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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05 09:19:00) 下一个

作者:谢盛友 
 
   五岁的儿子说吃饱了,我看见他的碗里还有一些饭粒,于是,让他把饭粒刮干净,吃
掉。问他,米来自何处?他脱口而出:在超级市场买的。我说,不对!一粒米,九滴汗。这是
我外婆经常讲给我妈妈听的,妈妈把它教给我。长大以后,为人之父,我也将之传给爱吃米
饭的儿子。一粒米是经过农民犁田、耙田、播种、插秧、灌溉、施肥、除草、割稻、打谷才得
来的。在都市里长大的儿子,某些晚上睡觉前听我讲这些话,听起来虽津津有味,却也觉得
与“一千零一夜”里头的故事差不多。
   然而,米在我脑海里的记忆非常。那年,家乡海南岛遇到史无前例的粮荒,我家没有
什么米吃,主要靠外婆救济。外公在泰国,每年要寄钱给外婆和舅舅他们作为生活费,那
时,国家视外汇如宝贝,侨眷收到外汇,可得侨汇券,侨眷凭它可以购买粮食或其他某些紧
俏商品。外婆救济给我家的米吃光了,代替之的是蕃薯,偏偏我们那一带蕃薯产量也很低。
我妈本来应该是很会持家的人,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已经好几天没掀锅盖了,妈
让我带着弟弟到外婆家借米。我妈是最爱面子的人,哪怕是跟她自己的妈妈借,她也不愿亲
自去,面对自己的母亲,她也许更难启齿。我和未满八岁的弟弟,要走二十几华里的路,才
到外婆家。路上弟弟说,他很饿,而我的肚子连发出咕噜响的力量也没有,弟弟不停地问
我,何时才到外婆家,他说路这么远,他很难支撑得住。对于弟弟,我并非有问必答,但我
一直在纳闷:种稻者为何没米吃?
   我看见了外婆家里的米缸,当时的我只比米缸高出一个头,伸头往米缸里一看,外婆
家的米也不多了,底下的柚叶可隐现看见。外婆的米缸很黑很亮。她跟我说,她十五岁嫁到
外公家时,就有这个米缸了。米缸用久了,就油溜溜的,而且发亮。那时,米缸的光亮,是表
明这个家庭之富有的主要尺度。把柚叶放在米缸底下,是怕米发霉,家乡的人一般都这样
做。
   外婆把热气腾腾的稀饭连着锅子端到桌子上来,先用铁勺在饭锅里翻腾,然后仔细地
搅拌,使之冷却,她知道两个小外孙走了那么老远的路,肯定饿坏了。我和弟弟对坐在桌子
旁边,外婆站在我们俩的中间,不说话,只是边搅拌边注视着我们,整个屋子里只听到锅里
的稀饭随着搅拌而发出的响声。弟弟和我都极度的严肃和专注,我们的目光全被锅里的热饭
所吸引,它对于饥饿的我们来说是一个磁场。弟弟没吭声,我看见他咬紧牙,腮部肌肉突起,
口水慢慢地滴下来。他没有控制能力,这一点是肯定的。我看清楚了他的神态和目光,那是
饥饿者的贪婪相。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所见到的目光神态,我突然联想起家乡人杀狗的情景。
我们那一带的人杀狗是这样的,先把狗的两只前腿反绑在狗背上,将狗的后腿死死的绑住,
然后把活生生的狗倒着吊挂在一棵树上,让它流口水。这时的狗已经不懂什么叫作恐惧,只
是痛苦而困惑地把眼睛睁得溜圆,显露着难言的一种渴望,而口水一直的流。据说流尽口水
的狗杀了吃起来特别香。狗的目光和弟弟的当然不一样,只是我自己在联想,我克制不住地
要想起它。
   那顿米饭给我大脑皮层留下永久的记忆,我开始懂得饥饿是一种痛苦。饭吃饱后,披
靡不振的弟弟突然间露出异样的光芒,刚才的愁眉苦脸被几碗稀饭一扫而光,弟弟开始说
话,问外婆这问外婆那。我的眼睛也一下子发亮了起来,仔细看看跟前的外婆,觉得她很高
大。吃饱的感觉真好,有饭吃是最根本的。长时间被饥饿追逐的我们,对食物已经没有任何
的偏爱,米饭加红烧肉或者米饭加盐巴,它们之间的优劣被我们的饥饿搅得模糊了。
 

   米是谷类去壳后的子实。我在乡下生活的时候,村里没有固定的碾坊。有两位大叔,
用一头水牛,拉着牛车,一套碾米机器安装在牛车的上面,他们在周围的各个村庄来回地
跑,轮流作业。碾米机很简单,牛车的前面是一个马达,由它通过一根皮带带动牛车后面的
碾砣。碾砣的下面有碾盘,上面是一个锥形的漏斗,谷子就是从这里进入碾磙子的,出来后
则米壳分离。
   一般来讲,碾米机的到来是有一定规律的,或者每月来一次,或者每两个月来一次,
碾场通常设在人们来往最频繁的地方,但村民们还是要常常竖起耳朵听候碾米机的声音,不
然错过机会,很可能就是一月半月没米下锅。村民们挑着晒干了的谷子,自觉地在碾场里排
队。轮到我时,碾米大叔捡起几粒谷子,放在嘴里,用上下牙压碎,凭他的经验,一听那“卡
撒”的声音,就可断定,送来的谷物是否具有被碾的资格。他说我的谷子晒得不够,碾出来
后,米粒太碎。我说,我妈让我告诉您,新鲜的谷子,没几天好太阳,足足地晒一晒,碾后米
碎点,不过不要紧的。于是,他才把谷子倒入锥形漏斗。
   碾米机马达的速度通常较慢,人们希望碾出来的米,只要去壳即可,不要脱皮。这种
连皮米,吃起来有点涩口,但村民都乐于这样做,因为这种米煮成的稀饭不会煳,也较耐
饿。只有每年过春节前,村民才让碾米大叔将马达的速度加快,使谷子碾成既去壳也脱皮,
有时还碾第二次,这时的大米白得光亮,是过年煮干饭用的。
   记忆中,每年大约到了阴历五月的时候,看见了稻田里的谷子变黄,我们就引颈盼望
谷子快点熟,以便收割。而现在人们都富有了,用不着巴望谷子早熟,在镇里很多地方都可
以买到大米,粮票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旧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被市场经济的大潮冲垮,村
里不再有人用米缸存粮,代之以一个充满随意性、伸缩性的布袋或尼龙袋。农村的青年,也
认为吃米饭是一种落伍,他们愿意到镇里买面包,偶尔吃吃皮萨,喝喝咖啡,潇洒一回。

   外婆早就不住在自己家里了,她已年愈九十,随舅舅到镇里住。她家的米缸已经有些
破旧,不知是谁把它从屋里搬到外面来,将之放在屋檐底下,用来接雨水。我走近一看,米
缸已失去往日的光泽,里面有半缸水,也许长时间的日晒风吹,缸里的水有些发黄,水中还
有蝌蚪,来回地游动。我站到缸的旁边,身体正好挡住太阳,我的影子覆盖了缸子的三分之
二。蝌蚪看到了影子,犹如见到了希望,它们全从底下爬上来,以为我带来很多好吃的东
西。爬上来的蝌蚪,向我摇摇尾巴,而我只是在那里观赏它们游动的姿势,没给它们任何食
物。从我这里没得到一点点东西的蝌蚪,似乎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在那里来回地晃动,在那
里等待。每只蝌蚪对我都很友好,上来后,个个自然而然地向我摇尾问安。游上水面的蝌
蚪,把头伸出来,看看我,我也看看它们,然而,它们吸到的只不过是空气而已,它们最后
绝望地往下游动。不过,往下游比上来更费力气,因为后来居上者继续的往上涌,往下走者
得花更大的功夫将它们挤开,然后闯出一条道来。我在那里仔细地观察,涌上来的蝌蚪真
多,我没办法描述当时看到的蝌蚪的数字,只能说,那是黑压压的一片。我很佩服蟾蜍的繁
殖和蝌蚪的生存能力。这些小乖乖长大后,非同小可,去掉尾巴,长出前腿后脚,水陆两栖。
丑陋的蟾蜍,皮肤多疙瘩,但内有毒腺,分泌出粘液,可杀他生。不过,蟾蜍口吞害虫,能使
庄稼少遭灾难。
   我告别了蝌蚪,沿着我童年熟悉的外婆家门前的小道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过去
有水井的地方。井已经不在了,在那个地方建造了一栋新的房子。再往前走,就是外婆村的
西边路口了,往日的参天椰子树还在,仍然那样顶天立地,威风不减。站在路口,一望无边,
但多处稻田已荒废,长满了野草。绿嫩的草叶,枯老凋谢后,脱落在地上,有些已经腐烂,
有些则干槁。我用手挖一下,发现草叶一层一层地堆积着,最底下的一层融入土壤,使之发
黑。粗硬的草梗,由于叶子脱落,显得光秃,而且东斜西歪,暴露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我
在田埂上驻足很久很久,终于见到一个老农的出现,看上去他的年龄六十有余,他挑着大粪
往前走,脸上聚凝汗珠子,人有些晕眩。我问他说,是否粮食和农副产品的价格全面放开
后,城乡差别不见缩小,反而工农业产品的剪刀差更加扩大了?我不知道,他是不解而摇
头,还是太累了。他继续拖着疲惫的身躯,气喘喘地往前走。
   我在大致坡镇找到了舅舅,他在那里开服装店。站在售衣柜旁,他不停地招呼客人。
前来选购的顾客络绎不绝,每成交一笔,舅舅接过买主递来的钱,他的脸部都要露出一丝又
一丝甜甜的笑容。我看得出,舅舅对他的生意感到满足。他笑着跟我说,这样一天可以纯挣
几十元,甚至几百元,有足够的钱上缴给国家,以抵消应缴纳的公粮费,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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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紫荆 回复 悄悄话 谁知脚下路,日日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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