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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大千的一封信說常棣之華

(2021-07-31 02:10:19) 下一个

從張大千的一封信說常棣之華

 

——王亞法

 

 

 

 

引  子

 

南半球的冬天,疫情肆虐,煢居在食薇齋北窗下曬太陽,翻檢歷年收集的張大千研究資料,無意間翻到一封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九日,張大千寫給三哥張麗誠的信札複印件,讀罷不禁感慨萬千,家信有聲有淚,一擊三嘆,既有親情,又有誑言。親情出於常棣之愛,誑言搪塞暴秦之威,意味深長,全信可用孔子:“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八字概括之。容我先抄錄原信,然則慢慢解析:

 

三哥賜鑒:

老年弟兄,天各一方,不得相見,慘痛萬分。月初經過香港,曾託一門生兌上美金五十元(合人民幣一百廿元),度此信到時,此款亦當收到。外寄砂糖二公斤、花生油五公斤、花生米二公斤、紅棗一公斤、肉鬆二公斤、雲腿四罐。則云須一月半或兩月方可寄到,不知去年在巴西所寄之物收到與否。弟一人在法國,大約六月月十二日飛回巴西。哥回信仍寄巴西為盼。今晨弟媳由巴西轉到一月廿四日(臘月初八日)哥手示,拜讀再三,哭泣不已,老年手足,但求同敘,不計貧苦。弟之近況尚可慰,弟於萬里之外,每年賣畫可得美金萬餘(合人民幣三萬上下),只是人口稍多,足夠家用,無多積蓄而已(保羅夫婦及子女三人共五人,澄澄、滿滿、牛牛、阿烏、尕女、滿女、醜女共七人,弟同弟媳二人,一家共十四人,果園有柿子一千五百棵,每年可收四五千美金)。萬望哥與三嫂申請同時出國,來香港會晤,斯得與哥嫂見面,決計同回。若哥嫂不能同來香港,則弟亦決不歸矣!

哥嫂來港見面之後,使弟完全了解國內情形,弟即將農場、汽車、房屋賣了,可得四五萬美金,隨侍哥嫂回到國內居住也。從下月底,弟仍按月與哥兌人民幣四十元爲日用,若是請準了出來,賜信,弟便兌旅費回來。只要哥嫂到了上海,弟便飛到香港來等。三嫂是我們家裡的一位老嫂子,弟小的時候穿衣做鞋洗澡都是她照料的,弟真是當她同母親一樣。現在弟成名了,無以報答,只希望今生今世多見幾面,只要能夠在香港見面,弟決定一同回去的,。但是弟有請求,千萬不要帶孫兒一路,第一哥嫂旅途不便,第二旅費太大,要多用幾百元,香港進口,更要花錢得多。何不將多花的錢交與九侄媳,留與姪孫兒衣穿飯吃,兩三年也有多了。

哥要的原子鍋,據弟知道的,國內是不許寄進口的,但是弟仍托香港人試辦試試看。九姪所要的錶,那是絕對不可以進口的,前年二嫂來,要帶一隻錶,都沒有辦到,隨身一支自來水筆,在香港廣東交界的地方,都沒扣了,只有等十天以後,兌點錢與九姪,叫他自己在國內買吧。請哥嫂保重和繼續申請。敬祝平安萬福!

弟目疾加重,尚可寫畫。祈釋念!

         弟爰叩頭上言五月廿九日

        

         要說張大千昆仲間的友誼,還得從《張氏家譜》聊起:

據《張氏家譜》記載,張大千母親曾太夫人共生“子九女二,長子及五、六、七子均早歿……”健在的,次子正蘭(名澤,又名善子);三子正齊(麗誠)四子正學(文修);八子正權(大千);九子(正璽,又名君綬)。”

俗語說“娶妻得當旺三代”,張家昆仲一門五傑的成就,全賴母親曾太夫人的教育,《張氏家譜》有:“太夫人嗜書善畫,性至慈良,惟教子及媳,則不稍假辭色,嘗云:教子媳不嚴,養子媳成怠惰性,非真愛子媳者矣,對貧苦者寜忍凍忍饑以救濟之。懷忠公營井灶失敗,純賴太夫人售畫以餬口,家庭萬分拮据,而太夫人樂施之念並不稍衰也,迄兒輩迭成年,或命為學,或命爲商,各因兒輩之性近,均得於成……” 曾太夫人一生培養五個兒子:一個爲宦兼畫家(善子)、一個經商(麗誠)、一個行醫(文修)、一個從藝(大千),一個才氣橫溢,可惜天不假夀(君綬)……皆成就卓著。太夫人功莫大焉。

 

一說張善子

 

八十年代初我從重慶出差回上海,張善子的長女,張心素女士托我帶一包禮物,稍給她的同學戴慧貞。那天我循着地址,找到四川北路鴻德堂後邊一條灰暗的小巷,敲開房門,見室內三位老婦人正在陪伴一位老男人聊天。我說明來意,其中一位老婦介紹,老人是她們的父親,叫戴仰欽,今年一百零二歲,以前是基督教松江教區的牧師,和張善子是好友,自己叫戴慧貞,和張心素在松江教會慕衛女中讀書時是同桌好友,二妹戴雅貞和三妺戴麗貞,都是張心素的閨蜜,姐妹三人蒙主寵愛,終身未嫁,結伴養老,侍孝老父,其樂融融……

聽他介紹完,我就和老人攀談,一提起張大千,老人用松江口音道:“咯晨光大千還小吶……”,一句話使我吃驚不小,心算一下,果不其然,老人比善子還年長,當然有資格說這話。他説大約一九二三年左右,曾太夫人和善子大千一行,遷居松江,因同是教友,往來密切。那時善子喪妻不久,教友中有人說媒,勸其續弦,善子不從,後來經他去跟曾太夫人處説項。善子是孝子,在太夫人的嚴令下,和松江府華亭縣大吳橋的楊浣青小姐成親,因爲張家母子在松江沒有置業,善子結婚的新房,是我把自己的房間裝修後借給他的,成親不久,善子即去察哈爾履新……戴仰欽老人雖是百歲人瑞,但記憶清晰,不漏細節,娓娓道來。

三十餘年後的二〇一七年我回上海,某星期天午後,偶爾路過四川北路“鴻德堂”基督教堂,見門口人頭濟濟,許多教友做完禮拜散場出來,我問一位管事:“請問四十年前,這里有一家姐妹三個未嫁,奉孝百歲老父的人家,還有人健在嗎?”

管事的是位老年婦女,連聲回答:“有有有,一百零一歲的戴麗貞牧師還在。”

時間真快,當年最年輕的三妹也已經一百零一歲了,我說:“請稟報一下,說有位國外回來的朋友,是張善子先生親戚的晚輩,想拜見她,可以嗎?”

管事人熱情答應,旋即出來告訴我:“戴牧師本欲午睡,聽說有客人來,非常高興!”說罷引我進去。

踏進門,看見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正在從碗中取出一副假牙塞進口中,指著一張木櫈,請我坐下。

老人談鋒甚健,她重複了老戴牧師講述過的故事,又說:“那時我八九歲,已經記事,曾太夫人長得非常胖,坐下去能擠滿一張籐椅,起立時要丫鬟攙扶。她兩條肐膊肥大,夏天怕熱,腋下容易生痱子,丫鬟用兩片薄薄的石卵,在井水裡泡涼了墊在腋下……老人說善子女兒張心素的後代還跟他有聯繫,我即撥通了視頻,讓時在紐約的良爲表兄(心素三姑次子)跟老人家通話。

張大千母親曾太夫人,畫得一筆好畫,可惜存世的,只有掛在摩耶精舍畫室里那張有傅增湘題跋的《耄耋圖》。據說文革期間有人把此圖攜至香港,被沈葦窗先生買下後,歸張大千所有。說起沈葦窗,易幟前在上海當小報記者,懂中醫,後去香港,再朋友的資助下辦《大人》雜志,七十年代中期,資助人撤資,他將《大人》,改版爲《大成》繼續出版。

《大成》雜誌約稿、編輯、發行,均由沈葦窗一人操刀。在香港辦刊不易,經濟上由蘇浙同鄉會長徐季良先生,每期出五萬元港幣支持,張大千每月送畫一張,同時沈若幫大千賣畫,也有抽成。八十年代末,我曾幫《大成》寫過兩篇文章,一篇是寫葉淺予的《倔老頭葉淺予》。此文發表前,沈葦窗徵求葉淺予的意見,葉淺予閱後,畫了兩張插圖,此文發表在《大成》第二三九期上;另一篇《墨荷泣訴》,因為文中要用一張張大千三姪張心銘的《墨荷》做插圖,此圖有謝稚柳先生的題跋。我把照片寄去香港,沈說照片不夠清晰,要原作,我在澳洲把原作寄去,用完後,他並不寄還,來信說待我去港時,親手奉還,因為我剛到澳洲,生計尚闕,不可能去港,一拖經年,不料沈先生就突然嗚呼哀哉,此圖至今不知花落誰手!

插科沈葦窗和《大成》雜志後,繼續說張善子:

《張氏家譜》記載:太公張懷忠經營井灶(作者注:四川出井鹽)失敗後,張家陷入經濟困境,全靠太夫人在街上擺攤,賣花樣(舊時女孩子不出門,在家綉花,綉花所需花樣作底)維持生計,因為她畫的花樣好,得了個“張畫花”的美名。

為了生計,曾太夫人每晚帶領子女們一起描花樣,第二天一早上街擺攤,所以大千一輩的姐弟,都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最有才氣的是大千的姐姐瓊枝(年譜未記排行),可惜染時疫死得早。兄弟輩中,要數大千(其時名季爰)畫得最好。由於家貧,晚上繪畫時,點的油燈只用一根燈芯。善子比大千年長十五歲,已經董事,他看出八弟有前途,就給母親說,八弟年幼,前途無量,油燈黯淡,怕有損視力,建議母親給八弟的油燈中多加一根燈芯。所以大千成名後,念念不忘二哥對它的恩惠,和老友擺龍門陣,提到二哥時,常擦拭老淚。在子姪中他把保羅帶在身邊,並不是因為保羅的天資高,有培養前途,而是因為善子無子嗣,只留下兩個女兒,和前妻李氏生一女兒,取名“心素”(前文提及者),是女兒中最大一個,人稱三姐。李氏病逝,張善子續絃“松江府楊太學容曦女公子浣青爲繼室,生女一,取名“心嘉”。張善子因為沒有子嗣,所以在“正”字輩中,將四哥文修的兒子“彼得”和大千的“兒子”保羅,兼祧給善子。不幸彼得命薄,青年夭折,病逝阿根廷,善子一脈,子嗣中惟剩保羅,出國後大千把他和夫人徐雯波當作左右手,帶在身邊,雲遊世界,直至終老。

大千對三姪女心素異常鍾愛,文革後大陸開禁,子姪中第一個擔保去美探親的是心素,前陣在廣州崇正拍賣行現身的那封二百餘字老淚淋漓的長信,就是這個時候寫給心素的。

一九六一年,大陸餓殍載道,大千將在海外的賣畫所得,托李祖萊和高嶺梅,寄給國內的親友和學生,同時極力將二嫂楊浣青和三哥麗誠和四哥文修搶救出國,上述給三哥麗誠的信,就是這時候寫的,當時因大陸内地政策僵化,在四川的三哥和四哥均未申請成功,只有上海的政策比較開放,善子夫人楊浣青,在大風堂弟子顧福佑的通融下被批准了,帶着心嘉的獨子段聰去了巴西。由於顧福祐長期來在經濟上一直對二師母有所援手,且這次出國又盡了大力,楊浣青臨走前,將張善子的書畫印章,和部分字畫送他留作紀念,那張曾上拍賣行由多位名家題跋的張大千自畫像,就是其中之一。顧福佑過世後,東床馬燮文曾將張善子和張大千的部分用印,輯成印譜,送我紀念。可惜楊浣青到巴西後,不久就傳說因心臟病猝死,後我聽得時在巴西跟隨張大千學畫的弟子孫家勤回憶,老太太不是死於心臟病,而是吃死的。他說老太太在國內餓怕了,每次吃飯食量極大,一次能吃十幾個雞蛋,飯桌上剩下的菜湯都捨不得丟掉,一口氣喝了。我也曾聽在“環篳庵”生活過的張心素三姑的次子晏良為二哥聊起,一次他聽雯波八婆、保羅舅及舅母(保羅妻)李協珂聊天,說老太太在大陸餓怕了,剛來時一頓能吃十幾個雞蛋,飯桌上吃剩的雞湯,不讓李協珂倒掉,隨即端過喝掉……佐證孫家勤所言不虛。

張家的發跡,張善子厥功至衛。他生於光緒壬午年(1882),長大千十七歲,又名“澤”,長兄名“滎”,早夭,倆人是雙胞胎,所以張善子在許多畫上,用“張善孖”落款,“孖”乃孿生子的意思。他早年跟隨四川保路同盟會的朋友赴日留學,在日期間結識許多革命黨人,辛亥革命後,曾任四川閬中縣縣長。次年調任四川樂至場知事,後奉命進京任總統諮議及財政部僉事,直魯豫巡閲使顧問……他看到官場的黑暗和腐敗,常與老母感嘆,有歸去之意。曾太夫人告誡:“立業要立千秋業,留名要留萬世名。”一語驚醒了他,就此辭去官職,繼承母業,專事繪畫。數十年前,我在採訪大風堂早期門生劉力上時,他告訴我:“二老師有一張特殊的通行證,在昆明時,有一次我和他出城,回來晚了,城門已關閉,不讓進去,結果二老師出示一張派司,守門軍人就開門,讓我們進去了。”可見張善子退出官場后,在社會上還是有相當地位的。

張善子早年自日本回來時,取得德國“勝家縫紉機(Singer sewing machines)”在四川的銷售權,爲張家的經濟發跡,賺到了第一桶金。他在日本期間建立了廣汎的人脈關系,爲張大千日后事業的發展,打定基礎,特別他與張群聯宗,有同宗兄弟之誼。張善子過世后,張群和張大千的情誼延續終老。乙丑國變,張大千自成都飛往臺灣的三張機票,就是張群派人送往的。

張大千晚年回到臺灣後,和張群終日相聚,後來又聯合張學良、王新衡組織了一個轉轉會,四位老友輪流作東,每月聚餐一次,說古論今,臧否人物,痛說國府丟失大陸的教訓……在台灣文化圈内,頗有影響;那張久享聞名的《長江萬里圖》,就是張大千爲張群八十大壽畫的夀禮。

關於這幅長卷,據筆者所知,還有一段小插曲,某日,張大千翻閱記事薄,發覺離張群八十壽辰的生日還有十一天,於是日夜構思畫稿,准備材料,僅十一天的時間,就完成了這幅氣吞山河的巨製。該圖完成後,一經見報,對畫中關於長江水的流向,應該是朝東往西,還是朝西往東的問題,引起文壇一番爭議,頗爲熱鬧了一段時間。

在辦張大千喪事時,總統嚴家淦提出要當治喪委員會主任,張群對嚴家淦說:“我和大千有約,誰先走,由後走的人來幫辦後事,這治喪委員會主任該由我當。” 張大千的子姪輩都喊張群為“大伯伯”,姪孫輩則喊“爸公”,可見兩家之間的親情。

台灣歷史博物館老館長何浩天先生曾親口告訴我:“大千逝世的當天,我和岳公(張群字岳軍)、黃天才三人坐在小客廳里。岳公把保羅喊來,問家裡還有多少現金?保羅問過徐雯波後告知,總共只有十來萬台幣。岳公說,我問過殯葬社,這次花費大概要一百多萬台幣,不夠的錢由我來墊付吧。辦完喪事後,賻儀收入有多餘,保羅把多餘的錢退還岳公。岳公說哪有這個道理,把這錢出本哀榮錄吧。”所以今天存世的《張大千先生哀榮錄》,就是用這筆錢出版的,其中還做了幾十本藍布封面裝幀的精裝本,贈送諸親好友。”

要說張大千和張群的一生友誼,恐怕要寫上百萬字的專著才能說清,筆者在此只能蜻蜓點水,供諸君嘗鼎一臠了。

 

二說張麗誠

 

三哥張正齊,字麗誠,生於光緒甲申年(1884),長大千十五歲。他是張氏家族中的經濟柱子,張大千專事繪畫,以及去敦煌的巨大金錢耗費,與三哥的經濟支撑是分不開的。前面說到張善子回國時,帶回了德國“勝家縫紉機(Singer sewing machines)”在四川的代理。由他經營,在内江開設了一家名為“義爲利”的店鋪,經銷日用杂货,縫紉機和布匹,又在湖北宜昌开有布店,在重庆开有炒货店“瓜子大王;不久又在附近有開了一家炒貨和食品店……《張氏家譜》中有:“公自幼習商,稍長措資,自營雜貨生理,繼營布匹發莊,一帆風順,獲利甚豐,每年置田産,買街房,修莊宅,各地開莊,家中由此稱富,民國十一年(1922)創辦福星輪船公司……”他創辦的福星輪船公司通航長江,他開設的興昌香煙公司,產品遍銷川黔湘三省,至今收藏者還藏有興昌香煙公司的彩色煙標和煙盒。《張氏家譜》記載:“中日變起,長江中斷,運輸困難,公見勢急,倡議改組,衆皆贊成,乃將興昌香煙公司停業……”在家中經濟收到巨大打擊下,“全家三十餘人悉行返川,全家住校大學者三人;中學者五六,小學者七八每年教育費數千元,其他全體之衣食住,又在萬金上下,皆公擘劃,撑亂世而能免凍餒……”據老輩說,當時內地不少工商巨子遷川,正齊公考慮到內地的孩子沒有糖果吃,曾與冼冠生先生商議,在重慶開設糖果食品廠,可惜沒有談成……

據《張氏家譜》記載,張氏昆仲的上輩,曾經有過一段時間艱難:“懷忠公營井竈失敗,純賴太夫人售畫以糊口,家庭萬分拮据……”

據傳,懷忠公因此沉淪,染上鴉片惡習,全家生計無着,淪為苦力,替街坊挑水,揀拾破爛云云。張家在此窳敗之時,曾太夫人爲正齊公麗誠娶了一位童養媳——羅正明。

說到這位深得張家上下尊敬的“三嬭(張氏原籍客家,“嬭”讀mie音)”,是繼曾太夫人後,對張家的崛起,立有汗馬功勞的第二位女性。據《張氏家譜》記載:“十世祖羅孺人,字正明,生於光緒己丑十五年……配正齊公後,孝順翁姑,溫存丈夫,和睦妯娌,慈愛子姪,均為闔家讚許,尤善持家,克勤克儉,而招待賓客,則又從豐,深得朱柏廬治家格言之旨,故深得太夫人歡心……”

羅正明八歲進入張家當童養媳,兩年後大千出生。曾太夫人里外忙碌,顧不得照顧孩子,大千由羅正明一手提攜照料,情同母子。張大千自敦煌回成都後,借居“賁園(蜀中私家藏書樓)作畫,和主人嚴谷聲結為莫逆,他曾跟嚴谷聲深情說:“幼時家境貧寒,三嫂背拏我在紅苕地翻揀別人家遺留的紅苕,嚼爛餵我……”

羅正明晚年病臥在床,長期由孫子張之先和孫媳朱成輝照料,她對孫媳朱成輝說:“那時家境貧困,你家八公(張家晚輩對張大千的稱呼)喜歡吃甜食,我用糖腌製小蘿蔔,放在玻璃瓶裡,爲怕他吃得太多,將瓶子藏在衣櫃裡,不讓他知道。一次我發現他不見了,急得團團轉,到處找,最后發現他躲在櫃子裡偷吃糖蘿蔔,因為櫃子太舊,門框變形,門會自動關閉,找得我好苦。”

張大千回台灣住進摩耶精舍後,常指著畫室牆上的照片,對张群、张学良等一众老友,囘憶三嫂對他的恩惠。據文革後第一個幫他帶畫回大陸的年輕朋友張應流先生說:我由歷史博物館的秦景卿先生介紹,到摩耶精舍拜見張大千先生。大千先生說,回臺灣後,雖離家鄉很近,但苦於不能回去。聽秦先生說,對岸不難爲你們年輕人,你持有香港護照可以進大陆,如方便請你帶些東西給我三嫂,我自幼由她帶大,她對我恩重如山,長嫂當母,我總覺虧欠。張應流說,張先生你有事儘管交代,我一定辦好。大千先生説,我對你磕個頭,你帶回去給我三嫂,説着要下跪,我嚇得趕緊扶住他說,張先生我送你一個頭。我回去一定將磕頭的照片帶回來。大千先生笑道,那我給你畫畫……

“正”字輩一代,張家的經濟由麗誠公經商,羅孺人治家,全家子姪十數口人,均按出生前後排行,“心”字輩的子姪,對上輩的善子喊“阿爸”;喊麗誠爲“三叔”;喊文修爲“四叔”,喊大千爲“八八(諧音“爸爸”)”。

八十年代初,筆者去天津採訪擅長畫虎的名家慕淩飛先生,他是張善子和張大千的早期門生。大風堂的早期門生都擅長畫虎,如章述亭、陸元鼎、胡爽庵……張善子逝世後,慕淩飛跟隨張大千時間甚久,對張家事務也知之甚詳。在談到張家後輩開枝散葉,同父異母子女不睦時,擦淚說:“老師輩兄弟間不分家,子姪按生辰排行,一視同仁,家中經濟主要靠三老師支橕,三師母治家,衆多子侄均由她撫育,視若親出,全家人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羅正明治家有方,深得曾太夫人喜愛,也深得張家上下人的尊重,“正”字輩的均稱她“三嫂”;“心”字輩的人均尊稱她“三嬭”。 “正”字輩的崛起,她厥功至衛。

 

三說張文修

 

四哥張正學,字文修,生於光緒乙酉(1885),長大千十四歲。他是張氏同輩中學問最好的一位他。《張氏家譜》是這樣記載的:“公稟性聰慧,善讀書,年十九入邑庠,科舉廢除,投筆入陸軍,以求進取,辛亥反正,公棄軍職而執學校教鞭,良不能作殺人事業也,繼見學風益壞,世俗日偷,复卸教職而營商務……民(國)十五,公被推薦任福星輪船總公司交際主任,公司解體,回郎溪,正齊公所組之香煙公司,聘公任住(駐)滬經理。中日事變,始解職,以道途梗阻,回川不可,返郎溪不能,斯時正權公尚留北平,恐公孤寂,特派姬人婉君迎公暨周夫人至平,俾弟兄歡聚,度數千年之浩劫。公弟兄熟人,各有恒業,各居一方,平時亦鮮聚,而友愛之情悉篤,故正權公以道路艱險之際,亦遣其愛姬(作者注·楊宛君)專迎,公(作者注·大千)預備幽潔之雅室……”可見張大千兄昆仲間之孝悌之情,爲今人所不及。

大千在文學方面的造詣,受四哥的影響最大。據張文修晚年與後輩聊天時說,簡陽有位姓楊的高人,此人文才武功均屬一流,他跟二哥和八弟常去求教,他教過大千幾招武功。筆者以前只聽說大千膂力過人,從他晚年還能揮舞拖把般的巨筆塗抹《廬山圖》,足資證明,但有武功一說,還頭次聞說。後來在台灣,與孫家勤先生閑聊中得知——提及此事,先要交待我八十年代初採訪葉淺予,聽他說張大千收納何海霞為徒弟的故事:大千住在北京頤和園聽酈館時,常和于非闇等一衆畫友作畫擺龍門陣。一天于非闇拿來一張畫,對大千說:“有位青年在大柵欄街上擺攤,賣你的假畫。”

大千接過看了說:“畫得還有三分像,此人在哪,我們去找他!”

兩人來到大柵欄,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正在擺攤。于非闇上前問:“此畫正是張大千畫的嗎?”

青年人頭也不抬回答:“鐵真是張大千畫的!”

于非闇道:“你抬頭瞧瞧,此人是誰?”

青年人抬頭,看見面前的正是長鬍子的張大千,連連磕頭求饒。

大千見他衣衫襤褸,滿臉煙容,便大聲道:“你的畫很有才氣,為何染上惡習,誤了自己?”

青年人跪地哭泣,悔過之情,溢於言表。

大千問:“你願意跟我學畫嗎?”

青年人抬起頭來,眼神疑惑,不敢相信,于非闇接著也問了一遍。

青年人喜不自禁,連連磕頭。

大千道:“不過你必須將這惡習戒了,不需再犯!”

青年人答應永不再犯。就這樣何海霞就成了大風堂的弟子。

上面的內容是葉淺予先生親口對我說的,筆者只是用小說手法描繪而已。

那天在台北“麗水精舍”孫家勤的畫室,他說,當年在八德園老師的大畫室擺龍門陣,老師說:何師兄來我身邊,起初常犯煙癮,我把她關進放雜物的小屋。他煙癮發足時,猶如瘋子,六親不認,硬是破門出來,我使出當年的拳腳功夫,將他擒住捆綁,再關進小屋,我怕他掙脫,用一條長凳將門頂住,硬是逼他把惡習戒了。

我告訴他:“老人家說他學過拳術,那就證實文修四公跟後輩聽說的話是可信的。孫家勤先生也說老師告訴他,是跟二哥和四哥一起向簡陽那位高人學的。

繼續說張文修。

傳說北平淪陷時,張大千被困頤和園聽鸝館,日軍頭相宇爲勒索張大千藏畫,派兵在門外監視,這時正學公正好同在,因兄弟倆體形相似,正學公穿上大千的衣衫,在大千畫室作畫,魚目混珠,矇過日兵,大千乘機逃離北平。張大千逃離日寇魔爪後,張文修留平懸壺行醫,《張氏家譜》所載:“公北來仍以醫問世,公鑒於難民之苦,不取診金,治癒大疾不少……”

抗戰勝利後,張大千居住在成都昭覺寺時,曾出版過一套由葉淺予作畫,謝稚柳題跋的《遊戲神通》的漫畫,共六張,封面題詞是張文修寫的。葉淺予平反時,常與友朋提及被抄走的《遊戲神通》漫畫沒有發還。我知道後,將家藏多年的那套送他,想請他為我八四年版的《張大千演義》書名題字。他說我從來不爲別人題詞,前不久慕淩飛拿了他畫的《百虎圖》長卷請我題,我也沒題。我說我在你的老家富春江七里瀧旅遊區,看見你題的碑刻。他小鬍子一翹,生氣說,別人也告訴過我,這是他們偽造的,這批做生意人啊!他指著漫畫的封面題字說,你看這些字,裡邊是請稚柳寫的,封面是文修寫的,文修是醫生,文學書法均精妙。筆者查閱之《張氏家譜》,也為正學公所書,字跡工整秀麗,堪為書法精品。大千對四哥最為信賴,一九四九年離別成都前,將帶不走的敦煌畫作交給原配曾正容保管外,其餘藏品都交張文修保管。

張文修在內江行醫,於一九七二年患肝癌在逝世,終年八十七歲。

 

四說張君綬

 

張君綬是“正”字輩中最小的一位,也是才情最旺的一位,比大千小五歲,排行第九,可惜天

不假夀,早年因情蹈海,傳世作品不多。他和二哥善子、八哥大千,均是曾農髯和李梅庵的門生,根據農髯公五世孫曾迎三兄提供的,張君綬遺作的照片,畫上諸多名賢的題跋,對他的才華贊之有加,讀之令人唏噓,現抄錄部分,與諸君共享:

在張君綬惟一留世的《水墨山水圖》上,曾農髯用動情的筆法題曰:“一紙已足傳,廿年成一世,白頭老親在,知君心未死。君綬有慧根,從予學書篆草已臻神眇,父母以季子愛憐更甚,諸兄友善,季爰尤形景不離,其蹈海何為邪,幼時喜依寺僧,及來滬,倏逃之普陀,季爰數月訪得之,豈真大覺之邪。乙丑六月,熙。”曾公題詞,痛惜之情,躍然紙上。最後幾句,用白話文說:“更況且兄弟們都愛你,特別是你的八兄大千與你形影不離,你爲何輕生呀?”

該圖黃賓虹的題跋是:“文衡山令嗣彭、嘉,均享大年,惟台早世,余曩曾親其畫,超越不減諸兄,今睹君綬筆,可信其不朽矣,乙巳春日黃賓虹。”胡光煒(胡小石)的題跋是:“揩眼崚嶒何處山,死生隔世已漫漫,秋燈溫夢蟲湘語,忍汝天風海水寒,壬戌中元後三日題君綬遺墨。光煒。”題跋者還有鄭午昌、謝玉岑等諸公。可見張君綬之死,在同仁中引起了非常大的驚訝與惋惜。

在另一幅一九二三年畫的《柏樹圖》上,曾農髯題:“君綬弟從予學書一年,盡得筆法,又戲爲畫,亦澹逸卓然名家,又嘗手自烹飪以進髯,今正不得見矣,題此愴然。癸亥上巳後三日,農髯熙。”可見君綬不但畫畫得好,烹飪手藝也不錯。

在另一幅張君綬畫的羅漢面壁圖的自畫像上,張大千題曰:“此君綬學文潔公畫佛也,農髯夫子以為神似,且題字以寵之。惜文潔公不及見也,把筆記此,悲從中來,辛酉年三月,大千居士爰。”

可惜這樣的曠世才子,只留下三幅遺作,筆者敲鍵至此,不由淚眼不涸。

幼年時,聽我姨媽——張家三媳張心毓講,她做月子時,臥室的屋梁上,懸有一笸籮,內有許多信札,寂寞時翻閱,曾見一封君綬十弟的絕命信,至於內容,可惜我當時年幼懵懂,未加深究,殊為可惜。

至於張君綬因何輕生,除上述文字記載外,無文字資料可查,只能從《張氏家譜》中擷取鱗爪,抄錄如下:

“十世祖正璽公,字君綬,生於光緒甲辰三十年六月四日卯時,係內江縣象鼻嘴堰塘灣生長人氏,公秉性聰穎,駕諸之上,投李梅庵曾農髯兩公門墻,大小篆書,公信手書來皆臻妙境。曾李二師稱公書篆隸可以上追古人。聘妻氏蔣,未與公配,即由曾太夫人接家讀書,不知如何為公不悅,但繩於舊禮,未便離異。正蘭公斷絃,曾太夫人爲正蘭公聘松江楊太學女公子爲繼室,諏吉民國十年十月下聘。公乘時稟請雙老顧赴松江辦理此事,。雙老欣允而不知公另有用意也。公離家赴渝,同正學公至滬,因正學公正由學界入商界,被推赴上海為進貨經理也,到滬即舉辦下聘禮,一一辦妥。公日赴曾李二師處學書。公復向正學公云,商號太鬧,不能作書,妮另租與兩師相近之清净處住,正學公允之,,孰意公於是年臘月同友赴天津北京游,竟不返,且永無音信,不特貽雙老憂,而諸兄嫂侄等莫不暗灑揮熱淚,該時雙老皆健在,陽稟其赴歐西讀書,,正權公假托公於廣州寄像呈雙老,又托歐洲有朋假托公函寄返,以慰雙老,若正權公之於雙老,可謂善養志者矣。惟公一去不返,殊屬疑問,因公無輕生之環境,當其去時,與正權公一函中云:我之心,八哥知之。據正權公言:伊在家中,兄弟對語,提及蔣氏,心頭不歡,或即爲此而遠逝歟,然爲此而遠隱,弟兄尚有重逢之日,如爲此而果,蹈海輕生。公有負天畀之[亚法1] [亚法2] 聰明,而於家庭莫大之遺憾矣!正學公秉承雙老之命,以子心奇為公後。公能歸耶以心奇壓長,若不歸耶,以之永繼公祀,以聊儘弟兄之誼云。”

從家譜看,對於張君綬的輕生記也不詳,也許四海雲游,被剪徑賊所害,也未可知,總之以我推測,這是一個懸案。

縱觀上文所知,大千對二哥最敬畏,對三哥最親近,對四哥最信賴,對九弟最憐愛。

交待完張門五傑,再回到本文開頭大千給三哥的信札:“若哥嫂不能來香港,則弟亦不歸矣!哥嫂來港見面之後,使弟完全了解國內情形,弟即將農場、汽車、房屋賣了,可得四五萬美金,隨侍哥嫂回到國內居住也……”萬望哥與三嫂申請同時出國,來香港會晤,斯得與哥嫂見面,決計同回。若哥嫂不能同來香港,則弟亦決不歸矣!”

爲了救兄弟於水火,張大千情急之下,爲矇蔽對方,出招誑語,筆者讀罷,不禁捫嘴暗笑:你想那個連砂糖、花生油、花生米紅棗……都吃不上的地方,機智如神的張大千可能回去嗎?前不久他還跟從大陸去巴西勸他回國的使者說:“我靠賣畫養活一大家子的人,回去誰買我的畫,叫我咋個生活?”

張大千是一個爲人謙恭,不出誑語的大儒。張大千長女張心瑞的女公子蕭岱文,曾跟我説:“爸爸(跟他一起去敦煌的學生蕭建初)曾跟我説:“八外公是一個誠意待人,輕信人言的君子,如果有人騙他跳崖,他也會相信……”

話説張大千雖然年輕時遊戲畫壇,為謀生造過假畫,但他晚年曾多次對沈葦窗和李祖萊說,如發現有我當年做的假畫,我用真畫跟他換回。這也許是大千晚年的懺悔之言,馬克思說資本家有原罪,當文人的何嘗不是!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張大千的評價也應如此。

說明:以上筆者抄錄《張氏家譜》,并做了點評,因文章的中心人物是說大千,故只爲其他兄弟立了標題,而將中心人物的故事參插表述。

此文在撰寫中,得到張氏後人:晏良為(張善子外孫);張之先(張麗誠孫子);范汝愚(張文修外孫);蕭岱文(張大千外孫女)的幫助和指正,在此一並致謝!

 

             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八日於食薇齋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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