正文

校服的裙摆

(2008-09-26 18:42:07) 下一个
  PART1
  故事开始的那年,我七岁。
  我生活的小镇是个古镇,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青木河。青木河镇有条贯穿全镇的不大不小的河,也叫青木河,那天我正在青木河边玩耍,我捡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去挑掉落在水里的一个旧作业本,我不知道那本子会是谁的,但我很想看看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写了些什么。太阳照着我脏得不成样子的白裙子,我看到童小乐从河的那头狂奔而来,近了,他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妈死了。
  然后,他的手用力地往后一摆,指着我家的方向。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眩晕得差点站不住脚。
  然后,童小乐牵着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刚跑到家门口,我就被我爸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刮子。过了一会儿,童小乐偷偷地蹭到我身边来,问我:"小三儿,你疼不疼呢?"
  "你说疼不疼?!"我很凶地喊回去。
  "我有药。"童小乐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我被我爸打了,就用这个。你试试,很灵的。一擦就不疼了。"
  "不疼。"我把他的手一把推开,"用不着。"
  "你别难过。"童小乐低声说。
  我转头看他,他却不看我,低头拨弄着墙边的一颗草。
  我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七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不知疼痛的孩子。
  没过多久,我就被送进了学校读书,是有什么干部到我家来,逼着我爸爸送我去上学的,我没有新书包,背的是我爸以前用过的一个怪里怪气的黑包,包好多年没用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橡胶一样的味道。它在上学的第一天就被高年级的男生从我的肩膀上扯下来挂到了很高的一颗树上,我够不着那棵树,童小乐也够不着,我看到他在树下做一次又一次的跳跃,试图想要替我把书包拿下来,但是他做不到。
  童小乐只比我大几天,他已经念二年级了。在这个学校里资历比我深一些,可是一样被欺负,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抱着手臂看着童小乐跳个不停笑得东倒西歪,有个很胖的男生一面笑还一面说:"努力呀,还差一点点就够得着了哦。"
  童小乐的脸因为痛苦和激动已经变得涨红。
  我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粗粗的那种,我走到那个胖男生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一下子就猛抽到了他的脸上,他被我打得尖叫起来,捂住脸,脸上的红印清晰可见。
  我继续疯狂挥舞着手里的树枝,男生们被我吓得四处逃窜,我回过身来,用树枝指着那个胖男生说:你,去把书包给我拿下来!
  那男生显然被我吓倒了,忘了我拿的不过是一根树枝而不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剑,他乖乖地把书包取下来还给了我,这才捂着脸跑掉了。童小乐用吃惊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很久后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我说:"小三儿,没想到你这么凶。"
  其实我对童小乐一直都很凶,就像他对我一直都很好一样,我们从小玩到大,童小乐的妈妈对我一直也很好。那天我们回家后,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书包的价格是十块钱,就在街边的一个小店里买的,小店的老板长着很难看的山羊胡子,他说:"开学了,书包最好卖,十块钱算是很便宜了。"
  我把爸爸的黑包拎在手里,背着新书包进了家门。正在饭桌上喝闷酒的爸爸歪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我:"书包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的。"
  "什么?"
  "是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的。"我的声音小下去。
  他一把拖过我来,没头没脸地就是一顿狂揍:"我叫你要人家东西,我叫你要人家东西,你这死丫头,我们家的脸全让你给丢尽了……"
  我不记得他打了我多久,反正肯定是打累了,才住了手。他继续坐到桌上去喝酒,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桌上只有一盘孤孤单单的花生米。我觉得脸上很腻很脏,于是走到水龙头面前洗脸,有红色的东西和着自来水慢慢地流到白色的瓷盆里,我知道我的鼻子又出血了,血流了很久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觉得痛.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也没有吃饭。
  黄昏的时候秦老师来了,她二十多岁,长辫子,说话温柔极了,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跟在她后面的是屁颠屁颠的童小乐。秦老师摸摸童小乐的头说:"这里真难找,多亏小乐替我带路,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爸爸抢先说:"老师,我们小三儿病了,明天就去上学。"
  "下次小心点儿哦。"秦老师微笑着说,"我还有事先走啦,要是病好了,明天记得来上学!"
  "好的。"我说。我把嘴咧开来,用一个非常做作的微笑送她离开,那微笑让我的脸变得无比僵硬,但我还是坚持了好长时间。
  秦老师前脚刚走,我爸爸后脚就出了门。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破天荒地在桌上留下了五块钱,用一个碗压着,旧旧的已经生了毛边的纸币。
  "走。"我把纸币飞速地从碗下抽出来,对童小乐说,"我请你吃面条去。"
  童小乐出人意料的沉默,他默默地和我一起来到街那头那家叫"王记"的小面馆,黄昏的小面馆寂寥,孤独。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红烧牛肉面,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才发现童小乐的面一点儿也没动。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神忧郁得有些神经质。
  "你不饿吗?"我问他。
  "他打你了。"童小乐盯着我的脸说。
  "你不饿我吃。"我用双手把他的面捧到了我的面前。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自己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这个饱嗝让我觉得自己丢脸极了,于是我站起身来就冲出了面店,童小乐追上来,在我的身后喊:"为什么你不告诉老师他打你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做爸爸的也不能乱打人,要是打过份了,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你有完没完?"我回过身去看着童小乐说,"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是不是想他被抓起来,你是不是想我什么也没有!"
  喊完后,我跑掉了。
  我在青木河边一直坐到天黑。很黑的黑夜,天上却有一朵很白很透明的云。月亮不停地在云边滑来滑去,像是要寻求一种温暖。
  我没有月亮。
  这个月亮是很多人的,但不是我的。
  二小阁楼和公主裙
  两个月后,我被告之,我有新妈妈了。
  那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长相还可以,但牙很黄,说起话来声音很大。
  她的喉咙就像是破锣鼓做的。
  后来我知道,这个女人是外省人,一条腿有点跛,左耳失聪,离婚后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有一点积蓄,是我姨妈介绍给我爸的。
  我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娶了她。
  他们结婚那天晚上我又被打了,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把碗和筷子碰得丁当响,我爸爸说我这是"没修养"的表现,他手里的筷子很"有修养"地落到我的身上,"啪"地一声打中了我的脖子,我疼得当场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女人说:啧啧啧,打什么打,孩子是要教育的哇,我爸就打得更欢了。
  我没有哭。我一直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就赢了。
  有一天清晨,我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于是没有吃早饭。他们要上城里去进货去了,命令我在家里看店,洗衣服,那衣服有整整的一大盆,"大嗓门"诱惑我说:"你在家乖乖洗,再把家里收拾干净,把店看好,钱要数数好,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一个布娃娃,好看的。"
  "要上课的。"我有气无力地说,"不然老师会找来。"
  "一天不上有什么要紧!"爸爸说,"老师来了你就装病!"
  "不可以的。"我说。
  "老子说可以就可以!"我爸把拳头举起来。
  我还是背着我的书包往外走,他一把把我扯回来,拿着粗粗的洗衣棒就敲我的头,我被敲得眼冒金星,伸出手就去抢他的洗衣棒,他没想到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于是愤怒地抓住我的衣领,轻而易举把把我拎了起来,他不顾我的尖叫,把我一直拎到了小阁楼上,我听到"嗒"的一声,他用一把铁锁锁上了小阁楼的那个门。然后我听到他喊:"上你个龟儿子的学,老子喊你做点事还喊不动了,养你这死丫头有什么用!"
  我的头被他敲得疼死了,只想睡觉,于是我对自己说,也好,就这样睡一会儿,也好。
  我没想到的是,我被关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我开始发烧,并饿得头晕眼花。在这期间,我听到童小乐敲门数次的声音,但是我没的力气应他。我把头从小阁楼的窗户伸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我的全身发烫,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希望他可以绕到后面来看一看,但是他始终没有。
  我竖起耳朵,也一直没有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因为饿,我开始觉得冷,因为冷,我开始觉得怕,因为怕,我烧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喝一口水,想扑到清凉的青木河里去透口气,我希望有人来带我出去,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轮不属于我的月亮,在远远的天边无用地照着。
  再醒来的时候,我是在县医院里,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去县城,我透过病房的窗口看到了一幢很高的灰色的楼,再转过头来,我看到了童小乐的妈妈。
  "好了。"童小乐的妈妈爱怜地摸摸我的脸说,"小三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怎么了?"我问她。
  "你病了,你爸妈出去进货,耽误了时间,第二天一早才回家,发现你已经烧得昏过去了,急性肺炎,镇里的医生说是治不好了,多亏了秦老师坚持要送到县医院……"
  她一面说一面抹眼泪。
  我的病很快好了,我回到了镇上,回到了那个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却不得不回的家。我看着那两个的人眼色小心行事,我每天不得不洗一大盆的衣服和所有的碗筷,在他们打麻将的时候捧着一本语文书等着别人来打酱油或是买包烟,我还是穿着我旧旧的衣服在破旧的校园里穿行。我没有好朋友,每天上学放学,只有童小乐会跟在我的后面,说一些不太有意思的笑话跟我听。就在我觉不出生活有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的事。
  什么都是突如其来
  那天是放学,我们一,二年级所有的女生都被赶到学校的操场上去排队集合,校长领着好几个人站在台上指指点点,那些人以前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穿着很夸张的有好多口袋的衣服,还有人扛着一个很大的照相机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摄像机)走来走去。校长的表情很严肃,秦老师则看上去很轻松,她拍拍我前面一个女孩子的肩膀说:大导演来选角儿啦,挑小演员,演电影!你们都要好好表现呢,选中了,也给我们学校长长脸!
  那些女孩都兴奋极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看完了手指又看天,看完了天再看教学楼的一角,太阳晒得我晕头转向,我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推到了前面去,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面前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点了点头说:就是她了。
  "她吗?"校长说。
  "她。"大胡子肯定地说。
  说完,大胡子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想不想拍戏?"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想。"
  大胡子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表情,就是这个感觉,绝了!"
  我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完全没有方向。忍不住转头问秦老师:"他们要干吗?"
  "傻孩子。"秦老师低声对我说,"这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啊,来咱们青木河拍戏,戏里要个小演员,选中你啦,多高兴的事啊!"
  "我不会演戏。"我说。
  "导演说你行你准行!"秦老师坚定地说,"这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
  结果,那天我没能回家,一个大姐姐把我接到了青木河最有名的宾馆,是三星级的,饭菜很香,床软得让你一挨着它就想睡觉。我刚要睡着的时候来了个中年女人,她拎着一个大包,告诉我她姓李,是导演助理,负责来跟我说戏的,跟我住在一个屋。我那时不明白什么叫"说戏",虽然很累很累了,但吃了他们的饭睡了他们的床就只好强撑着眼皮听她说下去。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一面摇着那个本子一面开始跟我说故事:"有一个全国有名的音乐家,因为婚姻的不幸,离开了他最深爱的舞台。带着他有自闭症的女儿来到了乡下定居。"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看着我说:"你要演的就是这个音乐家的女儿。"
  "什么叫自闭症?"我问。
  她想了一下说:"就是不说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哦。"我说。
  "我继续讲啊,你认真听啊。"她摇着本子继续讲下去,"后来,一个美丽的乡村教师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她给父女俩的生活带来了欢笑,女儿的病终于好了,音乐家也重新鼓起勇气,回到了首都他热爱的舞台。他复出后的演出非常成功,可是这时候,却传来了乡村教师患了绝症的消息……。在这部戏里,你虽然没什么台词,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是联系音乐家和乡村教师情感的一个纽带,特别是……"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因为宾馆外面传来了一阵很嘈杂的声音,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趴到窗口看,发现不得了,宾馆外面全都是人。好多保安一直在拦啊拦的,连警车都开过来了。
  "怎么了?"我吓丝丝地问。
  "还不都是叶眉吗。"李老师叹口气说,"她走到哪里都这样。"
  "叶眉是谁?"我问。
  "难道你不看电影吗?"李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说,"或者,看电视?"
  我摇摇头。
  "她可是现在最红的明星啦。"李老师说,"在这部戏里,她演的就是乡村女教师,你到最后要喊她妈妈的,你是很幸运的咯。"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被李老师牵到一个临时搭成的化妆间,叶眉已经化好了妆,坐在一个高高的椅子上,她穿着非常普通的乡里教师的衣服,但是她的脸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光彩照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有点傻傻地看着她。
  "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说:"你是蓝蓝吗,我们昨晚见过啦。"
  "我不叫蓝蓝。"我说。
  "在这部戏里,你叫蓝蓝,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得叫蓝蓝。"叶眉从椅子上跳下来,拍拍我的头说,"快,叫我陶老师,我从今天起叫陶老师了。"
  她笑起来真迷人。
  我昏头昏脑地喊:"陶老师。"
  "你还要叫我爸爸。"一个浑厚的男声忽然从我的身边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也长得很好看,干净,帅气,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叶眉一样,全国知道他们的人成千上万。
  我在拍戏的前三天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叶眉他们老喊累,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因为我在戏里不用说话,我被"爸爸"牵着下火车,找房子,找学校,坐在窗边听"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话都不用说。导演对我说,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戏就可以了,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有一场戏,是拍我走丢了,我一直一直在青木河边跑,后来躲在了草丛里,"爸爸"和"陶老师"还有"村民"一起来找我,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场戏,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的爸爸和"大嗓门"的继母,他们是群众演员,一起跟着喊:"蓝蓝,蓝蓝……"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小三儿,小三儿……"
  我听到导演骂他们说:"是喊蓝蓝,不是喊小三儿!"
  他们露出我从没见过的谦卑的笑容。
  我蹲在草丛里,脚开始渐渐地发麻,我看着我一直非常熟悉的青木河,忽然开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来自大北京的著名音乐家的女儿蓝蓝,还是一直在这贫穷逼仄的土地上长大的小三儿?
  这种交错的幻想让我窒息,于是我这么想着,就昏了过去。
  导演本来就是要让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过去的。
  那场戏,导演说我"演"得逼真极了。
  我好了,叶眉却病了,那天下午,叶眉坐起身来,让我替她梳头发,就在这时,李老师推门叫我:"蓝蓝,你有同学找你。"
  "让他进来啊。"叶眉说。
  过了好半天,童小乐才磨磨蹭蹭地进来了,他看了我半天后说:"你穿得这么漂亮,我都不认得你了。"
  我好多天没见童小乐了,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儿,书包带子拉得长长的,斜背着,装帅气。
  "同班同学啊?"叶眉问我。
  "不是,我们是邻居,我比她高一个年级。"童小乐抢着答。
  "那就是青梅竹马喽。"
  童小乐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然后他拉着我说:"出去,我有话说。"
  童小乐用鞋在宾馆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说:"小三儿,你觉得咱们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东郊的凤凰山?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是你。"
  童小乐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背着他的长带子书包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灭
  我又是好多天没回家。
  夏天来了。
  那天,是最后一场戏。
  夜里十点,专车送着我和"爸爸"直奔医院,叶眉早就化好了妆躺在病床上,"陶老师"要死了,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我和"爸爸"的到来,眼神里立刻发出光来。程凡"爸爸"应她的要求,给她拉起了小提琴,优美的弦律中,她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扑到她的床头,哭着拼命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叶眉和程凡爸爸都演得好极了,他们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戏,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喊她,我甚至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她就那样苍促地永远地离开了。我扑到"陶老师"的床边,在程凡爸爸惊奇的眼光里,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妈妈,几乎流尽了我所有的眼泪。我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脸,我已入戏太深,生怕她会真正的离去。
  叶眉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闭上了。
  程凡爸爸也流泪了,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泪水流到我的脖子里。
  导演激动地说:"CUT."
  医院的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擦掉泪水,看到的是童小乐,童小乐跑得一脸都是汗,他的手用力往后一挥,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家,你家着火了!"
  我推开众人撒开步子就往医院外面跑,医院离我家不算太远,我奔出去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远外的熊熊火光,还有消防车呜呜作响的声音。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差不多全镇的人都出来了。
  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处,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让我靠近。童小乐也跑近了,叶眉,程凡爸爸,李老师,导演等都来了,叶眉一把抱住全身颤抖的我,把我的头按到她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终于慢慢地熄了,我拼了命才挤到那片废墟前,看到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出来,跟在我身后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灾把我家烧得精光,还泱及了好几家邻居。这是青木河镇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灾,死了三人,伤了六人。除了惨烈,它还牵扯着一些足够给人丰富想像的细枝末节,所以对于青木河镇的人来说,很多年后提起依然津津乐道或是心有余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门".
  我心里一直喊她"大嗓门".直到她死,我都没弄清她的名字。
  很多年后,童小乐告诉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听了审判,你想知道他们最终被判了什么刑吗?"
  我摇摇头。
  这些对于我都不重要了,因为,青木河已经成为过去,小三儿都已成为过去。那些过去,早就随着时光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只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从来未曾发生。

  PART2 林小花
  想飞的鸟儿
  小三儿是我的小名,林小花是我的大名。
  福利院靠县城较近,高个女人替我拎着我的大包,包里的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一些简单的衣物和日用品而已,我们穿过一个小操场,最终来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房间里摆满了床,高个女人一拍手,我的面前忽然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都是女孩,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一丝恐惧,因为我感觉她们和我以前班里的同学很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
  "这是林小花,以后她住你们宿舍,我们大家欢迎她。"
  屋内响起了噼噼啪啪参差不齐的掌声。
  高个女人把我的包往附近的床上一扔说:"林小花,你和罗宁子睡在一起。"
  "好的啊好的啊。"那个叫罗宁子的女生慌忙从人堆里走出来,把她的东西往边上摆一摆,生怕会影响到我一样。
  罗宁子真难看,眼睛陷到肉里,鼻子又肥又大。我不由地别过头去不看她。
  高个女人刚出门,就有几个女孩挤到我们床边来,将我围住。一个看上去最大的女孩伸出手对我说:"我叫周利。是这个宿舍的舍长。"
  "恩。"我说。
  "你有没有带好吃的进来?"她盯着我的小包。
  "没有。"我说。
  "那有没有钱?"
  "没有。"我说。
  "她要有钱就不到这里来了。"罗宁子说,"你看她的样子就是没钱。"
  "胖猪,没你的事!"一个女孩一把把罗宁子推到床上,另外几个女生开始一拥而上,打开我的包乱翻起来。
  "滚开!"我大声地喊,"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我的包被翻得乱七八糟,罗宁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替我收拾。
  "走开。"我骂她。
  她住了手,却轻声对我说:"你告诉老刁,她们怕老刁的。"
  我一面收拾一面在我的包里找到了一把小弹簧刀,那是童小乐买给我的,当时,童小乐对我说:"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用这个。"
  我在心里说:"秦老师,对不起,我不能忍。"
  我说完,捏着那把小刀走到周利她们的床前。
  她们正在吃一包话梅。见我走过去了,周利斜着眼看我,问我说:"有事吗?"
  "有。"我说。
  "是不是要我们还你的东西?"周利拎起一个空空的薯片袋子说:"你看,真遗憾,这个已经被我们消灭啦!"
  她们一人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唏里哗啦地笑起来。
  我从身后拿出那把小刀,按下弹簧,二话没说就朝着周利刺了过去。周利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躲开,我一刀没刺准,刺到了被子上,周利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就往门外跑,嘴里高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那帮女生一起喊:"杀人啦,杀人啦!"场面极为壮观。
  我没有去追,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到我的床边,迅速地把刀收了起来。
  没一会儿,带我进来的高个女人和另一个老师进了我们宿舍,周利气喘吁吁地指着我说:"就是这个新来的,用刀杀人!"
  "刀呢?"那个看上去很凶的老师问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罗宁子说过的老刁,院长助理。
  "她们抢我的东西。"我说。
  "抢什么?"
  "我带来的吃的东西。"我的手往周利床上一指,却惊讶地发现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我并没有挨骂。
  我在福利院的第一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雨从关不严实的窗户打进来,还夹着狂风,我看到罗宁子扯起被子来蒙住了头。我却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渴盼着暴风雨再猛烈一些。我希望可以出一些事,比如房屋倒塌,比如山洪暴发,比如天崩地裂。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福利院里二年级的课实在是太简单了,就是一些简单的数学和语文,我们每天站在操场上,看高年级的人排队出去上课,听说他们每天要走二十分钟的路,来回四十分钟,有个拄着拐杖的男生每天都在队列里,他有一条腿细得像麻杆,走起路来特别的艰难,可是他从来都不让人帮助,让我心生敬佩。
  看着他们出门,大铁门咣当一声关起来,我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四年级,我觉得离我太遥远了。
  我真怕我会等不到那一天。
  来了又走了
  罗宁子渐渐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看星星。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说我听。我知道了她那么胖并不是爱吃,而是她有一种病,不吃也胖。也了解到她的生世,比如她生下来就有肺炎,她的爸爸妈妈不要她,她被丢在镇公路的路边,送到院里来的时候才五个月,包里只有一个小条,上面注明她姓罗,宁子这个名字还是院里的老师替她起的。又比如小时候,院里老是有小孩偷偷欺负她,开联欢会后,她藏起一颗巧克力,被人告诉老师,结果罚站。后来,越来越胖后,就老是有人笑她胖,她最怕的就是体育课,她跟我说,一上体育课,特别是跳远跑步什么的,她就直想去死。
  每周三的下午,我们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的书都是别人捐赠的,偶尔也会有几本跟电影电视有关的杂志,我看到杂志封面上眉飞色舞的叶眉,心忽然奇怪而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像被一把刀片划过似的。罗宁子用胖胖的手指指着叶眉的脸说:"你看,多好的皮肤,你看,多大的眼睛,你看,多漂亮的头发!"说完了,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说:"林小花,你长大了,你会跟她一样漂亮的哦。"
  我把杂志扔到一边,拿起一本更破的童话书。我一面心不在焉地读它一面想不知道叶眉怎么样了,不知道她好不好,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小三儿。
  就这样,秋天走了,冬天来了。
  这是相安无事的三个月,因为来院第一天和周利的冲突,她和她那帮死党后来一直都躲着我,从不跟我讲话。我的小刀是罗宁子替我收起来了,后来就放在枕头下面,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有一天黄昏,吃过晚饭后,我和罗宁子坐在操场边的石梯上聊天,深冬的天上空空荡荡,好不容易才飞过一只鸟,却也无声无息,一掠就不见。
  罗宁子忽然对我说:"我总是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问:"哪里不一样?"
  "你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这里留不住你。"
  "真的吗,像鸟儿那样?"
  "对,像鸟儿一样。"罗宁子托着她的胖脸说。
  "可是你说,鸟儿他这样一直飞,会不会累?"
  "不知道,但也许它不飞,就会死掉。"
  我突然伤感得无以复加。
  新年快到的时候,我被老刁叫到了院长室,我去了,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秦老师,还有童小乐!
  "小三儿!"童小乐一见我进门我直朝我扑来,嘴里喊着:"小三儿,小三儿,我终于又看到你了。"
  他的眼眶红红的,却被秦老师一把拉住了,不得上前。
  "小三儿,来。"秦老师招呼我说,"这是县里的文化馆的章老师,她一直想要领养一个孩子,你来,给章老师看看,来。"
  我看到一个中年的女人,头发都有些花白了,戴着宽边的眼镜,从秦老师的后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叫章阿姨啊。"秦老师说。
  "章阿姨。"我的声音似蚊子。
  "我看过你演的戏。"章老师说,"去省城出差的时候正在放,你演得不错。你主持的新年晚会,我也看过了哦。"
  "小三儿可聪明。"秦老师说,"我不会乱介绍的。"
  "是不错,是不错。"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愿意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看着秦老师,秦老师拼命暗示我点头。
  于是我点了点头。
  趁着他们在告别,童小乐偷偷对我说:"小三儿,你过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他把握着的手伸过来,我伸手去接,手里滑进来的是一团红色的纸币,应该是一百块钱。
  "快收好。"童小乐说,"这是我的压岁钱,给你用。"
  "不要了。"我赶紧说,"你快拿回去!"
  "你拿着你拿着。别跟我客气。"童小乐低声说,"秦老师一直都在帮你,你要放心。等你到了县城,就啥也不愁了。我到那时候再去看你啊。"
  "小乐。我们该走啦。"秦老师走过来,问我们:"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童小乐故做轻松地说,"我们走吧。"
  "我走啦。"章阿姨微笑着对我说,"很快就来接你,你等我,"
  章阿姨比我想像中来得要快。我来的时候,是黄叶飘零的秋天,走的时候,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我在孤儿院里呆了一百零九十九天,不知道罗宁子会不会看到,床边的白墙上,我用小刀刻下了一百零九十九条小杠。
  我曾经以为会刻到一千零九十九甚至一万零九百九十九。
  但其实我早该想到,人生瞬息万变,人类最不应该造出的词除了"忍"以外,那就是"永远".
  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就像章阿姨曾经对我说:"从现在起,伊蓝,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但……
  对了,从现在起,请叫我伊蓝。

  PART3 少女伊蓝
  字幕:八年后
  一支跳过的舞
  六月,花开了。
  伊蓝靠在市艺术中心舞蹈室那面巨大的玻璃墙上看下班时分人潮汹涌的大街。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从一面斜过来,遮住了半边脸。舞蹈室的门开着,有个小姑娘背着小提琴,正从门口走过。
  小姑娘本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又回过身来,在门口探头问伊蓝说:"嗨,伊蓝姐姐,你还没结束训练吗?"
  伊蓝诧异地微笑。
  "上次推新人大赛,你的琴弹得真好,舞也跳得一级棒!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呃。"小姑娘把小提琴放在墙边,慌慌忙忙地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说:"替我签个名好不好?"
  "我可不是明星,要我的签名有何用!"伊蓝连忙推搪。
  "签一个嘛签一个嘛。"小姑娘不依不挠,笔和纸拼命往伊蓝手里塞,一面塞一面自我介绍说:"我叫林点儿,双木林,一点儿两点儿的点,我也是北中的,北中初二的,校友呐。我在这里学小提琴,你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再给我一句祝福,好不好?"
  伊蓝有些无可奈何地在她的本子上写下:祝林点儿快乐!伊蓝。
  "我们一起走吧。"林点儿说,"我知道你家住在新马路的模范小区,和我家离得不远,我们可以都坐5路车!"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伊蓝奇怪极了。
  "我都说你是明星嘛。"林点儿说,"我们班大部份女生都仰慕你,每天趴在初中部的教学楼上看你,你是当之无愧的校花呀!"
  林点儿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掌心向上,比出一朵花的样子来。
  "呵呵。"伊蓝忍不住笑了,她初二的时候,可没这么能说会道。
  回到家,伊蓝上了四楼,防盗门紧锁着,她掏出钥匙来开了门,奔到阳台上,把跳舞换下来的衣服和舞鞋一脱脑儿全扔进洗衣机。看洗衣机转动起来,才转身回屋。
  伊蓝轻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房间里面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在她的书桌前。
  "你吓坏我了!"伊蓝拍拍胸口说,"你呆在我房间干什么,门锁着,灯也不开,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你回来了?"屋内的人站起身来,是章阿姨。她的面色不太好,头发也花白了。手里拿着一封信。
  伊蓝一见那信,心里猛地一拎。
  "你还是报名参赛了?"章阿姨问道。
  "是萌萌……"
  "我问你是不是报名参赛了!"章阿姨打断伊蓝,拿着信封对着她大声地喊。
  "是。"伊蓝低声说。
  "你就这么爱出风头,一次不够,还要两次,三次,多少次你才够?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到底记得不记得?"
  "可是我喜欢!"伊蓝也大喊起来,"你为什么老是阻止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喜欢?喜欢就一定要去做?这算什么理论!?"
  伊蓝不再说话,只在是心里喊:"你别忘了,当年可是你逼着我学这学那的!"
  "不许就是不许,你记住没有?"章阿姨看着伊蓝,眼光里交织着愤怒和绝望,等着伊蓝表态。伊蓝没点头也没摇头,倔强地和她对视,一分钟后,章阿姨几把撕坏了她拿在手里的信,摔门出去了。
  伊蓝蹲下来,就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捡起那封破碎的信,在破碎的纸张上看到四个残缺的字;复赛通知。
  六月末的天热,少雨。清晨的阳光就带着极大的穿透力穿越云层急速照射大地。伊蓝好不容易挤上了摇摇摆摆的五路,竟发现站在身边的人是他。他是他们的实习老师,伊蓝想起他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用力地写下他的名字:卜果。
  大家不知道那个姓究竟该怎么念,卜,卜,卜,底下嘻嘻哈哈乱成一锅粥。一堂课下来,他一口纯正流利的英语征服所有的女生和一半的男生。
  卜果。
  真是个怪姓,怪名字。
  他应该是在前两站上车的,车上除了他,还有好几个师大的学生,都是分到伊蓝学校实习的。他一只手拉在吊环上,一只手揣在裤袋里,微笑着跟她打招呼:"早啊。"
  "早啊。"伊蓝的脸要命地微红了。
  "还是第一次在车上遇见你,"他说,"我的实习都快结束了呢。"
  "是吗?"伊蓝一惊说,"怎么这么快?"
  "二十天都过去了啊。"他说,"这次是短些,到大四,实习就长了。"
  "噢。"伊蓝说,心里想,"不知道他大四的时候还会不会再来我们学校实习呢?"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他说。
  伊蓝就真的不说话了,她的手也放在吊环上,阳光将她纤细的手指照得透明,伊蓝把眼睛眯起来,看着车窗外,思索每天到底有多少班5路车,除了5路,从师大是不是还有别的公车到学校,怎么会是第一次遇到?
  谢天谢地,他也不再说话,和伊蓝一样看着窗外。
  萌萌不坐公车,她有漂亮的"坐骑".捷安特的新款,很小的轮子,很高的龙头,最近在女生里特流行的一款车。
  "我进复赛了。"伊蓝对萌萌说。
  "你说什么?"萌萌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进复赛啦。"
  "耶!"萌萌跳起来,"我就说,你一定行!哦,耶!"
  "可是我还是不去了,她不同意。"
  "谁不同意,你妈?"
  伊蓝点头。教室近了,他站在教室的门口,他的个子很高,鼻子长得超好看,他就要走了,他们还并不熟悉。
  黑板上用红笔写着四个醒目的大字;最后一课(Thelastclass)。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他看着黑板上的字还是笑,拿起黑板擦,很用力地擦掉了它。
  很远的粉笔灰,莫名地刺痛了伊蓝的眼睛。
  伊蓝想起艺术节结束那天,她的独舞《夏天》是压轴戏,跳完舞下来,他就站在舞台边上,他说:"舞跳得真棒!"
  他眼光里的欣赏,是真实的。
  只是,音乐已停,一切皆已散场。十七岁的伊蓝早就学会独自承载别离消化疼痛。懂得知足,懂得不该拥有的就不去拥有。
  那夜的日记,只有六个字:一支跳过的舞。
  忽尔今夏之一
  由于教委明令不允许补课,高三也不许补。成绩下来后,伊蓝他们在学校里只多呆了两天就各自放假回家。
  数学考砸了,不过并不是伊蓝一个人砸,全班都砸,伊蓝没及格,差三分。语文和英语还算不错,名次也没有跌出全班第十。但伊蓝知道,就算是这样,离章阿姨的期望值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只是,她应该知道她尽力了,最辛苦的时候,她复习到凌晨,她会给她端来一杯咖啡,拍拍她的肩,一句话不说的离开。
  回到家里,伊蓝把成绩单从书包里取出来,放到茶几上,用她喝水的杯子压住。然后,她拿出英语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个早就在心里念得滚瓜烂熟的号码,是他最后一堂课留给大家的,只是伊蓝从来都没有打过。
  伊蓝一面拨电话一面执意想,她和卜果之间与萌萌她们与卜果之间,应该是不一样的。
  电话通了。
  "卜老师,是我哎。"伊蓝有些紧张地说。
  "伊蓝吧。"那边竟一下子猜中,"我刚接到萌萌的电话,说你们要来看我?"
  "我不去了。"伊蓝说,"我没考好,要在家好好复习。"
  "明天?"卜果像没听见一样,他说,"明天下午两点,我在中山路的上岛咖啡等你,你来,好不好?"
  "可是……"
  "别可是了。"卜果说,"你来,我等你。"
  然后,他很干脆地挂了电话。
  炒鸡蛋的时候,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烤鸭,靠在门边,神情疲惫:"家长送的,不要还不行,咱们两人吃不完,留一半放冰箱里,明天烧汤吧。"
  "哦。"伊蓝接过来。
  "我来做吧。"章阿姨撸撸袖子说,"你看书去。"
  "我做吧。"伊蓝说,"反正也放假了。"
  "对了,你考得怎么样?"章阿姨问。
  伊蓝奋力挥动着锅铲,大声地说:"成绩单在外面茶几上。"
  她哦了一声,出去了。
  伊蓝一面炒菜一而侧耳听,客厅里没传来任何的动静。心里稍安。把菜端出去的时候,发现她坐在沙发上,背光,看不清表情。
  "吃饭了。"伊蓝说。
  "你吃得下吗?"她忽然问。
  "数学都考得不好。"伊蓝说,"是统考的题目,太难了一点儿。"
  "你觉得你哪一科好?"
  伊蓝默默地把碗筷摆好,饭也盛好,说:"吃饭吧,我知道你不开心,不过我真的是尽力了。"
  "尽力?"章阿姨站起身来说,"你瞒着我去参加那些莫名其妙的比赛,现在知道后果了吧,我都跟你说过一千次一万次了,你的将来,我自会有安排,你为什么总不是听?"
  "吃饭吧。"伊蓝还是说。
  她把伊蓝的成绩单用力扔到远处,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伊蓝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十点钟过了,外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伊蓝开门出去,发现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饭桌上的饭菜孤孤单单地从热到凉,没有人动它。鸡蛋变成了一种很难看的黄,放在里面的青椒是很难看的绿,烤鸭则显得灰头土脸。
  伊蓝把菜都收拾到冰箱里,站在冰箱边上喝完了一大杯白开水。她不想喊醒她,于是到她房间拿了一条薄薄的毛巾被想替她盖上。蹑手蹑脚走近她后,伊蓝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她面色潮红,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的痛苦。
  伊蓝伸手一摸她的额头,高烧!
  她丢下手中的毛巾被,迅速跑到卫生间里弄了一张湿毛巾,再到冰箱里找了一些冰块,敷到她的额头上。她在冰凉的刺激中醒来,推开伊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你病了。"伊蓝说,"我们得去医院。"
  她不说话,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去。
  伊蓝握着冰凉的毛巾看着她的背影。她还没有走到卧室的门口,就直直地朝着地面"咚"地一声倒了下去。
  伊蓝奔过去,扶起她,她的四肢显然无任何力量,面色由潮红变成灰,眼睛勉强了睁了一下又闭上了。伊蓝大力拍着她的面颊,想让她醒过来,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强大的恐惧在瞬间占领了伊蓝的心,她放开她,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120.
  救护车在仲夏深夜人烟稀少的街道呼啸而过,伊蓝紧握着章阿姨冰凉的手,一颗心一直在狂跳无法归位。如果她离去,如果她离去,如果她离去……
  伊蓝想着想着忽然在车厢里就泪流满面。
  "没事的,小妹妹。"护士安慰她说,"看样子是中暑而已。以后要让你妈妈不要太累,这样热的天气,应该尽量减少户外活动。"
  伊蓝别过身去,用衣袖擦掉了泪水。
  到了医院才知道,不仅仅是中暑,医生说,她高度营养不良。
  那晚,也许是药力的缘故,她睡得很沉。陪护的床要六块钱一晚的租金,伊蓝没肯租,就趴在她的床边打盹。第二天清晨,伊蓝回家去取一些需要用的东西和换洗的衣服,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走到公交站台早已经是汗流狭背。就在这时,她忽然又看见了他。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应该是他的女朋友,这么热的天,他的手搂着她的腰。
  他们在公车的另一端。
  那是个一看就养尊处优的公主般的女孩子,两人很般配的样子,站在公车上,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
  伊蓝慌忙背过身去,好在蜂涌而上的人群挡住了彼此的视线,他并没有看到她。
  带着缺了的心晃荡着走回家,竟然在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伊蓝站定了,定下神仔细地看,果然是。
  她拎着大包飞奔过去,那人一把抱住她,抱起来转了个圈,爱怜地说:"小三儿,真是越长越大了越长越漂亮了哦。"
  是秦老师。
  "你怎么来了?也不打招呼!"伊蓝兴奋地问。
  "暑假来市里培训。昨晚就来了,电话一直打不通,只好跑来看看。"
  "她住院了。"
  "是吗?"秦老师赶紧问,"什么病,要紧不要紧,我马上跟你去看医院看她。"
  "不要紧的。她是累的。"伊蓝说,"这么热的天带了好几个学生,城东城西的跑,中暑了。平时也不注意身体,所以倒下啦。"
  进了门,伊蓝请秦老师坐,并端来水。秦老师并不坐,而是用手捏捏她的脸,轻声问:"好不好呢?"
  伊蓝看着她微笑,然后坐下,把头靠在她胸前。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老师说,"想听不想听?"
  "讲啦。"
  "童小乐考上北大啦。"秦老师说,"在我们县,他考的是第一名咧。"
  "真的?"伊蓝坐直身子说,"他这么厉害?"
  "可不!小时候笨头笨脑的,没想到长大了却这么会念书。她妈妈高兴坏了,前两天还请我们小学中学的所有老师一起吃了一顿。"
  "代我恭喜他啊。"伊蓝是真的替他高兴。
  "一定。"秦老师说。
  就这样,她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伊蓝陪了三天。那晚伊蓝用她的手机给萌萌打电话:
  "我的演出服,你记得替我带上,我们明天电视台见。"
  "呀!"萌萌尖叫起来,"呀呀呀真好,伊蓝你终于想通了!"
  伊蓝转头看看里屋,紧张地把听筒捂起来。
  "说话不方便是不是?"萌萌了然于胸的说,"OK,一切都看我的,咱们明天见!"
  忽尔今夏之二
  下午三四点,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电视台演播大厅里正在举办:"我为舞狂"青春舞蹈大赛的复赛,主持人宣布下一组选手出场,他们是四个男生,带来的舞蹈名字很怪:叫《替我插上电》。
  节奏很强的音乐响起,四个男生炫目开舞,台下尖叫声一片。就在这时,伊蓝用力地推开演出中心的大门,由于在炎夏里长时间奔跑,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半湿了。演播厅的门很重,推开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音。但没有人注意到伊蓝,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被台上的四个正在热力狂舞的男生所吸引。
  跌跌撞撞跟在伊蓝后面的,是拎着一个大袋子的萌萌,袋子里装的是伊蓝的演出服。从初赛开始,它们都是由热心的萌萌一手操办的。萌萌好不容易也跑到了门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怎么样,赶上没赶上?"
  "伊蓝姐!"就在这时,屋内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随着喊声,那人已经从座位上弹起来,直奔到伊蓝身边:"伊蓝姐,你终于来啦,太好啦,我就知道你会来!"
  是林点儿!
  二十分钟后,萌萌和林点儿推着一身藏族少女打扮的伊蓝出来了,在众人惊讶和欣赏的眼光中,伊蓝走上台去,俏然立于舞台中央,背对着现场观众。萌萌把CD递到音响师的手里,主持人站在台边宣布:接下来,是我们今天最后一位选手,伊蓝,给我们带来她的舞蹈《阿姐鼓》。
  音响师的手指在调音台上一推,朱哲琴无以伦比的歌声开始在演播大厅忧伤地回荡: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在我记事的那年离开了家,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阿姐啊,一直想到阿姐那样大。我突然间懂得了她……伊蓝在这样的歌声中纵情起舞,完全忘却周围世界的存在。这是伊蓝自编的一个舞蹈,即有传统舞蹈的精彩,又带有现代舞蹈的时尚,加之鲜明的民族特色和伊蓝出色的演绎,让现场的每一个听了一下午震耳欲聋音乐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欣赏,眼光和心思都随着伊蓝的每一个动作而荡漾,直到音乐结束,最后一个动作在伊蓝的弯腰俯首中定格,全场观众才如梦初醒般地爆发出巨大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得了奖金要请客哦。"林点儿高兴地说,"伊蓝姐肯定第一,其它的选手和伊蓝生在一个时代是悲哀的!"
  萌萌笑:"小嘴真甜呢。"
  "耶!"萌萌和林点儿击掌庆贺,伊蓝也忍不住微笑了。转回头,竟看见了他。他站在不远处,微笑着,朝她竖起大姆指。
  "卜老师!"萌萌尖叫一声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卜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大有不少同学参赛的,我是来替他们加油的!"卜果走上前,伸出手对伊蓝说,"恭喜你,我说过你会拿第一的,有没有说错?"
  伊蓝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他握住伊蓝,用力的,时间比伊蓝想像的也要长久一些,这才松开。
  林点儿在一旁赞叹:"全是帅哥美女,眼睛都花了哦。"
  "他是我们老师!"萌萌得意地说。
  "狂倒!"林点儿更夸张,"他要到我们班教书一定会被女生们乱崇拜的眼神给谋杀掉的啦。"
  卜果笑,眼睛看着伊蓝,伊蓝又不自觉地躲开了那样的目光。
  她终于出院。
  接下来的半个月,伊蓝非常的忙碌,到艺术中心去练舞,修改和充实自己的舞蹈,到电视台去彩排,做造型。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萌萌的帮助下瞒着章阿姨进行的。章阿姨已经恢复了去跟学生上课,随着考级临近她越来越忙,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来管伊蓝,倒是伊蓝每天关心着她的身体,常常提醒她不要太过劳累。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决赛的前一天到来了。
  萌萌的整个感觉就像伊蓝的经纪人,她打电话给伊蓝,吩咐她许多的细节,又说已经告之能告之的人收看明晚的电视,多给她投票。
  "我还打了电话给卜果,他说他一定投票呢。"萌萌说。
  "你真能折腾。"伊蓝笑,"万一拿不了奖,我岂不是成了笑话一个?"
  "瞧你说的。"萌萌说,"我看准了的人准没错,林点儿这小丫头也动员了不少的人到现场捧你的场,我们连横幅,广告牌都做好了,会让你惊喜万分的。你只要好好跳就可以了,我们学校就靠你争光啦。"
  "还好她从不看电视,不然我可完了!"伊蓝说。
  "直播晚上八点开始,可是你明天一天都得在电视台,怎么办?"萌萌有些担心。
  "没事的。"伊蓝说,"她现在都是一早出去,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萌萌说,"我明天早上九点在电视台门口等你,林点儿说搞定了造型师还要特别给你化化妆呢。"
  那天伊蓝替她烧好稀饭,急匆匆赶到电视台门口的时候已经快十点钟了。萌萌和林点儿的脖子都快要望穿了,伊蓝心里想,只要真的拿到第一名,把一万块钱拿回家,相信她会理解她的苦心的,就算是被她骂哪怕是被她打都是后来的事,再说,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不会乱来的,有什么事,怄怄气也就过去了吧。
  林点儿看着发呆的伊蓝,轻声对萌萌说:"伊蓝姐真是美,你觉得呢?"
  伊蓝回过头来冲她们微笑。
  萌萌也说:"是的,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呢。"
  "是啦是啦。"林点儿说,"我们班女生都当她是偶像呢。"
  萌萌一把揪住林点儿,正儿八经地说:"先说好,要签名要找我啊,我是经纪人,没我同意不可以的。"说完了,和林点儿抱起来笑做一团。坐在一边的伊蓝旁观她们的快乐,心里想到的却是她,不知道她身体可好,中午吃的稀饭,晚上会不会自己弄点好吃的来吃。
  八点钟,随着导演的一声呼喊,比赛正式开始了。也许是赛前举办了强化训练班的缘故,决赛时的选手比起复赛时在各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这导致比赛从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每位选手的得票都跟得很紧,而且票数都在不停地往上涨,终于轮到伊蓝了,她深呼一口气上了场。林点儿和萌萌的领衔的尖叫声让人疑心整个演播厅的顶快被掀翻。舞台边,道具师放上了一支大鼓,依然是那支叫《阿姐鼓》的舞蹈,依然是朱哲玲无与伦比的歌声,依然是伊蓝一个人的舞台,依然是观众鸦雀无声的欣赏,依然是结束后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
  所不同的是,当伊蓝结束最后一个动作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眼神是很奇特的,它交织着欣赏和愤怒,绝望和疼惜,让伊蓝的心为之一颤,不敢再与她对视。
  结局很快就出来了。
  一个一个的奖项公布出来,念到金奖的时候,是伊蓝的名字。
  伊蓝有些晕乎乎地上了台,主持人对她说:"伊蓝你好,你以复赛第一的身份进入今天的决赛,又获得了决赛的第一名,请问你现在最想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伊蓝说。
  大家一起笑,台下的林点儿显然不满伊蓝的回答,紧握双拳,脸上的五官都扭到了一块儿。
  "那你想拿第一吗?"
  "当然。"伊蓝说。
  主持人还在不依不挠地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参赛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我需要那一万块钱。"伊蓝说。
  台下一片哗然。
  伊蓝拿着奖杯,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台。捧着奖杯,带着一万块钱回到了家中。家里一片漆黑,伊蓝估计她坐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等着审讯她,她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她怎么骂她,都绝不还口。
  深吸一口气,伊蓝摸索着按亮了客厅的大灯。
  她不在客厅。
  伊蓝放下东西推开她房间的门,床上空着。
  再来到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人。
  阳台上,卫生间,都没有人。
  她竟然没有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伊蓝开始觉得慌乱,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开始在心里回荡,她不由自主地奔到电话旁,却发现她根本就没有带手机,手机在电话边上放得好好的。
  就在伊蓝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却尖锐地响了起来,伊蓝颤抖着双手,竟然不敢伸手去接。
  忽尔今夏之三
  八月最炎热的午后,医院。
  伊蓝倒了一杯水,递到章阿姨的手里,轻声说:"喝点水吧!"
  她接过,迅速地把杯子朝着伊蓝掷过去,伊蓝没能躲开,杯子砸在她的胸口,然后"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伊蓝仓促后退,白色的汗衫还是湿了一大片。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
  他是个看上去很文雅的男人,带无边眼镜,穿很好看的格子衬衫,约摸三十多岁的样子,站在病房的门口,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伊蓝。
  伊蓝低下身,慌乱中找了一张报纸收拾残局。
  他走近,对伊蓝说:"小心手指。"然后,掏出他白色的手帕说:"用这个。"
  那手帕太干净了,伊蓝当然不会用。更何况他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伊蓝拂开他的手,三下两下地把杯子的碎片都装到报纸里,然后找来扫帚清扫地面的碎屑。这时,伊蓝听到他问候章阿姨说:"章老师,你好些没?"
  原来是她的朋友。
  伊蓝并不知道她有这样子的朋友。
  也许是刚才的粗鲁行径被人看见,她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吃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说:"嗳,你看,这一病,把丁丁的课给耽误了。"
  "没关系的,养病要紧。"他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您上个月的家教费,我给你送来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她双手直推。
  "应该的,应该的!"他客气地将信封放到床头,微笑着说:"丁丁这两天有些感冒,我不敢带他来医院,不过他一直念着您呢。"
  "是吗?"她嘴角浮起这几天来难得的笑容,"我也想他来着。"
  "那等他好了,我再带他来看您,今天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的。"她转身吩咐伊蓝说,"伊蓝,你替我送送单总。"
  伊蓝默默地陪他走出病房,他跟伊蓝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转身大步地走了,眼见他就要拐弯走出自己的视线,伊蓝拨足追了上去,在医院一楼空荡的大厅里,伊蓝终于追上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忘了他姓什么,伊蓝只好冲上去,张开双臂拦在他的面前。
  "怎么了?"他心领神会地问,"找我?"
  伊蓝喘着气点头。
  "有事慢慢说。"他微笑。
  "我有十级钢琴证书。"伊蓝说,"让我替她上课,行不行?"
  "章老师的病需要很多天才能好吗?"他奇怪地问。
  伊蓝看着他,大眼睛里充满了雾水,过了半响,终于说:"她是癌症。"
  "呀!对不起。"他显然吓了一跳,"还没做手术吗?"
  "请让我上课。"伊蓝说,"你可以试,第一堂课,我不收钱。"
  他想了想说:"我看还是你妈妈的病比较要紧,你是不是得照顾她呢?"
  "她常常睡觉,我可以走开的。"伊蓝说,"请考虑,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那好吧。"他掏出他的名片递给伊蓝说,"上面有我的联系方法,你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我可以用车子来医院接你。"
  伊蓝点头,转身离开。走了很远回过头,发现他还留在原地看着她,并朝她挥挥手。走过拐弯处伊蓝掏出他的名片来细看,知道了他叫单立伟。名片上只是这个名字,没有头衔。地址好像也是家庭地址,无从知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接纳了伊蓝。而不是像别的家长那样断然反对,在这之前,伊蓝已经找到她的电话薄打过一些电话,家长们均委婉地拒绝了她,更要命的是,艺校的负责人今天已经打过电话来,说是学校不能干等她回去,所有的家长都已经要求换老师。
  私人的学校,就是这么残酷。
  她病后就没用手机了,这些电话是都伊蓝替她接的,伊蓝没敢告诉她。
  病情,也没敢告诉她。秦老师说,稍等等,等确诊了再说。那晚,是秦老师送她到医院里来的,她培训不忙,去看伊蓝,家里没人,于是在楼下等,结果眼睁睁地看着章阿姨从出租车上下来,一头载到了地上。
  秦老师赶紧喊住那辆没开走的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医院。
  没有想到,查来查去,结果会是如此的冰凉。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病房。她不高兴地说:"送个人怎么这么半天?"
  "去了一下卫生间。"伊蓝说。
  "我今天要出院,你去办一下手续。"她说。
  "不行的。"伊蓝坚决地说,"你不可以出院的。"
  "你懂什么!"她说,"这里睡一天是睡一天的钱,我宁肯在家里睡。"
  "你就知道钱!"伊蓝说,"钱有什么用!"
  她一耳光挥到伊蓝的脸上来。
  旁边病床上陪床的阿姨都看不下去了,她疾步走过来,拉开伊蓝说:"不要打孩子,我看这两天她都累坏了。"
  "我家的孩子!"她直着脖子喊,"我打关你什么事!"
  "你打!"伊蓝推开那个好心的阿姨,冲到她面前说,"你打啊,打啊,你打我你的病就能好了吗?如果能,你打死我好啦!"
  "别这样,姑娘!"阿姨冲上来抱住她,劝她说,"算了啊,妈妈也是身体不好。"
  眼泪从伊蓝的脸上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看着伊蓝的眼泪,忽然就怕了。
  这么多年,她很少见到伊蓝流泪,伊蓝的泪水轻易地击垮了她,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然后,她从床上下来,摇摇晃晃地朝着外面走去。伊蓝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在过道上询问一个护士,两分钟后,她走进了刚才伊蓝才进去过的那个办公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伊蓝知道她知道了。她走的慢慢的,很慢很慢,脚看着地面,头低着,像是在费力思索一些什么。伊蓝不由自主地奔过去,扶住她。她并没有拒绝,母女两个就这样走回了病房。
  伊蓝扶她到床上躺下,她忽然变得像个孩子,说:"我要喝水。"
  伊蓝倒了水来给她,她几口喝了,倒到床上,眼睛闭起来,像是睡着了。但是伊蓝清楚,她没有睡着,她的大脑还正在反应,超速度地运转,慢慢消化和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从床下摸出一个信封说:"去,帮我还人家一千块,我把地址给你。"
  "怎么了?"伊蓝问。
  "他只应该给一千块,却给了二千块。"她说,"你去还给他,我跟他说我不要这个钱,这样子不尊重人!"
  她的愤怒让伊蓝无可奈何,她很想告诉她单立伟根本就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所以单立伟这么做肯定不是因为所谓的"同情".虽然伊蓝也不明白单立伟为什么要多给这一千元,却也觉得她实在犯不着表现得这么激烈。
  "你不愿意去我去!"她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还没死,还走得动。"
  "还是我去吧。"伊蓝从她手里接过钱,强行把她按到床上去。
  单的家住在郊区,别墅。
  一个中年妇女问明情况,热情地替伊蓝打开门说,"听说章老师病了,不能来了,丁丁好伤心的。"
  "章老师呢?"门一开,小丁丁就钻到伊蓝的身边问:"是章老师让你来的吗?"
  "她暂时不能来。"伊蓝摸摸他的头发说,"以后姐姐教你好不好?"
  他看了看伊蓝,调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像还在思考行或是不行。伊蓝笑笑,拉着他走到卫生间,替他把手洗了一下,又让妇女找来创口贴,替丁丁包扎上。丁丁出神地看着伊蓝做这一切,在她耳朵边上说悄悄话:"姐姐,你的手指真好看,我的手指就不行了,不能学琴的,可是我爸爸非要我学!"
  趁着等单立伟回来,伊蓝抓丁丁过来弹琴,想看看他的水平如何,以便为下次上课做好准备,丁丁已经会弹断断续续的曲子,看得出来,丁丁是个有灵气的孩子,而她以前教得也非常有耐心。从丁丁指间流出的是她以前最爱弹的一首歌谣,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只依稀记得两句歌词:多少的往事已随风而去,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那个时候,伊蓝刚住到她家里,她常常弹这支曲子,有时会轻唱,像是怀念着什么。后来,她再也不弹不唱了,也不许伊蓝弹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没想到的是,她竟把这支曲子教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
  小男孩好动也怕热,虽然房间里开足了空调,但丁丁的脸上还是布满了汗珠。伊蓝拿了一张纸巾,细心地替丁丁把汗擦掉。丁丁却忽然停下来,问她说:"我弹得如何?"
  "很好呀。"伊蓝说。
  "可是,我不记得下面了。手指也痛哦,姐姐你弹下去好不好?"
  "好。"伊蓝说。
  一支曲子弹完,身后响起掌声。伊蓝回头,竟看到单立伟,不知何时,他已经回到了家中。
  "老爸!"丁丁跳过去,整个人吊到他身上,不肯下来。又撒娇说:"手划破啦,是姐姐替我包起来的哦。"
  "单先生。"伊蓝也站起身来。
  "那还不谢谢姐姐?"他好不容易把猴在他身上的丁丁放下来,递过来一瓶饮料说,"罗姐忙着做饭,竟然不记得给你水喝。"
  "谢谢你。"伊蓝确实也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她掏出一千元,放在茶几上,对他说:"她让我还给您,她说您给多了。"
  "不必认真吧。"单立伟说,"我去医院看她,也没买什么东西,所以……"
  "她很认真的。"伊蓝说,"请别让我为难。"
  "那好吧。"单立伟无奈地说,"留下来吃饭,可好?"
  "我得走了,她一个人在医院里,我不放心。"
  伊蓝摸摸丁丁的的头,跟他们父子告别。还没走出小区,却听见后面有按嗽叭的声音,转身一看,是单立伟,正做手势示意伊蓝上车。
  "不用了。"伊蓝摆手说,"这里走出去公车站很快就到了。"
  "来,上车。我送你。"他的语气温和,但是不容拒绝。
  伊蓝想了想,拉开车门。听话地上了车。
  车子开动了,他问她:"你多大了?"
  "就要十七了。"伊蓝说。
  "舞跳得很好。"他说,"我昨天无意在电视上看到重播的节目,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夏天的天是孩儿脸,没想到两人言语之中,雨已经扑天盖地下了下来,很大的雷雨,几乎看不见开车。他把车停到路边的一块空地说:"咱们等等再走。"
  "谢谢你送我。"伊蓝由衷地说。要不是他,此时的伊蓝应该还没上公共汽车,而且肯定会这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个浑身湿透。
  他看着伊蓝,笑了笑,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怜惜。
  伊蓝别开头去看车窗的外的雨。
  绝烈的伪装
  "灯光师,你过来!"
  "摄影师,机子架到这边!"
  "时间不多,动作要快些!"
  "从做早饭开始拍,厨房要弄干净点,垃圾筒放远!"
  ……
  一大清早,伊蓝的家里就拥进来一大批人。导演是个女的,一看就很干练,声音尖尖地在吩咐每一个人。摄影师皱着眉头看着伊蓝说:"有破点的衣服没?"
  "没。"伊蓝咬着下唇。
  章阿姨在伊蓝的穿着上从不含糊,所以伊蓝的衣服虽然不多,但大都体面,买一件是一件。伊蓝实在有些不明白摄影师说的破衣服是什么意思。
  "那就换上校报吧。"导演说。
  伊蓝默默地进了里屋,林点儿也跟着进来了。把门带上,她压低声音对伊蓝说:"伊蓝姐,导演说就这两三天抓紧拍完抓紧播出。你可能要辛苦些哦。"
  "到底行不行?"伊蓝不放心地问。
  "行!"林点儿说,"省电视台是上卫星的,收视率倍儿高,只要这专题片一播出,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替你捐款呢。"
  "这事儿绝不能让她知道。"伊蓝说。
  "放心啦,在医院的所有镜头都是偷拍,你该干嘛干嘛,就当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伊蓝为难地说,"我怎么老觉得哪里不妥呢?"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催,声音急切:"好了没有,快一点!"
  林点儿冲伊蓝吐吐舌头。
  伊蓝换好校服出去,导演看着她说:"挺好,就这样,接下来我们拍你做早饭,洗衣服和收拾房间的镜头,你别紧张,平时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注意表演的痕迹不要太浓。"
  伊蓝点点头。
  林点儿多嘴多舌地说:"导演你放心啦,伊蓝拍过电影的,这只是小CASE啦。"
  导演示意开始。伊蓝按照他们的要求默默地一一做来,每一个镜头都顺利而过,没有重拍,导演对伊蓝非常满意,拍拍她的肩说:"咱们现在去医院送饭,就像你刚才那样,表现很好,我们拍的记录片啊不仅要播出,而且还要在全国拿奖,到时候啊,让全国都知道你!你要成为全国少女的榜样!"
  "在医院请把机子收起来。"伊蓝肯求说。
  "放心。"导演说,"这个我们早就安排好了。"
  林点儿和伊蓝带着那个大黑包进了病房,伊蓝的眼光扫过床头,发现有束鲜花,很美的百合,还沾着露珠,如果没有猜错,肯定是单立伟送来的。
  "阿姨你吃早饭,我去去就来!"林点儿朝着章阿姨乖巧地一点头,把包放在茶几上人奔出去不见了。
  她朝伊蓝挥挥手,伊蓝坐到她床边去。她忽然握住伊蓝的手,声音沉重地说:"小三儿,你记住,我就是死了,你也要好好读书,考上一个好大学。我还有些存款,还有房子,我都留给你!你要争气,听到没有?"
  伊蓝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你会好的。"伊蓝说,"医生说这周内肯定给你做手术。"
  "我的钱不会拿来做手术的。"她说,"这个病我知道,要是扩散了,做也没有用,不要乱花钱。秦老师不容易,她借来的钱咱们更不能花,那是血汗钱。"
  "医院说了,咱们可以先欠着,做完手术再说这些。"
  她不相信,瞪大了眼睛。
  "福利院的院长也来过了,我们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新闻单位也在帮忙,院长说,以前是你帮助社会,现在是社会回报你的时候,钱的事,你就放心吧。"伊蓝替她把被角掖好,努力笑着说,"好好养病,其它的我们慢慢再说。"
  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光茫,那短暂的光茫差点让伊蓝再度落泪,伊蓝知道,那是对生命的渴望,谁会心甘情愿的死去,她更不愿,她有她的理想,一个五十岁终生未嫁的女人的理想,不是常人能够懂得和体会的。
  "我不想欠人太多。"她闭上眼睛,叹口气说。
  伊蓝深呼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外,秦老师在病房的门口轻轻地抱了抱伊蓝,安慰她说:"没事的,过两天就手术了。"
  "我很怕。"伊蓝说。
  "别想那么多!"秦老师拍拍她的面颊说,"等会儿有人来看你!"
  "谁呀!"
  秦老师只是微笑,神秘兮兮地不肯讲。又关心地问:"今天拍的这个片子,何时能播出你知道吗?"
  "她绝不能死。"伊蓝答非所问,"我一定要救活她,无论如何一定要。"
  "我支持你。"秦老师说,"反正现在是放假,我在家也没什么事,我会在这里看着她,你放心练舞去,凭你的实力,再拿个第一绝无问题。"
  差不多要到吃午饭的时间,秦老师所说的人终于到了。他们走进病房,两个人,一个妇女和一个男生,伊蓝都觉得眼熟,但一下子竟想不起来是谁。
  "瞧,小三儿都不认得我们了。"妇女先说话。
  伊蓝一听声音就想起来是谁了。她惊喜地站起来,眼光立刻看到旁边那个男生的脸上去。男生一耸肩,脸上做出一幅"可不是我?"的表情。
  "这是小乐吧。"章阿姨也认出来了,她立刻从床上坐起身来说,"了不起啊,听说你考上北大了。"
  "撞的。"童小乐嘿嘿笑着。他变高了,人也黑了,嗓子更粗了,怎么看,都和童年的那个他联系不到一块儿。
  "什么时候也让我们伊蓝撞撞。"章阿姨叹气说。
  童小乐说:"伊蓝也了不起啊,电视上都在放她,她拿了第一名,我们青木河的人都看到了。"
  伊蓝气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是那么笨,哪壶不开提哪壶。伊蓝看着章阿姨暗下去的脸色,赶紧拎起水瓶说,"你们等我,我去打壶水来。"说完,伊蓝拎着水瓶出了病房的门。在开水房刚把水瓶灌满,身后忽然有人说话:"让我来拎。"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
  伊蓝让开身。他弯腰把水瓶拎起来,然后转过身对伊蓝说:"小三儿,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你长高了。"伊蓝说。
  "你还是老样子。"童小乐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跳舞,你一点儿也没变。"
  "呆会儿别提这个。"伊蓝说,"她不喜欢的。"
  "谁不喜欢?"就算考上了北大,童小乐还是那么的呆头呆脑。
  他真的长得很高了,伊蓝跟他说话,要费劲地抬着头。
  过道那边,林点儿远远地在朝伊蓝招手,伊蓝吩咐童小乐说:"你先回病房,我去去就来。"
  伊蓝走近了,导演就站在林点儿的身后,对她说:"你别跑来跑去的,你要去跟你妈妈讲话,讲得越感人越好。要抓紧时间,我们带子不长,录录就会没有了。"
  "今天不行。"伊蓝说,"今天来了客人。"
  "伊蓝姐你要配合呀,咱就靠这个捐款了。"林点儿着急地说,"不配合怎么能完成任务呢?"
  导演严肃地看着伊蓝。
  "我尽量吧。"伊蓝无可奈何地说。
  "你一定行的!"林点儿给她做一个加油的手势。
  那晚,伊蓝在医院陪护,安排童小乐他们住到自己家里去。秦老师说:"要不还是我来陪床吧,你和小乐好多年不见,可以好好聊聊。"
  "别。"伊蓝说,"你都辛苦好几天了,怎么好意思。明早还要麻烦你煨稀饭,记得煨的时间要长一些。"
  "我陪小三儿吧。"童小乐说,"我晚些回去睡,不困的。"
  "伊蓝,你先跟她们回去一趟,把他们安排好再回医院,"章阿姨发话,并唤伊蓝到床边,在她耳边说:"家里大橱里有床新的被子,你记得给小乐,算是礼物。"
  "哦。"伊蓝点头说,"我知道了。"
  四人一起走出医院,童小乐一晃一晃地走在前面,高高的个子,挡住了斜斜射过来的阳光。小乐妈妈嗔怪地说:"瞧,读书把背都读驼了,说他无数次,走路也不记得直起腰来!"
  "别担心,不影响,还是帅小伙!"秦老师说。
  童小乐听到后面说他,转过身来微笑,那微笑充满了阳光,令伊蓝怦然心动的同时却也自惭形秽,她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微笑的。
  她和童小乐,如幼年时从孩子的手里弹出的两个彩色的玻璃球,虽然曾经呆在同一个温暖的掌心,却注定了要走两条不一样的路,且永远不可能殊途同归。
  掌心的温度
  下午四点。
  单立伟家的花园前,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在上下飞舞,丁丁和伊蓝一前一后在追逐,丁丁咯咯笑着,高声喊道:"伊蓝姐姐,你追不上我,你追不上我!"伊蓝却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胳膊,丁丁笑倒在伊蓝的怀里。
  电视台的车在单立伟的家门口停了下来,摄影师跳下车来,及时地捕捉到了这一幕,而伊蓝的笑容却在回首的瞬间凝固了。
  "继续!"导演喊过来说,"你像刚才那样,挺好。"
  "丁丁累了。"伊蓝抱着丁丁说,"他要学琴了。"
  单立伟微笑着走出来。
  "单先生,真是打扰。"伊蓝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
  "不必客气啊。"单立伟说,"祝你在省里的比赛中还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就快要比赛了呢?"
  "还有一星期。"伊蓝说,"对了,她明天做手术。"
  "代我问候章老师。"单立伟客气地说,"祝她早日康复。"
  "单先生!"导演从那边喊过来,"您这里环境不错,我们想借您家的院子对伊蓝进行一个访谈,你看可以吗?"
  "呵,"他微笑着说,"请随意。"并马上回头吩咐罗姐搬椅子。
  导演唤伊蓝出去,让她和主持人一起坐在院子里,丁丁一直想要坐到伊蓝的身边去,单立伟好不容易才把他按住,罗姐用恐龙成功地把他哄走又用了五分钟,单立伟抱歉地说:"你们开始吧,我在楼上,有事随时吩咐。"
  "都要问些什么?"伊蓝坐定,担心地问主持人。
  主持人很漂亮,有点像中央台的王小丫,她甜甜地笑着对伊蓝说:"你不用担心,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像我俩聊天一下,好吗?"
  "准备开始!"导演说,"现在光线正好,天黑了就不好拍了。"
  主持人到底是专业的,只见她坐直身子,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继续收看我们的节目,在今天的节目里,我们为大家介绍的是十七岁的女孩伊蓝,相信通过刚才的短片,大家已经对伊蓝的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她美丽善良,弹得一手好钢琴不说,舞也跳得十分的棒,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却有着坎坷的一生,她从小失去双亲,在孤儿院里长大,九岁的时候被一个姓章的阿姨领养,母女俩相依为命,却没想到章阿姨也不幸患上了癌症。面对命运的坎坷和曲折,可贵的是,伊蓝从不屈服,表现得倔强,勇敢,令人钦佩。现在,伊蓝就坐在我的身边,让我们通过对她的访谈来进一步认识一下这个特殊的少女,伊蓝,你好,跟大家问个好好吗?"
  "大家好。"伊蓝面对镜头生硬地说。
  "停。"导演喊,"伊蓝,你状态不对,要自然些,重来。"
  一个"大家好"说了五遍,总算是过关了。
  主持人冲伊蓝笑笑:"伊蓝,我想,电视机前有很多的观众都很想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呢?"
  伊蓝心里想,废话。嘴上还是老实地回答说:"我希望她的病能早点好起来。"
  "停!"导演又喊,"怎么回事,不要说'她',要说妈妈。"
  "我希望我妈妈的病早点好起来。"伊蓝说。
  "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伊蓝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主持人提醒她说:"你八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在孤儿院度过了近一年的时光,好不容易有家了,却又面临着失去亲人的危险,你怕不怕?"
  "怕。"伊蓝说。
  "怕什么?"主持人咄咄逼人,伊蓝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所有的人都看着伊蓝,也许是希望她掉下点眼泪才好。
  "怕失去家。没有家是可怕的。"伊蓝强忍住眼泪说。
  主持总算满意了一些,于是继续问:"据我们了解,章老师领养你的时候你不到九岁,在这八年的时光里,你们母女俩之间最让你难忘的事情是什么?能不能跟我们观众讲一讲?"
  "挑最感人的讲。"导演在旁边小声提醒。
  "她陪我练琴,练舞,希望我成才。"伊蓝说,"她付出了很多。"
  "干巴巴的,讲实例。"导演皱着眉头,显然不满意。
  伊蓝觉得自己真的要撑不下去了,但唯一的选择还是只能绞尽脑汁结结巴巴地讲下去:"有一次,我病了,发高烧,县医院很远,又打不到车,她一路背着我跑到医院,医生说,要是再晚一会儿,我就会有生命危险。"
  "你是否感觉你们的生命已经融合到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是的。"伊蓝说。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是说万一,妈妈有什么事,你会怎么办?"
  "她不会有事的。"伊蓝说。
  "对呵。"主持人虽久经沙场,却也被伊蓝的回答弄得尴尬,连忙圆场说:"我们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像伊蓝妈妈这样善良的人,一定会度过这个难关,同时,我们也深切希望社会上同样善良的人可以伸出手来,帮帮这对可怜的母女,让爱心继续延续下去。"
  伊蓝长呼一口气,本以为就这样就会结束了,可谁知道导演却摆摆手说:"不行,要重来。再往深里问,童年时的苦难,对家的渴望,还没有到一定深度,要让观众入戏,产生强烈的同情心,不够煸情怎么行?"
  "那?"主持人看着伊蓝说,"咱们再来一次,说到动情处,不要怕哭,想哭就哭,好吗?"
  伊蓝腾地站起身来说:"对不起,我不舒服,我不想录了。"
  "你想想清楚。"导演的语气里已经含有威胁的成份,"我们这么多人从省里赶来,忙前忙后这么多天,到底是为了什么?"
  伊蓝僵在那里。
  "好啦,乖,很快就录完。"主持人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背哄她说,"想一想,妈妈还躺在医院里,需要你的救助,需要整个社会的救助,你不可以任性的。"
  主持人的话让伊蓝感到绝望,她无助地再次坐了下来。
  就这样,伊蓝几乎是流着泪接受完了整场采访,太阳落山了,撒向大地最后一丝余晖,电视台的人满意地撤了,上车前,导演对伊蓝说:"播出前会通知你,放心吧,所有问题都会解决的。"
  "恩。"本来应该说声谢谢,但伊蓝却说不出口。
  "搭我们车,送你到市区?"
  "不用了。"伊蓝说,"我想自己走走。"
  看着电视台的车子开走,伊蓝也打算离开。身后忽然响起单立伟的声音:"吃了晚饭再走吧,我送你回医院。"
  "不用。"伊蓝背对着他说。
  "怎么了?"单立伟问,"你没事吧?"
  "我说不用!"伊蓝回身大喊,眼泪再次爬满了脸颊。伊蓝伸出衣袖去擦,却怎么擦也擦不干,泪水汹涌而下,如潮水泛滥。
  单立伟显然吃了一惊,他拖了伊蓝一把说,故做轻松地说:"要做明星了,哭什么哭呢?走,有什么事到屋里说去。"
  伊蓝挣脱她,独自往外走。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伊蓝低着头,脚步匆促,除了走,没有别的选择。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完全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个从来都没有来过的地方,四周没有熟悉的景物,她已经完全迷失方向。
  慌里慌张地回头,却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
  他从车上下来,微笑着对她说:"你终于肯停下来,累不累?"
  伊蓝震惊,原来他一直跟着她。
  单立伟问:"他们伤害你了,是不是?"
  单立伟朝她点点头说:"走吧,有什么事,我们先回去再说。有的事情不高兴做的话,就不去做好了。"
  "我要救她!"伊蓝忍不住大声喊,"她躺在医院里,我必须要救她!为了这个,我顾不了别的任何,我的过去,我的隐私,我的自尊,统统都一钱不值,你知道不知道?"
  单立伟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伊蓝激动挥舞着的左手说:"别激动,伊蓝,会过去的,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伊蓝晕眩,她瞪大了眼,最终,无助地扑入单立伟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老鼠爱大米
  清晨九点钟,她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伊蓝一直坐在手术室的门口,坐得直直的,一动不动。
  秦老师给她端来一杯水,她摇摇头。
  "会成功的。"秦老师劝伊蓝说,"吉人自有天相。"
  伊蓝努力笑笑说:"我知道。"
  秦老师在她身边坐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跟你说。"
  "恩?"伊蓝转头看她。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和叶眉拍的那个电影吗?当时,那部电影并没有引起预期的哄动,有点让人失望。可是就在前不久,当年在片子里扮演你爸爸的演员程凡又来我们青木河拍电影,说是十年快过去了,想见见当年的蓝蓝,我有打过电话到你家,结果你妈妈不同意你们见面。"
  "呵。"伊蓝说,"她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认为她很自私?"秦老师问道。
  伊蓝不答。
  "她是怕失去你。"秦老师对伊蓝说,"这话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伊蓝听了,把手握成拳头,抵住鼻子,眼眶不自觉地就红了。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别的。"秦老师说,"我是觉得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不重要。因为老师看得出来,你是爱她的,你一样离不开她,对不对?她的担心,真是多余。对不对?"
  手术室的门就在这时候推开了。
  她被推出来,伊蓝和秦老师都充满希望地看着医生。医生冲她们点了点头。
  伊蓝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在那一刻落地。她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秦老师。
  病房里,百合开得灿烂。每天一束的新鲜的花束,是单立伟送来的。知道她今天手术,特意还写了卡片。卡片上的字很简单:早日康复。
  她醒来,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去摸胸口。秦老师把她的手一拦说:"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康复了。"
  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妈妈。"伊蓝俯身喊她。她眼光里闪过一丝喜悦,看着伊蓝问:"几点了?"
  "快七点了。"伊蓝说,"你想吃点什么?"
  她伸出手摸伊蓝的脸说:"你瘦了。"
  "你不是总说我不能太胖吗?瘦了正好。"伊蓝笑笑。
  "这里有我呢。"秦老师说,"我会照顾你妈妈的,伊蓝,我命令你现在回家洗个澡,休息一下!"
  "去吧!"她也挥手说,"听老师的话!"
  "好啊。"伊蓝对秦老师说,"我很快回来换你!"
  医院门口,昏黄的路灯下,伊蓝拎着饭盒出来,忽然看到他,吓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伊蓝。"他喊她。
  只觉得是梦,伊蓝有些摇晃,好半天才喊出声:"卜,卜老师。"
  "别叫我老师。"他上前一步说,"我是来恭喜你的,我看电视了。你果真拿了第一。对了,我的花收到了吗?"
  "收到,谢谢。"伊蓝说。
  卜果说:"那天,在上岛,我等你到四点钟。"
  "对不起。"伊蓝有些艰难地说,"我妈妈住院了。"
  "我看过报纸,也听萌萌说过了。"他一把抓住伊蓝的手腕说,"跟我走……"
  "卜老师……"
  "别叫我老师,"他有些愤怒地重复,"你别叫我老师!"
  他一直牵着伊蓝往前走,伊蓝拎着饭盒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然后,他把伊蓝塞进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把伊蓝和他带到了一个大学生俱乐部。
  看得出,那里的人都和他很熟,台上,一个女大学生正在自弹自唱一首非常好听的歌: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
  我想你想着你,不管有多么刻苦,只要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这样爱你。
  "好听吗?"他递给她一杯果汁说,"这首歌现在在网路上可流行了,歌名很有意思,叫《老鼠爱大米》。"
  是很好听。
  伊蓝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疼痛提醒她这一切真的不是梦境。
  "你应该放轻松些,像萌萌她们那样。"卜果说,"听歌对你有好处。"
  "卜老师,"伊蓝放下果汁说,"我得走了!"
  "我说过不许再叫我老师!"卜果把手里的啤酒杯重重地放下。
  伊蓝站起身来往外走。
  卜果在俱乐部外面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哑着嗓子问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跟她们都不一样?"
  伊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让我着迷。"他说,"你要负责!"
  "你放手,我得回医院了。"伊蓝试图挣脱他。
  "不。"卜果说,"在我没得到答案前,我绝不会放手。"
  伊蓝抬起头来,倔强地看着他。
  "告诉我。"卜果轻声问,"你是不是对我有不一样的感觉?"
  在卜果胸有成竹的质问里,伊蓝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同像从高空坠落一般,完全失重,没有方向,好半天,她终于奋力挣脱卜果,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跑去。
  卜果没有追上去。
  歌厅里,那个清纯的女声远远地追过来。爱情,在十七岁,只是一个令人徒然疼痛的遥不可及的字眼。
  伊蓝心里比谁都清楚,卜果有一点说得没错,她和萌萌她们是不一样的。她无权拥有这一切,除了放手,别无选择。
  想着萌萌,就看到萌萌。萌萌穿了好漂亮的新裙子,站在病房的门口等伊蓝,有些抱怨地说:"去哪里了,让我好等。"
  伊蓝惊魂未定。
  "你怎么了?"萌萌摸摸她的额头说,"丢了魂似的!"
  "可能这些天太累了".伊蓝闪烁其辞。
  "我想找你聊聊。"萌萌说,"蓝,我真是郁闷到家了。"说完,她蹲下去。
  "嗨!"伊蓝说,"干吗呢?"
  萌萌不动。
  伊蓝蹲下身观察,原来她正在哭,全身在抖动,满脸都是泪水。
  "这里是医院,可千万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伊蓝低声吩咐她说,"走,有什么事我们到那边说去!"
  穿过开水房,再转过楼层顶端的卫生间,有一个小小的露台,这是伊蓝无意中发现的地方,有时候夜里,在病房里觉得闷的伊蓝会到这里来透透气,看看天。
  伊蓝把萌萌一直拖到这里,方才松了一口气,说:"说吧,有什么事?"
  萌萌一把抱住她:"伊蓝,救救我。"
  "小姐。"伊蓝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觉得我还不够烦吗?"
  "对不起。"萌萌抽泣着说,"可是我除了找你,不知道还可以找谁。"
  "到底怎么了?"伊蓝真是一个头比两个大。
  萌萌终于吐出实情:"我恋爱了。"
  伊蓝的心一下子松驰下来,一把把萌萌推开说,"我以为天大的事!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都快被坏消息弄疯了,你还忍心这样子来折磨我?"
  "我恋爱了。"萌萌嘟着嘴,眼泪汪汪地说,"可是我爱的人并不爱我!"
  萌萌这么一说,伊蓝的心却是不听话地慌乱了起来,被人抓过的手腕那里穿过一阵夹杂着甜蜜的刺疼,脑子里回响的是他刚刚说过的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我有不一样的感觉?"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伊蓝真想把耳朵捂起来。
  萌萌不高兴地说:"你不关心我。"
  伊蓝生气地看她。
  "你不关心我。"萌萌说,"你都不问那个人是谁?"
  "小姐。请问,那个人是谁呀?"
  萌萌看着伊蓝,好半天,她吐出两个字:"卜果。"
  结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伊蓝跳下公车,在黑夜里飞奔,到达单立伟家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了,不知道丁丁有没有睡觉,伊蓝手放在门铃下,正思索着要不要往下按的时候门忽然一下子开了。
  开门的人是单立伟,见到伊蓝,吃惊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伊蓝看着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呵呵。"他笑,"我正好要出去散步,要不,一起走走?这里的夜色不错,跟乡下差不多。"
  "恩。"伊蓝说。
  出了门来,单立伟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站定,对伊蓝说:"这树是我亲手栽的,八月桂花香,你好好闻一闻。"
  "我该怎么谢谢你?"伊蓝问。
  "别那么说,快乐就好了。"单立伟说。
  "要不我写张欠条给你!"伊蓝拿下背包,从包里急急地往外掏纸和笔。
  "骂我呢?"他转头看着伊蓝微笑。院子里的灯光并不是太亮,但那笑容让伊蓝觉得莫名的安全和温暖。
  "可是,这么大一笔钱……"
  "别说了。"单立伟往前走说,"是我愿意做的。"
  伊蓝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小区里有条小路,应该是专供人散步用的。路不宽,四周都是鲜花,在夜色里散发着诱人的芬芳。单立伟说得对,这里有乡下的味道,有青木河的味道,有童年的味道。
  "单先生。"伊蓝跟在后面,咬着下唇说,"我心里很不安。"
  "我也是孤儿。"单立伟站定了,回头对伊蓝说,"七岁那年,我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我的双亲。"
  伊蓝吃惊地看着他。
  单立伟招招手示意伊蓝跟上,伊蓝走到他旁边去,听他继续说:"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你的报道,你和你妈妈都让我钦佩。我只是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这事,以后也不必再提起,好吗?"
  伊蓝知道他说的报道是什么,那是伊蓝上次拿一等奖后一个记者写下的,记者也是林点儿找来的,正是这篇报道,帮她们凑足了做手术需要的第一笔费用。而今天,伊蓝被告之,所有拖欠下来的费用都被一个不愿留名的先生付清了,而且,以后所需的费用,他都会按期来结帐。
  伊蓝知道,除了单立伟,不会有别人。
  "你这么晚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单立伟问她。
  "是。"伊蓝说,"我必须来跟你说声谢谢,电话里说不清楚,一定要当面说才行。"
  "呵呵。"单立伟笑,"还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反正现在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关于电视台的那个片子,我想,如果你不愿意播,可以去撤回来。"
  "可以吗?"伊蓝说,"他们会同意吗?"
  "这是你的权利。"单立伟说,"我在省电视台也有朋友,如果需要,我可以替你出面的。"
  "单先生,"伊蓝急切地说,"那拜托你!我真怕我妈妈看到这片子,她会生气的。"
  "好。"单立伟说,"我替你办。"
  "谢谢你。"伊蓝开心地笑了。
  单立伟也笑,说:"那就陪我散散步吧,我这老头子每晚都自己散步,孤独得很啊!"
  "单先生其实你一点儿也不老。"伊蓝说。
  "真的?"他笑。
  "真的。"伊蓝说,"我感觉你不过三十岁而已。"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单立伟哈哈大笑。在伊蓝的心目中,单立伟一直是儒雅的,他的笑让伊蓝觉得他更加的年轻,亲切,而且充满了活力。
  章阿姨已渐渐恢复健康,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心情好的时候,她开始看报纸,每张报纸伊蓝在买来前都会细细地先翻一遍,生怕上面会出现有关于自己的什么消息。去省里比赛的事倒是告诉她了,秦老师说不要瞒,还是说实话的好。也许是秦老师做了她思想工作的缘故,她并没有表示反对。
  比赛前三天就要去省电视台报道,有集训。临行前秦老师替伊蓝收拾行装,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不管拿不拿得到名次,这次以后就不能再参加这些活动了,还有关键的一年,你妈妈最希望的就是你考个好大学,你一定要让她如愿。"
  "我知道。"伊蓝说。
  "做为一个女人,她有好多没得到的幸福。"秦老师说,"这次手术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如果她脾气坏些,你要体谅,不要跟她赌气,知道不?"
  "我知道。"伊蓝说。
  "小三儿一向懂事。"秦老师说,"是我多嘴。"
  "秦老师。"伊蓝在后面抱住她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样子帮我。除了你,再也没有第二个。"
  "单先生不也帮了大忙吗?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说得也是。"伊蓝说,"不过钱我一定会还他的,不管还到什么时候。"
  秦老师回身点她脑门儿一下:"你就是倔!"
  伊蓝笑,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这么晚了,不知道会是谁的电话。伊蓝跑过去接起来,那边有人唤她的名字:"伊蓝。"
  伊蓝的心高高地拎起来。
  "我在你家楼下。"他说,"我想上来。"
  "不要!"伊蓝连忙喊。
  "怎么了?"秦老师问。
  "没,没什么!"伊蓝对秦老师说,"我同学来了,我去楼下,马上就上来。"说完,她挂掉电话就朝楼下跑去。真的是他,真的站在她家楼下。还是那么帅气,迷人的微笑和超好看的鼻子,就是显得有些疲惫。
  "你怎么来了?"伊蓝吃惊地问他。
  "想你了。"他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
  "萌萌告诉我的。"他走上前,一把握住伊蓝的手说,"我没法控制我自己,真是抱歉。"
  伊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再走近些,一把揽过伊蓝,让她的头抵到她的胸前,然后说:"别委屈自己,你让我心疼,知道吗?"
  伊蓝试图想推开他,但是全身失去力气。他怀抱里的温暖令她沉沦,感觉整个的自己正在慢慢地化成水汽,腾空消失,不知去向。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在她耳边叹息。
  伊蓝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抬起头来,就在她要对自己的内心投降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萌萌,就在楼梯的那一边,穿小红裙子的萌萌。正用充满愤恨的眼光看着自己,还有卜果。
  伊蓝吓得一把推开了卜果。
  "怎么了?"卜果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萌萌已经不见了。
  "伊蓝!"卜果又要去拉她,伊蓝急步后退,然后,用一种尽量镇定的口气说:"卜老师,请别这样。"
  她又喊他卜老师!卜果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她,英俊的脸因为恼怒而变得扭曲。
  "卜老师。我要上去了,我家里还有客人。"伊蓝说,"如果没有什么事,以后请都不要来找我,我妈妈病刚好,她不喜欢。"
  "伊蓝!"卜果喊住她说,"你可想清楚了?"
  伊蓝不答,犹豫了两秒后,转身噔噔噔地上楼了。
  这个夏天,是真的真的快要过去了。
  高处
  汽车到达省城的时候,是夜里十点。
  整个城市灯火辉煌,还远远没有要睡去的意思。伊蓝将头伸到车窗外,被吴姐一把拉回来说:"今晚风大,小心感冒!"
  吴姐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此行,由她负责陪伴伊蓝,并照顾她一路的饮食起居,同行的还有另外好几个人,电视台对此行非常重视,一幅不拿第一不回头的感觉。伊蓝他们在宾馆住下,听说十二个参赛选手都住在这里,
  第二天,伊蓝见到了别的选手,大家在一起开会,抽签,伊蓝运气不算好,抽了一个第四号,有点靠前。吴姐人慌慌的样子,责备她不应该那么快抽,等别的选手下手后再下手,说不定就会抽到第十号了。吴姐昨天做梦都是第十号,她一直认为第十号是最上上的选号,谁抽到第十得第一的可能性就高出百分之五来。
  "我会尽力的。"反而是伊蓝倒过来安慰她。
  然后就是排练,各种各样的老师来讲课,连着三天连轴转,到了晚上,伊蓝一倒到床上就能睡着。到了比赛的那天黄昏,伊蓝正在彩排现场吃盒饭的时候,有人把头伸进来喊伊蓝说:"你有朋友找你。"
  "谁?"伊蓝吃惊,她在省城可没有朋友。
  "一个中年男人,姓单。"
  "哎!"伊蓝赶紧丢掉饭盒跑出去,真的是他,站在过道那边,朝她微笑。阳光从窗户那边射过来,正好照着他挺拔的身影。伊蓝第一次发现,他个子也很高。
  "你怎么来了?"伊蓝跑到他面前问。
  "刚好到这边出差。"他说,"你妈妈和秦老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
  "我晚上比赛啦。"伊蓝说。
  "我知道。"他说,"现场直播嘛。"
  "你来吗?"伊蓝期待地问,"现场可以有位子的,八点开始。"
  "呵呵。"他笑,"我这个年纪,还是看电视比较好。"然后,他掏出手机递给伊蓝说:"来,给妈妈打个电话,她今天出院了。你该恭喜一下!"
  伊蓝接过电话来,在他的注视下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秦老师接的,不过很快就转到了章阿姨的手里。伊蓝对着电话低声说:"我很好的,不用担心我。"
  "既然去比了,就拿个第一回来。"她说,"我们会在家看电视的。现在不是我们几个人关注你,社会各界都在关注你。"
  "知道了。"伊蓝说。
  "不是知道了不知道了的问题,我得个病,你把事情折腾得这么大,我回来再跟你慢慢说,我死了不要紧,你还要活很多年,背着这些个负担,我看你怎么办?"
  伊蓝耐心地听她数落。
  "你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不想说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伊蓝把听筒拿得远些,发现单立伟正看着他,脸忽然变得通红。
  好在秦老师一把把电话扯了过去:"伊蓝啊,晚上就要比赛啦,我们不占用你时间了,好好比呀,我们都看着呢。"
  电话断掉了。
  伊蓝把电话还给单立伟,趴到窗口,用力呼吸。
  "比赛完了我来接你。"单立伟说,"我有车,可以马上送你回家。这也是你妈妈的意思,你看呢?"
  "为什么她总是不信任我?"伊蓝回头问。
  单立伟也许没想到伊蓝会这么问他,愣了一下。这才微笑着说:"别想这么多了,比赛前,要轻装上阵。"
  伊蓝沉默。
  "去,听话。完事了我来接你。"单立伟朝她挥挥手。
  伊蓝终于镇定下来,也朝单立伟挥挥手,朝着演播室那边走去。吴姐端着盒饭站在门口,看着伊蓝走近了,对她说:"那不是单立伟吗,你们认识?"
  "你知道他?"伊蓝吃惊。
  "房地产大亨,知道他的人可不少啊。"吴姐好奇地说,"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妈妈的学生家长,替我妈妈来监视我的。"伊蓝说。
  "哦。嘿嘿。"吴姐捏她的脸一下,"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哪家妈妈都不会放心的呀!"她下手真重,伊蓝赶紧躲开了。
  那晚的比赛是依然是根据观众的投票决定胜负。省台的节目上星,全国观众都可以收看到,这种选举"平民明星"的造星活动是电视台新兴的一种节目,奖金高,关注率也自然高,在这以前搞过歌手,小品等比赛,效果都不错。舞蹈虽然说是第一次,但借着前两次比赛的影响,收视率是节节攀升。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将舞台前面围了个水泄不通,要不是吴姐一直挡驾,伊蓝光是对付记者就要累得全身散架。
  那晚的比赛,因为伊蓝的出色表演可以说是毫无悬念可言,大屏幕上她的支持率仍在一路攀升。主持人大力夸赞她,并问她:"伊蓝,你心目中的春天是什么样子呢?"
  伊蓝说:"没有灾难,没有痛苦,世界安康。"
  说完,伊蓝在掌声中深深地俯首。唯恐有人会看到她眼底的泪水。
  成功和灾难其实一样,都是突如其来。在这场面向全国的比赛中,伊蓝以无可替代的优势再次夺取了第一,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将亮晶晶的奖杯和三万元的奖金收入了自己的怀中。
  那一刻,台上的伊蓝笑得灿烂。
  然而,伊蓝远远没有想到的是,成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份代价,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言,实在是有些沉重,沉重到她无法正常呼吸的地步。在歪歪倒倒的命运前,伊蓝摊开自己的手掌,细数每一条纹路,希望会有智者告诉她,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插播:三则流传于网上的新闻
  到底是"比舞"还是"比美"?
  省电视台历时两个多月的"我为舞狂"比赛近日落下帷幕,来自全省甚至全国各地的十二位选手经过层层选拔,进入了昨晚的决赛。最后,十七岁少女伊蓝凭借舞蹈《阿姐鼓》获得本次比赛的第一名,将三万元奖金和奖杯收入囊中。本次比赛全凭观众短信投票,值得一提的是,伊蓝的票数远远高于第二名,但有专家称伊蓝的舞蹈并非"十分专业,"和当晚比赛的一些选手比并算不上十分出色。而有的观众则认为伊蓝得奖最大原因不是在于她的舞蹈,她甜美的外形为其挣来不少票数,到底是"比舞"还是"比美",电视台各种各样的"选秀"节目到底能维持多久,恐怕现在谁也无法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冠军"到底是真是假,少女夺冠疑云重重
  刚刚在"我为舞狂"比赛中取得冠军的十七岁美少女伊蓝一夜成名,成为众人关注的"娇点".据说,已经有不少的公司向其抛出橄榄枝,希望她能进入娱乐圈发展。但伊蓝却毫不动心。另据知情者爆料,这位十七岁的明星与一位著名的房地产大亨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伊蓝在得奖当晚,匆匆领完奖,只接受了两位记者的采访就上了该大亨的豪华私家车,两人不知道去了何方。这不由地让人联想起当晚这位美女冠军那高得令人惊讶的得票率,是观众真正想投的呢?还是用了什么不正常手段买来的呢?
  据了解,伊蓝目前已经回到学校开始她高三的学业,记者几次试图想采访伊蓝本人,但均以她就要参加高考为由被其本人和学校多次拒绝。不过最近依然有人看见"大亨"的车在伊蓝家和学校附近出没。不得不令人想入非非。
  美少女冠军伊蓝身世之迷令人关注,到底是贪慕虚荣还是卖身救母?
  "舞狂"冠军得主伊蓝近日又受到媒体关注,这名十七岁的美少女原来是一名孤女,九岁的时候被现在的母亲,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收养,就在伊蓝在参加比赛的过程中,其养母被诊断患有"乳腺癌".性命垂危。当时,伊蓝所在的当地媒体曾为此事做过报道,并因此为她们募到一批为数不少的捐款。省电视台也为此专门赶去,要为伊蓝拍一个专题片,然而,就在片子快到播出的时候,母带"不翼而飞",也有神秘男士专程赶往医院,为伊蓝养母一次性付清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并声称以后所有的费用也皆由他来负责。这不由不让人联想到伊蓝得奖后传出的"美少女傍大亨事件",看来,到底是贪慕虚荣还是卖身救母,看来一切还有待事实做出评判。

  PART4 明星伊蓝
  字幕:两年后
  重逢
  北京的秋天,干燥,风大得像是要把人吹起来。伊蓝戴了蓝色的帽子,穿蓝色花边的白色围裙,在一间小小的温暖的酒吧里,微笑着替客人递上一杯咖啡。
  每周有三个晚上,伊蓝会这里打工。其它的课余时间,她还带了三个家教,都是小学生,分别教他们钢琴,英语和作文。所有挣得的钱,除了替自己支付读大学所需的学费,生活费以外,她会把它们攒起来,积到一定的数额后,寄回家中。
  章阿姨的癌症治好了,却患了更稀奇的一种病,叫"术后忧郁症",脾气一日比一日古怪。自从读大学后伊蓝很少回家,因为她不喜欢,她曾经在大年三十的时候把伊蓝关在门外,隔着一道门高声叫她"滚".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跟伊蓝打个电话,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或是口气严厉地说:"毕业前不许谈恋爱。"
  她操的是闲心,因为伊蓝根本没有空谈恋爱。她的时间除了读书,就是挣钱。也不是没有男生追,但多半会被她的"冷"吓倒,半途而废,将兴趣转到别的女生身上去。学校在北京城里,不有名,伊蓝学的专业也没太大意思,当时,志愿是胡乱填的,只要能考出去,离开那个地方就行了,别的好像都不太重要。
  酒吧外,有人在用手指敲窗玻璃。伊蓝替客人把糖罐子放好,抬起头来,看到童小乐。他站在狂风里,缩起脖子,对着她笑。伊蓝放下手中的盘子,跑到门外,喊他说:"嗨,进来坐坐。"
  "不用了。"他说,"你不是马上要下班了吗?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
  "今天我要替别人代两小时班。"伊蓝抱歉地说,"她男朋友今天过生日。"
  "那不是要到十一点?"童小乐说,"宿舍还给进吗?"
  "不给进,我就在这里睡吧。"伊蓝说,"店里有休息室,反正今天也是周末。"
  "有件事告诉你。"童小乐支支吾吾。
  "快说呀!"伊蓝催他,"我现在是上班时间,想我挨老板骂呀!"
  "你妈来北京了。"
  "是不是真的?"伊蓝问。
  "来看病的。"童小乐说,"这里有个很好的大夫,专治像她那样的病。听说准没错。她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宾馆,要不你结束了去她那里,你们母女俩正好聊聊。"
  "是你介绍的吧?"伊蓝问。
  童小乐点头。
  "地址写下来给我。"伊蓝进店里,找到纸和笔,出来递给童小乐。
  童小乐埋头写下,伊蓝催她说:"你快回吧,晚了该没公车了。"
  "那你怎么办?"童小乐问。
  "我会去看她的。"伊蓝说。
  "别跟她生气,想想她的病。"童小乐不放心地说,"要不我还是等你,等你完事儿了我陪你过去。"
  "你快回去吧。"伊蓝推他一把说,"别担心我。"
  童小乐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走了。伊蓝回到店里,把纸条折到口袋里,抱歉地对老板纪姐说道:"对不起,刚才来了个朋友,出去聊了两句。"
  "男朋友吧?"纪姐并不老,只比伊蓝大四岁,大学毕业后为了留在北京,就跟男朋友一起开了这间不大的酒吧,酒吧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三杯水",就开在伊蓝所在的大学旁边,因为用心经营且小有特色,生意还算不错。最重要的是,纪姐对伊蓝也挺好,如同亲妹妹一般对待。
  "男孩不错呢。"纪姐笑着说。
  "老同学而已。"伊蓝说,"人家可是北大的高材生。"
  "你不也在全国重点大学读书,差不到哪里去!"纪姐鼓励伊蓝说,"看到好男生就不要放手,这可是我的经验!"
  伊蓝只是笑。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推门进来了,她进来时的动作很有些夸张,木门被她推得直摇晃。其实她刚走进来的时候伊蓝就认出了她。她还是那么年轻,岁月仿佛并没有改变她任何。只不过有些喝多了,走路有些歪歪斜斜。她在吧台边坐下,对伊蓝说:"酒。"并顺手掏出了烟,又对伊蓝说:"火!"
  "哎!"伊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喝了很多的酒,要了一杯又一杯,烟也是,抽了一支又一支。眼神忧郁,红唇疲惫。好像有满腹的心事。
  她醉得不清,在酒吧就睡着了。
  下了班,伊蓝送叶眉回家,北京城老大,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伊蓝总算是把叶眉送回了家。是叶眉自己掏钥匙来开的门,她睡了一觉已经清醒了许多,口齿也变得清楚,对伊蓝说:"谢谢你呵,小妹妹。"
  "不用。"伊蓝环顾了一下叶眉的豪宅,打算离开。
  叶眉的家真的很大,装潢也很时尚,但却显得毫无人气,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和寂寞的味道。看着叶眉进了卫生间,伊蓝想了一想,把手链取下来放在叶眉家的茶几上,转身离开。
  伊蓝并不希望叶眉会通过手链想起自己,明星的生活是那么的丰富多彩,无论何时何地,叶眉的快乐忧伤都绝对不会和青木河那个叫小三儿的小姑娘有任何的关系,伊蓝知道,她早就在叶眉的记忆硬盘里被删除掉了,如今的她对叶眉来说,只是酒吧里一个傻乎乎的喜欢追星的侍应生而已。今夜的奇遇后,她们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相逢。
  出门的时候,伊蓝再次看了手链一眼。尽管这手链跟随伊蓝长达十年,但伊蓝知道,它从来就不属于她。它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一切都是尘埃,一切都是命运。
  站在秋天的裙边上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不想见我完全可以不来。"章阿姨站在宾馆的窗边,面无表情口气生硬地说。
  "要上课,一直到现在才有空。"伊蓝来之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过还是耐心地解释。
  "我找你来是有事。"章阿姨走到床边,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叠钱说:"这些钱都是你寄回来的,以后也不要寄钱来,我用不着。而且我告诉你,你欠我的,也不是这一点点钱就可以还得清的。"
  "走吧,时间到了。"伊蓝并不理会她,"小乐说约好了医生,我们得去了。听说那个医生很忙的。"
  "我没有病,我只是来度假的。"她嘴硬。一面说一面拖过伊蓝背着的小包来,把钱硬住里面塞。
  看着她毅然决然的模样,伊蓝无法阻拦,只是心像被刀片划过似的生疼生疼。
  北京城她并不熟,所以还是让伊蓝陪着她去看病。两人在路上没有什么话,她不说话,伊蓝当然也不说话。就这样到了医院,小乐却没来,伊蓝一路问,终于问到张医生那里。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温和的中年男人,他微笑着接待了她们。长达两个小时的时间,伊蓝一直坐在那里等,两小时后,她出来了,看样子心情不错,脸也没有拉得老长。
  "回宾馆吧。"伊蓝招呼她。
  "换一家宾馆。"她说,"小乐替我找那家不好,床上有虫子。"
  "你要是不嫌弃,可以住我们学校招待所。"伊蓝说。
  "什么招待所!人生地不熟的,再不住好点儿的地方,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伊蓝默默地承受着她的易怒,和她一起走出医院。已经招下了出租车,她却忽然说:"走走吧,我还不想坐车。"
  "得打车了。"伊蓝说,"我先送你回去,晚上有家教。"
  "打车多少钱?你上堂课多少钱?你到底会不会算帐??"她生起气来,不讲道理地说,"你要打车你打,我反正是坐公车!"
  "我要是去迟了,也许就会丢掉这份工作。"伊蓝说。
  "你不用担心,还是有学生争着找我代课的。"她语气里不无讽刺地说,"我带了钱来,这些钱,我都可以自己出。"
  母女俩又僵持在那里。
  她终于扬长而去。
  伊蓝上了另一辆公车,车窗外开始下雨,秋雨下一场天便冷一点儿。今晚的家教是伊蓝最不愿意去的,教一个八岁的小男生写作文,那男孩在美国长大,中文差得离谱。而且,他长得圆头圆脑,像极了丁丁。
  丁丁也该八岁了,不知道成绩好不好,还会不会有人教他弹琴?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单立伟就带着他去了南方,他甚至没有跟她说一声再见。伊蓝再跑到他家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罗姐一人在收拾残局。桌子上还有一张丁丁的照片,站在白色的鸽群里,笑得好甜。
  罗姐说:"单先生说了,如果你来,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别的事不要想那么多。"
  "为什么他不亲口对我说这些?"伊蓝流着泪问。
  "他不想再给你惹麻烦。"吴姐说,"单先生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
  伊蓝在单立伟空旷的大房子里慢慢地蹲下身去,那时,也是秋天吧,冷到骨髓的冷,恨到骨髓的恨,伊蓝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连告别都不愿意。
  事情终于慢慢平息,大家终于有新的焦点去关注。可对于伊蓝来讲,却是一生永远也无法平息的伤痛。
  十七岁时独自承受的伤痛。到了七十岁,也应该是刻骨铭心吧。
  "我不相信。"卜果拿着报纸在学校门口堵住伊蓝说,"你告诉我是真的是假的。"
  "是真的。"伊蓝面无表情地说。
  "我已经决定毕业了去西藏援教。"他说,"除非,你希望我留下。"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吧。对不起,我得去上课了。"伊蓝回身往学校走,走了很久回头,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萌萌站在教室的门口,看到伊蓝走近了,说了一句话:"你这个人,是没有心的。"
  伊蓝并没有骗卜果,有一些东西,直到单立伟走后伊蓝才明白真的是真的,她很想知道,他到底还关心不关心自己。这仿佛成为一个诱人的谜面,在长达三百六十五天以及以后更长更久的时间里,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只为了等待谜底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童小乐发短消息给伊蓝:"她要走了,明早七点半的火车,你来送吗?"
  "送。"因为不是周末,酒吧里人不多,伊蓝躲在柜台里给童小乐回短消息。经过这些天,短消息已经开始发得熟练,但伊蓝还是喜欢发简短的一两个字。
  短消息刚飞出去就有顾客进来了,敲着吧台对她说:"来瓶白兰地。"
  伊蓝抬头,惊讶地发现是她。
  按她的吩咐替她拿了酒,倒好,推到她面前。她说:"再来个杯子,也倒满了。"
  伊蓝照做了,她端起杯子说:"干杯!"
  伊蓝用大眼睛瞪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蓝蓝,不,小三儿,干杯!"她说。
  伊蓝的心狂跳,眼泪就要流下来,她居然记得她!她居然!
  叶眉说:"我来了三天了,可是你都不在。"
  "我不是每天都上班。"伊蓝说。
  叶眉从包里掏出那个手链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手链,是我那年去西藏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劲儿从一个藏胞手里买的。据说,它可以让佩戴者逢凶化吉,一生好运。我敢说,这个世界上,这样的链子就只有这一条,所以,我永远都会记得,不会忘掉。"
  "可是……"伊蓝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小三儿?"
  "你那双眼睛。"叶眉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托你程凡爸爸去找过你,他们说,你早就去了孤儿院,后来又被人领养了,再也没有消息,我只好作罢。"叶眉说,"虽然咱们那部戏并没咋样,该得的奖没得,市场也走得一塌糊涂,可我真没忘了你,你程凡爸爸也是,我们要是凑一块儿,准会提起你,说不知道蓝蓝现在到底什么样了。"
  伊蓝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原来被人惦记的滋味,真的是如此的美妙和让人感动呢。
  两人正说着话,酒吧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了,一个戴着墨镜的高个子男人直冲进来,见了叶眉就问:"人呢,人呢?"
  叶眉喝下一口酒,指着伊蓝。
  程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伊蓝十几秒,这才一把把她拥到怀里说:"哎呀,女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伊蓝到底是大姑娘了,乍一下子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拥在怀里真有些不好意思,脸刷一下就红了,却又不好推开他,叶眉笑着打程凡一下说:"小心被狗仔队拍到,说你泡小妹妹。"
  "我家女儿,我怕什么!"程凡留了胡子,比十年前的他显得成熟了许多。"走走走!"他一把拉住伊蓝说,"晚上我请吃饭去!"
  "不行呢。"伊蓝挣脱他说,"我在上班呢。"
  "什么班啊,辞啦辞啦。"程凡说,"我派新活跟你干!"
  店里一下子来了两个大明星,动静还挺大,纪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爽快地批了伊蓝的假。伊蓝把她拉到后台,不好意思地说:"我明晚来补班。"
  三人在饭店的包厢里坐下了,那么大的包厢,那么大的桌子,就坐三个人,真是浪费。服务员端来菜,又拿来本子让叶眉和程凡签名,一个个小脸看上去都激动得红红的。等到菜上齐了,周围终于安静下来,程凡倒了一杯酒,开口对伊蓝说:"来,女儿,咱们今天重遇纯属缘份,我们干了这一杯,好好珍惜这缘份!"
  "可……"伊蓝不会喝酒,酒杯是端起来了,却面露难色。
  坐在她旁边的叶眉鼓动她说:"红酒,没事,醉不了,今天高兴,你真的得干。"
  伊蓝确实也高兴,狠狠心,和程凡酒杯一碰,仰仰头,一杯酒畅然下肚。
  "这丫头,爽气。"程凡高兴地说,"小时候就看出来了,与众不同。我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叶眉,我也敬你一杯!"
  "恭喜你。"叶眉也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看伊蓝有些迷糊的样子,叶眉告诉她说:"你程凡爸爸正在筹拍一部新的电影,是青春题材的,就差个女主角,他当时就跟我说,要是能找到蓝蓝,准合适!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你了,你说这世上的事奇怪不奇怪?"
  "我不懂演戏的。"伊蓝赶紧说。
  "我说你行你就行!"程凡牛气冲天,"明天就试镜去。"
  非我莫属
  那天早上,到底没赶得及送她。
  伊蓝赶到车站的时候,车已经开走。童小乐独自站在站台上,他穿得不多,习惯性地缩着脖子。
  "谢谢你。"伊蓝对小乐说。
  "跟我这么客气?"小乐说,"我跟她说你早上有课,学校又远,赶不过来。"
  "她一直恨我。"伊蓝低着头说。
  "其实,她一直爱你。"小乐说,"秦老师也这么讲。"
  伊蓝深吸一口气说:"可她总不放弃折磨我,仿佛这是她平生最快乐的事。"
  "别想这么多了。"小乐拉住伊蓝的手说:"我刚才在车站旁看到一个卖红烧牛肉面的地方,你一定没吃早饭吧,走,咱们吃去!"
  他握住伊蓝的冰凉的手往前走,是那么的自然,不露痕迹。
  伊蓝没有挣脱他。
  面馆有点脏,童小乐找来餐巾纸,将桌面擦了又擦。又拿筷子去面锅里烫了,再送到伊蓝的面前。
  "谢谢。"伊蓝说。
  "还记得青木河那家店吗?"童小乐说,"我现在一想到他家的面条还流口水。"
  "生意还是那么好?"伊蓝问。
  "早关掉了。"童小乐说,"那个女的,忽然得了种怪病,不能走路了,然后就死掉了。她一死,她男人就撑不住了,人老得飞快,天天呆坐在家门口。"
  伊蓝只觉得全身发冷。
  赶回学校,第二堂课已经结束。有人递一封信给她,信来自南方,竟是萌萌写的。伊蓝拆开来,里面有萌萌的一张照片,不是萌萌一个人,还有一个男生,高高大大的,搂着萌萌,两个人在海边笑得天花乱坠。
  那个男生,有超好看的鼻子。
  信很长,洋洋洒洒好几张纸。萌萌在信里诉说了自己的现状,看来,现在的她真是一个典型的快乐大学女生。在信的末尾,萌萌写道:亲爱的伊蓝,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十七岁时的无知。我终于找到我真正的幸福,那些原来一直以为会过不去的事就是这么轻松的过掉了。我也终于明白你所受的委屈,在十七岁的时候,你用永不屈服的表情独自撑着的睛天。我也终于发现,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如果愿意,给我回信好吗?爱你的萌萌。
  伊蓝把信叠好,塞进信封,头埋到课桌里。她一直无法忘记萌萌那天在雨中冲着她大喊大叫的样子,雨水将萌萌淋得透湿,她尖着嗓子哭喊:"伊蓝,你是骗子,你骗了我,你不得好死!"
  最后,是林点儿拉走了她。
  中午的时候,程凡开了车来,带着他的助理吴姐,要再约伊蓝谈谈。伊蓝接到电话匆匆地赶到校门口,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我下午的课很重要。"
  "我反正是铁了心了,"程凡笑笑说,"就算是十顾茅庐,我也得把你给攻下来。"
  "快别这么说。"伊蓝给他弄得不好意思极了。
  吴姐在一旁开口说:"我们程导为什么成功,就是因为这点,只要看准了,他绝不会放弃!"吴姐一看就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她很年轻,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先看看剧本再说。"吴姐把剧本塞给她。
  "那……好吧。"伊蓝万般无奈地接下了剧本。
  整个晚上,伊蓝都趴在宿舍的床上看剧本,宿舍的灯熄了,就点着电筒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孤女的成长,倔强的女孩蓝蓝来自农村,在五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被送到了孤儿院,后来,女孩被人领养,成了城里人,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十七岁的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主演了一部影片,并因此而成为万众瞩目的新星。然而,女孩却在名利面前迷失了自己,伤害了一直爱着她的人,也失去了许多青春少女本该拥有的幸福……
  故事的名字叫《校服的裙摆》。
  第二天一大早,程凡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伊蓝对着听筒只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可以试试。"
  "很好。"程凡说,"你把手头的那些活儿都辞了,我今晚就带你试镜。"
  冬天来了他也来了
  冬天来了。冬天是伊蓝最不喜欢的季节。北京的冬天,除了冷,还是冷。
  那天有个圈内的酒会,叶眉硬要拖着伊蓝参加。酒会在一个五星级饭店举行,伊蓝穿了叶眉替她买的新衣服,化了妆,有点别扭,从进门后,就一直低着头。
  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他。
  酒会上明星荟萃。一张张光艳照人的脸在周围出没,叶眉拉着伊蓝在人群里穿梭,一抬头间。伊蓝就看到了他,西装革履,正与别人谈笑风生。伊蓝只觉得全身犹如被电击中,刹那间不能动弹。
  "怎么了?"叶眉问。
  "我头疼。"伊蓝慌乱地说,"我要回去了。"
  "还要见记者呢。"叶眉说,"程导都替你安排好了,今天的记者可都是有来头的,就那些问题,你先准备一下,不要讲错话。"
  "我真的要回去了。"伊蓝挣脱叶眉,急匆匆地往外走说,"你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车就可以了。"
  "伊蓝!"叶眉追上来拉住她,"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任性?"
  伊蓝有些生气地说:"程导答应过我,不愿意接受的采访都可以不接受,你们不能够说话不算话!"
  "那你在这里等等。"叶眉说,"我得去请示一下程凡,看他同意不同意你回去。"
  "好吧。"伊蓝说,"我在门口等你。"
  叶眉进去找程凡了,伊蓝走到大门口等车,其实不管程凡同意不同意,伊蓝知道自己是一定要走的,她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无论如何。
  五分钟过去了,叶眉仍然没有出来。
  寒风吹得伊蓝的脸生疼生疼,酒店的侍应生问伊蓝:"要叫车吗?"
  "好的。"伊蓝说。
  正说着,一辆黑色的车在伊蓝的面前停了下来,车窗摇开了,里面的人替她把车门打开,说:"上车。"
  伊蓝站着没动。时光攸忽回到十七岁那年,伊蓝穿了小小的白裙子走出小区,他的车从后面无声无息地跟上来,然后他说:"上车,我送你去医院。"
  那是十七岁的夏天。穿黑色校服裙的永不回来的夏天。
  见伊蓝呆在那里,他又说:"不想被拍就快点。"
  伊蓝这才反应过来,快速坐进车里,车子开了。出了酒店不久,就开始在四环路上飞奔,不知道他将带她去哪里,伊蓝也不想管不想问。
  良久,他问伊蓝:"可好?"
  就这两个字,让伊蓝的泪猝不及妨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他抽了纸巾,递给她,温和地说:"一见我就哭,这么不给面子?"
  伊蓝只是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在郊外停了下来,天黑了,远处的灯光开始一点一点地亮起,他对伊蓝说:"这里空气不错,下来走走?"说完,他先行下了车。然后走到车子这边来,替伊蓝拉开车门说:"来。"
  伊蓝低着头下了车,他就站在伊蓝的面前,对她说:"我们有多久没见?两年,还是三年?我老了,不记得!"
  伊蓝一拳头朝着他的胸口打去,这一拳头打得突然,他差一点儿没站稳,伊蓝还不罢休,又扑上去打,他终于抓住伊蓝的双手,喘着气问:"小丫头,你想干什么?"
  手不能动了,伊蓝就用脚踢,心里的恨,只有这样才可以得到排解。
  他终于拥伊蓝入怀,拍着她的后背,如哄一个孩子:"好了,好了,别这样好不好?"
  他黑色的西装散发让人安定的诱惑,伊蓝人安静了,泪却又来了,很快就沾湿了他的衣襟。她紧紧的抱着他,生怕一松手,他又会从她面前凭空消失。
  他叹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伊蓝的长发,有些无奈地说:"还是个孩子。"
  那晚,她跟着他回他北京的家,在远郊,别墅区,亭台楼阁,豪华得不像样。丁丁不在,客厅醒目的地方放着丁丁的很多照片。他告诉她丁丁在南方读书,现在跟他妈妈住在一块儿,常常会念到章老师和伊蓝姐姐。
  在他的豪宅里,伊蓝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拘谨地站着。他招呼伊蓝坐下,问她:"你妈妈可好?"
  "你为什么要走?"伊蓝问他。
  "我的生意。"他对伊蓝对面坐下说,"要知道,很多时候我身不由已。"
  "不是这样子的。"伊蓝说。
  他逃开伊蓝的目光,给自己倒一杯茶,慢慢地说:"小孩子不要瞎想。"
  "我快二十岁了。"伊蓝说。
  他笑起来:"你就是五十岁,在我面前依然是个孩子。"
  伊蓝绝望地说:"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给你。"
  "你欠我什么?"他并不接招。然后他点燃了一根烟,走了窗口,看着外面说:"真想不到冬天还可以看到这么多星星。"
  伊蓝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肩,不说话。
  他只是吸烟。
  不知道过了多久,伊蓝终于放开他,走到门口,换鞋,离去。走出单立伟的家门,伊蓝仰望天空,真的有很多很多的星星,高而冷清地挂在天空。小区的保安喊住她说:"请问是不是伊小姐,等一下,出租车马上就到。"
  伊蓝把毛衣的领子竖得高高地,等车。她发现自己心底居然还盼望他会开着他的车出来,对她说:"来,我送你一程。"
  但他没有。他只是替她叫了出租。
  这样的重逢,在梦里盼了多次,真正来了,却也像梦一样。
  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从来不是,现在也不是,但是伊蓝想,她可以迁就,并费力进入他的世界,这样也许会丢失一些什么,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如果维持现状,她其实本来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我只为你泪落成海
  萌萌又来信了,信中这样说:
  "亲爱的伊蓝,你好:
  我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于是我想,也许你一直都不愿意原谅我。不过没有关系,我想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你重新对我绽放笑容的那一天。你拍戏的事情我知道了,这边的报纸上,已经有关于那部戏的报道,知道你万里挑一被选中,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你知道吗,我那天拿着登着你照片的报纸,见人就吹嘘说:这个是我高中时的好朋友呢。吹到后来,我都哭了,因为我不敢去想,我们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还是好朋友。
  伊蓝,你是不是还在恨我呢?
  我想告诉你,我终于明白什么叫《阿姐鼓》了,据说这种鼓,竟是用少女的皮来做的,听上去,是不是很有些残忍呢?
  这些,都是远在西藏的卜果告诉我的。
  卜果还告诉我,他现在很幸福。
  我想,如果我们都是幸福的,那该有多幸福。
  所以伊蓝,祝你幸福。
  真的,一定要幸福。这样,我就安心了。
  还有,如果你愿意,来我这里看海,我等你。
  爱你的萌萌"
  萌萌的信用洁白的信纸写来,从高中起,她就喜欢这种纯白的信纸,没有图案,没有香味,那时候,她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地给网友写信,伊蓝把书竖得高高地,替她挡住老师的目光,下课后,两人一起到操场上吹风,聊天,发牢骚。
  这一切,只因为卜果事件,在高三的时候戛然而止。
  友谊的脆弱,过中的缘由,成为紧张的学业后大伙儿的津津乐道的谈资。
  伊蓝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纸上。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恨过萌萌,所以原谅不原谅的话题根本也无从谈起,她不回信,只是因为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者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恰当。
  把萌萌的信揣进大衣口袋,伊蓝赶去片场拍戏。那天有场吻戏。
  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灯光亮起,男主角杉籽伽抱着吉它坐在台上,随着音乐声响起,女生们开始不断地尖叫,伊蓝坐在台下的一个角落,喝着一杯柠檬水,静静地听歌。杉籽伽是个很帅气的小伙,他是歌手出身,歌而优则演,拍这部戏的时候在国内已经小有名气,伊蓝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他真的长得真的很像卜果。这天,杉籽伽在台上弹唱一首很好听的歌,歌词和旋律和很深情,是伊蓝喜欢的那种:
  终于你还是,离开了我,带走了爱,带走承诺,
  早已预料的结果,一幕接一幕,我们的故事被时间淹没。
  ……
  杉籽加唱完,在众人的掌声和尖叫声中走下舞台,问伊蓝:"喜欢吗?这首歌是我专门为你写的。"
  伊蓝无言地看着他。
  然后,按剧本,杉籽加会说:"你别这样看我,你再这样看我我就吻你!"说完,他就会一把抱起她来,吻住她。然后,伊蓝再一把推开她,朝着外面跑去。
  现场安静极了,只听见杉籽加说:"你别这样看我,你再这样看我我就吻你!"
  还没等他的下一步动作,伊蓝却已经站起身来往外飞奔。
  "停!"程凡气急败坏地说,"搞什么!"
  叶眉笑得什么似的,被程凡瞪了一眼。
  "再来,吻完才可以跑。"程凡说,"蓝蓝看杉籽伽的表情再显得无辜些,杉籽伽的对白还要更深情些!"
  "OK!"杉籽伽对伊蓝说,"准备好没有?"
  伊蓝按住狂跳的心点点头。
  "那我们再来,你不要紧张。"杉籽伽轻声安慰她说,"放心,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现场又安静下来,随着导演的一声"开始",杉籽伽再次对着伊蓝深情地说:"你别这样看我,你再这样看我我就吻你!"
  可没等杉籽伽说完,伊蓝已经又如惊慌的小鹿,跳起来就往外跑了。
  这回所有的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除了程凡,气愤地问:"伊蓝你怎么回事呢?还要不要拍了?"
  "程导,这是伊蓝的初吻呢。"叶眉连忙替她解释。
  "先拍别的戏!"程凡说,"像她这样跑来跑去谁吃得消,这场戏明天再说!"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中午吃盒饭的时候,叶眉就劝伊蓝说,"不管怎么说杉籽伽同志也算个帅哥,让他吻一下子,你也不吃亏嘛,何苦非要让程导找人来跟你做心理辅导呢,你说这累还是不累呀。"
  "下午是不是没我的戏?"伊蓝说,"好像都是你的戏。"
  "你想干吗?"叶眉问。
  "我想出去走走。"伊蓝说。
  "也好,去散散心,好好想想。晚上有重头戏,七点你一定要赶回来。"
  "好的。"伊蓝说。
  又到老地方,伊蓝转身在门卫登记后方才可以进入小区,保安还是上次那个,好像认出了她,冲她直点头。伊蓝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走到那幢别墅前,不知道他在不在,犹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按了门铃。
  门开了,开门的人是他。见了伊蓝,表情有些吃惊。
  "不欢迎我吗?"伊蓝问。
  "哪里。"他让开身子说,"请进。"
  伊蓝进了门,自己弯腰换鞋,他站在伊蓝身后问:"拍戏不忙吗?"
  "忙。"伊蓝说。
  "那你还来?"
  "你别赶我走。"伊蓝回身看着他说。
  "瞧你说的。"他说,"我欢迎还来不及。"
  "真的?"伊蓝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躲闪开,走到屋内说:"天冷,来,我给你泡杯热茶喝!"
  "不要!"伊蓝伸出手,拦住他,"我不喝茶。"
  "那……"他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吻我。"伊蓝坚决地说。
  "嘿。"他摸摸眉毛,有些尴尬地说,"丫头你今天怎么了?"
  伊蓝站在他面前,背着手,踮起脚尖,把眼睛闭了起来。而他的吻,一直都没有落下来,落下来的,只是伊蓝晶莹的眼泪。他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擦掉泪水,轻声说:"傻丫头,你别逼我犯错误呵。"
  "我不想把初吻给别人。"伊蓝说,"你放心,我心甘情愿,决不会纠缠。"
  他放开伊蓝,坐到沙发上说:"其实,你不应该去接这个戏,我并不愿意你进入这个圈子,太多的是非,你应付不来的。"
  伊蓝走近他,在他面前蹲下来,把头放到他的膝盖上,轻声说:"十七岁那年,我遇到一个很帅的男孩,我曾经天真地以为,那就是爱情。直到我遇到你,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安全感,那是一颗一直流浪的心,可以停泊的港湾。只是我不敢走近,唯恐那是梦境。重遇让我相信缘份,我对自己说,不可以丢掉,我要幸福。我要拥有我的幸福,单先生,请不要太残忍,好不好?"
  伊蓝的话让单立伟没法不动容,他扶起伊蓝来,让她靠着他坐着,看着她充满了雾水的大眼睛,将一个深情的吻印在她的额头。
  幸福终于排山倒海而来,伊蓝只感觉天旋地转,无法自救的沉沦。脑子里刹那间浮出的竟是杉籽伽的歌词:茫茫人海,上天安排。我只为你,泪落成海。
  我只为你,泪落成海。
  最后一场戏
  伊蓝爬上高高的楼顶,风吹起她的裙摆。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头顶上,是一片美丽得让人无法言语的星空,星星一动不动,冷冷照耀一个女孩的孤单和无助。
  手机蓝色的屏幕闪了一下。短消息说:"你是天上最远的那颗星星,对我。请原谅我无法爱你,只能远远观望。"
  伊蓝拨通那个电话,冰凉的嘴唇贴着手机,柔声问道:"你有没有在看星星?"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生硬的男声才答道:"没有。"
  "今晚的星星很漂亮。"
  "你应该早睡。这对你身体有好处。"
  "是的,这就睡了。"
  "……再见。"
  "再见,我爱你。"伊蓝对着听筒,吻了一下。
  那边咔嗒一声挂掉了。
  伊蓝将手机奋力扔向远方,手机在空中划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开始直直的坠落,差不多是同一秒种,伊蓝伸开双臂,沿着和手机相同的轨道飞行。
  美丽的裙摆,如同一双金色的翅膀。
  "咚"的一声巨响后,屏幕暗掉,字幕慢慢出现:十一月八日凌晨一点,因主演《校服的裙摆》而红透大江南北的少女明星蓝蓝从二十九层的高楼跳下,自杀身亡,享年十九岁。
  紧接着,优美的主题歌响起:
  天很高
  我想要飞上天
  抓一颗蓝色的星星
  许下我的心愿
  你总说我太贪恋
  贪恋这青春的誓言微薄的信念
  ……
  歌声停止,全场灯光亮起,长达十秒的寂静之后,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是影片《校服的裙摆》的首映式,首印式后,影片开始陆续在全国放映,票房一路上扬,这部被称为"青春疼痛剧"的青春戏犹如给一向平淡的国产片市场打入了一剂强心针,青春美丽的伊蓝在一夜之间成为少男少女的偶像,片约不断,身价倍增。而叶眉也因为在这部戏中出色的表演,再度受到观众的喜爱和肯定。
  庆功宴上,程凡满面笑容,对伊蓝说:"下一部戏,我已经在替你筹拍,吴姐会做你的经纪人,她很能干,我相信你会喜欢她。"
  "我想退出。"伊蓝说,"至少,我想休息一下。"
  "趁热打铁。"程凡说,"你有做艺人的天份,浪费了实在太可惜,你还可以做得更好,更好得多,要相信自己。"
  伊蓝的眼角看到他,他也是今晚的嘉宾。这些天伊蓝一直在忙,差不多有半个月没有见上他一面。匆匆地敷衍了程凡两句,伊蓝躲到角落里给他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走,好不好?"
  "稍等。"他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不要。"伊蓝说。
  "乖,"他说,"等我办完事,我请你夜宵。"他好像真的是有事,说完之后,匆匆收线。
  叶眉举着酒杯走过来,对伊蓝说:"怎么?躲在这里跟小男朋友打电话?"
  "没有的事。"伊蓝收起电话说,"我哪有什么小男朋友。"
  "杉籽伽不错啊。"叶眉用端着酒杯的手指着前方说:"人帅,歌又唱得好,形象又健康,而且我看对他对你也挺照顾的,反正你的初吻也给他了,不如就假戏真做吧。"
  "谢谢了,你这么欣赏,还是留给你吧。"想到晚上的夜宵,伊蓝心情大好,于是跟叶眉开起玩笑来。
  叶眉哈哈大笑:"我对他阿姨级的了,怎么行?"
  "现在流行姐弟恋嘛。"伊蓝说。
  "死丫头。"叶眉重重地拍伊蓝一下,附到她耳边说:"不瞒你,我有了新目标。"一面说着,手一面往前指,"看看呢,是不是够味道?"
  "谁?"伊蓝颤声问。
  "他叫单立伟,做房地产起家的,现在身价过亿了。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儿子。"第33节:当心被记者听见
  "怎么?"伊蓝问,"难道想追求他?"
  "还不知道谁追谁呢?"叶眉娇俏地笑着,接着又叹口气说:"在这行混久了,也累了,找准目标嫁了算了,市场要留给你这样的新人,我这样的老家伙,也该歇歇了。"
  "你别乱来,我是他女朋友。"伊蓝说。
  "哈哈哈。"叶眉哈哈大笑,她死命地拧伊蓝的脸颊一下,骂她说:"小丫头不许瞎说,当心被记者听见,乱爆料哦。"
  "我没有瞎说。"伊蓝很认真地说,"我真的是他的女朋友。"
  叶眉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表情奇怪极了,她看着伊蓝,像是忽然看到了一个外星人,五官都错位了。
  伊蓝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
  窗外,叶子绿得晃眼,她这才恍然感觉到,夏天又来了。没想到季节的更迭,竟是如此的快速,突兀,令人怀疑。
  发生了
  伊蓝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二室一厅的小居室,在城郊,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用自己拍片子的钱买的。成名了,才知道钱来得有多容易,仿佛会自动从天上掉下来一般。有了吴姐替她打点一切,伊蓝在学习和工作之间游刃有余,自得轻松。
  有空的时候,她跟他约会。
  "你太完美太纯洁了。"他总是对伊蓝说,"我怕我会害了你。"
  "给我家。"伊蓝让他的掌心贴着自己的面颊说,"我不在乎名份,只要在一起,就可以了。"
  "傻丫头,那可不行。"他吻伊蓝的额头。长久以来,这是他和伊蓝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不过伊蓝无所谓,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四年,八年,十六年,三十二年,在爱的长河里,时间变成最无用的东西。
  想要身心清静的时候,伊蓝喜欢去"三杯水".吴姐总是给她留着角落里靠窗的位置,再亲手替她泡上一杯香浓的咖啡。有一次他兴致来了,居然到"三杯水"里坐着等她,一杯红酒,阳光淡淡地照在窗帘上,他凝视窗外,那场景对伊蓝犹如画般美丽。
  他们并不常在一起,他有他繁忙的社会活动。而伊蓝为了尽快把章阿姨接到北京来治病,已经准备接新戏,虽然知道他不是很高兴,但伊蓝没有办法。在经济上,伊蓝希望自己是独立的,这样才会安心。
  这一天,是星期三的午后,"三杯水"里客人稀少。
  伊蓝坐在靠窗的位置读报。
  娱乐版的头版头条是:两代玉女争夺富商,谁输谁赢,扑朔迷离。
  旁边配有记者偷拍的模糊的照片:伊蓝和单立伟走进他的豪宅时的背影:叶眉和单立伟在酒吧幽会,谈笑风生。
  伊蓝将报纸扔到一边。
  纪姐打着哈欠把报纸捡起来,笑着对她说:"别介意,炒作嘛,只有这样,你的戏才会有人看啊。"
  "对不起,我先走。"伊蓝迅速地跑出去,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往单立伟的家奔去。
  到了他家,伊蓝疯狂地按门铃,单立伟来开门,他昨晚不知道几点才睡,竟然到现在还没起床,穿着睡衣,脸上有很深的倦意。
  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伊蓝转身,紧紧地抱着单立伟不放。
  "怎么了?"单立伟睡意全无,"又怎么了?"
  "我怕你走掉了。"伊蓝说。
  "呵呵,别一大早发神经。"单立伟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地哄她。
  "你发誓你永远都不会再消失,你发誓,你发誓……"伊蓝一声一声地说。
  "好的,我发誓。"单立伟温和地说。
  这时,他的手机响,他很干脆地把他关掉了,对伊蓝说:"今天专心陪你,可好?"
  伊蓝也不示弱,把手上的水擦干净,从包里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也干净利落地关了机。俏皮地说:"要知道,并不是单总一个人忙。"
  单立伟呵呵笑起来:"学得倒是快。"
  "有点无聊。"伊蓝说,"我们应该干点啥?"
  "哦,对了。"单立伟拍拍脑门,从里屋里拿出一张片子说:"程凡送我的,我还没认真看过呢。"
  那是伊蓝主演的《校服的裙摆》。
  "不行,不行,绝对绝对不能看!"伊蓝着急。她不能让他看到别的男人吻她,甚至和她在一张床上翻滚的镜头,尽管那些个镜头被程凡处理得美不可言,也不能!
  "让我看看,看看你演技到底如何。是不是像外面吹的那么厉害!"单立伟抓着碟片不松手,伊蓝去抢,两人在地板上滚成一团,单立伟终于成功地压住了伊蓝,将她的双手定在头顶,不让她动弹。两人四目对视,电光石火,世界整个消失。伊蓝喘着气闭上眼睛,她知道她等待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他却忽然翻身起来说:"好啦好啦,不让看就不看啦。"
  伊蓝一把拉下他的身子,将唇主动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回归
  那天的通告是晚上八点,伊蓝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吴姐不高兴地对她说:"你不能关手机,知道不?有事都找不到你。"
  "哦。"伊蓝答。她看到叶眉,新戏里原来也有她的角色。叶眉走近她说:"伊蓝,又要合作啦。"
  "还要你多指教。"伊蓝说。
  "瞧这张嘴,多能说。"叶眉笑起来,"你说程大导演是不是有眼光,非要让我们再到一起拍戏,这戏想不红都难啊,你说是不是?"
  "是。"伊蓝笑着说。
  "你们上过床了?"叶眉忽然低声问,"现在拍床戏,是不是不会那么生疏了?"
  伊蓝觉得恶心,只能转身走开。吴姐跟过来,在她耳边说:"那个女人心里不平衡,她一向这么神经质的,你别理她。"
  "和她的对手戏少一些。"伊蓝说,"你跟程导说是我要求的。"
  吴姐说,"忍忍吧,都是为了票房。"
  "你不说我自己去说。"
  "好好好。"吴姐说,"我去说去说。"
  就在这时,伊蓝的手机响了,那边传来的是童小乐的声音:"小三儿你在哪里,我有要紧的事告诉你。"
  "小乐,有事就在电话里说吧。"伊蓝轻声说,"我现在脱不了身。"
  "你妈死了。"小乐说。
  四周好像轰地一声安静了下来,伊蓝摇摇晃晃怎么站也站不稳,时光一下子回到伊蓝七岁那一年,童小乐从河的那头狂奔而来,近了,他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她说:小三儿,你妈死了。
  "她开了煤气。自杀。"电话那边,小乐继续说。
  伊蓝当场昏倒在地上。随着周围人发出的尖叫声,无数的记者蜂涌而至,对着伊蓝就是一阵狂拍。吴姐慌忙挡住镜头,小马哥背起伊蓝冲出重围就往外面跑去,把伊蓝放上了程凡的车。伊蓝在车里醒过来,努力撑起身子说:"我的电话呢,我找个人。"
  "找什么人,先看病再说!"程凡听说情况也着急,跟着跑过来了,"紧接着活动多着呢,身体重要!"
  "我没病!"伊蓝冲着程凡喊。
  "丫头,这么凶干吗?"吴姐骂她。
  "我妈死啦!"伊蓝冲着吴姐喊,"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妈死了!"
  看着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的伊蓝,车上的程凡,吴姐,小马哥都惊呆了。童小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吴姐好不容易在伊蓝的包里找到电话,替他接了,告诉他是小乐,伊蓝却不肯接了。吴姐只好对着电话说:"放心吧,她没事,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凌晨时分,伊蓝在吴姐的陪伴下回到了家中。房间里,还有没有散尽的煤气味。
  秦老师一把抱住几近虚脱的伊蓝说:"我也是才赶到,她没有遗书,但警方断定十有八九是自杀。"
  "她不原谅我。"伊蓝说,"她想要让我一辈子不得安心。"
  "别这么说,人都走了。"秦老师劝她说,"她也是有病,没法子的事。"
  "我要接她去北京,还要接她去欧洲,我一直在跟张医生保持联系,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给我机会……"伊蓝泣不成声。
  "她是爱你的。"秦老师说,"她在一年前就立下了遗嘱,你是她唯一的继承人。"
  伊蓝慢慢走到前面,推开她卧室的门,她睡过的大床干净,整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而她还会回来,躺在那里,一面看书一面对她说:"女孩子,好好读书才是最有用的。"
  伊蓝的泪汹涌地流下来。
  门关上了,秦老师走到伊蓝身边,扶她坐下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一直不让你回青木河吗?"
  伊蓝摇头。
  秦老师说出的话是伊蓝根本想不到的,她说:"其实,章老师就出生在青木河。她的初恋也发生在青木河,后来,那个男人辜负了她,跟别的女人结婚了。十九岁的时候,她离开了青木河,就永远没有再回去过。并且,终身末嫁。"
  "她从不曾跟我提起。"伊蓝说。
  "那是因为,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爸爸。"秦老师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小名叫小三儿吗?章老师为你爸爸流掉过两个孩子。因为不能怀孕。你奶奶坚决不允许他们结婚,为此,章老师差一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后来,你爸爸听从家里人的劝告娶了你的母亲,没想到,你母亲的身体更差,三天两头就生病,你母亲怀你的时候,你爸爸非常担心又会流产,所以,就干脆叫你小三儿。"
  "不不不。"伊蓝摇着头说,"你在编故事,这只是一个故事。"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秦老师说,"这是上一代的恩怨,你不必去想他了。就当做故事听吧。你只是一定要明白,章老师是不恨你父亲的,这些年来,她对你付出的爱足矣说明这一切,不是吗?"
  "她恨我。"伊蓝绝望地说。
  "不。"秦老师摇头。
  "那为什么?"伊蓝不明白。
  "因为,她觉得你不再需要她的帮助。"
  "天!"伊蓝掩面,良久才缓缓地说,"我们送她回青木河。"
  "好的。"秦老师说,"我想,她是希望回到那里去的。"
  阔别多年的青木河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到处都建起了高楼,伊蓝首先去了爸爸妈妈的大嗓门的墓地,青草依依,微风轻佛。伊蓝在墓前长跪不起。在吴姐和秦老师的劝说下,才肯站起身来离开。接下来,伊蓝去了当初她家住的地方,那里已经建成了小区,有很多的高楼,过去的痕迹很难再辩别了。章老师指着最后面的一幢楼房告诉伊蓝说:"小乐家就在那一幢,一百多平方的房子,好大的呢。第二幢这边应该就是你家以前的老房子,不过你肯定认不出了。"
  "都变了。"伊蓝说。
  "那当然。十几年过去了,再过十几年,又该是另一番景像了吧。"秦老师感慨。
  小马哥叫了一辆出租,过来喊伊蓝说:"伊小姐,房间开好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伊蓝拎着简单的行李进了宾馆的大堂,吴姐替她把行李接过来,告诉她说:"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程导也打来电话,非常关心你,你先安心休息一会儿。"
  大堂里,一个胖胖的女孩正在吃力地拖地,大堂经理模样的人大声呵斥她说:"你过来,把这边好好擦擦!"
  "就来,就来!"胖女孩忙不迭地拿着拖把跑了过去。刚拖过的地面很滑,她跑得快,没看见伊蓝,一不小心撞到她身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屁股着地,半天爬不起来。
  伊蓝连忙上前扶她。
  她好重,吴姐也过来帮忙,两个人拉了半天,才将她拉起来。
  "谢谢,谢谢。"胖女孩连声道谢。
  大堂经理走过来,满脸堆笑地说:"是伊蓝小姐吧,非常欢迎,听说你要来,我们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最好的套房,希望您满意。"
  胖女孩好奇地看着伊蓝,傻傻地笑着。
  "去。忙你的去!"经理又呵斥她。
  "哦哦。"胖女孩谦卑地笑着,拿着拖把走远了。
  吴姐示意伊蓝上电梯,伊蓝回身再看了胖女孩一眼,这才进了电梯。回到房间,伊蓝从钱包里拿出一大叠钱对吴姐说:"麻烦你下去找到刚才那个胖胖的女孩,把这些钱给她。"
  "怎么?"吴姐不明白。
  "我说给她就给她。"伊蓝说。
  "好吧。"吴姐下去了。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还是拿着那些钱,无奈地说:"她怎么也不肯要,说是会被开除的。"
  伊蓝接过钱,没坐电梯,而是直接从楼梯蹬蹬蹬地跑到楼下,看到她。大声喊道:"罗宁子!"
  胖女孩茫然地抬起头来,很快又面露喜色:"伊蓝小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罗宁子,你过来。"伊蓝喊。
  罗宁子放下手里的拖把,拘谨地走到伊蓝身边。
  "你把这些钱收好。"伊蓝命令地说。
  "伊蓝小姐。"罗宁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没摔着,不要紧的。"
  伊蓝生怕自己流下泪来,只好把钱塞到她手里,转身离开。罗宁子追上来,她还是那样,跑不快,跑两步就气喘吁吁。
  伊蓝在楼梯上停下脚步,转身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青木河工作?"
  罗宁子的眼光停留在伊蓝的脸上,好半天,眼神如在梦游。
  "不可能。"她喃喃地说,"不可能。"
  伊蓝走到她身边,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可以叫我林小花。"
  罗宁子反抱住伊蓝,放声大哭。
  处理完一切事情再回到京城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但伊蓝还是穿着长衣长袖,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单立伟的家。
  夜里一点,他已经入睡,开了门,见到伊蓝,把她迎进来,抱在怀里。
  "我累了。"伊蓝说。
  "睡吧。"他抱她上床,伊蓝冰凉的手脚贴着他,像是一个婴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是旧时的青木河,童小乐一直跟在她后面跑,嘴里喊着:"小三儿,你等着我,你等着我,你等着我呢!"
  伊蓝拔足狂奔,晚霞飞满天。
  一年后:
  又是夏天。
  《校服的裙摆》获得国际大奖,伊蓝也获得了"最受欢迎新人奖".她的第二部戏更是受到关注,票房比第一部还要好出许多。娱乐版常常都有她的消息,关于伊蓝的身世和爱情,成为很多好事者最为关心的事情,最新的一条新闻是:伊蓝息影出嫁,叶眉为情自杀。
  伊蓝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她正在忙着收拾行李,门铃就在这时候响起。伊蓝在猫眼里看到是小乐,连忙开了门。
  "小乐,你怎么来了?"看他跑得满脸是汗,伊蓝赶紧迎他进来。
  小乐手里捏着一张报纸,沉着脸坐到沙发上,问伊蓝:"你还不够红吗?你要怎么炒作才觉得够?"
  伊蓝不明白。
  小乐拿出一张报纸,用力地扔到茶几上。这个记者看来没少费功夫,整篇文章详尽地记录了伊蓝的过去,甚至有她当年参加"我为舞狂"比赛时的照片。指明她和单立伟之间的关系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不清不楚,而上一代玉女掌门人叶眉说起"负心汉"则在媒体面前几度落泪,声称:我和伊蓝从不是朋友,我当初同情她带她入道,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子伤害我……并于昨晚试图自杀,幸被经纪人及时发现……
  伊蓝看完整篇报道,觉得非常滑稽。
  "伊蓝。"小乐说,"退出这些事事非非不好吗?"
  "小乐。"伊蓝也沉下脸来说,"这是我的事,我想你还是不要管得太多了。"
  小乐生气地说:"为了挣钱,你就愿意让别人这样子来诋毁你吗?"
  "不算诋毁。"伊蓝冷静地说,"我是在和他谈恋爱。"
  童小乐的眼珠就要掉下来。
  "我在五年前就爱上了他,当年那件事,报纸也曾津津乐道,我想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这张报纸说得一点也不错。我是爱上他了,他也爱上我了。"伊蓝指着床上的行李说,"我们今晚十二点的飞机,飞巴黎。不会再回来。"
  "我的天,他已经四十岁了!"童小乐说。
  "就算八十岁,也是一样。"伊蓝抱臂站在窗前,"爱情和这些没有什么关系。"
  "是因为他有钱吗?"小乐问。
  伊蓝凄然一笑:"如果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不。"小乐说,"小三儿,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谁是?"伊蓝回头,语气轻柔,"小乐,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每个人的幸福都是自己的事情,如果认定了,我们就要抓牢它,不能让它飞走。你很爱他,他让我明白爱的真正含义,让我明白,以前的好些年,我都是白活着。"
  "小三儿,你别让我觉得陌生。"小乐低下头去,把脸放到手掌心里。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打电话来的人竟是叶眉,她对伊蓝说:"聊一聊,可以不?"
  "很忙。"伊蓝说,"晚上要走。"
  "去欧洲吗?"叶眉问。
  "是。"
  "和他一起吗?"
  "是。"
  "还回来吗?"
  "不回来。"
  "小三儿,我只想跟你聊聊。"叶眉说,"你现在出门,好不好?我在'三杯水'等你。"
  "好吧。"伊蓝想,有些事该交待的也确实要交待清楚,挂了电话,伊蓝对小乐说,"对不起,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你真的要跟他走吗?"小乐表情痛苦地问。
  "是的。"伊蓝狠狠心道。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带上门,出去。刚走到楼下,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直朝着伊蓝就冲了过来,那车冲得突然,伊蓝被吓得不能动弹,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被谁用力地推了一下,倒在了马路的那一边。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她看到了疾驰而去的车子,一滩鲜血,和躺在地上的童小乐。
  "小乐!"伊蓝扑过去,喊着小乐的名字,鲜血不断地从小乐的身体里涌出,小乐的脸开始变得苍白,他艰难地对伊蓝说:"小三儿,我今天来,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升职了。小三儿,我升职了。"
  "我知道了。"伊蓝流着泪说,"你别怕,我这就打120."
  "听我说完,"小乐抓住伊蓝的衣袖,着急地说,"你知道吗小三儿,我其实真的很笨的,可是我拼命地读书读书,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伊蓝流着泪摇头。
  小乐的声音低下去:"我要给她一个家,那个没有家的女孩儿,从小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家,穷其一生,我不会放弃努力。我不会……"
  说完,小乐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远方,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至,伊蓝抱着小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首都国际机场,单立伟在焦急地等待,而伊蓝的手机里传出的讯号一直是:您所拔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拔……
  散场了
  医院外,记者排成了长龙。关于这场车祸,各种各样的猜测飞满了各家报刊杂志。有的报纸甚至就直说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买凶杀人案。所有的一切,只为了一个"情"字。
  "荒唐。"叶眉在电话里对伊蓝说,"我们亲如姐妹,这些人却整日乱说,待我找了律师,好好修理他们。"
  "恩。"伊蓝只答了一个字,就掐掉了电话。
  秦老师走过来。对伊蓝说:"你去休息一下吧。"
  "我再呆一会儿。"已经很长时间了,伊蓝都是这样坐在小乐的床边,无论如何不肯离去。
  小乐没有死,却也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已经成了植物人,能否苏醒过来,完全要看运气。
  "是我害了他。"伊蓝将头埋在秦老师的胸口,"是我对不起他。"
  "这是意外,谁也不想发生的。"秦老师安慰伊蓝说,"小乐兴许很快就会醒过来,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自责。"
  "不是意外!"伊蓝激动地说。
  秦老师一把捂住她的嘴说:"你切记现在千万不能乱讲话,警方会处理这件事。"
  伊蓝转头看着躺在那里的小乐,他神情安祥,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
  最后的对白:
  单立伟:我不会强求你做任何事。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
  伊蓝:谢谢你,单先生。
  单立伟:叫我立伟。
  伊蓝:恩。立伟,我爱你。
  单立伟:我会去南方,你可以随时找我。
  伊蓝踮起脚尖,将吻深情地印在单立伟的额头上。
  最后的最后:一封信
  阳光洒向病房,小乐睡得还是那么的香,伊蓝趴在小桌子上写一封信,信是给萌萌的,她也用了洁白的信纸。电话响了,是吴姐,对她说:"伊蓝,别忘了晚上有通告,我会来车接你。"
  "好的。"伊蓝说,"医院的钱,记得替我交齐。"
  "放心吧。"吴姐说,"拍完这部戏,你的身价还会往上涨的。钱根本就不是问题。"
  伊蓝挂了电话,靠在沙发上看她写的信,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萌萌,你好:
  你那里的阳光,还是那么热烈吧?
  二十年的人生,我却仿佛活过了几辈子。有时候想,不知道何时才会是尽头。惟一感到幸运的是,我还有勇气,还会坚强地活着,活给别人看,也活给自己看。
  等小乐醒了,我带他回青木河,然后,我再和他一块儿去看你,去看海。
  等着我,我一定会来。
  你的:伊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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