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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羊遇上了狼

(2007-10-29 16:43:55) 下一个

               当羊遇上了狼

                ·陈 平·

我从外边回来,一上楼梯就知道出事了。大家一窝蜂聚在315房间门口,连平时不爱出屋的小郭,也蓬着头,蹋啦着拖鞋,伸长脖子往里看。

我凑上去,拉住小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王清今天早晨割腕自杀,还好,没死成。”

我从人缝里瞧进去,只见小随小田两个女党员坐在床边,妇联主任站在床头,可惜蚊帐拉得紧紧的,根本看不见王清。

我把嘴凑到小刘耳朵边,“宋飞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大家正找他呢!”

王清和宋飞都是1985年大学毕业分到北京来的,王清是山东诸城人,宋飞湖北武汉人。王清长得人如其名,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配白晰的皮肤,漆黑的长发,笑起来面颊上还有两个时隐时现的小酒窝。宋飞也是一表人材,一米八的个头,天生的卷发,加上名校英语专业的光环和满口机智的玩笑,一来我们单位就成了一个快乐中心,走到哪里,哪里欢声笑语一片。不久,宋飞和王清就同进同出了,单位里的人都夸他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随后我离开单位,到外地上了两年学。然后我退学回到北京,准备出国。我一边办护照签证,一边背着单位在外边当导游,赚两块美金,好当出国路费。上班没几天,我就在八达岭下看见了宋飞。他扛着另外一家旅行社的小旗,正举着高音喇叭,把一帮老外拢到一起。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招呼,犹豫着,我随着我的团走进了饭厅。过了一会儿,我举着一个包子正往嘴里塞,谁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是宋飞。

“嘿!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把包子使劲咽下去,“还问我,你呢?现在可是某部的上班时间!”

我们两人一起笑起来。

“说真的,你那家怎么样?”

“还成,就是老让我当地陪,全陪的机会少了点。”他说。八十年代后期导游主要靠小费收入,而全陪是接近客人的最佳机会,小费收入是地陪的几倍。他要我把一个纸包带回去,交给王清,并告诉我他下午要随团去上海。我惦惦纸包,有点沉。宋飞说是旅游礼品店送给他的礼物,一套宜兴茶具。

回到单位的单身宿舍,我先把王清叫出来,在楼道的黑暗里把那个纸包交给了她,并小声转告了宋飞的话。谁知王清一把抓住我的手,“那谁,我有话要跟你说!咱们到你屋里去行吗?”

我的同屋借调到深圳去了,所以我暂时一个人住。我把王清让到屋里。一进屋,王清便向我打听宋飞的一切情况,我把自己知道的尽可能告诉了她。

“那谁你不知道,宋飞已经快一个星期没回单位了!头儿们都问我他上哪儿去了,我先撒谎说他父亲病了,他连夜回武汉了。现在头儿要亲自给他家打电话,问我要他父亲单位的电话号码。可宋飞到现在还不回来,这一去上海又不知道几天才回来,你说我怎么跟头儿交代!”

我听了不知道如何作答。“你没让宋飞赶紧回来?”

“我根本找不到他!他也不给我打电话!”

王清坐在床沿上,眼圈有点红。“那谁你不知道,他从九月份开始干导游,一开始就是周末去去,到了外地也知道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可是后来电话就少了,每次我问他在哪儿,干什么,他都特别不耐烦,再后来就干脆没电话了。现在给我捎来几件茶具,连个纸条都没有!你说他能忙得连写张纸条的时间都没有么?”

我语塞。

那段时间里,单位知道我即将出国,对我的管理也放松了,我接受了一个全陪机会。在西安的金花饭店,我又一次碰上了宋飞。

金花饭店有专门给导游住的房间,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我拿钥匙开了门,里边已经住进了一个“青旅”的法语导游。我们自我介绍了,又说了几句话,我因为明天要早起去重庆,便早早睡了。半夜1点左右,我被声音弄醒了,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见法语导游正站在门口和一个人说话。那个人,不是宋飞么!我一下子坐起来,法语导游似乎听见了我起来的声音,代上门,和那人走了。我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会是王清的红红的眼圈,一会又是宋飞踌躇满志的笑脸。“法语导游”不如王清美丽,却很有风情,听口音好象是上海人。王清来自小城镇,性格内向,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又是学什么机械设计的,唉。我迷迷糊糊挨到早晨5点,饭店叫我的玲声响了。开了灯,我看见邻床是空的。我知道,隔壁房间就是给男导游住的。

金花饭店那天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王清竟然走了绝路!

妇联主任从王清屋里走出来,对大家说,“你们谁知道宋飞的联系电话?他在京同学的?亲戚的?都行。他父母我们已经联系过了,他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听了,悄悄走到楼下,找了个公用电话,给宋飞的旅行社打了个电话。他的旅行社又把他所带团的代号和行程告诉了我。我揣着代号跑到前楼,找到一个能打长途的电话,好在是星期天,楼里没人上班。一算行程,宋飞今天在上海锦江宾馆。我往前台打电话找宋飞。接电话的小姐说他刚到。一阵嘈杂,我听见宋飞的声音。

“喂?”

我一时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是王清吧?我回去以后会给你一个解释的。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我不是王清。我是某某。王清今天早晨切腕自杀,你知道吗?”

“什么,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最清楚。王清要自杀,好在没死成。要真死了,人家父母不要你的命!你还不快回北京!”

“我不能啊,昨天那事出了以后,旅行社头儿说我无论如何要把这团带完,咱单位那边他们会去解释的。”

“昨天什么事?”

“噢你还不知道?唉,别提了,我在桂林让他们……让他们……给堵在被窝里了!”

“啊!”

“他们一看我工作证,就给咱单位打了电话,这不,全世界人民就都知道了,可我怎么也想不到王清她会,她会……我X!她现在怎么样了?还在医院吗?”

“宋飞,你要是还有点人味儿,你就应该马上回来,回到王清身边!”我气得“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直到星期三宋飞才在单位里出现。桂林一事,不光是件丑闻,它把宋飞在外边打黑工的事实,也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在楼道里碰上宋飞。他头发蓬乱,脸色灰暗,衣服上也满是绉折,全没了往日的神气活现。

“给你一什么处分?开除?”开除是我能想到的最严厉的处分了。

“要能开除那倒好了,他们让我从今天起哪儿也不许去,呆在‘党办’写检查。我调‘青旅’的事,也彻底吹了!”

“我还不知道你要调‘青旅’。”我说。

“开始两边都同意了,那边有一个学日语的愿意到咱单位来,咱单位不是有房子嘛,现在全玩完了!我又得一天到晚教‘ABC’了。”

看着宋飞无光的眼睛,我不由得可怜起他来。我星期一刚刚拿到了签证,星期二买好了两星期后的飞机票,在这最后几天里,单位里几个“红眼病”为了惩罚我“叛国投敌”,派我明天跟着大卡车上河北去拉香蕉。为了安慰宋飞,我就说,“我这边也正受挤兑呢——他们让我明天跟车去拉香蕉。”

“真的!明天我也跟车去。总算还有人说个话。”宋飞那大男孩好看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明。我见“党办”主任正朝这边走来,匆匆向宋飞道了声“明天见”,就走开了。

第二天上午,宋飞不知道跟谁借了件破旧的军大衣,我也把自己的两件羽绒服都套上,我俩在院子里会面,看看鼓得象皮球的对方,都憋不住想笑,但一想到自己的“四类分子”身份,又忍住笑,爬到“解放牌”的后边,老老实实坐好。

车开起来,开出北京。呼呼的风从我们耳边掠过。快到1988年春节了,路边有些农户贴上了春联,挂上了大红灯笼,在北方冬天单调的背景上显得格外耀眼。

“咱背着风坐着,晒着太阳,看着风景,真比酒店大堂的沙发还舒服呢!”宋飞仍改不了乐观活泼的性格。

“等会儿还有香蕉吃呢!”我也附和他。

“说得是呀!你说要能常出来走走多好,我一回咱单位就觉得特压抑。”

“咱单位是压抑,你还有王清陪你,我一个人,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王清?她和我并不是一类人。”

我看着宋飞,等着他说下去。

“王清,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我让她考研究生,让她换工作,她都不感兴趣,还说咱单位有房子,俩人在北京安个家,不是挺好吗,我受不了她这种‘近视眼’!为了一个房子,就安于现状,难道我这辈子就是在北京弄个房子?”

我有点吃惊。原来我并不了解宋飞。

“反正你也快走了,索性我今天都跟你说了,导游我也干了有小半年了,这里边的文章也基本上看清楚了,‘青旅’不过是一个中间站,我的目标是要自己开一家旅行社。”

“宋飞同志,你现在的目标是写好检查,先过了眼前这一关。”我笑道。

“哎,别看我现在走背字儿,总有一天我要从这个破单位出去,大干一场!我的旅行社要直接在国外做广告,我要做得大大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德语、荷兰语我都做,我要广招客源,形成服务一条龙……怎么样,愿意不愿意一起干?你可以负责国外的广告工作。”

我看着眉飞色舞的宋飞,不得不承认他不属于我们那个暮气沉沉的单位,也不属于,王清。

“可你为什么不能把和王清的关系处理得好一点呢?”我问。

“我去年9月份就和她讲明了,我们的关系没有前途。可她根本不听我的,一个劲问我她那里错了,说她可以改。我说这不是你错不错的问题,是……唉!”

“然后呢?”

“然后,我受不了她每个周末都缠着我,就出去找了个导游的工作。这中间,我还在不断地和她说明,我们的关系没法继续下去了。”

“可你知道王清帮你在头儿那儿撒谎……”

“我知道!我也谢谢她,其实那时我调‘青旅’的事大头儿已经批准了,就下边的小头儿不知道,还在找王清的麻烦。”

我掉过头去,望着萧肃的四野。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啊!一个简单的道德评判,几乎不能把孰是孰非搞清楚呢。当羊遇上了狼,并且被狼吃掉了,是狼的错,还是羊的错呢?

1992年我回国,听说宋飞在90年终于离开了我们那个单位,下海去了。97年我再回国,宋飞已经是一个大旅行社的老总,身价不菲了。王清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嫁了一个老实人,一个忠诚的丈夫。噢,差点儿忘了提,宋飞至今未婚。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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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的灯火 回复 悄悄话 一声叹息,真不知怎么做人了,还是命运吧,好运就别遇到狼,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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