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里,潆潆絮絮的童年,少年时代
1. 老鹰,骆驼队, 粮食集市的吆喝声
我是1953年秋出生的,上学以前的记忆不多,也很模糊,就谈印象很深的几件事。父亲开餐馆生意兴隆的时候,我基本是在襁褓之中,蹒跚学步。记忆中爸爸的餐馆在离家有半里多地的街边上, 是简易房,前边带有帐篷,并排挂着几个气油灯(煤油灯打气加压),那种灯很亮,那时候没有电灯,在那平静黝黑的小镇街道上,夜晚和凌晨,那灯看起来非常有气势。
除了父亲,伯父,餐馆里还有另两个同伙,母亲只是帮忙烧火。孩子们吃饭当然都是在餐馆里。记得有一次,我从餐馆拿了一个肉夹馍,边走边吃回家,一只老鹰从天空直扑下来,抢走了我的吃食,那个速度和准确性是根本想象不出和不可思议的。那应该是3,4 岁的时候,因为惊吓,才留下深刻的记忆。那时候还有狼,狐狸,野猪,野鸡等,但都不多了,大人们吓唬小孩仍然是“狼来了”。
县城的街道两边有很多空地,通常就是农贸市场,由于地处丝绸之路交通要道,各种贸易相当活跃。天天都能看到骆驼队,马队经过,这些是父亲餐馆的主要客人来源。餐馆每天下午宰一只羊,到半夜就煮好了,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开卖羊肉泡馍,馍的来源是小贩子们,他们提个大筐卖泡馍的锅盔馍,一般一个一斤,泡馍用的是大老碗,大约二两的羊肉片上边一盖, 少许葱花粉丝,滚沸的羊肉汤反复浇一浇就成。有几张桌子,大多数人是尊在地上吃,吃完就上路或做生意。大约一个时辰,羊肉泡馍就卖完了。这一个时辰,这里是整个镇子的中心。
稍后,旁边的粮市就开张了,粮食论斗卖, 卖粮的手拿木尺一把,当“刷“一声粮食倒进木斗里后,他用木尺‘嚓’一个平扫, 将高出的部分刮去,旁边的一边装袋一边大声喊,“一斗,两斗,三斗……,“响亮地叫唱声悦耳动听,时起时伏。卖家多是本地的粮商,买家多是甘肃,青海,宁夏的驼队商人。
2. 小学,中学,文革了
59 年秋,姐姐带我去报名上学,因为不到6岁,学校不收,姐姐就和老师闹,都大跃进了,为啥年龄小就不让上学,我弟弟能行,农村的老师有规矩没原则,他叫我数数,我就数,数到四十,五 十,老师说行,就上学了。
上学是快乐的,但学校的条件是艰苦的,学校根本没有地方,都是借用的,经常换教室,甚至不同班级在不同地方上课。没有桌子,几层砖头撑起一条木板是课桌。小板凳是自己带的。 一年级的时候,刚碰上除四害,学校要求学生交老鼠尾巴,苍蝇蛆等,我记得老鼠尾巴自己搞不来,就到茅房挖些苍蝇蛆,也不容易。到三年级的时候才有了正式的学校。
农村学校放学早,放学后就是玩耍或者顺便挖野菜,打猪草等,我常常设计一些小游戏,让伙伴们每人挖一小堆野菜后,充公后用做来奖励玩游戏,谁赢谁拿走,这样,我常常‘挖’到的东西比同伴们多很多。基本上,我每半年多就能用猪草养出一头肥猪来。我以前写过一篇关于养鸡的文章,养鸡,也是为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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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一些了就什么都搞,挖中草药, 捡废铁等换钱, 印象深的就是挖蝎子,药材公司收购,一只就能卖三分钱,去半天,跑几里路,运气好能搞几十只。换些零花钱, 主要是满足自己的馋嘴。被蝎子蜇过,有一次还捅了马蜂窝,挨了两下,跑出一里多地才逃脱。
对我来说,那时候最痛苦的是过星期天,周日要帮妈妈推磨磨面,抬水。家处黄土高原,水井深20余丈,打一桶水很不容易,常常是我和哥哥抬一桶水回家 ,兄弟俩有时候为水桶距离自己的远近而磨牙。 我家的石磨过去是用骡子拉的,直径有三尺,厚近一尺,一个成人不使狠劲都推不动,父亲不常在家,妈妈带我和姐姐,哥哥一起推,煽起来猛推几十圈,大口喘气歇歇再推。推的时候大声喊着数,到50圈歇停,有了目标才有盼头,有了盼头才有劲头。差不多要推大半天,才能磨一星期全家够吃的面。直到65年村里通了电,67年生产队安装了电磨,就安装在我家磨房里,这一恶梦就算过去了。
老家石磨的样子
65年高小毕业,我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入县中,学校的光荣榜上看到的, 除了前20名,其他人没有名次,只有录取名单。学习努力刻苦,初中一年级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梁生宝买稻种〉是从陕西作家柳青的小说《创业史〉节选的, 它大大激发了我对文学的热情和爱好,曾经有过作家的梦想。我的作文有几次老师拿到课堂上给同学宣读或者张贴在学习示范园地里。
66 年文革刚开始, 学校里除了有一些大字报,其他一切都正常进行。下半年文革推入高潮,小县城总是慢一拍子,停课都是十月份的事了,老毛都接见红卫兵5,6 次了,学校还在上课。 猛然间,停课闹革命,大串联。我年纪小,对造反没啥兴趣,被几个高中同学拉去参加非主流战斗队,帮忙刻蜡板,印传单, 后来才知道,那个小战斗队是一些出身不好的一些同学自立山头的。说起大串联,差点没赶上,年纪太小没有人愿意带,等找到同伙愿意一起去的,就兴徒步串联了,几个人走了三天,来到西安城,串什么联啊,就是辖逛,几天后摸进一辆去北京的火车,车上人挤人,不用说了,问题是车不开,在车站停了一天一夜未动,没吃没喝没睡, 怎么解手不记得了,反正实在受不了,几个人将我从窗口吊出去,回家了。 那趟车半小时后开走了,同去没下车的几个同学赶上老毛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当时很遗憾。
县城的文革是枯燥的,我对批判批斗没有任何兴趣, 有时就是爱看热闹。主流造反派经常请西安各大专院校的管乐队来壮威游行,这对我来讲很有刺激, 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发出各种响亮的声音,我觉得这才是文化的象征。文艺宣传队也来演出和表演,也是最喜欢看的。文斗加上武斗,两派互斗很紧张,西安来的学生管乐队的周围有农造司的农民们拿着棍子,排着队护卫,看起来雄壮威武。 可是造反派总是得势不得力。保守派控制县委,县人委,造反派不甘心,要攻进县委抓走资派批斗,二百多个学生冲进大门后被保守派关门打狗。保守派用的是民兵,拿枪的农民,开枪了!!!高年级的同学爬墙落荒逃走了,有几个学生受了伤,两个和我一样大,13岁的初中生,墙高爬不上去,被打死了,农民们打死了自己的儿子, 气氛很悲怆。从那以后,好像两派都没起色了,一切随大流。
不久老毛号召复课闹革命,学校复课了,但学生回校的不多,边远农村的学生多数没来,语文课就讲老毛的诗词,数理化也没有系统,我那时候就是爱读书,看小说,学校和县图书馆的书都读完了,多数是革命历史小说,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红旗谱、青春之歌, 铁道游击队、红日,红岩,敌后武工队、烈火金钢、林海雪原, 冲破黎明前的黑暗, 野火春风斗古城,欧阳海之歌, 创业史 等等,太多了。
到68年夏初, 中学毕业了,学校每人发了一个铁锹,叫战天斗地,广阔天地练红心。
3. 正式当农民的800多个日日夜夜
不到15岁开始参加农业生产,队里给记3分工,刚一开始就是下马威,割麦子,实在割不动,第二天就派去立麦,把麦客子割好的麦捆集中堆起来,那些麦客子来自甘肃,休息的时候就和他们闲扯,有个壮年小伙子问我,你打过野鸡么?我说我们这儿现在没野鸡了,他说他打过,然后就吹起他怎么打野鸡的故事来,说着我才明白了他说打野鸡的意思了,原来他说的是找女人。
我们生产队有60户人家,因为在街面上,姓很杂, 最大户族也就7,8 家人,有三户地主,但只有一个地主分子。是个寡妇,因用20块银元放高利贷得了个地主帽子, 可她会持家, 儿子读了中学, 50 年代就被铜川矿务局招工,后来入党提干,六,七十年代,他儿子每次回家探亲,就替她妈妈参加生产队劳动。甚至大队集合四类分子修路,他儿子也去顶替。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也没见过她挨斗。
另有一个历史反革命,那个就是任哲中的亲叔父,提起任哲中,上世纪后半叶大西北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他是个秦腔剧大名家,以前我提到过的, 我的祖爷爷被土匪撕票后,祖奶奶就改嫁给他爷爷的爷爷。 任哲中的叔父解放前是地下共产党员,解放前,当地是陕甘边区的游击区,他是知识分子,中共地下党员, 解放后成为地委中层干部, 可后来搞四清,查历史,发现他的同一党支部的三个委员都被捕了, 组织委员被杀害, 党支部书记就是后来做了陕西省委书记的严克伦,后来被组织营救, 只有他 却不明不白安然无恙而出狱。解放后组织上怀疑他叛变出卖同志,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个历史问题,好像也没查出个真凭实据。后来稀里糊涂被降职为中学老师,我刚上中学的时候是学校的教务主任。文革开始就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开除公职回家了。我同他处过一段时间,叫他二哥,村里派我和他给全村刷墙写宣传标语,帮他提墨罐子 ,给每家门口写上对联 , 都是毛泽东的诗词,比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等等。他闭口不谈他个人的事, 但一说道共产党,他就很兴奋,说些他干革命的历史, 言谈之间仍然对当过地下党员很自豪,对毛泽东非常崇拜。我想即使历史上有哪个污点, 也许是生死之间一念之差,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能坚贞不屈。也许是当初干地下党的时候, 没有想到他会面对以后那么多的残酷的人生经历。总之,我对他的才学也是非常敬佩的。我喜欢他写的字, 想跟他学写字, 有一天我将自以为不错学写的毛泽东诗词草书拿给他看, 他看了看说, 你还没学会走路 就要学跑, 那不行的, 和人生一样, 要一步步走, 他拿给我一个楷书字帖, 让我照练, 后来农活太忙, 也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
解放初,中国农村就是人力牛耕生产,随着人口增加,根本就无法生产足够的粮食,丰收年也是仅仅糊口而已。家底太薄, 不是政策能很快根本改变的。我自己在生产队两年多时间,出的是牛马力,就是打不下多的粮。年年抗旱,少下点雨就要减产,夏天玉米叶晒的拧成绳。常年搞积肥, 实际上就是黄土搬家,就靠一点粪,尿种粮, 连人粪也要被猪狗再次消化一遍。每年口粮就300斤左右。后来才慢慢有些化肥,粮食产量就上去了。
68年冬天, 我去公社水库工地参加会战,一个多月吧,离家十几里地,住在临时打的土窑洞里,麦子秸秆打地铺。一个生产队一组,十几个人,男女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吃得很差,用大锅煮的玉米粥,一天只有两次,每个人都喝得很多。有的人能吃我的三倍之多。劳动很辛苦,时间很长,天明到天黑,不停的挖土方。每周搞会战,打擂台,看那个大队的干的土方多 , 有一次 , 从天黑开始,直干到天明,我们大队的土方比对手多了一倍 , 但当公社宣布打擂比赛的结果时,我跌掉了下巴,公社宣布对手获胜,理由是人家休息时毛选学习组织的好。 心里骂了一句; 这些混账干部。
那时候农村人文化程度低,纯朴,勤劳,吃苦,但有时候却表现的很自私,甚至有些奸诈,狡猾。地是队里的,是有人偷懒,但多数人是不会怠慢的,那是自己哄自己。 打不下粮食大家都吃亏。瞒产私分时有耳闻,小偷小摸也很常见,生产队的玉米地收获时,十有一二都没有玉米棒子了,小时候的小伙伴们很多都有小偷小摸行为。我的一个亲戚家在乡下,有次暑假我跟她去她家,黄昏时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她停了下来,走到邻队的玉米地里,扳下十几个棒子偷回家,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吃着了香喷喷的玉米棒。她丈夫是大队书记,叫她别干这个了,他说如果让人看见,他怎么在村里说话。
农村人穷,有那么大约1/10的家庭是赤贫,各种原因吧,国家经常有救济粮,返销粮发放,基本上都属于这部分人的,一般是轮流照顾。总的原则是不让人饿得太厉害, 不能让人揭不开锅。谁家应该照顾,乡亲们心里都有数。就我的经历,队长是全体社员选的,一般都是能人,勤劳公正的人。至于其他社队,家族控制选举是有的。当时政策对农民限制过死,即使一些有能力的人也无法富起来。
我刚回村参加劳动,队里就让我当出纳员,我们队副业生产较多,现金来往不少,经常性的现金库存也有几百块。有些有关现金的事就叫我处理。69年春,队里的一匹黄彪马发情了,队长让我去给马配种,呕,是陪同饲养员牵马去配种,让我去主要是给人家交钱。一大早就赶去,为了抢头桩。配种站有种马,种驴,种牛等。我们想要骡子, 当然用驴配,可旁边的公马着急了,大声嘶叫,翻腾跳跃,可牢牢地被拴着。干急也没用,这边的公驴干得越欢实,那边的公马跟着越起劲, 那东西有二尺多长,左右摇晃,液体吧唧吧唧地喷在黄土地上。就在我们快要走的时候,又来了一个老农,牵了一头小毛驴,他也想要骡子,于是公马有用场了,可那头驴实在太小,体重只有公马的1/3吧,根本顶不住公马压,无奈,配种员来叫我们帮忙,用一根木杠子抬住驴腰,配种员用一个什么东西挡住那巨大的阳物,以免进去太多而伤害可怜的小母驴,上下前后忽悠十来分钟才算完事,这本来没哦什么事,可这一场战事搞下来,弄得15岁的我浑身大汗,面红耳赤。
我们队很早就有了建筑队, 就是承包一些不大不小的土木砖瓦建筑。69 年,时来运转,各单位都在修人防工程,建防空洞等,一个工日平均也能赚一块多钱, 建筑队根据工程大小人数不等,小工经常轮换。几个大工是不动的,除了队里记工分,又额外提成现金补助, 大工每天5角, 小工2角,都是全劳力去,但我也有幸跟着干了一段时间,那是冬天,给一个单位盖仓库,土木瓦房,上瓦前用芦苇席铺顶后加上一层草泥,然后铺盖瓦片,当时天非常冷,草泥一夜就冻住了,看起来很结实, 包工头就说上瓦,我说这不行吧,解冻了怎么办? 他说我们不能等,盖上去完工把工钱拿到就成。工钱拿到了,那房顶开春就塌了。 这年,队里工日值达到近一块钱。
那年夏天,队里一个女社员突然得了严重的急症,上吐下泻,去了县医院,可医院要住院费,这家赤贫,哪里来的钱啊,我二话不说,拿了些公款交给医院,可当天,陆陆续续,我们队有几十人得了同样的病,有些非常严重,我意识到不是小事了,县医院推断食物中毒,哪里来的呢?询问之后,所有人先一天都吃了马肉,原来建筑队在外地,当地兽医站死了一匹马,埋了。可我们队的社员们嘴馋,挖出来一些煮了吃,他们自己吃了热的,没事,剩下的叫人送回家,20来家人,各家都有,总共四五十人中毒, 这事惊动了防疫站和卫生局,最后全力抢救,还是死了两个人,不过后来的抢救治疗都是免费的了。
那个第一个住院的妇女,他的儿子在建筑队,叫黑牛, 抢救及时没有死。他儿子回家后,对我感激得不得了,我说是应该的,他说人和人不一样,要是别人当这个出纳员,这钱肯定不会拿出来的。他后来给我拿来一对和平鸽,说是他的宝贝,他经常不在家,就想送给我养。 我看了,挺喜欢的,白毛红眼,很漂亮的。
我给鸽子做了一个木箱窝,挂在屋檐下,一切看起来很美好,我给公鸽子装了一个鸽哨,每天看着他们遨游天空,展翅飞翔。我每天给他们喂一点东西,他们高兴时跳在我的手腕上,咕咕地叫着。公鸽子一般不会自己先吃, 都是点着头咕咕地 叫母鸽先吃,等吃好了, 公鸽子就一边咕咕叫着 围着母鸽转, 转着转着就跳在母鸽背上干那种事, 母鸽子那地方我仔细看过, 不就是一个拉屎的道道吗? 这公鸽弄进去的东西会不会又拉出来?
到70年春天,我发现窝里有了一对鸽子蛋,他们夫妻俩轮流孵蛋,吃东西也不能一块儿下来了。飞的很少,飞的时候也是单飞。就在这当口,不知哪里飞来一群鸽子,有十几只,还带有不少鸽哨,嗡嗡翁地在我家顶头盘旋,早晚飞一次,非常壮观。开始并没在意,后来发现我的公鸽子听见人家飞来了, 就马上飞上天去,加入人家的队伍,飞一阵就回来了。一连十多天, 飞出去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最终有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自从夫君走失以后,鸽子皇后的日子不好过了,她没有能力全天孵化它的孩子们,她先是除了吃就呆在窝里,后来出来多了,也慢慢地高飞,一次一次,飞的越来越高,时间越来越长, 我知道,她在寻找它的夫君。
最后的一天,她也没有回来,鸽子窝里留下刚出壳的两只小肉团一样的驺鸽。 我试图给他们喂点东西,无济于事。
这年的秋天,我也飞走了。
梦里我常常回到那贫瘠,可亲的黄土地,
还有那驼队的铃铛,
时近时远,潆潆索索的鸽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