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清露

小资肚肠,布衣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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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

(2007-12-05 17:28:38) 下一个
对瓷器我有某种程度的痴迷。这种痴迷,在我先生眼里,不过类于女人逛店“光看不买”的癖好。他是不知道,瓷器这东西,那样一种结实的存在,又与潮流不大靠边,喜新厌旧地常换常新,未免良心不安。

最早有关瓷器的记忆是儿时在乡下。母亲的枣红梳妆台上,分立着一对细白大瓷坛,常年盛有爆米花、玉兰片一类的小零食。荷叶卷边的阔口大瓷瓶,极薄的近于半透明的象牙白,有玉质的光泽。每当我登高取食,都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起来。瓶肚上绘了朱红、粉白的双色折枝梅花,那样的光洁、精巧,是远不同于家织土布棉被及满屋子笨重箱笼的一个异数。

童稚的心灵不懂得什么“小资”,却也本能地知道欣赏精致。村里别的人家很多也都有这样的大瓷坛,可她们几乎全是粗瓷广口,质地厚重而颜色泛着乌青,图案不外乎锦鸡芙蓉、鸳鸯戏荷,没一家有我们这样的清幽精致。我因此很是骄傲。

母亲说,这是她的“嫁式瓷坛”--类似的词还有“嫁式碗”、“嫁式盆”等等--就是说,是她的陪嫁品。她的珍重的神情中,有一点羞赧。教私塾的外公,共生育过10个儿女,存活下来的只有半数。母亲是他的长女,也是最钟爱的一个。母亲曾经这样对我引述外公的话:“一龙生九子,种种各不同。都是自己养的,可是想要个贴心的儿女,其实也难”。言下之意,是慨叹五个子女中,只我母亲一人能懂得外公深心。

外祖家地属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势最较低洼处,十年九涝,因此母亲家境清寒,生活寒苦。但外公还是勉力支撑,供养母亲读到高中毕业,这在他们那里,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有学问的女子了。等到我母亲即将出嫁,因为父亲家境较好,外公大约担心母亲嫁后难以做人,又勉力为她置办了一份不甚丰盛却色色精致的嫁妆。记得那套嫁式碗碟,景德镇瓷,大红枫叶图案,也远别于当年时兴的玫瑰花苞图案。此外,还有一床手绣玫瑰图案的葱绿杭稠被面,都是我童年珍爱的精品。只是我一般少有机会见到她们,除非是特殊的日子,比如贵客上门,比如六月晒箱,比如过年,比如长年在外教书的父亲回家来了。

母亲婚后不过4、5年,外公患直肠癌去世。母亲的陪嫁品,成为外公留给她的唯一可亲近的实物。

对于母亲那一代人,珍爱、珍惜的结果往往就是珍藏。然而,这珍藏也仍是避免不了有持续的小破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出生,她的美丽的瓷碗、瓷碟和瓷勺终于大部分都被陆陆续续地打碎掉,嫁式碗不复成套了。十几年间,母亲一直费尽心机想要重新配起,终是徒劳。年节过后,重新收起珍爱的瓷器,母亲不免感叹,“再也买不到那样的好瓷啦。”

93年小弟到西安上大学,父母和我一起送他上学。“送”只是借口,真实目的是游玩。这是我平生第一遭得与父母同游。

我们兴致勃勃地将古城大小景点一一游览,兵马俑、大小雁塔、华清池、秦皇陵、碑林、半坡遗址......连影视城都去了。最后一站是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在那儿,我们足足消耗了大半天光阴。

由土而陶、而青铜直到金银、瓷,华夏民族渐次从混沌的婴儿期,经由稚拙的少年期,进入繁盛葳蕤的成熟青年时代。父亲流连忘返,对着我一一指点评说。遇到心仪的展品,我们驻足良久,反复赏玩。父亲会从釉彩、工艺、构图等方面简单地提示,帮助我理清不同年代瓷品风格的细微差异。唐瓷繁丰富丽,宋瓷工艺走向圆熟,风格清明洁净,而明清以来,瓷器渐次融入西洋蓝,釉彩更加丰富,用色、构图都更为大胆。我最欣赏的是宋瓷。

我母亲的兴趣在于壁画,每看完一段,她很耐心地等在一边,带着满足的微笑,注视着我们父女两个絮絮叨叨说个不休。这大约是我出生以来,父亲同我讲话最多的一天。与父亲并肩言谈,于我是一种异样生疏的刺激。父亲一向异常沉默,家常只对我们使用祈使句。褒奖和批评性的言语,一般也只通过母亲的口来传递。偶尔逢到母亲省亲,父亲可以一整天对我们姐弟几个只说不超过5句的话,不过是:“起床”、“吃饭”、“洗澡”、“睡觉了”之类的超短句式。小时候,我是那样敬畏他,而心里止不住又为他骄傲。

听母亲说,年轻时的父亲并不如此。只因半生际遇坎坷,辗转飘零,使他渐渐选择沉默。年青的父亲多才多艺,他工书法,兼擅绘画,对金石碑拓及篆刻一度也颇下过工夫。14岁时,他的书法才名即震动乡里,年节前来求字的人排成长龙。后来,他曾两度考取大学,其一便是湖北美术学院。然而,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加上他自己平素表现“只红不专”,因此虽然成绩优异,仍两度与大学失之交臂。其中一次,是被“公社”扣压下录取通知书,久后才送达他,而开学报道时间早过,学校已将他做自动退学处理。以后很多年,父亲不肯再沾染画笔。

以一颗成年的心,体味着年青的父亲的激愤与彷徨,我对他充满了怜惜。我想,在古城那个阴沉晦暗的秋日,面对那些美仑美奂的展品,也许,父亲多少被激发起年青时代的美好幻梦?那一天,他是那样的健谈,那样的兴致勃发,一个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神采奕奕的父亲。

2001年冬,父亲以36年的教龄退休。当时大丫刚满2岁。我们邀请他来京小住,顺便帮助照看外孙女(惭愧,作小辈的,总是那样心安理得地压榨老人的骨血)。父亲同意了。他坚持不要我们接车,不肯告诉我们车厢号,清晨7点,从北京西站搭乘公车来我家。

这是他第二次来。父亲一向精简,多年的漂泊养成了轻装旅行的习惯,这次却带来了一大包沉重的行李。他很兴奋地告诉我,有送我的全套瓷碗瓷碟。灯光下,父亲细心地揭开层层包裹,最外边是一只小木箱,箱内整整齐齐三大摞碗碟,每一个碗碟都用报纸密密实实裹紧,再用草绳捆好,木箱的角角落落,也都用报纸塞紧。轻轻打开来,碗、盘、碟、勺一应俱全----大红枫叶图案,边缘镶了细细的金边----和我母亲那套碗有些神似,不过色泽不及她的细白。

我抱怨他不该带这样笨重的东西长途旅行,父亲很固执地说:“要带!这是我送你们的!应该送的!”我先生也一迭声辞谢,说我们在这里也能买,何苦这么远辛辛苦苦背过来。

父亲非常认真地解释说:“你们的碗碟,都不成套,而且太粗重。我早就想着给你们重新买一套,一直没见到合适的。这次退休了,有时间转了。我找了好多地方呢。这套瓷,也不是很满意,不过是景德镇瓷,还算轻、薄;瓷质也还细腻----现在的生活用瓷,邯郸瓷居多。小城里,好东西到底有限。”

父亲一向都不是这样拘泥小节的人哪?我有点奇怪,随即灵光一现,心下恍然。悄悄拉一拉还待继续推辞的先生,我说,“很好,爸爸,我们喜欢这套碗碟,以后就改用她了!”父亲微笑了。

退入卧室,我小声告诉先生:“爸爸一定是给我补嫁妆呢----我们的乡俗,出嫁的女儿一定要陪送全套碗碟!咱们在北京结婚,从前爸爸没有机会置办,这次一定算补给我们的!”慢慢地,我的泪水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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