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画皮

(2008-09-20 19:11:21) 下一个

  文昌主持一间小小美术制作公司,因为是老板,所以什么都要做,往往早上七时忙到晚上十一时,所有私人时间都被剥削。中午,同事出去午膳,她一个人在电脑前找适当图案:一张电影海报需要边沿设计。文昌的工夫就是这点细致吸引了顾客,“一丝不苟”,他们称赞:“很多人认为看不到就马虎一点,但文昌一定交足货。”
  她案头放着盒隔夜寿司,她拾起一团放进嘴里咀嚼,说实话,食而不知其味。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是姐姐文晶的声音:“阿昌,我在蓝窰吃午餐,你来一下。”
  文昌轻轻说:“老姐,我走不开。”
  “你一定要来,我有事相告,你不会失望。”
  文晶恐怕是新添置了一条宝石项链,或是抢到一只限量出品的名牌手袋,都是城内独一无二的货色,矜贵之极,足可招待记者。
  “我等你,进门左边第二张桌子。”
  文昌说:“我要三十分钟。”
  文昌搁下电话,她声音明显兴奋,有点颤抖,是什么叫她那么高兴?
  文晶与丈夫龃龉多年,彼此看不顺眼,为免孩子做磨心,把两个儿子一早送到外国寄宿,又 嫌英国雨雾阴森,索性送到风光明媚的温哥华。
  这几年文晶脸上笑容都是假的,所以努力打扮,遮掩憔悴之色。
  已多久没见到她了?起码三个月。
  文昌收拾一下桌子,向秘书说:“我稍去即回。”
  她步行到那间著名的西菜馆去。
  服务员替她拉开门,她轻轻走进逐张枱子找姐姐,噫,奇怪,不见文晶。
  总共只有四五桌客人,都衣冠楚楚,女客全体穿这套装及极细高跟鞋,戴名贵首饰,可是, 文晶不在。
  她再找一遍,仍然没有看到姐姐。
  文昌取出手提电话,正想问“你在哪里”,忽然又一把熟悉的声音说:“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文昌抬起头,看到一个妙龄女子看着她笑。
  文昌发呆,这是谁?她果然不认得她。
  慢着,声音身形姿势都那么熟悉,文昌在心中搜索。
  那女子挥一挥手,得意洋洋地说:“我说过你不会失望。”
  文昌看到女子那双手,略为肥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茶花形钻戒,花瓣镶得栩栩如生,曾叫她赞叹。
  文昌呆住,“你是……”
  “昌,我是姐姐。”
  女子拉着她坐下。
  文昌双膝发软,“大姐,”她尽量把声音压低,但掩不住惊讶错愕,“怎么会是你?”
  文昌睁大双眼,看牢年近四十的大姐,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大眼睛尖下巴,不,她不是中年文晶。
  这究竟是谁?
  “是我,阿昌。”是文晶声音没错 ,“你看仔细一点。”这时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看,是我。”
  文昌接过变黄的彩色照片,里面正是浓妆的文晶,梳八十年代游行的大蓬头,穿大肩膀外套,怕有廿年历史了。
  慢着,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妙龄女子,像足照片中人。
  文昌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声音哆嗦,“姐,你的面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做过矫形手术?”
  文昌伸出手去触摸,文晶避开,“是化妆,别碰。”
  文昌一听,松口气,“化妆,画上去,可以洗脱?”
  文晶点点头,握住妹妹的手,“昌,我恢复青春了。”
  文昌取过桌上的冰茶喝一口,“姐,你我都知道,人不可能越活越回去,不过,这化妆术的确高明。”
  文昌心想:不止高明,简直可怕。
  她近距离观察,说也奇,脂粉并不特别浓厚,但是文晶却宛如年轻了廿载岁月:鱼尾纹,肿眼泡,颊上用镭射去尽又再长回的褐斑……全部搬了家连双下巴都只是隐约可见。
  这是什么化妆术,竟这样神妙。
  文晶哈哈大笑,露出微黄牙齿,她不自觉显示中年女子特有的嚣张神情,“总算被我找到答案。”
  文昌忍不住问:“这人是谁,用什么材料化妆?”
  文晶笑,“你不是一直揶揄我们这干老女人无休止寻求长青不长之秘?”
  “是,我的确不遗余力调侃你们。”
  “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化妆师名字。”
  文昌好气又好笑,“你又找到最新消遣了。”
  文晶顾盼自如,高兴得不得了。
  她也许久不曾如此开心,感染文昌。
  但是,大姐的面孔不像大姐,坐在她对面似一个陌生人,她未能全盘接受。
  一个人不喜欢不满她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悲哀的。
  “有什么话要说?”
  文昌分析,“凡是做任何事,都有目的,请问阿姐,化一个这样的妆为着什么?”
  文晶不加思索回答:“回复青春。”
  “那又是何故?”
  “因为男人都只看牢年轻女子。”
  “你想再度吸引陌生男子目光?”
  文晶忽然噤声。
  文昌轻轻说:“你只想重新吸引姐夫的目光。”
  文晶不出声。
  “姐夫最近好吗?”
  “他住宿在豪华酒店公寓,不再回家。”
  文昌叹口气:“我见识过了,我有事,我得回公司去。”
  “昌,多陪姐姐散心。”
  “姐,你最好到敝公司任职,做个接待员什么的,每天忙足八小时,包你神清气朗。”
  文晶悻悻然结帐。
  文昌看看姐姐,心中只觉诡异:明明是一个年轻女子,举止口吻却老练浮滑象中年人,仿佛大意灵魂,走错躯壳,叫人毛骨悚然。
  “姐,你肯定不是拉过脸皮?”
  文晶答:“化妆师说,矫形,只得一个样子,人久生厌,可是化妆,天天可以换造型,胜过多多。”
  “我仍然不信这会是化妆。”
  “你到我家来,我洗掉化妆给你看。”
  “那么快卸妆?多可惜。”
  “那班姐妹淘已经见过,赞叹不已,都问我要化妆师姓名地址。”今日目的已经达到。
  文晶把手臂伸进妹妹臂弯。
  回到半山家中,佣人又捧出咖啡蛋糕,难怪大姐腹部象一只小西瓜,怎样都减不掉。
  文昌喃喃说:“沙发地毯又换掉了。”
  老佣人三姨笑说:“只得我未换罢了。”
  文晶说:“不知多少人想挖角。”
  三姨说:“太太对我好,我不走了。”
  文晶把文昌带到房里,走进近两百平口尺的明亮精致的卫生间。
  “看我卸妆。”她说。
  只见文晶取出一保很普通的塑胶罐,打开,里边装着一般面霜。
  文昌自姐姐手中取过面霜,用指尖醮了一点,放到鼻端,轻轻闻一下,还记得化学科老师说过,可疑物品,切勿大力索进鼻孔。
  可是那面霜无色无嗅,文昌不禁失望。
  文晶正想示范卸妆,大门有人声,接着脚步接近,三姨跟着进来,“太太与文小姐在房里。”
  文昌知道这是她姐夫杨光回来了,文晶也是一呆,丈夫已多日未返,这次忽然出现,有什么事?
  只见他走进服装间三姨替他收拾所有白衬衫。
  他靠在门框上,背着光,看牢姐妹俩。
  文昌也瞪着他,三人不发一言。
  三姨把行李包交给他,他接过,这才说:“阿昌你多坐一会。”
  他走到门口,又转头问:“这位小姐是谁?好面熟。”
  杨光不认得老妻!
  他转身轻轻离去。
  他一走,文晶爆出疯狂笑声,哈哈哈啊哈啊嘻嘻嘻。
  她好久没有觉得这样好笑,弯下腰,笑得肚痛,一边喘气说:“他不认得我,十年老夫老妻,他不认得我!”
  文昌觉得姐姐笑声可怖,掩住她的嘴,叫佣人斟热茶进来,文晶喝了两口,才缓缓镇定。
  嘴里还喃喃说:“其实我们何尝认识过对方。”
  感慨尽了,她示范卸妆。
  文昌取出摄像手提电话,把过程拍摄下来。
  只见文晶用化妆棉蘸了一圈面霜,自额角抹起,轻轻一揩,文晶的发线立刻后退,露出腊黄的额角。
  文昌走进,仔细看她另一边发角,原来新发线是精心一条条绘画上去。
  文昌发楞,姐姐的面孔是一幅画布 ,化妆师是画家,全幅画是Trompe L'Oeil,法文指“愚弄双眼”。
  这个字读“trum ploy”,文昌市美术课学生,当然知道来龙去脉,可是那化妆师画工竟然如此高超,倒也惊人。
  只见姐姐把化妆依依不舍一小撮一小撮抹掉,露出原形——一个憔悴的中年妇女。
  化妆棉上五颜六色,混沌一片,整个卸装过程约二十分钟,文昌凝视,眼睛也不眨一下。
  太神奇了。
  她把用脏的化妆棉载入透明塑袋。
  “化妆师叫什么名字?”
  文晶得意洋洋,“不告诉你。”
  “我自己也找得到这个人。”
  “是吗,”文晶又笑,“你尽管试试看。”
  文昌看看手表,“我真得回公司去了。”
  “我叫司机送你。”
  文昌回到工作室,直忙到晚上九点多。
  她抬起头,发觉同时冯长意竟还没走。
  她说:“长意,你在苏邦做过一年交换生,说一说,Trompe L'Oeil是怎么一回事。”
  冯长意缓缓走近,他手中握住两颗大理石卵,“你看。”
  文昌接过,发觉石卵轻若无物,根本是一圈纸,做成石块模样,上边精心描上大理石特有纹路,故此,看上去,同大理石卵一般,双眼觉到愚弄。
  冯长意缓缓说:“这是最简单的愚眼美术,你所见到的,并不是真相。”
  文昌接上去:“是幻觉。”
  “公元前四百年已有这种美术,甚受希腊与罗马人欢迎;他们在一面大墙壁画上透视角度,自近至远准确的一列柱子,使人觉得大堂无穷无尽,后来,舞台与电影布景都采用这种方式:画一扇窗户,外边鸟语花香,不过,画工粗糙,观众一眼即知是衬景。”
  “这种技巧是怎么开始的呢?”
  冯长意答:“为着节省材料费用。”
  “我见过教堂天顶,往往画成蓝天白云,一片苍穹模样,肥胖可爱的小天使自那里张望世人。”
  长意含笑,“各人头上一片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你可见过愚眼术画在脸上?”
  冯长意一怔:“许多化妆师画烂脸栩栩如生。”
  “不,美化一个人的面孔。”
  “化老妆?”
  “少妆,譬如说:花甲老翁画成十五六少年。”
  “那不可能,老人有老态,像喜欢咳嗽、剔牙、唠叨、揉眼角、搓肚皮,不光是化妆可以掩饰。”
  文昌点点头。
  “更何况脸皮打褶,不是理想画布。”
  “你最喜欢的愚眼术是什么?”
  “我在巴黎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那一串钥匙画在宿舍房门的地上,每个走进去的客人,都忍不住弯腰去拾。”
  “那多可爱。”
  “正是, ”他伸一个懒腰,“昌,可要去喝杯啤酒?”
  “我累了,改天吧。”
  冯氏有点惆怅,“我早猜你会那样说。”
  第二天一早,文昌把那袋肮脏的化妆棉拿到一间私人化验室去。
  “请检查有些什么物质。”
  “你后天来取报告吧。”
  中午,小小美术工作室来了一位稀客,那人是文昌的姐夫杨光。
  杨光年近半百,反常地穿着廿岁小伙子的军人裤,大衬衫,衬着光滑额角及双下巴,有点不伦不类。
  当然,杨光本人并不觉有何不妥,他闲闲说:"妹妹,好久不见."
  "有何贵干?"
  "我要与文晶离婚,特地来同你说一声."
  文晶听了,虽然觉得是意料中事,仍觉伤感.
  她问:"没有得救了吗?"
  "完全失救."
  "可否再努力?"
  "已经尽其所能."
  "孩子们呢?"
  "请放心,他们会得到最好照顾."
  "大儿才十岁呢."
  "不要紧,男孩子宜早些独立,他们监护人十分尽责."
  "你大姐要求分我一半财产,本来也算公平,不过她是有名股票圣手,身家比我丰厚.
  再则,我需负责儿子们开销,直至他俩成年,你可否与文晶说一声,分三十个巴仙可好。”
  文昌觉得还算公道,“我与她说。”
  他好像已经把话讲完,不过,仍然不愿告辞。
  文昌看着他,这人还有什么文章?
  终于,杨光轻轻问,“妹妹可记得当年陪我们看电影?”
  文昌不客气地说,“我忘了。”
  “阿昌你那时梳一条马尾巴十分可爱。”
  文昌看看时间,“我还要赶工作。”
  “阿昌,那天在家,我看见你与一个女子在姐姐房中。”
  “怎么样?”
  “那女子有一张小圆脸,她是谁?”
  文昌好笑,“你不认得她,到此刻仍想不起她是谁?”
  “是谁?可否介绍我认识?”
  什么!文昌跳起,此人放肆,此人斗胆,此人荒谬。
  只听他说下去,“那是你的同学吧,比你成熟,我一向喜欢圆脸孔身段丰满的女子......”
  这时刚好有同事进来说,“徐大导来了,要求看电影海报样板。”
  文昌连忙说,“对不起,我有事。”
  她装出营营役役模样,弯着腰,哈着背,匆匆出去,把姐夫丢在房内。
  文昌有种恶心感觉,她坐下,吁出一口气。
  徐导转过头,“做得很好,我极之满意。”
  文昌放下一颗心,这位舵手著名挑剔,剧本改七次演员名单调整十次,每组镜头,重拍一百次,可是只有文昌的平面设计,合他心意,草稿打出,便赞不绝口,真是人夹人缘。
  文昌随口问,“徐导,行内最佳化妆师是谁?”
  他想一想,不愧是个喜恶黑白恩怨分明的人,他肯定地答,“舞台化妆是段美仪,电影化妆是甘敏强。”
  “我也听说过两位。”
  “她们炙手可熨,暂时不做私人化妆,叫名媛们徒呼荷荷。”
  “我有事讨教,可有她们电话?”
  徐导答:“我周一拍定妆照,小甘会在场,你来与她谈好了。”
  文昌立刻把日期记下。
  这时,她姐夫已经离去,秘书说:“他说他会再来。”
  过两日,化验室报告有了结果。
  化验师这样说:“棉花上有醋酸甘油脂,葡萄糖酸,茴香醚等二十余种成份。”她说出一大堆化学名词,“全部在普通化妆品如粉条、胭脂、口红中可以找到,完全无害。”
  文昌问:“是名贵化妆品吗?”
  化妆师微笑,“在我们眼中,化妆品众生平等,无分贵贱,成分通通一样,五千元与五十元一瓶面霜,功效都差不多,谁也不会叫用者青春长驻,长生不老。”
  “真的?”
  “完全真确。”
  文昌讶异,“那为什么要买贵货?”
  “咦,满足感啊,花得起,为什么不花。”
  “没有秘诀?”
  化妆师说:“有:防晒,戒烟,饮食均匀,心情愉快,睡眠充足,生活正常。”
  “谢谢你的指导。”
  化妆师忽然问:“你看我几岁?”
  文昌知道逢人减寿绝不会错,她笑笑答:“四十二。”
  “我已五十九,”他很得意,“多赖运动及多吃蔬果。”
  “真看不出。”她啧啧称奇。
  文昌又上了一课,从明早起,多辛苦也要恢复跑步,还有,开始吃素直至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为止。
  嗯,原来大姐脸上的化妆品里,没有异样成份。
  文昌去探访姐姐,中午,文晶还没起床。
  文昌把她自枕上拉起,文晶头发凌乱,脸上泛油,面目浮肿,看上去真欠优雅。
  “有什么事?”
  “大姐,早睡早起身体好。”
  三姨捧着咖啡起来,外头的家务助理也开始吸尘。
  “大姐,做股票也是早起早得。”
  “你懂什么,我做美国股票。”
  “大姐,什么叫穷轮?我完全不懂。”
  文晶开妹妹玩笑:“那是哪咤脚下踏的风火轮。”
  文昌忍不住,把姐夫杨光的不轨意图说出。
  文晶低头不语,看上去眼皮更肿,嘴角皱纹更深。
  半晌她说:“你约他周五七时到你家。”
  “什么?”文昌又一次意外。
  “星期五晚上七时到你家吃饭。”
  “你要做什么?”文昌警惕。
  “我想把话同他说清楚。”
  文昌点点头,“讲清分手条件也好,省得叫律师来回跑。”
  “你照我的话去办。”
  她挣扎着下床,文昌看到姐姐肥大的腰围及松驰胸部,她颇为心痛,姐姐一早自愿放弃,谁都帮不到她。
  只见她在咖啡里放下四颗文糖,一口气喝下两大杯,精神好转,同妹妹说起城里谣言:谁同谁藕断丝连,谁又改了名字转运,谁年届六十,忽然同女友添了一名千金......
  文昌一字听不进去。
  她与化妆师小甘的约会时间到了。
  甘敏强年纪很轻,二十余岁,与文昌差不多大小。
  文昌走近,自我介绍,她发觉小甘清汤挂面,一头直短发,脸上只抹一层油,什么颜色也没有。
  可是她面前的化妆箱子里,却七彩缤纷。
  小甘有一套画笔,摊开来,粗粗细细十多二十支,煞是好看,象一个画家似。
  她还有一只透明塑胶盒子,大约一尺乘一尺大小,里边分一百多小格子,每格装着不同颜色化妆品,由深至浅,井井有条。
  小甘轻轻问文昌:“你想知道什么?”
  “化妆的秘诀。”
  “普通的化妆,是要美化一个人,叫他看上去轮廓鲜明,精神奕奕。”
  “能使他年轻吗?”
  “在某一程度上,可以做得到。”
  “怎样处理?”文昌十分好奇。
  “像一个画家般,在平面的画布上画出人像,人面如生,衣服质地皱褶深浅有致,这是一种艺术。”
  文昌问:“透视很重要?”
  “当然,越精致的化妆,越是立体。”
  文昌喃喃说:“象在脸上画一张画。”
  小甘微微笑:“最早的精致化妆——”
  文昌连忙说:“埃及人爱化妆。”
  小甘却说:“你看过聊斋故事中的画皮吗?”
  文昌一怔。
  小甘缓缓说:“一只恶鬼,披上一层美女的皮,晚间出动,去骚扰书生, 回来之后,把皮除下,放在桌上描绘修补,那故事叫《画皮》,写得真好。”
  文昌不禁打一个冷颤。
  化妆师小甘忽然笑起来,“行家们互相调笑,我们这票人从事的行业,就是画皮。”
  文昌睁大双眼。
  这时,有一个年轻女子懒洋洋坐到小甘面前。
  小甘说:“阿昌,你看好了,这是第二女角孔琳。”
  那女子脸色腊黄,并非美女,十分瘦小,一张脸只比巴掌略大,可幸双眼还算机灵。
  只见小甘用化妆水替她抹净面孔,用小扫子蘸一种乳液扫遍全脸,她轻轻说:”准备画布。”
  说也奇怪,孔琳面孔在数十秒之内绷紧,变得平滑,小甘指出:“蛋白也有同样效果。”接着,她用一支平头扫,将一种白色厚浆粉均匀扫在脸上,她解释,这是批汤,把脸上不均匀凹凸尽量填平,方便上色。”
  至此文昌不由得笑出声来。
  小甘说:“这位阿昌小姐,你觉得可笑吗,上古人类自温饱之后,就热衷化妆及装饰:在面孔上纹身、画纹,又佩戴贝壳、泥土、宝石做成的珠子,这是天性。
  这时女演员孔琳懒洋洋哼了一声。
  文昌觉得小甘很有见地,她尊重地屏息看她工作。
  小甘说下去:“这底妆里有提神咖啡因药丸磨成的粉末,这是我的秘密,不轻易告诉人。”
  “为什么?”
  “为何用茶包敷在双眼上?因为茶叶内有咖啡因,它有消肿功能,我常同模特儿及女演员说:晚上八时过后不要进食喝水,半夜口渴,用水漱口,不要饮下,以免水肿。”
  “多么痛苦!”
  “美丽本来如此。”
  孔琳忽然咧开嘴笑。
  “孔琳上个月才修理过双眼,可是,此刻看来又圆又大。”
  孔琳不加否认。
  这时孔琳的面孔雪白平滑,像一只小小精致面孔,一点特色也无,任由摆布,小甘用另外一支笔,涂上肉色油彩,她对女演员的面孔了如指掌,把颜色一笔笔从容地填上去,加上含蓄的阴影及亮粉光彩,手法完全似一个画家,在平面的画布上造成立体效果。
  画眼睛尤其专心,她金睛火眼般描出双眼皮折痕,贴上假睫毛,眼眉毛逐条添上,孔琳一直朝右边梳头发,额角发线已缺一角,小甘也细心帮她补上。
  最后,搽上口红,薄弱嘴唇变得饱满可爱。
  这时,小甘对孔琳说:“睁开眼。”
  孔琳睁大眼睛,文昌看得呆了,退后一步,这种情景,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塑胶娃娃忽然得到气息,活转过来。
  孔琳的猫儿眼电光四射,锐不可挡,她开心地笑出声,“小甘,谢谢你。”
  “慢着,”小甘拉住她,“还有。”
  她用一支极细毛笔,点了白漆,把孔琳门牙描白,而且,在边沿加上小小锯齿,因为,稚龄少女的门牙还未曾磨成平线,更显青春。
  孔琳高兴地说:“可以去梳头了。”
  小甘收起画笔,逐一仔细清洗,“这是我的吃饭工具。”
  文昌算算时间,才一小时零十分, 她轻轻鼓掌。
  小甘说:“我很少用海绵,效果不准确,也不大直接用手指,比较含糊,貂鼠毛做的笔最好用,厚薄均匀。”
  “你是行内第一名?”
  甘敏强想一想,“段美仪与我齐名。”
  “比你更好?”
  “不比我好,可是和我一样好。”
  “小甘,”文昌说:“我想给你看两张照片。”
  文昌出示大姐妆前与妆后照片,映象由手提电话拍摄,效果还算不错。
  甘敏强说:“这是两个人,是母女吧,脸坯有点像,年纪相差二十年。”
  “会不会是化妆术?”
  小甘微笑,“化妆术有限度,你看孔琳,没化妆之前已是个可爱的青春女,照片里的中年太太耳珠又长又大,据说是长寿征象,可是老态之至,一个人的耳朵、鼻子、双脚却随着年龄增长,相反,另一张照片里的年轻女子,耳朵短且圆、半透明,像可爱贝壳。”
  “你肯定她们不是同一人?”
  “一老一少。”
  文昌手袋里还有一套卸妆过程照片,她不想把它们示众。
  “你们行内还有什么高人?”
  甘敏强笑答:“除非是不用吃饭的高人,否则我都认识。”
  “生意都很好?”
  “光是替出席宴会的女士化一个普通晚妆,收费五千以上,世人爱美。”
  “我以前不知有此蓬勃行业。”
  小甘把化妆品收好。
  那边孔琳穿上戏服,梳妥发型,看上去晶光四射。
  小甘说:“她很快要红起来了。”
  “幕后工作人员功不可没。”
  甘敏强只是微笑。
  文昌有感触,“大红大紫赚大钱之后又怎样?”
  “记得积蓄,那样有一日失去任何人的欢心,都可以不愁衣食地伤春悲秋,缅怀过去。”
  文昌肃然起敬,“多谢指教。”
  “文昌小姐你本人聪敏,一点即明。”
  这次会面文昌实在得益非浅,她回到公司,忽然觉得平面设计乏味之至。
  她与同事说:“让我们设计立体海报。”
  同事不与理睬,文昌每隔一段时间就大呼小叫改革,大家已习以为常。
  没想到姐夫杨光又上门来。
  他这次带来名贵糕点,大受欢迎,同事们一拥而上。
  文昌心想,又是你,你来干什么?
  “阿昌,你这台打印机不够大,我替你订了一架建筑公司用的两米乘一米打印机,整张巨型海报直接印出,还有,所有电脑莹幕也替你换成液晶......”
  文昌看着他,她问:“拿什么换?”
  “一个约会。”
  文昌已忘得一干二净,“约谁,什么约会?”
  “那天,在你大姐家看到的女子。”
  文昌实在忍不住,“那女子有什么优点?”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女朋友,同她一模一样,但是怎么也追求不到。
  胡说,文昌心里骂:那是你老妻,你早已得手,又弃如败履。
  文昌轻轻说:“周五晚上。”
  杨光大喜过望,他跳起来,“哪里?”
  “七时正,我家。”
  他呵哈呵哈拍着桌子大笑,活脱像中老年男子意气风发模样。
  他身上的衬衫裤子都是簇新,可是他体重增加得更加迅速,领口与裤头都已勒得相当紧。他面色紫姜,兴奋地离去。
  文昌通知大姐:“约好了。”
  文晶黯然,“最后晚餐。”
  “同这种人也拖太久了。”
  “你们年轻女子都这样残忍:怎么嫁猥琐的人?为何打腌脏的工?皆因你们选择多,不愁寂寞。”
  “大姐,你不要灭自己威风。”
  “嘿,到你四十大寿那日才来与我说话。”
  这时文昌听见大姐电话那边传出霍霍声响,她问:“那是谁在吸尘?”
  “我,我局部麻醉正在给医生抽脂。”
  文昌尖叫一声,丢掉电话。
  她得到一个结论:不但要有积蓄,而且,一定得心安,缺一不可。
  文昌知道姐姐姐夫不是真正来吃晚饭,他们两人各怀鬼胎,只要别在她小小蜗居上演血案就好。
  文昌还是准备了一锅红烧肉。
  这是她拿手好戏:最佳牛腰肉一困,放在各式杂菜之上,调味,盖上盖,文火烤三个小时,大功告成。
  另外,她准备半打克鲁格粉红香槟,分手,有时也很值得庆幸,希望他们和平解决。
  可幸文晶是股票圣手,她天生有买卖触觉,又不贪婪,很多时候都获利松手,颇有斩获,这些年来,积蓄丰厚。
  对于金钱,她看法透彻:“越老越要花钱,不然,子孙干吗要来陪你,上了年纪,更加要穿撙领开司米,轻软暖。”
  大姐失婚,看不开,可是仍然生活得不错,多谢私蓄。周五,文昌提早回家准备。
  才脱下外套便有人按铃,文昌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段玲珑的年轻女子。
  “是我,阿昌。”
  文昌深呼吸,“姐,你把自己怎么了?”
  只见大姐缓缓解下头上的大丝巾,露出化妆得无懈可击的一张面孔。
  这张面孔甜美娇嗔,肤色均匀,漂亮得如同画中人,是,这根本是一副画,只不过观者要过一刻才明白它不是一个人的面孔。
  文昌终于知道其中分别了,高明的化妆师象甘敏强顺着当事人的轮廓化妆,可是这位神人却把面孔当画布,重新布置五官。
  慢着,她照着文晶二十年前的模样创作。
  只见文晶走到露台前拉上窗帘,开亮温柔灯光,轻轻坐下。
  文昌叹口气,“见前夫何必化这样隆重艳妆,”
  “你懂什么。”
  “是我,我乳臭未干,年幼无知。”
  “哼。”
  文昌说:“他会受到惊吓。”
  “他不是你,你没去过夜总会。”
  “姐,去卸妆,把腰箍也拿下来,成熟、智慧、平和地与他谈判、商议,达到协议。”
  文晶不出声。
  文昌开了瓶香槟,斟一杯给大姐。
  “记得吗,我俩都喜欢喝香槟,比较拮据之际,只用大耳杯盛着葡萄汽酒喝。”
  这时文晶站起来,“你说得对,阿昌,这段感情已经告终,他给我八位数字,我立刻签字,那笔钱,只是用来给两个孩子读书。”
  文昌鼻子发酸,她发觉姐姐落下泪来,可是随即抹去,化妆分文不动。
  文晶走进卫生间。
  文昌深深叹息,这时,门铃又响,姐夫杨光也早到,这时,才六点过一刻。
  文昌打开门,只见杨光穿着新西装,戴粉红色领带,手中捧着直径两尺多的大束牡丹花。
  他额角冒着亮晶晶汗珠,兴奋一如中了彩卷头奖,一管鼻子通红。
  文昌冷静地说:“请进。”
  她暗地里替大姐高兴,这样一个人,算了。
  他坐下来,自斟自饮,“我来早了,实在太想见她,告诉我,阿昌,她叫什么名字,家境如何,性格怎样,喜欢些什么。”
  文昌咳嗽一声。
  杨光醒觉,他转过头,看到那身段玲珑的年轻女子站在走廊门口,她腰身圆圆,只有一握,正是他一向最喜爱的身型。
  不知怎地,他一见她就有亲昵感觉,象与旧情人重逢,有无数旖旎的话要说。
  他已中年,再不把握这种机会,就永远不再,要到欢场去了。
  他站起招呼:“这位小姐,你好。”
  文晶缓缓走近。
  一瓶香槟已经喝完,文昌又开了一瓶。
  杨光搭讪说:“你看阿昌手势纯熟可任酒保,你可别向她学坏。”
  文昌忍不住大声笑,但是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她立刻噤声。
  文晶轻轻走到杨光侧面坐下。
  她穿低胸长袖小外套,上围丰满,杨光更加高兴,他问:“你可是阿昌同学?”
  文晶看着他,化妆实在太多神奇,不笑也象是在笑:“你想怎样?”
  杨光问:“做个朋友可好?”
  姐妹俩见他如此出丑,都十分难堪。
  文昌终于忍不住,“姐,你实话实说吧。”
  文晶轻轻问:“你不认得我?”
  杨光坐近一点,“你是电影明星?我不大有时间看戏。”
  文晶又说:“我是你妻子。”
  “什么,”杨光一边擦汗一边笑,“没有这么快。”
  “我是文晶。”
  “谁?”杨光放下酒杯。
  文昌站起来,“姐夫,她是姐姐。”
  杨光怔住,看看姐姐,又看看妹妹,呵哈呵哈地笑,“阿昌,别开玩笑。”
  文晶却不客气了,她取出特殊卸妆纸,象一块毛巾似,先擦掉脸上左边化妆,颜料应手纷纷落下,露出原形。
  只见文晶面孔一边高一边低,一边雪白一边焦黄,嘴角歪斜,十分可怕。
  杨光浑身颤抖,“你,你——”手一松,酒杯摔到地上,打碎。
  文晶这时脱掉外套,解下束腰,忽然之间,象变魔术似的,她腰间赘肉嘭一声松垮下来,接着,她一手摘下假发,啊,不折不扣,正是杨光的中年妻子,杨文晶。
  杨光象是看见最惊怖的事,眼若铜铃,掩住胸口,面孔变得煞白,身子摇晃。
  文昌心中有气,“姐夫,她是姐姐,不是无常。”
  这时杨光轰一声倒栽在地上。
  “姐夫姐夫!”
  文晶站在一边,轻轻说:“他心脏病发。”
  文昌大惊失色,“我去打三条九。”
  文晶按住妹妹,“他一向暴饮暴食,最近,还混合服V药及烈酒,制造刺激,活该找死。”
  “不能见死不救。”
  只见杨光在地上抽搐两下。
  文晶诅咒:“这种丈夫不死也没用,死了最干净。”
  文昌连忙拨电话叫救护车。
  她问姐姐,“你会做人工呼吸吗?”
  文晶摔手,“我什么都不会。”
  文昌怕姐夫缺氧失救,替他做人工呼吸。
  杨光脸色灰败,奄奄一息,幸亏救护车很快赶到,把昏迷醒的杨光抬上担架,罩上氧气,扔到白车,驶往医院。
  两姐妹跟车,默不作声。
  这里文晶已把化妆完全抹清,她五官秀丽,虽然憔悴,却并不难看。
  文昌轻轻说:“以后,别扮妖怪了,吓死人。”
  文晶苦笑,半晌说:“他若真的死了,我便承继他那数亿家产,不用争个臭死。”
  “他不会死,我们也不要他的钱。”
  “阿昌,你就是这点志气可嘉。”
  文昌微笑,“你有钱?我也有,我连自家的钱还没空数呢,多少女子,因为 贪图逸乐,在男性手底下讨饭吃,招致的侮辱,足以眼泪淘饭吃。”
  文晶在救护车上低下头。
  车子号角呜呜呜抵达医院,急症室医生已经等候,立刻把杨光接进检查。
  文氏姐妹在外头静静等候消息,不久医生要求与杨太太说话,文晶举起一只手,医生要求她签署让丈夫做心脏搭桥手术,文晶签下大名。
  文昌陪姐姐办各种手续,终于,她们都倦了,靠在沙发上小息。
  天亮时,医生出来,“万幸,在家发觉他中风,及时急救,在第一时间送院,才能活命。”
  文昌文晶面面相觑,她们本无意救他。
  “他几条大血管栓塞,象定时炸弹一样,随时爆发,其实事前必有先兆,象胸口梗痛之类,但都为病人疏忽。”
  文昌握着姐姐的手。
  “病人吃得太好,鲍参翅肚,珍馐百味,胆固醇严重超标,危险之至,并且,我们又验出V药,请叮嘱病人该壮阳药可导致眼盲,心脏衰竭等症。”
  文昌忍不住说:“他喜欢冶游。”
  医生点点头,“他还未苏醒,你们下午再来吧。”
  姐妹在停车场踯躅,文晶说:“我不想回家。”
  文昌唏嘘:“你看,家再豪华有什么用,你到我处休息吧。”
  回到小公寓,仿佛再世为人,文昌收拾一下,把自己的床让出给姐姐,文晶忽然哭泣。
  文昌盛一碗小米粥给她喝下,她低声说:“阿昌,没想到你这么会照顾人,临危不乱,是非分明。”
  文昌失笑,“出来做事,人人如此。”
  “我呢,我怎么不行?”
  “你被财富宠坏。”
  文晶忽然问,“文昌,他是否被我的化妆吓死?”
  “姐夫没有死,搭桥不是稀罕手术。”
  可是文昌心里想,大姐卸妆到一半,阴阳脸,真的有点象经典恐怖电影中女鬼,相当可怕,杨光可能受到惊吓,心脏加剧震动,血液乱窜,闭塞血管难以承受压力……
  文晶终于盹着。
  文昌与公司联络,原来同事已找她多次,“你关掉手提电话,有要紧事:裕丰饼家找我们重新设计包装,是笔大生意,而且非常有趣,同事们十分振奋。”
  “我马上来开会。”
  她留下一张便条,洗把脸换件衣服就回到公司。
  饼家少东刚自南加州回来承继事业,英俊活泼年轻,口才奇佳,女同事已对他好感。
  初步商议,相当愉快,顾客告辞,秘书对文昌说:“令姐找你,”文晶声音沙哑:“可要到医院看他?”
  文昌说:“即使离了婚,似乎也应当照顾,我来接你。”
  就在这时,文仪公司派人送新款电脑荧幕及巨型打印机来,“已全部付款,请签收。”
  这是杨光的谢礼。
  稍后医生对文晶说:“病人注意仪容,但不注意健康,他一口牙齿烂入牙根,需要大修,皮肤处处癣癞,已替他治疗。”
  文晶不出声,她注意到丈夫眼神呆滞。
  她走近床沿,凝视丈夫,忽然说:“阿昌,拜托你把两个外甥自温哥华召回。”
  “什么事?”
  “阿昌,他不认得我。”
  文昌啼笑皆非,这个伧俗的小生意人,几次三番不认妻,比一出戏文还复杂。
  医生说:“杨先生需要悉心照料,康复期也许会比较长。”
  文晶说:“我去联络他的律师与会计师。”
  文昌拉着姐姐,“慢着,把你那名化妆师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文晶这才匆匆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大字。
  她出去办她的世俗大事去了,她不得不如此庸俗,她有两个儿子需要照顾。
  文昌坐近病人,“姐夫,我是阿昌。”
  杨光怔怔看着小姨,结结巴巴说:“你好面熟,谁?”
  文昌忽然想到,姐夫在外头那些莺莺燕燕,红颜知己,大概也自他的记忆中剔除了,他可能因祸得福。
  杨光张大嘴,露出一口烂牙,有些缺洞,有些蛀黑,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不自爱。言语与物理治疗师陆续进来,对文昌详细讲解中风病人如何护理康复。
  文昌很庆幸这不是她的丈夫。
  文晶回来了,她把妹妹拉到一角。
  “阿昌,我见过杨光的律师,他并无最后遗嘱,那意思是,我与孩子将承继所有产业。”
  “他还健在,他自己正要用钱。”
  文晶微微笑,“那些女人白费心机了。”
  是,文晶说得对,杨光此刻坐在轮椅上,可能永远认不出妻儿,他再也不会计较女伴的年龄身段容貌。
  杨光遭到报应,或者可以说,他寻花问柳的限额已满,此后都没有了。
  文昌拍拍姐夫肩膀,放下心来。
  文晶得回丈夫,以后,他廿四小时留在家中,就在妻子身边。
  世事多么可笑,上天安排讽刺,文昌不由得笑出声来,然而她心中更加感慨。
  杨光的心呢?文昌认为姐夫自出生就少了这一颗心。
  她回公寓沐浴梳洗,打开窗户透风,终于,象铁人似的她也伏在案头盹着。
  文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不知怎地游荡到一个马戏班里,一群衣着美丽的小丑围上来。
  她们身型比文昌矮,似中童,面部化妆千奇百怪,有一个亮晶晶挂满泪珠,又一个额中央多了一只眼睛,还有人头盖骨透明像玻璃,可以看脑子在里边跳动。
  他们叫她的名字:“阿昌,不认得我们了?”
  文昌并不害怕,她握紧他们的手。
  “阿昌,我们不喜欢原来的面孔,我们重新找人配搭过。”
  文昌忽然问:“你们此刻快乐吗?”
  “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当初,为什么要改头换面?”
  “因为在这个肤浅世界里,美貌受到重视。”
  “雪肤大眼高鼻是唯一标准吗?”
  “你看我们的扮相如何?”
  水晶泪珠纷纷落下,第三只眼睛眨动,文昌听见她自己说:“我肯定原装相貌更为适合你们。”
  文昌惊醒。
  电话铃响个不已,原来是外甥监护人急找。
  “我向学校替他们告了一星期假,不够的话请再通知,直航飞机CP382明日上午十时抵达。”
  “明白,谢谢关心。”
  “杨光病情如何?唉,文晶一定寝食不安。”
  “医生说慢慢会得康复。”
  “还能打哥尔夫吗,我不会失去鄣强对手吧。”
  监护人年龄体态都与杨光相似,物伤其类。
  接着几天她们两姐妹扑来扑去忙家事。
  孩子们回来了,不知怎地,明知父亲躺在医院里,却嘻嘻哈哈,满嘴英语,吵着要阿姨带他们去买纳米音乐下载器。
  文昌忍不住斥责:“静一点,先到医院探访你爸爸,记住不要多话,表情要严肃。”
  孩子们唯唯诺诺:“是,是。”
  文昌看着这一对外甥,一年不见,又长高了,他们好象会得脱壳,一年换一个样子,换十次八次,不知不觉已经成年,然后,余生就用那具躯体,多老多丑亦不弃不离,直至寿限届满。
  至于他们目前,丢摔甩,坏了不妨,细胞自动更新。
  文昌说不出羡慕,两个男孩子剑眉星目,何需一笔笔画上去。
  到达医院,他们进去见父亲。
  杨光坐轮椅里,他瘦许多,双颊陷下,看到儿子,他认出来,叫他们名字,笑的时候面颊歪在一边,嘴角不由自主流下涎沫。
  孩子们并不悲切,例行公事般见完家长,途中一定要司机先驶向电脑商场。
  文昌忽然微笑,杨光不认妻,他的儿子也不认得他,世事十分公平,还有,你不珍惜的一切,终于会得失去。
  看到如此奇突的现世报,文昌战栗,她比往日更加勤工沉默。
  她蹲到姐夫面前,“可要叫孩子们留下?”
  杨光点点头,“请区律师陪他们到国际学校。”
  文昌见他如此清醒,倒也高兴。
  可是随即他脸上又似罩着一团雾,他看着小姨,“你是谁?”
  文昌答:“我是阿昌,文昌的妹妹。”
  他看向文晶,文晶点点头,他也点点头,现在好了,他除了老妻,再也不认得其他女人。
  过两日,文晶对妹妹说:“医生说他下周可回家休养。”
  文昌轻轻问:“你让他回家?”
  文晶叹气,“老人疗养院不肯收他。”
  文昌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我雇用一名男看护照料他,把书房改做他寝室,这下子,家里可热闹了:男主人终于回家,可惜坐着轮椅回来。”
  “稍后他可以走路。”
  文晶双手抱在胸前,低下头。
  说也奇怪,因为处理许多严肃的事,又忙又赶又没睡好,她清减许多,脸庞小了一圈,双下巴眼泡消失,衣服宽松,胃与腰不见了。
  文晶因祸得福。
  她说:“明天陪孩子见校长。”
  “学校有空缺?倒也顺利。”
  “先前说要轮候,后来,区律师说愿意组织支持英式足球队,马上就有空位。”
  “支持多久多少?”
  “三年,每年二十万。”
  “恭喜你们,鬼果然推起磨来。”
  “对,三姨说家里人多,她怕吵,要求退休,叫她服侍你如何?”
  文昌坐下对姐姐诚恳地说:“一个人得学会打理他自身,不应奴役佣人跟在身后干脏活,我不需要工人。”
  文晶挥手,“又听你一车教训。”
  文昌陪笑,她爱姐姐,可是姐妹性格南辕北辙。
  “你去见了那化妆师没有?”
  文昌摇头,“一时哪里腾得出空闲。”
  文晶答,“你说得对,此时此刻,谁还在乎脸容妆扮。”
  两个孩子忽然把球踢上大厅天花板一盏徕俪水晶灯,哗啦一声,碎片溅满地。
  文晶赶出去,双手叉住腰,对顽童吼叫:“我剥你们的皮!”
  文晶终于重新过着正常丰盛生活,此刻神妙化妆术对她来讲,完全作废。
  文昌吁出一口气,回公司做美术设计。
  周末,到姐姐家,发觉外甥骑脚踏车,姐夫坐轮椅,一家人准备郊游。
  文晶邀请文昌同行,文昌轻轻说:“你们难得一家团聚,不打扰了。”
  杨光看着文昌许久,问妻子:“那女子是什么人?”
  文晶答:“我妹妹阿昌。”
  杨光甚为歉意,“真对不起,医生说我会逐一记起。”
  文昌拍拍他肩膀,“不要紧,我不重要,除了你妻儿,这世上无人重要。”
  文昌另外有事。
  她先到花店,看到两盆种在瓷缸里的茉莉花,开得密密麻麻,足足数百朵花蕾,香气扑鼻。
  满心欢喜买下,搬上车中。
  她打开大姐给她的字条,上边写着“心宽路开怀台二楼元婴”。
  这个地址在近郊,一路把车驶去,空气清新,叫文昌心情愉快。
  到了目的地,文昌把两盆茉莉花挹到二楼,伸手按铃。
  老式门铃喳一声,有人开门,是一名十四五少女,小圆脸,梳两角辫子,神情可爱。
  文昌笑问:“你师傅在吗?”
  少女看着她,又看到花盆,“师傅不在,这花是送我们的吗?”
  她帮着把花盆搬到窗台附近,一双手雪白粉嫩,堪称是玉手。
  好一间素雅大客厅,白色沙发套子,红木茶几,一尘不沾。
  “请问你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她出去写生,也许傍晚才回。”
  “明天这个时候呢?”
  “我不清楚,”少女笑容可掬,“可能在可能不在。”
  “这是我的名片,我明天下午再来,”文昌抬头找一找,“你们家没有电话?”
  少女摇摇头,“师傅说电话最奇怪,铃一声响,人人争着去听,是因为寂寞。”
  文昌微笑,“她说得好。”
  她礼貌告辞。
  第二天,同样时候,她到花店,看到一只大玻璃瓶里插着荷花荷叶莲蓬,文昌满心高兴,捧着大瓶上车。
  她再次来到开怀台二楼按铃。
  这次,一个中年妇人出来开门。
  文昌说:“我找无婴师傅 ……”
  中年女士正在熨衣服,文昌看到客厅角落搭着一张熨衫板,一边堆着白衣白裤,她大约是家务佣人。
  “师傅出海钓鱼,请问你找她何事?”
  这时,一台小小收音机正在播放时代曲,一把柔靡女声轻轻感喟:“那一在,你对我说,会永远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都随那微风飘过……”
  文昌定定神,难掩失望之情,“我找师傅,是希望她收我为徒。”
  中年女子斟一杯香片茶给文昌。
  她说:“师傅不收徒儿。”
  “我想当面求她破例。”
  “那你来得不是时候。”
  文昌注视中年女子双手,只见她劳动手指节粗壮,青筋凸起,指甲上有直坑纹。
  她关掉收音机,“对不起,我得熨衣裳 。”
  文昌点点头,把荷花捧到窗前放下。
  她留下名片,“请对师傅说,我明天再来探访。”
  中年女子轻轻说:“不送不送。”
  文昌一怔,那女佣低沉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她想必是个和善的人。
  要文昌一连好几天放下手上工作跑到郊外诚心探访师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同事抱怨至集体抗议,文昌只得一早六点上班,深夜十二时才离开,不知多久没用餐具吃饭,通常用手抓着三文治或寿司塞进嘴里,她喜欢喝一种咖啡因成份极高的少年饮料,一天喝三瓶,提神醒胃。
  同事说:“自杀食物。”
  文昌转头笑说:“吃死算了。”
  “你不是有一阵子专吃生菜绿叶?”
  “吃过一星期,觉得没有力气。”
  聊两句,大家专注设计化妆品广告。
  文昌一边看样版照片一边说要:“模特儿十分漂亮,三十多岁还如此清丽确实难得,今日女性已懂得珍惜健康,早睡早起,不烟为酒,心境平和。”
  “不是名贵护肤品功能吗?”
  文昌笑,“可能也有几个巴仙功劳。”
  “那怕是一个巴仙,也值得投资。”
  文昌把照片放大印出,用笔圈出需要电脑美化修改这处,从头发、脸型、斑痣,彩照几乎完全重做。
  同事说一声“明白”,即时去做特技。
  从前,想照片拍得漂亮,先靠灯光及朦镜,现在不必了,听说数码镜头已经发明,电影中每一格底都可以美化主角配角。
  但是,文昌想,最最神妙的,还是那个元婴化妆师双手。
  第二天一早,同事把照片拿给文昌过目。
  文昌批评说:“头发不够光泽,还有,唇色太深。”
  “我马上去改。”
  秘书听到感慨,“你说,真人可以照做又有多好。”
  文昌心里说:有人做得到。
  所以她要拜那个人做师傅。
  抬头一看,时间差不多,她连忙出门。
  “文昌,你每天下午匆匆往何处,你去幽会,你在恋爱?”
  文昌听了悻悻然,她们已经看死了她。
  三顾茅庐,这是第三次了。
  古人寻访师傅,有许多佳话,有一则叫程门立雪,那徒儿硬是在雪地里站着不顾走,直到师傅感动为止。
  这次,在花市,文昌看到佛手果,她把竹篮里十二只全部买下,捧着一怀清香到元师傅家。
  仍然像上两次那般,一按铃就有人来应,三次都不同人,而且,一个比个老。
  这回,是个白发婆婆,怕有八九十岁了,整个身子干扁,步伐龙钟,“找谁?”
  文昌失望,三次专诚拜访,她都没有见到元师,看样子,元婴不想见客,更不用说是收徒了。文昌高声说明来意,婆婆好似听不清楚,但是看到佛手,十分高兴,拿起一人摩娑。
  婆婆双手布满寿斑,皮包骨,已全无肌肉脂肪,可是文昌眼光却充满怜惜:老有什么难看,人心叵测,才贪恋永恒青春。
  文昌再次留下名片。
  她告辞:“婆婆,你自己当心。”
  婆婆朝她笑,上下门牙各缺数颗,余下的也颜色焦黄。
  文昌不禁叹口气,看情形元婴用最婉转方法叫她知难而退。
  文昌到姐姐处晚饭。
  她一进门,看到一个男人背着她柱着拐杖站在窗前看风景。
  文昌惊喜,“姐夫,你可以站起来了。”
  那男子转过头,可不就是杨光,他气色好转,双目也较为有神,但是,仍然这样问:“这位小姐,你是——”
  文晶快步走出来,“这是我妹:阿昌。”
  文昌笑问:“孩子们呢?”
  “他们去露营。”
  文昌一怔,“又到周末?”
  文晶叹口气,“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姐夫可有进步?”
  文晶不禁喜悦:“动作 、记忆,都在、渐渐恢复,医生说,进度比预期还要好,可是——”
  “可是什么?”
  文晶坐得近,“奇怪的事发生了:他除出我之外,不再认得其他女子,几经介绍,仍然忘记。”
  文昌大笑,“那多好!”
  “可是世上一半是女性,他老记不住人家是谁,可如何办事?”
  文昌轻轻说:“可提前退休。”
  文晶沉吟:“你说得对。”
  “他待你好些没有?”
  文晶忽然落泪,“阿昌,他待我如新婚时期一般亲善友爱,我因祸得福。”
  这时杨光捧着腮走近,“自牙医处回来,受过刑似。”
  文晶连忙去斟降火消炎的人参茶。
  文昌心想,幸亏那天没由得杨光倒毙。
  文晶回转,对妹妹说:“你今日有事?”
  文昌说:“你甘心服侍这个病人?”
  “你要说的不是这些。”
  “姐,元婴师傅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文晶愕然,“你尚未见着她?”
  “没有。”
  “我见到的元婴是一个三十余岁清丽女子,不过,你见过她的化妆术,她要扮什么样子都不难。”
  文昌的心一动,“她不愿见人?”
  “她为人随和,我第一次到开怀台她就替我化妆。”
  “她收取费用吗?”
  大姐笑,“极其昂贵费用,你不见她生活十分舒适?”
  “对,我想得太天真。”
  “她不见你,阿昌,这当中恐怕有点误会。”
  文昌讨教:“该怎么办?”
  “你等到她回来为止,带一本长篇小说去看。”
  文昌觉得尴尬,“这不大好吧。”
  “欲达目的,面皮需厚。”
  文昌用力点头。
  隔一日,她鼓起勇气,再往开怀台,第四次了,不见不散。
  她买了市内最香糕点,恭敬地捧着上门,按了铃,才发现大门虚掩。
  “有人吗,我是阿昌,来过多次了。”
  没人应,她擅自走入大厅,在白布面沙发坐下,放下蛋糕,取出一叠杂志,静静读起来。
  客厅一尘不染,静寂无声。
  文昌等得倦了,伸个懒腰。
  这时,天色忽然阴暗,下起细雨来。
  文昌打开蛋糕盒子,取了一块,咬了一口,甜香四溢,她忍不住“唔”了一声,又再低头读新闻。
  这时,最奇怪的事发生了,淡灰色条纹山东丝窗帘上忽然伸出一只手,缓缓探向蛋糕盒子,像是禁不住引诱,想拿那香甜的糕点。
  忽然卷起一阵雷雨风,天色转阴,窗帘被风吹起,那只手迅速缩回。
  文昌抬起头,唉,主人家什么时候回来?她起身关窗,只见一幅窗帘被风吹得鼓起,另一幅却动也不动,文昌纳罕。
  她又觉得好象有人在看她,脑后颈上的寒毛全部竖起,文昌强作镇定,她深呼吸,然后闪电出击,伸手向那幅不动的窗帘布抓去。
  垂直的窗帘忽然动起来,文昌触手柔软,是一个人的腰肢!有人躲在布帘里,不,那人乔装成一幅窗帘,他化妆成为窗帘一部份,穿着同样布料所制衣裤,脸上画着条纹,站在真的窗帘前边。
  这些时候,他一直站在那里偷窥。
  文昌生气了,她拉着他不放,把他推跌地上,“你什么人,装神弄鬼。”
  那人大叫:“你又是什么人?”声音稚嫩,象个小女孩。
  那人不服输,把文昌拉跌,两人滚在地上,文昌头发被扯,痛得大喊,她不是打不过人家,而是她理亏,文昌到底是人客,怎可跑到别人家去打人。
  就在这时候,大门推开,有人走进来,大喝一声:“住手,小云,是你?你又淘气了。”
  地下两个人一齐抬起头,看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拎着行李回家来。
  那叫小云的人立刻爬起,站到一边,低头喊“姑姑”。
  文昌这才看清楚扮窗帘的小云,只见她个子小小,双眼大大,说不出的精灵。
  文昌并不笨,立刻知道从外边挽着行李回来的成年女子才是元婴。
  而这贩天她看见的人——文昌不禁赞叹,“小云,那少女,那中年女人,那婆婆,都是你吧,好本领,你是元师傅什么人?”
  轮到元师傅一头雾,她说:“你们两个把事情好好说一遍。”她指一指文昌,“你年纪大一点,你先说。”
  文昌把她这四天的遭遇详细说出。
  小云这时脱下窗帘服,抹清脸上化妆,原来恶作剧作弄人的她真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文昌看得呆了。
  她冲口而出:“元师傅,请收我为徒。”
  元婴既好气又好笑,“我不收徒弟。”
  小云在旁扮一个鬼脸,像是说:我早告诉过你。
  文昌着急,“那小云呢?”
  小云得意洋洋说:“她是我姑姑。”
  元婴缓缓说:“小云不是我徒弟,她不过站在一边看看,学了些皮毛,叫你见笑了。”
  什么,一些皮毛,已经把文昌耍倒,要真蒙元婴收为徒弟,那还了得。
  “文小姐,叫你空跑多次,真不好意思,我出门到马来西亚为一个贵族家庭的新娘子化妆,没想到才走开几天,小猴就闹了起来。”
  文昌连忙说:“没关系,元师傅,你记得我姐姐文晶吗,你为她化过妆。”
  元婴微笑,“我不方便透露客人名单。”
  “元师傅——”
  “文小姐,你请回吧,我不收徒弟,小云,去取一份礼盒给文小姐向她陪礼。”
  小云取来小小一只盒子,交给文昌。“我不要礼物——”
  元婴轻轻说:“这是我亲手调配的几个方子,只送不卖产,客人用过,赞不绝口。”
  “是,是。”文昌只得从命。
  小云这时说:“姑姑远游回来,她倦了,你回去吧。”
  文昌瞪她一眼,小云送文昌到门外。
  “文小姐,我向你陪罪。”她向文晶作揖。
  “算了,是我自己眼拙。”
  “你有疑心吧。”小云声音充满笑意。
  “有一点,你的声音虽然扮得像,可是太愉快。”
  小云怪精灵地看着文昌,“你为什么要拜姑姑为师?”
  文昌低下头,“我有私人理由。”
  小云颇懂世情,“化妆师不比医生律师。”
  “各人看法不同,要是全世界人都读生化物理,那多单调。”
  “文姐姐你很有趣。”
  “对了,小云,”文昌想想,“元师傅不化妆时样子如何?”
  可是小云这样答:“姑姑从不化妆。”
  文昌一怔,“你说她刚才没有化妆?”
  “她一向连口红都不擦。”
  呵,又一个不化妆的化妆师。
  文昌嗒然,“我走了。”一无所得。
  这时,小云忽然说:“你星期一晚上再来求她吧。”
  文昌仍然提不起劲,“有什么用?你有秘诀?”
  “星期一她没有工作,比较空闲。”
  文昌点点头,“多谢关照。”
  她驾车回家,车子驶到一半,她想,总算成功见到元婴本人,不枉此行。
  电话铃刺耳响起,文昌赶紧接听,是大姐颤抖声音把她唤回现实世界:“阿昌,你要救我。”
  文昌一颗心像自喉咙跃出,“什么事?”
  “门口有一堆女人,说是杨光从前女友,一定要与他见面,索取金钱。”
  “报警!”
  “阿昌,我还要出去走她们再不静下来,邻居可真要召警察了。”
  “我马上来。”
  “阿昌,你要当心,她们不是好人。”
  阿昌把车子急急驶往姐姐家,匆匆上楼看个究竟,走到楼梯口,只见一老一小两个女子站在大门口一直使劲按铃。
  两个人都穿得很登样:时款套装,手袋皮鞋配对,戴着珠宝,头发染成紫红色。
  只得两个人,不用怕,文昌扬声:“找谁?”
  老一点那个看她一眼,“不关你事。”
  “您老在公众地方扰攘,普通市民亦可报警。”
  那中年妇女不由得生气,“我与女儿来讨债”
  “什么人欠你钱,可有证据?”
  那两个女子睁大双眼声势凶凶,“你是谁?”
  “我住在这头家里,我有权说话。”
  年轻女子问:“你是杨光什么人?”
  文昌冷冷反问:“你又是杨光什么人?”
  “我是杨光的同居女友马婷婷,”她挺胸而出,“他避而不见,欠我三个月家用。”
  “你想见杨光?”
  马婷婷点头,“今日见不到他决不罢休。”
  “好,你在门外等,不过,不准吵闹,否则立刻召警。”
  这时,文晶打开大门,文昌一闪而入。
  文晶脸色铁青,“幸亏孩子们打球去了没有看到这幕。”
  杨光在书房里,看到文昌问:“门口什么人吵?”
  文昌小心把他扶上轮椅。
  杨光茫然问文昌:“你是新来的看护?”
  文昌答,“我是阿昌,姐夫。”
  文晶追上,“阿昌,你带他到什么地方去?”
  文昌说:“一了百了,她们要见他,让她们看个清楚。”
  “阿昌。”文昌着急民。
  文昌轻轻说:“何必再瞒。”
  文晶忽然下了决心,她向妹妹点点头,文昌松口气,把杨光连人带轮椅 推出门口。
  那马婷婷母女看到大门打开,以为杨光会得像昔日般油光满面、红壮白大、打着哈哈、掏出支票簿,但她们只看到一个秃头缺牙坐在轮椅上的老头。
  “开什么玩笑。”马太太嘀咕。
  这时杨光抬起头,“两位是什么人?”
  听到熟悉声音,马婷婷退后两步,“呀”地一声,指着旧情人说:“是你,你怎么,嗄?”她差些站不稳。
  马太太目定口呆,“他们说你已经在上班,你不是装聋扮哑吧。”
  正式杨太太开腔:“他已亲口说不认得你,你节哀顺变吧。”
  马婷婷一听,如五雷轰顶,蹲倒在地,放声痛哭。
  杨光明显受到惊吓,“晶,我想回屋里去。”
  文晶保护着丈夫回家,重重拍上大门。
  文昌摊摊手对她们说:“看到了?”
  马太太颓然问:“我们母女怎么办?”
  文昌无意讽刺,她轻轻说:“一般人喜说,一纸婚书算不了什么,可是要紧关头,靠的便是这张真凭实据,你们走吧,相信经济没有问题,这些日子也一定有积聚,别闹到杨太太召警,以后马小姐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那对母女互相拥抱着离去。
  文晶打开门,“走了。”不胜唏嘘。
  “你看,为人妻者还得收拾这种残局,多累,孩子们快回来,我得强颜欢笑.”
  文昌感喟:“不知听谁说的:杨光已经在上班。”
  “看到她们母女的妆扮没有,比我更豪华。”
  “不要再提她们了。”
  “阿昌,多谢你赶来救我。”
  “姐,别客气。”她握住姐姐双手。
  “吃了饭再走。”
  “我还得回公司,有几张图样等着批示。”
  文晶斟出一碗燕窝,文昌只得喝两口。
  文昌回到美术公司,做到深夜。
  同事们在谈论世情:“社会越来越崇尚年轻貌美,讥笑年老色衰,鼓励在所不计留住青春。”
  文昌说:“已届病态程度。”
  “是北美洲先流行越来的吧。”
  “是,最近流行美白牙齿,一张嘴,要白得闪光,发出电光。”
  “好不夸张,我真觉得累。”
  “我认为阿昌最坚定,绝对不穿小背心,低腰裤,她另有一套,却不落后潮流。”
  文昌抬起头,“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好,我也有时髦用品,这只金表价值一个月薪酬。”
  大家笑做一团,吃了蕃薯糖水做宵夜才回家。
  那晚,文昌觉得十分疲倦,象是跑过马拉松,又似捱过打,混身关节发痛,倒在床上就睡熟。
  第二天一早,梳洗干净,又回公司苦干。
  中午,文晶带着儿子们探班,带来丰富便当及水果蛋糕招呼同事。
  孩子们对电脑绘图发生异常兴趣,在专家指导下不亦乐乎。
  文昌把软件借给他们带回家玩,他们欢呼,看得出比寄宿时期开心百倍。文晶没说什么,只是握紧妹妹双手。
  下午,文昌接到一个电话。
  声音稚嫩:“文昌,我是元小云,请问你晚上有空否,姑姑想约你一谈。”
  文昌哈哈大笑:“小云,我不会再上当。”
  一个温柔的声音接上:“阿昌,是我,元师傅。”
  文昌笑得更大声,“小云,别再淘气扮作姑姑声音。”
  “你用视象电话吧。”
  文昌又说:“小云,你轻而易举可以化妆成姑姑那样,狼来了,狼来了,到后来牧人再也不会相信。”
  “阿昌,我真是yuan师傅。”
  文昌说:“下次吧,小云。”
  她挂上电话,脸上还充满笑意,那个小小天才淘气鬼,还想第五次得手?
  那天,她又工作到深夜。
  同事们都收工了,天下雨,文昌去关窗,转过身,已看见元师傅站在她面前。
  “师傅,你怎么来了?”像做梦一样。
  元婴笑说:“你不来,只好我来。”
  “我以为是小云开玩笑。”文昌着急。
  “小云是不对,你看,她已失去你的信任。”
  “师傅,你找我有事?”
  文昌请师傅坐下,斟上一杯清茶。
  元师傅穿着一套香雪纱唐装衫裤,搭着一块薄披肩,说不出自在自然。
  她轻轻问:“阿昌,你有苦衷,才想学化妆?”
  声音熨贴安慰,惹得文昌眼睛都红了。
  “你不妨坦白对我说。”
  文昌哽咽,一时说不出话。
  元婴缓缓说下去:“我看得出你带着面具,是什么原因?你脸不受过创伤?”
  文昌点头:“什么都瞒不过师傅法眼。”
  元婴轻轻说:“面具包括左耳,一直伸展到左额及左眼眶以及一半面颊可是。”
  “正是,遮住我左脸上边。”
  “十分帖服,完全看不出来。”
  “西方矫形医生,管它叫义肢的一种。”
  “可以除下我看看吗?”
  “只怕吓着你。”
  “请放心,我胆子壮大。”
  文昌轻轻把面具掀起,放在桌上。
  元婴忍不住轻轻啊地一声,只见那面具薄如蝉翼,不知用何种先进纤维所做,颜色形状同文昌皮肤脸型完全吻合,贴在面上,若非近距离细看,完全没有破绽。
  元婴抬起头,看到文昌受伤面孔,的确可怕,皮肤肌肉完全交缠成堆,看得出已经做过许多次整形手术,但仍然凹凸不平,不幸中大幸,是左眼无恙。
  文昌连忙轻轻带上面具,面具四周镶有磁石,磁铁另一边殖在皮肤内,一方上去,立刻吸住,轻易不会掉落。
  元婴称赞:“巧夺天工。”
  “面具透气,皮肤可以呼吸,可是每晚除下之际,还是如释重负。”
  元婴轻轻吁出一口气。
  文昌说下去:“自十八岁起,已做过七次修补皮肉手术,医生出尽百宝,姐姐也曾捐赠皮肤,但每次在三天之后组织便扭曲败坏排斥,只得割除。”
  “医生与我的失望与痛苦相等。”
  元婴问:“发生什么意外?”
  “一个雨夜,父亲驾车,载我与母亲自宴会返家,对面线上一个醉酒驾驶者忽然迎头撞向我们,两车着火焚烧,我是唯一生还者,那天,幸亏姐姐在家。”
  元婴动容,“你为什么不早说。”
  文昌忍不住微笑,“我不想四处博人同情。”
  “阿昌,逆的脸不适合用化妆品。”
  “师傅,不是化在脸上,而是为面具添妆,为求逼真,面具需要定期天上颜色、阴影,增加真实感,技巧不够,看上去呆木可怕。”
  元婴啊地一声,她自然想到聊斋志里故事:一个女子,每晚把皮取下,细细描绘,白天再披上,经文昌演绎,倒是没有那么可怕。
  “师傅,你明白了吧。”
  “阿昌,我愿意帮你。”
  文昌涨红脸颊。
  “我家规矩是,收了徒弟,师傅必须退休,家母收我为徒,她便收手不干,所以阿昌你还不能正式作我徒弟,你在旁看着吧,学多少是学多少,你本是美术生出身,领悟力一定高超。”
  “多谢师傅。”
  “你也叫我姑姑好了,每日下午三时,我开始工作,你随时可以旁观旁听。”
  文昌才知道什么叫做得偿所愿。
  她送师傅到门口,小云立刻自车上下来替姑姑打伞,见到文昌,她再鞠躬:“姐姐,对不起。”
  文昌轻轻摆手。
  元婴转过头说:“你送的那些花,开得很好。”
  文昌锁好写字楼大门回家。
  她睡不着在客厅踱步。
  意外之前,她漂亮活泼可爱,有许多追求者,文昌习惯异性对她热情。
  她喜欢那个叫邓炎祯,比她大几岁,是法律系优异生,二十岁出头已锋芒毕露,不久与文昌成公然一对。
  出事后他到医院探访过文昌一次。
  文昌经过注射正昏睡,炙伤皮肤涂了油膏没有遮掩,邓小生只看了一眼,惊怖地掩上嘴,逃一般离开病房,从此不见影子。
  接着,所有朋友同学都远离文昌,文昌苦恼落泪,在姐姐前大叫:“我没有患疫症,这不是黑死病。”
  姐姐坚定告诉文昌:“不要理他们,我们另找新朋友。”
  是姐姐帮她度过难关,伤痛里姐妹紧紧靠在一起。
  八年来一步步爬出深坑,重见天日。
  可是,文昌仍没异性好友,她已放弃念头,她实在不想他人受到惊吓,亦不觉有必要博取同情,解释她的苦难。
  她戴着面具努力工作。
  大姐说许多好话安慰她:“我心创伤比你左脸大”。“谁不是戴着面具做人”。“你看那些人的浓妆,与你不过一百步与五十步之分”。
  直到文晶婚姻破裂,文昌要掉过头去安慰她,姐姐渐渐不再谈论那张纤维面具。
  面具上颜色褪却了要寄回美国东部医院修补,来回最快需要十天八天,十分不便,一般化妆品不甚适用,看上去不自然。
  然后文昌发现了元师傅的化妆术。
  如此逼真地利用光影,使平面变为立体,造成障眼术,正是文昌逼切需要学习的技术。
  试想她可以帮多少人。
  替孩子们在义肢上着色画得像真肤一样,添上指节指甲血管,使他们融入人群,过比较正常生活。为老先生老太太们在雪白整齐假牙上添加阴影,看上去会更加自然。爱美的人可以到她那里云,把疤痕斑点淡化。
  文昌不敢说想造福,她只想出一分力。
  每天下午三时,她到达开怀台,静静坐一角,不声不响,看元师傅化丑为妍。
  她不用街外化妆品,所有原料由她亲手在厨房调配,她用铜底小锅把颜料煮溶,精心调配颜色,每个客人有号码,决不雷同。
  客人舒适地靠卧在安乐椅上,静静享受妆扮,元师傅没有问话习惯,客人也就乖乖维持沉默,只偶然要求照一下照镜子。
  像其他化妆师一样,元师傅全部用笔。她用笔挑出颜料,摆放手背上调配,手背是她的颜色版。
  不久,一副图画逐渐在人客脸上出现,轮廓分明,接着,元师傅处理双耳、颈项、双手以及双脚。
  她编辑编辑描绘,可是落手并不缓慢,全身化妆,不过两个多小时。
  妆成后人客站在全身镜前,只会得瞠目结舌“呀”地一声。
  一位太太边落泪边咬牙切齿说“我会再来。”
  她的女儿下个月要结婚了,新郎母亲比她年轻十年,体重又轻三十磅。她一直耿耿于怀,直至这一刻。
  她放下丰富小费,微微笑着离去。
  元师傅功德无量。她问文昌:“有什么心得?”
  “我留意她一双手。”
  “是,郭太太手指甲有灰斑,我替她遮去,修成小圆型,她很高兴。”
  “她脖子粗壮,经过阴影处理,纤细许多。”
  “正面看,透视较佳,侧边效果往往差一点,不过,亲友的注意力会在新娘身上。”
  “新娘会化妆吗?”
  “新娘才二十二岁,根本毋须化妆。”
  “可是你看化妆品广告总是找十五到二十岁的模特儿做特写。”
  “现在不用了,你们美术公司擅用电脑处理。”
  “有一位同事将模特儿肢体美化过,照片印出,才发现连肚脐部给她修掉,忘记补回了。”
  大家笑了一阵。
  文昌回家做功课。
  文昌在义肢厂里借用配件,取回家,把自元师傅处学的技巧,逐一实件试验,如不满意,再留心学习,重做,然后,送回厂方。
  厂方迅速给她回信,由美国都邦化工厂发出,措词文雅自然,给予文昌极大鼓励:“阁下杰作栩栩如生,予以义肢生命,及配戴者自尊,文小姐或许乐意参加敝厂制作部,我们产品包括人造皮肤及电子耳蜗。”
  文昌深受吸引。
  她注意到对方署名是刘祖光。
  她依照网页号码参考都邦化工厂义肢制作,发觉总部设在华南,三小时车程可到,文昌不禁微笑。
  义肢科技水平已呈一流,用者亦觉轻便舒适,可是外型却生硬欠缺自然。
  制作部聘用蜡像制造师加工,像是像了,可不就是蜡像。
  过几天刘祖光给她寄来一只小包裹。
  文晶碰巧在妹妹家,看到顺口问:“阿昌,男朋友寄礼物给你?”
  关怀之情洋溢脸上。
  文昌拆开包裹,文晶一看,吓得跳起,“这是什么?”
  盒子里有五六只人类耳朵。
  文晶骇笑,“假的吧。”她伸手触摸,“哟,真的一样,微温,这用来做什么?”
  耳朵大小不一,形状亦有分别,盒子里另外有一封信,附着一叠照片。
  “文小姐,这是敝部门第一宗委任工程,希望你按着照片所示,替伤残者为他们未来耳壳化妆,为求惟妙惟肖”,署名刘祖光。
  啊,文昌没想到她的工作得到欣赏。
  最大鼓励是信里附着一张酬金支票。
  照片里有两个是儿童,且都是小女孩,一个天生没有左耳壳,另一个,后天受伤,失去耳壳。
  文晶恻然,“阿昌,先替这两名服务。”
  文昌答:“明白。”她放下资料。
  “能亲自见到伤者本人又更好可是?”
  “那当然,不过,现在效果也不会差,元婴师傅是一个宝藏,我真幸运,从你处认识了她。”
  “阿昌,明日你姐夫五十岁生日,你来吃碗面。”
  文晶说:“他好多了,每天为儿子补习数学,我对他另眼相看。”
  “他现在时刻在家?”
  “开头我还不惯,像换了一个人,只喜欢到公园散步及遵医嘱踏三轮车运动,体重减去五十多磅,衣服全部重新添置,变了,完全变了。”
  “最高兴的是孩子们吧。”
  “那当然,他们父子在书房做模型军舰军机军人,哎呀,士兵只得一吋高,五官制服却绘得栩栩如生,蔚为奇观。”
  文昌的心一动,“一定要参观。”
  第二天下午,文昌提早到姐姐家,他们三父子正合作做二次大战时英军战斗飞机,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文晶叹口气,“我终于有家了。”
  文昌发觉他们用的油漆及画笔都是精选,可以借用,于是问外甥们要了一套。
  杨光抬起头来,文昌已经笑说:“姐夫,我是阿昌。”
  酒店职员送蛋糕来,母子出去看视,只剩文昌与姐夫在书房。
  文昌看着杨光,“姐夫,你痊愈了。”
  他只是笑笑。
  “你也乐得享这清福。”
  他点点头。
  “姐夫,你识得我没有?”
  文昌忽然轻轻答:“你是阿昌,一向最爱护我们。”
  文昌忽然轻声说:“你其实也记得其他女人可是?”
  杨光不出声,过一会说:“阿昌你冰雪聪明。”
  文昌轻轻说:“不认识最好,你也看见了,她们可不关心你的健康,开口闭口只提着她们的福利。”
  杨光叹口气。
  文昌低声说:“那其实也是应该的,她们拿青春岁月来换取物质,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
  杨光却说:“我都忘记了,”这次他脸上并没有露出茫然之色,“阿昌,我眼中只有两个孩子。”
  这时两个少年走回书房,“阿姨你替这批军人画上眼睛。”
  文昌笑答:“我才不会浪费眼力。”
  她出去找姐姐。
  文晶说:“你一向细心,为什么没带生日礼物?”
  “他什么都有,还送什么。况且,他不记得我是谁。”
  稍后,吃完蛋糕,文昌回转家去。
  她用小小罐不脱色模型油漆绘画,更加得心应手。
  她把油漆样本寄给刘祖光,请求批准,如有疑问,与小云商讨。
  文昌知道她余生都不会忘记开怀台的习艺日子。
  她整整逗留了一年,有时,把工作带到那里做,一次,刘祖光寄给她一盒眼球,像弹子那样,在桌子上滚动,十分骇人。
  也只有小云不觉害怕,说像一种万圣节糖果。
  眼珠各有眼色,有一颗碧蓝,似宝石,已经这样逼真,可是同真实眼珠还差得远。
  小云建议在眼白加上微丝血管,她找到一圈丝线,轻轻抽出,随意黏上,文昌不由得叫好。
  文昌不由得叫好。
  小云告诉文昌:“姑姑化妆,不用添加道具,她连假睫毛也不用,纯靠画工。”
  “那也是一种门派吧。”
  “正是,姑姑有两个朋友,也擅长易容,是独当一面的艺术家。”
  “啊?”文昌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们在何处工作?”
  “一位在索拉奇杂技团,你听说过吗?”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这位阿姨用各种道具协助,与服装师合作,效果诡秘艳丽。”
  “对对,功不可没,我最喜该杂技团化妆。”
  “她常驻拉斯维加斯,我们不常见面。”
  好一种特殊的行业,而且相当神秘,一般说起化妆师,人们便想起脂粉:一只小小化妆箱里,放满七彩缤纷的口红粉条眉笔……这是比较肤浅的看法。
  实际上他们是艺术家,他们的画布是皮肤。
  小云说下去:“我自幼喜欢易容,姑姑让我旁观。”
  “小云,你刚刚说到元师傅还有一位朋友,她又在什么地方工作?”
  “啊,她是学者,她周游列国,研究全人类土著面谱,搜集资料,著书立论。”
  文昌惊叹。
  “她说该项文化资料是一个宝库,可追溯至数千年前,不过她只研究现世存活的面谱描绘,据姑姑说,她逗留在那城即俗称爱斯基摩地区已有一段日子。”
  文昌又再次赞叹。
  小云十分高兴,“姑姑说过些日子让我跟她们学习。”
  文昌不动声色说:“那大概要到你过了十八岁才讲了。”
  小云不置可否。
  文昌立即说:“对不起我太好奇。”
  因为开怀台这地方像一个梦幻世界,什么都似幻似真。
  文昌把完工的人造眼球小心翼翼放回盒子。
  这时她们忽然听见师傅的工作室传来哭泣声。
  小云说:“我过去看看。”
  文昌说:“我还有点事,我告辞了。”
  她收拾一下,穿上外套,刚想走,小云唤住她:“阿昌,姑姑劳烦你过去一下。”
  文昌立刻应声是,跟着小云走进工作室。
  文昌看到师傅惯常坐在她光亮的位置上,对面有两位女士,分明一对母女,年轻那个低头无言,她母亲哀哀哭泣。
  元师傅声音平静,“小云,你去准备宁神茶,阿昌,请过来。”
  阿昌走到师傅身边,一看那年轻女子,便明白整件事。
  怪不得师傅叫她,原来那年轻女子左边面颊与文昌几乎一般,有一个极大疤痕,伤及筋肌,故此愈合之后嘴角扭曲,有点可怕。
  元师傅说:“这是于太太与于小姐。”
  文昌觉得一切言语都属多余,她坐到母女面前,低声说:“请看着我。”
  文昌轻轻摘下面具。
  于太太瞪大双眼,立刻止哭。
  于小姐轻轻吁出一口气。
  文昌又迅速把面具带上。
  人们悲泣是因为他们觉得独自不幸,等到发觉并不孤单之际,心情往往好过一些。
  于太太情绪缓缓平复。
  小云捧着热茶进来。她喝过一口,轻轻说:“你也经过多次矫型手术无效?”
  文昌点点头,握住于小姐双手,“我终于大学毕业,找到合适职业,此刻主持一间美术工作室,我想告诉你,我们可以正常生活。”
  于太太气定了点,她急不及待问:“你结婚没有?”
  文昌闲闲答:“还没有,不过,我认识许多社会公认的美女,她们也未婚。”
  于小姐忽然低声问:“人们怎么看你?”
  文昌据实答:“我的同事,我的客户,都视我与常人无异。”
  “真的?”
  “我不会骗你。”
  “他们对你的面具不说什么?”
  文昌微笑,“我对他们的高跟鞋、染金发也毫无异议。”
  “但是我们有残疾。”
  “是,我们后天不幸破相,无可挽回,你可以整天自怜哭泣,也可以正常生活,你挑什么?”
  于小姐又吁出一口气。
  文昌温和地问:“你几岁了?”
  于小姐低声答:“廿一岁。”
  “发生什么事?”
  “一项抢劫案,凶徒拉扯我手袋,背带一时缠住,他挥利刀割断带子,伤及我面部。”
  文昌耸然动容。
  “凶徒抓到没有。”
  “判刑7年。”
  于太太怨怒地说:“我女儿无辜被判终身。”
  文昌说:“我可以介绍面部神经科医生给你,医学日新月异,一年内可以有许多新颖创举。”
  于太太叹口气,“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元师傅这时轻轻说:“让我来看看,可以做些什么。”
  于太太又忍不住垂泪。
  文昌把她拉到一角,“你要坚强,不然,她也跟着以为是世界末日,愁云惨雾。”
  于太太抹乾泪水,“你的母亲如何应付?”
  “家母已在那次车祸丧生。”
  “啊,”于太太震动,“对不起。”
  “一定不能自暴自弃,必须自重自爱。”
  于太太说:“我怕女儿余生找不到幸福。”
  “啐,哪里怕得了那么多,有人嫌我们出身不好,没有背景,又非名校毕业,又或不幸是孤鳏寡,甚至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打,管他呢。”
  于太太忽然破涕为笑,“快人快语。”
  “我姐姐也那么说我,来,于太太,吃块巧克力蛋糕补充体力。”
  于太太轻轻说:“小女要是有你这样乐观就好。”
  “于太太,轮到我问你,你怎样看我这只小小面具?”
  于太太答:“明人面前不打暗话,看得出硬硬的是假皮肤,可是你性格是那样活泼爽朗,相处超过十分钟已不在乎其他。”
  文昌畅怀地笑,“谢谢你。”
  “文小姐,午夜梦回,你可有遗憾?”
  文昌答:“我遗憾抢不到更多客户。”
  “男朋友呢?”
  “同其他人一般,等待机缘。”
  于太太点点头,“谁与你在一起都是有福之人。”
  好话谁都爱听,文昌大笑,“于太太你倒要掉过头来安慰我。”
  于太太说:“这是实话,没有福气的人不识宝。”
  文昌轻轻答:“人各有志。”
  这时于小姐忽然叫:“妈妈,妈妈。”
  文昌知道元师傅已经化好妆,果然,于小姐出现,脸上疤痕好像完全平复,只见她浓眉大眼,时代气息十足,是个美少女。
  她走进让母亲仔细观察,于太太喜极而泣:“一点也看不出来。”
  真的完全看不出?当然不,但象文昌脸上的面具一样,旁人在认识她的乐观爽朗,再也不介意若干缺憾。
  于氏母女千恩万谢离去。
  元师傅对文昌说:“阿昌,刚才麻烦你了。”
  “助人为快乐之本。”
  “阿昌,你把面具除下,我看看可否替你略为改良。”
  文昌摘下面具,放在桌上,从手袋取出一方丝巾,绑在脸上,遮住疤痕。
  元师傅检查面具,“噫,谁会想到是用极细金属丝织成。”
  “是薄而贴的钛金属,由美太空署发明。”
  “可是着色却欠高明。”
  元师傅细细研究,“他们用一种喷漆。”
  她取过一盘瓶瓶罐罐,用笔蘸了松脂精油,轻轻将原有颜色慢慢清除,像清洗一幅名贵油画一般。
  文昌坐在一旁,聚精会神观看。
  元师傅轻轻说:“让我告诉你,世上最佳易容术的例子。”
  文昌微笑:“师傅讲故事最好听。”
  元婴心想,她眼前这两个非正式徒弟,小云好动,文昌心静,可是两个人都很爽直,她们会成为好友。
  “故事从朋友处传出:一个年轻貌美的行家,每周三次,到一间文娱会所看表演项目。”
  文昌脱口问:“什么节目?”
  “主角与木偶表演腹语术,你看过吗?”
  文昌点头,“从前曾经流行。”
  元师傅感喟:“后来,所有的文娱表演都被电子游戏机打败。”
  文昌目光仍然专注在师傅手势上。
  “这行家十分欣赏那英俊腹语人的技艺,他的木偶栩栩如生,活泼生动,引得观众哄堂大笑,深受欢迎,渐渐女子对他倾心,托人传讯,盼望认识他。”
  面具上油漆已完全清除,浸到清水洗清晾干。
  元师傅继续说下去:“可是男方拒绝,她隔一段日子再邀请他,如此经过三次,都遭到婉拒,大半年过去,她仍然每周三次去看他表演,越来越对他倾慕,他风度翩翩,妙语如珠,真是理想伴侣,于是她亲自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托人送上,那男子感动,但回复说‘你不会想认识我’,女方再恳切陈词,男方终于允许在后台见面。”
  文昌双眼越睁越大,她猜不到故事结尾。
  “到了后台,只见她心仪男子与木偶坐在一起,她心花怒放,趋向前,‘我来了’,她说,那男子却没有站立,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是那只木偶,他朝女子说:‘你好’。”
  文昌“啊”地一声。
  师傅说:“那木偶才是真人,他方是腹语者,那英俊男子,不过是化了妆的木偶。”
  文昌从来没听过那样奇突的故事,她不自主喘气。
  “我们一直在打听那活木偶的下落,打算诚心讨教那神奇化妆术,可是那人一直下落不明。”
  “可是不少奇人自学成功。”
  文昌立刻加一句:“像元婴师傅。”
  元师傅笑起来:“阿昌,你也会甜言蜜语。”
  “师傅,我明天再回来取面具,今日我还有事。”
  “你方便吗?”
  “没问题,我不外出。”
  元师傅取过面具,细细观察,以便下笔,在旁人眼中,可能是毛骨悚然的一件事,这不等于是画皮吗。
  文昌把脸上丝巾绑紧一点,回家工作。
  午夜梦回,她辗转反侧,她有遗憾吗?当然有,载满胸腔,自七孔溢出,只是她不诉苦而已。
  文昌怀念旧男友小邓强壮有力的手臂,那时,他老爱把手臂亲热爽朗地搭在她肩上,那种略为有力及温暖的感觉真好,她靠在手臂上打盹,握着它当安全毯....... 可是此情不再,手臂已属于他人。
  天渐渐亮了,东方有些鱼肚白,但是细雨还淅淅地下,寂寞缓缓围困压逼,文昌终于落下泪来。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起,一定是急事,文昌抹干眼泪去听。
  “阿昌,我们大厦昨晚停电,快回公司查看电脑可有插上后备安全制,倘若图像有什么差池,我情愿自杀。”
  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共六架电脑载着的图像程序价值超过一百万及牵涉到整组人个多月工作时间。
  文昌赶快套上运动服及旧绒帽赶往公司。
  她在停车场与同事相遇,大家不发一言奔到写字楼打开大门扑进去看视电脑。
  可幸全部无恙,大家松口气,继而欢呼。
  “唉,去年阿昌花费十来万装置保险制,及火墙等设施我还觉多余,今日才知眼光够远。”
  “我们去吃早餐吧。”
  “阿昌,中或西?”
  文昌说:“你们替我带一碗皮蛋瘦肉粥,我留下工作。”
  同事一哄而出。
  文昌看到她有电子邮件:“文昌,我是刘祖光,友人托我一事,愿在电话商议,请即电。”,他留下一个号码。
  有什么急事,他没收到那盒眼珠,抑或,上次那批耳壳不符标准?
  文昌觉得燠热,摘下帽子,拨电话过去。
  刘祖光立刻来听:“阿昌,劳驾你了。”
  他的声音低沉自然,文昌十分喜欢。
  她问:“是与工作有关的事吗?”
  “半公半私,这件事很难开口,可是,又不得不开口,因为所有朋友里,只有你可以胜任。”
  “请讲,一定尽所其能。”
  “阿昌,想请你化一个妆。”
  “没问题,请知会人名地点时间,我一定会准时到。”
  “阿昌,这件事有点困难。”
  “有何难处?”
  “阿昌,你听好了:你若拒绝,我也明白;你要化妆的人,已经没有气息。”
  文昌一怔。
  “那是我二十岁表妹,因意外丧生,遗容受到摧残,父母无法见到她最后一面----”
  文昌轻轻说:“请把姓名地点时间告诉我。”
  刘祖光立刻明白,他说:“我电邮给你。”
  文昌说:“你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刘祖光忽然哽咽,他轻轻放下电话。
  文昌恻然,这时,同事挽了她要的粥回来,加一件牛利酥。
  大家兴高采烈开始新的工作天。
  文昌这时才蓦然发觉她这天根本没有戴上面具,连丝巾与帽子都已除下。
  可是,同事们视若无睹,文昌就是文昌,不多也不少,脸上疤痕根本不值得他们大惊小怪,同事数年,他们约莫也知道文昌脸部受过重创,可是,他们更紧张工作进度,还有,文昌英明的领导。
  文昌不声不响完成手头工作,开开心心往开怀台去。
  当天的人客刚刚到,文昌一眼就把她认出,她是演技派新女星容芝。
  容小姐与美术指导及私人助手一起,她这样要求:“元师傅,这个角色肯定需要化妆帮助。”
  元师傅问:“容小姐演什么角色?”
  漂亮娇俏的容芝回答:“我演一具死尸,从头到尾从没张口说话,戏开始已经那样。”
  文昌一听,张大了嘴,啊,多么诡异,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要求化妆成为死尸,而偏偏那边厢,另一个已经没有气息的女子,希望化妆得像活人一点。
  文昌刹那间有了顿悟,她真正完全百分百放下脸上疮疤,她终于痊愈了。
  文昌避到小客厅,如释重负,喜泣而泣。
  她身后传来元师傅温柔的声音:“明白了?”
  文昌点点头,师傅走近她。
  “这是修理过的面具。”
  “谢谢师傅。”她伸手接过。
  面具半透明,颜色极淡,可是戴上,与底下肤色混和,较从前更加自然。
  “阿昌,跟我来学习。”
  这时只听得活泼的容芝问:“我应该躺下,还是坐着?”
  小云替她穿上白袍,把头发梳到脑后包住。
  元师傅轻轻声问:“剧本可有说,你因何身故?”
  且手愕然:“这有什么关系?”
  文昌与小云,不约而同回答:“大有关系。”
  美术指导“嗯”地一声,“师傅说得对,在剧本里,她因服毒身亡。”
  “何种毒品?”师傅问得更加详细。
  “她在一个私人宴会里,怀疑吸入过量可卡因毒,警方发现她,已日二十四小时之后。”
  小云在一边用手提电脑操作,文昌翻阅参考书籍,两人不约而同找到资料图片,让容芝过目。
  美术指导十分钦佩,“我这才明白元师傅为何享有盛誉。”
  小云调出一只颜色,“这种淡灰紫色将在皮肤上敷用,请问是否今日拍摄?”
  “今日拍摄特写,跟着,化妆工作由我接手。”
  师傅轻轻说:“开始吧。”
  助手看到资料照片,用手掩嘴,“哟。”
  容芝却十分豁达,“这种灰紫色正是我最喜爱的颜色。”
  小云替容芝肤色打底,文昌替她化妆双手。
  容芝轻轻说:“这次费用由我自己负担,因为我觉得扮演死者也是戏的重要部份。”
  文昌参照图片仔细做手部化妆。
  美术指导惊叹:“啊,自掌心到指尖逐渐发黑,指甲边沿颜色更深。”
  助战栗,“容芝,你看上去同真的死人差不多。”
  容芝偷窃地闭上双目,“我若再不红起来,比死人还惨。”
  元师傅微笑,“你工作态度如此认真,一定会有事业。”
  文昌留意到师傅在容芝的眼窝及嘴唇上特别用心加工。
  妆成后容芝一照镜子,吓得退后三步。
  是,她十足十的像一具僵尸,容芝与助手相拥欢呼。
  她们一行三人兴高采烈而去。
  小云问:“那是一部什么电影?”
  文昌答:“社会写真剧。”
  “看过这些图片,谁还敢以身试法。”
  文昌替师傅收拾画具,“但愿容芝不要吓坏途人。”
  元师傅习惯在这个时候吃茶吃点心,但是今午她一声不响返回寝室休息。文昌说:“小云,你去看看她。”
  小云放下手上工作,“姑姑最近说她眼倦。”
  “可有看医生?”
  “有带回眼药膏,嘱她闭目养神。”
  “食补也要紧,我立刻请教专家,我替师傅做汤水。”
  “阿昌,怪不得姑姑喜欢你。”
  文昌到市集买回来材料,教家务助理做一个明目清神汤。
  这时师傅叫她们。
  文昌连忙进去听候吩咐。
  只见师傅靠在安乐椅上,仍然气定神闲,她说:“阿昌,我左眼血压高,恐怕要做手术。”
  文昌“啊”一声。
  她已与元师傅产生深厚感觉,由衷关心她健康。
  她苦笑,“医生说,手术后与常人无异,可是,那是不够的,我恐怕要退休了。”
  小云过去靠在她身边。
  “阿昌,小云先随我学艺,她是师姐。”
  “是,师傅。”
  “阿昌,你如愿以偿,你做师妹吧。”
  阿昌却没有想像中快活,她为师傅双眼担忧。
  “不要怕,连视网膜脱落都可以修补,况且,做我们这一行,感觉比视觉还重要。”
  阿昌与小云齐齐称是。
  “这几天我没有约人客,你与小云自由活动吧。”
  “师傅,我有一个朋友……”她把刘祖光的要求说出。
  元婴听了沉吟,“你既然答允,就去吧,不过,下不为例,那是另外一个行业,我们不便捞过界。”
  “明白。”
  小云忽然说:“我是师姐,我也去。”
  文昌啼笑皆非,“我不是去游乐场。”
  师傅却说:“两个人速去速回,记住穿羊毛内衣。”
  文昌这才明白小云好意,投去感激一眼。
  她向师傅告辞。
  一个人做两份工作,时间挤得满满,连伤春悲秋的时间也无。
  她的双眼困倦,揉了揉,坐下与刘祖光通电讯。
  “阿昌,很遗憾我工作缠身,不能亲自道谢。”
  “不必客气,工作很快就会完成。”
  文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小云来找她。
  这是她们第一次在开怀台以外的地方见面。
  小云十分欣赏她家居,“我一直希望有个小小公寓。”
  文昌微笑,“可是跟着自由而来的是衣食住行诸多琐呈,一天到晚应付帐单,随时发现肥皂卫生纸牙膏忘记补充,又拉开冰箱,空空如也,还有,垃圾杂物无人清理。”
  “你的小公寓多么整洁。”
  “我每天都做家务。”
  “阿昌,你文武双全,既有丰富收入又兼洗熨煮,做你男伴什么都不用做。”
  文昌早已发觉,小云只是样子长得小,实际上不止十二三岁了。
  她们带着化妆箱子出发。
  有人在停车场等她们,出乎意料之外,那人也是一个年轻女子。
  “请跟我来。”
  她把文昌与小云带到地下室,文昌一向镇定,她放下工具,女子把一张照片交给她,那是一张大头毕业照,相中人相貌秀丽。
  “这边。”女子打开盒盖,只露出头部。
  小云一看,“嗯”了一声。
  女子遗憾,“我同当事人说,实在很难修补。”
  “是车祸吗,右半边面孔下陷。”
  “不,她自十六楼堕下。”
  小云问:“为什么?”
  “好象为着感情不如意。”
  三人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女子说:“我叫立坚,我愿向两位学习。”
  “那么,请一起动手吧。”
  小云从化妆箱里取出修补材料,都是坊间美术店随手可以买到的网纱、铅丝、粘土。
  她们三人在一边的小桌子上开会商讨如何修补脸容,有伙计递上热茶及油圈饼,应该是没有胃口,可是实事求事的三个化妆师居然在这个奇突的地方吃起下午茶来。
  她们一致通过决定怎样处理,便立刻动工,三人一起穿上白袍戴上口罩,只见三双玲珑巧手很快作出成绩,尤其是小云,把事主面孔恢复肉色。
  她们松一口气,“已照着相片还原。”
  “阿昌,你来做她双手。”
  阿昌过去施工。
  立坚说:“应该可以交待了——两位,你们若愿意过档为我工作,菥水加倍。”
  文昌立刻答:“我们对目前的工作满意。”
  “你俩精密技巧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与你们比,我的技俩实在有亏客人,当然,他们不会抱怨,可是,我想更进一步。”
  小云忍不住笑,“我们的客人时时出声投诉。”
  文昌处理好双手,把它们交叉放在胸前,立坚过来整理头发。
  文坚轻轻说:“看,她像是随时会得醒转。”
  文昌更低声:“永不,绝不可以拿生活做赌注,一定要坚强生活下去,直至耄耋,看到你躺在这里,叫我们心痛如绞,我们不会原谅你做出如此愚蠢行为。”
  小云鼻子透红。
  这时,伙计推开门,“亲属来了。”
  立坚说:“给我们五分钟。”
  她立刻把茶具收进抽屉,熄掉大灯,清清喉咙。
  文昌说:“我们告辞了。”
  立坚指一指侧门,“从这道门通过小小祈祷室可以到停车场 。”
  她们挽起化妆箱,准备离去,立坚却把一只信封交给她们。
  文昌点点头,这时,她们听见亲属饮泣声,不忍再听,连忙推开侧门走到停车场。
  两人吸进新鲜空气,揉揉面孔,小云说:“酬劳捐到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吧。”
  “那立坚真能干,承继了家族事业,做得有声有色。”
  小云问:“你猜那男朋友可有出现。”
  文昌摇头,“这种人通常已经远走高飞。”
  小云叹口气,“死了也白死,所以要活下去,不是为别人,或是给谁好看,而是为自己:勤奋做一份普通工作,努力养育一对平凡但可爱的子女,好好度过青年中年老年。”
  “小云你说得好。”
  “每个人都有伤心经历,不高兴的事,阿昌,我不止十二岁了,可是看上去,我永远是个女童,我也痛心失望。”
  文昌惨然,没想到小云会选这个时候透露心声。
  小云说下去,“我体内欠缺一种生长荷尔蒙,本来可以医治,可是家人没有及时带我给医生检验,永远失去了机会,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升高发育。”
  文昌张大嘴。
  “我已经廿五岁,阿昌,我的确是我师姐,我比你年长,我想说的是,人我都克服身体残联如常生活,一个百分百健康美少女却轻生放弃,真叫人难受。”
  文昌把手放在小云肩上。
  “阿昌,我心智成熟,但是身体却不发育,我不能怀孕生子,帮此我没有机会组织家庭。”
  文昌紧紧握住她的手。
  平时活泼调皮的小云忍不住钦泣,文昌把车子缓缓驶离,停到公园附近陪小云看海景。
  一个冰淇淋小贩推着车子经过,文昌叫住他:“给我一个篮莓双球,我要巧克力蛋筒。”
  刚想问小云要什么 ,她已小小声说:“有无覆盆子?”
  小云振作起来了,文昌微笑。
  两人看着海景,不久心情平复,文昌先送小云回家。
  文昌一进大门便即刻淋浴,可是身上福尔马林药水气味好象历久不散。
  刘祖光留言 :“表阿姨同我说:表妹看上去像睡着一般安详,叫她心安。”
  文昌答:“这件事已经过去。”
  他传来照片:“这是七岁的红发琳赛安德逊,还记得她吗,她的左耳由你绘制,她十分满意,说耳朵上雀斑与她鼻尖那些一模一样,她认为你是世上最佳艺术家。”
  文昌忍不住笑。
  “工作陆续有来。”
  文昌答:“欢迎。”
  “下月我前往东京开会或许途经贵市,可否预约见面?”
  文昌一惊,她缓缓抬起头。
  笔友要求见真人了?
  她这样回答:“真不巧,下月我要陪家母往内地探亲。”
  她熄掉电脑,上床睡觉,鼻端还似闻到福尔马林气味。
  那夜她无可避免地做了梦。
  梦见有人走近向她道谢,那股药水味越来越重,文昌看不清她的脸,但心中有数。
  文昌仍大胆训斥她:“亲者痛,仇者快,连陌生人都觉得好尴尬。”
  那女子唯唯喏喏。
  “后悔吗?”
  人家不回答。
  “你看,没有来生,只活一次,幼时妈妈一天喂你七次,稍后替你妆扮上学,略为发烧,便彻夜不寐,体贴照顾,每次考试成绩备受关注……千辛万苦,直至成年,你是怎么搞的?”
  那女子低泣。
  文昌搥胸:“最不值的是,此类失意,一定会过得去,过那么三五七载,那样的人,贴你一百万美元,硬要陪你一世,你也会说不敢不敢,唉。”
  天渐渐亮了。
  文昌越讲越起劲,口沫横飞,正想继续,不料门铃骤然响起,把她自梦中惊醒,她结束了演讲。
  门外是同事,“今晨法国白兰沁化妆公司与我们签约,我给你送服装来。”
  文昌连忙起来梳洗,同事帮她在足踝搽一点香水,“这是他们出产的大马士革玫瑰香油。”这是用来博取对方好感。
  文昌把头发整齐往后梳,用黑色丝绒带子绑好,换上同事准备的深棕色套装。
  同事称赞:“是美女吗,不见得,但的确潇洒有型。”
  文昌笑了,取起面具,轻轻罩上。
  她们在转角小店买了咖啡,一边喝一边上路。
  同事闲闲地说:“我表哥在西雅图做医生,他说:当地实验已成功培殖人工皮肤,就用你自己的细胞,在培养碟内种养,一待成熟,便可移植,因出自原身,天衣无缝。”
  “啊,我也听说过,成功了吗?”
  “可以一试,我帮你联络。”
  文昌沉默一会,“失望次数太多,而且,面部造型,疼痛不堪,你们又不嫌我,算了。”
  同事斩钉截铁说:“你即使是绿肤小怪人我们也一样爱你。”
  “我仔细考虑一下。”
  同事笑了。
  到达公司,稍后法国人莅临,对于她们作品赞不绝口,虽然美术室规模小,客人无转身之地,但是客户这样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文昌高兴到心坎里。
  他们签妥两年合同,并且邀请同事往法国鲁昂总厂参观,“我们聘请法国石油实验所出身最优秀化学家工作”,喝过纸杯盛的香槟,愉快离去。
  文昌出了一身汗。
  同事们吁出一口气。
  她们喜欢工作,不喜交际,幸亏不知怎的,客人自动找上门来,说成绩出众,好像太自大,不过却是事实。
  傍晚,文昌正在写信,姐姐带着孩子们来看望她。
  两个外甥一进屋,便打开冰箱打出可口食物大块朵颐,然后蹲着玩最新电子游戏。
  “最近忙什么,大家都挂念你。”
  “姐夫健康可有进展?”
  “已经回公司开会,精神不错。”
  文昌转过头,“真的,还有无闲杂人等骚扰他?”
  大姐的声音几乎有点遗憾,“他脑子认人部分受损,根本不记得面孔,特别是看到女性,一脸茫然,绝非假装。”
  文昌微笑,很多太太都愿意丈夫患上这种失忆症。
  真好,杨光身边的女子,终于只余杨太太。
  “那些女子不外想找人付半山房租及到名店买些衣物,男人多的是,何必找一个病汉。”
  这时,孩子们缠着阿姨玩游戏,他们哪是文昌对手,文昌大杀四方。
  “有约会没有?”
  文昌摇头。
  “约会的秘诀是:约了人会面。”
  文昌答:“我知道,还没有见到值得约的人,一般男子不过想与年轻貌美颇合眼缘的女子组成家庭繁殖后代,何必约我。”
  大姐叹口气,“我替你带来一些烤菜,放在冰箱里。”
  文昌站起,拉起姐姐手,与她跳起康嘉舞,外甥看见了,也来接龙,各人搭往前边那人的腰,舞动起来,一边踢腿,一边喊:“嗨!”
  他们走了,文昌把面具撇下,检查颜料可有脱落之处,逐一细心补上。
  那天,她收到一个速递包裹,里面有一只软塑胶鼻子,刘祖光这样写:“五十六岁癌症病人手术切除鼻子,伤口太大,无法支撑软骨移植”,附着病人照片,啊,文昌又有得忙了。
  第二天回到公司,又有事故需要应付。
  年轻新进模特在拍台子发脾气。
  她这样说:“我的门牙并非十全十美,的确有凹凸,可是你们却把照片中的它们修改得一排口香珠似,这根本不是我。”
  文昌连忙走出来,“你先坐下。”
  她查看广告照片,的确有欠自然。
  模特儿说:“你们不需要模特,干脆用电脑绘一个十全十美毫无暇疵的假人,腰围永远二十三吋,胸部永不下垂,不闹情绪,毋须加薪。”
  文昌说:“把她经理人的找来。”
  模特儿说:“我叫姬亚,我没有经理人,我代表自己。”
  年纪轻轻,单人匹马跑江湖,难得。
  “你先回去,留下电话,我与客户商量一下,这是一则首饰广告,倘若客户说牙齿不整齐也可配戴该牌子钻表,那么,我替你恢复原状。”
  “谢谢你,你是一个文明民主的主管。”
  文昌忍不住说:“可是姬亚,你原则虽然正确,可是这动不动拍台子的脾性可得改掉,有话好好说,不必动武。”
  姬亚涨红面孔,“是,你说得对。”
  同事立刻联络客户,客户笑答:“已听说过此刻流行缺憾美:‘我是我,我健康乐观,我即是美’,充满自信个性,请同模特儿说,我方允许她保留自我。”
  大家欢呼击掌。
  姬亚挽起她的背囊,高高兴兴离去。
  傍晚,文昌与小云陪师傅入院。
  元婴微笑,“麻烦你了阿昌。”
  文昌笑嘻嘻,“有事弟子服其劳。”
  “两人好好听着。”
  文昌与小云走到师傅跟前。
  “我做完手术决定还乡退休,开怀台由你们二人承继,你们要友爱合作。”
  两个徒弟怔住。
  “小云,你是师姐,你要在分账上公平对待阿昌,你了解颜料色彩配方调制,而阿昌擅长立体描绘,两人配合,一定可以做到最好。”
  小云忙不迭点头。
  文昌嚅嚅,“师傅,我还在学习阶段。”
  “我们一辈子都在学习,你的态度正确。”
  文昌握住师傅一双巧手。
  “你们回去吧,明日再来。”
  小云不愿离去。
  元婴说:“不过是小手术,如此婆妈,怎么办事?”
  临走之前,师傅说:“我带了一壶宁神菜,你们各喝一口试味,然后斟一杯给我。”
  她们终于结伴离去。文昌建议:“小云你不如到我处休息,明天一早去见师傅。”
  “你怕我寂寥。”
  文昌点点头。
  那天晚上,忽然下起大雨,雨点打在小露台上,啪啪作声,这种雨,若落在脸上,一定疼痛。
  小云一个人坐在露台前看雨景,背着光,个子显得特别小,十足一个小女孩。
  她与相依为命的姑姑分开,落了单,说不出的寂寥。
  文昌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转过头,“这种大雨,直叫我想起旧欢如梦四字。”
  文昌点头,惆怅地说:“追求之际,把右臂砍下放在银盘奉上,亦并无不可,午夜电话不住响起,不听吗,寒夜跑来你家楼下等待,毫无怨言,瑟缩直至天亮,为求一声你好,把祖母的压岁钱掏来买你喜爱花束……”
  小云轻轻接上,“后来,忽然有一天就不认识你了。”
  “‘那是你的声音?对不起,我忘了。’”
  她们两人一齐无奈地笑出声来。
  两人觉得倦困,打个呵欠,“咦,为什么如此不济?”
  文昌想起,“哎呀,师傅的宁神茶,分明是叫我们早睡。”
  一看,小云已在沙发上盹着。
  文昌替她盖上毯子,她回到床上,也咚一声睡熟。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红日炎炎。
  惊醒时太阳已经照到床头,应该是十点钟以后,电话铃响个不停,文昌跳起接听,原来是医院打来:“元女士眼部手术已经成功完成,你们随时可来探访。”
  文昌喊声惭愧,她连忙梳洗,推醒小云,趁这空档做了简单早餐:把鲜果牛奶放进搅拌器打成奶昔,一人一杯。
  她俩赶车往医院。
  小云犹自不解,“我从来不曾睡得那么沉,呵,”她忽然觉悟,“我明白了。”
  师姐妹二人,相视而笑。
  元师傅精神良好,叫文昌与小云放心。
  她一双眼睛用纱布遮住,文昌发觉师傅面色焦黄,特别是唇嘴干瘪,与平日判若两人。
  还有,她的一双手青筋毕露,细纹密布,元师傅像在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年。
  她轻轻说:“被你们看到真面目了。”
  小云似比文昌更吃惊,“姑姑,我还以为你从不化妆。”
  元师傅微笑,“世上哪有不化妆的女子,那还不吓坏人。”
  她们都笑了。
  “师傅何必退休。”
  “做腻了,也该是休息的时候了,昨晚医院有一位魔术师来访,替病人解闷,他把弄一只小小水晶球,那只球晶莹剔透,像是粘在他身上,浑为一体,无论如何把玩,都不会落在地上,简直出神入化,神乎其技,大家觉得赏心悦目,赞赏不已,有好几次他那十只手指宛如有刹那间离开了水晶球,它似有生命般独自悬挂在空气中,啊,无比奇妙,那肯定是他毕身绝技,但是,那是艺术吗,当然不,那不过是雕虫小技,江湖跑码头的特技,唉,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小云听罢,一言不发。
  文昌不以为然,“可是那是他的营生,他敬业乐业,有何不可。”她大胆反驳师傅:“不是每个人要做脑科医生或是原子分离专家,任何一个在社会站得住的待业,都有功用,师傅不可妄自菲薄。”
  小云说:“阿昌有理。”
  元师傅缓缓点头,“阿昌你说得对,我们应当壮敬自强,你与小云去做好开怀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师傅出院后,休养了几天,工作由小云及文昌代替。
  客人来到,颇为失望,“元师傅呢,她不舒服?我可否另约时间?”
  那天下午,文昌一转头,发现师傅在准备化妆原料。
  “咦,师傅,你怎么下来了?”
  只听得师傅嗤的一声笑。
  文昌恍然大悟,她点头,“小云,你毕业试完全及格,有九分相似。”
  那可不就是小云。
  她轻轻说:“客人要见元师傅,就让他们见元师傅。”
  “他们其实也从未见过元师傅。”
  那一天的客人是一名彪形大汉。
  文昌还是头一次见到男客,不胜讶异。
  他一坐下,文昌便猜到他来意,他耳根下已可见七彩纹身,只见一个凶猛凸眼龙头,盘踞在他脖子上,栩栩如生。
  他毫不见外,豪爽脱下衬衫,原来龙身随肩膀手臂而下,像一匹青色锦缎似铺满满,煞是好看。
  文昌忍不住“啊”了一声,“我们可以为你做什么?”
  年轻大汉说:“我明日要去女友处见家长。”
  文昌轻声说:“激光可除纹身。”
  “我无意除脱这个纹身。”
  “你想用化妆遮住它。”
  “对,见过家长,我又可恢复自我。”
  小云低声问:“这不是欺骗吗?”
  大汉笑答:“不不,这只是尊重,我愿把最好一面给长辈看到,免得引起他们不安。”
  说得也是,他设想周到。
  “化妆得耐水。”
  文昌答:“明白,可是你知道,所有化妆,只有二十四小时功能,皮肤不停进行新陈代谢,细胞剥落,化妆褪却。”
  他点点头。
  小云忍不住问:“纹身在颈上,人人可以看到……”
  他苦笑,“年轻时就是喜欢这点威武,出入酒吧,必定有美貌惹火女子前来搭讪,她们的手,忍不住抚摸纹身,接着,就好办了。”
  文昌与小云从未见过那样坦白的人,不禁肃然起敬。
  文昌研究他的肤色,请小云挑选颜料,她替他剥净汗毛,抹干,逐层颜料添上。
  纹身精美细致,实在是艺术,大家都在人类皮肤上绘画,文昌不禁惺惺相惜。
  “是在日本做的吗?”
  大汉答:“不,在美国迈阿密。”
  文昌更觉意外,“先生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我主理一间健身室,”他笑着放下名片,“你们若是光临,七折招待。”
  文昌更加好奇,“女友又从事什么职业?”
  “她在中学教英文。”看得出大汉以她为荣。
  文昌不再说话,她聚精会神替大汉遮尽纹身,做得与他太阳棕肤色一模一样,加些亮晶晶油光,逐笔画上毛孔。
  大汉一边照镜子一边不相信整片纹身在他眼前消失。
  他喃喃说:“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然后,打回原形。”
  他极之满意,付出酬劳离去。
  文昌问:“他怎么会找到我们?”
  “也许朋友介绍,姑姑从来不刊登广告。”
  “你猜,他与女友会得到幸福吗?”
  小云一想:“他那样肯为她着想,会有前途。”
  “但两人背景个性全然不同。”
  小云答:“说真了,夫妻不外是一男一女,相爱足够。”
  她讲得那样实在,叫文昌恻然。
  小云说:“你回公司吧,还有六小时以上工作等着你。”
  文昌点点头。
  她坐在设计桌上,做到十点多,脖子饿了,只吃两块高能量饼干,喏,就是那种爬山人士迷途时救急食品。
  只有一个女同事陪她。
  她闲闲说:“传言我们绝少聘请男同事。”
  文昌答:“不是谣言,是事实。”
  “为什么?”
  “同女校一样,大家好专注做事。”
  女同事大笑,“真的,统统脂粉不施T恤牛仔裤就可以上班,无人呆在茶水间打情骂俏争风吃醋。”
  “工作时工作,嬉戏时嬉戏。”
  “明天佳子服装公司来拍摄年报。”
  “我很喜欢佳子设计。”
  “记得去年吗,他们慷慨把拍摄后衣服送给我们,可惜只有季康与亮丽合穿,二号!”
  今年他们想法不同,听说有八号十号模特儿,比较接近现实尺寸。
  “那多好,我一定抢下几件。”
  文昌不出声。
  “阿昌,你呢。”
  文昌嗒然,“我穿什么都一样。”
  “阿昌,你不用妄自菲薄,你虽然不爱打扮,但是白衬衫卡其裤就很潇洒。”
  文昌笑,“你下班去吧。”
  同事走了,文昌收拾桌面,也相继离去。
  那天晚上,她做梦回到十分年轻时候,无忧无虑,满心欢喜地约会男友,快乐地扑到他怀里,他穿着的白衬衫卡其裤像是在太阳下晒干,有股清香味道,叫文昌陶醉。
  真是一个好梦,醒来时天还未亮,文昌一边梳洗一边想:“这就是生活了,还有什么奢望呢,丰衣足食,有住所有工作,还要怎么样。”
  她叹一口气,戴上面具上班去。
  噫,又不止她一个人戴面具,其他人面具比他精致百倍,且换上换下,款式众多。
  回到公司,她用锁匙开门。
  她一边喝黑咖啡一边看当日工作程序。
  这时同事陆续返回,诧异地说:“阿昌你没有回家?啊不,换过衣服了。”
  文昌只得苦笑,人虽沉闷,工作却热闹,不久工作室站满模特儿摄影师等人。
  这时看一般化妆师工作,只觉他们诚实可嘉:模特儿仍然维持基本面目,有时连胎痣、眼袋尚靠电脑清除。
  当然,文昌不去理会他人水准。
  正忙着,同事见有人送货上来,一指手,“那边,叫文小姐签收。
  年轻男子走进文昌,文昌问:“是什么?上回叫你们送影印纸,三天不见影踪。”
  那年轻人只是笑,递上一只纸盒子。
  文昌接过,觉得深棕颜色有点熟悉,忽然看到盒子上回邮地址写着刘祖光三字。
  她啊哎一生,“刘先生叫你送来?”
  那年轻人笑答:“我就是刘祖光。”
  文昌忽然只觉得四周围的人统统在刹那间消失,他们谈话声变成嗡嗡声,她从未
  见过那样好看的笑脸,还有,他身上的白衬衫卡其裤像是有阳光的清香气息。
  文昌定定神,听见自己问:“你怎么来了?”
  “我开会路过,顺道看你。”
  “对,你提及过...”
  “好吗,文昌,终于看到你了。”
  他伸出手与她大力相握。
  文昌连忙招呼他到比较清静角落坐下。
  “没想到你那么年轻。”
  文昌冲口而出,“你也是。”
  他们一起笑,她用咖啡松饼招待他。
  文昌轻轻问:“盒子里是什么?”
  “打开看看。”
  文昌满以为是人类头部不知哪一部分的模型,打开,却是一盒巧克力,她忍不住
  取过一颗放进口中,啊,那香蜜甜味随着舌头滚动沁人心脾。
  这真是天下最好吃的巧克力糖。
  这时有同事不放心,“阿昌在什么地方”,一路寻了过来。
  隔着玻璃门,看到文昌在小房间内与一年轻男子亲热说话。
  这里像是女儿国,怎么会有男生?
  同事招手,“阿昌的男朋友”,
  “阿昌有男友?”,
  “自己来看呀”,一下子聚了三四个同事,都往玻璃窗内张望。
  文昌一抬头,看到同事们不怀好意的嬉皮笑脸,面孔刷一声涨个通红,手足无措。
  刘祖光却是高手,他举起手摆动,像是游行向群众招呼,同事们反而不好意思,立刻散开。
  他打开门,自我介绍:“我是文昌朋友刘祖光。”
  如此落落大方,甚为难得。
  “阿昌,这里有我们,你去招呼朋友吧。”
  文昌邀请刘祖光:“不如到舍下小坐。”
  刘祖光笑:“求之不得。”
  真没想到他那样豪爽热诚,文昌把先前的的戒心全盘放下,开心见诚招待远方来的朋友。
  她请他坐下,敬一杯热茶。
  刘祖光要求参观她的绘画工具,她打开小小工具箱。
  她微笑,“跑这么远,就是看这个?”
  祖光答:“不怕你见笑,同事们叫我来偷师,他们对你钦佩。”
  文昌涨红面孔,“哪里哪里。”
  祖光指着她双手,“这里这里,工具都很普通,我们的颜料,更为精致,可见与
  工具无关。”
  文昌有点兴奋,好话人人爱听。
  “文昌请问你是无师自通,抑或随高人学习。”
  文昌想一想,“说来话长,我的确跟随民间一位师父学艺已有年余。”
  “不知你可允许,我想看你实际工作。”
  “不过是一层一层加颜色,好比写生。”
  刘祖光取出一只小小盒子,打开,里边是 一副假牙。
  他说:“近年假牙技巧已经进步十倍,可是仍然一眼看出‘这是假牙’。”
  文昌取过假牙细看。
  “这是做给什么人的?”
  “六十岁时髦祖母寻求像真度高假牙。”
  文昌说:“所有牙齿之间其实都有罅隙,与牙肉接缝处亦每颗不同,这排牙齿做
  得太整齐太洁白,换句话说:太过完美。”
  刘祖光点头。
  她打开颜料,“六十岁了!牙齿保养得在好,表面珐琅质也一定有裂纹,真牙的
  珐琅质呈半透明,有斑点,假牙不是做不到,而是工匠认为不够完美。”
  刘祖光笑,“没想到太过完美变成呆板。”
  他也明白其中原因。
  “我得看到该位女士其余牙齿才能开始。”
  没想到刘祖光立刻取出放大照片,“家母。”
  文昌笑出来。
  她取出极细鎚子,轻轻敲向假牙表面,瓷质顺着纹路裂开,刘祖光“噫”地一声。
  文昌取出颜料,把牙齿逐颗加色,每颗深浅有极之细微分别,且同一双牙,上半
  与下半也不同深浅。
  刘祖光蓦然抬起头,“我得到了。”
  文昌继续细心上色。
  他反客为主,替文昌添上热茶。
  “这完全是观察入微的问题,齐白石画虾鲜蹦活跳,而别人画虾却像整盘蒸熟,为
  什么,因为只有齐氏深识活虾的形态。
  文昌心花怒放,把她比作大画家呢。
  刘祖光说下去:”你看这副假牙此刻已不像刚才那么漂亮,可是我敢说装在家母
  嘴里,一定惟妙惟肖。”
  文昌肩膀有点酸,一抬头,原来她已经伏案个多小时。
  她说:“牙齿留下,我还要在阳光下加工。”
  他忽然请求:“请带我去吃碗地道的云吞面。”
  文昌笑:“我并非美食专家呢。”
  刚好这时小云电话追到,“你今日没有空?”
  “有朋友自远方来,请问有什么好吃面家?”
  “三通路的品香,姑姑赞好。”
  文昌说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
  找到品香才发现是家毫不起眼并无装潢的小店,他们各叫了面,祖光吃得香甜。
  他同文昌说:“在美国读了十几年书,最惨还是吃不好,同学们都不会烹饪,靠我
  做伙头将军。
  “你读什么?”
  “化工与生化,尚未毕业,已为都邦录取,一直工作至今。”
  这时,忽然听见邻座几个客人议论纷纷。
  ——“令人不安”,“太可怕”,“像真的一样”,“这种照片怎可登得这么大”,
  “要去投诉,孩子们看了吓坏”,“我都打冷颤...”
  他们拿着报纸,不住批评。
  刘祖光好奇,他探头问:“什么事?”
  邻座客人索性把报纸交在他手上。
  他一看,打个突,原来刊登全版的是一个电影广告,戏名标题之处,是一个女子
  打横躺在一片草地上,那女子表情祥和,可是一看便知道已无生命迹象,不知怎地,
  明知是假,观众却觉遍体生寒。
  刘祖光说:“是可怕。”
  文昌一看,不禁微笑,电影广告中女子正是容芝,那惊人像真的化妆,正出于她
  们三师徒之手,员师傅真是高手中高手。
  原来电影叫《永远爱你》,女主角另有其人,但制片与导演却决定用容芝做海报。
  刘祖光惊叹,“又一名高手!”
  他随即看到文昌的笑意。
  “是你?”
  文昌点点头,”“是师傅。”
  “啊,我也愿拜师,文昌,君子成人之美。”
  “她已经退休回乡,不会再收徒弟了。”
  刘祖光顿足,徒呼荷荷,“这是华人做法,一代只传一代,倘若是洋人,一定开
  办学校,设帐授徒,或是著书立论,将秘方公诸天下,美国几间长春藤大学将所有研
  究所得在互联网上公布。”
  “师傅觉得这是雕虫小技。”
  刘祖光长嗟短叹。
  “这样吧,我与师姐商量一下,看她可愿指点你一二。”
  祖光大喜过望,“你还有师姐?”
  文昌点点头,“她可比我能干多了。”
  刘祖光手舞足蹈,像是遇上人生一大乐事。
  文昌问他:“你住在什么地方?”
  “爸妈家。”
  “他们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对,开心得很,一张口便是‘没带女朋友回来?’妈,真的没有,‘几时才可以抱孙?’......”
  文昌笑得弯腰,她亦有差不多遭遇。
  “许多友人三十余岁仍然单身,这一代越来越迟婚,可能在实验室耽太久,异性变
  成手足,我试过约会最最投契女同事。到了娱乐场所,二人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文昌一边听一边点头。
  “我们几时去探访师姐?”
  “我现在就帮你约时间。”
  小云很爽快答允:“明天下午三时恭候,你的朋友即我朋友。”
  她也没有问对方是男是女,完全信任文昌。
  刘祖光送文昌到门口,约好第二天再见。
  文昌回公司忙未完成工作。
  她发觉同事们都对她眯眯笑,过不多久,文昌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啊,她
  也在微笑。
  文昌定定神。
  为何这样高兴?有什么理由那么高兴?别无端高兴过头,她静下来。
  同事将拍摄好的时装照片给文昌过目:“做黑白可好?”“已经多人做过”“照片
  这样精彩,如何更加突出?”“在模特儿脸上做工夫”......
  文昌提醒她们:“任何决定,都要与客人商量。”
  不得自说自话,置人客不顾,只管自我胡乱发挥。
  “明白。”她们分头商议。
  会计公司职员上来交收支报告,这是美术室接连三年都有盈余,文昌十分高兴,多年努力好似终于得到回报,他一直维持着微笑。那天晚上,文昌忘记摘下面具,转身时碰到床角,发出“咯”一响,她才记起,她是一个有残疾的人。文昌轻轻叹口气,紧紧闭上眼睛。第二天她如常回公司工作。有同事比她更早到,正抖出一件件新娘礼服拍摄。那些裙子都象云般一团团,下摆像蛋糕,放肆地撒开,一层层不见底,好不夸张。一间商场打算举办婚礼周,请她们设计宣传刊物。会议室门一打开,文昌看到她秘书穿着婚纱出来,原来是试穿,却不愿脱下。大家都笑了。年轻天真的秘书站到一张小圆凳上,象只洋娃娃。文昌随大家看了一会,回房工作。那女孩稍后脱下白沙,露出平时的小T恤与牛仔裤,返转工作岗位。她的游戏结束了。下午,刘祖光来找文昌。他买了两盒蛋糕,请同事们吃下午茶。他驾驶的小小吉普车后摆满水果与鲜花,没想到他那样会做人。师姐有多大年纪?
  文昌一怔,问得好,不知小云今日会以什么姿态出现。
  车子到了开怀台门前,刘祖光跟在文昌身后。
  文昌按铃却没人应。
  文昌掏出门匙开门,一边唤人:“小云,我们来了。”
  刘祖光放下礼物,“好简洁明亮。”
  “是,这个地方叫人心旷神怡。”
  但是,元小云不在家,文昌忙着把花插在瓶里。
  “她也许走开一会就回来,请坐”
  文昌斟出龙井茶。
  “如果有啤酒的话更好。”
  文昌开冰箱取啤酒时忽然回头往大厅内看过去。
  长沙发上仍然罩着白布套子,但是茶几两边多了两张椅子,浅灰色格子布料衬配得很好看。
  这两张椅子是新添的吧.
  文昌捧着啤酒出去,刘祖光接过喝了一口,坐在长沙发上.
  文昌觉得后颈寒毛有戒备状态,这便是所谓第六感。
  她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却不觉异样。
  但为什么总是觉得有人老是看着他们?
  象是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盯着研究。
  文昌不动声色,一边喝茶一边与刘祖光闲聊。
  忽然他看到一双眼睛眨了眨闭上。
  怎么可能?人的眼睛当然长在一张脸上,没有脸,没有人,何来眼睛?可是偏偏就是这么怪异,的确有这么一双眼睛,它们长在椅背上。
  每隔三两分钟,眼睛张开,打量毫不知情的文昌与祖光,然后,又静静合上,眼皮与布套一般花纹颜色。
  眼睛长在椅背上,那即是人既是椅背上,一点不错,淘气顽皮的元小云一直在大厅里,这次,她装扮成一张罩着格子布套的椅子,惟妙惟肖,真的一般,若不是露出眼珠,谁也看不出来。
  电光石火间文昌拆穿把戏,正想大笑着过去揭开小云,但说时迟那时快,刘祖光忽然转移阵地,他走进椅子便要坐下去。
  文昌大嚷“喂喂喂”,已经来不及,刚坐下,那张椅子活动起来,椅子竟然站了起来,往后走。
  刘祖光这一惊非同小可,跌坐地下,啤酒泼翻,淋湿裤子,他是男人,又不能尖叫,只能张大嘴巴,瞪着那张活动椅子。
  他伸出去拉椅套,椅子倒在地下,他扑上去。
  文昌急得大叫:“他不是妖怪,他是小云。”
  来不及,两人已滚作一堆。
  小云惨呼,“我的头发,别扯我头发。”
  文昌去扶起小云,把椅套自她头上脱下。
  刘祖光看见一个少女的面孔,脸上打着灰色格子,画成布套一般颜色,根本分不出哪一部份是人,哪一部份是椅套。
  她巧妙的化妆,他忍不住大力鼓掌。
  小云雪雪呼痛。
  文昌轻轻说:“你也太调皮了,快去卸妆。”
  刘祖光逐一检查其他家具,想了想,又大笑起来。
  文昌与小云也忍不住笑,刹那间大厅充满笑声。
  文昌说:“让我介绍,这是我师姐元小云。”
  刘祖光问:“你也能轻易扮作一只花瓶吗?”
  小云答:“那有何稀奇,许多人不用乔装也是一只花瓶。”
  笑声再度响起。
  三个志趣相同的年轻人整理衣服,定了定神,各自坐好。
  小云卸了妆出来,他们又把刚才情况嘲笑一番。
  原来只有一张椅子是真的,另外一张,一直由小云穿着椅套坐在圆凳上扮成。
  谁会想到一张椅子不是一张椅子?
  他们谈到工作上苦乐,不知多么投契,傍晚,一起到小馆子吃咖喱。
  文昌发觉小云这一个下午说的话,比平常一整个星期还要多,她看着刘祖光的眼神,也十分异样闪亮。
  文昌缄默。
  她也不一样吗,她们喜欢他。
  生活实在枯燥寂寞,祖光的笑脸及坦率像一阵清新薰风吹入开怀台,花束与吊灯都微微摇晃起来。
  在车上,小云说:“先送阿昌回家吧。”
  文昌没有反对,她在家门口下车话别。
  小云太轻率了,她也是,仓猝地打开让人家进来,此刻关门已经来不及。一连好几天,刘祖光留在开怀台学艺。
  文昌故意忙自己的工作,没去参加干涉。
  祖光到美术室看她,他这样说:“有人很用功,有人有天份,我练习多次成绩都不理想,我不谙光与影。”
  文昌微笑。
  “原来小云在世只剩她姑姑一个亲人。”
  他的语气充满怜惜。
  这时文晶带着孩子们来探访,后边还跟着一个稀客,那是姐夫杨光。
  杨光行走如常,但是却像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疑惑地问:“这是何处,来这里干嘛?”
  文昌上前招呼,不知是真是假,杨光微笑问:“你是哪一位,文晶,过来介绍一下。”
  文晶一眼看见祖光,攀谈起来。
  文昌心想:输了,人家是楚楚可怜的孤女,文家却一大堆三姑六婆,甚至有失忆病患者,像个马戏班。
  文晶在那里不停发问:“美国人,那么,有护照罗,我没见过美国护照,可否借我一看”,“家里住宅是租是买?已经置了三十年,呵,那多好”,“读生化听说十分吃香,干细胞是生化组的事吧”……
  这些不怀好意起人家底子的问题真叫文昌冒汗。
  “你年薪多少?”
  文昌挡在他们之间,“姐夫叫你。”
  刘祖光微笑:“大姐邀我打高球。”
  文晶追问:“阿昌,你也一起来,你缺少运动。”
  刘祖光说:“那么,把小云也请出来晒太阳。”
  大姐起疑,“谁是小云?”
  刘祖光这才知道文昌并没有向家人透露私人生活,不禁尴尬。
  他急急打个哈哈,说要跑银行办事,匆匆离去。
  大姐问文昌:“是要同人争吗?不怕,公平竞争。”
  文昌不出声。
  “是你先看见他吗?那么理直气壮,叫那小云什么的退出,世上没有水到渠成之事,当事人一定要经过挣扎才能成功,你明白吗?”
  文昌鞠躬,“多谢指教。”
  姐姐带着孩子走了。
  文昌在电脑上操作很久,同事过来看到说:“阿昌,”她十分狐疑,“我们决定采用黑白两色,记得吗?”
  文昌这才醒觉,她在做什么?
  她在每张照片上添加翠绿嫩黄粉红,照片像掉进颜色缸里。
  同事说:“多漂亮,我在十七岁时,看出去的世界,正好如此。”
  她又说:“可是,日久,发觉天地只得黑白两色,中间,有许多种灰色,但嘴里反而辛酸地哼,‘天好蓝,风很绿,太阳金黄,呵这是个美丽的世界’。”
  文昌只得一按钮,把所有颜色作废。
  她累了,除下面具,揉了揉脸。
  她去探访专科医生。
  王医生照料她的伤口已有多年,但是每次都有新的资料告诉她。
  “真奇怪,结疤组织仍在增生,仿佛接到错误息讯,觉得创伤未曾痊愈,像一只贝壳不停分泌珍珠素包住入侵沙石,永无止休,手术只能维持皮肤一段时间平滑,可是三五个月后又会凹凸不平。”
  文昌十分平静,“那就不必麻烦了。”
  “可是,疤结增生,面具将不合配戴。”
  文昌更加心灰,“把面具也丢掉好了。”
  “伤疤会扭曲成瘤状,十分可怕。”
  “索性不外出,可以吗?”
  “阿昌,你听我说,我托熟人寄来一盒人造皮肤及肌肉,其中所有因子已经清除,那就是说,细胞清白,毫无记忆,任由伤者编排,适合任何人,无排斥作用,你愿意一试吗?”王医生语气充满盼望。
  文昌吸进一口气。
  “手术不能在本市举行,因为尚未通过医药条例,可是邻市已经批出。”
  文昌双眼看着天花板。
  “阿昌,也许是最后一次。”
  文昌忽然哭泣。
  王医生像个慈母,“我知道很痛,而且,事后可能失望。”
  文昌说:“每次麻醉,事后记忆无可避免又差一点,很多事想不起来。”
  医生微笑,“许多事,是不复记忆的好。”
  文昌转过身子,“我实在不想再进手术室。”
  “叫姐姐陪你。”
  “千万不要,免得她担惊受怕。”
  话虽这么说,医生还是订下日期,替文昌再做手术。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正当这个时候,刘祖光决意延长外游,他向总公司告假,他告诉文昌:“小云带我见她姑姑。”
  文昌不动声色,“那多好。”
  “她说,她的技艺只及师傅十分一。”
  文昌微笑。
  祖光吃惊,“她已经夸张了?”
  文昌答:“也许,我们及得上虾仁百分之一。”
  刘祖光深深吸进一口气,“什么,我更加要走这一趟,增广见识。”
  他的口气,有点像猎奇的游客,叫文昌警惕。
  “我将与小云回乡三日,也许,你也可以一起来。”
  文昌说:“我另外有要紧事,祸我旅途愉快。”
  刘祖光一边点头一边告辞。
  文昌没闲着,她收拾简单行李,准备与王医生到邻埠做手术。
  正吩咐同事们做这做那,有客人来访,“谁?”
  人客满面笑容,是一名高大的中年高加索白人男子,他问:“文昌女士在吗?”
  文昌迎出去:“我就是文昌。”
  男子笑问:“你认得我吗?”
  文昌一怔,不,她记性很好,她肯定从未见过该名男子。
  男子笑得更畅快,“你应该记得这管鼻子。”他指着他的鼻子,探近身子。
  文昌不顾礼貌,注视他的鼻子,那管鼻子又高又大又长,毛孔历历可数,与漂亮实在距离,可是,为什么那样熟悉?每条微丝血管,每颗雀斑,都似曾相识。
  电光石火间,文昌想起来了,她也情不自禁展开笑容,“我知道你是谁。”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我是那高鼻子的主人,我叫卡品德。”
  “鼻子好吗?你好吗?”
  “鼻子很好,我也很好,文小姐,我途经这里,觉得不同你亲自道谢,太不近人情。”
  他双只左右手紧紧握住文昌的手。
  他见附近没人,把文昌拉到角落,“鼻子做得十分服贴,戴上一点重量也无,尤其经你加工绘色,同真的一样。”
  文昌忽然问:“可以除下给我看看吗?”
  卡品德一怔,轻轻问:“你肯定不会害怕?”
  文昌摇头。
  他举手往鼻子上一抹,假鼻子落在他掌中,文昌只看到一个乌不、溜溜大洞。
  文昌“啊”一声,卡品德一伸手,又装回鼻子,与常人无异。
  “文小姐,你现在知道,我如何感谢你,从前的鼻子,一眼看就知道是假的,现在,我自然得多了。”
  “应该的,举手之劳。”
  “我在一间金矿公司工作,这是我们的产品,望你笑纳。”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
  “不用客气——”
  盒子打开,是一副小小金矿石英耳环,矿石形状,同鼻子相仿。
  他们又相视大笑。
  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还有事,不打扰你了,文小姐,这鼻子以后还要麻烦你呢。”
  “不用客气。”
  “听说你做的手更加像真,有女士把双后放在修指甲师傅桌子上,师傅竟向推销润手露。”
  他笑着离去。
  文昌十分宽慰,她必须学习这人的坚强乐天。
  从傍晚七时起,文昌已不可进食,水也不行,实在口渴只可用清水漱口,文昌决定早些休息。
  可是小云偏偏在这时来找她。
  小云带来新调配的化妆颜料送她。
  “阿昌,多日不见,公司是否很忙?”
  文昌不动声色,“每年这个时候,许多公司推出新攻势。”
  小云轻轻说:“祖光在我处学艺。”
  “你把所知的全传给他?”
  “他说他没有天份。”
  文昌忍不住说:“我看他很聪明。”
  小云听得出话中有因,“你认为他带师学艺,另有所图。”
  文昌不去回答她,“小云,师傅已不想见客。”
  “但,她是我姑姑,总应帮眼见一见我朋友。”
  文昌沉默,“你说得对,姑姑是至亲。”
  小云端详文昌:“你面色欠佳,阿昌,你没有不高兴吧。”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来,一起看你今次配制的颜色有何突破。”
  “这是新的卸妆乳液,粉底分三种颜色:橘黄、淡紫及浅绿,均可维持廿四小时,阿昌,你当真没有不悦?祖光原告是你的朋友。”
  文昌定一定神,“祖光仍是我好友,他很出色,不过世上像他那样的男生还是很多的。”
  小云笑,“他也这么说,大家化工系里一半学生比他突出,那些人全到化妆品公司工作,研究护肤品,次一等如他,才到化工厂或药厂。”
  “他真诙谐。”
  “是,他带来阳光及笑声。”
  “你与他玩得高兴一点。”
  小云告辞,她的背影,比任何时候瘦小孤单。
  她同文昌一样,追求快乐,那有什么不对?
  文昌低下头,隔一会,她站起把小云给她的新颜料丢进垃圾筒。
  她知道从此得防着这个古怪的女孩子。
  文昌出发去做手术。
  王医生给她看盒子内的人造皮肤及肌肉。
  文昌笑,“鲜红像牛肉,皮肤比较漂亮,似丝绢。”
  “万一有意外,可是通知令姐?”
  “没有法子,只得劳驾她。”
  王医生说:“阿昌,这次我有把握,我介绍这次助手科隆医生给你认识。”
  科隆医生走近与文昌握手,他端一张椅子坐得很近,没有戴手套,轻轻检查文昌的伤口。
  “嗯,”戴着口罩的他说:“不知何故免疫系统疯狂排斥移植皮肤。”
  王医生说:“这次,植入皮肤扮作自家人,我们会成功。”
  科隆医生摘下口罩,“看护请替病人作准备。”
  文昌这时看到他整个颈项都是扭结的疤痕,一直延至胸口。
  科隆医生却不以为意,他退出病房。
  王医生说:“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文昌愕然,“他却不自医。”
  “初中在家做危险实验,苯森灯突然爆炸……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一点一点皮外创伤不算什么。”
  “啊好气慨,是你徒弟?”
  “科隆是我首徒。”
  文昌说:“今次我会幸运。”
  麻醉师出现替文昌准备。
  接着,文昌眼前一黑,她失去知觉,等手术完毕,看护大声叫她,她唔唔回应,再度昏睡。
  深夜 醒转,孑然一人,文晶十分硬朗,按铃要水喝
  科隆进来,“明朝才可喝水。”
  “王医生呢?”
  “她在休息。”
  科隆进来握住她的手,“这次,我把你的面皮拉紧,收小伤口,左右必须对称,所以两边都有伤口。”
  文昌点头,“我做了拉皮手术。”
  科隆笑,“正确。”
  “相貌可有改变?”
  “本来圆脸,此刻成为杏脸。”
  “那多好,谢谢你,医生,求之不得,终尝夙愿。”
  整个头颅在绷带内,文昌说话口齿不清。
  科隆医生说:“明日,你可以把身世告诉我,此刻你需要休息。”
  文昌看着他,“这么晚了,还在医院,家人不反对?”
  “我是专科医生,没有家庭,没有妻儿。”
  文昌点点头,闭上眼睛。
  接着几天,科隆陪她下棋,一边交换了身世。
  文昌问:“后来怎样?”
  “车房着火焚烧,波及邻居,至今那家人不肯原谅我,同我父母说见到我要打我手心。”
  “你真幸运。”
  “你也是,文昌,你是生还者。”
  文昌低头,“你说得对。”
  王医生进来,“科隆,你尚未替阿昌拆除纱布?”
  科隆有点紧张,“师傅,你来。”
  王医生取过小剪刀,拆开纱布,真好手势,绷带上几乎没有血渍,他仔细端详,露出满意表情。
  “阿昌,三星期后可知分晓。”
  文昌说:“镜子。”
  文昌看到反映中的她头脸浮肿青紫,如万圣节里面具,连忙放下镜子。
  “科隆,让文昌到你家休息一个星期可好。”
  文昌吓一跳,“如何方便打扰,我--”
  谁知科隆说:“房间已经准备妥当。”
  王医生说:“不久你可以回家。”
  文昌由科隆接走,他住在山边一间西班牙式老房子,小路一边满满攀着鲜红哀艳的棘杜鹃,环境宁美。
  文昌忽然转头问他“这些日子你在哪里,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在研究院,一直到最近才回来。”
  他斟出冰茶,文昌一口气喝尽两杯。
  “文昌,我的家即你家,请勿见外,我的图书室还过得去,你可以挑些书看。”
  “我明白,你放心工作好了。”
  厨房有现成佐料,科隆是欧亚混血儿,喜欢面食。
  一连几天,文昌作了面点做晚餐,留给他一份,科隆看到,热一热,开一瓶白酒,吃得十分自在。
  他们彼此已有默契,互不道谢。
  文昌看着面孔一日比一日平复,终于,只看到新肤颜色略淡,如果补些化妆品,不容易看出。
  王医生有点兴奋,“手术成功。”
  文昌不语,还需等待一段日子呢,以往手术后也是这样平滑,但是个多月后皮肤才开始扭曲。
  镜中人与先前文昌已经不大相像。
  文晶这时闻讯赶到邻埠探访,看到妹妹,她怔一会,只说:“漂亮多了”落下泪来。
  文昌轻轻说:“这是最后一次手术。”
  不一会文晶故态复萌,“这间疗养院环境不错,什么,是朋友家,友人是男是女,男生?可又加时,多大年纪,做什么职业,王医生介绍,那即是有保人啦。他长相如何,能住到他家,既有进一步发展可能?”
  文昌只是不出声。
  “公司追你很紧,要你上班。”
  “还有无其他人找我?”
  “刘祖光打过好几次电话来,我说你出差未回。”
  “他还没有返家乡?”
  “他也许另有打算。”
  文昌说:“大姐,请带我回家。”
  文晶与王医生接文昌返家,那早,科隆在医院工作,没有出现。
  王医生吩咐:“伤口一有变化即时知会我。”
  文昌速速赶回公司应付业务。
  同事欢呼:“回来了。”
  丝毫不留意她相貌有何转变。
  一个女子的五官不复为人注意,究竟是悲是喜?
  同事们正在用照片做叠影效果:把一个精壮的男子背影重叠到胖子的肥肉上去,可是映象并不理想。
  他们又把幻灯片打到肥胖模特儿脊背,仍然不够明显。
  文昌忽然说:“让我来画。”
  “画?”同事们大为讶异。
  胖子牺牲色相,脱下衬衫,一个平滑裸背仿佛一张画布似呈现眼前。
  文昌调了颜色勾出壮男背部肌肉轮廓,同事们已经笑着叫好。
  这一幅画做了两个多小时,骤然看有点诡异:肉上有肉,人上叠人,是一只灵芝补药的广告,意思是,长期服食,可脱胎换骨。
  摄影师高兴到极点,立刻拍摄。
  同事说:“想不到如此立体逼真,阿昌,有机会帮我画一对巨胸。”
  “或是细腰,哈哈哈。”
  有人注视文昌,“阿昌,你瘦了。”
  文昌微笑,“是吗?”
  她正在洗手,刘祖光上来探访。
  文昌意外,只得找些不相干的客套话说:“你晒黑了,旅程一定愉快。”
  “的确很高兴,我们一直希望你可以同行。”
  “请坐,今日有何贵干?”
  “很想念你,所以来看你。”
  “我很好,这次,成功见到元婴师傅吗?”
  “见到一次。”
  文昌点头,“感觉可好?”
  “她很和蔼,比我想像中年轻,她请我们吃精致糕点,然后,略谈几句,便推说疲倦,我识趣告辞。”
  “她可有指点你一二?”
  “一块茯苓糕上有一只苍蝇,我暗暗伸手赶它,它动也不动,终于忍不住去捏它,原来它是画在纱纸上的苍蝇,多么有趣。”
  文昌忽然问:“师傅站着还是坐着?”
  “她一直坐着。”
  “师傅与你说话之际,小云在什么地方?”
  “小云,她在园子采栀子花。”
  “你走的时候呢?”
  刘祖光想一想,“我走到门口,才看见小云朝我走过来。”
  文昌微笑,刘祖光见到的哪里是元婴师傅,分明又是小云乔扮,师傅早已不理世事,不见人客。
  文昌不去拆穿。
  小云为着讨好祖光,故此出到这一招,由她扮师傅,大概有三成真,“那只苍蝇--”
  “在这里。”
  祖光取出一本小小笔记本,打开,露出一只米粒大小苍蝇。
  呵,确是杰作,一看就知道出自师傅之手,因为只聊聊数笔,看上去已有磨擦足部像振翅若飞的感觉,文昌又“啊”一声。
  叫她工笔画昆虫,当然做得到,边翅膀上纹路都可以丝丝绘出,但不会比这只更生动。
  “师傅用的是意笔!”
  祖光说:“这只苍蝇是最佳见面礼。”他小心翼翼收好。
  “太有启发性了。”
  “小云说元师傅有一整本昆虫像真图。”
  文昌摇头,“我没见过。”
  祖光怪羡慕,“民间多传奇。”
  “但是,元师傅却觉得稀松平常。”
  刘祖光微笑,“真正大师很少自夸是伟大艺术家。”
  文昌也笑,手术后脸皮觉得绷紧。
  刘祖光说:“文昌,你今日化妆了。”
  文昌连忙伸手揉一揉面孔。
  这时有同事进来要求文昌补妆:她要去拍护照相片,偏偏下巴长满小疮,文昌找出化妆品,用一支尖笔头,替她把瑕疵点掉。
  祖光说:“你忙你的,我们改天再约。”
  “你真的没有特别的事?”
  祖光这才坦白:“文昌,我想公司调我到本市来工作。”
  文昌轻轻说:“不走了。”
  “可是,亚热带天气潮热,教会拥护不堪,我又有所顾忌,会习惯吗。”
  文昌忽然嘲笑他:“那你要想清楚啊,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一个北美洲土生儿会否习惯?”
  文昌据实答:“看他来自哪一个城市,若是温哥华或旧金山,绝有能力适应,可是小镇出生长大,少见华裔,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刘祖光沉吟。
  文昌大胆问:“你留下来,可是为着小云?”
  他猛然抬头,“文昌,你与小云都是我的好朋友。”
  文昌一怔,代小云失望,她轻轻补一句:“像是手足一般。”
  祖光连忙答:“是,是。”
  他与她们已经太过接近。
  “小云与你,都是卓越艺术家。”
  文昌微笑,“谢谢你。”
  他自背囊取出一只盒子,“对,这是你的新任务。”
  文昌拦住她,“祖光,我容易明白,小云那边,你要小心处理。”
  他答:“我决无故意误导任何人。”
  文昌不出声,那就不应与人并肩共游乡间探亲。
  他静静离去。
  文昌脸上疤痕有点麻痒,她取出药膏仔细涂抹,这往往是疤痕急增的先兆。
  下午,她学着师傅,在纱纸上画了一只苍蝇,剪出,随意贴在身上白衬衫的袖边。
  结果,每个经过她身边的同事都伸手替她赶昆虫。
  下班时候,文昌取下苍蝇,把它贴在一盏台灯上。
  第二天,小云来找她。
  精灵的她一眼就看到纸苍蝇。
  小云微微笑,她稚气的孩儿脸永不长大,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她说:“祖光来过了?”
  文昌答:“是,他来探访。”
  “你没有拆穿我吧。”
  文昌却说:“师傅去了何处?”
  “她与友人去了昆仑山。”
  “怪不得。”文昌点点头。
  小去说:“阿昌,你有家人,”她指着文昌与姐姐一家合拍的照片,“又有事业。”她指指文昌那群忙碌工作的同事。
  文昌一怔,只得微笑答:“真好似什么都有。”
  “师傅回家之后,你也不大到开怀台,不如,把门匙还给我。”
  文昌愕住。
  师傅明明吩咐过,开怀台由她们两人主持。
  “你认识我姑姑不过短短日子,就博得她信任,你很聪明能干。”
  “小云,你想说什么?”
  “开怀台原是我元家事业,传了好几代,你是外姓,没有理由占一份,我希望你忘记姑姑口头承诺,把门匙还我,退出。”
  文昌只得说:“我明白的。”
  “还有,阿昌,希望你不要在外招摇,说与元家有任何关系,元家的技巧,不传外人。”
  文昌只看到一个面貌天真的小女孩语气冷酷地说出这一番话,斩钉截铁,必要与文昌断绝关系。
  文昌背脊一阵凉意。
  她说:“开怀台锁匙不在这里,我一向放家中,我明早一定交上。”
  小云似乎满意了,她说:“明日傍晚不见你,我也会召锁匠更换大门门锁。”
  文昌也是年轻人,也会生气,她心灰意冷地说:“你放心,我都明白。”
  小云告辞。
  大概是心里高兴,她脚步轻快,走到大堂,忽然跳了一下,头发扬起,从后面看去,活脱像一个小孩,但,她不是小孩。
  这叫文昌毛骨悚然。
  元师傅的意思是请文昌辅助小云,既然当事人不领情,反而怕文昌占她便宜,那么,文晶只得退出。
  她有她的工作,她有她的家人。
  文昌知道,事情起端,是因为刘祖光,啊她们之间的友谊是何等经不起考验。
  下班后文昌到姐姐家,可是她们母子去朋友家参加生日会,只得姐夫一个人在露台喝啤酒。
  文昌说:“姐夫,我是阿昌,我陪你喝一杯。”
  文昌看见茶几上贴着小小字条:“啤酒在冰箱”、“我们七时回家”、“佣人今日放假”,都是大姐的字迹,可见姐夫的记忆时好时坏,靠她提点。
  杨光说:“阿昌,你面色不太好,有心事?”
  文昌振作,“姐夫,朋友误解我。”
  杨光叹口气,“朋友之间往往诸多疑猜忌,人性如此,无可避免,阿昌,你应放开怀抱。”
  “至亲之间呢?”
  他答:“像你们姐妹亲密无间,实在难得。”
  “是,我很幸运。”
  “将来,你会组织家庭,记住,要对家人赤诚。”
  文昌说:“多谢指教。”
  杨光垂下头,文昌看到他的秃顶,那光亮褐色的一搭皮肤,看上去是那样古怪奇突,真是人体上最难看的皮肤,所以最好要有头发遮住。
  这时杨光又抬起头来,疑惑地说:“你是谁,是阿晶的朋友?她出去了,傍晚才回来。”
  杨光的记忆又开始模糊。
  幸亏这时大门一响,文晶回来了,她由衷关心丈夫。
  “我不放心他,回来看看,孩子们玩得高兴,一会再去接。”
  文昌说:“你忙得不可开交。”
  “今日佣人放假,比较麻烦,”她停一停,“再说,忙些好,无暇胡思乱想。”
  文昌说:“那我走了。”
  她与大姐拥抱一下。
  文晶送她到门口 ,“不要笑我,阿昌。”
  文昌说:“谁敢笑你俩,我会用拳头对付他们。”
  文晶笑,她丈夫在后边问:“孩子们去了何处?怪寂寞,叫他们回家做功课。”
  文昌寂寥地回到小公寓。
  她打开抽屉,取出开怀台的门匙,她很珍惜这一份礼物,特别用一束红穗结着。
  她轻轻解开丝条,把门匙放入一只平常的白信封内,反正要还,何必等到明天。
  文昌想一想,出门去开怀台归还门匙,如果小云不在家,那就放进信箱,好让她一早看到放心。
  文昌黯然出门,到达开怀台,看到有灯光,伸手按铃。
  她等没多久,有人来开门,她真没想到会是刘祖光。
  祖光打开门,与文昌一照脸,立刻张大嘴,像看到鬼魂一般。
  “你,文昌,怎会是你。”
  文昌讶异,即使他与小云约会被人知悉,也不必恐惧,他们三人之间没有婚约,全属自由身。
  可是刘祖光指着她,又指向屋内,紧张得说不出话。
  文昌生疑,她走向客厅。
  她忽然看见自己坐在沙发上,还听见自己问:“祖光,是谁来了?”
  不错,坐在沙发上的,正是一个与文昌一模一样的女子,梳着她的发型,穿着她的白衬衫与卡其裤,只是这个文昌比真的文昌矮许多,所以她不得不坐着不动,以防拆穿。
  文昌觉得凄酸,值得吗?
  她听见自己轻声问:“值得吗,我已准备完全退出。”
  文昌把白信封放在桌子上,“门匙还你,从此之后,我与开怀台再也没有(车葛)(车寥),我俩,从来也不认识对方。”
  那个女子用双手掩脸。
  刘 祖光颤声问:“你是谁?”
  文昌答:“我是文昌。”
  刘祖光指着沙发上女子,“那边,她又是谁?我与她谈了二十分钟,她自称文昌。”
  文昌忽然苦笑,“你问她好了。”
  刘祖光问那女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是文昌,你说你不再当我是朋友,还有,你出卖了小云……”
  文昌不想再看下去与听下去,她转头离去。
  刘祖光并不是笨人,他忽然明白,“你是小云,只有你才能扮得这么相似。”
  这时小云跳起来。
  果然,两个文昌,一真一假,真文昌比假文昌高许多。
  文昌不想与她对质,拉开大门离去。
  可是小云扑上,她伸手抓文昌的脸,“你这个疤脸,你凭什么与我抢人!”
  她手指甲尖锐,把文昌的脸抓出血,可是文昌在手术后并没有戴着面具。
  文昌奋力推开小云,小云跌倒在地。
  文昌大声说:“这一切全无必要,我并非你的敌人。”
  刘祖光追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疤脸?”
  文昌喝道:“离得我越远越好。”
  她上车离去,车子驶到一半,她觉得十分困倦,最好就此一眠不起,她深深吸气,脸颊疼痛,她架车往王医生家。
  王医生见她大吃一惊“阿昌,怎么了?”
  “我不小心伤到脸。”
  “五指抓痕清晰可见,阿昌,这是谁?”
  “请替我敷药。”
  王医生把她带进书房,仔细检查,抹清血迹,反而面有喜色,他说:“阿昌,这次组织并没有增生。”
  文昌哭泣。眼泪触到抓痕奇痛,她说:“。。。。。。叫我疤脸。”
  王医生替她敷药,贴上膏布,“你同哪个孩子打架?你怎么会同顽童一起玩?”
  文昌不出声。
  王医生给她喝一杯热饮,“你在我书房休息好了。”
  文昌轻轻说:“让我寿终正寝,不要叫我。”
  王医生替她掩上门。
  伤心的文昌熟睡,她像胎儿般卷缩在沙发上,双臂抱着头,膝头提到胸口,那才觉得安全。
  梦中有人轻轻抚摸她面孔,并且低声说:“不碍事”,她放下心来,握住那人的手一会。
  那人替她盖上毛毯,文昌缓缓伸直了四肢,转换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她当然不知道开怀台那边接着发生的事。
  她一走,小云痛哭。
  刘祖光到底年长几岁,他跑天下,见识广,知道不能与一个身体不健全的女子计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必须承让忍耐,并且要安抚她的情绪,以免引发悲剧。
  他看着小云用一块薄巾缓缓抹去面孔上化妆,这情形叫他寒毛竖起,试想想,他忽然看到一张脸底下还有一张脸。
  假文昌确由元小云所扮。
  小元抹干泪水,恢复本相。
  祖光叹口气,“小云,你太淘气了,我对你,与文昌,同样看待,无分彼此,我们是好朋友。”
  他意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小云涨红面孔,她做得太绝,同时失去两个好朋友。
  她不懂处理事情,一不如意就横冲直撞。
  刘祖光从口袋取出一只皮夹,再自夹层取出一张小小照片,他说:“我未婚妻嘉琪。”
  照片里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
  小云颤声:“为什么不早说?”
  祖光答:“因为她今早才答允我求婚。”
  小云双手发抖。
  祖光说:“此事因我而起,我向你道歉。”
  小云喃喃道:“我枉作小人,我错怪疤脸。”
  祖光摇头:“不可以那样叫文昌,她脸上何尝有疤。”
  “文昌道行比我高,我甘拜下风。”
  祖光劝:“你们是师姐妹,你向她鞠个躬,便可冰释误会。”
  小云忽然挥挥手,“你走吧。”
  “我实在不放心。”
  小云忽然露出一个扭曲笑容,“不会有事,你走吧。”
  祖光知道这是脱身的好时机,他取过外套,悄悄离去。
  他一走,小云便熄了灯。
  黑暗中,只听见她打烂所有化妆工具用品颜料,自那一刻起,元小云决定放弃这门事业。
  她进入寝室,在黑暗中躺下。
  清晨,文昌呻吟一声醒转,是什么令她睡得那么死实?睁开眼睛不禁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身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放下手里的书,“我是科隆,文昌。”他没穿医生袍,几乎不同样子。
  文昌颓然,“可是我的伤疤又造反了?”
  科隆笑说:“不,它们很听话。”
  “你怎么会有空?”她自沙发坐起。
  “医生也有放假的时候。”
  王医生推门进来,“科隆,你陪文昌出去走走,顺便问她昨晚何故冲动。”
  文昌羞愧不语。
  王医生说:“她说有人喊她疤脸。”
  科隆忽然笑笑,“疤脸不是我吗?那是我专用词,文昌脸上平滑光洁,哪里还有缺陷。”
  半响文昌说:“我得回家梳洗。”
  科隆陪着文昌出门。
  文昌想起:“昨晚是你握住我的手吧。”
  科隆点点头“你昨晚不停讲梦话。”
  “你昨晚熬了通宵?”
  “专科医生熬夜有何希奇。”
  他们回到小公寓,文昌请他在客厅稍等,她做了两碗笋丝肉丝面当早餐。
  科隆赞不绝口:“从未试过这般美食。”
  文昌进房淋沐更衣,出来时科隆问她:“文昌,你是画家?”他看到一室画笔颜料。
  文昌微笑:“我主持一家美术设计公司。”
  “这是什么?”他指着一排排朔胶假指甲。
  “用来练习着色,真指甲有横纹直纹,每只指甲的新月行状也大不相同。”
  他诧异,“为何如此精细?”
  “那样才像真。”
  “是,所有艺术都讲究逼真。”
  “科隆医生你的手术也是艺术。”
  科隆很高兴,“有人觉得医科手术在乎活命,那当然是首要,可是生活也讲究质素,王医生与我,提升病人情绪,使他们生活得开朗。”
  “你熬了通宵?”
  “专科医生熬夜有何稀奇。”
  他们回到小公寓,文昌请他在客厅稍等,她做了两碗筍丝肉丝面当早餐。
  科隆赞不绝口:“从未吃过这般美食。”
  文昌进房沐浴更衣,出来时科隆问她:“文昌,你是画家?”他看到一室画笔颜料。
  文昌微笑,“我主持一间美术设计公司。”
  “这是什么?”他指着一排排塑胶假指甲。
  “用来练习着色,真指甲有横纹直纹,每只指甲的新月形状也大不相同。”
  他诧异:“为何如此精细?”
  “那样才像真。”
  “是,所有艺术都讲究逼真。”
  “科隆医生你的手术也是艺术。”
  科隆很高兴,“有人觉得医科手术在乎活命,那当然是首要,可是生活也讲究质素,王医生与我,提升病人情绪,使他们生活开朗。”
  文昌伸手抚摸面孔。
  科隆陪她到郊野公园散步,文昌觉得舒畅自在。
  她说:“真正难以想象以后不必佩戴面具。”
  科隆说:“最著名的面具人是大仲马笔下的铁面人。”
  “有人说他是剧作家莫里哀呢,也有传说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不过我喜欢雨果多过大小仲马。”
  科隆笑笑,“少年时最爱基督山恩仇记,为此要求父母给我学剑击。”
  “父母都健在的人最幸运。”
  “我的父母都在大学教书,尚未退休。”
  文昌说:“带大你这个顽童,又得兼顾事业,做你妈妈也不简单。”
  科隆感喟:“车房火烧那次,她说她短了十年寿,我真觉内疚,从此用功读书,考入医科。”
  文昌故意拍拍他肩膀,“每个人都有过去,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科隆顺势握住她的手,一切来得那么自然,明明非我族类,却一点意外也无,真是奇怪。
  他是她的医生,她的事,他都知道,一查病历,血型,受伤经过,手术次数,全部一目了然,她对他,什么也不必多讲,发展友谊也很自然。
  文昌带科隆回家见姐姐。
  科隆知道她有两个小外甥,故此带了一套心脏模型当礼物。
  文晶看到科隆的深色皮肤不禁一怔,随即说:“好一名英俊小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科隆立刻与孩子们打成一片,他告诉他们:“心脏大动脉叫爱呵他,大静脉叫维那卡佛。”
  “你真是手术医生?”
  “千真万确。”
  孩子们惊叹:“哗。”
  文晶吧文昌拉到露台阳光下细看,“你这只面具没以前那只好,看得出缝子。”
  文昌啼笑皆非,“姐我已毋须戴面具做人。”
  “什么,这是你的真面目?奇怪,看上去只有比从前假。”
  文昌觉得十分讽刺。
  “科隆是哪里人?”
  “地球村人士,流鲜红色血液。”
  文晶拍打妹妹一下,“是你的医生就好,呵,总算有男朋友了,蓝血人亦可将就。”
  文昌听了哭笑不得。
  科隆在那边介绍四个心室,血液如何循环之类。
  姐夫在书房与电脑对奕,一屋平中。
  “有向你示意无,几时结婚?生下来的孩子,皮肤无异较黑,不过黑仔也可爱……”
  文昌按着姐姐,“请你控制息,勿再语无伦次。”
  文晶压低声音:“他不谙中文。”
  文昌冷笑一声。
  果然,这时科隆走近,笑嘻嘻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说:“今天真是太高兴了,多谢大姐款待。”
  文晶涨红面孔,忽然嚅嚅,幸亏杨光走近解围,“我知道有一间科隆大教堂,歌德建筑,美奂美仑。”
  文昌说:“那正是姐姐姐夫度蜜月地点之一。”
  杨光说:“花露水也叫科隆。”
  正是,他都想起来了,把相干的事都联系在一起。
  “你们留下吃饭吧,今日有鸭汁云吞。”
  文晶见科隆兴高采烈,不想扫兴,答允留下,可是稍后王医生急电找他到医院开会,他依依不舍离去。
  顽皮外甥把他的听诊器挂在胸前,大摇大摆扮医生,一下子听母亲胸口,另一下爬到阿姨背上。
  文昌故意咳嗽两声,小外甥煞有介事替她听诊。文昌问:“我的心仍然跳动否。”
  外甥答:“你有一个破碎的心。”
  文晶吃惊,“你真是大国手,可还能活命?”
  外甥沉吟:“你要早睡早起,多吃巧克力,不久当可愈合,不过,要小心啊。”
  文晶连忙答:“多谢医生。”
  黄昏,文晶用只小砂锅载住一客鸭汁云吞,用毛巾包住保暖放在篮子里,交给文昌:“支,拿给科隆吃。”
  文昌拒绝:“这是干什么?我不会耍手段。”
  文晶板起脸,“我煮汤烧菜给你吃也叫手段,你关心他,想他吃好些也叫手段?他开会饥疲交逼吃碗汤也叫手段?”
  文晶有顿悟,她垂头不语。
  “还不快去。”
  这时姐夫忽然抬起头,“阿昌,你可别怕难为情。”
  文昌接过篮子,驾车往医院,也真巧,她刚在接待处问王医生在何处开会,便看到师徒二人一起走出来。
  王医生到底有点年纪,一脸倦容,看到文昌,便说:“对不起,打扰你们约会,咦,什么食物,好香,是给我的?”忍不住接手来接。
  文昌不得不双手恭敬地递给王医生。
  谁知她在长凳坐下,老实不客气打开小沙锅,勺一口汤喝,“哗”,她惊喜,埋头不到十分钟便吃个碗脚朝天。
  文昌站在一边忍不住笑,原来一碗汤也有它的命运。
  科隆双手插口袋里,一言不发,可是心里满足愉快。
  只听得王医生说:“吃饱了,看世界的眼光都不一样。”
  她丝毫不觉得食物也许可能不是呈献给她的,有酒食,先生馔。
  她对科隆说:“你们走吧,我还有事。”
  文昌与科隆相视而笑,挽着空篮子离开医院。
  文昌轻轻说:“今日好长。”
  科隆说:“今日太短才真。”
  文昌又说:“这是新的一天。”
  他送她回家,在门外道别。
  幸亏往邻埠只需要乘两个小时快捷渡轮。
  那天晚上文晶破格睡得很稳,可是她做了一个梦:她在戏院看电影,男女主角正要分手,伤心落泪,荡气回肠,可是后座观众却喧哗讪笑,手提电话铃声此起彼落,嘈吵不堪。
  文昌无法专心看戏,忍不住转过头去,她吃惊了,坐在她背后的,全是从前言语与行动中损害过她的人,他们见文昌回过头,笑得更加大声。
  文昌决定生气,她忽然除下面具,露出疤脸狰狞地笑。
  在戏院闪烁灯光下,文昌受火伤的一边脸无比丑陋,吓得那班人尖叫:“鬼,有鬼”,“快逃,救命”,他们一仆一跌那样逃离现场。
  文昌握着面具流下泪来,鬼,他们当见鬼,前男伴邓炎祯也是那样,只看了她一眼,便走得影踪全无。
  她像一只鬼。
  文昌惊醒,她急急伸手去找面具,想把它戴上,可是蓦然想起,手术已经成功。
  文昌喜极而泣,她真是一个幸运的人,而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接着一个星期,文昌过着正常健康的生活,烦恼像是远离她而去,她专心工作,事半工倍,从来没有那样顺心。
  文昌与科隆约好在周末见面,文晶忙着张罗她另一味好菜黄鱼参羹。
  文昌正要接船,电话响起。
  “文昌,我是祖光,我今午起程回家,想与你道别,我们就在你楼下,方便吗?”
  我们,是他与小云?
  文昌好奇,“我马上下楼。”
  祖光松一口气。
  文昌一开门就看见他,祖光说:“文昌,多谢你不计前嫌。”
  文昌摆手,“是我小器,不管你们事,另外一位呢。”
  祖光把身子让开一点,原来他背后站着一个人。
  文昌原先以为是小云,那么,一切气恼也还值得,但是她失望了,那女子浓眉大眼,身高几近六(口尺),并非元小云。
  “文昌,这是我未婚妻嘉棋。”
  文昌发呆,那年轻女子穿着运动衣裤,她只有一条腿,另一只是义肢,那义肢完全不模仿人腿,由金属制成弓形弹簧,奇是奇在毫不碍眼,反而神气潇洒。
  文昌还在发愣,嘉棋已经大方地伸出手,“你一定是文昌,祖光最仰慕的人。”
  刹那间文昌心平气和,原来刘祖光对她们一视同仁,他的意中人伤势是三女中最重一个,他对人不对事,他有权选择,他并没有嫌弃任何残疾。
  文昌明白他要求见她的原因。
  她双手握住他们的手,“下午就起程回家?”
  祖光点点头,“我觉得还是那边适合我。”
  “有无向小云话别?”
  祖光遗憾,“她不愿见我。”
  可是他们身后传来一句:“我来了。”
  文昌看见小云缓缓走近,在不远处停下。
  小云看着嘉棋发呆。
  嘉棋的义肢实在十分夺目。
  小云轻轻说:“是钛金属制造按照世上最快的动物猎豹后腿功能所设计的吧。”
  嘉棋笑答:“正是。”
  轮到他们握手。
  嘉棋活泼地说:“小云你真可爱。”
  小云不以为忤,苦笑不语。
  刘祖光说:“时间到了,我们要赶飞机,后会有期。”
  他千叮万嘱盼望文昌继续帮都邦厂服务。
  他们一阵风似来一阵风般走。
  小云喃喃说:“嘉棋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
  “他以为你生气。”
  小云说:“你俩不气恼就好,开头我还以为他口中的‘我们’有你,不好意思。”
  “不,不是我。”
  小云说:“也不是我。”
  她们两人均沉默下来。
  半晌小云又说:“是我的错。”
  文昌又抢着说:“怎么可以推你身上,我才应负责。”
  小云说:“师傅吩咐我做一件事。”
  “师傅好吗?”文昌实在想念元师傅。
  “她在洞庭湖畔度假,可是她的信息比我俩灵通。”
  “小云,请进屋里说话。”
  小云也不客套,脸色凝重,像是真正把儿女私情放到一边,不再胡闹,她自背囊取出一叠剪报。
  文昌取过一看,眼睛越睁越大。
  只见广告上刊登着大字:“元婴美容社,帮你恢复青春,美化人生,收费优待,买三次送一次,所有元婴牌化妆品七折”,地址就在开怀台附近,叫高兴楼。
  文昌问:“这是谁?”
  “师傅叫我们去查一查。”
  “元婴是师傅的名字,此人有抄袭之嫌。”
  “我请教过律师,这两个字,在字典中可以找到,师傅也从来未曾把它注册成为商标。”
  “那律师的意思是,我们徒呼荷荷?”
  小云点点头,“既不能告他抄袭,又不可以说是假冒。”
  “该处收费多少,生意可好?”
  “客似云来,价钱面议。”
  “小云,我们去看看。”
  “不方便这样子,要化个妆。”
  文昌微笑,“我帮你,你帮我,你要化什么妆?”
  “两个肥胖庸俗的中年太太。”
  “庸俗发自内心,不是一种化妆。”
  小云说:“相由心生,怎么没有庸妆:面色白三层,眼线唇线夸张,头发亦红,胶住不动。”
  这样的妆,二十分钟就做好了。
  她们出发到冒牌元婴美容社。
  两人为那规模震惊,只见装潢富丽堂皇,白天也开亮着水晶灯,白色真皮沙发上坐满轮候人客,有些翻阅杂志,有些起劲地讲电话,有些打瞌睡,数一数,足足十七八人,这是流水作业。
  接待员满面笑容过来,“两位女士请过来登记预约。”
  文昌随口说:“下星期六有时间吗?”
  “接着两个月内都没有时间,但是你们可以轮候,万一有人客退出,即通知你们顶上。”
  文昌吸进一口气,生意竟这样好。
  “这是我们的服务项目,请你们细阅。”
  “费用呢?”
  接待员笑容满面,“每个客人需要不同,收费并不划一。”
  小云拉着文昌坐下,只见客人美容完毕离去,个个都化妆浓艳,均是时下流行款式,人同一面,当然与元婴师傅的手法有天渊之别。
  文昌顿足,“当初应当注册。”
  “可是,师傅从来不当她名字是一门生意。”
  “此刻被人家冒认。”
  文昌忍不住问:“社长在吗?”
  “是哪一位要求见社长?”
  “我们姓王,我的大女下月结婚,连伴娘亲友一共要化三十多个妆,想与社长面议价格。”
  接待员说:“请稍等。”
  小云看文昌一眼,两人都不出声。
  片刻接待员说:“请进来。”
  她俩到小房间坐下,一个穿着名牌套装的年轻女子推开门,“两位是王太太?”上下打量她俩,“两位的妆太俗,亮度不够,显得老气,这位太太,你额角长黑斑,鼻翼两边毛孔肮脏,实需定期清洁美容,本社可以帮你。”
  文昌啼笑皆非,“你是元婴社长?”
  她取出名片,“元婴是店名,我姓周。”
  “为什么招牌叫元婴?”小云不客气地问。
  周女士起了疑心,可是不动声色,“这两个字好听。”
  文昌问:“你认识元婴师傅?”
  周女士露出愕然表情,“元婴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两位,如果要预约时间,请到接待处登记,三十人以上,八折优待。”
  她客气地站起来送客。
  文昌与小云只得离开小房间。
  在车上,小云脱下外套,露出针孔摄影机。
  文昌揶揄,“你几时兼任私家侦探?”
  “她如果假认与元婴师傅有关系,我们可以采取行动。”
  文昌说,“你看那位周女士,分明读过商业管理,你哪里有机可乘。”
  “为什么一定要用元婴两字?”
  “她说喜欢这两个字。”
  两人束手无策。
  小云叹口气,“都是我不好,不务正业,不思上进,排挤师妹,导致外人有机可乘。”
  文昌无言。
  的确如此,两个人,你疑心我,我猜忌你,落得如此下场。
  这时电话响,是科隆找文昌,小云一听语气,就知道是男朋友,她不禁感喟,原来文昌已经另有发展,她枉作小人。
  文昌收起电话,“我们要找律师商量。”
  她提也不提对方,当然,文昌再也不会把朋友介绍给小云认识,免得麻烦。
  为着师傅,她俩又走在一起。
  她们还能同以前一样吗,当然不会。
  小云看着文昌的脸,“你的疤脸终于痊愈。”
  “万幸。”
  “阿昌,最近我去看过专科医生,他同我说,可以增高,可是,不是没有痛苦,需把腿骨打断,镶上钢架,每天用螺丝调校,强逼骨殖生长。”
  文昌不出声,她从前就是讲得太多。
  文昌与小云分手,回到公司,即与相熟律师联络。
  施明律师多年为她服务,可是听到这个案例,却皱起眉头,熟悉商业案例的她说:“弄得不好,她可以反告你师傅,她的元婴美容社成立在先。”
  “我师傅的名字在身份证明文件上自有登记。”
  “元婴是真名吗,我看不像,仿佛是个艺名,假如出生文件上真是元婴二字,保不定世上有同名同姓好几个元婴。”
  文昌气结,“是我俩失算。”
  “阿昌,算了,一朵玫瑰,无论叫什么名字,一般芬芳,你们索性叫开怀美容好了。”
  “真的没有办法?”
  “投诉,控告,只有助长对方气焰,为对方宣传。”
  “难道世上无真理?”
  “阿昌,还有一个办法。”
  “我全身都愿聆听。”
  “很简单,做得比他好。”
  文昌气馁,“这种话谁不会讲。”
  “阿昌,做得不好,还你元婴两字,三两年后,也只得零字,事实是元师傅退休之后,你俩像把开怀台结束了似,怪得了谁?”
  文昌低头。
  “你俩不用元婴二字,自然有人来动脑筋。”
  文昌抬起头,“照你说:要不结束师傅的手艺,要不,努力奋斗。”
  施律师笑,“正是。”
  文昌说:“统共没路可走,选择太过明显,我决定洗手不干,嫁人休息去。”
  施律师大笑,拍着手说:“真是好办法,一遇困难,立刻躲往床底下,可是,难保没有人掀开你的床板,把你揪出来。”
  文昌无奈,捧着头叹气,“这么说来,只得兜头兜脑冲过去打。”
  “今日打事业仗,只有一种办法:实牙实齿以实力决一胜负,不必用奸计与花招
  也不必耍嘴皮子,无论什么旧时代结束,什么新时代开始,实力就是实力。”
  文昌抬起头。
  “你的美术工作室正好大施拳脚把元师傅的功绩从新包装推广宣传,重新开业。”
  文昌看着施律师,“资本……”
  “我愿投资。”施律师爽快地说:“这是都会最赚钱的生意之一,机会难逢,还有,你忘了一个人。”
  文昌睁大眼睛,“谁?”
  “令姐文晶近在眼前,你忘记她是股市圣手,百发百中,历年来积聚不少,你可请她放股。”
  “这……手续上细节——”
  施律师拍胸口,“有我,我负责所有法律问题。”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说:“施律师,你在这里。”
  原来说到文晶,文晶就到。
  施律师说:“文女士,你来得正好,我与阿昌有一个投资方案,草稿还没有打好,就优先知会你,怎么样,没话说了吧。”
  三十分钟内文晶决定投资,“我有一笔存款只收荒谬的两厘利息,一于取出一试。”
  文昌鼓起勇气,“姐,可能会蚀本。”
  文晶嗤一声笑,“可能?一百份新生意九十七份会失败,我不是糊涂人。”
  文昌放下心来。
  施律师说:“我做好计划书你便拿去给师姐过目,少说闲话,马上开工。”
  她取过外套便走。
  文晶微笑,“都会事业女性好不爽磊。”
  文昌感喟:“以后的日子吃粥还是吃饭,挤公车还是乘平治,就看这十年八载挣得多少了,这是都会绝望精神,也是都会人人往上爬的生机,不是局外人可以。”
  文晶劝说:“听听这口气,我以为你的伤痕消失,人会乐观。”
  “我以事论事。”
  文晶说:“这宗生意大有可为。”
  “我也这样看。”
  文晶说:“就维持着开怀台古典雅致清淡作风,同从前一样,慢工出细活,绝不买一送一,或是全年减价,我们要做出一份矜贵来。”
  文昌忍不住再度提醒姐姐,“不一定成功啊。”
  文晶却非常兴奋,“我明天就去与施律师开会。”
  文昌说:“我把小云也找来。”
  文晶在电话与施律师说了几句,抬起头,“她说她每天只得清晨七至八时有时间,这叫早餐会议。”
  文昌答:“星期一三五,我们在她办公室会面。”
  文晶踌躇:“那岂非要六点正起床,天还未亮呢。”
  文昌微笑,“正是姐姐,久违了,晨曦。”
  文昌小心翼翼向小云谈及计划内容,小云如果反对,计划无从进行。
  可是小云十分赞同。
  她说:“我愤怒,怒气是力量,我无法忍受别人不法利用元婴二字,我有姑姑的出生证明文件,她今年六十岁,一个甲子以来,她就用这个名字。”
  啊,看上去似四十岁出头。
  文昌微笑,“恐怕师傅要重新出山呢。”
  可是小云说:“我猜她不会放下游山玩水,但是,她授权我们争取。”
  小云取出手提电话,播放录音谈话:“小云、阿昌,碰到难题了可是,”师傅声音一惯温柔平和,“由此可知,人在商业社会,真正身不由己;你不犯人,人来犯你,这是考验实力的时候了。”师傅语音永远带着笑意,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给予文昌很大鼓励。
  “她说打不打这一仗随得我们。”
  师姐妹毫无犹疑一齐说:“打。”
  小云忽然感喟:“阿昌,你说话比从前小心得多了。”
  文昌不回答:“明早见。”
  第二天一早,小云与文昌前后脚到达施明事务所。
  秘书招呼她们,建议书已经放在她们面前,她俩一边翻阅一边喝咖啡吃松饼,同时发表意见,秘书把意见记下。
  文晶迟到。
  做惯太太的她已不知清晨为何物,她诧异地说:“大清早也塞车,这城市廿四小时全天候开工。”
  施明说:“文女士,迟到二字在本会议室不存在。”
  文晶知错,“明白。”
  “三个人等你,每人损失十五分钟,加起来四十五分钟,好做多少工夫!”
  文晶不敢出声,她已经蓬头垢脸尽快赶来,却还遭到批评。
  施律师说:“先装修地方,然后做推广宣传,文晶,你对数目字有概念,你设下预算,文昌小云,你俩准备服务项目,下次开会即后日交上你们负责资料。”
  文晶“嗄”一声站起。
  施明瞪着她:“你有什么问题?”
  “我,我带来了本票。”
  “我叫会计部与你办理。”
  小云朝文昌吐吐舌头。
  文昌说:“我回公司设计广告,欢迎你参加意见。”
  她们两人与美术室同事打出草图。
  “正式注册,叫什么名字?”
  “叫甲子。”
  “不怕老气?”
  “很少年轻人知道一个甲子即六十年指十二个生肖都巡回演出过五次的意思,甲子即一等生,是个好名字。”
  “笔划也简单。”
  “听上去很有文化气息。”
  文昌点头,“纪念师傅六十大寿,甲子是好名。”
  “广告中打出元婴姓名,以及小云主理字样。”
  “你呢,阿昌。”
  “我?”文昌抬头,“我是助手,我不必出名。”
  “你是襄理好了。”
  “我们不用总裁、统领、将军等无聊名衔……”
  这会议一直开到傍晚,大家兴致高,到小馆子吃了晚餐,回公司设计海报,同事又致电报馆杂志预定广告位置。
  小云很高兴,“我学习良多。”
  文昌说:“这一段解释元婴来龙去脉的短短二百字,我想劳驾一位名作家代笔。”
  “我去联络,我心目中有人。”
  文昌心急,巴不得立时三刻可以把整个宣传计划赶出,可是肉体软弱,她累得直打呵欠。
  这个宣传整体必需一边策划一边发表,否则就来不及了。
  三天之后,首篇介绍元婴的文字在广告刊出。
  这时,开怀台也开始装修,一共两间化妆室,大厅仍然髹白色,一列白布套沙发配仿明式茶几及书架。
  其中两个股东,文晶与施明十分满意,她们打开落地窗,首先发现原来天井里有两棵橙树,开出白色香花,整个空气弥漫天然果子香。
  文晶忙道:“快找园景师傅把这个地方整理出来。”
  文昌原以为再也不能踏足开怀台,这时却以合伙人姿态出现,世事实在难料。
  她身边的电话响,是科隆轻轻抱怨:“天气越来越暖,女生态度越来越冷。”
  文昌连忙说:“我过来看你。”
  “你忙,我移船就(石勘)好了。”
  文昌答:“非得离开本市才能完全放下杂务,我今晚乘十时渡轮。”
  文昌讲完电话抬起头,刚好看见小云别转头去,她之前分明在注视她。
  文昌假装没看见。
  文晶轻轻告诉妹妹,“科隆找过你。”
  文昌答:“我知道了。”
  文晶似自言自语:“许多女子一有意中人便十三点兮兮拖着他四处公然给姐妹认识,一半是炫耀,一增是表示亲(日匿),这种热情最不可行,弄得不好,男朋友从此不见。”
  不知小云是否听见,只见她推开门走到天井去了。
  石板地下积着一搭搭青苔,湿滑难防,文昌叫小云:“你小心滑跤。”
  小云后悔不迭地答:“已经摔得眉青鼻肿。”
  文昌微笑,“我没看见。”
  小云叹口气,“你宅心仁厚。”
  文昌伸手过去,但想想,又缩回来。
  这时,施明唤她们吃茶点,她端出纯白茶具,“这套茶具找了许多,结果德国人设计才有净白色。”
  施明的秘书有电话过来,施明听了,只说:“等我回来处理。”她放下电话微笑。
  文晶问:“什么事?”
  “对方要求见面商议。”
  她们知道是指冒牌美容公司,齐心同声地答:“不。”
  “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说也好。”
  文昌恼怒:“我见到这种人恐怕会忍不住扑过去殴打他,我还是不出现的好。”
  小云更生气,“各管各做,公平竞争,没什么好谈的。”
  文晶只得说:“施律师,我与你走一趟,他们有什么意图?和解,抑或放弃用元婴二字?”
  她们两个穿名贵套装的股东结伴离去。
  文昌搭讪说:“这里没我的事,我也先走一步。”
  小云也不加挽留,她默默送文昌到门口。
  文昌回家休息一会,不觉在沙发上盹着,被电话铃惊醒时发觉手里还握着半杯咖啡。
  是姐姐的声音:“方案一:对方要求合作用元婴两字。”
  “不,无可能,单此一家,别无分店。”
  “二。他们要求加入股份。”
  “不,我们的钱已经多得花不完。”
  “大家斗下去毫无益处。”
  “谁与谁斗”文昌提高声音:“道不同,做法也不同,他们一天做一百个客人,我们只招呼两三人。”
  “我从没听你说过那么多不。”
  “时间到了,我要去码头,你看施律师把我意见知会元小云吧。”
  “你师姐与你一式一样。”
  文昌略觉安慰。
  “施律师建议他们更名。”
  “他们生意已经做出来,我想有点困难。”
  “我已告诉他们,不更名表示冒牌,只有更糟。”
  文昌说:“这个周末我要放假。”
  “施律师跳脚,说你居然尚有放假观念,实在要不得,说不定还要做冬过年,拖累大家。”文晶忍不住笑。
  文昌放下电话。
  她急急出门,身边带着设计在船上批阅。
  科隆在码头等她,带着一把大伞,怕她淋雨。
  文昌看到他,心头一阵温暖,靠得他近近紧紧,他握住她的手,她知道做对了,无论如何,她需要一个伴侣,她不认为事业是女性生活全部,女性必须工作,但亦不可忽略家庭。
  科隆问:“你在想什么?”
  “本周末不用当更?”
  “传呼机随时响起,所以我也想出门,同事太太都抱怨见不到丈夫,孩子们也十分寂寞。”
  文昌微笑,“是吗。”
  “给你,会怎么办?”
  文昌答:“我也有工作,”她指指公文袋,“尽量配合你的时间,你忙我也忙,你休假我也休假。”
  科隆笑,“我放心了。”
  他们回到家,科隆到厨房做咖啡,出来时看见女友伏在桌子上已经熟睡,张大嘴,像个孩子,手中还握住一管笔。
  手提电话在一边一直亮灯,科隆取过说:“文昌休息了,哪一位?”
  那边一个稚嫩声音说:“我是小云,她师姐。”
  “我让她明日联络你。”
  对方只得说声“谢谢”便挂断电话。
  科隆纳罕,什么叫师姐?她们在大学追随同一个教授写论文?
  只见到女友憩睡,脸颊压在前臂上,手术后疤痕仍然新鲜可见,特别可怜。
  他把她搬到沙发上,替她盖上毯子,熄了灯。
  科隆并没有想过结婚,人人都知道那是一种束缚,“我要晚一点回来”,“下星期陪你母亲吃饭?”,“一定要与你妹妹妹夫一起游日本?”婆婆妈妈一辈子。
  可是科隆喜欢与文昌在一起,他一看到她的白衬衫卡其裤就心里一阵温暖,她只要坐在他身边他就心安。
  他时时伸出手来比较他们肤色,文昌皮子雪白,他明显巧克力色,黑白对比奇趣。
  原先以为文晶会嫌他是外国人,可是那可爱的中年太太与两个儿子甫见面就当他是自己人,他真觉感动。
  可是,结婚还不是时候,抑或,已经是时候了?
  他的传呼机响起,他说:“我来,我马上来。”
  科隆留下字条赶往医院:“五车连环相撞,共十一人受伤,全部医生出动赶回急症室”,头一二三次,她会原谅他,甚至还觉得他伟大,以后是否不耐烦,那就要看缘份了。
  这一去科隆十八小时没回到家。
  等他收工回到家中,发觉一屋是妙龄女子,正在与文昌如火如荼地研究宣传海报小册子及广告措词。
  她们一边吃餐厅外卖送来的蒜茸面包海鲜意大利面及白酒,口沫横飞,情绪高涨。
  找对人了,科隆想,这不是一个痴痴地等丈夫回家来的女子,文昌懂得自得其乐。
  文昌对男友说:“她们找上来。”
  科隆笑,“欢迎大家,不要介意我已回家。”
  他回房淋浴,文昌坐在小(木台)上与他聊天。
  “伤才都救得活否?”
  “其中三人重伤,手术后可望痊愈,过正常生活。”
  “话虽如此,但心中永远会有阴影。”
  “一名幼儿恐怕要失去左腿。”
  “啊,最怕听到儿童受苦。”
  “急症室又一更。”科隆深深叹口气。
  “你现在准备休息了吗?”
  他自浴帘中探出头来,“今日我有两宗手术。”
  文昌无奈地笑,“是,是,那么我与同事一起回家,下周再见。”
  “对不起,文昌。”
  文昌把毛巾浴衣递给他,“别担心,我有的是时间。”
  “呵对,你师姐找过你。”
  文昌突然沉默,过一会她说:“你更衣吧,我出去收拾一下。”
  同事们已经准备散会:“我们打算把些土产便回去。”,“家母爱吃杏仁饼”,“我男友喜烧乳鸽”,“乘中午那班船回去最好”,“阿昌,你走不走?”
  文昌点点头。
  她们拉她一起,大包小多买妥回码头。
  同事们像手足,七嘴八舌对文昌提供意见:“人是好人,又是专业,只可惜忙些”,“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姐夫是电影导演,最近到内蒙古拍草原外景,与家人失去联络达三天之久”……
  此刻最好是文晶了,杨光永远在家,据说他害怕外出,在街上握着妻子的手紧紧不放,人生真讽刺。
  在船上文昌利用时间开会:“各位,我有话说。”
  大家静下来。
  “各位,多得大家努力,美术社最近两年有点盈余,我想--”
  “坏了,子昌,你不是要裁员吧。”
  有人更沮丧,“老板开口之前,一定先感激大家一番,然后,就劝你们别吵别闹,为国捐躯。”
  “听阿昌把话讲完。”
  文昌笑说:“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想擢升各位做合伙人,分摊盈利。”
  大家呆住,“啊,捱出头了,那多好,再也不用转工,不过,阿昌,你可是要抽身到甲子工作?”
  文昌摇摇头,“甲子那边,事情了结,我也会退出。”
  “我知道,阿昌是要回学校读书。”
  文昌微笑,“那多辛苦,华裔最爱读书,我自觉已经读够。”
  电光石火间,有人问:“阿昌,你可是要结婚?”
  大家鼓掌。
  “有这个打算。”
  同事们围住文昌七嘴八舌表意思,隔壁有个外国人一直留意她们,终于忍不住说:“请问你们在哪一家公司工作,如此投契融洽,但愿我下属也可以像你们这样。”
  文昌听了不觉满足地笑。
  她们直接回美术室工作,并且通知文晶及施明来开会。
  小云来得最迟,她把文昌拉到一角。
  “你找我有急事?”
  小云点点头,“阿昌,我决定下月做腿骨手术,为期一年,医生认为我起码可以长高三吋,手术后我将超过五呎。”
  文昌不出声。
  小云叹口气,“我知道你怎么想,姑姑也认为多此一举,你们不是我,不知我感受。”
  文昌轻轻说:“我明白。”
  “不,你们不明白,你们不知道成年女子容貌身段一生像小孩的感受,无论多危险多痛苦,我都决意做这项手术。”
  文昌噤声。
  “整个手术虽然需要一年时间,但不会妨碍我工作,我想你支持我。”
  文昌连忙回答:“一定,你有要求,尽管提出。”
  小云吁出一口气,“阿昌,姑姑没看错你,你果然性格完整。”
  “我哪有师傅说的那么好。”
  “姑姑过几天会与我会见医生。”
  文昌一怔,“开怀台正在装修,如何方便?”
  “我已经吩咐他们赶工。”
  “假使来不及,师傅可到舍下暂住,我一定照应。”
  小云露出一丝笑意。
  文昌不由得责怪她,“你看你,又劳师傅出山。”
  “我不觉歉意。”
  文昌问,“你的主诊医生是谁?”
  “主诊医生罗林陀在西雅图西奈山医院,替我做手术的医生叫科隆,就在本市。”
  文昌猛地抬头。
  “罗医生会在电脑荧幕指挥及观看手术过程。”
  “你为什么不前往西雅图?”
  “罗医生认为:病人在本家休养,有助痊愈,科隆医生是他弟子,医术精湛。”
  文昌已经无心听小云讲述手术过程。
  她轻轻吓出一口气,伸过手云,触摸小云头发,她这个症候很特别,人不老,头发地易转白,二十余岁的她已可找到丝丝白发。
  小云兴奋地说着将来,充满希望,文昌不再发表意见。
  过几天,开怀台装修妥当,元师傅也回到老家。
  文昌一言不发,紧紧握住师傅的手,由施律师向元师傅报告近况。
  “对方同意将店名改为元英。”
  文昌仍然顽强,“不行,不像完全悔改。”
  文昌沉吟:“算了吧,一人退一步。”
  元师傅说:“我觉得可以接受。”
  “小云,你怎么说?”
  小云答:“姑姑说了算。”
  施律师说:“就这么决定,对方为着表示诚意,愿致送花篮。”
  文昌说:“叫他们捐到宣明会吧。”
  元师傅说:“化解此事,你们可以专心做生意。”
  文昌蹲在师傅膝下,依依不舍。
  文晶说:“阿昌与元师傅有缘。”
  文昌怕小云不悦,连忙站起来斟茶递水。
  小云跟着进厨房,自烤炉取出新鲜做好的苹果馅饼切件,她说:“阿昌,我希望你我可以恢复叽叽喳喳,同以前一般亲热。”
  文昌轻轻说:“叽叽,喳喳。”
  小云忽然鼻酸,“都是我不好。”
  文昌说:“你还担心这些?师傅说这几天你要多喝鸡汤,准备做手术。”
  “阿昌,每日转动腿部螺丝的工作,交给你了。”
  文昌吃惊,“不是由医生来做?”
  “天天早晚旋两次,每次半圈,医生哪里有空。”
  “雇一个特别看护吧。”
  小云沮丧,“你不愿我可以自己动手。”
  “不不,我帮你,我当然帮你。”
  小云点点头,“阿昌,公司同事说你打算结婚。”
  “结婚男方也需同意,我还在等对方开口。”
  “你先提也一簌。”
  文昌忽然笑,“怎么说:喂,阿什么,我都准备好了,嫁妆包括现款房产,我爱你,愿意与你过一辈子,我们结婚吧,婚后我会包办所有帐单及洗熨煮。”
  小云地不理讽嘲之意,“就那样说好了。”
  文昌微笑,“好的,适合机会,我会开口。”
  “我替你庆幸。”
  这时文晶来叫,“元师傅叫我们出去。”
  只见施明律师坐在化妆椅上,围着搭肩,头发拢在脑后,一脸笑容。
  各人啊一声,“师傅要示范什么?”
  施明说:“元师傅替我画眉,大家看好。”
  元师傅说:“小云,你先洗一洗眉毛。”
  文昌嗤一声笑,“我常听祖母生前说:儿子好比眼眉毛,不生没相貌,生了没没味道。”
  大家也跟着笑,小云说:“眉毛用来挡汗挡尘,保护眼睛,有实际用途。”
  文昌说:“眉毛不宜拨光另画,毛囊破坏了不能复元,故此中年女子多数没有眉毛,只宜修掉不整齐部分。”
  文晶说:“有种透明胶纸,上面缕空眉型,每天用眉笔填上即可。”
  “每个人眉型不一样,这种样版不可用。”
  “有时流行浓眉,有时细眉,上世纪二十年代眉毛似一弯新月。”
  “天然点好吧,我最羡慕浓眉大眼。”
  “有些眼眉浓到连接成一行。”
  只见元师傅替施明敷了热毛巾,轻轻拨掉散眉,露出清晰形状,说也奇怪,施明双眼忽然放大许多。
  “多久做一次?两星期?”
  “唉,人生就是维修保养,我们是有机物体,细胞不停增生代谢,所以得不嫌其烦。”
  文昌忽然说:“其实化妆是一种审美观:把亚裔细眼描大,把非裔鼻子画窄,肤色忽深忽浅,眉毛有粗有细,有时,还盛行在面孔上贴假痣,一般来说,潮流跟西方审美标准走:一面倒黄发大眼白肤是谓美。”
  小云诧异,“是因为西方世界强大?”
  文昌答:“这是原因之一,美国文化侵略全球。”
  文晶笑,“你们在谈人文学论文大纲吧,如此深奥。”
  元师傅在她们谈笑间已经替施明律师修理妥双眉,施明取过镜子一看,“啊”的一声,欣喜莫名,可见爱美真是天性。
  文昌问:“为什么为类爱美?”
  有感于晶讪笑,“这还用问?吸引异性呀。”
  “对了,”施明点头,“世上所有生物唯一大前题便是繁殖后代,生存下去。”
  “长得美,看上去比别人漂亮,都会得到优先选择。”
  “所以你看,在经济繁荣的城市,几乎所有生意都着重美化人类条件:化妆、整形、健身、减肥、时装、首饰、甚至名贵跑车孝是装饰作用。”
  文昌忽然问:“内在美呢,那不算?”
  小云答:“算会,所以女性也努力学业事业。”
  施明点头:“是,我的律师楼启业之后,忽然多了许多约会,社会地位也影响异性。”
  她拿着镜子不放,照了又照。
  文昌看着她说:“变化很含蓄。”
  施明笑:“我最欣赏低调含蓄,但千万不可与坐冷板凳混淆。”
  小云问:“为什么叫坐冷板凳?”
  文晶笑:“从前跳舞厅里小姐们都坐在后堂板凳上等叫名字,红人一个人出去,没人要的一直坐板凳上,故名。”
  文昌诧异,“是真的吗?”
  元师傅微笑,“听你们聊天真有趣,学会修眉没有?”
  文晶笑:“元师傅,每一行都讲天分,天分最高那人便是业内状元,凡事并非单靠学习,所以我从来不把孩子送到天才班:天才会有一班一班那么多?开玩笑,那些,大抵不过是稍微用功的学生罢了。”
  这话惹得元师傅笑出来,“与你们一起说笑,所有气恼都消失了。”
  这时小云宣布:“我下周做手术,停工三天。”
  各人叮嘱:“好好休息。”
  她们告辞,施明手中还拿着镜子。
  文昌对小云说:“师傅陪你入院,我不来了。”
  小云也不表示特别失望,只是轻轻说:“医生建议用的钢架,叫做伊萨诺夫环。”
  元师傅劝说:“这是一项多余手术,此刻取消还来得及。”
  文昌说:“能够使小云快乐,既是有用,我明白,是因为我曾有同样感受。”
  元师傅不语。
  文昌忍不住伸手去摸面颊,“到今天,我还时时以为自己戴着面具,见陌生人的时候,会把完整的一边脸对向他们。”
  元师傅叹口气,“希望医生可以治愈小云。”
  文昌说:“一定可以,该项手术成功个案甚众。”
  小云过来握住文昌的手。
  文昌微笑,“小云,我们三人现在是你的合伙人,那不同朋友,因有利益冲突,合伙人不会离开你,我们将永远纠缠下去。”
  元师傅又笑。
  文昌不动声色,她考虑很久,决定听其自然。
  小云不过是科隆众多病人这一,最好是以平常心待之,文昌深深叹口气,她与元小云好似还有若干轇轕未完。
  科隆有电话给好:“后天一早我会过来做一项手术,明晚与你吃饭,方便吗?”
  “我在家等你。”
  这一等便到十二点,文昌知道科隆一定会到,并不心急,她做了肉酱意面,放在烤箱暖着,一边忙工作。
  十二时正,他出现了,一脸胡子渣,紧紧拥抱文昌。
  他一边吃一边自怀中掏出一只盒子,打开,推到文昌面前,“文昌,我们结婚吧。”
  文昌意外,取出指环细看,只见玫瑰金指环上镶着细碎钻石,分明是件古董。
  科隆说:“指环已有八十多年,祖母戴过,家母也戴过,你试试尺寸。”
  文昌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刚刚好,不用改动,十分舒贴,这并非在街上随意买的三克拉粉红钻石,这戒指在科家近百年历史,是件家传珍品。
  “你答允了啦。”
  文昌点点头。
  科隆一边吃一边笑,食物酱汁自嘴角挤出,十分滑稽,过了五十年,文昌都不会忘记他向她求婚的样子。
  什么都讲时机,这一刻文昌想与他成为正式一对。
  吃完晚餐他向她道谢,倒在沙发上不一会熟睡。
  文昌还有工作要做,赶到天亮。
  科隆醒转,“哟,你比我还忙。”
  “我朋友施律师说:能赚多少是多少,能多做多久是多久,有收入感觉良好。”
  两人一起梳洗出门。
  科隆没提是哪个病人,文昌也不说要见哪个客户,他们已有默契不把工作放在嘴边。
  今日客户是一个内衣广告,当然是强调穿上镶有铁丝海绵推挤的设计是如何玲珑浮凸,实在有欠自然。
  文昌看过模特儿照片产,前与后根本不是两个人,因此与客户商议改良。
  对方不大接受:“经验告诉我们,‘前’与‘后’越夸张越见效。”
  “这样吧,照我意思做,你比较过,不满意的话,不收费。”
  “文小姐你仍然这样认真。”
  文昌微笑,“要抓紧顾客呵。”其实是生意难做。
  文昌在模特儿身上做功夫,替她在胸前用喷枪均匀地打阴影,做出效果来,真实美观。
  这下子,人人开心。
  模特儿笑说:“文小姐下星期我走台,可否再帮我化妆。”
  文昌把甲子的名片给她。
  第二天一早,文昌去探访小云。
  元师傅显得有点累,她轻轻说:“手术成功,不过她要长时间调校螺丝,一定吃苦,我累了,阿昌,请你照顾小云。”
  “我一定尽力。”
  元师傅吁出一口气,“所有靠手的都是古老手艺,刚才做手术的是电脑手臂,主诊医生在旧金山指挥。”
  文昌微笑,“那还不是靠人手。”
  “我先回家休息。”
  文昌连忙陪师傅去叫车子。
  回转时小云醒来,看见文昌,呻吟:“我长高没有?”
  文昌温和地说:“很快就六尺高。”
  小云叹口气,“文昌你真是诙谐。”
  “给点耐心,我的矫形手术整整用了十年。”
  小云轻轻说:“痛。”
  “别嚷嚷,撑着点,师傅年纪大了,少教她担心。”
  看护进来,吩咐几句,放下药物。
  文昌脱口问:“医生来过没有?”
  看护回答:“科医生回自己医院去了,病人由盛医生接手诊治。”
  文昌不出声,她觉得放心。
  看护说:“物理师稍后会帮助病人走路。”
  小云摆手:“不不,我不会走路。”
  文昌按住小云手臂,含笑看到她双眼里去,“勇敢一点。”
  小云咬住牙关,点点头。
  说:“我需回甲子打点,小云,失陪。”
  看护说:“有我们在这里,你请放心。”
  文昌先回家,看到科隆字条,他已返回工作岗位。
  文昌温馨地看着手上指环,回甲子工作。
  店面只有她与一名接待员,文昌叮嘱:“小心门户。”
  整个下午只有一个中年太太来化妆,要求“时髦但不失身份,看出去神采奕奕,但毋须比真实年龄年轻”,真是合情合理,文昌最喜欢这样的客人。
  问她是什么喜庆场合,她答:“敝公司二十周年纪念。”
  文昌说:“失敬,是何种行业?”
  “建筑工程事务。”
  文昌暗暗佩服,用心服务。
  客人临走时说:“与我心中所想所求一模一样,实在太高兴了。”
  她一走,接着有两个年龄高矮体重相仿的女子推门进来。
  文昌略觉不安,这是第六感觉,两个女子满面笑容,衣着整齐,并无不妥。
  文昌请她们坐下,“可以为两位做什么?”
  这时文昌看到其中一个的足踝上纹着一枚骷髅头。
  其实人人迟早会变骷髅,这是不争事实,可是不知怎地,这时文昌却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其中一个女子说:“我们想化妆。”
  文昌点点头,“请问是何种场合?”
  “是一个化妆舞会。”
  “啊,”文昌心里一愣,轻轻说:“我们不做吸血僵尸或是埃及妖后。”
  “不不”,她们笑不可抑,“我俩想化妆成她们。”
  两人出示张放大彩照,文昌一看,嗯地一声。
  她认得照片上是一对叫做孪生儿的当红歌手,肤色晶莹,笑容娇憨,双目明亮,十分可爱。
  客人问:“可以吗?”
  其实这一对客人与相中人已有三分相似,凭文昌能力,不难做得七分像,加上夸张舞台服饰头饰,起码八九分相似。
  但是文昌轻轻说:“名人扮相是他们知识版权,不允抄袭。”
  客人意外,“很多人扮明星歌星来玩。”
  文昌解释:“扮得不像,当作笑话,无所谓。”
  客人兴奋,“你是意思是,你可以做得百分百像真?”
  文昌答:“我没有那样说。”
  她站起送客。
  客人抢着说:“我们可以加倍费用。”
  文昌摇摇头。
  “那么,”其中一个生气,“我们到元英去,他们肯做,你们当心关门。”
  两个妙龄女子气鼓鼓离去。
  接待员立刻锁上门。
  她问文昌:“为什么不做她们生意?”
  文昌轻轻问:“为什么要扮别人?”
  “好玩呀。”
  “她们要求完全像真,不止是玩耍。”
  “那么,莫非是假冒、讹骗、欺诈。”
  文昌抬起头,“我不敢肯定,但是记住,我们不接这类工作。”
  “那样,会亏本吗?”
  文昌微笑,“也许会,也许不会。”
  接待员再也不好说什么。
  傍晚文晶陪元师傅来接更,客人忽然多起来。
  趁着人齐,文昌把手伸出展示指环。
  文晶泪盈于睫,“是谁,是科隆?”
  文昌微笑,“也许在初夏举行简单签名仪式。”
  元师傅十分高兴,“阿昌真是秘密,科隆这名字有点熟,我见过他吗?别忘记叫我做证婚人。”
  文昌心想,上次就是太张扬,所以不得善终。
  师傅说:“小云出院我就回乡,在这里我觉得累。”
  “那店就交给我们好了。”
  “客人都在外头等,来,开始忙吧。”
  过两日,小云出院,走路步伐蹒跚,人见人怜。
  物理治疗师一天来两次替她调校增长螺丝,鼓励她做活动。
  小云穿着特制灯笼裤,日常生活异常不便,但却苦苦忍耐,文昌不由得对她更加忍让。
  每隔三两天,小云便会问:“长高没有?”
  大家百分百肯定说:“高了。”
  在门框替她量高,每次故意刻多一两厘米,使小云高兴。
  一日治疗师刻意与文昌对话:“文小姐我坦白不掩饰请你原谅,这样量下去一年不到小云就会超过七呎。”
  文昌一听,不禁对这高大强壮年轻人另眼相看,肃然起敬,“照你说,应该怎样办。”
  “一年后小云最多长高二吋至二吋半,平常人还真不易察觉,我认为应令她了解实况,你说可是。”
  “对,多谢教诲。”
  “不敢当。”他微微鞠躬。
  小云在一边听见,默默流泪。
  文昌带头向小云道歉。
  半晌,小云情绪平稳下来,轻轻问师妹:“师傅说你要结婚了。”
  文昌轻轻答:“明年的事。”
  “你还没有正式介绍他给我认识。”
  “他不在本市居住。”
  “以后,你总会介绍他给我认识吧。”
  “当然,我会把握机会,尽量利用时间,好好配合工作与家庭,同时不忘与亲友联络。”
  小云看牢文昌发呆,这是什么话?像政府首长对市民的文告,词文并茂,说了等于没说,唉,小云自责:都是她的错,文昌如今虽然和颜悦色,但心里有一条刺,处处防范着她。
  这时好听见文昌说:“物理治疗师叫覃群,真是个好名字,他十分细心坚持。”
  小云提起精神,“真多亏他,不过有时太严了一些,不留情面训斥我。”
  文昌说:“太难得了,除出师傅外,谁还会做我们指路明灯,闲人统统看着我们跌落坑渠,还拍手嘻嘻笑呢,那样的真诚好人,给他训都值得。”
  小云答:“是,我明白这点。”
  这时文晶与施明结伴进来,十分扰攘,“快来读新闻”,她们把一叠报纸放桌上,摊开到本市新闻版。
  头条上写:“妙龄女子冒认名歌星骗取金钱”。
  文晶读出:“两名年轻女孩冒认歌星孪生儿,举办歌迷会,与歌迷会见签名每人收费三千大元,估计五百多人上当,涉及金额不菲……”
  小云问:“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文昌抬起头,她知道这对女子是什么人了。
  文晶读下去:“受骗歌迷指出,两名骗子维妙维肖,扮相与正牌歌星非常相似,故不虞有诈,直至她们游说要求歌迷付出更多金钱,才起疑心,通知警方调查。”
  小云大奇说:“有这种事。”
  “还有下文呢,”施明说:“提到行家了。”
  文晶继续读报:“据警方调查,骗徒经过巧妙化妆,为求妆扮得与原装歌星一模一样,协助她们行骗的元英美容院今日已经暂停营业。”
  “啊。”文昌说:“接错客人。”幸亏她拒绝受理。
  报上刊登着骗徒被捕的现场照片,一个女子被外套蒙头,穿短裙的她露出足踝,清晰可见该处有一个骷髅纹身。
  是她们了。
  小云说:“看样子元英美容也是无辜的。”
  文晶答:“每一个行业都应该警惕。”
  小云说:“这对他们来说应是最强宣传,为何关门不做生意?”
  “牵涉讹骗,客人如何进门?”
  施律师说:“看情形他们会暂停营业,然后隔一段日子,更改店名,再次开门。”
  大家放下报纸,不胜感慨。
  文昌捧出一大壶热咖啡,“这么说,我大可扮成大姐那样,到银行去开启她的保险箱。”
  “没想到化妆会成为犯法工具。”
  “除非是元师傅亲手化妆,我看未必逼真,恐怕是歌迷自我陶醉。”
  文晶点头,“我读中学时,往往因为像某男星而对他有好感。”
  文昌不置信,“我怎么一直不知?你真那么蠢?”
  文晶说:“我才同情你们这实事求是的一代呢,连幼稚的憧憬也享受不到。”
  施律师放下报纸,“做生意不能饥不择食,来者不拒。”
  大家议论纷纷,过了一个热闹的下午。
  接着一段时间,客似云来,打烊时间,还有女士们在会客室耐心轮候。
  文昌对她们说:“已经五点多,来不及今晚参加宴会。”
  “不怕,九点钟到不算迟。”
  她们那些可怜在痴痴地等的男伴。
  “那边那位是女明星梅启真吗?”
  文昌轻轻答:“我不知道,我没问。”
  客人把一张脸交给文昌,人人平等,享受同一服务,无分彼此。
  周末,文昌与科隆到大姐家做客,两个外甥在科隆指导下替阿姨检查脸上伤痕。
  “按到这里有什么感觉?”,“略疼”,“该处呢”,“一点感觉也无,十分隔膜。”
  文昌问:“我痊愈了吗?”
  科隆答:“细胞还在继续修补。”
  文晶走近;“你们两个不忙筹备婚礼?”
  谁知二人同声异口反问:“结婚何需筹备?”
  文晶吸一口气,“你们毫无打算?”
  “已在注册处预约时间,届时穿整齐服饰云签名即可。”
  文晶睁大双眼,“不请客吃饭,不请人观礼,不用欢渡蜜月?”
  文昌大笑,“何必挤在一起做?”
  “也不拍结婚照?”
  “姐,我的工作便是美术设计,做一张豪华漂亮的结婚照还不容易,何必真人上阵。”
  “那么,新居呢?开门七件事呢。”
  科隆见文晶额头出汗,便安慰说:“婚后医院会配给较大宿舍。”
  “不不,宿舍简陋,窗帘家具还是上世纪的式样,文昌不会喜欢。”
  文昌却说:“我无所谓。”
  文晶急说:“姐姐这里有,姐姐替你办嫁妆。”
  这时姐夫杨光出来,“可是阿昌要结婚?我们要送礼,太太丽霞路的小房子最适合他俩,油漆一下便可入住。”
  文晶高兴,“对,我一时没想到那所小洋房。”
  叫文昌最开心的却是姐夫终于认清了她是什么人。
  文昌过去握住姐夫的手,“那我却之不恭。”
  杨光笑说:“你是阿昌,是吗。”
  文昌连忙点头,“是,姐夫。”
  杨光却说:“我是你大哥,怎么叫我姐夫。”
  原来仍然糊涂,文昌却说:“是,是,我陪你下棋。”
  文晶还在啰嗦:“床铺被褥非得分两季不可,另外茶具杯碗刀叉都不能少,还有毛巾牙刷……哎呀,你们却不急。”
  科隆笑:“大姐不用紧张,需要什么便买什么,毋须担心。”
  “那些散装用品都不成套。”
  “实用即可,我与文昌都不计较细节。”
  文晶忽有顿悟,“真是,你俩在工作上才一丝不苟,你俩不计算那些。”
  科隆拍着大姐肩膀,文晶不由得把头靠到妹夫肩上,好忽然流下快慰眼泪。
  文昌回过头,刚好看到这一幕,大姐要到这一刻才放下心来,真是罪过,叫她担心。
  文昌生活安定,管起闲事来。
  一日她看见覃群刚要离去,便说:“这个时候不好叫车,我送你回医院。”
  覃群客气推辞。
  文晶瞪他一眼,“叫你上车便上车,阿昌有话说。”
  文昌替他拉开车门,他连忙说:“不敢当。”
  上了车,文昌开门见山说:“觉得我们这帮大姐如何,是否十分巴辣?”
  老实青年连忙回答:“不不,很好,很好。”
  文昌笑起来,觉得扮大姐够乐趣。
  “你照顾小云多久了?”
  覃群想一想,“足有三个多月。”
  “是医生叮嘱你来看护她?”
  覃群过一会才答:“文小姐,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其实医生并没有吩咐什么,由我自发来照顾小云。”
  文昌讶异,“那么,费用由谁支付?”
  覃群爽朗地说:“费用不是问题,现在每日只需来一会,这里离医院又不远。”
  文昌更加意外,“你的意思是,三个月来你自愿做义工服务,从未支取薪水?我们以为院方支付,院方则以为我们私人聘用,哎哟。”
  “没有关系。”
  “我们不可能占你便宜,请你尽快把费用算出,我们不拖不欠,即时付清,你放心,小云有医药保险,她可以负担。”
  覃群低头,“那就没有意思了,照顾朋友感觉不同,看着她一日一日健康,心中欢愉,这便是最佳代价。”
  “你对小云很好。”
  “她真可爱,个子似小孩,心智也稚嫩,多亏你们多加爱护,不然不知如何存活。”
  文昌微笑,喜欢一个人,一定觉得他天真纯洁无邪无助,永远长不大容易吃亏,很多父母都这样看子女,甚至有很多人一生都那样看他自己。
  相反呢,不喜欢一个人,可不用替他担心,他肯定是人精,卖了你,你还帮他数钱呢,专门使坏作弄人,切记退避三舍,以防被他计算。
  这覃群当然十分喜欢小云。
  他轻轻说:“小云容貌秀丽如仙林中的小灵精。”
  文昌的笑容越来越宽阔,“她可知道你的好感?”
  覃群答:“我尽量做得含蓄,她在治疗中,我不想她分心。”
  文昌在停车场兜圈,拖延时间,她想彻底掌握覃群的想法,她问:“倘若小云只能长高两(口寸),你怎么看?”
  覃群笑,“文小姐,你又怎么看?”
  “元小云永远是我师姐元小云。”
  “我也这样想。”
  文昌把车停下,“年轻人,祝福你。”
  “谢谢你的鼓励。”
  他下车,潇洒地挥挥手回医院去了,每天,他利用午膳时间来见元小云。
  文昌愉快地把车驶回公司,面带微笑,一直工作到深夜。
  同事们点头说:“好事近了,故此这样开心。”
  “阿昌,让我们帮你拍摄结婚照片,你穿中式还是西式礼服,又古典抑或时髦款式?都不难做到。”
  文昌笑答:“用电脑合成吧。”
  “那怎么可以!”
  “如果婚姻维持五十周年,什么照片不一样。”
  同事感喟:“真的,头戴钻冠,豪华筵席,结果,一年后宣布分手,又有什么鬼用。”
  “婚姻与婚礼是两回事,切勿混淆。”
  “阿昌,你怎么看同居?”
  文昌答:“注册后我与科隆都未必住在一处,他的工作在邻市,我在这里,二人两边走。”
  “那么说,你反对同居?”
  文昌说:“是,我反对未婚同居。”
  大家笑,“阿昌忽尔变男女关系问题专家。”
  周末,科隆通知文昌:“新宿舍已经发下,你过来看看。”
  科隆亲自髹漆,文昌一走进去就高兴,老式房子楼顶高,开隔四整,房间宽大,客厅可以骑脚踏车。
  科隆笑问:“怎样?”
  “满意到极点。”文昌由衷之言。
  科隆充满爱惜地说:“简单的人,简单的愿望。”
  文昌说:“我的家就比较豪华。”
  这时电话不停响起,文昌一看短讯,呆住,电话啪一下跌在地下,科隆放下油漆刷子拾起一看,只见小小荧幕上六个字:“师傅病逝,速回。”
  文昌耳畔嗡嗡响,抓起手袋外套就奔出门,在电梯里发觉忘记穿鞋子,回去穿上鞋,又漏了钱包。
  科隆按住她,“文昌,深呼吸。”
  回到开怀台,发觉文晶与施明比较镇静,客厅里已安放着一大瓶白色水晶球菊花,两人过来握住文昌的手。
  “小云呢?”
  “在书房里由覃群陪着。”
  “师傅的事怎么办理?”
  施明走进来,“已经办妥。”
  文昌意外,“什么?”
  “元师傅一贯底调,早已安排妥当:没有仪式,不想惊动任何人,叫你们高高兴兴生活。”
  文昌发呆。
  文晶含泪叹息,“将来,我也要这样处理,什么纪念日生日通通不重要,活着的每一日都值得庆祝。”
  文昌走进书房,看到小云靠在沙发上流泪,覃群回过头来,与文昌招呼.
  文昌把科隆带进书房,介绍给他们认识。
  科隆诧异,“元小姐,记得我吗,我是你主诊医生。”
  覃群也说:“科医生,你好。”
  小云只是流泪,与文昌之间的一切疙瘩芥蒂都洗涤得一干二净。
  科隆蹲下问小云:“你就是文昌的师姐?原来是一家人,以后方便照顾。”
  文晶进来拥抱小云。
  施明把饮料端进来,这时才说:“阿昌,你把鞋子左右脚调转穿反了。”
  文昌不出声,她捧起热茶喝一口,叹口气:“音容宛在。”
  施律师说:“元师傅有一小箱子线装书在我处,说要留给阿昌。”
  文晶问:“可是秘笈?”
  施明答:“要看过才知,开怀台业权属于小云,想没有人会有异议。”
  一只小小樟木箱抬进来,打开一看,全是元师傅的笔记日志,用毛笔详述描绘她说见特别个案及心得,还有一整套她常用的化妆笔。
  文昌垂头不语,只觉不配。
  覃群与科隆在一旁谈到小云的腿部手术进展。
  只听见科隆低声说:“可有进医院定期检查,一切做足就没有问题……”
  对覃群来说,世上最重要是元小云,其余天灾人祸那都是别人的事,他完全正确,爱一个人理当如此。
  那一晚大家都留在开怀台,各人也没有多话,只是偶然交换一个眼神,或是拍拍对方背脊。
  文晶找出睡袋,每人派发一个,大家在大厅席地而睡,施明用电筒看文件,文昌戴耳机听音乐。
  科隆一直握住未婚妻的手。
  文晶说:“我有丈夫孩子,我得回家,明天一早给你们送早餐来。”
  文昌说:“你小心驾驶。”
  期于的人关了灯,辗转半晌,也都终于睡着。
  文昌第一个惊醒。
  她脱口问:“师傅,你找什么?”
  各人跟着醒来,小云问:“阿昌,你看见姑姑?”
  文昌揉揉眼:“我一定是做梦,刹那间象是看到师傅,她很年轻很灵活,象是在那边抽屉里找钥匙。”
  大家不出声。
  覃群到厨房做茶点,这时,文晶带着司机买了粥面来招待他们。
  文晶说:“日子还是要过,我刚送孩子们上学,一会要到银行办事,家里洗衣机坏了,下午有人来安装新机器,元师傅也会希望我们如常生活。”
  小云低头:“说的是。”
  文昌颓然,“古时著一见茅庐哀悼三年是不可行的事。”
  “各位收拾心情吧。”
  文晶积极态度鞭策大家收拾地方,分头梳洗,出门工作,约好傍晚再见。
  文昌对姐姐说:“你真行。”
  文晶苦笑,“从前我也不过是做股票,睡懒觉,打麻将,现在家庭担子落在我肩上,我不起劲行吗?”
  文昌连忙点头。
  “孩子们留意我面色,我不高兴,他们也不开心,我笑不出来,他们也苦恼,我只得振作,阿昌,替我化一个笑妆,看上去整天红粉绯绯,咪咪笑,没烦恼。”
  “大姐,你现在精壮。”
  “是,只剩一百一十五磅,有时还少一点,可穿六号衣服,算是意外收获。”
  姐夫出事之前,姐姐穿十二号,好不臃肿,此刻灵活得多。
  文晶指挥如意,打开大门做生意。
  科隆与覃群一起回他们医院工作。
  文晶看着小云说:“你瞧你们俩多幸运。”
  小云缓缓走近,把头靠在文晶肩上,有客人上门,她出去应付。
  文晶出门去银行,文昌听见接待员说:“阿昌,你谙法语,请与这位勒勃朗先生讲一讲。”
  文昌探头出去,只见接待所站着一个年轻欧籍男子,他们欧洲人总有股特别味道,发型时髦,衣裤贴身,讨人欢喜。
  文昌也知道他们都会英语,不过事先得用法语交谈数句,叫他们放心。
  “我叫阿昌,可以为你做什么?”
  勒勃朗即金发儿的意思,他笑说:“一位朋友介绍我来,我试试把我的构思说出:一个月后我代表速思时装到巴黎假小皇宫举行发布会。”
  文昌说:“是,是。”
  他改用英语,取出图样:“六名模特儿,六个假人形,可是,真模特要化妆成假人,忽然在舞台上走动,而假人得象真人,只会转动,造成惊异效果,可以吗?”
  文昌微笑,她看着小云,“你胜任有余。”
  小云不出声。
  勒勃朗说:“事先,我想看看示范作品,我带了模特儿来,别担心,我们会按时付费。”
  他打了一个电话,一名红发模特儿推开门走进来,她足足有六尺高,可是身段纤细,宛如男童,看上去根本不似真人,不用妆扮已有七分象人型娃娃。
  模特儿手中拎着大袋,打开,里边是一具塑料人形。
  勒勃朗说:“交给你们了,我两个小时之后回来,请问何处有美术馆?如不,书店亦可。”
  文昌找出一张地图,略加指点。
  勒勃朗看着她微笑,“你有时间吗,文小姐,你可否做我的向导?”
  文昌客气地回答:“你刚指派工作给我,我怎么走得开。”
  他笑着说:“是,是。”他离去。
  小云说:“我们抽签,看谁做谁。”
  结果文昌抽得做假人,她把人型手脚身体接好,放在椅子上,凝神半晌,又找出师傅笔记翻阅。
  她还没有开始,小云的工作已完成一半,她让模特儿到天井抽烟喝咖啡休息片刻。
  小云过来探望,“可需要帮忙?”
  “请你看一看这样是否可行。”
  小云走近,加插意见,两人一起为假人化起妆来,她们先做手脚上阴影光暗,然后慢慢在面孔上做工夫,文昌有现成的假眼珠,她嫌假人的眼珠不似,精心换上。
  这时真模特儿自天井走回来,看到假人,发状,过半晌,才轻轻走近,伸手触摸,她喃喃说:“天啊,同真人一模一样,比我更象真人,我脸上矽料太多。”
  小云露出胜利微笑。
  她们替真假模特儿穿上同样衣裳,戴上同样假发。“去,去坐在白色沙发上。”
  文昌替她们拍照片。
  看过样板,她说:“小云,替真人补些油,她看上去太呆。
  这时大门推开,勒勃朗回转,他捧着一盒龙须糖吃得香闻十里,一看到两个模特儿坐在沙发上便呆住。
  不知怎地,他也怕惊动她们,放缓脚步,轻轻走近,嘴里喃喃说:“中国人神秘绝技名不虚传,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文昌用法语说;“由你来分出真假。”
  他在三尺距离站定,凝视半晌,指着左边,“米雪儿,你站起来。”
  模特儿果然活动起来,她站立,法国人才发觉不对劲,原来她只得五尺三四寸高,开口说:“我不是米雪儿,我是接待员。”
  法国人的下巴落下,他去摸另一个模特儿,“米雪儿?”
  那却是假人,他怪叫起来,“真人呢,真人去了何处?”
  这时,米雪儿才从房内施施然走出来,三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勒勃朗又混淆了。
  他又跳又叫,终于握住两个真人的手不放。
  文昌与小云这才知道工作可以带来如此大的满足感。
  勒勃朗高声说:“我立刻通知公司把合同送来,能够找到你们是速思时装的荣幸,唉,怎么会有这样的绝技!”
  这时其他的客人也到了,对牢真假模特儿啧啧称奇。
  勒勃朗心服口服,带着米雪儿与假人形离去,接待员卸妆。
  小云与文昌满足了疙瘩的法国人,弯腰笑一会。
  文昌说:“去巴黎小皇宫工作呢。”
  “阿昌,你也去。”
  “都走开了,谁招呼客人,你带着接待员,请覃群陪你,不就行了,假人可以先几天做好,真人即日化妆,带齐一切用品,三五日来回,你又增长见识。”
  “我行吗?”
  “刚才已经示范过。”
  “小皇宫在什么地方?”
  “长方形的罗浮宫末端角落有两个展览馆,上方那座叫大皇宫,下方叫小皇宫,西端的展览馆名字更奇,叫橘院,我在该处参观过马蒂斯画展。”
  “阿昌你真不能陪我?”
  “是你单独行动的时候了,有事你与覃群商量。”
  文昌说罢开始工作,一直忙到傍晚。
  第二天一早,勒勃朗前来签约,还带着飞机票及酒店房间号码。
  小云沉着签下名字。
  覃群替小云准备了一辆轮椅,他们准时出发。
  姜是老的辣,在飞机场,文晶狠狠对覃群说:“把握机会,别空手回来!”
  文昌微笑不语。
  能做的就这么多,都已经办妥,其余的,就靠缘分了。
  是次演出十分成功,勒勃朗把剪报传真给文昌参阅,巴黎报章杂志都有报道该项别致演出,“意外惊喜”、“不落俗套”、“正当你以为女服设计已不可能再有新意之际,速思给你一阵骤雨。”
  然后,一篇专访叫“轮椅上的女孩”吸引着她们的注意力,“阿昌,试试翻译。”
  文昌读出:“将绘画及化妆融为一体的魔术师,众人为这名小女娃着迷。”
  文晶微笑问妹妹:“可有后悔没跟着去巴黎?”
  “怎么会,”文昌答,“我由衷替小云高兴。”
  “我也是。”
  勒勃朗准时凯旋归来,小云与覃群决定多留几天,勒勃朗说:“花之城市对游客就是有这种影响。”
  文昌笑,“我猜想他们玩的很高兴。”
  “有好几个设计师通过我联络小云工作,听我说,阿昌,你们若果想到巴黎工作,前途似锦。”
  文昌只是笑。
  勒勃朗遗憾,“当然,你不会考虑离开科医生。”
  文昌回答:“我有工作,我有家,我有伴侣,我很满足。”
  “没想过扬威海外,衣锦还乡?”
  “目前一切已经十分够用,谢谢。”
  “文昌你是我所认识少数可爱女子之一。”
  文昌腼腆,大笑起来。
  那天傍晚见到科隆,她绕着他的臂膀不放,两人索性外出散步,在路上越走越远,终于要叫计程车回家。
  满足就好,否则,给你世界,还是不够。
  小云与覃群终于回来了,文昌去接他们。
  只见覃群拎着折叠轮椅,小云稳定步行,文昌挥手欢呼。
  他们真难得,两件行李去,照样两件行李返,物质引诱不起作用,文昌笑问:“没有收获?”
  小云指指头脑,“全吸收在这里。”
  “可有到南部游玩?“
  覃群回答:“我们到伦敦去了,小云十分喜欢欧洲。”
  文昌说:“以后每年可去住上三个月。”
  上车坐好了,小云说:“阿昌,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文昌看着她:“请说。”
  小云忍不住咧开嘴笑:“阿昌,我与覃群已在伦敦注册结婚。”
  文昌一怔,随即接收了这个好消息,她鼻子发酸,眼泪像泉涌,她边笑边哭边捂住脸,“对不起,我太高兴了。”所有生物之中,人类感情最为复杂。
  小云也双眼通红,“我以为我永远不会结婚。”
  文昌答:“我也是,可是,你抢先成家。”
  “覃群在大英博物馆门前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催:元小云,还等什么呢,于是我立刻说好。”
  文昌说:“你做的很对。”
  “同你一样,阿昌,我们不打算请客庆祝刊登启事举行其他仪式。”
  文昌笑,“仍然住店里好了。”
  这时覃群结结巴巴地说:“我稍有积蓄,或许可以在郊区找房子。”
  文昌笑,“那对小云工作多么不方便,容后商量。”
  文昌把这个好消息用电话向文晶报告,文晶守杂店门,看到小云立刻赶近拥抱,一边大赞覃群:“做得好,做得好。”
  原来文晶自家里取来一副大红百子圆编花被作为礼物,打开披在沙发上,覃群没声价道谢。
  “你们放下行李且去梳洗休息。”
  文昌说:“我要回美术室赶工。”
  文晶过来握住妹妹的手:“你也快了。”
  “姐姐有何忠告?”
  “三年内仍相处和睦,婚姻大抵可以维持下去,”
  姐妹俩大笑。
  文昌结婚那日,文晶与小云任证婚人,杨光、覃群与两个外甥观礼。
  小云笑:“比我们热闹得多。”
  杨光忽然说:“真好,两个妹妹都结婚了。”
  他又记错,不过,这些都是无关重要的小节。
  无论文晶怎样劝说,这两个妹妹都不愿请客吃饭。
  文晶气馁,“那么,人家怎知你们已是科太太与覃太太。”
  “我们勿须任何人认同。”
  文晶悄悄问妹妹:“小云有否长高一点?”
  “效果十分理想,她已升高十多厘米。”
  文晶感叹:“两个孩子,一年几乎长高三四寸呢。”
  “所以,要珍惜拥有的一切啊。”
  文晶伸手轻轻抚摸妹妹面孔,“你与小云之间,所有误会都冰释了吗?”
  文昌牵牵嘴角,这样答:“现在,各人都找到伴侣,过去的事,永远淡却,可是,人长大了,不比从前,什么都说,什么都笑。”
  “是,脸上虽然无伤痕,可是隐隐看得到修补部分。”
  文昌说:“人与人之间,还是维持一点距离的好。”
  可是,与两个外甥又不必见外,文昌与他们玩成一堆:真的滚在一起,他们此刻有点重量,每人六十多磅,比文昌在十二三岁时还重,搏斗起来有点吃力,不一定占上风,因此更加有趣。
  他们比游泳、比篮球、比电子游戏,比常识问答……时时玩得不亦乐乎,外甥一句“阿姨了解我们”,便叫文昌乐把半日。
  文晶说:“那么喜欢孩子,该自己生呀。”
  “外甥也一样。”
  “他们已长大,拒绝搂搂抱抱。”
  文昌遗憾,“真讨厌可是,我伸脸过去,他们会躲开。”
  “所以幼儿会不停被生下来好让我们尽情亲热。”
  “我没空耽在家服侍他们。”
  文晶说:“我就是在家带孩子时学会在电脑上做股票,阿昌,你的工作可随时搬回家做,背着婴儿也无碍做设计。”
  文昌犹疑,“那也太辛苦了。”
  “没有痛苦,没有收获,你自己生意已够幸运的了。”
  “可是生老病死——”
  “智者想了几千年不得要领的事你又何必去伤脑筋,总之人云亦云,结了婚第二步便是生儿育女。”
  文昌骇笑。
  真没想到小云又比她早一步。
  腿动支架尚未拆除,小云已宣告怀孕。
  文昌没想到她勇敢如斯,除了全心全意支持她,也无话可说。
  这时,小云又接下几个重要的任务,有一宗要到纽约工作,除却覃群,谁都有点担心,可是覃群保证没有问题。
  文昌问科隆:“不怕吗?”
  科隆也十分乐观,“放心,人的脑力与体力,越用越坚强,不用,反而会变废物。”
  科隆是专家,文昌对他十分信任。
  小云出差,开怀台工作由文晶担当,忙得透不过气,一早八点便开始化妆。
  “姐,请推掉一些客人。”
  “都是新娘,都希望是一辈子一次的事,怎么推?”
  “咦,真是,四五六月都是旺季。”
  文晶有一个建议:“我们不如流水作业,我先把人客的面孔打底稿安排匀净,你来上色加阴影。”
  文昌咧开嘴笑,“我听说,连十七世纪荷兰大画家伦勃朗都是这么做:他有一所画室,忙的时候,他只绘画中人面孔,身体手脚由徒儿代笔。”
  “看,举世闻名的画家尚且如此。”
  “我们小人物,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明天上午三个新娘一齐上门,你赶得及吗。”
  “那么叫她们先来一趟,我帮她们预先调校粉底颜色。”
  “做浅中深三色不就可以了。”
  文昌啼笑皆非,“那还叫专人化妆,干脆叫她们自己动手好了。”
  “新娘子多忙,恐怕走不开。”
  “那以后不做新娘化妆。”
  文晶跌脚。
  半晌,新娘们都抽空来到,文昌仔细询问她们在室内抑或户外举行婚礼,用仪器记录她们皮肤光度,精心调配底色及粉底。
  “文师傅一丝不苟,这粉底可否多配一些,放在密封盒内,我愿意购买。”
  另一位说:“文师傅象做科学实验般认真。”
  到了大日子,她们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里,由文晶先上好粉底,再由文昌着色,节省时间。
  文昌遗憾,“这不是正确的做法啊,实在无奈。”
  文晶答:“我喜欢在美加熨头发,因为在那边,师傅从头到底亲自卷发加药水。”
  可是准新娘们却开心满意得泪盈于睫。
  “文师傅,不如由你们包办新娘化妆礼服摄影。”
  文昌骇笑,“那是几门完全不同的学问,一定要分工。”
  文昌一点野心也无,只想为这些可爱的待嫁女服务,使她们当天看上去象一朵花。
  “我的伴娘也想起文师傅化妆……”
  “实在没有时间了。”
  “她愿意晚上来做,牺牲睡眠,第二天十时出席婚礼。”
  文昌还是不答允。
  新娘失望,她母亲推它一下,“文师傅是为你好,婚礼上只可有一个主角。”
  新娘这才会意,她笑出声来。
  傍晚,人客都走了,文昌松一口气。
  司机送两个外甥来问功课。
  一个说:“老师要做一个地球模型,标出各地层及地心。”
  文昌说:“我有办法,我有大量国家地理杂志立体参考书。”
  另一个说:“老师叫写抒情诗一首。”
  文昌笑:“我最擅长写打油诗,两位请坐,我们互相切磋。”
  两个男童笑颜逐开,“阿姨最了解我们。”
  正在忙功课,接待员进来说:“有客人找元婴师傅。”
  文昌扔下笔,走出招呼。
  只见一个衣着素净的年轻母亲带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在接待室等候。
  文昌对她们说:“元婴师傅已经仙逝。”
  那母亲:“她外游未返。”
  “那么,你一定是文师傅了。”
  文昌温言说:“不敢当,有什么事吗?”
  年轻母亲转过头去,“妹妹过来。”
  那小女孩忸怩,不愿走近。
  “妹妹,过来给文师傅看你面孔。”
  文昌这才留意到小女孩头发遮住左边脸颊,她立刻意味到小孩面孔有缺陷,不禁测然。
  你怎么问一个小孩解释面孔丑妍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呢。
  文昌轻轻坐下,“过来,不怕,让阿姨看看。”
  小妹妹缓缓走近,年轻母亲为她拨开头发,文昌看到与她一模一样的烧伤,那四分之一面孔已经不存在,只有扭曲疤痕,她的耳壳也被削平。
  文昌“恩”一声。
  小女孩轻轻哭泣。
  母亲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保姆车失事……”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做多次皮肤移植手术,然后装上假耳壳,可望改善外观。”
  那母亲也忍不住饮泣。
  “文师傅,过了暑假,妹妹将要开学,这样子,她不愿离家,我听人说元师傅这里可以帮助她,你们的化妆技巧或可使小孩过正常学校生活……”
  妹妹抱着母亲哭泣。
  文昌两个外甥听见哭声找出来。
  两个男孩问:“什么事,阿姨,谁欺负这小女孩?”
  文昌连忙说:“不管你们事。”
  可是外甥走到妹妹面前,他们小孩之间自有一套,“别怕,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另一个看到那可怕烧伤疤痕,却这样说:“就是为这个?唏,阿姨先前面孔也是这样,现在还不是通通医好了,别怕。”
  那母亲十分意外,看着文昌。
  文昌点头,趋近面孔,让她细看。
  年轻母亲忽然唐突地伸手触摸文昌脸颊。
  文昌轻轻说:“可以医得好,未来几年,医学想必更加进步,你请放心。”
  她连忙点头。
  这时,小女孩已随小朋友到大厅玩游戏。
  “在此期间,我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到小妹。”
  她回到房间,取出一支盒子。
  盒内放着她从前用的那半张纤维面具。
  文昌唤小妹过来,把面具轻轻覆罩在她脸上,只听到她母亲轻呼一声“啊呀”。
  文昌说:“我帮她修改一下,每天上学之前,用胶水粘上,放学后洗脱,是比较麻烦。”
  “不要紧不要紧。”
  “至于假耳壳,我这里多的是,我们来挑一个。”
  忽然之间,她们母女破涕为笑。
  那边,小妹的新朋友叫她:“喂,你不是要学做地球模型吗?”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