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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惘然》之七

(2008-01-04 12:56:19) 下一个

 

早晨,我和窗外多嘴多舌的鸟儿们一同醒来。

李琪开门了。她进了卫生间。用抽水马桶。开水龙头。刷牙。洗脸。它的拖鞋在大厅的地面上“叭叭”作响。她在厨房移动锅碗瓢盆。微波炉嗡嗡响着,她是在热稀饭(她不喝牛奶)

一直到她出门,她所有的动静都响在我耳中。

我根本没有睡意,尽管脑涨涨,头昏昏,但我想不出起床的理由,便只好继续躺着。

我的思绪很乱,李琪、律师、我,一会儿王琳又加进来,还有个把脸孔陌生的女人交织着,演义着一种难以启齿、欲说还休的话剧。咫尺空间里,我尽情地编排剧情和角色,我既是导演又是主角,好事全让我占全了,累得很,出汗甚多,内衣粘粘地发出一股腥味儿。

我起身去淋浴。我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水线箭矢一样激打在我身上,皮肤上顿时闪烁着麻麻、痒痒的悸动。

我正意犹未尽,电话铃响了。我浑身水淋淋地跳将出来,拿起洗手间门后的话筒。

请问我可以和Summer先生讲话吗?一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我预感对方是“木匠”。

我略微有些结巴,我我我就是,小姐是哪位?

她笑,我是 carpenterTony想必跟你说过我吧?我知道你,听Tony说,你是个很聪明、会讲许多有趣方言的男孩。

我身上的水珠淅淅沥沥往下滴,地面上很快汪出一滩带泡沫的水。让我赤身裸体接电话的,“木匠”是世界第一人。我下意识地抓起浴巾在某个重要部位象征性地挡了挡。

我钝嘴钝舌地说,我也知道你,我也知道你。念经似地说了好几遍,说不出下文来。

“木匠”真是个快人快语的爽快女孩,没有让我为难,单刀直入说,今晚六点三刻在电影十二门口见,电影是七点开始,我将穿一套红色连衣裙,手上拿一册“淑女”杂志。我将坐在第一级台阶的左侧,旁边是一个小花坛。请问你有什么记号?

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设计形象及接头标志,给她问了个张口结舌。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将穿短裤和T恤。

“木匠”反应极快,敏锐地指出我的错漏,你的特征太不明显了。在Summer,十个男孩有九个穿短裤和T恤。你是穿牛仔短裤吧?

我应道,好,穿牛仔短裤。

她又问,T恤什么颜色?

我脑里乱成一锅粥,竟然想不起任何一件T恤的颜色,看到系在腰间的浴巾,就顺口说,白色吧。

OK,她再问,你手上拿什么书?

我,我拿一册中文书好了。我有点不耐烦了。

可我不认识中文。

那没关系,只要书上的字你不认识,就当它是中文好了。

安排好约会诸项事宜后,我对美国中学生不由大是佩服,在这方面我得承认“木匠”是PH·D,我是中学生。会不会她们学校里也教关于date(约会)的课程呢?完全有可能,因为它比做木工活更为实用,更迫在眉睫。听说某中学在宣传卫生性生活时,校长大人站在校门口向学生派送避孕套。

从卫生间出来,我就着酱菜吃稀饭。早上吃稀饭,在国内来讲,再正常不过了,王蒙“嫌”稀粥“坚硬”,还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口诛笔伐逼得王部长恨不得当众喝粥以明心志。在美国,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稀饭可绝对是新生事物。来美四年,稀饭纯粹成了一个遥远的名词,和乡愁一起出现。我妈妈煮的稀饭有股幽香,思之,涎水与泪水齐下。熬稀饭当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可我们哪有时间和精神?所以我尽管嫌面包坚硬,仍咬牙切齿不改口。改变是从李琪搬进来开始。

李琪虽然觉得美利坚这也不错那也不歹,对其食品却横眉冷对,不止一次斥之为“不是人吃的”,她一天三顿吃中国菜,早上稀饭,中午晚上干饭,井井有条,一点都不能有错。有一次我见她西子捧心般地皱着眉头躺在沙发上,问她怎么了,她气鼓鼓地说她中午吃了一条热狗,吃过之后浑身不舒服。我就笑她胃比电脑还灵敏。

我现在“呼哧呼哧”吃着的稀饭当然不是新煮的——李琪还没勤快到天没亮就爬起来熬粥,她通常是在晚间一次煮一大锅,然后分装在若干小塑料盒中存入冰箱,早上取出来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即可食用。我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有生存智慧,这么简单的方法,我就是想不出来。

 我打着饱嗝往实验室走去。本以为这天我去用最早了,一进门便看见王琳和计算机屏幕默默相视。她头抬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去,没跟我打招呼,脸更近地贴向屏幕。

我迅速检讨了一下自己,没想到这两天有什么劣迹,便心地坦然,径直走过去,在她旁边的一台机子前坐下。

王琳的椅子不安地吱吱作响。

我偷偷瞧了她一眼。她穿了一身墨绿的套裙,色调柔和,镜片在屏幕的映照下,也是一般的绿,显得甚是趣怪。

我说,别靠得那么近,伤眼睛。

她的椅子又是吱地一响。她把眼睛略从屏幕上偏开了些,忸忸怩怩地说,你今天来得倒早。

我随口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好意思总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嘛!她一对我和颜悦色,我就不禁油嘴滑舌。

她没言语,心事重重地朝某个虚无的方向看。我注意到她那对微微有些突起的眼球在镜下缓慢地转着圈。我以为她在做眼保健操,也不在意,输入 Password,准备进入系统。

她忽然开口了,声音颤得厉害,昨天晚上刘韶东太太Nancy给我打过电话了。

我心想,她给你打电话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克林顿太太。我说,喔,是吗?说什么了?

没,没讲什么,真,真的,她结巴了起来。

我一转念,顿时心知肚明:坏了,Nancy肯定给我提亲来着!这刘韶东也太不够哥们儿了,如此重大图谋居然事先不跟我通气!这下可如何是好?我该怎样回答才既不伤害她又不伤害我呢?

万幸,她自己先顶不住了,先退一步,递给我一叠纸说,这是草拟的大纲,你看看有什么要改的?

我伸指在纸上弹弹,“啧啧”连声,你可真行啊!一晚上就弄出来了,这不是太便宜Tony那小子了吗?犹太佬可是让他做的。

王琳“嗤”了一声,他除了会玩电子游戏,还会干什么?谁敢指望他?!

我说,不过不能太便宜了他,咱们不告诉他大纲已经齐活儿了,不能让这小子闲着,养成吃大锅饭的坏毛病,急他一急也是为了他的进步着想。

王琳笑着看我一眼,好,就依你。

我将大纲从头到尾细看一遍,真是对王琳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晚时间她能考虑得如此周详,简直是个奇迹。这个Project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涉及的数据数以千计,环环相扣,一个步骤有误,便可能导致结论性错误。我的天,她的脑子可以媲美计算机。我不愿显得太无能,挖空心思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小小的失误,找来我去,竟连拼写错误都没有。

我由衷地赞叹,我真服了你,难怪犹太佬说你是永不出错的王。

王琳脸上泛起一层红潮,说这些干吗?我看你老跟Tony在一起也学会了他的油嘴滑舌。你,你其实也不坏。

这是她第一次当而这么称赞我,我的脸有些发烧。

我写了几个短程序,因要查一份资料,便去系办公室去找犹太优。秘书告诉我Moses教授去参加犹太人的一个聚会去了,今天不上班。我气不打一处来,老子给你卖命,你倒逍遥自在!许你放火,就不许我点灯?我实验室也不回了,自己给自己批假,直接打道回府。

门旁的信箱塞得满满的,扯出来一看,全是广告之类的玩艺,一封信都没有。我明知不会有人给我写信,心中还是有些失望,随手将广告扔在阳台上以前用来装方便面的空箱子里,悻悻地进了屋。

我在屋里东摸摸西摸摸,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突然灵机一动,何不打扫打扫卫生?也让李琪知道我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既然你讲卫生,我就受委屈也讲卫生。我从储藏室取出房东留下的破吸尘器,这玩艺儿看上去象是二战期间的战利品,插上电,它象装甲车似地工作起来,气势磅礴,但是收效甚微,我累出一头汗才把厅里那一小块地毯勉强吸完。屋里灰尘弥漫,原来这吸尘器居然是双功能的,不但会吸尘,还会扬尘,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吸。我一个人住时,从未吸过地,我估计王琳也很少吸地,她那房间得专业人士才能打扫。李琪搬来,屋里卫生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我却不知道她是如何清理地面的,她说得没错,她有生存智慧。

我休息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走到李琪的房门口。门没锁,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并不记恨。上次我进她闺房一游,遭她训斥一顿,却也不采取“防匪防谍”的措施,房门从未锁过。昨晚睡觉时她好象也没锁门,当真将我看作不食烟火的大君子吗?前阵子还担心我犯生活错误哩!我心里忽地闪过莫名的骚动:她究竟当我是君子还是小人?对君子不设防是坦然,对小人不设防就是引诱了!我情愿作一个真小人!

我脸红了,心中把自己好生一顿嘲笑:她正春风得意,你这个找工作都没指望的农经系书呆子算老几?你连绿卡都没有!人家不但是美国公民,还是有权有势有钱呼风唤雨的大律师!

算啦,别想啦!我给自己解忧,她不过是忘了关门,That’s it ( 就是这样)!再说,她有什么好?王琳若是搞几套Lazarus穿穿就不见得比她差!

可是我越这么想,心中越不是滋味,阿Q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把那些五迷三道的想法放在一边吧,该为约会做点实际工作了。

我翻箱倒柜找牛仔短裤,其他布料的短裤倒有好几条,就是找不出牛仔短裤。我犯愁了,难道要破费去买条新的?不行,穿新裤子去约会,简直跟农村老大哥相亲似的,要多俗有多俗。我这人颇有点应急的才能,脑筋转几转,就想出个绝妙的穷办法来。

我挑出一件最旧的牛仔裤来,拿一条标准短裤齐腰比划,然后用剪刀顺着短裤裤脚剪下,一条有毛边的牛仔短裤就“做”成了,还挺时髦。据说当年大美女波姬小丝也是用这种裁剪法做短裤的。

六点一刻我就到了电影十二门前的停车场。我躲在车里朝外张望,大门口第一级台阶左侧始终没有出现单身的可疑少女。过了一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辆车子停下来,我一看,赶紧缩起来。

那辆车里是刘韶东和Nancy。我听到车门开了,又关上,但没听见他们说话。估计他们走远了,我才鬼鬼祟祟地抬起头。

Nancy和刘韶东隔得很开,各走各的,一前一后。我感到他们有点不对头,平常见到他们,Nancy总是小鸟伊人挂在刘韶东胳膊上,今天这是怎么啦?

我目送他们消失在人流里,满脑子的悬念,几乎忘了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了。

当我的目光重新流转到第一级台阶,我就看见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儿,我敢肯定她就是“木匠”,她的装扮完全符合暗号,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淑女”。

我都想好了接头的分镜头剧本。我手上拿着一支烟,深沉地发问:我是夏天,请问您的杂志是否“淑女”?“木匠”深情地看我一眼,无言地亮出杂志封面,然后目光停留在我牛仔短裤上的毛边上,羞涩地打着朵儿,轻声歌颂,你很有品位。

我是个已经进入实景的“导演”,但我不敢下车,我怕碰到刘韶东夫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怕他们看见,可能Tony说得对,我是害羞的男人。

 我幸亏没下车去。刘韶东好象成心要逮我似的,在几根廊柱间转来转去,每隔一会儿,就很突兀地现身。Nancy手捧一大袋玉米花,和刘韶东若即若离。他们俩干嘛呢?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有兴趣玩这种地下党接头的游戏?

我的眼睛在廊柱和台阶间不断蒙太奇。

我始终看不清“木匠”的容颜,这让我坐立不安了。很明显,“木匠”也坐立不安了,坐坐站站,站站坐坐。

我其实比她更急。她在外头至少还空气新鲜,轻风徐徐。我呢?闷在车里,浑身快要捂出痱子,汗水就象一条条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蚯蚓在我的前胸和后背蠕动。

廊柱间的“剧情”扑朔迷离,刘韶东一手拿一杯饮料,茫茫然地东张西望,Nancy芳踪杳杳。我在视野狭窄的车里帮他搜寻Nancy,也没看见“女主角”的倩影。

就我走神的片刻,台阶上的“剧情”急转直下,令我睡目结舌。我注意到有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群众演员”,看样子是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头发居然是三色Ice Cream,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盯着“木匠”看了一会,就走上去,叉着腰和“木匠”说着什么。

“木匠”摇摇头,前仰后合地笑着,毫无“打着朵儿”的淑女状,还用“淑女”拍打那屁孩屁股。那小屁孩不情不愿地走开了,一步一回头,在“木匠”右首不远处站下,继续盯着“木匠”亭亭玉立的背影。

我目光如电,狠狠击打在那个想钓二手鱼的“群众演员”身上,默念:木匠,木匠,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要是意志薄弱,咱俩美好的前途立刻玩完!

六点四十六分,“木匠”单方面中止了“等待戈多”的演出,开始朝小屁孩回眸。和她比起来,那位已变节的打字员同志简直是贞女,两年比三十一分钟,比差大得气壮山河!荡气回肠!

小屁孩甩着膀子又上去了,视我如电的目光和意志力为无物。他们相视而笑,勾着肩搭着背潇洒而去,留给我一个好莱坞爱情影片的经典背影。

“群众演员”突兀地成为男主角,这让我耿耿于怀,我抚着还未来得及亮相的“时髦”短裤,无声笑起来。他妈的,幸亏没买新裤子!

我发动车子,呼啸地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将所有的“群众演员”甩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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