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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寫家書情同手足 得佳廚義若父子

(2008-08-18 03:15:06) 下一个

卻說當趙綴麟和林藹把大千夫婦送回居所的時候,已是東方既白,傭人交給大千一封通道:“郭博士出差去了,要半個月才回來,這是給你的信。”

大千回到畫室,拆開信,原來聯合國在瑞士開一個緊急會議,他必須參加,約十天左右,開完會就回來云云。

出門幾天,案頭又積了不少來信。他按輕重緩急,先篩選一下,揀出一封三哥麗誠的來信,信中除了問好和想念等語之外,還訴說家中子侄輩的瑣事,又告知已收到巴西律師的邀請函和有關證明,並已將申請出國探親報告呈送當局,托人打聽,據說不日將獲批復。

大千看到完信,心裏一陣高興,兄弟分別多年,總算看到團聚的曙光。他掐指估算一下,月初托香港李祖萊寄出的錢款還沒有收到。他雖一夜未睡,卻毫無倦意,隨手拉過一張紙,回復道:

三哥賜鑒:

三號曾上一函,略告弟之近況,七號已將支票寄之香港,托人與

哥嫂兌上人民幣三百元,望收到此款能早到上海,請准來澳門,至於

哥嫂動身之後,九侄侄媳等生活負擔太重,弟也托人按月兌港幣一百

元,約合人民幣三十元,哥嫂不必掛念孩輩也,弟一星期後即回巴西,

盼哥隨時來信,使我們手足如同時時見面一樣,不要你太費力,寫得

太多寫得太小太費力,弟只希望看到哥的筆跡,知道平安就好,第一

希望還是早早出來。弟只要得了哥請准來港的消息,飛到香港來等,

哥嫂倆人同來,至要至盼,如若旅費不夠,來信,弟即刻托人兌上。

弟此次在巴黎博物館展覽,頗得好評,可惜目錄不能與哥嫂寄回。哥

嫂見了一定是歡喜,你的小弟成名世界了。九侄要的表實在是帶不進

來,明天有人回香港,弟托他帶美金二十元,由港兌于九侄,叫他在

國內買吧,九侄若寫來信,叫他寫得大一點,小寫看不清楚,要請別

人念,不大方便,專肅叩請平安,三嫂同此。八弟爰頓首。

列位看官,筆者數十年來搜得幾件張大千的家書,封封敍述細膩,聲情並茂,讀之催人淚下,想不到一個大筆揮灑,墨蹟淋漓的畫家,在待人接物方面,竟是如此周到入微。所有信中,凡用“哥”或“哥嫂 ” 處,皆字體寫大一號;凡用“弟”處,皆字體寫小一號,謙謙君子,令人欽敬。可知我們儒家的倫序,是何等的偉大,這是中國幾千年社會穩定的基石,不料到了二十世紀,禮崩樂懷,綱紀頹圮,袁世凱譖越帝座,林彪搶班奪權,兄弟鬩牆,夫妻成讎,更有一位千古罪人,揚言要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致使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優秀傳統遭到史無前例的破壞……到了不忍說,不忍說,說則兩淚交流的地步。 筆者身為書生,夫複何能,惟有頓足捶胸,呼喚儒家文明回歸,此乃我構思《張大千演義》之本意。

卻說大千寫完給三哥的信,又給香港的李祖萊寫了一信,還附了一張周濟大陸親戚朋友的名單。李祖萊是李秋君的七弟,因敵偽時幫七十六號做過事,勝利後坐了一段時間牢,大陸易幟時遷往香港,因生活無著落,前幾年投奔大千,做他的賣畫經紀人。大千給大陸親人的錢款,一概由他匯寄。

卻說郭有守不在家中,大千反而覺得自在,整日寫詩作畫,週末跟趙綴麟一夥年輕人上魚市場採購海鮮,親自上廚房,烹飪拿手菜。趙無極的太太陳美琴本來就是烹飪廣東菜的高手,看見大千的川菜絕活,非得跟著上廚房,偷覷秘密不可。事後大千跟趙無極閒聊時,不無幽默道:“我的燒菜本領是傳媳婦不傳女兒的,現在都給你太太偷學去了,今後叫我的媳婦到哪里找飯吃。”

大千在巴黎開畫展,給他奠定了國際藝術大師的地位,他的表弟,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喻培倫大將軍的兒子喻鐘烈博士,在文章中說得很衷懇:“就在那國民黨偏安臺灣,北京政府又與西方國家處於敵對的歲月裏,他就像一個超然的“文化大使”,獨自在海外展出書畫,足跡遍及歐美、日本和東南亞各國,著實地宣揚了中國文化,而他那挽袖揮毫的神態,確也堪稱一位表裏相符的“文化大使”……

大千確實像他給三哥寫的信中所說的那樣,“一個星期後即回巴西”,不過,中途必須在香港轉機。

中國人辦事,歷來是家中點燈外頭亮,張大千在巴黎畫展取得成功,在東西方的文化界都引起極大轟動,唯獨當時的中國,因為被排除在世界大家庭外,對自己有這麼一位傑出的子弟,竟然一無所知,以致今天在大陸許多圖書館還是缺乏這個時期的資料。但是香港不一樣,大千在香港的許多朋友早就為他的成功而歡呼雀躍,等待他回港,歡聚一番。

大千不喜歡在公眾場合抛頭露面,一則,他怕講話;二則,他怕寫論文,大凡藝術天才都是這樣,他們的形象思維特別發達,邏輯思維則相形見拙,大千也不例外,所以終其一生,畫作千萬,妙語如山,但沒有留下一部系統的理論著作,臺灣方面有人說《張大千先生遺著莫高窟記》,是他生前唯一的論文,以我看這部著作是不是張大千一人所為,恐怕還有商榷。因為我手頭就有一頁謝稚柳先生寫《敦煌石室記》的原稿,足資證明,這部著作有謝稚柳的勞動影子。

因為大千在香港轉飛機,只有一天的時間,不想驚動朋友。他把雯波送去郎靜山家中,自己則去旺角的一家舊書店,準備淘些舊書,帶回巴西。

舊書店是文友最容易碰面的地方,大千又是長髯飄拂,容易被人辨認。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袁子才的《隨園食單》,剛要翻閱,冷不防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前來招呼道:“大千兄,什麼時候你回香港了,也不和我打個招呼。”

大千抬頭,詫異道:“哈,慧山兄,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

來人叫薛慧山,無錫人氏,早在大千住蘇州網獅園時,常在一起吟詩作畫,後來在上海,他們還經常在秋君家談詩論畫。不料四九年後各自勞燕紛飛,斷了音信。

薛慧山道:“我正要採訪你呐。我現在在臺灣一家報社混飯吃,前幾天聽說你這次在巴黎的展覽非常成功。老兄,這些年來,你單槍匹馬,上敦煌臨摹,去印度考察,赴巴黎展出,移巴西卜居……橫衝直撞,在藝術上恣意妄行,為宣揚中國文化血戰,不容易啊!”

大千道:“慧山兄,你過獎了,人各有命,我是苦行僧的命。世界上許多事都是偶然的,不是我欲為,而是欲我為。如果小日本不和我們開戰,我在頤和園內作畫寫生,間或去上海秋君家擺龍門陣談藝,怎會想躲到青城山去呢,又怎麼會去敦煌呢;如果國府不遷台,我又怎會去印度大吉嶺考察,然後高飛地球南隅,卜宅巴西呢!這實在都是天意。”

薛慧山道:“這裏說話不方便,我們找家茶樓去敘敘。”

大千和薛慧山走出書店。

馬路對面是一家浴池,匾額上 “日新池”三字,是田桓的手書。薛慧山道:“田桓做過孫中山的秘書,據說國府遷台的時沒能出來,留在上海,靠文史館的一份車馬費過日子,甚是清苦。”

大千道:“他 的書法功底很深,兼有碑意。當年在日本留學時,和我二家兄甚為友善。”

“那我們看了田桓先生的面子,就進去洗個澡吧,既可聊天,又可休息,如何?”薛慧山提議道。

大千道:“可以啊, 我離去機場還有大半天的時間, 正好女眷在郎靜山先生家,機會難得。”

兩個人進入浴室,向堂倌要了一間包房,笑談聲中,大千寬衣入池,露出通體黑毛,尤其腹部,更是濃密。

薛慧山見了,調侃道:“都說你是猿猴投胎,果然不錯。”

“嘿嘿。”大千道,“據家母說,我出生時曾有老猿入夢。我家兄弟數人,唯我體態獨特。”

說起太夫人,薛慧山道:“我在上海時聽李秋君說過,太夫人教子有方,培育出一門碩彥,你二哥善子不用說了,據說你三哥麗誠是個實業家,四哥文修是位內江名醫,救人無數,十弟君綬也是才氣過人。”

說到家庭事,大千傷感道:“我二家兄天不假壽,英年早逝,三哥、四哥,困居大陸,十弟年少氣盛,為情所累,憤而蹈海。我移居巴西後,曾托律師屢次寫信,要求三哥、四哥出來探親,可是一搞幾年,不知是何原因,大陸當局至今不批。”

薛慧山見自己的話,引起大千傷感,便扯開道:“我們到那邊去搓個背輕鬆一下吧,你在巴西是享受不到這種服務的 。”

大千道:“上海法租界內也有一家‘日新池’,好像是黃金榮的徒弟開的,但我不常去,我和祖韓、祖夔喜歡起去南京路的浴德池,那裏的一幫揚州師傅搓背手藝很好。”

薛慧山道:“行業這東西的地方性很強,泰州出了個梅蘭芳,帶出一批唱京戲的,山東出個孫傳芳,帶出一批當兵的,揚州不知出了個什麼人物,壟斷了搓背、扡腳這門行。”

大千道:“上海人說,揚州三把刀,剃頭、廚師、扡腳刀,這在江南一帶是有名的。”

薛慧山笑道:“說到扡腳刀,我好像在清人的筆記小說中讀到這麼一個故事,聊當笑話說給你聽。一位揚州扡腳師傅,扡腳時巴結上了一位大官,得到販鹽的公文,成了鹽商,就此自覺高人一等,雖然揚州官話滿口,卻不再承認自己是揚州人。一次在族譜中翻閱到他十八代祖上是從徽州遷移來的。於是他自稱是徽州人,還去徽州祭祖,翻修祠堂,擺足闊氣。”

大千道:“這是典型的暴發戶故事,上海灘上多的是,沒有什麼好笑的。”

大千和薛慧山從浴池出來,回到包廂。堂倌送來一盆楊桃,大千拿起一隻慢慢嚼道:“這次我總算在羅馬把達芬奇、拉斐爾、彌蓋朗其羅的壁畫和雕塑,好好的觀摩的一番,深感藝術是人類共同的語言,僅管在表現方式上不一樣,但是在意境、功力和技巧上是一致的。”

薛慧山道:“我正在為《良友畫報》撰文,你這次在法國會見畢卡索,是中西畫壇上的一件大事,我準備撰長文介紹,希望你把有關的照片借給我一用,用後完璧歸趙。”說著拿出筆記本當場採訪,不一會就洋洋灑灑記了一大篇。

“實在不好意思,你能否在你上飛機之前,將照片給我。我今晚就送製版車間出樣,週末見刊。”薛慧山寫完稿子,對大千道。

“正是火燒眉毛,照片在我內子那裏,你這麼急……”大千為難道。

“我現在就跟你上郎靜山先生家,向你太太要照片,然後送你去機場,可好?”薛慧山催促道。

大千看看時間道:“好吧,現在時間還早,我們還可以擺一會龍門陣,過一會你就跟我一起去朗家。”

薛慧山也拿起一隻楊桃咬著問:“我最近用日本的墨汁寫字,但總覺寫的字有些浮躁,沒有用磨墨寫的字安詳,不知何故。”

大千道:“小日本的文化,從中國偷去一枝半葉,畢竟淺薄,只知貪圖簡便,不究事後效果。殊不知磨墨一事,看似簡單,實則大有講究, 清代朱履貞在《書學捷要》中說:‘磨墨之法,重按輕推,遠行近折’ 意思是將墨重按在硯上,輕推輕拉,直來直往地磨,在毫不費神的情況下,作‘意在筆前’的沉思。用墨汁就少了‘意在筆先’的過程,這就像練武的人在出拳前沒有‘養氣’,演員在唱戲前沒有‘提嗓’一樣,所以寫的字難免浮躁。”

“哦,我理解了,怪不得溥心畬先生在開筆前,總是閉目養神,抓緊一塊方墨,在硯池裏慢條斯理,一拉一推,原來這就是‘意在筆先’哇,重要重要!”薛慧山開悟道。

大千道:“古人說‘讀書寫字’,把讀書放在寫字前面,至為重要,不讀書光練字,寫得再好,也只是匠人字。一個成功的藝術家,應當有高尚的人格,開朗的胸懷和卓越的見識,不能局限於一個範圍內。古時候,有成就的藝術家都講究氣節,人品高了,作品的氣質自然也就不會流俗,所以養成一個手不釋卷的看書習慣,殊為要緊。”

薛慧山道:“我非常贊同你多讀書的觀點,藝術是件一通百通的東西,書讀多了,國學底子打好了,作畫寫詩,也就遊刃有餘了。”

大千道:“對極了,八大山人是個典型,他的畫真可謂百看不厭,那股子靈氣都是從讀書中來,尤其是他的荷花,大氣磅礴,瀟灑飄逸,筆墨酣暢。我住在網獅園的那段時間,臨摩他的荷花至少有幾百幅之多。”

大千擺龍門陣,往往舉一反三,難以收閘,薛慧山看看時間,打斷道:“時間不早了,我先跟你去郎靜山家中取照片,然後為你們餞行。”

大千道:“看來晚飯是來不及吃了,我回去把東西交給你,就上機場。”說著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

兩個人搭了一輛計程車,來到朗家,大千將照片匆匆交給薛慧山,就由郎靜山的兒子毓瑞,幫忙扛了行李送往機場去。

卻說大千和雯波來到聖保羅機場,葆羅和孫雲生,已經在候機室等著了。

葆羅是開了一輛運載貨物的美國‘道奇’大卡車來接的,駕駛室裏,只能容大千和雯波,連同開車的葆羅三人坐下。

一上車,葆羅就彙報道:“爸爸,園裏的許多盆景比你走的時候精神多啦,幾隻長臂猿也調教得懂規矩了。”

大千沒有理會葆羅的話,急著問:“四老子有信來沒得?”

“有的,他說公安局還沒有批准他出國探親的申請。另外八姐心嘉、十姐心瑞、十一姐心慶都有信來。他們的探親報告都已經遞上去了,等待審批。三哥心銘也有一信,說他不當會計了,下放到車間勞動。”葆羅道。

“四老子那裏,我回稟說您去法國開畫展,還說了些家中均平安之類的話。三哥和幾位姐姐的信我都回復了。”葆羅道。

大千表揚道:“養成及時回信的習慣很好,人家給你來信,一定會等待你回復,及時回復,可以免得別人牽掛。”

汽車在不平整的路面上顛簸,因為從摩詰鎮到八德園有十八公里的山路,駕駛時黃土飛揚,十分難開。葆羅專心駕駛,沒有說話。

“鄰舍間都好嗎?”大千打破沉寂道。

“王之一先生到南美拍照去了,蔡昌鑾先生回澳門辦事,李子章先生閑來無事,經常來園裏幫忙修剪花草,和長臂猿玩耍。還有……”車子突然顛簸一下,葆羅停住口。

“還有啥子?”大千問。

“還有隔鄰的日本人松下三朗死了。”葆羅道。

“哦,松下的年紀還不大,有點可惜。”大千惋惜道。

“爸爸你還要惋惜他呢,鄰里間都說他死得好,此人愛沾人便宜,稱王稱霸,我們家的孔雀就是他用氣槍打死的,還有你讓出的那塊空地,他種菜種瓜,長期佔用著。”葆羅嘀咕道。

“做人要豁開通,他沾了別人便宜,到頭來怎麼樣,不是照樣要死,何苦呢,反而落得別人說閒話。”大千道。

“鄰里都說是報應。”葆羅道。

大千道:“人死百事了,我們後人不要再臧否。做人要學會寬容,尤其是對先人,我們要多說他的好處,讓青年輩仿效,因為說他壞也沒用,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這叫隱惡揚善。記住,世界上的事,是非自有公論,善惡自有報應。”

“爸爸的話有道理,孩兒記住了。”葆羅誠懇道

因為大千一貫用傳統的方式教育孩子,所以晚輩在他面前說話十分小心。

過一會,葆羅又道:“前幾天在信箱裏發現一份香港的《文匯報》,奇怪得很,不知是誰送來的。”

“上面一定有關於我的內容了?”大千道。

“是的,是於非闇的文章,說大陸的朋友思念你,盼望你回去。”葆羅道。

大千繃緊臉,長籲一聲,沒有反映。

葆羅又道:“還有你在日本收的一名學生,叫孫家勤的,來信說還有兩年他即將從臺灣師範學院畢業,畢業後將渡海來這裏,補行拜師禮,親聆老師教誨。”

“呵呵,好好,等我有空給她回信。”大千繃緊的臉鬆弛開了。

“還有《大風堂名跡》,江藤濤雄已經寄來,我和孫師兄已經按照您開的名單,將樣書寄出去了。”葆羅道。

“江藤濤雄有信嗎?”大千關切問。

“有的。”葆羅道。

“他信中提到《 經伏波神祠詩卷 》沒有?”大千問。

“沒有。”葆羅答。

“好,好。”大千對葆羅的工作似乎很滿意。

汽車快到園門口,葆羅按動幾聲喇叭,園裏的人都出來迎接,籠中的長臂猿也仿佛有靈性似的,跟著發出歡樂的嘶叫。

大千叫雯波把禮品分發給大家。向有關人員問了一下園裏的事,就回畫室去了。

孫雲生進來幫忙整理畫案,把剛才葆羅說的那張《文匯報》找出來,大千

翻開一看,果然有一篇於非闇的文章《懷張大千》,該文道:“”張大千對民族繪畫的造詣,正像偉大的戲劇家,‘文武昆亂不檔’那樣,件件精通,臨摹敦煌壁畫仍提出自己獨特的看法,這更是難能可貴的。”文章還提到“前兩月我和謝稚柳、葉淺予、劉力上在‘恩成居’吃飯,但是談到張大千,大家又一次體會到‘舉座為之不歡’是怎麼樣的滋味!”文章還談到,在我們無比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歡迎海外僑胞自由來往等等。于非闇的文章最後談到,大千曾贈他有“丁亥大觀”款式的宋徽宗真跡《八行八刑條碑》……

大千看完報紙,隨手一擲,呆呆地坐在那裏想心事,孫雲生問:“老師,您累了嗎?”

大千道:“我在想,凡古畫上有‘丁亥大觀’之宋徽宗款式者,均為贗品,因為所題徽宗之痩金體,筆法太過痩硬,疑是宋人的仿品。”

“老師,您怎麼會突然提到這件事?”

大千道:“抗戰勝利那年,我在琉璃廠買到一件有宋徽宗‘丁亥大觀’的《八行八刑條碑》,結果發現是明人造的贗品,那天正好於非闇來擺龍門陣,我就送給了他。我跟他說,此物是明人偽作,放在家中賞玩還是不俗,怎麼他在文章中漏掉我那句重要的話呢!”

孫雲生不明白老師在說什麼,答不上口。

大千喃喃道:“莫非非闇的腦子出錯了。”

正說著,葆羅進來對大千道:“爸爸,廚房的小婁要見您。”

“哪位小婁?”大千隨口問。

葆羅道:“就是你從香港招聘的那位青年廚師。”葆羅提醒道。

“哦,他來啦!”大千突然想起,去年在香港和郎靜山一起逛書店,時值中午,抬頭看見有一家叫“午過頭麵館”,店堂隨小,卻打理得乾淨。

大千對郎靜山道:“這家麵館的名字取得奇怪。”

郎靜山道:“這是一個青年新開的牛肉麵店。”

大千駐足看店名,匾上“午過頭麵館”幾個字,原是新加坡的一位高僧所題,再一細看,的真無疑,不由納罕道:“出家人是戒殺生的,既是牛肉麵店,怎麼會幫他題店名呢?”

郎靜山道:“哈哈,裏邊還有一段趣聞呢。”

大千道:“你倒說與我聽聽。”

郎靜山道:“聽朋友說,這位東主叫婁海雲,四川成都人,出身破落士紳之家,自小父母雙亡,被送入孤兒院,但悟性很高,且頗通文墨,極有個性。他請和尚題字前考慮到,倘若說是賣牛肉麵的必然被拒,於是詭稱開素麵館,和僧問,‘午過頭’是什麼意思,他又詭稱,只做下午場,每天中午過後才營業。和尚欣然給她題了。後來發現他開的是家牛肉麵館,並聽說他向人解釋,“午”字過頭,“牛”字無疑。和尚知道,大呼上當。”

大千聽罷,笑道:“有趣,有趣。你認識這位元東主嗎?“

“認識,熟得很。他經常喜歡寫些舊體詩來請教我。”郎靜山道。

大千道:“那麼我們今天中午就在這裏吃麵條吧。”說罷,拉著郎靜山一起進店去。

一進門,大千看見牆上功能表的字寫得不俗,文字也較通順。

店堂裏一位青年看見郎靜山,喊道:“婁哥,郎先生來了。”

話音剛落,另一位青年從廚房裏出來,拿了一隻茶罐,親自斟茶道:“郎先生,好久沒見了,請坐。”

郎靜山指著大千道:“我來給你介紹一位老鄉長,張大千先生。”

婁海雲肅然起敬,放下茶罐,納頭要拜。大千連忙拖住道:“使不得,使不得。”

婁海雲站在一旁,用四川話道:“我自小就聽說先生大名,在成都時,還看過您的畫展,那些青綠山水喲,畫得好極了,至今還印在我腦子裏呢。”

大千微笑道:“那是我年輕時眼睛好的時候畫的,如今老眼昏花,畫不出囉。”

堂裏又有客人進來,郎靜山道:“不影響你的生意,有龍門陣以後再擺吧,先來兩碗牛肉麵。”

婁海雲對大千和郎靜山鞠了一躬道:“很不好意思,今天怠慢兩位前輩了,改日再求教吧。”說罷回廚房去。

大千對郎靜山道:“小夥子眉清目秀,倒也有些才氣,調教調教是塊好料。”

“他的燒菜手藝不錯,能燒得一手好川菜,只是沒有本錢,所以只能開這家小麵館糊口。”郎靜山道。

不一會,婁海雲親自端出兩碗清湯紅油的牛肉麵,加上一盤牛肉,麵湯上漂著幾片芫茜,面白湯紅,紅中浮綠,煞是可愛。

大千連喝帶吮,一口氣就吃了大半碗,連連喊:“好吃。”

婁海雲從廚房出來對大千道:“請兩位前輩提提意見,尤其是您老第一次來。”

“很好,很好。”大千稱讚道,接著問:“牆上的字是你寫的嗎?”

“是的,寫得不好,請前輩指教!”婁海雲謙虛道。

“不錯,很有根基。你臨過《瘞鶴銘》?”大千問。

“是的,晚輩從小在成都孤兒院張大,那家孤兒院是前清翰林尹仲錫先生辦的,所以很注重國學教育,帶領我的姑姑,是一位老姑娘,是她教我臨的《瘞鶴銘》。”

大千看他說話流利,對答有分寸,心裏很是喜歡,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在上面寫了一個位址道:“你還年輕又受過教育,日後必有發展,香港乃彈丸之地,格局不大,有機會要到海外發展,聽郎先生說你燒得一手好川菜,如你願意可到八德園來,我那裏缺個川菜廚師。”

“真的?”婁海雲驚喜道。

大千含笑,微微點頭。

沒想到事隔一年,婁海雲真的尋到八德園來了。

大千高興道:“快請他進來!”

婁海雲一進門就跪地行了個大禮道:“以後我就按葆羅兄的輩份對老太爺行禮了。”

大千把他扶起來道:“你從小在孤兒院受舊教育,與我家裏的教育相近,很好,很好。”說罷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紅包,塞給他道,“以後有空可常到我畫室來擺龍門陣。”

“謝謝老太爺厚愛。”婁海雲感激道。

“來了多久啦?”大千問。

“快兩個月了。”婁海雲答。

“廚房裏還待得慣嗎?”大千關切道。

婁海雲道:“這裏的人對我都很好,尤其是馬姐,待我像親弟弟一樣。”

馬姐原名叫阿陸姑,是位廣東籍的廚娘,大家都很尊重她,叫她“馬姐”。 她終身未嫁,一生行過許多碼頭,見多識廣,婁海雲來之前,八德園的廚房全賴他掌勺。

婁海雲向大千擺了一會,就告退了。

目送婁海雲下樓,大千聽見院子裏傳來工人的號子聲,回頭問孫雲生道:“工人們在忙什麼?”

孫雲生道:“葆羅兄在山溝裏選中幾塊大石頭,叫工人們運回來,準備在賞月坪的空地上壘座小山。

這時雯波進來,把一碗參湯遞給大千道:“老爺子,你一路勞頓,還沒有休息哩,別忘記打個瞌睡。”

“不用,我精神好著呢,喝下這碗參湯就更來勁了。”大千說罷,對孫雲生道:“你陪我上工地去看看,幾個月不見,院子一定變化很大。”

“是。”孫雲生答應著,從牆上取下一根拐杖,遞給大千,一起下樓去。

大千有十幾根造型各異的拐杖,平時不用就掛在畫室的牆壁上,即可裝飾,又節省空間。

南半球的巴西正是春天時分,八德園裏一片蔥綠,尤其那幾排盆景,比幾個月前長得茁壯,花圃裏的許多花朵也開得茂盛,一群梅花鹿正悠閒地在樹蔭下休息。

大千來到賞月坪前,看見葆羅正在指揮工人,用捲揚機拖拉一塊巨石,從泥坑裏把它拖出來,許多人用鐵鍬配合使勁。 巨石搖搖晃晃從坑裏出來,不巧到了邊緣又滑落下去,反復數次,大千突然心血來潮,把拐杖往地上一扔,對孫雲生喊:“大家下去湊把力!”說完走上前去,和眾人一起按住巨石,隨著葆羅喊的節奏:“一——二——三——” 猛一使勁,巨石沒動,他卻突然眼前一亮,像一團火光閃過,雙手捂住眼睛,聲嘶力竭喊:“葆羅,不好了!”

欲知發生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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