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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小说)

(2008-09-08 21:20:17) 下一个
文/叶子 (此叶子非彼叶子也)



“儿子,你今天在学校真的没给你老爸惹祸?”下班接儿子回家,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尤其今天,连“布什奶奶”--我儿子的老师,满头银发的可爱的小老太太,都笑容可掬打声招呼送我出门,没有像往日一样横刀立马等著我一露面就兴师问罪。我受宠若惊得不敢相信今天有这麽好运气,拎著儿子上了车就赶紧向他求证。

“当然没有。今天我最棒!你知道吗,我们赛足球,我的鹰队大胜,我一个人就跑了两个漂亮的touchdown!”汉森眉飞色舞。

“好小子,你赶紧当上Steve Young(美国职业足球明星),老爸我就不给老板打工了,给你当经纪人去!”我心里这个得意,嘿!我儿子。

“他们虎队太弱了,有一半都是朝鲜人,越南人,还有中国人,个子小,又跑不动,嘿,他们一分也没得?!这些亚洲猪。”

“慢著,说什麽呢?”我听出问题来了∶“你为什麽不参加虎队?”

“他们拼命邀请我,我才不肯呢!谁要跟他们朝鲜人、中国人在一起?能赢球才是怪事呢。”我不惜重金送汉森去上的杰普明敦小学,学生组成中有近百分之三十的亚裔,和超过百分之二十犹太裔,这当然是使该校为维吉尼亚州首屈一指名校的重要因素。如今美国白人富家给孩子挑学校,都对亚裔多,尤其中国孩子多的学校趋之若鹜。理由并不难找,你看每年西屋奖,美国总统奖捧杯夺冠的,不是一片黑眼睛黄皮肤?

“汉森,你也是中国人啊。”我意识到这孩子脑袋里的忘本苗头又在咄咄逼人,不敢怠慢,赶紧灌输民族主义教育,“不许叫人家亚洲猪。虎队再弱,你也应该加入他们,你是个完完全全的中国人。”

“我才不是中国人呢。”小家伙儿一脸不服地斜睨我,“你说的,我在美国生的,我是美国公民!”这小子确实跟我不同国籍,持不同护照,我一个不小心,他就成了中国原料美国制造的冒牌货,拒绝中餐,不讲中文,如今刚上小学就发展到不承认自己的原产地了,这还了得。

“那你也是中国人,你给我好好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明明是黑眼睛黑头发!”我又气又急,连踹油门。

“那美国人也有黑头发的呀,还有黑脸的呢。你看电视去,球场运动场上有别的色儿吗?”他毫不示弱跟我眼瞪眼。

“你┅┅”我七窍生烟,正要发作,忽然被车窗旁边急闪的警灯吓掉了魂。光顾著教儿子爱国,我超速了。家里还有两张交通罚单等著我上法庭,要再得一张,明年我的汽车保险费可够我喝一壶了。

警车闪指示灯示意我靠边,我不敢不从,一边把车插进路肩,一边用中文吩咐儿子∶“汉森,一会就跟警察说你急著撒尿,听见没有?爸给你买精灵小狐狸第三级太空大战版!”

我迎著警察的一张黑脸钻出车去,点头哈腰像见了皇军的汉奸。

“先生,请出示您的驾驶执照和车辆登记卡。”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严峻,且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美国警察也可怜,执行个芝麻大的公务也生怕成了人家的活靶子,这个国家的枪比人还多,十六岁的中学生一个不如意就抱挺冲锋枪满校园扫射,还能埋三十多颗地雷炸个血肉横飞。

“好好,”我连连点头却不挪步,一脸逼真的苦衷∶“真是对不起,我知道我超速了,可是先生,我儿子急著要撒尿,快蹩不住了,我才拼命往家赶。”

汉森及时地探出脑袋,竟也是情真意切∶“警察先生,请快一点,我要撒尿,要撒尿!”

我们父子俩的双簧大获成功,黑脸露出笑意,都不像个警察了,他拍拍我的肩∶“好吧你快走吧,我儿子也这样,他要撒尿了什麽都挡不住,我带他上高速公路时会备一个瓶子在车里。”

我重新发动车的时候得意地吹起口哨,警车在前边给我开路呢。

“爸,我还要一套空军一号神枪手!”汉森真不愧是我儿子,一见大功告成就趁机邀赏。

“不行!”我断然拒绝,一想以後备不住还有事求他,忙换上一副讨价还价的嘴脸∶“我再给你买一套侏猡纪公园,而且你得保证每天只玩一小时。”

“两小时。”

“一个半小时,不能再多。”

“那好吧,周末两小时。”他见好就收了∶“你倒是快点开呀,我真的要尿裤子了!”



“嘿,老婆,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把你那故事书放下不成吗?”

“我听著呢,”冬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翻翻我,跟汉森的神气一模一样,不知他俩谁是复印出来的∶“我这不是故事书,我在看┅┅”

“知道知道,不就是圣经吗?你以为我没看过?我上大学那会儿就把中英文版本都看过,还上过专门研究圣经的课呢。嗨,这什麽基督教也就能蒙住你这样头脑简单,盲从盲信的小女子。”我看她鼓起嘴马上要跟我舌战的样子,立刻做个“暂停”的手势把她堵回去∶“别忙,听我说,你们那圣经上明明写著,你们作妻子的,要顺从你们的丈夫,丈夫是你们的头。哎,有这话没有?有这话没有?”

“有是有┅┅”

“那不就得了,我是不是你丈夫?是不是你的头?”

“是--好吧你说吧,我好好听。”她装乖。

“这支票怎麽回事?”我拎著从银行返还的一张支票,逼到她眼前,像把握她贪赃受贿的证据。

“就这事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现在有工资收入了,其中十分之一要奉献给教会,这是上帝的钱,归上帝用。”她美滋滋挺有理的样子。

我远比她更振振有词∶“全世界的钱都是上帝的,他干嘛不让每个信他的人都中乐透奖呢?这种美国人吃饱了钱多了充大方的臭毛病,你等我在股票上赚出个百万富翁的时候再学也不迟。现阶段咱家刚刚跋涉到小康边缘,你这种不负责任的虚荣行为,显然不符合上礼拜刚通过的全家五年计划,我代表组织上对你提出严肃警告。”

“小军,你听我说,我们所有的一切,生命气息,钱财成就,都是上帝给的┅┅”

“谁说的?我是我妈生的,汉森是你生的,我的博士学位是我自个儿多少年寒窗苦读挣来的,你的工作是发了八百份简历面试了三十多回从美国人那儿蒙来的,咱的房子是从银行按七点二利息借贷款买的┅┅你倒是给我拿出一样看看,哪个是上帝他老人家从天上照准我的脑袋扔下来的?”

据我的经验,一般的事争到这地步她就掩旗息鼓了,今天却格外顽抗,“你不相信生命无常吗?所有这些我们以为我们拥有的东西,都可以在一转眼间无影无踪。”

“哎哎,我的小日子正过得有滋有味的,你别咒我啊!”

“就是钱也是,宇宙万物都在上帝掌管之中,冥冥中自有他的道理和平衡,我们该归给上帝的留下不给,他肯定从别的地方收回去。”

“胡说,钱又没长腿,你不把支票往外扔,你们那唐牧师敢来抢不成?”我虚张声势地吹?子瞪眼,看她的气 已被削弱,凑上前去,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分析数据详细对比,忆苦思甜展望未来,对她加强教育∶“你看,这三百块钱是小数目吗?我靠奖学金过活的时候,一个月全家只能花这麽多钱。它占我们房子每月付款的五分之一,一辆车的分期付款,六个月的保险费,汉森学费的三分之一。一个月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你知道现在国内多少万人下岗没工作,一个月只有两百人民币,三百美金乘以八是多少个工人的收入?要买成鸡腿鸡翅膀得有┅┅”

“哎呦,我头疼。你说完了吗?”她作痛苦状。

“别来这一套,刚一算钱你就头疼,我还没说完呢,你老公我半个星期的纯收入,被你大笔一挥,就白白援助了美国式的学雷锋小组,你头疼,我还心疼呢!”

“我真的头疼,最近不知怎麽了,老这样,一阵一阵的,就跟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一样。”她显然不想恋战,我的理解是她全线撤退,於是继续追击,“这回就算你对美国人民表爱心了,下不为例。只有长猪八戒那种脑子的人才被美国佬儿哄住,从兜里往外扔血汗钱。”

“那给美国政府交税的时候,你怎麽一分钱不敢少?”

“废话,我少交一分钱,IRS(国税局)饶得了我吗?这是法律!”

“那天上还有法呢,你就不守啦?”

“你们家上帝每年四月查我的帐本吗?”

“他不用查就什麽都知道。”

“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麽样?我告诉你,这形形色色的宗教啦,信仰啦,全是人类社会处於落後时代的产物,人因为太脆弱,就想像出强大的神来崇拜和自我安慰。现代人无所不能了,所以再不需要信神。那宇宙飞船都上火星了,也没碰著上帝的脚底呀!你听我的没错。”

她的脚给自己打著拍子,唱歌似的回答我∶“我不能听你的,我得听圣经的。”

“什麽?我是你的头!”

“上帝还是你的头呢,你现在不承认,他也是。”

我气鼓鼓瞪她一眼,退回椅子,拿《华盛顿邮报》遮住自己的脸。在钱的问题上,我不想让我老婆认为我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因为我从来不是。导致结婚和离婚的最紧要因素,不就是性和钱这两件事吗?当钱不再只是一种享受和利用,而成为挟制的时候,生命乐趣还从何提起?至於婚姻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可就是怪不得别人的事了。我一向自以为我如此豁达的金钱观才是我和冬月婚姻中的最大功臣,我们即使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也没落到过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境地。实在没想到关於钱的争执,会发生在我们家经济形势根本性转变,跻身中等发达国家小康水准之际,还是咱中国老古人说的是,饱暖思淫欲。改革领航人也有远见卓识,经济建设不能一手硬,一手软。瞧,我好容易保住我们家百分之八的年经济增长点,某些意志薄弱的同志已经被无孔不入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给腐蚀了。

“哎,我还有正经事跟你说呢。”冬月又讨好地凑过来。

“干嘛?又要拉我去你们那个供家庭妇女消磨时间的教会?我不去啊。星期天有奥瑞尔队赛棒球,我要是不看下星期别想跟同事打招呼。”

“我带汉森去还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斩钉截铁,“你跟我持不同政见也就算了,我不打算挽救你了,汉森可不一样,这小子已经被西化得快成黄皮白瓤的香蕉了,我不冲他瞪眼他绝不肯说中文,让他用中文写个自己名字比要他命还难,写一百回都是把‘又’搁左边,我正痛心疾首呢。你再把他带到洋教里一薰陶,他将来长大就不是汉森,是汉奸了。不准去!”

“你把教会说成什麽了?你一次都没去过,就会乱说。我们的教会里都是中国人,大家互相看作兄弟姐妹┅┅”

“噢,这不新鲜啊,”我把报纸翻一个身∶“咱中国宋朝那会儿,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也这麽叫,人家水泊梁山还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呢,你们也这麽干吗?”

“你┅┅”冬月生生给气笑了∶“那教会里专门有给小孩子上的中文课,都是汉森这样的ABC,在一起学中文讲中文,要不他们整天跟美国孩子在一块儿,没有中文环境,再过两年,你拿枪逼著他他也不讲中文了。”

这倒真触动了我,汉森的中国意识显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让他妈带他到教会去强化中文,不失是个好主意。“过来汉森,”我从电脑萤幕鞍涯歉鼍劬?嵘翊蛴蜗仿?谟⑽亩晕铱挂榈男∽恿喙?唇萄怠谩耙葬崂癜萏旃怨愿?懵枭辖袒崛ィ??昧耍?チ酥恍硭抵形摹;褂校?鹿苣抢锿返娜怂档枚嗵旎?易梗?愣急鸶???切拧K?悄且惶啄憷习衷缂?豆????廾郎系劬透?醋C?飨?蚴傥藿?谎??钍ゾ????∫换厥漏┅??br />
他妈又不干了∶“汉森,别听你爸胡说,教会里┅┅”

“我怎麽胡说了?”我理直气壮∶“我当红小兵的时候,背毛主席语录不就跟你现在背圣经一样吗?你们那什麽查经班,不就是跟我们当年的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学的吗?”

“哎呦,我头又疼了。”

“瞧瞧,又说不过我了吧,真理是越辩越明的┅┅”

汉森夹在我俩中间,津津有味欣赏爸妈的信仰大辩论。我们的争战眼看要升级,窗外传来一阵类似坦克陷进战壕,拖拉机遇上泥坑,残破老旧机械苟延残喘奋力挣扎的噪音。

除了我们,没人相信那是一辆数易其主,超期服役,最後一次以二百美金成交的老爷汽车。

汉森欢呼射向门口∶“来了,来了,吉米来了!”



从老爷车上下来一家子人。

首当其冲的是比汉森小一岁的吉米,饱满结实的小身体如一颗子弹,手舞足蹈,与汉森犹如翻雪山过草地後九死一生的红军胜利会合,两个小人儿立刻钻到不知何处开辟新战场去了,冬月跟在他们身後坚壁清野,收藏挽救所有可以被打碎和拆毁的东西。

然後是萎靡不振,一脸菜色的郑福双,我早年的同窗好友。我们俩曾在同一导师门下攻读理论物理,先後持微薄奖学金赴美。理论物理是美国人绝没兴趣也没脑筋念的一门艰深学问,才会有奖学金大把撒给中国从小被科学家理想美梦浇灌的执著孩子。我咬牙切齿念到博士,几乎送掉半条小命,一看前面只有毕业即失业的噩梦,气都没喘一口就钻进了热得烫手的电脑系,摸爬滚打迅速混到毕业,正好赶上美国高科技异军突起,资讯自动化社会变革的滚滚浪潮,经济形势反全球趋势一片大好,数万个电脑技术工作缺口像等奶的孩子嗷嗷待哺。我毫不犹豫地扑上这条救命大船,在电脑技术应用领域里遇到了数不胜数来自中国,曾获各种不同学术专业累累成就,博士硕士学位,如今跟我殊途同归的同事,我们这群生物学,化学,地理地质学,气象学,海洋学,社会科学的博士们济济一堂,众口一辞C++和JAVA,盛赞当今的电脑业如同二十年前的餐饮业,令在美国的中国人绝处逢生,在口袋里装上绿卡和高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福双的脑袋是为理论物理生的,就少了一根实用变通的弦,来美国六七年了,硕士拿到一对,博士正攻第二个,始终在数学,物理理论范畴里打转,拿只够填牙缝的奖学金,为维持身份惨淡经营,含辛茹苦,抢在我前边先把头发白了不少。

他出身浙江乡村,是家里的独子,典型的中国孝子,甭管自个儿在美国怎样举步维艰,先把父母双亲接来奉养安居。老郑老两口一辈子侍候地球,脚没迈出过县城,腰直起来的机会都有限,靠鸡屁股供养出一个大学生的骄傲笑意还挂在皱纹里,做梦都想像不出美国在哪儿。儿子接他们去美国养老的消息差点把小村炸平,令郑老夫妇的身高一夜之间增长几寸。全村人几乎要给福双立座庙供起来。

老郑老两口飘洋过海到了美利坚,见儿子过的充其量也就是美国贫下中农水准的日子,并不气馁,兢兢业业帮衬儿子打理家务,最大的理想是等儿子儿媳买房置产,他们能在屋後开一片菜园。美国昂贵的蔬菜价格早令他们气愤填膺。

最大的难处是孤离寂寞。美国是无数中国留学生父母的探亲监狱,郑老夫妇算福气的,眼前有老伴,身边有孙儿孙女,郑妈妈看见别的探亲老人语言不通,行为不便,如同瞎子聋子哑巴在美国捱日子,一连声念佛谢菩萨给她好命。福双仍是满心过意不去,竭尽所能给老人家解闷,这周末到我家打麻将,就成了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我是乐於帮好朋友尽这一份孝心的。

最後进门的是抱著两岁女儿,披头散发疲惫不堪的冯缘。除了我老婆冬月,冯缘是我见过的最贤惠的妻子。人家在国内到底也是个长发披肩,素手纤纤,一身书香的大学生呢,跟著福双到美国的第一天就沦落进中餐馆了,为以美国小公民的监护人身份多给自己挣留美保障,接连生了吉米艾米两个小宝贝,加上公婆这一大家子人,全靠冯缘一块一块攒进围裙里的小费养活呢。海外的中国留学博士,有多少个背後没有过餐馆厨房里的挥汗如雨?在有中国留学生的地区,你随便进一家中餐馆都会碰到不只一个冯缘。从冯缘身上丰富多彩的味道,餐馆的菜味,垃圾味,孩子的奶味,尿味,你就足可以看出,不,闻出她是一位多麽坚苦卓绝的母亲。

我忙著调开桌椅,摆设麻将,一边吩咐冬月∶“孩儿他妈,上茶。”冬月先从冯缘手上把艾米接过去,努努嘴示意她歇会儿,冯缘到我们家是从不用客气的,她长舒一口气就一头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了。

我照例提起老话题开导福双∶“哥儿们,你赶紧把理论物理扔了吧,杨振宁已经出过了,估计咱哥儿几个是赶不上这一拨儿了,你还不赶快撤?等什麽呢?再挣上一打博士,那前边的工作前途不也就是学校里几个终身教授的位子,还狼多肉少。”

“碰。”福双先拿走我打出的“二万”,慢条斯理开口∶“不行啊,我这脑袋只认识理论物理,别的都干不来。再说哪一行都有难处,就说电脑吧,现在是个中国人就改行做电脑,过几年市场饱和了怎麽办?”

“怎麽拌(办)?凉拌。等到那一天,你们家吉米都大学毕业了。”我悠然打出一张“七条”。这个福双,杞人忧天。

“那可不好说。现在这世道没有说得准的事了。咱上本科那会儿,学理的远比学工的前途好,吃香的是科学院研究所,出国的全是学物理,化学,生物的。转眼间就时兴学法律和经济了,才几年功夫,风水又变了,如今非得学电脑才有工作。那谁知道明年又兴什麽了。在这事上我佩服美国人,他们就不管时兴什麽,只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专业,这才能出成果呢!我刚看到报纸上说,近年来美国发展最快需求最多的就是电脑业,可美国青年人选择电脑专业攻读的比例反而大幅度下降。”

“那是他们没有生存危机,有足够经济基础让他们玩自己的天才。你当我愿意一天到晚跟一台死电脑打交道吗?还不是为了绿卡和饭票。你信不信我的预言,再过十年,美国电脑工业界会是一片黑眼睛黄皮肤。”

“我信。那又怎麽样?做来做去中国人还是技术工人,给白皮老板打工。最新技术成果和新概念全在美国发展,再拿到中国去赚大钱。”

我被噎住了,刚摸到盼望已久的“四饼”就稀里糊涂扔了出去,让坐我下家的郑妈妈美美吃了个“卡张儿”。

“孩子们呐,这人活一辈子,要紧的就是知足。那美国要好要强就让它强去,谁挣钱多就让他挣去,咱就本本份份过咱的日子,甭跟旁人比。好好修好了这一世,吃点苦也不怕,到来世就什麽都好了。咱中国现在是吃点亏,没事,等到下辈子就该美国吃亏了。”郑妈妈深明大义地为美国定下前途,笑眯眯和了牌。

“妈,那咱中国人都吃亏好几百年了,也没见著美国倒楣呀。”福双的眼睛在厚瓶底般的镜片後不服气地闪动,他这人,就爱较真儿。“看来我该信一把基督教了,拜了几千年佛的国家现在一个比一个穷,号称信上帝的国家倒都过得不错。”

“哎,你快跟你嫂子上教堂去吧,老婆,你们的队伍里又有一只羊要归圈了。”我感慨万分∶“咱伟大领袖说过,人都是需要一点精神的,真是至理名言。”

“教堂我是没空去,信仰我也不缺,绿卡,工作,房子,车子,孩子,就是我的宗教,等我把这几样事都忙乎完了还剩一口气的话,一定上教堂去跟上帝他老人家见见面。往後上天的时候上帝一看我面熟,没准抬抬手就放我进门去了。”

“冬月啊,你信的那个外国人的上帝教,说来说去不是跟菩萨一回事吗?”郑妈妈见多识广的样子∶“都是说这辈子得好好修行,死以後就有好报。”

“那不一样,郑妈妈,”冬月正给艾米换尿布∶“圣经上说,人凭自己做好事是没用的,只要心里真信了上帝就能得救。”

“这我就更不信了,哪有这麽便宜的好事?”郑伯伯摇头表示大不以为然∶“外国人都没受过苦,专找不用费力气的主意哄自个儿玩。”

“孩子们,听我的,还是得好好给自己修福。”郑妈妈附和。

“关键得选好祖宗的坟地。”郑伯伯志得意满地重新码牌∶“福双啊,如今你跟缘缘都挣美国人的钱了,咱们吉米艾米一生下来就喝美国奶,这全仗著咱家祖宗保佑。多亏我当年没让红卫兵把咱家老坟地扒了,现在连村长带乡长都争著往那儿迁坟呢。”

“爸,就冲你们这农民意识,中国也修不出好来。”

“哎,农民意识怎麽了,”我笑著打趣他∶“瞧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又要节米又要爱米的,生怕饿著他们是不是,这不是农民意识是什麽?”

两个小“米”跟著大夥儿笑成一团。汉森迷惑地睁著眼睛。罢罢罢,等他们这一群吃美国面包的家伙长大了,是不是连米字都不会写?

那一厢,冬月忙著把一袋袋桔子苹果塞给冯缘∶“缘缘,快帮我分担点儿,我赶上大减价,少买了都对不起那价钱。”

“你又来了,每次都给我送这送那,怕我不好意思,倒说成我帮你。”

“就得你帮嘛。你看这小衣服小鞋,都好好的呢,汉森就穿不下了,你们吉米艾米不帮著穿不就可惜了?”

“哎,冬月姐,这衣服都是新的呀,这鞋还是女孩子的,明明是你专给艾米买的,这┅┅”

“对呀,女孩子的鞋汉森怎麽穿啊,快拿走快拿走。”冬月抱起艾米亲个没完。

送走郑家的时候,冬月“买多了”、“买错了”的各样东西直堆满了後备厢才罢。

我搂著她踏著月色往家走,心旷神怡,觉得有必要继续我们的信仰讨论∶“老婆,要是你非得信个什麽教找点精神寄托,干嘛不信佛教呢?那是咱民族传统宗教信仰,不像基督教,是帝国主义随同鸦片强加给我们的精神统治。你高考时背的历史书都上哪儿去了?”

“我不是找精神寄托,我相信真的有上帝。”

“中世纪以来宗教教廷阴暗统治,残杀科学家,以传教名义入侵别国领土,不都是这倒楣教干的吗?”我义正严辞,口若悬河,决心重建我家精神文明阵地。

“那是从前的政治和专权利用宗教犯下的罪恶,并不能因此抹杀上帝的存在。”

“上帝在哪儿呢?你把他招呼来,今晚上住咱家客厅,你问他干不干?”

“你这人,不跟你说了,我头疼得厉害。”

“又来了又来了,说不过我了不是?”我得意洋洋把她推进家门。



“┅┅她会一直头疼,而且越来越频繁,越剧烈┅┅”

“您是说,她有轻微神经衰弱,会睡不好觉?”我困惑地盯著Howard医生的秃脑门,对他发音清晰的英语表示费解。

“比那严重得多。是这样,你太太的脑组织里,生长著一个瘤子,它压迫相关神经,目前引起的症状是间歇性头痛,以後随著它的膨胀,全部身体组织都会受到影响,直至,呃,损坏,和衰竭。”Howard医生平淡地向我讲述著,仿佛意识不到他说的每个字对我都是重磅炸弹。

“不可能,不,不是你诊断错了,就是我听错了。”我顿时浑身冷汗,Howard医生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我狠狠摇头,“对不起,我一定听错了。”

Howard医生耸耸肩,我恨透了美国人表示无所谓的这个习惯动作,可是只能眼睁睁看著他把一张透视照片展示在墙上的显示板上。“请看这里,这是你太太脑部各角度切面CT透视图,请你注意看这部分┅┅”

不用他提示,那是任何没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看得出的触目惊心。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阴影,噩梦一样盘踞在错综复杂然而分布平衡均匀的脑部组织里。

我倒吸一口冷气,此时唯愿这不是冬月的CT片。

“这,东西,有多大?”

“现在大约直径两厘米,但,它每时每刻都在生长,而且速度会越来越快,将依次压迫视觉神经,运动神经,语言中枢┅┅最後呼吸也被扼制┅┅以後,就不会再扩大了┅┅”Howard大夫眼睛并不看我,像一个在雷区里探路的行人,小心翼翼表述?。

“能做手术切除吗?”我自己都知道我当时的眼神,跟从天空上俯冲下来抓鸟的老鹰一样。

“这个,这,严格地说,在医学理论上,不排除手术切除的可能性。但事实是,这个,确实不乏尝试的先例,我的同行们,包括我自己,仍然试图攻克。也许明天就会有突破性进展,也许,总之,到今天为止,据我所知,全世界还没有一个成功切除并令病人继续存活的手术先例。”Howard似乎自己也为这一番棉唆不好意思起来,兜头带脸加光秃秃的脑门泛起一片粉红。

“你是说,我太太,得的是,脑癌?”我眼里希望的火 随著他的讲述渐渐亮起又蓦然熄灭以後,我两手撑著桌面,头上青筋暴露,探身逼视医生,恨不得全世界的刑具都集中在眼前,好让我逼供出一个“不”字来。

小老头一定是见惯了此类场面,微微叹口气,轻而清地说∶“如果你愿意这麽叫的话,我不反对。这就是我在向你太太通报病情前,先约见你的原因。”

我像一个全面崩溃的罪犯一样跌坐到地上。

医生变成一个无能的审判官,与我面面相觑。

“有多久时间?”我呻吟,好像濒死的人问自己的死期。

“不好说,大概,要看肿瘤的生长情况,依各人身体状态不同,两个月┅┅”他监视我的脸色∶“七个月,也许,六个月吧。”对医生来说,推测这样一件事大概跟推算孕妇的产期,跟郑伯伯种下土豆掐指计算成熟期,无甚区别。

“尽快安排她来住院吧。”他最後说。

带我离开他办公室的,绝不是我自己的脚。

然後开车在公路上疾驰的,也不是我自己的身体。

我眼前的车窗上是一幅接一幅画面。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里,我痴痴瞪著黑皮板傻笑,黑板上和笔记本上全是冬月的笑靥┅┅图书馆的长桌边,冬月回到自己的座位,赫然发现一本手抄诗集压在她的铅笔盒下。我鬼鬼祟祟躲在书架後边,看著她翻出一个小信封时,暗暗为自己喝一声彩,转身就跑。阅览室老师正进门来,手里满满一盒三鲜小炒顿时天女散花┅┅集体宿舍的双层单人床,墙上贴著刚剪的红喜字,同屋的夥伴嘻嘻哈哈卷起被子退出门去,那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了┅┅我开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其馀哪都响的破车,从机场把冬月接到我的住处,一个窗户都没有的狭小空间,铺天盖地散乱的书纸,冬月二话没说就钻进去动手整理。一个星期以後,她才明白我住的是主人房间里的一个大衣橱┅┅当年的冬月和今天郑福双的老婆冯缘一模一样,餐馆,保姆,清洁工,无所不为┅┅汉森呱呱落地时刻,我正在进行最後一关博士论文答辩,接生护士鼓励冬月,勇敢些,单身妈妈┅┅冬月焦头烂额地一边给汉森热奶,一边对著书念念有词,一转身,汉森正满意地在她刚写完的作业上撒上一泡尿┅┅汉森六岁,冬月会计学硕士毕业,在照像机快门按下的一刻,汉森伸手把妈妈的硕士帽拽歪了┅┅冬月工作的第一天,我们全家第一次在美国餐馆吃一顿庆贺晚餐,烛光里,冬月一边笑一边哭,她一遍一遍问我∶“小军,这真的是真的吗┅┅”

这才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啊!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不!”我嘶喊,车像脱缰野马横穿几条车道,街上立刻喇叭声响得像救火。我的车在路口一个急转弯,斜插进对面车流,箭射而去。

身後追随著至少两个警察,我在医院走廊里飞奔,推开一脸惊诧的秘书,我一头撞进Howard医生的办公室。

“不,错了,我太太得的不是脑癌!我太太她不会死!”我的拳头直把桌面擂得咚咚作响。

Howard大夫手里的电话话筒离开脸颊,他张口结舌望向我。

良久,我听见话筒里传出一个我万分熟悉的声音,平静如水∶“Howard医生,请让我跟我丈夫讲几句话好吗?”

Howard一言不发,把电话递给泥塑般的我。

“小军,我正在对Howard大夫解释的病情怀疑,听到你的话我就都明白了。”冬月一如既往的声音就在耳边,“你,回家来吧,听话,回家。”


??
“我会很快回家来的。”离开家去医院的时候,冬月深深看一眼掩映在绿叶红花中的我们的小房子,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她自己说。
??
她总共在这座小房子里住了不到一百天。
??
蕾丝花边的窗帘只挂上一半,後院刚种下草莓跟小葱,搭黄瓜架子的材料都预备齐了。汉森从小的照片被她整理出来沿著楼梯贴了满墙,刚进展到汉森三岁。我的毛背心就差领子收口了┅┅
??
但她必须去住院了。她脑子里那个肆虐的毒瘤超过我们所有人想像地生长膨胀著。
??
在她上班途中,那个可恶的瘤子伸了一下懒腰,冬月的车在高速公路上作了四个三百六十度腾空翻冲下路基,所幸没伤到人。等我见到我们那辆刚买了不到半年的九九最新款Corolla,它已经面目全非,比一台拖拉机还不如。
??
我经常在深夜里只听见一声尖叫,冬月已经在地上痛得缩成一团。
??
她的眼睛开始间歇性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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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ard大夫像一只准时的钟表,每天在固定的时刻出现在病房里,面无表情地对护士做一些指示。他在我眼里是一个巫师的形像,我既渴望他开口,又惧怕他说话,因为他每天都对冬月的病情作著预言,永远是一个比一个坏的消息。我一到他要来的时候就坐立不安,心跳气短。我巴望他出现,而他迈进门的第一秒钟我就恨不得把他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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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妈妈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炖成浓汤送来,但没有一滴有幸在冬月的胃里停留超过半分钟,无数杀伤力强劲的药物已经使冬月的身体不能食人间烟火,只能当药品仓库。源源不断的各种药液通过满目疮痍的针眼输入冬月的身体,维持她的生命力,也滋润著那个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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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活的魔鬼,它疯狂吸噬著冬月每一点一滴生命,在透视照片上,它越来越像一张狂笑的脸。我站在一天一天失去常人形状的妻子床边,同它死死对峙。我恨之入骨,暴跳如雷,眼睛血红地冲它大喊,出来!你给我出来,出来跟我决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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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对手淫笑著饱足地大吃大喝营养充分的养料,欣赏我无能无用的叫阵。它开心大笑,冬月的眼珠几乎突出眼眶,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发出破碎的声音,惨叫声令我的每一根毛发都竖立起来。Howard大夫迈著百年不变的四方步走进来,指挥护士再把一剂药性和毒性各半的镇静剂注射进去。我在他身後咆哮,把中文和英文里我所知道的全部恶毒语言都倾泻给了他和那个肿瘤,好像他俩是同谋共犯。对中文他装听不懂,对英文他装听不见。他是医生,对生死无动於衷是职业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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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到病房来的还有唐牧师和师母,但只要我在,他们就别想跨入门槛一步。我一边粗暴地把他们赶下楼梯一边流著眼泪怒吼∶“你们给我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滚!你们的上帝瞎了眼,我老婆怎麽得罪他了,要受这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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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向肿瘤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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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Howard大夫的协助下,我把个人电脑联接上医院的资料库,精心设计一套特别程式,在全球范围内搜索有关脑瘤治疗的最新成就和专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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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跨越新世纪的时刻,这是在科技顶尖发达的美国。人类创造的宇宙飞船早履踏太空如平地,基因复制能从造羊到造人。遍布世界的电脑网路能让非洲人看见你家今晚的菜谱,有意见的话还能立刻跟你讨论。人类文明几千年的智慧结晶都可以微缩於一片芯板,炸弹越做越小,它能重新规划地球表面的大陆分布,能半分钟拆掉一座摩天大厦,还能不费吹灰之力潜进人的内脏除掉结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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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太的脑子里生了一个小瘤,我就不信奈何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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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间,我的电脑资讯系统将欧美各个国家在脑疾方面有出色业绩的医生、专家、学者一网打尽,掌握了该领域的最新药物及治疗技术进展。诺贝尔医学奖评审委员会不一定有我掌握的资料全面。Howard大夫仰慕已久的前辈泰斗,多年闻名不见其面的国外同行,早年同窗的医学院校友,都被我网罗到维吉尼亚州与他聚首。当我的搜索范围扩大到女医生的时候,我甚至为他挖掘出一位当年同他有过短暂情史,被棒打鸳鸯散的女同学,两人华发重逢,得知双方都已离异,顿时喜极而泣,大有爱火重燃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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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这位福星也没给冬月带来生机希望。走马灯般的各路高手纷纷使出有限的神通,彼此交流一番苦衷,用无比美妙的理论前景和信心大大鼓舞著我和他们自己,然後用各国语言和方式表达了他们的感同身受和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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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极短时间内接连经历情绪大起大落,希望绝望交织,刺激打击循环,一次次苦苦攀上顶峰,以为绝处逢生,正待欣喜若狂就被一脚踹下冰窖。我居然没有精神失常,应该也算医学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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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继往的只有那个瘤子,它以更快的速度茁壮成长,大肆嘲笑著我和专家医生。我们是一支手无寸铁的军队,除了眼睁睁目睹敌人夺城占疆,扼腕叹息,别无他法。双方争战的那片战场已经被蹂躏到了生命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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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双眼完全失明,形销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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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於不再奢望她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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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办法再用更强烈的镇痛剂了。”Howard大夫的脸像一针高纯度镇痛剂般麻木不仁。“你知道,一般镇痛药是试图欺骗感觉神经,给它一个错误信号,让它忽略痛感。而对脑部肿瘤的病人,麻醉镇痛的问题非常棘手。因为病灶就在脑神经中间,超量使用强力药剂的话,势必引发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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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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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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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问他对不起是什麽意思,没有办法是什麽办法,看看他的脸,连问也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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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变本加利,“我从透视图像上分析,肿瘤已经大面积压迫多种神经,照此推测,病人的持续性痛感很快会显著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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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跟他说话了,怎麽看我的冬月都只有死路一条,不是疼死就是被麻醉药毒死。我知道什麽叫坐以待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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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现在已少有清醒的时候。此刻她插满管道的手微微抬起一寸,抓住我的手,青灰色嘴唇里迸出两个字∶“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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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的手放回去,“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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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已经说没办法了,难道牧师还能干什麽吗?美国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会说,我们还可以等待和祷告。什麽意思?祷告就和等待一样,是无能为力的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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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像支飞镖投进病房,险些插进墙里。这一把掐住我的胳膊,两眼灼灼闪光的,是风尘仆仆的郑福双,“来了,来了,救星来了。”他紧张得上下牙得得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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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pes来了,真的?”我像注射了兴奋剂,整个人都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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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前,我在Internet网上贴公告,求援脑科医生,得到一则来自宾州的资讯。宾州大学医院的一位Grupes医生刚刚突破脑外科手术的禁区,成功施行数例脑内复杂囊肿手术,神经剥离技艺精湛,病人内脑神经组织大部份完整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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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疑是冬月的一线曙光。我们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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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net将直线播放Grupes医生执刀手术的全程序,我等不及了,我需要他即刻就来给冬月开刀,连根挖出那个毒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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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跟它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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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pes医生的日程比克林顿还紧,一架类似空军一号的专机每天守候在门前,随时载他飞赴各国各地给危急病人做手术。等著上他手术台的病人早排到了2002年春天。冬月似乎是无缘见他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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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疯狂追星的少男少女为榜样,福双开著他的老爷车,带著面包和被子,死死守候在Grupes医生的诊院门前,四天四夜不曾离开一步,白天不敢喝水,生怕撒尿的工夫把医生错过了。终於抓到医生周末准备回家的一个空档,在大门口堵住了救星的去路。不知他用什麽办法说服了医生,竟当场将Grupes大夫塞进破车,气都不敢喘一口,马不停蹄杀回我们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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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双恭恭敬敬请皇上一样把医生捧进门时,?子拉喳,全身黑一块白一块,脸又瘦又皱,比贼还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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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年的哥儿们,我说不出个谢字,眼里含泪打了他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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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pes大夫是个鹤发童颜,不苟言笑的老头,他一头银雪白发先赢得了我的信任。我当然明白头发跟医术完全没有关系,可谁叫可恨的Howard大夫叫我看够了他的秃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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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失望绝望到一个地步,就会胡乱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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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紧锁寿星老人一样的白眉毛,审视CT透视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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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福双齐齐张大嘴巴(因为呼吸急促,鼻子不够用),如拜神明一般盯著他的眼睛,企图破译出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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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看见由Grupes大夫主刀,在冬月的头颅上只切开一道缝,一团黑乎乎的硬石出现在他掌上(尽管Howard大夫早告诉过我那肿瘤是无色和柔软的),我亲手将它碎尸万段。痊愈的冬月如花的笑脸,汉森球一样从门里滚出来,迎接妈妈回家,骄傲地宣布,妈妈不在的时候,园里的玫瑰花一棵也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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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导上说,Grupes医生执刀成功切除的脑内肿瘤已达十数个,病人百分之百痊愈┅┅这要在中国,他准被誉为“神医妙手”,“脑瘤克星”。等冬月好了,我们要带汉森回中国老家去,我老爹盼著见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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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不能做。”Grupes医生清清楚楚说出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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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声都发不出来,浑身的血液彻底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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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成功的手术,都是切除与脑神经轻微黏连的肿瘤,这一颗从图像上就可以看出已与周遭神经生长在一起,错综盘杂,成为一体,基本无望剥离出来。而且它恰恰长在脑内控制语言、运动和感觉神经中枢最密集的部位,根本不可能把周围神经组织一并切除。它甚至像个定时炸弹,碰一碰就要了病人的命。即使打开了病人的脑腔,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不用再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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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福双的嘴一张一合,他还在作无望的争辩,试图改变医生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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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麽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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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时炸弹?还有再无法用镇痛剂控制的剧痛?天哪,那个肿瘤还要干什麽?在冬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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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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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看一眼我的好闺女。”郑妈妈跟郑伯伯互相搀扶著,颤颤危危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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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起身挡在床前,“大妈,您别看了。”实在是怕吓著老太太,现在除了我已经没人敢正视冬月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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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你别拦著我,我就看一眼,我们冬月啊!”老太太执拗地推开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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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然事先做了充份的心理准备,并且自恃年老多识见了什麽都不会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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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是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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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的头颅已经变形成一种恐怖的不规则方形,五官扭曲,眼窝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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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如果我曾经离开过,回来时我绝不会相信床上这个怪物是人,是我至亲至爱的老婆。
??
有一分钟我没听见声音,每个人似乎都不呼吸了。
??
郑妈妈的眼皮终於眨动了一下,多皱的嘴瘪了瘪。我刚要安慰她,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恸哭起来∶“老天爷啊,这是怎麽了,我的冬月呦,我的好闺女呦,这是作的什麽孽呀,我这冬月多好的一个闺女,怎麽这样了?你睁开眼看看哪!这遭的是什麽罪呀!”
??
我指望郑伯伯劝住,谁知他哭得更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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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硬把郑妈妈架了起来,“大妈大妈,这是美国医院,您这麽哭,警察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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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来吧,阎王也来吧,拿我这把老骨头换了冬月去吧!都是美国害的,你看你们一个个,到了美国都累得跟小鬼似的,咱这是图什麽啊?我这儿子,我这闺女,我这媳妇,成天拼死拼活挣命,如今都成这样了!这都是怎麽回事啊!”两张老脸老泪纵横。
??
床上有微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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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要什麽?大妈在这儿呢。”郑妈妈赶紧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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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别急,她说胡话呢,她想见牧师。”我拦住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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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被死死攥住,郑妈妈急切切盯住我,“军啊,你听大妈一句话,冬月都这样了,她要什麽你就答应什麽吧。那个姓唐的老头,我每次来都碰见他守在楼底下,慈眉善目的,看著是个心眼好的人。你就让他进来吧,兴许,他们拜的外国菩萨真能救冬月一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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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伯也凑过来∶“真的,那唐老先生给我们老俩口讲了不少他们那个教的道理,挺入耳的,你就让他进来,给冬月持咏一回,没准儿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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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副身心,都已经被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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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谁爱干什麽就干什麽吧。
??
唐牧师跟师母进来了。我失魂落魄站著,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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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今天我并不像往日那样从心里拒绝和反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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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的心终於挣扎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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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妈妈见了唐牧师像我见到Grupes医生一样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哎呀,唐老先生啊,您快救救我们冬月吧,快,快求你们的洋菩萨,我已经为这闺女烧了不知多少香了,没用啊,闺女都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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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师赶忙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老妈妈,您别著急。我们全教会的弟兄姊妹,自从听说了冬月的病,每一天都在为她祷告,主耶稣肯定垂听了我们大家同心合意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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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母接过来∶“我们每天虽然没进门,可一直都在医院楼外面祷告,主一定听了,他会救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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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听著。我仍然不信。可是还有别人说冬月有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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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师、师母走到床边跪下,手按在冬月头上,大声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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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妈妈一连声帮著念佛,郑伯伯捅捅她,“错了错了,老太婆,洋菩萨不听这个,人家唐老先生不是说了吗,要念阿们,阿们!”
??
我在一旁看他们,像看戏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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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唐师母走过来把手按在我头上,说∶“主耶稣,我们的小军现在很累很累,求你怜悯他,赐力量给他,让他亲身经历你的恩典,今天晚上先让他有一个美好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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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冷笑一声。她像幼儿园阿姨,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睡觉的事也要跟上帝求吗?自从冬月发病,我再没睡过一夜整觉。今晚冬月将停用镇痛剂,我要能睡好觉才怪呢。
??
医院的夜比别处来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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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身无力,瘫在躺椅上发呆。定时炸弹?这四个字在我眼前盘旋辗转,一次次爆炸。我吓得闭上眼睛。今天Grupes毁灭了我最後一丝希望。到此,我已经竭尽了一切办法。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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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力气,没办法,没出路,我无法再为冬月做任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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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顺著额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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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身心一片空虚和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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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划过,让我试著祷告吧。反正也没有别的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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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忆著唐牧师的话,艰难地模仿他念了一句,“主啊,我们把这件事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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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真万确,我只念叨了这麽一句。像迎面被人打了一拳,我蓦地坠入黑甜梦乡,深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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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好久没有过的,无比安祥、安全、安适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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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睁开双眼,几乎失去记忆,我在哪儿?发生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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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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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像被水洗过一样清醒,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我惨叫一声,一跃而起,没头没脑冲进冬月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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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护士迎上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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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顾看床上。大惊失色。冬月安祥熟睡著的脸。我结结巴巴,“她,她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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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太昨晚一切都好,她难得睡这样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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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们,不是停用镇痛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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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昨天就停止了,Howard大夫亲自叮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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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没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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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次都没有,我也认为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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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骗我,真的,真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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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没有,绝对没有,一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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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我抓住护士的手拼命摇晃,用中文一连声喊,谢谢,谢谢,老天爷,谢谢您老人家,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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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到窗前,久违了,美丽的蓝天白云,不管是谁在天上看著我,谢谢,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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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我平生第一次的祷告吧。我甚至不清楚我在向谁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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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相信这祷告被垂听,被接受,被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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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从那一天以後,冬月再没用过任何镇痛剂,疼痛,再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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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的头发全掉光了,在大多数时间里陷於昏迷。她全身都变了形,脑袋格外庞大而狰狞。图像显示,肿瘤在继续肆无忌惮扩充它的领地。身体上能插进管子的地方全连接著种种仪器,她看上去像管线里最不重要的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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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Howard大夫做完例行检查後,冷冷丢下一句话∶“准备好绳索。”护士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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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麽?”我惊得差点儿撞上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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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已经压迫到交感神经,她就要发作癫痫了,不会迟过今晚。”仍是冷静如白开水的口气,像谈论一场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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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你说绳子,干什麽?”我还是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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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癫痫发作的时候,必须把她紧紧捆在床上,否则她会伤到自己。就这麽回事,请相信我,如果有别的办法,我就不这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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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巫师匆匆离开,丢下呆若木鸡,浑身冰凉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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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我觉到疼痛,低头一看,冯缘的指甲在我胳膊上掐出一道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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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无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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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走,跟我走。”她嘴唇青紫,哆哆嗦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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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缘,你别怕,医生总是把情况说得很严重。”我试图安慰她,和我自己。
??
“不,他没告诉你有多严重,走,你跟我走。”冯缘像中了邪,抖如筛糠,两眼发直,她拉得我踉踉跄跄,“我,进来的时候走错了,我,看见了,去,看见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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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麽啊?”我心里乱得厉害。还有什麽更恐怖的事要发生吗?我再也承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
我此时此刻只要一个神明,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真是幻,给我一个神,让我求他!
??
我被冯缘拉著,穿过一道道一模一样的走廊和门,到一间病房门前。
??
我只看了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眼。一个男人被纵横交错的绳索缚在床上,绳子相当紧,一根根几乎要陷进皮肉,一个人形的物体在挣扎,痉挛,抽搐,整张铁床被撼动。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扭曲,彷佛在烈 中灼烤,一片片撕裂,五脏六腑正被碾碎,白沫从应该是脸的部位向外淌。
??
那绝不是一张人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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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爆炸吧,定时炸弹,求求你现在就爆炸吧!我不要我的妻子到这一步,拿去吧,你把她拿走吧,我宁愿她死,我死,也不要看到她经历这个人间地狱!
??
冯缘低低叫了一声,手扶著墙乾呕。
??
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成了个泪人,我从未见过的凄厉、伤痛、哀恸、绝决,在她眼睛里嘶嘶发出寒光。“走,你跟我走。”她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天罗地网中做最後的冲刺。
??
我已经失去知觉,听凭她摆布。像拖著一支断线木偶,冯缘把我推拉到大厅里,等候在那儿的郑家人齐齐站起来,惊恐万状看我们,以为噩耗来临。
??
“爸!”汉森欢叫著扑过来,手里抱著小号橄榄球。
??
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他了,按说这会儿我总该笑一下,我儿子终於一开口就说中文了,这显然是把他寄存在一句英文不会的郑老夫妇家的效果。他从冬月住院後再没见过母亲,哭闹一个星期後开始欣然接受妈妈去加拿大出长差的解释,并且在郑家乐不思蜀。
??
我目光呆滞盯著前方,像不认识他。儿子,你再向我要妈妈的时候,爸爸怎麽办?
??
汉森吓得倒退,“爸,怎麽了?你不跟我玩球了?”
??
冯缘一反常态,几乎是凶狠地一手拎起一个孩子,嘶喊∶“走,都跟我走!”
??
往日温柔和顺从的缘缘不见了,她像猛然间被一个强烈意念膨胀起来的气球,将一切杂念置之度外。她用不知被滚烫菜盘烫掉多少回皮的手抹一把脸上的冷汗和泪水。
??
她不斜视大踏步向前走,全家人诚惶诚恐跟在後边一溜小跑。转眼间一个不剩被她塞进厢型车,电掣而去。这绝不是冯缘开车的风格,车上有孩子的时候,冯缘很是给警察拦下过几回,因为她开得太慢。
??
一行人跟著她横冲直撞进教堂大门。冯缘怀里抱艾米,手上牵汉森,眼睛抓吉米,一言不发,一阵风把孩子们全带到十字架前。
??
“汉森,跪下!吉米,跪下!”她把小艾米也按在地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快求上帝救救冬月妈妈,快说!说啊你们!”
??
吉米带头儿,汉森跟进,艾米领衔高音,三个孩子用三个声部合哭成一团。
??
缘缘自己扑通一声跪下了,紧接著郑妈妈、郑伯伯、福双,一个挨一个跪了一片,泣不成声。
??
只有我呆呆站在一边。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跟十字架对望著,上帝,你在那里吗?
??
唐牧师和师母一直祷告到深夜才离开医院,当晚全教会的男女老少禁食在同一时刻为冬月祷告。
??
我决定整夜不离开冬月一步,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准任何人把我妻子捆在床上。为了这个我跟Howard像两个盛怒的情敌对峙著,“你知道吗?不把她缚住,癫痫发作的时候她会跌下床,骨折,内出血,肿瘤破裂,你会杀了她!”
??
“不。”我只说一个字,毫不让步。
??
“我明白你对妻子的感情,我知道这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但你必须听我的,采取似乎有点残酷的措施,不会有太长时间的,这是最後期的症状了┅┅”他神色凄凉无奈,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态。
??
“不。”我只认识这一个英文字。
??
“请你在这声明上签字,一切不良後果由你自负。”
??
我抓过那张纸一挥而就。
??
他用狮子的眼光最後看我一眼,大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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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病房,只有我和冬月两个人了。我就著一盏昏黄的灯,磕磕绊绊地念圣经给她听。我知道她什麽都听不见,还是一字一句读著,既然这是她曾经那麽喜欢读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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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主教大学念硕士的时候,纯粹为了学英语和了解美国文化背景选修了圣经课。确实从中受益非浅,我得以对众多西方人常用的典故 如指掌,在公众场合引经据典高谈阔论,颇有进入主流社会层次的得意。而在中国朋友们的聚会里,我又口若悬河把基督教义贬个体无完肤,斥之为愚民精神工具。圣经在我眼里,充其量是本拙劣的神话。
??
终於,在垂危的妻子床前,我开始诚心诚意,念出这本书里的字句。
??
上帝,求你把我的妻子还给我吧,我已经用尽了我的智慧、能力、努力和争取。我失败了,我什麽也做不了了,我只有来求你。我向你认罪,求你的饶恕,生命如此无常,人们如此软弱,我终於明白。
??
但是你会救我,是吗?
??
时间凝结不动,每一秒钟都惊心动魄。巫师的预言,可怖的亲睹,像巨大的黑影,在我们身边徘徊、压抑,随时准备袭来灭顶之灾。
??
可我明明感受到冥冥之中有一只神秘的手稳如磐石支撑住我。
??
除此以外,我全无气力。
??
一股细细的,温暖的溪流,冲破沉重的坚冰,从我心底涓涓涌出。
??
涌流,涌流,生生不息。
??
我给冬月讲起我们年少时的趣事,提及当年同窗好友们的下落,回忆在北京的家,描述生养汉森的艰苦,我们初为父母毫无经验闹出的笑话┅┅
??
我自己讲著,笑著,流泪,道歉,起誓,憧憬。
??
我学著她的声调生气,欢笑,嗔怪,谅解,撒娇,盼望。
??
我相信她听见了每一个字。
??
在她均匀平静的呼吸里,我看到笑意,我感到她在点头,我收到她心灵的回应。
??
在凝固中度过的这一夜结束在冬月香甜的熟睡中。
??
肿瘤的魔咒没有应验!
??
当第一缕晨曦照到我身上,我怀抱圣经缓缓跪下了。


??
“孩子,上帝是一个灵,你要用心灵去感受他。他的存在,他的恩典,他的智慧,他的爱,就在世界万物中,在你的生命气息里,从没有离开过。当你敞开心接受他,感受他,他就在那里。”
??
“牧师,上帝爱世人,为什麽还允许世界充满苦难?他大能的手为什麽不伸出来制止一切痛苦和哭泣?”
??
“因为上帝要赐予人真平安,要领人归向真道。只有在苦难中人们才看见罪恶,认识魔鬼,肯舍弃自己。他的手昔在,今在,永在扶持引领我们。你依靠,他就援助,叩门,就给你开门。当你愿意把生命交给上帝时,在人间苦难中,人失去的只是枷锁。”
??
“我诚心祈求,可上帝并没有成全。”
??
“你能用一把尺子,测量天空和海洋吗?上帝的意志是奥秘,不可测度,而人的心思,是何等狭小啊。但上帝是信实可靠、宽容慈爱的。相信他,跟随他,顺服他,就是海阔天空。经过流泪谷後是欢呼的太阳,走过荆棘地和荒凉原野後是水草丰美的乐园,失去生命後是永生。不是在未知世界,不是在前生来世,就在此生此世,随时随刻。”
??
“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吗?”
??
“人是非常非常有限的,然而上帝无限。人们将永远追求下去,奋斗下去,力图改变世界和自身命运,永无止境,但是在某些领域里最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力回天。因为世界是上帝造的,人类是上帝造的,而不是人自己造的。”
??
“人如此渺小软弱,生命还有什麽意义?”
??
“把生命归入无限,就是得救。上帝的爱和力量是无限的,只要你愿意前去依靠,支取,我们的慈父就在那里,从不拒绝。孩子,让天父牵我们的手,擎起生命的杯,相信他,在他亲手创造宇宙世界生灵万物时,蕴育了无限美意。”


??
最後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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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了。”冬月柔声对我说,她是笑著的。
??
她的脸依稀恢复成原本的冬月,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的脸庞。
??
汉森刚踏进病房门一步就毛骨耸然,“不是,那不是我妈妈!你们骗我,不是妈妈!”他踢飞了福双的眼镜,揪掉了郑伯伯的?子,扯裂了师母的衣袖,在我怀里挣扎如一只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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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牙印,逃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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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三个博士对他使尽了威逼利诱种种手段都没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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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出差了!”他毅然决然,一口咬定,身子像一个小秤砣,死死黏在门框上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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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动手打了他一巴掌,他哭得全世界的人心都碎了,然後大喊妈妈快来,我要妈妈,惨烈得像要上绞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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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双忙把我跟他隔开,脸色苍白,“你疯了,在美国打孩子要坐牢的!”他说的没错,我们在纽约的一对朋友就是被八岁儿子告上法庭,起因不过是屁股上挨了几巴掌,结果足足闹到父母双双被剥夺孩子监护权,当即被递解出境,在儿子十八岁之前不准见孩子一面。凡打过孩子的中国父母都知道,你用手打孩子屁股,是谁更疼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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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该打不该打?”我气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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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别打他。”冬月乾涸失明的眼睛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她甚至从仪器管道丛中半支起身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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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像不认妈妈的孩子一样,拒绝爱我们的天父啊。”她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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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身上的管子都去掉吧,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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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ard大夫终於微微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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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拆掉几个月来与她同甘共苦几乎长成身体器官的全部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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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安适地呼了一口气,眉宇舒展陶醉,“真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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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多好听的音乐,听见了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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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了。”屋里每个人都噙泪拼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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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真的听见了。
??
“多好啊,回家了。”
??
孩童般纯真神往的美妙神情在她脸上永远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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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海外校园第39, 40, 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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