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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烧 (小说)

(2008-09-08 21:34:07) 下一个


文/叶子(此叶子非彼叶子也)



我哥那天突然决定给自己起名字叫查尔斯,完全是遇见了黛安娜的缘故。在这之前他叫简雪松,我叫简雪梅。从我们兄妹俩的名字,你就可以把我爸妈的品味和我俩生长的年代猜个八九不离十。全中国跟我们俩同名的大概少说也得往十万以上数。我妈做梦都没想过给我取我心仪向往的名字,比如寒烟,或者婉儿,在我质问到这个严重问题时,她说当时没叫我们俩卫东和卫红,还是拜托了我老爸残馀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因我俩不约而同出生在数九寒天而触景生情(这丝毫没有凑巧的成分,当年我老爸老妈只能在每年春节时分别从陕西和贵州回北京团聚两周,孩子不出生在冬天就有大问题了)。并且雪松,雪梅这两样东西,在主席的诗词中都是有出典的,应该在什麽花样的运动中都不会成为把柄。我爸自己就因为叫了个倒霉透顶的简金国,长期被怀疑成跟台湾有关系的“敌特”,到死都心有馀悸。

但是时代不同了。在饼乾被叫作克力架,洗脸变成“菲首”的九十年代末中国,我的名字土得令我不好意思印在名片上。何况我和约五百万风华正茂、人材出类拔萃的同龄人一样,供职於数千家世界顶尖级外国公司派设中国的分公司之一,从工作环境、制度、效率和陋习,一律朝国外母公司看齐。效忠於外国老板,你好意思让人家为学念你的尊姓大名,闭过气去或者咬舌头吗?人手一个洋味十足的英文名字,成了我们这一行的风尚和标?。同事们几乎忘记我那跟季节和植物有关的名字,不分中外一律叫我Jane。

自从克林顿连任美国总统和那个叫“该死”的电脑大王(比尔·盖兹)横空出世以後,我们当中叫比尔的就激增。我们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号称“女人专家”的花花公子,明明生了一副娘娘腔,两只水性杨花眼,三心二意爱情哲学,四体不勤身板,偏偏大言不惭叫自己泰森。叫太监还差不多。

我哥显然大大落伍。难怪他,他老兄在我们大家还没听说过“爱死病”的时候就跑加拿大念书去了,拿到MBA学位後加盟加国数一数二的集团公司,稳稳揣起一张枫叶国的绿卡。等大家千军万马争过出国独木桥的当口,他反道而行,带著公司巨额投资,雄赳赳气昂昂杀回老家,出任驻京首席代表。这时候他已经土得掉渣,对北京城层出不穷改观的马路和建筑看花了眼,跟人聊天对一半新创词汇闻所未闻。虽然操一口京腔,每回坐出租车都遭司机问,你是哪村进城的?并且被“宰”得鲜血淋淋。

他对我的英文名字就大不以为然∶“好好的中文名字不叫,你们是不是还打算把头发染成金的、眼睛涂成蓝的?”“那也没什麽不可以的。”我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亏你在加拿大待了五年,落伍,僵化!你就这麽逼加拿大人拼你的XUE,是不是十五个人练了半个月?”“我就用我的中文名字,挺好。我有个印度同事,他的全名写出来有二十七个字母,人家都不改。”“好吧,悉听尊便,我可是为了你好。当著我的同事,你可别说是我哥。”我郑重嘱咐他。

我料到他肯定不听,可没想到报复来得这麽快。那天下午我们瞄著大老板二老板依次走出办公室大门,接到他们秘书的情报--老板们将出门会客并宴请晚餐,再不会在办公室露面--立刻扬眉吐气,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儿笑闹成一片。大家手忙脚乱做好暗签开始抢抓,摸到写“出钱”和“出力”的人得去各司其职为大夥买冰淇淋,拿到“白吃”的就可以坐享其成。顿时办公室里乒乒乓乓热闹得像自由市场,四面八方响起“哈,我是白吃,我是白吃”的欢呼。泰森不幸摸到“出钱”,只好痛不欲生地掏钱包,比从他身上割肉还难。

我正塞了满口雪糕,被泰森批判“吃得不像个淑女”,电话淑女般嘤嘤作响。我一看是内线电话,先白了他一眼,示威似地又大咬一口,抄起听筒满嘴含糊不清,“谁呀?”“Jane,我啊,”是门外接待处的南希,她同样如含著热豆腐,嘶嘶直吸冷气。“这儿有个英俊少年自报家门说是你哥,你出来领人吧。你什麽时候冒出个哥来,是你男朋友吧,老实交代!”“别胡说,叫他原地别动,举起手来,我这就来。”我慌忙扔下话筒就跑。

雪松正舒舒服服坐在门口沙发上,当之无愧地大吃南希那份冰淇淋,跟姑娘们聊得火热。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他连我小时候的丑事都会报导无遗。“你来干嘛?”我把他拉到一边审讯,一看他手里是我爱吃的“柠檬夹心”,不由分说就抢了过来。“我正好到你们楼下跟供应商会谈,完事顺便就上来了,视察一下你的工作环境。”他果然西服革履,手拎太空色密码公文包,气度不凡。除了太像一个保险推销员外,他堪称一流白领形像。这是我一手操练指教的辉煌成果。

我得意不小。我老哥怎麽看,都是个相当出色的人物。“多谢领导关心,既然来了,进去坐坐吧,你妹子是低级打工仔,做事的地方自然是寒舍,跟你首代的豪华办公室不能比。”我跟南希打个招呼,领我哥往里走。改日再请客封住她的嘴。“记住,你可不是我哥!”我低声吩咐。“怎麽了,我把最好一套西服都穿来了,还不够格当你哥?”他急得瞪眼,显然自尊心受损。“够,够格了,你早超标了!”我赶紧安抚他,“帮个忙,我借你当一回男朋友还不行吗?革命工作需要,你就服从组织安排吧。”

他哪里知道,他和我勾肩搭背,一派亲热的照片已经在我办公桌上当挡箭牌有一年之久了。没办法,形势所迫,像我这等年纪,和姿色的白领外企女孩,要再戴上个小姑独处的标签,在办公室里不知要被那帮男孩的眼睛跟嘴巴占多少便宜。那位“女人专家”泰森,眼睛生下来就专为扒女孩衣服和对老板献媚,眉目传情,嘴巴说尽天下甜言蜜语,鞍前马後布下小殷小勤,这都是他的强项。平均一星期花一次不超过他月工资百分之一的钱请你吃顿快餐或者看场电影,就是最高礼遇了。看完电影他要是肯打车送你,十有八九是提出要到他家过夜。你说个不字试试,他立刻丢下你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

也有另一种风格的,一律是出手一掷千金的青年才俊,用电脑程式评估过你的相貌,身材,智商,学历,收入和前程,量化後百分之九十跟他匹配才开始约会你,专找最流行的高雅高尚去处,为高消费服务业发展做贡献。你跟他在一起得全天候保持青春玉女完美形像,上了床也不能卸妆,并且要十八般武艺精湛,德、容、言、工样样了得,陪他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入得卧室。我不是没试过,实在累得要吐血。没信心嫁了这种人能活过四十岁,即使活到了也绝不再够格当他老婆。况且过日子时你简直分不清是在跟他合作一桩生意,还是谈判场上的竞争对手。世纪末的办公室恋情,跟这个城市的其它事情一样,充满撕去一切温情的实际和没有明天的临时。我和许许多多人不约而同选择渴望和逃避。

黛安娜上班的第一天就被泰森盯上了,像只大苍蝇直围著她翻飞了一天,拼命讨好我要跟我对换办公桌好守在黛安娜旁边,全忘了当初是他宣称他必须在有阳光的窗前办公以防得上缺钙等办公室综合症,死皮赖脸跟我对换,搬到南面去的。可第二天黛安娜就把儿子陶然的照片摆上办公桌正中,我拉著泰森张罗换桌子,他理都不理我。

我大受启发,赶紧把雪松跟我的照片摆上台面,放出风去这就是我的“他”,正在加拿大攻读博士。泰森看了两眼,发现自己从哪一方面都不是对手,只好酸溜溜咽了口气,不怀好意地告诉我加拿大早被香港移民占领,无数中国留学生被港味千金小姐钓作了金龟婿。我把雪松来信的信封也放上桌面值班,果然从此耳根清静不少。

此刻,雪松,我的“他”被我亲亲热热挽著臂弯,以如此体面的形像跨入我们办公室,泰森一肚子的冰淇淋都要变成山西陈醋。雪松立刻成为大家目光的焦点。我不无得意地给他一一介绍,“诺,这是泰森,这是瑞查德,这位是黛安娜,我最好的朋友,那是安琪┅┅”

雪松恰到好处点头哈腰,应对相当得体,很给我赢面子。安琪暗暗冲我挑大拇指。泰森一脸讪讪。看见黛安娜的一瞬,雪松突然短路,半张著嘴巴,呼吸急促,类似高原缺氧症状。黛安娜在他明显热度过份的目光里闹了个大红脸。我赶紧牵著他转了个方向,“这个,这,就是‘他’,”我也煞有介事羞羞涩涩,“他叫┅┅”翻白眼睛,绞尽脑汁挖掘我给我“男朋友”起的名字,“他他,叫戴维。”没错吧?

一切看来圆满,我把恋恋不舍的雪松往门口带,“好了都认识了,他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啦,各位再见。”我暗捅他腰眼。看看没有预期反应,只好替他道别,“戴维说他很高兴认识大家,是吧戴维?”眼看就要出门,雪松忽然挣开我挽著他的手,三脚两步蹿到了黛安娜桌前,在我们大家都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双手呈上一张名片,浑身热气腾腾像个刚蒸熟的龙虾,“你别听雪梅瞎说,我不是她男朋友,我是她哥哥,亲哥。我,我我很高兴认识你。黛安娜,我,我叫,叫查尔斯。”


“妹子,我就在你们楼下,现在是你们中午休息时间吧,我请你去吃肯得鸡好不好?我记得你最爱吃那儿的土豆泥了。”雪松,不,查尔斯的口气充满谄媚,我立刻把他的来意猜了个透。

“你是谁呀?”我故意拿腔拿调,摸准今天他有要事相求,对我不敢怠慢。

“大胆!连你老哥的声音都不认识了!”他不再装绅士,露出真面目。

“哦,查尔斯啊,听是听出来了,就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什麽时候想起请我吃饭了?让我看看太阳在哪边挂著。你有什麽事求我就直说,我忙著呢。”我咬著嘴角的笑,眼睛瞟著正忙著列印档案的黛安娜。

“我什麽事也没有,就想请你吃饭。”他欲盖弥彰。

“得了吧,请自己妹妹吃饭是最愚蠢的无效益投资,普天下当哥的都知道这条定律。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说我也一清二楚。喂,皇太子殿下,按这件事的规格,你怎麽也得在天伦王朝请我吃三文鱼才像话啊。”

“好吧,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我斗不过你!劳驾你挑个近一点的地方好不好?天伦王朝改日,成不成?”

“事成之後还有重谢?”

“那当然。”

态度不错嘛。

“那就我们楼下‘汤姆叔点心’吧。”

“好好好,我等你,限你两分半钟出现。”

他一听我没对他的腰包大开杀戒,喜笑颜开。

等我准时到场,查尔斯已经摆了一桌子各色冰淇淋,拭目以待。

我一看果然都是我喜欢的货色,乐了,坐下就左右开弓。

“我走了这几年,你还是没长进,拿冰淇淋当饭吃。”

他在一旁爱怜地看我。他六岁我四岁时,倒空爸的酒瓶卖废品,四只小手攥一毛钱去买一根冰棍一口袋爆米花,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那乐陶陶回家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

我总算腾出嘴来冲他灿然一笑。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心软了,直奔主题,“你想问黛安娜?”

“哎呦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对对对,你知道我想问什麽,是吧?”

他两眼炯炯。

我不慌不忙舀起一勺奶油花,琢磨从哪下口,“黛安娜啊,她中文名字叫关雪竹。”

查尔斯顿时乐不可支,“多好的名字,你听,像跟咱俩是一家人,是吧?”

我左顾右盼,慢条斯理地说,“她儿子快两岁了。”

“?”他像被噎住了,除了瞪我,没话可说。

“可她没结过婚。”我把巧克力和草莓拌在一起,美美咬一大口。

“到底怎麽回事?”他想咬我一口。

“让我想想啊。”我两眼望天。

“想出来了?”他双手撑著桌面,几乎要站起来了。

“想起来了,这个店的黑森林比别处好吃。”

“你!等著!”查尔斯呼呼喘著气,转身直扑柜台。等他回来,不只“黑森林”,连“白雪公主”都有了。

我瞧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吐舌头一乐,不吊他胃口了,开始从头娓娓道来。

黛安娜的好看,是那种毫不惊艳却让人看了还想看的悦目。按泰森的评论,她是个“正点美人”(“女人专家”的其它论调不值一提,这个评语还有可取之处)。她对桌的安琪集西方人线条明朗的脸型和东方人精致含蓄的五官,占南方姑娘的水秀跟北方佳丽的明艳,加上眼神气质蕴涵文化艺术,得分著实不低。相比之下,黛安娜则样样都模糊朦胧一笔,眉眼间总有一抹欲说还休的神气,没有一处醒目,却怎麽看都舒服。泰森对这个超出他的“美人定义”的新研究课题百思不得其解,某天忽然恍然大悟,忍不住脸冲窗户感慨万千,“知道吗,这就是女人味。”

他背著窗户挤眉弄眼公布的另一项“研究成果”就太过分,“看出来了吧,她绝对是个处女。听我的没错。”

听到的人还没来得及问他是怎麽看出来的,黛安娜把一桢人参娃娃般的胖男婴照片,端端正正地置於档案夹之上,以母亲才具备的骄傲宣布∶“这是我儿子,陶然。”

泰森的眼珠差点儿掉出来,连连瞪“小灵通”瑞查得--是他宣称看到过黛安娜的正本人事资料,婚姻状况那一栏里明白填著∶未婚。

“我是没结婚。”在我成为黛安娜的密友,某天顺口问到小陶先生的爹时,她泰然自若回答。“陶然只有妈妈。”

陶然当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爹叫陶冶,黛安娜的大学同学。我瞻仰过他俩甜蜜的照片,实在是一对金童玉女。

早一年毕业的陶冶分在基建部规划司,位置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小职员,工资撑死了超不过三位数字。工资以外的待遇却相当实惠。他们处手里掌握著全国大型基建项目的审批权,是待批承建单位眼里说一不二的太上皇。陶冶的手离说话算数的图章还有十万八千里,决策层的事连边都摸不著,没人爱出的苦差,没有油水的技术研讨会之流跑龙套的角色才轮得到他。可跟在领导身边常在河边走,好歹也能被溅起的浪头湿湿鞋。承建单位对领导们前呼後拥之际,还是不忘对小跟班们稍微意思意思的。

处长连早饭都有人请,陶冶也能隔三差五进一回一千六百块起价的白金汉宫卡拉OK包房,叫一瓶路易十三。处长开承建单位“借”的“工作用车”去西山打高尔夫球,陶冶在过年时敛一百多本挂历送人也不成问题。

陶冶的单身宿舍里迅速充斥了形形色色出差开会收获的纪念品跟承建单位上贡的边角料,拉不开拉锁的提包,写不出字的圆珠笔,漏电的热毯,接触不良的袖珍录音机,一碰就散的折叠书架,假烟假酒假画┅┅诸如此类,应有尽有。陶冶跟黛安娜都不是物质欲太强的人,对这一屋子的小恩小惠简直受宠若惊。

那会儿这对小情人唯一操心的事就是黛安娜即将毕业。要是没法留在北京,两人岂不是要分居?急得黛安娜天天坐在陶冶的双层床上掉眼泪,陶冶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科员,除了头发都快别白了,就没别的主意。宝贵如金的大学生留京名额,可不是他送几本塑料挂历就搞定的。

该陶冶在本命年倒霉。湖南一座水坝,在长江发疯水淹半个中国时没经受住考验,被怒发冲冠的父母官一追查,发现施工原料是次品里的最差,工程品质惨不忍睹。威威赫赫一个全省重点项目,百年大计,还不抵纸糊的结实。

父母官站在面目全非,家破人亡的鱼米之乡大发雷霆,发誓跟草菅国命的“豆腐渣工程”贪官决以死战。

偷工减料的施工队,唯利是图的分包商,手眼通天的承建公司,中饱私囊的工程品质监控所,串通一气的验收处┅┅像一条线上的蚱蜢,手牵手一个接一个曝光。

专案调查组一鼓作气,矛头直指到基建部关键审批部门的要害蛀虫。承建公司供认,他们靠大笔“公关”拿下了明显超标的承建权和经费。

处里霎时阴云惨淡,人人自危。陶冶在黛安娜的逼供下也吓白了脸,坦白交代他曾找该承建单位报销了三百多块钱的出租车发票。

没等黛安娜发落他,副处长约他单独“谈心”。

在接受了一番精密的晓以利害,阐明大义後,陶冶首次对黛安娜守口如瓶,独自拿定主意。

专案组进驻处里第一个星期,陶冶主动自首,对受贿事实供认不讳。

副处长指天划地许诺,只要陶冶站出来帮领导过了关,处里会以单位名义竭力死保他,给他大事化了。

陶冶深信不移,打起如意算盘。想到自己这一番有惊无险後,在部里的前程不就美不胜收?趁机提出请副处长出面帮忙给女朋友解决一个留京指标,再分他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副处长就差拍著胸脯跟他称兄道弟了。

陶冶一看心头大患就这麽轻易解决,喜不自胜,马上提前跟黛安娜过起小俩口的日子。

事情根本不照他想像的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专案组雷厉风行,带了尚方宝剑来,是要在中央直属机关竖起个“反腐败”典型的。

副处长带头配合调查,声色俱厉响应严肃处理内部蛀虫。

各条线索顺藤摸瓜追查到底,竟层出不穷挖出另外七八件类似收贿行私事件。

陶冶本著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原则,把那些自己闻所未闻的款项,问到一件认领一件。

加上看不见的手推波助澜,最後陶冶顶在头上的受贿金额竟达一百多万人民币和美金港币数千。

他这才觉到不对劲。

黛安娜这才听说了事情原委,花容失色之际,又查出自己已有两个月身孕。晴天霹雳当头打下。

陶冶当即推翻全部口供。

他们这两个涉世浅薄的小毛头,面对一群久经沙场的老奸巨猾和严丝合缝的圈套,哪来的还手之力?

专案组接到来自上层的暗示,即刻宣布此案在陶冶身上大获全胜。

中国的法治是跟随运动和口号富有弹性的。运气不好赶上“从严从重从速打击┅┅”的,偷个钱包都能被判无期徒刑。过了顶头风,你杀人时候稍微长点眼睛--别撞到某中央委员--就还有机会化险为夷。

陶冶案发时,《人民日报》刚义正词严发表社论,坚决彻底打击国家机关公务员利用职权腐败舞弊罪行。

不由分说判他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是轻的了。

陶冶跟黛安娜做梦都想不到,二十世纪末尾的中国,照样有窦娥冤。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陶冶两次自杀未遂,被加刑严惩不怠。

走到山穷水尽的黛安娜能为这一个爱情童话殉情的最後一步就是对陶冶说,你给我活下去,为你儿子。

她在毕业前一个月被学校开除。

黛安娜以一个一无所有的未婚母亲身份,在北京城里闯荡到今天的经历,她以最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我在她清澈透底的眼睛里,看见浸透血泪的痛楚一闪而过。

她躲避我灼痛的眼神,含笑凝视陶然的照片,“多快啊,陶冶的儿子过周岁了。”

我心算了一个简单的减法,不寒而栗。

她眼中掠过一道阴影,“可是,陶冶拒绝见我了,他说,我要是等他,他就去死。我再没有见过他。我这一生只剩下一件事,把陶冶的儿子养大。”

我讲完了黛安娜的故事,看住对面的查尔斯。

我看出他的心比我吃了更多的冰淇淋。

“你好好想想吧。”我说,“你知道吗,在我们公司,从大老板二老板到泰森,没人敢让黛安娜受委屈,因为我敬佩她。还有,我不好惹。”

“请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你还想叫查尔斯吗



从此以後我的午饭就被查尔斯包了。这就是他的答覆。当然知道天下没有免费午餐。我天天拉著黛安娜一同出场。

日复一日,黛安娜在查尔斯的笑语和眼神里,恢复成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美丽女人。真真令我叹为观止。

查尔斯竟也是我从前不认识地魅力万种。

他要不是我哥,我准先爱上他了。

这天我们三人在罗杰斯吃烤肉,我显然已经是电灯泡的角色,开始盘算今後得另起锅灶解决自己的午饭了。那两人像两苹小燕子头碰头喁喁私语,密得水都泼不进。我只好一个人落寞地东张西望,老实不客气地把他们俩盘中我爱吃的豌豆都挑出来吃了。反正他俩每天都是光说话就饱了。

“哎,妹子,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叫你几遍都听不见。你是不是胃疼不想吃饭?”嘿,我老哥总算注意到我了,瞧瞧,这就要赶尽杀绝。

我又夸张地抓了一把黛安娜的薯条塞进嘴里,“好吧,从明天起我就胃疼,午饭失陪了。你要问我什麽?”他一跟黛安娜在一起就说话像蚊子,是打算叫我听见吗?

“我问你们相不相信上帝。”他一本正经。

我差点儿喷饭。男孩子们一陷入热恋,就爱找庄重大话题装点自己,我这老哥也就会这几招。

“我不信。”我把西红柿拨到他盘中,“黛安娜笃信不移。”

“真的?”他居然两眼放光。

“当然啦,儿子就是她的上帝。”

“去,别开玩笑,我说正经的呢。我是说信仰上帝,我就真的相信。”

“你什麽时候信上帝了?”我看著他,一副不可思议。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我是基督徒了,我受洗的照片还专门寄给你了呢!”

“哦,照片我看见了。”我专心切小牛排,“可我没打算信啊。你这家伙最爱赶时髦,上中学的时候你就迷西藏密宗,上大学你又研究道教,你要是去泰国,准信佛,要是去中东,你会入穆斯林,碰巧你去了加拿大,还不就入乡随俗跟著人家信上帝了。”我一边大吃一边振振有词地揭露他。查尔斯可以尽情在心爱的女孩面前树立光辉形像,可在从穿开裆裤时就跟著他淘气,从小到大对他的劣迹了如指掌的我跟前,他就占不了这个便宜。

他气呼呼。我跟黛安娜偷乐。

“好吧,我承认以前我是这样的,”他没如我所料暴跳如雷,“可这回我真的不一样了,你没看出来吗?”

“让我看看,”我佯装认真,“没有啊,你不还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吗?你还是不像一个基督徒,你长得不像。”

“基督徒得长什麽样?为什麽我不像?”查尔斯的眼睛像两个问号。

“你长得太英俊了。”我煞有介事地端详他,希望能引起黛安娜的同感。

“老妹!你是在夸我吗?”他大叫。

“不是。我的意思是,信教的人都一脸苦相,他们一般都一辈子尽碰上倒霉事,自己没办法解决,才去相信神。你一向要什麽有什麽,还信神干什麽?好吧,给我们讲讲你‘这回’又怎麽‘提高思想觉悟’的吧。我洗耳恭听。”

“那好,我讲。”查尔斯正襟危坐,还清清嗓子,“我到加拿大的第一天,就是学校的基督青年团契的两个年轻人去机场接我的。後来他们帮我安排住处,开车带我出去,帮我解决初来乍到碰到的一系列麻烦问题,放假领我去教堂,过节邀我一起到家里,对我关怀备至。我真是不明白,为什麽会有人无缘无故对我这麽好。”

“这不就是个学雷锋小组吗?”我在一旁插嘴,“然後他们叫你信上帝,你就为了这麽点小恩小惠,真信了?”

“没有,我更不信了。我认为基督教就是一个设计精密,构造完整的组织,一些聪明人编了一套逻辑高明的理论,利用圣经和一系列组织活动来维持这个团体并不断发展壮大。充其量就是一个教人学好的大型成人幼儿园嘛。一大批人,牧师,印圣经的,开神学院的,管教堂的,都因此有了固定饭碗。我哪能那麽容易就让他们蒙了!他们叫我去查经班,我一个人舌战群儒,摆事实讲理论,驳得他们全体没话讲。带我去教堂,我在下面睡觉。当然他们给我帮的忙我都先照收不误。”

“这倒像我哥的一贯作风。”我小声对黛安娜说,“查尔斯一向是个占便宜没够的人。”

“这样直到我毕业的时候,我开始找工作,需要买一辆车。以前我住在学校里,周末出门采购有教会的人接送,没车也凑合了。现在要天天跑出去找工作,我一个穷学生又没钱,买不了好车。正好看见宿舍楼里贴了张广告卖旧车,我赶紧去看,结果跟卖车的那个家伙砍了半天价,只花三百块钱就买下了。那家伙把车开到我门口,我一瞧还蛮不错,才三百块钱,就买一辆汽车,哪找这麽好的事去?我美滋滋把钱给他了。

“结果你猜怎麽著,我第二天开那辆车出门,总共开了不到五百米,那车就彻底死在路上了,怎麽都不再动。找个懂车的哥儿们帮我一查,好嘛,那车从传感器到发动机没一样是好的,要让它再动起来我至少得花两千块钱!那时我兜里连十块钱都没有。我简直要气疯了。要再碰见卖我车的那小子,我能把他掐出水来。我最後的钱白打了水漂,约好去公司面试没法去了,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付不出。我正在屋里又跳又蹦地骂人,教会的人来了。”

“下面的事我知道了,你就说如果上帝能让你的车发生奇迹变好了,你就信他,是不是?”

“你怎麽知道?”他相当惊异地看我。

“我怎麽知道?我太了解你了。”我费力地咽下一口汤,差点儿噎著,“你从小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小时候我要是求你帮我画图画作业,就得先给你买冰棍,买红果的你就让我得良,买奶油的你才让我得优,要买巧克力的你就多给我画两张。後来为了每星期五下午可以免费看电影,你就入了团。为了让你的死党好朋友帮你写作文,你不惜替他传递情书给你老妹。一上大学你就积极要求入党,因为听说党员分配的工作好。後来又要加入民主党派,因为听说可以用民主党派的名额升官。再後来听说这些头衔在出国的时候都是麻烦,你才歇了这些念头改背托福单词去了。这如今轮到信上帝的事,你肯定先讨价还价要足好处!”

黛安娜飞快地抓起餐巾纸掩嘴,还是笑出声来。

查尔斯窘迫得满脸通红,抢过我的汤喝一大口,才往下说,“老妹呀,还真是你了解我,我当时就是这麽说的,也是这麽想的,上帝把我的车修好了,我就信他。然後我就祷告,向上帝求,每十五分钟奔出门一回去发动车,看它好了没有。”

“你一祷告,车就好了?”黛安娜急著追问。
车一点都没好。可是我慢慢冷静下来,开始真心实意求上帝了,因为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我说,上帝啊,您就看著办吧,我是没辙了,您还有什麽好办法就帮我一回吧。我大概是第二十几次出去查看我的车,还是没动静。我也 气了。刚进屋,电话铃响,我一接,是我一个同学,这小子是个汽车迷,整天不好好上课,打工的钱全花在车身上,爱车如命。他告诉我,他新交的女朋友非要拉他到欧洲旅游三个月,他马上就要走,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宝贝小跑车,停在学校里没人管不放心。嘿,朋友,他说,你是我认识的开车最小心的人,请你帮我照顾我的车三个月,你可以随便使用,一定保养好就行,帮我这个忙好吗?”

我和黛安娜齐齐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放下电话,唯一的念头就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我的同学送车过来,他发现我一直在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从那以後我再去教堂,念圣经,心思就完全改变了。我发现当我愿意真心接受他的时候,越想越可信。”

查尔斯讲完,看定我们,“现在我不仅相信上帝,而且相信神对每一个人都有特别的计划和美好的作为。”

我发现黛安娜看查尔斯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我知道,从明天起他们再不需要我陪著吃午饭了。



随著查尔斯跟黛安娜渐入佳境,我的体重直线上升。因为吃得太好,後来我连晚饭都有著落了。

黛安娜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陶冶出事後,黛安娜就把老爸接到北京,父女俩相依为命。

查尔斯像所有恋爱有方的男孩一样,直取“岳父路线”。他每天一下班就到黛安娜家上班,对老人家嘘寒问暖,谈天说地,无微不至。关爸爸简直对他爱不释手,相见恨晚,两人马上成为忘年交。

这回是黛安娜硬把我拉到她家。因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会整晚拍著肩膀谈笑风生,下棋弹琴(查尔斯乖乖听关爸爸拉二胡,并评论赞赏有加,关爸爸乐不可支,将他引为知己。这个虚伪的家伙!查尔斯明明告诉过我,中国乐器里,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二胡)。黛安娜只好抓我作伴。

关爸爸爱屋及乌,对我一样喜爱。对查尔斯直呼“儿子”,叫我“闺女”,规定每晚必到他家吃饭。

他老人家退休之前是一级厨师,每道菜都做得让人看了不忍心吃,吃一口就不忍心停下来。

我跟查尔斯都是多年颠沛打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突然受此大补,体型立刻如吹了气的气球。不到一个月我就忍痛买了康乐宫的健身月票,查尔斯最大号的那套西服也系不上扣子了。

查尔斯同时不忘走“下层路线”,百般讨好小陶然。我每次见到他俩在一块时,陶然都是骑在他脖子上的。查尔斯在这些日子里陪陶然吃下的冰淇淋和糖果超过他前二十年摄取量的总和。他还精通每一样新式玩具的多种玩法,麦当劳每推出一种吸引孩子的促销玩具,查尔斯都如获至宝,买套餐配送小汽车的那阵,他们全办公室的人都吃薯条吃怕了。

别的男孩子追女孩都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有我哥查尔斯殿下是个例外。

所以说,爱的代价是各不相同的。

查尔斯最得关爸爸欢心的招数就是他热情洋溢大讲特讲“他的”上帝的时候。关爸爸深有同感地边听边频频点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感慨不已。

大概老年人在经历一世沧桑苦难後,都有寻求宗教归宿的心理倾向。这世界五花八门的宗教,顶膜礼拜者不是十有八九是苍头白发?

我就还没老到要信仰宗教的程度。一边塞满关爸爸制做的精美物质食粮大快朵颐,我一边对查尔斯传播的精神食粮大发质疑。

例如,“哥,照你们那基督教的说法,咱每个人都是大罪人是吧?你们又说那上帝是慈爱天父,跟咱亲爸亲妈一样爱我们。那好,就算我一辈子做尽坏事,十恶不赦,罪过滔天,死以後让咱妈来审判我,咱妈顶多也就判我个三五年有期徒刑,怎麽著也不会让我下地狱啊。上帝就让我下地狱,也太狠了吧!”

又例如,“原来照上帝的教导过一生是最傻的。你想啊,没有人可以靠自己的义行得救,可只要跑上帝那儿去说一声求主饶恕就成神的好孩子了。那每个大坏蛋都尽管一辈子放心大胆干坏事好了,无恶不做,就记著死以前最後一口气时叫个牧师来,说,主啊,我认罪。得,齐活儿。他舒舒服服上天堂去了。”

查尔斯在关爸爸和黛安娜跟前极好地维持了他的光辉形象,对我的大放厥词不愠不恼,因为甜蜜爱情的滋润,他现在总是笑眯眯的,“妹子啊,你可真是我妹妹,当初我不信主的时候简直跟你现在一模一样。我会一直为你祷告,有一天你会自己感受到上帝。”

你瞧你瞧,他没辄了,就祷告去了。

查尔斯还在忙另一件事,叫我很是放心不下。当年跟他一块逃学打架追女孩子拔别人自行车气门芯的一个死党,如今从美国学了个法学博士,回国办了个律师事务所。查尔斯飞跑去报案,这两个被西方教育蒙蔽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居然以为他们可以凭法律武器为陶冶翻案。两个人热血沸腾地又是取证又是申诉,著实闹了个鸡犬不宁。

结果一点没出我的意料,除了让黛安娜和陶冶又经历了一次希望灰飞烟灭,就是教美国律师跟加拿大工商管理硕士认识了中国官场社会的黑暗铁幕。查尔斯被外企人员服务公司列入“黑名单”,差点儿连工作也丢掉。

他耷拉著脑袋回来了,跟黛安娜说∶“让我们祷告,把这件事交给上帝吧。”

我这才暗暗松一口气,反正祷告就是个自我安慰,碍不著谁的事。

查尔斯跟陶冶也成了莫逆之交。他千里迢迢跑到监狱去看陶冶,还送了一本圣经。



可是我很快又为查尔斯的祷告担心起来。

半夜三点,我被黛安娜的电话叫了起来,听了半天,除了她的哭声不得要领。好容易问出个医院名称,风风火火赶到,才算明白端详。

关爸爸突然中风。医生诊断血管堵塞面积过大,捡回半条命的侥幸微乎其微。

要不是我不断拿小陶然提醒著她,黛安娜恐怕先一步哭死了。在以那种残酷的方式失去爱人後,黛安娜无论如何无法承受再失去父亲。连我都觉得没了关爸爸的日子没法过下去,陪著她哭成了个泪人。

直到我的手臂被她掐出一道血印,听见她从牙缝里挤出查尔斯的名字,我才恍然大悟。我们这会儿除了只会哇哇大哭的小男人陶然,实在是需要另一个大男人了。

查尔斯驾到,被护士拦住,“你们都是谁呀,除了病人家属别人不许进。”

迂腐的查尔斯居然跟人家一五一十解释,“她是病人的女儿,这女孩是她妹妹,我是她妹妹的哥哥,我们都是家属。”

天知道他没说瞎话,反正护士实在听糊涂了,把我们全放进去了。

关爸爸躺在一堆仪器管道丛中,了无生气。

查尔斯一进门就在床前跪下了,我手脚冰凉,浑身打战,只听出他在祷告求上帝。黛安娜是一直被我架著的,此时我刚一松手,她就直直跪在查尔斯旁边,一字一句随查尔斯祷告。

查尔斯在大声喊∶“关伯伯,上帝爱你,上帝救你,向我们天上的父呼求,他一定救你,一定救你!”

我一定是眼花了,因为我分明看见关爸爸的脸微微挪动。

身不由己地,我跪下了。

上帝啊,你在那里吗?求你救关爸爸,救我们每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像在那一刻那样强烈地感到生命如此孤独苦难,人如此软弱无助,我们如此需要一位上帝依靠!

两夜一昼,查尔斯和黛安娜长跪祷告,不离片刻。

医生宣布关爸爸脱险。

三天以後,关爸爸苏醒,他清醒地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啊,上帝!”

竟然连中风後遗症都是轻微的!

医生给我们看显示血管严重阻塞的透视照片,表示无话可说,“这个病人违反了太多医学传统。”

关爸爸出院,他每天用好的一苹手举著不方便的另一苹手祷告。

两个月後,关爸爸扶拐行走。再过二个月,在家里重整盛宴款待我们,连配凉菜的萝葡花都刻得传神,不减从前。

我把查尔斯拉到一边私下问,“老哥,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什麽高人学到一手气功?”

他拍拍我的脑袋,“你忘啦?我上初中时练掌劈砖头,叫你把砖先砸一道裂缝我再拿去骗人。我的‘气功’比那会儿并没长进。”

“你真的只是动动嘴巴,做,那个什麽,祷--告?”

“对呀,就是祷告。”

我想一想,最後问,“你现在还在为陶冶祷告吗?”

“当然。”

我不说话了,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甭管查尔斯的上帝是一位大气功师傅还是武林高手,看来法力确实高明。查尔斯的祷告如此灵验,他“师傅”岂不是会让陶冶得以昭雪?

实在不是我心狠,盼著陶冶坐一辈子冤狱,只是,查尔斯是这麽好一个人,他对黛安娜是这麽一片真情,陶冶要是出狱了,黛安娜还会成为我嫂子吗?



大雪纷扬。

我站在北京机场候机大厅的落地窗户前,默默注视漫天遍地飘飞的雪花。雪越下越密集,越萧杀,越狂野,越迷乱。千万雪丝交织,迷漫,狂舞。

我的眼睛,一阵迷朦,一阵清晰。

我真的相信,是有一苹手,将这雪从天而降,并将全世界的冰雪燃烧起来。

我在等候去加拿大出差两个月归来的查尔斯。

我是整座候机大厅里唯一一个祈盼大雪封闭机场,让所有飞机不能降落的人。

在查尔斯不在的两个月里,北京城里发生了一件看似跟他毫无关系的事。

北京建设银行某实权官员被举报有严重贪污受贿行径。调查组刚开始查处她的不明财产,她的丈夫先闻风而逃,不打自招。在机场被捕获的时候,发现他藏有价值上百万受贿钱物。

这就是陶冶的前副处长,现今已官至副局长。

他全盘交待长达九年的腐败犯罪经过,竟连续讲了三天还没讲完。且将受贿钱物细节,当事人,犯案经过,手法,目的,曲折,无一遗漏,娓娓道来,清清楚楚,全体办案人员一致为他惊人的记忆力叹服。

一夜之间,陶冶的冤案真相大白。

黛安娜跟我无言相对整夜。

天亮时我们相拥而泣,我说,“什麽也不用说了,你去接陶冶,我接查尔斯。”

查尔斯的飞机准时降落,我看著他拉著小行李箱,迎面走来。

“今天我,正好没事,嗯,下雪,出租车不好叫,我想练开车,就,接你来了。”我竭力把理由编圆。

“别说了,走吧。”他淡淡一笑,搂了我的肩一下,“妹子,你哪一次想骗我成功过?”

我的眼泪直流下来。

“陶冶什麽时候回家?”他拉起我的手往前走。

“昨天。”我看见他眼里晶莹闪烁。

“感谢上帝。黛安娜多高兴啊。陶然终於见到爸爸了。”他轻声说,“这都是上帝的美意。感谢神。”

“哥,你要是心里不好受┅┅”

“上帝会安慰我。”

“你还是这麽信上帝?”

“当然。神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作为都是最美好的。”

“可见神是有限的,他为什麽不能叫大家的愿望都实现呢?”

“人只想让自己一时的愿望实现,这才是有限的。神的意愿高过人的意愿,他给人的,必定超过人的愿望。我等候。”

“那好吧,我也帮著你祷告,求上帝再给你另一个黛安娜。”

“妹子,你相信有神了?”

“说实话,还是不信,可我相信我们都需要神。”

“把你的心敞开吧,你会遇到神自己。”

我们兄妹俩就这麽手拉手,走进漫天大雪中。

真的,雪是在燃烧著的。

那一年的圣诞节,黛安娜,陶冶,和关爸爸一起接受洗礼。

他们一家人在北京城里过著平安快乐的日子,其乐融融。

我们仍旧常到黛安娜家吃关爸爸的美味佳肴。关爸爸还是叫查尔斯“儿子”,叫我“闺女”。

我是在两年後受洗成为基督徒的。这其中的程序,有另一个曲折的故事,您愿意听吗?

(文章来源:海外校园第42, 43, 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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