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莲

人生在世,以诚相待足矣。 我对人生充满希望,但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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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窗:记得母亲说我:“你懂个屁!

(2022-02-24 07:32:33) 下一个

每个人都有头脑,有头脑就有思想,思想写在纸上,就是文章,这是人性的宝贵出

文 日落西窗

                              一

 

儿子工作两年了,在区人力资源部做公务员。以前家里有辆捷达,用了快十年,常出毛病,儿子一直惦念换车。我说,车是我的,你要是瞧不上眼,自己买。他说摇不上号。我就说,摇不上号怨不得我,可瞧着他那副不自在,想想算了,我退休两年,车也很少用,干脆由着他,只要他有钱。前些时候,车还真就换了,宝马三系,人家是真有钱。

 

                        二

 

  “老爸,带您兜一圈?”儿子说。

 

  今儿他休息在家,新车,手痒痒,还有,是想在我这儿嘚瑟一下。得,成全他。

 

  “瞧选的这日子,雨加雪。”我说。

 

  “车里,您是怕漏雨?”

 

  没心思跟他臭贫,“去哪?”我问。

 

  “随您。”

 

  我能去哪?公园不去,超市商城?一辈子也没去过几趟。这么一想,自己挺可怜,真要说出个门,都不知道去哪?

 

  “您不是总念叨老宅子,三句话离不开过去,今儿雨加雪,路上车少,就带您故地重游,看雪,成吗?”

 

  “成。”

 

  就这么出了家门。

 

                         三

 

  老宅子在沙滩,老北大红楼的对面偏西,紧挨着银闸胡同的西口。如今的新家,拆迁到了东五环外,要由这儿过去,即便开车不堵,少说也得一个钟头。

 

 

  好在今儿假期,赶上路上车少,好走。

 

  到了沙滩,一眼就瞧见了老红楼,随后右拐,在原【红旗】杂志社后门停下车。此刻雪还在下,不大,屋顶有些发白。

 

 

  宣仁庙坐落在北池子北口东南角,与西南角的故宫东北角楼,仅隔一条马路。

 

  这庙是当年皇上为祭祀风神盖的,自打民国皇上被打倒,就再没谁顾得上搭理这儿的风神了,庙也就荒废。

 

  早在民国初,说是有个刘姓的山东人,在东安市场做包子炒肝,小有名气,日子久了,攒下些钱,在这庙的北后墙根儿,南北向的盖起两排平房,东西两头各砌堵墙,就围成了个小三百平的长方院子。后排住人,前排临街做买卖,经营米面粮油生意。几年下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模有样。这一干就是几十年。刘姓老板有个胞弟,在这儿当掌柜。

 

  小院的紧西头,有棵参天高的大槐树,枝繁叶茂,遮空蔽日。唯一的缺点,就是一到夏季,满院子的吊死鬼儿。

 

  五零年肃反,刘家胞弟被人揭发,说是“一贯道”,很快被政府缉捕镇压了,刘老板也因此受到牵连。屋漏又逢连阴雨,随着公私合营推进,东安市场那边的摊子没能保住,这边粮店眼瞧着也要黄,雪上加霜的是,由于出身及历史问题,全家人被告知得遣返山东乡下。没辙,最终刘老板送走了家人,安置妥当。不成想,这条山东汉子气性大,又独自回到这小院,找了根麻绳,一头挂住那棵老槐树,一头系着脖子,吊死在了院里,一了百了。

 

  五八年后,这院子便充了公,归了一机部。

 

  我父亲当年是那儿的职工,就分给了两间,这小院总共分给了三户。

 

  我点了根烟,瞧着以前宅子位置,眼下已成绿地,狠吸了一口,说:“搁现在看,要说最倒霉的,是刘老板。最得便宜的,是这儿的几家住户。以前这是私宅,公家一拍板没收,就成了公房,如今这一拆,又变了性质,虽说咱家现如今在五环外,可毕竟成了私宅。”

 

  瞧了眼跟过来的儿子,我说:“等我死了,咱家那房子就是你的,要我说,这算不算国有资产流失?”

 

  “得便宜卖乖?是吧?”儿子应了句。

 

  “记得头几天,你说起联想,瞧把你气的,是说占国家便宜,吞了国有资产?对吧?”我问。

 

  “没错,不是吗?”

 

  “他们算不算得便宜卖乖?”我笑着。

 

  “两码事!”

 

  “可惜了你这代人,没比我们强哪去。”我说:“缺逻辑。”

 

  “继续瞎掰,我听着。”儿子笑着,眯缝着眼。

 

  “你发给我那个视频,看了。视频里那个网红男,骂起联想,瞧那副正义暴崩的德行,一副为国资流失叫屈,打抱不平的架势。要我说,他太扯,只说后一半,前一半只字不提。”

 

  “前一半?”

 

  我指了指围墙,“靠这儿的那棵老槐树,还记得吧?上头吊着的那位刘老板,当年死了不就死了?他就活该倒霉?”

 

  “嗨!瞎联系!”

 

  儿子有些不耐烦。

 

  “你呀,只讲对错,不讲逻辑,公私合营前的事儿,没见谁提半个字儿,像什么全聚德,东来顺,同仁堂等等多了去了,怎么就全成了国企?逻辑上看,这算啥流失?通顺吗?你跟那网红男一路货,完蛋!”

 

  “若按您的逻辑,我才真就完蛋了。”儿子笑了。

 

                         四

 

  “记得那会儿我才六岁,就在这儿,我成天趴窗户上,瞧着满大街过游行队伍。”我站在以前的老宅子位置,面朝北,正对着五四大街。

 

 

 

  “咱家北边的窗户,是这儿。”儿子肯定道。

 

  “那会儿的人们,真的是实心眼儿,就说游行队伍,前头是解放牌大卡车开道,单位大点的,后头还能再跟上几辆,游行的人们排成一绺长队,紧贴着卡车右边,有走有跑,举着小旗或是语录本,喊着口号,一趟下来就是十几里的路,想想挺不容易,可那毕竟是诚心实意,心甘情愿,一根筋。

 

  当时卡车驾驶楼顶上,捆着高音喇叭,呜里哇啦的一路上不停的说着唱着,领头喊着口号,大喇叭喊一句,下头跟着喊一句。车后斗里的头一排,大多五花大绑捆着几个人,脑袋瓜子上顶着个纸糊的高帽,脖子再挂个木排,写上人名,勾上红叉,罪名无外乎就那几种,历史的或现行的反革命等等,那会儿管这叫“游街示众”。我当时小,看着只觉得兴奋,瞧瞧人家,个个威风凛凛,再瞧瞧抓出来捆着的反革命,个个垂头丧气,如同丧家狗。尤其印象深的,是卡车驾驶楼踏板上站着的人,身穿国防绿,腰系板儿带,挽着胳膊袖,一手抓着后视镜杆,一手挥舞红语录本,估计是喊口号太用力,满脸红涨,太阳穴上爆出根根青筋,估计嗓子喊哑了,光瞧着比划,听不到声儿。”

 

  “哪年的事儿?”

 

  “六六年夏,文革才开始。”

 

  我说。

 

  “还记着呢?隔了五十多年了。”

 

  儿子笑了,摇了摇头。

 

                             五

 

  “走,胡同里瞅瞅。”儿子提议。

 

  由银闸胡同西口进去,朝东没走上几步,右手边有个大院。现如今归了政法委。这之前,是房修公司。再往前,则是个有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院,只有紧南头,有两排灰瓦平房,住着些人家,也大多是解放后搬来的。我一直纳闷,皇城脚下,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空场地儿,以前这儿是干什么的?虽说始终也没能弄明白,可并不耽误在里头玩耍踢球,小时候一得空,一群半大孩子,约好在这儿踢球。

 

  文革一开始,这片空场地就有了新用场,开批斗大会。

 

 

  “你记得公安医院后身,紧挨着医院太平间,有条胡同?”我指着不远处的公安医院老楼问。

 

  “知道,是条死胡同,怎么了?”

 

  “那条胡同走到底,以前有个独院,住着一户,好像姓侯。印象里这家人都挺有文化,几代人教书。说是户主解放前,曾在北大红楼教过书,后来北大迁走,他没去,依旧留在附近教书,要说教了一辈子书。文革开始时,他老父亲还在,家里还有个闺女。我印象里,这位老先生为人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不知是由于生性胆小怕事或是别的什么?我总觉着他即便走起路,都像是生怕踩死只蚂蚁似的谨小慎微。”

 

  “这人我见过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说着话朝胡同里头走。“当年就是在这大院,开的批斗大会,这老先生被五花大绑的捆着,头顶上还扣了个不知谁家扔的尿盆。”

 

  “人家老实巴交没招谁惹谁,斗他干嘛?”

 

  “是没招谁惹谁,可他深更半夜,偷偷溜到筒子河的东北角,朝河里扔东西,被人逮了个正着,扭送到了派出所。”

 

  “扔什么了?”儿子好奇的问。

 

  “金元宝,金条。”

 

  “天啊,他傻了?”

 

  “他被抓着时,怀里还揣着好几块没来得及扔的。”

 

  “不想要捐出来不就得了,扔什么?支援国家建设不好吗?”

 

  “所以我就说,你们这代人,懂不了我们那代人的无奈。他为什么要朝河里扔金条?还深更半夜?”

 

  “为什么?”

 

  “他是生怕被人瞧见家里有宝贝。因为金条留家里,招灾。”

 

  “我还有几根呢,瞧着挺喜兴。”儿子笑道。

 

  “你想想,那年代,什么人家里能藏金条?劳动人民家庭,肯定没有。家里能藏金条的,非富即贵。他们跟广大劳苦大众比,肯定就是一小撮,想想看,不镇压他们镇压谁?那会儿报纸广播都挑明了,现如今就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专政。”

 

 

  说着话,到了公安医院后身,我说过去瞧瞧,儿子拦着,说是里头阴气太重。

 

  “那会儿趁着夜深人静,往故宫筒子河里扔宝贝的,多了去了。像什么珠宝首饰,古玩把件,连信件日记,直至房契地契,用布裹牢,拴块石头沉到河底里,还生怕没捆牢再飘上来。那些东西留着,一旦人家来抄家,可全是把柄罪证,要出人命的。”

 

  “理解不了。”

 

  “老先生扔金元宝,本想着舍财避灾,不成想正相反,财没了还引火烧身,第二天红卫兵就上门抄家,老先生的父亲,当年也是自满清的国子监过来的,有身份的人,据说尤其热衷收藏字画。那些来抄家的红卫兵,都是些屁也不懂的中学生,说是光唐宋字画,就撕扯了一屋子。抄走的家具,拉了满满两卡车。”

 

  “可惜了那些宝贝,可惜了,,”儿子说。

 

  “接着就是成天的批斗,让他当众交代罪行。要说就是个教书的,能交代出什么?折腾了个溜够,瞧着也榨不出什么,于是,便给老先生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什么历史反革命某某,画上大红叉,强制扫大街,早晚各一次,风雨无阻。”

 

                        六

 

  出了银闸胡同,右拐,到了骑河楼北巷。

 

  “这儿熟吧?景山学校原来的大门。”儿子说。

 

  “怎么不熟,上小学那会儿,哪天不打这儿走上几趟?”我很幸运,正赶上头一波平民子弟进景山学校念书的好事儿。

 

 

  以前,景山学校只招收高干子弟,四周围胡同里的平头小百姓的子弟,想都崩想。这回倒好,文革来了,批判了学校的修正主义路线,招生政策跟着就变了,凭户口划片儿,小百姓的子女,照样进了权贵学校。这跟后来的贫下中农大老粗进了北大清华,属于同一思路。”

 

  “瞧瞧,还得感谢文革,这就叫反修防修。”

 

  “你懂个屁!”

 

  “得,权当我没说。好像听您说过,当时连校名儿都改了。不叫景山学校,叫什么骑河反修学校,对吧?”儿子笑着说。

 

  “对,就由这儿进校门,北边这红楼,当年是中学部,正对面,是个大操场,南面的楼,是小学部。这个大操场有意思,操场的中间砌了堵墙,像是柏林墙。墙南边儿归景山学校,北边归六十五中。”

 

  “现在好像全归六十五中了。”

 

  儿子走近铁门,跳起,想瞧瞧那墙还在不在,可惜人矮门高,什么都没瞧见。

 

  “我刚入学那会儿,记得高中部的学生,抓来老师,先是在这操场上批斗,估计是觉着这儿的场地还小,不过瘾,常把要挨斗的老师,羁押到三座门儿那边,就是北海南门东边挨着部队大楼那个高台阶上,那儿有个三座门建筑,那儿的特点,是临街,人流大,影响力广。

 

  学生们先是在高台阶上跳忠字舞,跳累了,就开始拿老师开整。几个人押一个,全部“喷气式”,把老师撅在台上,有人便开始义愤填膺的念起稿,罗列出来一堆的罪名,呼着口号,把个高音喇叭喊的震天动地。”

 

  说着话,到了胡同尽头。“往左,南河沿,往右,骑河楼。您说,怎么走?”儿子打断我,问道。

 

  “这是骑河楼那条街?往右吧!过了妇产医院,记得以前那儿有个小商店,国营的,有两扇小木门。里头卖些糖果,铅笔橡皮,日用品之类,那会儿课间操,常跑过来花上一分钱,买块水果糖含嘴里。”

 

  “嗨!都什么老黄历了?早没了,如今这儿都是饭馆超市。”

 

  “这条街宽窄倒是没变,我印象里,小时候天一黑,这条街不敢一人过来,嫌路灯太暗。后来妇产医院门口的门头上,安了个主席像,天一黑,能发光。当时还特意跑过来看,兴奋的又蹦又跳,也不知那会儿兴奋什么?”

 

 

 

  说着话,来到了北池子,往左是东华门,往右,重又返回五四大街。我说:“朝右回去吧,走累了。刚才说到红卫兵抄家,拉走两卡车的家具,听说当时直接就拉到了东华门,那会儿东华门有家国营的委托商店,文革期间生意最好,专门拍卖抄家抄来的物品。听人们说,当时即便是黄花梨的尚好八仙桌,也卖不上价,几块钱而已。”

 

  “可惜了的,那会儿我不在,否则,,,”

 

  “那会儿?呵呵,那会儿你连液体还不是。”我笑了。

 

                         七

 

  坐回儿子的宝马车里,往家返。要说这车确实好,即安静又稳当,不服不行。

 

  “您刚才说了一半,那位朝河里扔金条的,后来呢?”儿子问。

 

  “扫街呗,他还能怎么样?每天一早,天刚擦亮,就听着窗外的街上,竹扫帚刮着地表皮的刺啦声。记得是个深秋傍晚,你奶奶搬个小凳坐门口摘豆角,我听喊我说喝水,就拿了我的新茶缸,到了杯凉白开端了过去。不成想,老太太接过茶缸,径直朝扫街人走去。这下把我气坏了,茶缸再拿回来,说什么我也不要了,我嫌脏。我接受不了一个被镇压的反革命用我的茶缸。

 

  你奶奶说,那人有心脏病,还高血压,瞧着脸色苍白,哆嗦的从兜里摸出药,塞嘴里,连口水都没有。我说,不听不听,就是不听!我们老师说了,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记得当时你奶奶只狠狠说了一句:你懂个屁!”

 

  前面到朝阳门立交了,有点堵。我掏出兜里随身携带的药,端着水杯,服了两粒。如今我也是高血压,冠心病,血糖还不好。

 

  “记得是个深秋早上,天阴沉沉的落着细雨。忽听窗外有人说,死人了。我爬上窗户,瞧见不远处的树坑,有个人脸朝下趴地上,竹扫帚与脖子上挂的木牌,压在身下,我一瞧就明白是谁了。”

 

  “没人过来救?”儿子问。

 

  “应该是死了些时候了,要说这种场合,大概谁都躲之不及,没人愿意伸头,没多久,来了民警处理了。”

 

  “印象里,当时除了有些害怕,其他倒没什么。只不过眼下自己也老了,每每想到这事儿,心里就觉着堵得慌。”

 

  “这话怎么说?”儿子开着车,问道。

 

  “我自打过了六十,明显觉着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就说我这冠心病,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觉着胸口痛,心慌喘不上气,活了一辈子,忽然觉着,年轻那会成天挂嘴边上的死,现如今用手真就摸到了似的。这让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我真的也会死?这种恐惧,身强力壮那会儿,根本体会不到。

 

  我就想,眼下自己成天的小心翼翼按时吃药,成天按下葫芦浮起瓢般的维持着自己的命,为的是让自己活着,就像现在,你开着车,陪着我出来,享受着人伦之乐。可就在这会儿,一群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抓走,用麻绳捆住,批斗折磨,强制劳动。说心里话,将心比心,孩子,换做你,眼睁睁瞧着别人把自己的父亲,慢慢的折磨死,却毫无办法,这是种何等的悲惨?”

 

  “非法结束他人生命,是犯罪,是要偿命的。”儿子愤愤说。

 

  ”可若是一群人呢?社会大多数人呢?”我问。

 

  儿子没再吱声。

 

  “这会儿我想起了当年,你奶奶给他水,我喊着要冷酷无情时,你奶奶骂的那句话:你懂个屁!现在想,骂的好呀!只可惜醒的太晚。”

 

                        八

 

  晚上吃过饭,电视没可看的,就跟儿子闲聊了一会儿。

 

  我说,北大有位老先生,说了个新词儿,精致的利己主义。我理解,大概说的就是你们。

 

  “我又怎么个精致了?”儿子靠着沙发,端着茶杯。

 

  “我给你说几点,就说今儿这一趟,我说那位老先生家的古字画被毁,当时你的反应是‘可惜了(liao)的’,瞧的出,你‘可惜’的,是物,不是人,对吧?你是可惜了那些古字画,与其被那帮无知的家伙毁了,倒不如私下分了的好。我就猜想,如果当时你在场,十有八九会悄摸的揣怀里两卷。还有,说到了东华门委托商店抄家的便宜货,瞧瞧你,一个劲儿感叹自己生晚了,没能赶上捡漏的好机会。瞧见了吧?全是自我。”

 

  “胡扯吧!您就。”儿子把手里茶杯放回茶几,伸个懒腰,重又靠到沙发里。

 

  “他家老爷子当时快九十了,卧病在床,眼瞧着自己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被糟践,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死了。死就死了,在场的红卫兵小将,谁当回事儿?更别说有谁去想,这是人家毕其一生的收藏,别人有权碰吗?有权撕毁吗?即便是占为己有,也不成。

 

  人类文明有个底线,比如说,自家寒宅再简陋,风可进雨可进,皇帝老子未经允许,不能进。为什么?说白了,这是人类摆脱野蛮进入文明的一个质的进步,是个里程碑。可如今我们的思维,摆脱野蛮了吗?没有。要知道,文明不单是保护别人,更是保护自己。为的是哪天,自己摊上事儿,像你这没开几天的宝马车,不至于也被摆在东华门委托商店的门口,四周围着一群捡漏的人。想想看,这些成天惦念捡漏的,他们从不想这漏的缘由,从不想哪天别人的这种倒霉也会落到自己头上,一门心思只想着利己就好,够精致。”

 

  “让我笑一会儿。”儿子起身要走,回他屋去,他不爱听了。

 

                        九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会儿学校组织看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等等,各种抗日题材电影。记得是个夏季傍晚,吃罢晚饭,父亲搬个木凳,在小院老槐树下乘凉,一起乘凉的还有邻居陈老爷子。我兴致勃勃的捕捉着树上的吊死鬼儿,父亲说,这是当年这房的主人,阴魂不散,化成吊死鬼儿悬挂这儿,说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父亲笑我人怂,说就这还学嘎子,当什么抗日英雄?

 

  “当年日本人进北平,您在哪儿?”陈老爷子问。

 

  “在海淀念书。”我父亲答到。

 

  “你们见过真的日本兵?”我吃惊的问。

 

  “怎么没见过?”陈老爷子笑了笑,“当年我在东四牌楼边上饭馆里掌勺,日本兵天天过来吃饭,混个半熟脸,再平常不过。”

 

  “他们没杀你们?吃饭不给钱吧?您怎么没偷偷放点老鼠药毒死日本兵?”我傻傻的问。

 

  “电影看多了。”陈老爷子眼睛笑成条缝。

 

  “这傻孩子,在早几年,你陈爷爷要是起个早,赶到西华门,兴许能撞见去西苑散心的慈禧老佛爷呢。”父亲拍了拍我的头。

 

  我印象极深的是,日本兵,或是清朝,对我来说,像天方夜谭般的只是在电影或是书本里知道的事儿,他们竟然都亲身经历,亲眼瞧见了,太神奇了!

 

  我儿子是个小粉红,要说他选择什么色调,那是他的事,我不多嘴。

 

  只不过有时候听他说文革挺好,我就觉着别扭,就想说句他奶奶当年数落我的那话:“你懂个屁!”

 

  可说完管用吗?一点儿不管用。这就跟我瞧抗日剧一样,一旦带了节奏,再想扳过来,很难。要说抗战那会儿,这世上没有我,我能知道的,全靠书上电影里,我知道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还有国民党军队不抵抗,躲到峨眉山摘桃子,这种认知,至今我依旧刻在脑袋里,估计要带到骨灰盒里了,这怨我吗?这就如同文革那会儿,还没有我儿子一样。儿子听到有人说,文革的初心,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反修防修,只是后来被一些人利用了而已。这些他信了,我还真没辙。

 

  要说我父亲,乃至陈老爷子他们那几代人,大都已离世,即便有人健在,也多稀里糊涂,清醒的不多。若要让他们再说他们的当年,强人所难,为时已晚。

 

  我就想,我们这代亲临文革的人,趁着目前身体还说得过去,就不该沉默不语。过去有个盲人摸象的故事,说是让一群盲人摸象,各自说出象的模样,显然,每个人说的仅是自己能摸到的那部分,以为就是大象的模样。由此,得出个结论,即个人总是片面的,不靠谱。

 

  对这个成语我就很不认同,我认为,每个人说的,本是他亲手摸到的,怎么能说不真实?具体到大象到底是什么模样,只需把众人的说法记录下来,理性分析归纳,倘若这代人分析不明白,不妨留给下代,总有搞明白的时候,这样不更好吗?我就厌恶那种事事都给出标准答案的傲慢,而且是除了标准答案,其余都得闭嘴。这使得社会丧失了思考能力,一个个跟傻子似的。
  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有个好处,就是有机会反思。比方说,老舍【四世同堂】里写了天佑的死,天佑是个布店掌柜,老实本分,只求能安稳度日,即便是忍辱负重。不成想还是得罪了日本人,他被日本人抓走,穿上写着极大的“奸商”红字白布坎,游街示众。逼着他一路大喊:“我是奸商”!受了这等大辱,天佑在个寒冬腊月天的傍晚十分,扶着城墙,投河自尽了。

  老舍怎么也不会想到,1966年8月24日夜,挂着“现行反革命”牌子,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自己,扶着棵老树,太平湖畔也投河自尽了。

  如果说当年的天佑,是日本人糟践死的,那老舍呢?

 

  我们这代人,固然是受害者,可我们真的仅仅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吗?我们的手上没有沾血?我们就那么无辜?可悲的是,有谁为自己曾经的所为做过忏悔?除了把所有罪责往林江团伙身上一推了之,自己倒是落个干净。试问,自己真的无罪?

 

  要说任何一种运动,怎么断定它的好坏,其实再简单不过。只需看它是否扼杀了人性中的善,助长了人性中的恶,如果是,那么这种运动,即便吹破了大天,都是坏的,是犯罪。

                         十

 

  前几天,瞧见西安疫情封城,有个姑娘的父亲突发心梗,这孩子拉着父亲,四处求医,整整八个小时,只因手续不全各家医院被拒。我自己也有心脏病,发病时的那种滋味,感同身受。当听到姑娘悲凄的哭诉:“我没爸爸了”,瞬间我老泪纵横。

  我想起了当年,孩子他奶奶端着杯子,给心脏发病吃药的扫街人一口水,我歇斯底里的叫喊着要阻止。她奶奶一句:“你懂个屁!”,让我刻骨铭心。

  眼下,我瞧出了两者间的相似,它们间有个共同的幽灵,就是只讲对错,没有人性。有人说文革过去五十年了,时代早变了。要我说,错!这个幽灵,从没离开过。

  我常跟孩子说,我这辈子就算了,可你们还年轻。别像当年的我们,看着满肚子都是理想抱负,其实不过是群草包混不吝。怎么才叫理想?眼瞧着自己要入土了,好像才弄明白。

  就是说有这么个环境,人们生活其中,人性的善能得以放大,人性的恶得以钳制。谁都可以有想法,相互尊重就好,你的想法,我可以不听,无论你位高权重与否,你都不能拿我怎么着,即便我身居陋室,风可进雨可进,没我的允许,你不能进。

  这点祈盼简单吗?简单。即便这么简单,老实说,我活了快70了,却没能享受过一天,想想挺悲催。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他们那代人,别再走我们走过的老路了,别再成天的爱这爱那,踌躇满志,吹破了大太,太虚。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只需要爱人们,有人性,懂怜悯,有同理心,懂得将心比心,这就足够了。如同当年胡适先生说,哪天你有人格了,国家自然就有人格了。

  说这些,孩子能明白吗?

  还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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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容榕 回复 悄悄话 好文,选得真好!
山韭菜 回复 悄悄话 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文章也要被删?感谢分享!
ILoveMaine 回复 悄悄话 “你有人格了,国家自然就有人格.”
简翎 回复 悄悄话 不明白这样一篇好文碍谁的事儿了,要封?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我也觉得这样的文章还被封?赞好文!很写实的手法读着过瘾!“这个幽灵,从没离开过。”说得是!谢谢好文分享!
党组组长 回复 悄悄话 真切 属实!哪里违規啦?什么规?
laopika 回复 悄悄话 就这样的文章也要封微信啊?无语
BananaeEggs 回复 悄悄话 難得的好文。一昧地逃避過去的邪惡,不敢正視反悔,邪惡勢必會捲土重來。
绿珊瑚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我要说2015' 的评论 :
明白人不许说话。小丑们滿天乱飞。
我要说2015 回复 悄悄话 重点是,这是被禁的违规文章!
石头村 回复 悄悄话 同赞好文,虽然明白得晚了点,但好歹算活明白了
floatingforever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Dream-2020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好!
绿珊瑚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水星98' 的评论 :
的确是好文。对文革有反思。
记得石小滿演过“花儿朵朵”
水星98 回复 悄悄话 好文!我小时候也住沙滩,红楼后面。小学入读景山学校,也有好些个平民子弟。班上有一个同学来自内蒙古,天天穿一个大马靴,他的表弟后来演了小兵张嘎。还有一个低两年级的同学石小满,童星,后来也成了著名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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