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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黎焕颐:人面桃花相映红

(2008-07-24 11:32:27) 下一个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更相识”。

这是一位冰雪自洁的女性,快30年了,老照片不老──我心灵的底版,仍旧是那么温馨而凄楚……

1970年我从西宁再次流放到柴达木边缘的一个小农场。刚去不久,就风闻场部缝纫部有位外号叫“小白兔”的姑娘,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许多男职工追她,都吃闭门羹。我问一位农场老职工的妻子姚。姚告诉我:小白兔名叫顾进琦,出身于宗教世家,其父母均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父亲是上海市有名的徐汇区教堂的神职人员之一,母亲是知识型妇女,家道不恶。1955年在上海发生驰名全国,也是全世界天主教徒都感到惶惑的龚品梅反革命集团案件,小白兔全家都被株连:父亲入狱,母亲交街道监督劳动。小白兔时年16,判劳教。1957年初春解教。然而,到1958年忽地又以反革命罪逮捕,判刑5年,押青海南滩大监狱劳动改造。“新生”后,随上海来的大批女劳教调到农场。先是到水磨房和男职工一起干重劳动:每天扛几百斤重的粮包入磨,从不叫苦乞怜。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事母至孝,每月所得微薄工资,三分之一寄给上海的老母亲。其母得神经分裂症,时时发作,与其小女儿,也就是小白兔年幼的妹妹,在上海相依为命。迫于生计,在街道生产组劳动。

姚是和小白兔同时从上海流放来的,她就和小白兔一起在缝纫组劳动。听了姚XX的介绍,对小白兔的命运,我慨叹者三。16劳教,18入狱,由教而改,步步升级。自上海而西宁,自西宁而移边区的边荒,又步步下沉。一家老幼全遭“天主”之“光”,命运之不幸,极矣!至矣!孑然一女子,边远投荒,形单影只,而其品性德行又硬而不屈,尤令我敬佩:姚介绍,文革一起,职工队也要大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这些歌曲,她从不唱。开大会、开小组会,由人领读毛主席语录,她从不开口。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她从不跳。为此,她挨的批斗无以计数。她从不屈服,至今犹然。但,她又最大的优点:一、劳动踏实。二、不打小报告。三、不冒犯任何人。四、要求她办点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而又不犯规越矩的,她都答应,做得妥妥贴贴。五、学习会上从不发言。平时少言笑,所谓“反动话”从不讲。六、大凡有她笑容的时候,百分之百是来自上海她母亲一封报平安的家书。总之,她是外柔而内韧。因为这些原因,小白兔的名声在农场大噪,上自场长、党委书记,下至工人、就业的新生职工,没有哪一个不知道。我问姚,她真是艳若桃李么?姚的丈夫接过话荏:“长得还是不错的。皮肤白嫩,身材尚可,可桃李之艳,言过其实。论个人品行,确是十分难得。在这茫茫大草原,说她像一只小白兔,真也不愧。可惜,就是矢志不嫁人。谁要是把丘彼特的箭射中这只小白兔,这则是幸福的。怎么样?你要是有心,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怕的是近在咫尺,难以射中。”我表示:无此意。虽然当时我年刚不惑。然而,心事浩茫,感时伤世,儿女之情一如古井,很难掀起涟漪……

不久,我从场部的农业试验区,调到离场本部约两百里远的一个站上工作,这个站盛产小麦,可四周都是沙漠,只有当中一点绿。也许,事由缘定,就在我毁琴心,逐心猿,无异老僧参禅,忘情世外的时候,小白兔也从场本部调到站上新成立的缝纫组来劳动了。举凡站上单身就业职工的衣、裤、衬衫、床单、被单……等等衣物,须缝缝补补者,拿去找她,她无不耐心接纳认真缝补。有的稍付一点手工费,有的她酌情免收。她深知职工劳动不等价,收入极低,挣几个钱很不容易。据我观察,小白兔的言行,确如姚所介绍,一点没有走样:稳重端庄,深居简出,偶有言谈,低声细语,极少大声粗气。大喧、大哗、大笑,对于她似乎是绝缘。每次站上开大会,唱文革歌曲,念毛主席语录,恰如姚所言,她沉默如金。于是,站上二三顾盼自持,籍系上海,而又有一定文化水平的职工,皆次第采取:或写信、或托人沟通、或借缝补衣物的机会向之求爱。有的甚至买了礼物来送她,但她都一一冷拒。我第一次请她补的是件衬衫,工极细,当场即取。我付钱,她莞尔一笑:“下次,你还要补东西,一起算,好吗?”我道声谢谢取衣即退。间余,我的床单破了,拿去缝纫组,她反复审视:

“破得这样利害,补,无济于用。”她细声细气对我说,我沉吟,面有难色。她一下子就领会到我之所难,马上说,“这样吧!撤东补西,剪长补短,反正这床单很宽,我帮你设计设计,等着用吧?马上就给你补。”我向她颔首示可,站在她身旁,仔细地看她拼切:剪好补坏。约20分钟,脚踏缝纫机,补得又均匀又细致。我口虽不言,心中的感激之情潺潺不断。临走的时候我只说一句:“你真好!”她的两颊马上泛起红晕。然后,我付钱,她说:

“上一次的,就算了,就付这一次。”

有一天我到站上的温室区看望老友秦德成,这秦德成毕业于同济大学,也是1957年蒙冤从上海来青海,我俩相处甚好。闲聊间谈起小白兔,我不禁感慨:“多好的人啊,要是真有上帝,上帝对她也太不公平了。”秦问我:是不是老处男的春心,被小白兔打动?我向他表示,未动此心。盖自当就业职工以来,一是认为这样的政治身份,好的,有品味的女人,难找。不三不四的女人,我又敬而远之。二是工资甚微,自顾之不暇,焉能君子好逑。我铁定心肠,宁缺勿滥。到农场以后,此志尤坚。秦德成说:

“老处男追老处女,匹配!说不定你俩有缘呵!拿出勇气来,追!仙姑也怕痴男子。实在不成功,也无所谓,又不是丢人的事。”恰好这时,另一位从上海一起流放到青海,并且在西宁一起劳动改造的朋友,沙淇,也调到农场来继续“脱胎换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来到站上。一别两年重聚,风雨人生,变幻无常的世态,加深了彼此之间认识上的通感、患难之中结下的情谊。他了解我的心态:孤独、落落寡和、不甘沉沦。他认为我必须随缘随世,早一点找一个对象,让情感、生活都有藉慰,这对我有益无害。他也是一到农场就听说小白兔其人,且认为和我的性格有相似的地方。于是他竭力鼓恿我、写一封情词婉约的求爱信。此信写得不卑不亢,诚实中富有温存的煽情……我反复思考:信到底交?还是不交?是的,此刻我已经似曾相识燕归来──向小白兔倾斜了。然而,这封信,怎么交呢?据了解:凡是向她求爱的信,当面交的,她当面板面孔拒绝,让男方下不了台。那么,这封信,只得托可靠的信使──红娘了。但又一揣摩:不妥当,万一这消息被信使漏了风,事不成,闹得站上流言纷纭,多不好。职工队的唇舌者多得很。最后决定:还是自己当面交。于是,我借中午大家都休息,按惯例──唯有她不休息,依旧在缝纫室一人埋头工作的时机,敲门而入,当面把这封信交给她。她始而一惊,继而脸上一红,默默无语,低下头……似羞非羞,似嗔非嗔。我仍是老话一句:“你真好啊!”马上告退。

第一步跨出去了,她没有当面拒绝,我好高兴。次日中午休息时间我到缝纫室。她见我去,两颊的红云瞬间浮起。但无言,只顾踏缝纫机。我含情立在她身边,亦无语。我怎么说呢?说点什么呢?除扎扎的机声,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突然,她的右手中指被机针扎了一下。我赶紧用案上的布屑递去,“包上,快包上。” 她听我这样说,笑而不答。只是将受扎的中指放在嘴里吸了几吸,然而,轻轻说, “都怪你!”话只有一句,她心灵的秘密透出来了。这封信,动了!动了!──动了她这朵不言而解语的花。我马上一语双关:

“怪我──怪我!但我同样要怪你!”是的,两颗本来草灰木寂的春心,在柴达木盆地的边缘:沙窝窝里,碰在一起,碰出火花,碰出生机了。她不愧是聪明的女性,理解我这话的内蕴。两颊更红得像桃花。我鼓起勇气问她:“信……看了?”她点点头,两眼看着我,水汪汪的,似有无限幽怨,又仿佛在审视我的灵魂。就是不说话。正在这时,一个老职工手拿一件要补的上衣推门而入,我随即和他聊了几句,便借机辞去。从此以后,我不间断地往缝纫室走,时间都是选择在中午趁大家休息的时刻。生活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队上职工们七嘴八舌,说小白兔和我在恋爱。有一天中午,我拿一条裤子到她那里请补。她满脸不高兴,我还以为她收到上海家中来信,老母亲的神经分裂症又发了。在这样的时候,她常常是心事重重,冷形于面。我问:

“什么事?这样不高兴。”

她立即回我一句:“今后,这里你少来!”

这到底是什么事,把我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但裤子她还是照样给我补。我一点不生气,轻声细语地问她,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把裤子补好以后,气也随之消散,轻轻地答复我一句:

“你没有听到吗?”

我听到什么呢?她这一问,真把我问糊涂了。回到宿舍,我闷闷不乐。后来,我才从秦德成那里了解到,从西宁建筑公司同道来的有两人,一个外号叫“小皮匠”的苏北小白脸,一个叫“高个子”的四川人,都在拼命追她。“小皮匠”还托“媚娘” 作王婆,在顾进琦那里去散布谣言,说什么两个不认罪的老顽固碰在一起,碰出花描来了。(花描,上海话,意即轻浮。)秦说,他一听到这个话,马上就意识到指的是我和顾进琦的关系。老秦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追他的,你追你的。最后的抉择,还是要由顾进琦本人。”嘱我不要后退。从此以后,我常以补东西为借口,朝缝纫室跑,顾进琦也意识到这一点。有一次,同样是中午,我拿一件的确良的衬衫去缝纫室,她审视衬衫的破口含笑问我:

“这是你故意撕坏的吧?”

我说:“是的,为了挡他人的口。要不,我常往你这里来,别人又要嫉妒了。多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呵!”她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满脸桃花,真美极了。我们认识、接触,直至我写信向她求爱,我从来没有见到她像今天这样人面桃花……衬衫补好,桃晕依然,她以急促而温存的语气连说:

“快走!快走!快走!”我充满热情的目光和她欲醉未醉,但确又醉意熏然的目光交流着彼此爱的萌动。说真的,此刻,我真想扑过去拥抱她,吻她。然而,这咫尺的一步我不能越,只是用我的左手心轻轻抚贴她右手白嫩滋润的手背,一句话也不说,瞬即离去。

这一年的秋收,她也拿起镰刀下地。我在完成一亩定额的任务之后,每天都去帮她。来农场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房”和“厂”之内劳动,下地割麦,这是头一次,见她困顿不堪的样子,心里挺不是滋味。她见我每天都去帮,也很难受:

“你已经够累了,别再帮我。你去多割一点,哪怕多割一分地,也可留作明天的报数,这样,你不是就可以每天轻松一些么?不要操心我,会有人来帮我的,我心中有数,你放心。”谁说顾进琦冷漠无情?谁说她不懂得爱、不接收男人的爱?天知地知,她知我知。

秋收结束。9月底的大草原已经是霜凝大地。我想:我与小白兔的情感耕耘无论丰收、歉收或者是颗粒无收,都应当告一个段落。因为从场部传来消息,说她将调离五队。于是我以最大的决心,最大的勇气,趁一个中午休息时间,到缝纫组。我点燃一支香烟,望着她手上的针线活,她意识到我有话要给她讲,温存地看我两眼,然后问我一句:“要补东西?”

我说:“不,我有话要给你讲。请你千万不要生气。”她点点头。

“我们认识、了解,来往快四年了。千言万语一句话:我爱你!很真诚地爱你。爱,固然是精神之花,但要结果,必须结婚。也许我这话提得过早,提得太唐突,但我就是这样想的,请你宽容。”

她开口了,这一次是真的大开口了。

她说:“我是个女人。我没有理由冷漠在我眼里是一个正直的男人。我当然有女人的情感,有女人的心。可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内,我们能结婚偶之缘吗?就是结婚,能幸福吗?你想过没有?我望你认真地想想。”

我说:“我认真地想过,所以才认真地向你提出。”

“我们是奴隶的身份,我们当奴隶已经够苦、够沉重、够悲惨了,难得这还不够?还要养育小奴隶让他们跟着我们受罪?场部办的中学,就业职工子女都在那里读书,和干部子女,能比吗?如果我们结婚,肯定会生男育女,这不都是小奴隶么?我是于心不忍的。我相信:你也于心不忍,我是下定死心:这一辈子不结婚的。”

“好!我们确实是奴隶。但奴隶们也有友谊。今后,我们就作为友谊互相珍惜这段情缘。如果你不否认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一片片、一小汪汪的爱的涟漪,在查查香卡草原上的金子湖畔,流动的沙窝窝,而后又消失在沙漠,不!没有消失,保存在我们灵魂的深处。那就作为我们两人的精神恋爱,用你的话来讲,是献给上帝。用我的话来讲是献给昆仑山顶的西王母,献给昆仑山下的大草原。”

第二天中午,我给她带去卡斯特罗当年在古巴法庭上的自我辩解辞: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历史将宣判我无罪》,这是我出狱后在西宁买的,目的、用意不外是希望她从中得到启迪。确实,她太悲观了。她瞟了一眼,看着我,“我不要看!历史是人造的。我是上帝造的。万能的主将宣判我无罪。谁有罪?谁无罪?在天庭上都会受到审判的。”

不久,她真的调到场部职工中学的大伙房,成天赶着牛车当拉水工。全校的用水,都由她这人而牛的女人,赶着不会说话的牛,从早到晚来,从两里路外的河滩拉来供应。1979年的初春,我获得政治的昭雪,离开站上回上海,路过场部,曾去学校看她,本意无它,原想与之详谈,了解其判刑、入狱的详情,回到上海后,为之奔走。可是第一次去,未遇,再去她避而不见。我只得怏怏而去,一路上为这未辞而别而阵阵揪心。

三中全会后,有邓小平和胡耀邦的全力拨乱反正,平反冤、错、假案的雷厉风行。只要务实陈情,是会得到平冤的。我坚信她是无罪的;无论是在历史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小白兔: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有人说,1985年以后,你到西安。又有人说,你不知所终。唉!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假如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有你的品德:善良、诚实、不说假话、对父母孝、对朋友真,这该有多好!

多好的人呵!你真好!小白兔:我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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