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一丁

散文游记,随想拾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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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湖随笔

(2009-10-10 22:06:14) 下一个


 

            六月,从阳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亚起程,飞往阴晴不定的犹他(Utah),去探访闻名已久的大盐湖(The Great Salt Lake)

 

            鼎鼎大名的盐湖,幽光浩淼的死湖,生命绝地的寂寞之湖。

           

            盐湖作为西半球最大的盐水湖,坐落在美国的犹他州,湖中最咸处的盐浓度约是海水的八倍。说盐湖是死湖,就是因为如此高浓度的含盐量几使盐湖成为一切生命的绝地,盐湖因此又被称为美国的死海。说盐湖是寂寞之湖,则是因为盐湖中独一无二地生活着一种生物:卤虫。卤虫又名咸水虾,是生活在内陆咸水环境中的一种古生物。高盐的环境阻绝了卤虫一切可能的天敌,也使卤虫与外面多彩的世界断了尘缘。中国人有句古话叫“水清则无鱼”,这句话到了卤虫这儿变成了“盐多则无敌”。靠了举世无双的耐盐能力,小小的卤虫将这大大的盐湖变成了自己的夜郎王国。既无远亲,又无近邻,卤虫一族就这么独往独来自高自大地在盐湖之中千年万载地寂寞荒居着。

 

        盐湖属内陆终端湖,湖水只有上游源头,终端却在天上。千沟万壑的溪流河水争先恐后地涌入湖区,才发现原来流进了死胡同,前面断了出路。于是便在这方圆数千平方英里的湖面上借助阳光的力量升腾蒸发,化气登天。而那些从三山五岳随波逐流而来的矿物质颗粒和各种盐类,则因为身拙体笨无法升华而留了下来。天长日久,形形色色的盐类便成了湖水中的主要成份,盐湖也因此而得名。

 

            盐湖虽然死寂落寞,然而它却确确实实是有生命的。只不过它的生命形式我们很难读懂罢了。

 

        盐湖之水主要来自三条河流:约旦河(Jordan River)、韦伯河(Weber River)、和白尔河(Bear River)。三条大河在倾其所有地滋润了犹他州广袤的沃野森林之后,就象是竭尽全力地完成了最后一次搏击的三剑客,在这里从容洗尽他们衣上的征尘,将满身的汗水和未竞的遗憾一起沉入湖底,然后便升腾向上,踏上回归源关的最后里程。

 

            如果说,生命的尾声是通向彼岸的最后里程,那么还有什么航程能拥有比升腾长空更为潇洒和更为绚丽的终结呢?

 

            此次盐湖之行,我们的歇脚地在盐湖以北约一小时车程的珀得尔山(Powder Mountain),下榻的度假村处在海拔近九千英尺的峰顶。这里的冬季是世界顶级的滑雪场,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滑雪好手。到了夏季,雪化人去,葱茏翠绿的群峰与隐密深远的山谷就成了寻幽探胜的好去处。

 

            清晨,在山麓的顶端极目远眺,浩瀚的盐湖变成了天边一条淡蓝色的飘带,在薄絮般的云层深处若隐若现地蜿蜒伸展。偶尔一阵清风拂过,将云层撕开一角,那条蓝带便在金色的晨光中显出绸缎般的光泽来。年过七十的老母为了不错过清晨的这番美景,每日一大早就会起身去户外。记得一个清新的早上,我站在母亲的身后观日出。

母亲坐在一把木椅子上,从侧后方望去,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嵌满了旭日缤纷的霞光,晨曦的宁静与她面容上的安祥默契地融在了一起。在长时间的陶醉与静默之后,母亲喃喃自语地说:“即使到了黄山,这样的美景现在也找不到了。”我知道母亲数年前曾登过黄山,她的话让我心中一动: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思岳。黄山的险峻与秀丽可说是中国众山之中的极品,难道眼前的景观竟把黄山也比下去了不成?看着母亲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那一副故国神游的表情,我强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半晌,母亲侧过脸对我说:“黄山虽好,可即使到了黄山,也不再有这么蓝的天、这么白的云、和这么清新的空气。”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在阿拉斯加听到过的一句印第安人代代相传的祖训:善待土地,子孙有依(take care of the land so we can forever live here) 印第安人既没高唱任何主义理论也未空喊泛泛的口号思想,然而他们却朴实地一语道破了人与自然关系之间的最关键之所在。也许,我们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天花乱坠的“科学发展观”,我们所需要的,只不过是将后世子孙的福址摆得比眼前的政治利益更重要一些罢了。

 

 

            因为大本营扎在了近九千尺的峰巅,每天的上山下山、进山出山就成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几经尝试,我们把167号公路当成了我们的首选。之所以选择这条要爬更多山路、绕更大圈子的弯路,是因为行驶在这条路上的那种车行入画、陶然忘我的感觉。167号公路的两侧不但有蜿蜒铺陈、翠绿得直要滴出水来的葱茏群山,还有不时蹦入视野的大小湖泊和涓涓溪流。车行在这蓝天绿水与白浪青山之间,艰难和延长的距离被怡然和相对缩短的时间所抵消,是一种时间换空间的不错选择。

 

            记得在一个多云的日子,我们下山迟了一些,走在167号公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大朵的云层遮住阳光,山风猎猎,空气中可以闻到一丝丝不安的气息。车子转过一处山坳,视野突然间开阔起来。峰峦变的遥远,近处是高低错落的丘林。起伏绵延的山包象一头头酣眠中的雄师,睡态可掬。猛然之间,连续几个闷雷在远处的云层中炸开,脚下的大地在雷声中发出轻轻地颤栗。瞬间,睡狮们苏醒了。一只只昂头挺胸地向上成欲扑状,象是要腾起去捕捉头顶那愈逼愈低的云层。林涛声满山遍野奔涌而来,如万千面战鼓同时擂动。前后不过片刻的功夫,沉睡的山野就成了万马千军冲锋陷阵的撕杀地。随着一阵密集的雨点击打车窗的噗啦爆响,我们的坐车冲进了迎面而来的大风大雨之中。

 

            能见度大大降低的关系,车速慢了下来。我扭头看窗外,浑沌中仍可看见那些狮子般的山丘。狮群此时便如在一个雾锁八方的风雨大阵中左冲右撞,奋勇突围。暴风雨将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山峦、森林、狮群、我们的坐车以及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之渺小、脆弱。人的力量在大自然运转的博大巨轮之下,显得如此的苍白和无力。

 

            也许,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我们所拥有的智慧本就不是让我们去驱使和改造自然的。恰恰相反,造物主恩赐我们以智慧的本意,是让我们能倾听自然、理解自然和顺应自然。

 

            就象犹他州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167号公路上的暴风雨也是来无影、去无踪。我们在肆虐无忌的风雨中行驶了不到十分钟,风便突然之间停了、雨也突然之间去了。眼前出现的是一条狭长的深谷,公路就在这深谷的底部笔直向前。车速又加快了。由于两侧山峰距离拉近的原因,感觉车道两边的森林不断象巨浪般向我们迎面涌来,又不断如潮水般迅速向车后倒去。只有当车速偶尔减缓的时候,才能看清遍布谷中的原来是大片大片的桦树林,看清在绿荫深处是一根又一根笔直的白桦树干。洁白的树干层层叠匝,在奔腾的林涛中不动声色地悄然挺立。

 

            原来,支撑了这葱茏大地无限绿茵的,竟然是一根根白色的脊梁。正是在这简单朴实的白色之上,生命孕育出了无穷无尽绿色的生机。

 

            不经意间,大自然将一个生命的真谛无言地揭示给了我们:我们耗尽一生一世的时光在茫茫人世中去寻找生命的终极意义,难道不就象在这茂密的森林之中寻幽探胜一样吗?我们在猎奇的小径上愈行愈远,越来越刻意去追求人世间那一个又一个璀璨的光环,却相反忽略了生命中那些本来是再简单朴实不过的基本准则。而那些让我们手破万卷孜孜不倦和足行千里踏破铁鞋去苦苦追求的真理,归根结底其实本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善与真。

 

            也许,生命的无奈恰恰是我们在自己良心不安的反复挣扎中将本是简单的黑白真假与善恶是非弄得越来越复杂和越来越模糊不清。生命的悲哀恰恰在于我们永远都不得不在不尽人意的现实与更高的精神原则之间去摆放和选择自己良心的归宿。而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对命运不可改变的取舍,每一个选择都是我们的命运中无法后悔的定格。

 

            三剑客选择了归去,所以在完成使命之后,他们没有片刻对荣耀的期待,立刻踏上了回归源关的升腾旅程。而卤虫选择了逃避,所以它的灵魂深处永远只有这不毛之地的寂寞盐湖。

 

            然而盐湖呢,盐湖的意义又在哪呢?

 

            也许,三剑客永远无悔的升腾和卤虫永恒不变的逃避,就是沉默的盐湖所要告诉我们的全部故事。

 

            再见,大盐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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