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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父母3

(2011-03-17 22:30:08) 下一个

 我本善良

 

马敬业不买吴国英的帐,吴国英恨得牙痒,怎奈何撼他不动,还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伺候女儿的同时顺便把他也伺候了。真的很失败,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才女一般的人,偏偏是她小跑着过生活,跑去买菜,跑回家做饭,跑来跑去,为无数的家庭琐事。而马敬业却拿着他少爷的派头生活得风姿绰约。久而久之,吴国英的失败都流露在她粗糙的衣着打扮上,言语也粗鄙开来,常常带着家乡话里几个直指生殖器的词,对着马敬业一通乱骂。吴国英越是粗鄙,马敬业就越发清高。他不但不接吴国英的招,反而文绉绉地说话,好似背诵《荷塘月色》,几近文言,十分抒情,不小心听到,鸡皮疙瘩起得一层又一层。

 

一股阴毒在吴国英的内心无以排解,除了造成更年期紊乱,神经衰弱加重以外,还生发了对自己生养的小动物的一股疯狂。吴国英是爱女儿的。她为女儿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她还偏执地要为女儿提供最好的营养。但是她内心有一股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恨:当女儿表现出自我意志,而且以哭闹的方式坚持下去时,吴国英在想象中抽出鞭子,拿出石头,狠狠地打,狠狠地砸,往墙上撞也行,女儿被碎尸万段。实际情况是,吴国英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才能遏制疯狂。但她的脸依然冷酷,她的心要报复,要惩罚。她那个小动物的无理取闹激怒了她,她必用强力将她折服。

 

往往这疯狂像海啸一般扑来,又像海潮一般退去。哭成泪人的女儿会在一刹那间显得那么可怜,吴国英的恨像一座爆破掉的大楼轰然而倒,碎成一片瓦砾。烟雾弥漫中,她也成了个泪人,和女儿凄然相望。生活是这样不公,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吴国英一个人的身上。她抱住女儿痛哭。

 

早晨,是吴国英最温柔的时刻。从睡梦中醒来,女儿依然酣睡的脸甜美如天使,使吴国英的心溢满温情。她久久地凝望女儿,享受生命的美好。一旦女儿醒来,万事皆不可测。拒绝被凝望,哭哭啼啼推开母亲,是有的;偎依在母亲怀里,展开明眸,如花一般微笑,也是有的。

 

吃早饭是一天败坏的起始。马爱芜精瘦精瘦,这不要那不吃,哭哭啼啼,哼哼唧唧。吴国英与其花力气变花样做饭,还不如花精力在发脾气及体罚上。吃饭有如战争:有时是游击战,马爱芜躲,吴国英追,追到了塞进去一口;有时是徒手搏击,吴国英的勺子伸过去,马爱芜尝一点,吐在地上,吴国英怒斥,继续喂,喂进马爱芜因哭而张大的嘴,不下咽,怒吼,再不下咽,一个巴掌打过去;马爱芜拿手来挡勺子,抓住吴国英的手,两人就练太极推手。吃一顿饭往往两败俱伤,吴国英常常反思却无良策。那个时代食物本来就不丰富,吴国英又丝毫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非得原汁原味将肉菜煮在一起,作料、调料、香料不知而且不想知。

 

吴国英其实和马敬业一样痴,年轻时跟着伟大领袖树立远大理想,对生活本身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微鄙视。做饭倒也罢了,人人都得吃饭,再鄙视也熬不过肚子的抗议。为小小地打扮一下而沾沾自喜,然后为爱情煎熬得死去活来,就不属于吴国英的精神范畴了。吴国英鲜有闺密。上学时几个好友谈理想,谈书里人生,空洞虚无而不自知,毕业后各自忙家事,完全断了来往。到了工作岗位,和同事只有熟人的交情。吴国英不喜欢和女人谈丈夫、孩子、烹饪、穿衣,关系都淡淡的。别的女人交头接耳,似乎总有秘密,谁跟谁好了,谁跟谁不好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她们都像一家人。吴国英却永远到不了一头扎进别人生活的份上。表面上是她清高,其实她也干着急,她不知道怎么跟人套磁,怎么表现得对别人的生活兴趣甚浓,分明是干涉私生活嘛。她的全部情感只能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向马敬业敞开,马敬业却消受不了,也不吃她的一套。

 

生活琐碎不堪。马爱芜从小爱生病,打针吃药的频率如果不至于按周记,至少得按月记。晚上发高烧不知道多少次,每次非得吴国英抱着才不哭,别人抱就不行。三岁就拉痢疾拉到医院发病危通知,吊针打了不知道多少回。还有一口烂牙,总上牙医那儿去上刑。每次哭得死去活来,去之前就得恐惧一、两天。吴国英也不确定这一口烂牙从何而来。吃糖了?应该是吃了,哪有小孩不吃糖的。刷牙了吗?这么小刷什么牙?小孩的牙就不是牙。国人把孩子当做半成品,很多事上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天又得去看牙。明明是女儿走向刑场,吴国英自己烦得不行。马爱芜不吭声地走着,突然说要尿。出门之前要她尿,她死也不肯尿,赌咒发誓不会尿。不远处有个无人看管的公厕,吴国英叫她去,马爱芜宁死不上那种公厕。还没进去就想吐,进去了没准儿晕倒在里面,再也出不来。死,绝对不能死在那种地方。马爱芜的敏感和挑剔与马敬业如出一辙,点在吴国英的死穴上。吴国英冷笑着点头:好啊,那你就憋着,我看你能憋多久。

马爱芜不说,吴国英也知道她尿裤子里了。吴国英咬住了嘴唇,内心的恨变作疯狂在升腾,她按捺住,等着疯狂渐渐消散,然后残忍地一字一句地吐出来:你就给我穿着湿裤子上医院吧。

 

马爱芜没说话,也没哭闹,一整天排队、挂号、等候、看牙、回家。穿着尿骚、湿透的棉裤。孩子的忍耐力惊人,特别是在她知道必须忍耐的时候。吴国英的痛苦不亚于马爱芜,几乎每一刻她都心痛,泪水呼之欲出。可她什么也没说。母女度过了沉默却坚强的一天。到晚上吴国英给女儿洗澡,看见腿上熬出来的一片红晕,她偷偷擦了一把眼泪,温柔地叫她上床去睡。女儿睡着以后,吴国英感慨万千,紧紧抱着女儿,贴住她小脸,一如马爱芜婴儿时她们之间的亲密。那一夜又没睡好,感慨良多,眼泪颇多。

 

吴国英的睡眠是个大问题。首先她就紧张,生怕睡不好,第二天没精神。晚上没睡好,中午一定要补一好觉,否则整天昏昏沉沉,还得照常运作,免不了气不打一处来,恶向胆边生。

 

马爱芜五、六岁时已经不睡午觉。你让她睡,她躺在床上叽叽咕咕自己编故事,比一台戏还热闹。那天中午,吴国英语重心长地跟女儿嘱咐了中午一定要安静,因为妈妈累,要睡觉。马爱芜点头答应。刚开始还记得,玩着玩着就忘记了妈妈的嘱咐,咕咕哝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简直又叫又笑了。另一间屋子里吴国英就一直没睡。刚开始是不信任女儿,尖着耳朵听,等着女儿讲故事。女儿真正开始讲了,她的火就随着音量的增加而往上蹿得越来越高。生活自从女儿降生以来面目全非,吴国英的沮丧、绝望、紧张,都在那一刻跟她的疯狂搅在一起,她顺手拿起一根棍子(可能是坏了的扫帚的把)冲进女儿玩的房间。马爱芜坐在小床上,见一个貌似母亲的人旋风一般进来,手中一条木棍,那木棍劈头盖脑就要落下来,马爱芜本能地一头扎进被子里,把后脑勺和屁股对着木棍。木棍打到屁股上时威力已经减到微疼,痛的是心,是棍子打下来之前看到母亲疯狂的恐怖。怎么会这样?那是我的母亲吗?

 

吴国英气喘吁吁地赶出门去上班。马爱芜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爬起来。她跟院子里的小朋友玩到傍晚才回家。看见生火做饭的母亲,她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候母亲向她示好。这是她宇宙中唯一的支柱,没有放弃的余地。吴国英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声:饿了吧,马上就吃饭。母女之间再也没有提过那一幕。马爱芜当然忘不了,吴国英从那以后没有拿过器械,她甚至温柔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温柔得有些苍凉。

 

点评:读再多的育儿理论都不如强壮的身体和健康的神经来的实际。一个整日疲惫不堪的母亲如何能够淡定地应付她顾不过来的生活呢?理论上都知道,孩子胡闹时大人格外需要冷静,可实际上冷静需要意志力和坚强的神经系统。没有意志,理论都是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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