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与显真 ---- 张廷春

世界杯足球赛实况正在转播──「好，射门！」「唉，偏了，真沮丧……」

城内城外，男女老少，都像孩童般看得津津入迷，为了万里之遥的一球取舍，一分得失而欢呼雀跃，拍足长叹。

那忘情的刹那，展现了人性本真的彩虹。在愈来愈商业化的社会里，人的天性之本真和显真，是多么稀有而弥足珍贵。

也许命运多舛、处世艰难、生活坎坷、社会复杂，人际间由此产生过多的防范与戒备，使我们久违了人性中最有价值的本真、诚实与善良的彩虹闪耀。心理学家对此还从国人人格层面里隐藏的某些秘密作出新解说：西方文化认定人性为恶，因此社会对人们自私自利比较宽容，他们在追求个人目标时比较坦然，少做掩饰。而东方文化认定人性为善，排斥人的自私自利，所以国人在追求个人目标时会做足掩饰工夫，讲究迂回策略。因此，在西方人眼里，中国人「爱绕圈子」。历史上权谋和伪善高手层出不穷。时至今日，很多人都努力把自己的真我包裹起来，而换成了另一副面孔和外表。

于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冷若冰霜的利害关系，互相利用的人情往来，预设交换条件的人际关系，乃至动乱岁月中「假大空」之风盛行，至爱亲朋反目成仇，各式犹大嘴脸一现再现，导致过多少痛苦、血泪、人格分裂、精神创伤和生命丧失。

本真固存、显真不易。人可以承认自己有种种缺点，但决不肯承认自己虚伪、不真诚。承认自己不真诚，这本身需要极大的真诚。因此，显真要超凡脱俗，「还我本真」，要不计个人利害，把先天秉性和自我本色，毫不造作袒露在公众面前，赤身裸体、肝胆相照地端出一个「真我」来──你天生高贵的品格就让它高贵地闪亮，你心灵卑琐的角落就让它无情地曝光，超越世俗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自我。

显真必得让你从名片、鲜花、掌声和祝辞簇拥的辉煌光环中走出来，从职务、头衔、地位和权势逐级铺垫的金色台阶走下来，站在历史的聚光灯前亮相唱名，卸落脸谱，洗净油彩，任人评点而绝不忸怩愧怍，显真，既是无畏的自我否定，更是旗帜鲜明的自我肯定。

其实，显真是一种力量。人们都有这样的体验：真实和诚恳最朴素无华而又最能打动人的感情，它显出一种特别的力量，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因此，我以为，愈是自然的东西，就越属于生命的本质；越是本能的东西，越能表现情感深处的本真。

悲极而长歌当哭，乐极而放怀大笑，人生贵在率性而行，适情而止，这决不是失态，失态是天性的扭曲和偏移，显真则是本真的归原与天性的复苏。人要享受生命的快乐，必是活出自我，活出本真，活出真性情。明人袁宏道说得好：「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也为夭。」

显真是最好的策略。当剧场里陌生的公众大声嘲弄、揶揄和吆喝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时，但见他坦然地走上舞台，摘下帽子，露出秃顶，向大家宣告：「我就是苏格拉底。」本相的显真成为稀释猜度的淡水，廓清迷雾的清风。哲人用没有涂饰和不装假面的自我，赢得了信任，换回了平静。显真在这里展现出智能的光芒：与其让人觉得你伟大，倒不如以真正的普通和平凡来表明自己的存在。

在现代商业社会里，并非欺诈横行，无商不奸，反倒对诚实和信用的依赖程度更大，对全民遵守信用的要求更高。一个成熟、规范有序的市场体系，诚实和信用更是准入证和通行证。一位商业巨擎对此深有感触：谁都想赚钱，但勤劳赚小钱，智能赚中钱，诚信才能赚大钱。

显真还是一种清醒。我钦敬于巴金《随想录》中对自己往昔失误的坦白的解剖。我更赞赏钱锺书为香港版《宋诗选注》所作前言《模糊的铜镜》里的自析：「不论一个时代或一个人，过去的形象经常适应现在的情况而被加工改造。历史的过程里，过去支配了现在，而历史的写作里，现在支配了过去……我不想学摇身一变的魔术或自我整容的手术……我个人学识上的缺陷和偏狭也产生了许多过错，都不能归咎于那时候意识形态的严峻戒律，我就不利用这个惯例的方便借口了。」钱先生书中选目一仍其旧，作为提供物证以证实自我从前的过失。不以今天的正确来掩饰昨天的真相，使读者进入了显真的清醒境界，进入了一个水晶般透亮的心灵王国中。我想，大师清醒的显真，不仅能使人在历史的座标上找到自己恰切的位置，历史也终将承认和原谅人之一生中的圆满和残缺。

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曾有过依照本真生活的显真时代，那就是童年。孩子率真烂漫，活著整个就是在享受生命。随著年龄增长，染世渐深，俗虑和规避越多，原本纯真的孩童才被改造成俗物。如果不用成年人的智能及时补救，将不可避免地永远失去童心和本真。为此，尽管环境的力量是巨大的，我仍然希冀:  一个人只有从世俗浮华的精神枷锁中逃逸出来，回归童心的本真和内在的自我，才有望全面审视自己的生命价值、生存状况和生活态度，获得真实全新的人生感受和生存智能观，由此开掘人生幸福快乐的源泉，掌握化解苦难的本领，从而领略生命的原色和生活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