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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夜(小说)

(2008-09-08 21:37:55) 下一个
文/叶子(此叶子非彼叶子也)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冲著满衣柜的衣服发呆。

一套套看过去,不是深蓝就是纯黑纯白,长衣短裙,各各风姿绰约,卡门莫夫,秀兰宝姿,每个牌子都是有来历的,却一律是严阵以待一丝不苟的办公室气氛。

手指抚过,我甚至能触到谈判桌的冰凉,团团缭绕的烟雾,寸金不让的唇枪舌剑┅┅罢罢罢,今晚情形特别,我可不想再把自己套进“战服”。

从梳妆台前抓起手机,一扫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我不由叹口气,今天又别想消停(轻松)了。我揿下通话键,“拜托啊,陶老板,今天是什麽日子?本世纪最後一个情人节,你都不让我好好过!什麽事快说!”

陶戎是我的顶头上司,美国瑞门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我是他手下金牌业务经理。对外我自然给他中规中矩做足面子,私下里可就从不客气。冲我手上举足轻重的业务量和客户关系,他叫我老板的心都有。况且我料定他此刻有要事求我。

果然陶戎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王优,大小姐,不是大事我怎麽敢在今天麻烦你,救急,救驾,重七针粉制剂机的合同修改┅┅”

“用不著跟我废话,合同最新版本都在计算机里,你就直接报给美国嘛,正好赶得上进他们星期一的日程表。别来烦我!你反正孤家寡人,正好在办公室杀时间,我今天晚上有约。”话虽这麽说,我把手机夹在肩头,匆匆从衣架上扯下一套黑丝绒长裙。长袖,紧凑自然的腰身,领口翻成一道小小的披肩,恰到好处露出肩头。胸前佩一个光华夺目的镶水钻花饰。这套衣服穿到办公室去赶文件是有点过分,配今晚的宴会还压得住阵角。

“可是价格条款从CIF变FOB,必须加特别报告,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你怎麽总在这种倒霉时候想起我?”来气归来气,工作的事不能儿戏。我埋头在首饰盒里找耳环,一只已经在耳朵上了,另一只呢?

“唉,王优,王优,我急得头发都白了,你再不来,我今天只能从窗户跳出去┅┅”陶戎的拿手戏就是软磨硬泡,整个人从外到里没一分棱角,配上无处不在的“门槛精”,明证他的上海商人出身。跟他上谈判桌打配合,常常是我横眉立目冲锋陷阵,他婉言好语连哄带骗,这种非常反串倒常常出其制胜。

“好了好了,二十八分钟内我到办公室,下午六点,也就是美东时间十四日清晨五点之前,全部合同文本加特别报告,以你的名义发往美国,行了吗?”说话间,我人已经在门外了。

陶戎显然大松口气,隔著电话我都能看到他眉开眼笑,“我就知道王优你肯定救我。”


电梯门刚一打开,我几乎是推著陶戎冲了出来,嘴里催著∶“快点快点你倒是快点啊!”陶戎挺著已经发福的肚子,两手满满抱著手提电脑和文件,被我催得气喘吁吁,“王优王优你悠著点,门卫还以为你在电梯里抓著流氓了呢!”

我用文件夹像枪一样顶著他後腰,直把他逼著一路小跑进了他那辆火红色“高尔夫”,像刚打劫完银行似地逃离现场。北京城已一片华灯。

“这会儿往香格里拉饭店开,三环堵得死死的,你那位可得多等会儿了。”果然我们很快陷入凝固的车流,动弹不得。我绝望地看看窗外,倒在座椅上闭起眼,眼前还是乱飞的数字和英文。

“哎王优,今天跟你共度春宵的到底是哪位啊?”因为顺利完成工作,陶戎满心轻松,开始贫嘴。“别藏著掖著的,至少让我见识见识是何方神圣,好家伙,不声不响把我们王优套上了,哎我一会能见著他吗?”

我翻下车窗顶上的小镜子,小心翼翼涂口红,“瞎猜什麽啊你,我去参加恩加的招待会。”

陶戎的眼睛立刻圆了,“恩加?他们干麽请你?我知道今天恩加办年会,老武他们都去,可都是他们医药口的人。韩念第一年做首席代表,今天肯定出足风头。”

恩加是做药品药材代理的英国公司,我们瑞门则做制药机械。恩加最近出人意料地接连拿下几个颇受嘱目的大项目,所以它和它的新任首席代表韩念顿时成了这一行中的热点。

陶戎虎视耽耽∶“王优,你是不是收了恩加的请帖没给我?”

我白了他一眼∶“谁像你呀,见著有宴会的请帖就揣起来。恩加根本没给我们发。我跟韩念是大学同学。”

“真的?哎你知不知道韩念跟尤杰有一腿,所以尤杰走了让她当首代┅┅”他後面的话是被我愤怒的目光瞪回去的。

我呼一下坐起来,脸都气白了,“你们怎麽都一个德行?你们业绩好就是精明能干,女人业绩好就是裙子容易脱!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

“别,别这麽大火啊,我也是听说。”陶戎偷看我的脸色,“看来你们还真是同学。”



我和韩念是大学同学,同班,同屋,同床(我下铺,她上铺)。韩念纯粹在验证“女人是水做的”,我却在验证“玫瑰总是有刺”。天差地别的两个女孩子,没有道理地好得如影随形。

一年四季衣裳是各种各样的白,像刚从琼瑶小说走出来,韩念安安静静念著全优的书,脉脉含情谈著恋爱,校园里什麽风潮都在她身上不留痕迹。每逢我风风火火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爬到她的上铺,叽叽喳喳报道大大小小好好坏坏的事情,她看著我静静细细地听。在她水一样的目光里,我心里的淤积像洗过一样。男朋友廖云涛一定迷死她的眼神,才对她爱不释手。

我则身兼校内校外不知多少职务,整天像只忙碌的大鸟飞来飞去。文学社话剧团排球队辩论赛,哪儿都没我不行。考试成绩必须名列前茅,一等奖学金必须有我,否则老师跟辅导员就得守在办公室里等我轮番轰炸。谈起恋爱来立刻水深火热,天天要等马车变了南瓜才往回走。女生宿舍自然早就大门紧锁,不怕,韩念肯定在打著手电看书等我。两长一短的口哨声响过,穿白睡衣的韩念溜到一楼走廊尽头,从里面打开铁窗,含笑拉我进来。那情形,像一幅画,多少年在我的记忆里如新。

毕业眨眨眼就到了。不到半年我就从中国银行结汇处辞职,挤到韩念的单身宿舍重新成了室友。韩念顺理成章嫁了廖云涛,安安份份在商业部计划司作著小职员,三天两头拎著单位里发的鸡鸭鱼肉回家给我煲汤。那时廖云涛已经在美国念经济学硕士,写信回来警告我们俩不要发展成同性恋。

“同居”的日子过了几个月,韩念飞去美国作陪读夫人。我刚换到第三家外企工作,没法送她。估计载著韩念的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我躲进洗手间泪流满面。

再见韩念是一年以後。

我作为瑞门的业务代表陪同国内用户赴美国技术考查。因为事先没法确定时间,直到星期六我住进韩念所在城市的旅店,才拨通她的电话。

第一声我就听出韩念的声音,还带著哭腔。

“嘿,怎麽了?廖云涛吃错了什麽药,敢欺负你?”我跟韩念通话,从来像不曾分开过。

“王优!你出什麽事了?现在是你那边早上五点啊!”她以为我在北京。

“没那麽远,我在┅┅”我翻旅馆指南念出地址,“我带了一群农民来考查,明天下午走┅┅”

电话里韩念怔了一下,旋即放声大哭,吓我一跳,“干吗这麽激动?不想我来呀?”

半天才听见哽哽咽咽的声儿,“┅┅没事,我┅┅我太┅┅太高兴了,感谢主,感谢主,我太高兴了┅┅”
我更糊涂了。什麽时候她嘴里换上这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了?资本主义国家专会拿宗教作精神鸦片迷惑人。这韩念初来乍到,抵抗力不强,革命意志软弱,给传染上了不是!

一个小时之後韩念从一辆面目斑驳,浑身乱响的车里出来,还挂著泪珠,却一脸的喜出望外。

“哎别这麽气人啊,你这麽好命的人还整天哭哭啼啼,我们还活不活?”我被她一把搂住不撒手,只好对跟在後边的廖云涛做了鬼脸∶“说吧,怎麽惹著她了?”廖云涛也是大学里一块经风历雨过来的同学,我跟他熟稔胜过家人。

“你问她!还大学生呢,跟没文化的老太太一个水平。”廖云涛还气鼓鼓的。这美国饭吃得他脾气跟胆子都见长,从前他哪敢这麽跟韩念讲话?

原来韩念一到美国就参加了一个华人基督教会,越迷越深,廖云涛的话,“还真当真了!”不仅什麽查经班祷告会赞美诗一个不拉下,还要正式接受洗礼。明天就是这个隆重的施洗仪式。廖云涛对此嗤之以鼻,韩念坚持这是跟结婚典礼一样重要的人生大事,自己的丈夫此地唯一的亲人若不出席,万万不可。

於是直吵到廖云涛拍桌子大喊(我料他也就这麽大本事),韩念哭湿第三张纸巾,而我,就在此时打来电话。

我自认为是个从天而降的和平天使。

“所以,一定是上帝听了我的祷告,把你送来的。我丈夫不去,我最好的朋友在我身边!多棒!真是感谢主!从中国把你送来!就在我受洗的前一天!他连时间都不差!”

我本想说我是为了九百四十万美金的合同来的,看她激动不已,暂且咽下这话,转问廖云涛∶“哎,信这个基督教,要花钱吗?”

“不用花钱呀。按他们规矩要交收入的十分之一,叫奉献。她又没收入,我还等著别人给我奉献呢!”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摆出思想辅导员的架式,像从前每次他们俩闹小别扭时一样,“又不花钱,你干吗不让她去解解闷?她又没班上,又不会开车,又没有朋友,给你陪读像坐牢一样,在家闲出病来不又得花钱吗?”

“这不是钱的事!”夫妻俩同声喊,显见著是两口子。

然後韩念看定我,“王优,你越来越像一个商人了。”

“我就是一个商人。”我淡然看著依然一尘不染的韩念,忽然什麽也不想说。所谓命运,是不是有惯性?冰清玉洁的韩念,在何时何地都可以有一份恬然安适的日子,可以清心静气谈宗教信仰,精神寄托。而在商场腥风血雨中鏖战不已的我,那一种重重风尘之下的无奈疲惫,那一种违背己心的生存空间中的迷惘神伤,又何以诉说,何以寄托?

当晚自然住到韩念的“寒舍”去。小小的两间公寓,简单到极限的家俱,据说大部分是捡来的。书到处堆在地上,唯一的桌子刚被廖云涛拍坏,咧著嘴站著。高矮胖瘦不齐的椅子们都套上白地小蓝花布做的罩,这布还是我跟韩念一块在北京东四买的呢。

韩念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甜滋滋哼著歌,廖云涛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一切如我想像,小两口在过著物质清贫而感情依恋、精神富足的日子。

廖云涛给我倒茶来,语带歉意∶“条件太差,委屈你了。再过一年半我念完书就好了。”

“现在就挺好,韩念很快乐,看得出来,这比什麽都难得。什麽时候要孩子啊?”

“你看,我们现在哪还敢添张嘴?下学期我要是拿不到助教奖学金,韩念就得去打餐馆了,难为她。我尽量再打一份工,不想让她去餐馆,太累。”

“哎我跟你说,缺钱不许瞒著我,我现在也在挣资本主义的钱了,资本家待我还不错。”

“不用不用,王优你这几年一个人闯,也够不容易的。”

“那是我的命,惯了。韩念可不是受这份苦的命,你可要好好宠她。委屈了她你别回北京见我!”

嘴上逞著强,我的眼睛却有点酸,忙转头去看墙上的照片。

婚礼上的他们俩手牵手,幸福得不像在人间。大学时代的我和韩念在照片上凝眸微笑,我知道这张照片背面有一个男孩挺拔的字迹:M大的红玫瑰和白玫瑰。我倏地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厨房,“别忘了给我做糖醋丸子,从韩念走以後我再没吃过!”

晚上廖云涛自觉地卷了被子去睡沙发。我和韩念叽叽咕咕聊到半夜,像无数个大学时代的夜晚一样。

“王优,他,”黑暗里韩念欲言又止,“他也来美国了,在替他岳父打理这边的生意┅┅”

“谁呀?”

“别跟我装糊涂!”

“我不想知道。我不认识他。”

“王优┅┅”

“我困了。”我真的翻个身。

“我明白你,王优,真的,还有谁比我更明白你吗?”韩念从我背後搂住我的肩,一下一下抚著我的头发。我心头一酸,那年,我看著那个刻骨铭心爱著的人从我面前走开,再不回头。一言不发,也不落泪,只是拿起剪刀,狠狠剪断了留了多年的长发。韩念站在我身後,也是这样,搂著我的肩,脸贴在我的头发上,默默流泪。

风中丝丝缕缕飘散的,女孩在青春岁月里全心呵护的美丽长发啊。

“我知道你好累好累,别撑下去了,你撑不下去的。王优,听我说,没有人能担得住生命的重担,但是主耶稣会替我们担。这世界有一位神,他在那里,替了我们的罪,救我们,爱我们,安慰我们,带我们去天国。除他以外没有真爱,没有解脱,没有拯救。王优,信主吧。我每天都在为你和云涛祷告,盼望你们信主,只有你们在主的手里边,我才放心。王优,你好孤单好辛苦,王优,忘忧吧,只有在天父上帝的爱中,你才能真正地忘忧啊┅┅”

成串的泪水从我脸颊滑落。王优,忘忧,只有韩念和他这麽叫我的名字。在多少精疲力竭的时刻,多少孤枕难眠的深夜,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轻轻呼唤,忘忧,忘忧┅┅从黑夜深处,从记忆深处。

注定无眠的一夜。有什麽温暖的东西,从我坚硬封闭的内心深处,轻轻划过。是什麽?是韩念的神吗?

观看韩念受洗,是我第一次身处教堂。十字架,赞美诗,祷告,见证,当一身白袍的韩念在众人的歌声,掌声,赞美声中,从水中缓缓站起,我仿佛又看见大学时的韩念,一身白衣正打开宿舍的窗伸手拉我进来,她的手好暖┅┅

我仿佛又看见我们四个人在雪地里闹成一团,廖云涛把韩念跟雪人一齐按到雪里,而“他”则紧搂著我,逼我说爱他,我笑,就是不说。他把雪球逼近我,却趁机印下深深的一吻┅┅

我们合力在雪地上写下四个人的名字,画一颗大大的心围住,四个人欢呼著扑进去┅┅

漫天飘飞的雪花里,他大喊,嫁给我,王优,嫁给我┅┅

我静静地久久地坐在教堂那并不很舒适的长椅上,陷於久违的温情。在这里我不必在十足的职业性笑容背後荷枪实弹。在这里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平安喜乐,从人们真实自然的笑容和眼神中流露。但是,我在想,这毕竟是在物质和精神都极度丰富自由的国度,换到我的生存环境中,这些人还能持守这样的笑容吗?

“糟了!”我忽然想起,在下午起程前我必须带中方考查团成员去采购。要紧的是在合适的时机把美金塞进他们各人的腰包,彼此心照不宣。若没有足够的技巧,这就叫行贿,我也就不是瑞门的金牌经理了。

赶紧拉了湿漉漉的韩念就走。她失望地大叫,我们的牧师还等著跟你谈谈呢。

我头也不回,好好好,下回,等我挣够一百万美金我来付钱听他讲。

在机场送我时韩念又哭得天昏地暗,抱著我说,我不放心,我不放心你。我调动全部本事掩饰伤感,哎别哭了别哭了,在我的客户面前破坏王经理的光辉形像。你不放心我什麽呀。我天天与狼共舞,早就刀枪不入了。倒是我不放心你啊,本来就没见过狼长什麽样,这会儿又入个什麽教要学著当羊,那狼真来了你怎麽办啊?廖云涛你快把你老婆抱走,轻点儿呵,她是易碎品。

汇入人流前我又忍不住回头,韩念伏在廖云涛肩上哭得像个小孩子,廖云涛低头安慰她,勉强抽出一只手冲我挥挥,“王优,自己保重啊!”

我的眼泪又不大听话,赶忙跟客户攀谈,笑容可掬。

到底是谁更有理由哭出来呢?



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

┅┅累,我好累,全身说不出来的疲倦,不能再喝了,可是杯子又倒满了,他,他离我那麽近,伸伸手就可以碰到,却转身离去┅┅我拼命睁睁眼,伸手摸电话,见鬼,天还没亮呢。

“Hello!”我估计是美国总部的人又忘了我的时差。

“王优,你醒了吗,是我,对不起┅┅”犹犹豫豫的声音,且电话里一片噪音。

“没醒!你是谁呀?在什麽鬼地方?”我头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直跳,昨晚被山东两个客户拉著拼酒,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的家。

“王优,我是韩念,我在机场,刚下飞机。”

“肯尼迪机场?你又跟廖云涛补过蜜月去了?”我仍旧迷迷糊糊。

“我在北京机场,一个人。”

“廖云涛呢?他放你一个人回来省亲不怕你让人拐跑了?”电话里仍然乱糟糟的,但下面的话还是传了过来。

“王优,我,我跟廖云涛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喂喂,这死电话串线了,你什麽?”我清醒了一半,可我希望还在做梦。

“我跟廖云涛离婚了。我一个人回北京来了。你能来接我吗?”

这回我彻底醒了,“在那儿等著别动,我就来。”

我在凌晨的街上拦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一路上脑子里像开了锅。怎麽会?怎麽可能?韩念和廖云涛,他们的故事是一个不受尘世干扰的爱情童话,这年头离婚不是新鲜事,可发生在他们身上就不可置信。廖云涛得了绝症,不想让最爱的人心碎,所以就离婚?

天哪,韩念得哭成什麽样?

我魂飞魄散地扑进机场大厅,一眼看见韩念,静静坐在椅子上,腿前小小两个箱子,跟当年从北京走时一模一样,甚至身上还是一样的浅蓝衬衫牛仔裤,身边没了廖云涛,她显得那麽弱小无助。

我走到她面前,心里一阵阵疼。她脸瘦了一圈,苍白不堪,眼睛显得格外大,却没有一滴泪,清澈依旧中有一丝我不熟悉的坚忍。

我慢慢蹲下来,两手环住她,不知所措地望著她∶“怎麽了?”当年我得知他要走,跑到湖边大哭,韩念也是这麽蹲在我跟前,用眼睛问我,怎麽了。

“我很好。”她居然还朝我浅浅一笑,“回来了。回来找你。回到北京有王优我就不用担心了,是吧?上帝特别厚待我,总是把你送到我身边。”

“真离婚了?不是跟我开玩笑?不会是廖云涛正藏在哪儿,把我逗哭了,他就哈哈大笑著出来了?”

“你要看我的离婚文件吗?”

“廖云涛怎麽了?快死了?”

“别瞎说。他挺好,他,他快要结婚了,他们相爱很久了,他,快要当爸爸了。”

我直勾勾望著她,彷佛要逼她承认在跟我开玩笑,怎麽回事,廖云涛吗?这世界怎麽了?韩念的神干什麽去了?让这种事发生?发生就发生吧,为什麽是韩念?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下跪到地上,“他,他们,怎麽都这样┅┅他们怎麽忍心这样┅┅他们对我这样也就罢了,怎麽能对你┅┅”

韩念一手拎箱,一手领著呆如木箱的我离开机场,不知我们俩谁来接谁。

在回程的车上我才苏醒,迅速恢复常态。

“现在怎麽打算?”

“不知道。不回去了。”

“告诉家里了吗?”

摇头。“慢慢说吧,不想把我妈吓出病来。”

“住我那儿,没办法,咱俩命定得同居。商业部还回得去吗?”

摇头,“都辞职两年了,我的档案在哪儿都不知道,当初以为不回来了。”

“你在美国拿学位了吗?”

摇头,“家庭管理,还有美国小学生水平的英语,算吗?”

我又恨又心疼地瞪她一眼,两手空空,她就敢这麽回来。廖云涛廖云涛,你知道你把韩念逼到什麽样的境地了吗?

不过也没什麽可怕的,这点事搞不定,我的王字倒著写。嘻,其实还是王。

我理一理思路,开了手机,一路按下一串号码。

“尤杰在吗?”

“尤经理在开会。请问哪位?”恩加的秘书挡驾。

“王优找他急事,请快点。”我毫不客气。尤杰苦追我多时,除了钉子没碰著别的,若不是为韩念,我会给他打电话?

尤杰倒是很快出现,“王优!什麽风把你吹来?”有惊喜的口气。

他和我的时间都用美金计算,我省去寒喧。“西北风。我问你,你那里新开辟的试纸试剂分部,负责北方销售的业务经理要职,是不是还空缺?”

“那要看谁想来了。”这小子滴水不漏,“总部对这块市场很看好。是你王大小姐屈尊,当然空缺。”他已经不掩饰笑意,“陶戎拿刀找我拼命也顶得住。”

“当然不是!”我忽然想起此刻是我求他,立刻换出另一副口气,“不过,也差不多啦,几乎跟我一样,你答应了我就告诉你是谁。”

“唉,王优,我真在开会,别拿我开心。”

我想起刚刚打他手机没开,看来真是有要事,赶紧问:“是在谈判吗?”我们这一行的人上了谈判桌,家里著了火都不能叫他下来。

“没有,就在讨论谁上试纸试剂。说吧是谁想来。”

“我姐。她刚从美国回来,英语比美国人还地道,推荐给你我都觉得可惜。”

“那你就留著推荐给别人吧,谢谢你高看。”

“尤杰!我求过你别的事吗?”

“不是,王优,我要的是来了马上能上前线的,你给我弄个女的来┅┅”

“我是不是女的,去年的业绩,你有我高吗?你现在给陶戎打电话,拿两个男的换我,你问他干不干?”

“你不一样。要是你来我自然鼓掌欢迎。”

“你这个笨蛋!我姐去了不等於我去了一半?各省医药管理局的关系,你花多少钱能搞到?我送上门来白给你干,这个账你算不过来?”

电话那头沉吟。我知道尤杰不能不动心。我的关系虽然主要在制药机械方面,计委和医药审批部门也是要关照的,他清楚我的实力。

“让我考虑考虑。”

我熟悉尤杰的风格,这就是他答应了,我趁热打铁,“今晚在Friday我请客,顺便你跟我姐见面谈定,就这麽著吧。”

“我拿你没辄,你说了算吧,哎她的人事关系┅┅”

“让你们秘书去搞定。我跟你说啊,工资你看著办,一半美金一半人民币,美金少于六百你好意思跟我提吗?”

“王优,你利害,就凭你,陶戎叫苦说每个合同你们只拿一个点我根本不信。”

“我也不信。好了你忙去吧。晚上八点见。谢啦!”我笑吟吟收线,转向韩念,“回去给我睡一天,把时差倒过来,晚上见你们老板。下礼拜上班。”

“这麽快?我┅┅”

“这个位子有八十个人在虎视耽耽,可没人求著你去!”我看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疼了。商场上的峥嵘黑暗,我尚且遍体鳞伤,放韩念进去,她受得了吗?

可是我们别无选择。

这世道有多少红颜弱质在血泪拼杀,是为了那一种所谓的事业成就吗?淡妆掩饰的憔悴後面,有多少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怪不得如今的眼线笔必须做成防水,每个白领丽人都练就偷偷擦眼泪的本事。而在累累业绩之後,永远有人津津乐道你上了客户的床。

“再说我也不想让你闲著发呆,温习没好的伤口。赶紧进入工作状态,你就没工夫当林黛玉了!工作者是美丽的!”

“我,我行吗?我什麽也不会┅┅”

“我刚进去的时候,还不是跟你一样。现在你看我,不是还活著?你要去的恩加是英国排名前十位的大公司,医药保健品在国内市场很好。好好干吧。尤杰人不错,放心,他不敢欺负你。”

“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哪儿的话。追我的人有一个班哪,他连班副都算不上。你不喜欢这儿我再给你换一家。有我呢,你死不了。”

“王优,”韩念搂住我的肩,从见面後我第一次看见她眼里有泪光,“谢谢你。”

“别,谢你的上帝去吧,咱俩谁跟谁。”我推开她,只为找机会自己擦眼泪。

“是的,我感谢主。”

我转头向窗外,任眼泪流下来。她的肩那麽柔弱,我的肩也已不堪重负,可我们只有把两只纤手握在一起,朝著未知的路走下去。

多麽渴望有一双手扶持我们!

车载著我们,如一叶漂摇的小舟,汇入北京茫茫的车流。



车继续穿行在北京的夜色中。香格里拉饭店已在眼前。

“嗨,发什麽呆呢?”陶戎在我耳边喊,“我千呼万唤你都不答应。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我回过神来,“你说什麽呢?”

“带我去恩加的招待会吧,今天这麽万家团圆的日子,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回家吃方便面?”

“我忍心。你老婆跟女儿在加拿大,只等拿了绿卡你就去团圆。我还没人等呢!你还知道今天万家团圆,是谁拉我到办公室替你赶活儿?”

“你要带我进去为难就算了。”

“别跟我玩这套激将法。”我看看陶戎,他也不容易,老婆带孩子远在加拿大坐“移民监”,剩他一个人在这边保证供给。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打点四面八方的关系,都是爷爷。我急了还可以威胁他撂挑子,他在外边受了气只能回办公室踢沙发,使得他右脚的皮鞋和会议室沙发的里侧总是先坏。

我叹口气,“走吧,下车。”

“哎我们没有请帖,人家不让进怎麽办?”

“韩念会要我的请帖?笑话。”我带著他直接往觥帱交错的牡丹厅走,“我的名字就是请帖。”

话音刚落,一个身著红色晚装的年轻女孩从门里迎出来,笑容可人,“请问是王优小姐吗?”

“是。”

“欢迎王小姐,我们韩经理特意让我在这里等您,我叫李亦柔,是刚刚到恩加实习的。请这边。”

“你见过我?”

“久闻大名,今天才有幸见到。”小丫头很会说话,“我们韩总说,长得比巩利漂亮,气质像戴安娜的就是您。”

陶戎哈哈大笑,“那我只好自我介绍了,我叫查尔斯。”

我们随李亦柔走进宴会厅。晚会已经开始,大厅里满满的人,杯盏灯烛辉映,华服礼装眩目。环视四周,多是做医药代理的外企员工和他们的家眷。一眼看见远处的韩念,她穿一袭银白色无袖无领长裙,线条简洁,别有一种高雅,长发高高盘起,几缕发丝婉约垂於耳边,全身上下除一条细细白金链坠的十字架别无饰物,这枚十字架从没离开过她。她正被两个人围著讲话,留意到我,浅浅一笑,微微举举手里的酒杯。

我朝她点点头,看陶戎一眼,“餐桌在那边,从现在起我下班了,你别理我啊。”

“我还等著你把我正式介绍给韩总呢。别说我结婚了。”

“做梦去吧。”我转身就走。

正向韩念的方向靠近,一个人穿过人群挤到我跟前,酒气直直扑上面来,“哈哈,王小姐,稀客稀客,没想到在这遇见你┅┅”

又接连碰上好几个熟人闲聊寒喧,全是废话,待我好不容易走到韩念身边,已经累得不想开口。她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手里装样端个盘子,一口也顾不上吃。

“你最近在忙什麽?我们多久没见了?我在手机里跟你说一分钟话的时间都没有。”她假装忿忿,压低声音埋怨我。

“别提这事了,在重七项目上我得搭进去半条命。明天咱俩一块过大年夜啊,我跟你聊一晚上。拜托现在给我找点吃的去吧,我都饿晕了┅┅”我忽然直直盯住她背後,手掩口惊呼,“天哪,李亦刚!他怎麽在这儿?”

没错,李亦刚,重七项目买方代理的谈判主力,我几年的商务经验里极少碰到的强劲对手。他代表买方对我们步步为营,节节压价,我战无不胜的几个小伎俩在他的不动声色中一一化解,直到把瑞门和另一个卖家爱明克都逼到了价格底线。照此趋势,他会赢一个精彩的回合,而无论我们和爱明克谁签到合同,利润都是可怜的。我们一直想方设法约他私下见面,想达成“桌下交易”,都被他婉拒。

而眼下,他就在离我不到十米处,跟刚才领我进来的女孩讲话。

韩念顺著我的目光看去,“噢,他,他是,我们这儿刚来的小李的哥哥。你认识?”

“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这儿让我碰上了!”我像听到冲锋号的战士一样跃跃欲试,“韩念,重七项目注定是我们的了!小李来你这儿多久了?”

“刚来实习的,王优你要干什麽?”

“等会儿我跟你细说。”我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我从姜汁小牛排和水晶琵琶虾中拎出陶戎。

“叫我干吗?你不是下班了吗?”他一脸不高兴,还在生我不给他介绍韩念的气。

待我低声说出李亦刚的名字,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比包子还圆。

“大好机会,王优,上!”

“你去盯住爱明克的杨小素,让她看见李亦刚,我们的戏就没法唱了!”

“交给我吧,我去捡她爱听的说,让她的眼睛死死粘在我身上。”

“你别走远,适当时候你要出面。”

“明白。”

我端起酒杯,飘然走去。远远地,我遇到韩念沉默的目光追随,我冲她挤挤眼。

眼角余光瞥见杨小素被陶戎逗得前仰後合,拿起酒作势要泼。

“咦,这不是李先生吗?这麽巧在这碰到!”我故作惊喜地在李亦刚身边停下,“我还以为你回家过年了。”

“你好,王小姐。”他微笑回应,“我本来是要回家,正好我妹妹在北京实习不回家了,我姐夫又从国外回来也在北京,我就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过年。”

“太巧了。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无家可归呢。明天一块过年吧,咱们挑个好玩的地方。”

“谢谢,明天,我们约好了去韩经理家,她也是一个人。”

我大笑,“那还不是一回事?韩经理跟我一起过年。”

“哥,”李亦柔在旁边说,“你不知道,王小姐跟我们韩经理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公司的人都说,恩加的军功章里有王小姐一半。她帮我们比自己公司还努力。”

“除了好朋友是真的,别的都夸张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

“看的出,王小姐和韩小姐都是非常能干的女孩子。我们亦柔这两天不住嘴地给我讲韩经理,韩经理都成了她的偶像了。她还说,也要像韩经理那样,做个基督徒呢。王小姐呢,我在工作中领教过,实在望尘莫及。说实话,我接触过不少外商代理,你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我跟亦柔说,做这一行,能学到王小姐韩小姐的一半就够了。”李亦刚的笑容是真诚的。

“亦柔学什麽专业?”

“工业贸易。”

“好专业!哎,为什麽不到我们公司实习一段时间?你哥知道,我们是做机械设备贸易的美国大公司,跟你的专业更对口。来吧,你肯定学到很多东西。”

“你说呢?”作哥哥的爱怜地看看妹妹,“王小姐,我父母去世早,还有一个姐姐在国外,身边就这麽一个妹妹,她又最小,我和我姐都把她宠坏了。”

太好了,我找到了最好的突破口。

“你才没宠我呢,姐姐和姐夫对我最好了!”小丫头撒娇,“可是,王小姐,我找工作的时候好像往你们公司递过简历,你们说公司不要人。”

“不会吧?我的业务部就缺人,我都跟人事部急了,就想要你们专业的,兼懂技术和贸易,你的专业简直就是给我们设计的!”

小姑奶奶,我们需要你!你怎麽不早说你哥哥是李亦刚?

“这样吧,我们首席代表也在,我介绍你们谈谈,你肯定会喜欢我们瑞门。”

我四下里找陶戎,他再来加加温这事就成了。李亦柔到了瑞门,跟李亦刚还有什麽话不好说?

该死,陶戎怎麽不见?

我只好拦住招待,“请问烤鸭在哪儿?”

果然在切鸭的大师傅旁边抓住了正伸著脖子等的陶戎。我一边走过去一边狠狠递眼色,他立刻丢下鸭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欢呼著迎向李亦刚。又对李亦柔大放热情,“记得我吗?我是查尔斯。比他帅多了是吧?”

我顺利移交任务,不易觉察地松口气。

刚喘上气,就有说不出的疲倦袭上身来,开始觉到胃部一阵阵抽痛。老毛病了。我的工作时间从来没准,加上吃饭更是工作,可以两天不吃可以一天吃五六次。席间随机应变左右逢源,酒杯斟满,就是毒药也得咽下去,吃一顿饭跟跑一场马拉松是一样的体力消耗。这麽折腾几年,除非我生个铁胃,才能不落病。

我笑吟吟地看著陶戎的背影,强忍一阵强似一阵的痛,想去餐桌拿点热饮,我都忘了上顿饭什麽时候吃的。

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递到我手里。“跟我来。”

我乖乖跟韩念走。此役已有七成胜算,让陶戎收尾吧。

“又是胃疼?”

“嗯。”

“带药了吗?”

“没。”

“那怎麽办?”

“忍。”

韩念按我坐到离人群远一点的桌边。

“你真想让李亦柔到你们那儿去?”

“当然啦!你知道他哥哥是谁!”我又来劲了,“韩念,你知道全国的大型制药厂四川占多少?省医保器械进出口总公司手里有多少项目?搞定李亦刚,谁还跟我争四川的合同┅┅”

“我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脸白得像纸。去,到厨房借他们的秤称称,你还剩几十斤?”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也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快累垮了!”

“谈完重七项目我就休假,去欧洲五国,跟不跟我一块去?”

韩念盯著我,心事重重。

我冲她笑,“别担心我。”

“王优,李亦柔,她┅┅”

“怎麽?”

“李亦柔去了你那边,你答应我好好照顾她,答应我。”

“还用你说!我把她供起来都行。她哥在一个合同上抬抬手,我赚多少?李亦刚如果帮我们搞通审批口的关系,今年你可以把恩加的MR素先打进四川!”

“王优,是不是除了对我,你跟别人都只有商业关系?”

我一怔,她的话刺痛我。

“我有选择吗?有退路吗?韩念!你从美国回来两年了,这两年,你是怎麽过来的,只有我知道,我是怎麽过来的,只有你知道。外人看我们穿得漂漂亮亮飞来飞去谈生意好不风光,我们累得吐血的时候谁伸出手?同行越对你笑,背後的冷箭越利害,每个合同都是你死我活。一百八十个祖宗要侍候,哪柱香没烧到就死定了。今天老板笑脸相迎,你的业绩敢掉半分,他一分钟内变成黄世仁。韩念,你告诉我,我还有什麽关系可以信赖?爱情吗?你和我又不是没有爱过,我们付出的还不够?回答是什麽,除了伤害还是伤害!”

韩念一言不发,只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

我向她一如既往的眼睛中深深望进去,彷佛那里有一切的答案。
像我们年少时一样。


李亦柔远远冲韩念打手势。

韩念起身,“我得去招呼客人。亦柔,过来,给我看住王小姐。记住,只能让她喝热水,不许她碰酒。”

女孩冲我扮鬼脸。

“亦柔,你会喝酒吗?”

头摇得像拨浪鼓。

“完了,本来还指望以後你救我的命呢。韩经理的秘方没传给你?”

韩念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截止到两年前还只尝过做成汽水的小香槟。如今喝起酒来脸不变色心不跳,从白酒拼到XO,客户全画著“之”字出门,她照样能把信用证上的错字挑出来。

我就非常不幸,喝什麽酒都像砒霜,几杯下来魂飞魄散。然而在中国谈的生意,一半以上在交杯换盏中完成。席上摆设再丰富,劝饮逼酒拼醉,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能从中获利几何,就看我们的本事。这杀人不见血的琼浆玉液,喝得我七魂去了六窍,不是一次两次。

“来来来,陶经理,王小姐,乾了这一杯!”记得那次给沈阳丰荣药业集团的黄经理送行,他们嫌孔府宴酒,贵州醇不够劲儿,非要点北京红星二锅头。我硬著头皮陪到最後,眼前的人已经开始重影。

“实在不能从命,呆会儿我还要开车送您。我老婆坐车我都敢喝酒,送黄经理您我可不敢大意。”陶戎高悬免战牌,却把我推上火线,“王小姐替我领了这杯。”

我瞪他的眼神暗藏杀机。

才面露难色,对方的话掷地有声,“好,陶经理痛快人!王小姐就别推辞了。给我们让价都那麽痛快,这点酒算什麽!王小姐给我面子乾了这杯,我们也做痛快事,明天一早就跟瑞门草签意向书,不考虑爱明克了!”

这话一出,连陶戎看我的眼神都是期待的。

什麽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黄经理这麽热情,我只好勉为其难了。好,预祝丰荣和瑞门合作成功!乾杯!”

一缕火从口里烧到全身,我开始觉得有另一个人离了自己在说话。集中了最後的意识,我暗下决心,下次遇到去丰荣作资信调查和技术交流的差事,陶戎拿枪逼著,我也不去!

出门送客,陶戎抽空问我∶“你行吗?”

我没劲理他,全身力气都在抑制住不吐。

他开车送黄经理去了。

我真佩服自己,居然谈笑风生把陪同的宋局长送到了家。

“小姐,现在去哪?”出租车司机问我。

我茫然看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随便开。”

迎面冷风一吹,我打个寒噤,全身轻飘飘好像没了重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下了车,更不知道要去哪。初秋的北京之夜,清爽如水。跟他手拉手,说不完的话,宁愿一辈子这麽走下去的,不也是这样的夜吗?不也是这样全身如火燃烧?我深一脚浅一脚,腾云驾雾往前走。多舒服啊!

拨通韩念的电话。

“你好。我是韩念。”手机里她的声音伴随卡拉OK音响。

“出来玩吧,好玩,”我笑嘻嘻,“咱们俩好久没散步了,来呀!”
??
“王优,你在哪儿?”

“嘻嘻,天上人间,好玩,你在跟廖云涛唱歌吗?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哈哈,我不是王优!”

“你醉了,王优,告诉我你在哪儿!”

“就不告诉你!我困了,困死了,我不走了,我要睡觉。”

“王优,王优,别挂电话!跟我说话!王优!”

“我累了。这儿好黑呀。韩念,这麽早就熄灯了!你来给我开窗!我回来了。我要睡觉了。”

“听著,王优,你不许挂电话,抬头看看,你给我往有灯光的地方走。”

“哪儿有灯光啊?天堂吗?韩念,只有信上帝才能上天堂吗?信上帝的坏蛋能去,信自己的好人不行?进天堂的门票多少钱一张?那夫妻俩一个信一个不信怎麽办?上帝让人离婚吗?”

“王优,你往亮的地方走,告诉我你身边的建筑是什麽,我马上来找你!”

“你知道我今天拿下一个多大的项目?哈哈!他凭什麽娶那个香港女人!什麽青梅竹马!她爸当年偷渡去的香港,发点小财,移民加拿大,就能把他买去当女婿!你猜我现在有多少钱?猜得著吗?哈哈。”

我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唱歌,一边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好累好累呀。我停下来不走了,可不可以?当初我是怎麽走上这一条路的?韩念说我走得太远了。

我不知走了多久。有两个民工打扮的黑影不远不近尾随我,我停下来,大笑 把手机扔给他们,“送你吧,我不要了,这东西就会催命。”

夜好黑好沉。是他在叫我吗?王优,忘忧,忘忧┅┅

是什麽,在我心底,深深的痛,是谁的名字,在我眼前千帆过尽之後,在商海沉浮几度脱胎换骨之後,依然不能忘情?

是他向我走过来了吗?

他来了!韩念把他找回来了!

他怎麽才来!他怎麽舍得让我受了这麽多委屈之後才来!

他没变,挺拔的身材,眉宇间山是山,水是水。

我再也走不动了,扑倒在他怀里,我放声大哭┅┅

┅┅白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头痛得像有把锯在里面,这是哪儿?

迎面墙上,一个静默的十字架。

一双熟悉的眼睛望著我。我醒了。

“韩念,我怎麽在你家?”

“你还想在哪儿?昨天夜里要不是我跟尤杰找著了你,你这会儿要麽陈尸街头,要麽被卖到安徽乡下去了!”

“我怎麽来的?”

“还问我?”韩念气呼呼地让我看她皱皱巴巴的米色套裙和齐跟折断的高跟鞋鞋跟儿,“我一个人把你从出租车上弄下来,再弄到十四层楼上,没电梯啊!明天你自己去拖一袋要散的面上楼试试!当年智取华山都比这容易些。这都是物证,省得你不认帐!”

“尤杰呢?”

“谢天谢地你还没完全丧失记忆!你昨天一把抱住他不撒手,口口声声问他为什麽不要你!要不是我拦著,你昨晚上就献身他了!他把咱俩送上出租车,自己开车回去陪客户了。我们把河南省药管局的处长一个人晾在凯萨宫卡拉OK包房里呢。”

我惨叫一声用被子蒙住脸,半天才回过神,“看见了吧?这就是商界里的男人。这还是他口口声声非此不娶的女人呢,他照样把你丢在深夜街头,自己赶去谈生意。”

“你别不知足,尤杰对你够一往情深了。昨晚他抱著你时心疼的眼神,感动得我都差点掉眼泪。你吐了他一身,他是穿著衬衫赶回去的。尤杰的西装是梦特娇,你看怎麽赔吧。”

“得得得,就知道你向著你们老板。我这就给他电话道谢道歉行了吧?把我手机给我!”

“大小姐,您的爱立信早不知去向,你不趁早去挂失,这个月帐单会过万!”

我唯有叫苦不迭。

“明知道自己不行,还往死里喝。”韩念还不放过我。

“你以为我愿意?”我一脸委屈抢过她的手机,按尤杰的号码,“早上好,尤经理,你在哪儿?”虽然不见面,我脸上还是发烧。

“拜托,现在连中午都过了!我在车上,正要去看你。二环堵得水泄不通。”

“多谢,真心的。你别来了,我已经好了。你说时间地点,我请客,谢你。”

“单独吗?”

“就你,和韩念。”

“那我就┅┅我还是去看看你吧。你现在真好了?”

“真好了。我马上上班去了。”

“那好,我就不去了,你自己保重。告诉韩念,商检局我替她去了。”

“放心吧。”

“王优,替我转告陶戎,他让手下女孩这麽拼命,丢我们男人的脸。”

我苦笑,收线,接著拨另一个号码。

“王优,你在哪儿玩呢?”陶戎听到我的声音就像踩著地雷一样,“跟丰荣签意向书你不知道吗?黄胖子要是转身去了爱明克我跟你没完!还有,我打你手机怎麽是个农民接的,让我拿两千块钱去换。你怎麽搞的?”

我扔掉手机重新倒在床上,“韩念,你还是再给我点酒吧。醒著比醉著难受多了!”


“┅┅恩加一年来的优秀业绩,是全体恩加员工的心血,谢谢大家。每一位太太,谢谢你们承担了全部家务,我向你们担保,你们的先生晚归是在加班。抱歉小伙子们,我们的姑娘错过这麽多约会。衷心感谢所有同行给予恩加的支持与默契。我更要将深深的感恩,献给赐与我们这一切的天父上帝┅┅”

朦 灯光下的韩念,楚楚动人。两年前的一个清晨,独自一人坐在北京机场,茫然无助的女孩,恍如隔世。

她这两年如何走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开头自然举步维艰。韩念的第一个客户,足足让她跑坏两双皮鞋。第一份合同,我手把手教她写。起初的谈判,我教她用小录音机全盘记录,晚上两人一起研究如何攻守。每一个日子里韩念一步一印走过,到如今尤杰赴美,放心把恩加交付她,绝不是看我的面子。这其中韩念的付出与成长,我是在心里大声喝彩的。

舞曲响起,好几个人抢向韩念。

我含笑向李亦柔∶“去陪你哥跳舞吧,下一曲我请他。”

目光搜寻陶戎。对李亦刚要不要在今晚谈开合作条件,我得讨他一个主意。

他正跟几个同行交杯换盏。我刚刚走近,一个声音直直传入耳中,“陶经理,还是你福气好,你手下的女将上完国内客户的床上国外老板的床,里里外外全给你搞定,敬你一杯,哎,跟哥儿几个说实话,你跟她到底┅┅”

另一人拍他肩,“老兄,对这种年纪还不嫁的烫豆腐,想上的人得先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我们公司正打算代理伟哥,你要不要试用?给你优惠价。哈哈。”

陶戎低声说句什麽,男人们笑得像一群鸭子。

我全身著了火一般。酒杯轻轻落到他们面前,毫无声息。

陶戎抬头,大惊失色。我扭头就走。

“王优,王优!你听我说!”

“你别碰我!”眼里的火星溅到他,我直直走到吧台,“给我一杯蓝带!”

“你别喝酒┅┅”

“你管得著吗?”我狠狠咽下一口,呛得连连咳嗽,还嫌酒不够劲,“随便给我一种白酒!”醉吧,谁清醒谁难受!

陶戎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

“你离我远点!”

“咱们都离人远点好不好,别在这儿让人看瑞门的笑话!”

“瑞门的笑话?哈!瑞门多光荣啊!瑞门的业绩都是女经理脱衣服换来的!你说,我什麽时候上了客户的床?什麽时候勾引国外老板了?什麽时候跟你┅┅”

“当然没有!我知道你每天扔出去的玫瑰花够摆个摊卖的!让他们说去吧。我们犯的著为这种事跟同行翻脸吗?”

“你哑巴啦?一句话都不会为我说?他们要这麽说你老婆你干吗?”

“王优!你以为我愿意听别人这麽说你?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我一直喜欢你。”

“你┅┅”我目瞪口呆。

“别这麽瞪著我,我又不是外星人!我喜欢你!王优!我们俩每天有超过十二小时的时间在一起,相处亲密无间,工作配合天衣无缝,你的每一个眼神我都知道是什麽意思!我,我早在心里把你当老婆了!”

“可是,可是,你女儿都四岁了,你老婆在加拿大等你┅┅”

“我老婆除了要钱连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我都不知道我在替谁养老婆!她帮我拿到永久居留我们就两清了。”

我仰天长叹。命运弄人。

丘比特的箭越来越廉价,而且乱射!

“你,你这样让我以後怎麽跟你相处?怎麽跟你共事?我们俩又不是开豆腐店的。”

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要,要这麽说那就算了,你就当我什麽也没说,你,你别辞职啊┅┅”

我扭过头去,看都不想看他。这年头的男人都怎麽啦?连承认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一旦面临选择,所谓爱情永远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件装饰品。谁若还敢为一个情字赴汤蹈火,铁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想让人同情都难。

“我找你半天,躲这儿来了!”韩念远远走来,看见我手里的杯,立刻瞪眼,“你还敢喝酒?”

“没有。我给我们老板拿的。”我把酒杯塞给陶戎。

“这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陶戎先生。幸会。”韩念微笑伸出手,仪态万方,“我借你们王优用一会儿,行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陶戎此刻张口结舌。

“王优,替我接待一位客人,多谢。”

我向她身後看去,整个人呆住,一把从陶戎手里夺过酒杯,喝一大口。

“陶先生,跳个舞好吗?”

韩念领著面红耳赤,状如烤鸭的陶戎离去。


我犹如被施了定身术,看著那个依旧一身书卷气的男子从波光荡漾一般的烛光中一步步走来。

“你好吗?王优。好久不见。”

我并没认错。

“风采依旧。岁月在你们俩身上不留痕迹。王优和韩念,当年学校里的红玫瑰和白玫瑰,如今北京外商代理界里的一对传奇。周帆和我,是天下头号傻瓜。”

“久违了,廖博士。什麽时候衣锦还乡的?”

“今天到的。回来参加学术会议。”

“哪位是尊夫人?

“她没来。”

“倾城倾国专门倾别人家的冷血美人,小民女不够格见?”

“王优,求你口里留情,韩念都不记恨她。”

“那是韩念心软。当年她跟你结婚,不如先杀了韩念。对韩念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纯情女孩做出这种事,你们俩都没长人心。”

“韩念没跟你谈起过是不是?”

“她从不把自己当秦香莲到处鸣冤告状。”的确,韩念跟我无话不谈,唯独这件事上,我们俩三缄其口。

“王优,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她父母早逝,真正含辛茹苦,又当姐又当妈,供两个弟弟妹妹念完大学。她跟我同一个导师,我刚到美国时,举目无亲,全是她悉心关照。你没过过那种孤身一人置于汪洋大海的留学生活,有一个人在你身边舍了自己也要推你上岸,是什麽感觉?我,我们,在那时就好了。”

“她从来没跟我提过离婚。韩念到美国的申请都是她一手办的。她说她什麽也不要。我的奖学金连学费都不够,韩念到美国没受过一天打工的苦,而我所谓的收入,有一半是她的血汗钱。她曾经同时打四份工,累得上课晕倒。”

“为了劝韩念不要离婚,她在韩念面前长跪不起,退学辞职,准备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韩念找律师跟我办离婚手续後就偷偷走了,她狂奔机场挽留,路上,孩子,孩子掉了┅┅”

廖云涛摘下眼镜。

我扶著墙,跌坐在椅子上。心痛欲碎。为谁?

舞厅里有人在唱一首老歌:

“┅┅这一种情,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

“总要到玫瑰燃烧成灰烬,我才明白

“爱,又如何┅┅”

“你够有胆量,回北京敢来见我?不怕我一个耳光打你出去?”

“要不是受朋友之托,我还真不来见你了。耳光也料到了,周帆跟我说,云涛,创造条件让王优打你几个耳光出出气,就当替我受的。”

我心头一震。可以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的,只有廖云涛。

“王优,你还在恨周帆?”

“当然没有!爱的反义词是淡忘。”

“王优,别嘴硬。你不知道周帆从北京走的前一天,在你窗前站了一夜。你不知道男人伤心到一个地步,把燃著的烟头按进自己手上!”

“可这并没有阻止他义无反顾去作温哥华某华人财主的乘龙快婿,携他的千金太太在街上遇我,他说,那是我一个同学,认识而已。”

“王优,我们谁都不是衔金匙落地,有万贯家财白白等著继承。白手起家的艰辛甚至不可能,你也心里有数。我落到两个世上少有的好女人中间辗转,眼看她们身心俱碎而自己无能为力,不比死好受,是因为什麽?当男人面临一个机遇可以省去一些步骤,他背叛自己的心时,不是不痛的!”

“然後他只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投身事业就顿时不痛。对不起,这一招如今已经不是你们的专利。”

“原谅我说话唐突,王优,请你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当年如果周帆没有选择温哥华,你们俩一定会花好月圆吗?他要是一个月挣的钱只够你买两支口红,你说他是选择自杀还是吃软饭?他要是只能骑著自行车给你念诗,王优,那时候先走开的,不知道是谁了。”

“哈,这麽说该我千恩万谢,谢他自卖自身,保得我功成名就?”

“王优,你可不可以宽容一点?周帆只身一人在一个除了他都一个姓的家族企业里从头做起。他太太家里人谈生意故意用广东话,不想他听懂。他咬著牙做到如今自己开辟天下站稳脚跟,第一件事飞到美国,求我即刻回北京找你。他太太提出离婚,只因为结婚这麽多年,她丈夫睡梦中永远叫同一个绝不是她的名字!”

我一定是醉了,醉了。不然,怎麽会魂出体外,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一团火焰飘来,“姐夫,陪我去跳舞!好容易把你拉来,想让你开开心嘛。哥哥最坏,他又碰见一个熟人,跟那个杨小姐一连跳了几曲都不理我。”

我费力地睁大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的李亦柔。



舞池里衣香鬓影,柔情荡漾。我面无表情,熟视无睹穿行人群,从陶戎手臂里剥下韩念,拉了就走。手掐得她叫起痛来。

“说,什麽时候知道李亦柔是她妹妹的?”

“今天。李亦柔一直在加班筹备晚上的宴会,差点误了去接她姐夫。我开车送她到机场,迎面走来廖云涛,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就这麽定了,过完春节让李亦柔到瑞门报到,我好好栽培她!”

“王优,你这个态度,我绝不让她去。”

“你有病!还嫌他们伤你不够?放她在眼前时刻揭你的伤口!”

“她不是我的伤口。我也很喜欢她。”

“韩念,谁让你这时候学雷锋了?你们家上帝告诉你人家打了你左脸,你就把右脸送过去,他怎麽总是让你最倒霉?他从你身上拿去的还不够多吗?”

“王优!”韩念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上帝从我身上拿去的,他都用信实和恩典代替。我在人中间找不到的,他都加倍给了我。我在美国的时候,一无用处,手不会做任何事情,心无力承受任何重量,闷在家里发呆,自己出门都不敢,只是一个让廖云涛心疼的负担。”

“是上帝带领我回中国,他一时一刻不曾离弃我。任何一个我呼求他的时刻,他就派像你一样的天使来,让出人意料的奇迹发生。两年前的我,支离破碎,连自己都照管不周。那时如果有人说有一天韩念将主持投资兴建亚洲最大抗癌素生产基地,咱们全体同学告他笑死人不偿命!我更一万个不信,这比青蛙变公主还天方夜谭。然而今天这笑话成事实,站在这里的韩念,是一个可以自信微笑的完整女人。这一切是谁的作为?除了上帝我没有第二个解释。如果是上帝破碎我,那麽是他亲手建造一个崭新韩念!王优,看著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看见上帝的见证了吗?”

我真真正正地被震撼了。

那边正在卡拉OK的人们,忽然一齐转向我们的方向,鼓起掌来,好几个声音喊∶“韩经理唱个歌,欢迎韩经理唱歌!”

韩念转身面对人群,让我有机会调整表情。

掌声又起,韩念笑了,落落大方地走上台去,“好吧,我为大家献上一首歌,献给今天的情人之夜,献给真爱的每一天。”

稍稍静默之後,歌声响起。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
“不计算人家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没有伴奏,没有装饰,全然真实的歌声,毫无瑕疵,直透人心的温柔纯净,如同雪山融下的第一滴水,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灯光在韩念的银白晚装上笼一层若有若无的淡蓝,她微微羞怯,垂下眼帘,缓缓地,用心地,唱出来。

整个大厅里一片沉静,人们不知不觉停止了一切声音和动作,不少人闭上眼睛。就在这个美仑美奂的宴会厅中,刚才正充满著灯红酒绿和流言蜚语,将七情六欲明码标价,一出出正式或非正式的交易在商业性笑容後面紧锣密鼓地进行。有多少人已经满心厌倦,却穿著施了魔法的红舞鞋,欲罢不能。

而此时,人们不由自主安静下来,一颗颗躁动的心安静下来,沉浸在一个来自生命深处的呼唤中。

尘封已久的心中,是什麽在悄然融化、苏醒?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握一握手,以真心拥抱。上帝,我们感恩!”

盈盈泪光,在韩念,我,许多人眼里闪动。

我们曾在许多富丽堂皇的场合下握手寒喧,脸上笑如春日暖阳,却恨不得手里发出暗器,把对方置於死地。多少爱侣纵然至深相爱肌肤相亲,终在茫然情欲与横流物欲中同床异梦,曲终人散。

而此时此刻,面具卸下了,武器放弃了。同样的我们,默默走到一起,把手握在一起,拥抱在一起,情侣们久久拥吻,笑和泪,都是从未有过的真实。

李亦刚紧握我的手,李亦柔与我相拥,陶戎无比庄重地吻在我额头上┅┅

韩念和我面对面。

“你知道吗,王优,我们俩认识这麽多年,哭过不知多少次,却从来没一起哭过。我哭,你给我擦泪,我哭,你就忍住。今天,今天我们俩怎麽了?”

“韩念┅┅”我泪如泉涌,心里千回百转,终于一闭眼,说出话来,“像我这样的商人,上帝他收吗?”

我被紧紧,紧紧地抱住。

“王优,王优,王优┅┅”她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

乐曲又响起来,廖云涛走到我面前,“跟我跳个舞吧,这也是周帆托付的。”

我的泪再次夺眶而出,索性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云涛,谢谢你,真的。请你转告他,我,祝他,幸福,还有,劝他,相信上帝。”



夜凉如水,清澈可人。我和韩念不坐车,手拉手在街上走,趴在过街天桥护栏上数星星,开心如孩童。

“王优,你知道吗,那天夜里,尤杰和我开著车,就顺著这条路找你,我拼命祷告。尤杰说,一个神管用吗?我还知道好几位各方神圣,你全求一遍,蒙上哪个算哪个,可得赶紧把王优找到,我还指望她当我孩子她妈呢。我说,求上帝就行。话音还没落,就有一个人冲到我们车跟前,我和尤杰拼命大叫,那就是你啊!

“你还记得吗,去年恩加参加深圳五福竞标,谣言满天飞。最後一夜咱俩研究到天亮,也拿不准到底出什麽价。实在没辄了,又饿得不行,跑到前面那家饺子铺找吃的。我说,数电线杆吧,一共几根今天就出几万。结果咱俩真数,从饺子铺到红绿灯总共十七根,我就拿一百七十万去投标,真就这麽中了!

“然後我们俩连蹦带跳跑到这座桥上来,大叫,王优,韩念,成功了!”

“来,再喊,看谁声大!”

“我大,你听 ,喂,王优,王优┅┅”

“韩--念!”

“王优!王--优┅┅”

两个女孩子笑著,叫著,直笑到满天星斗里去!
天上有个声音。

忘忧,忘忧┅┅

(文章来源:海外校园第36, 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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