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萍将军与警卫班长的生死情结

作者：鞠九江

2003年7月12日上午，八宝山革命公墓庄严肃穆，哀乐低回。刚刚走完93年人生旅程的原国务院副总理、原国防部长张爱萍上将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覆盖着他的身躯。在送别共和国老将军的行列里，有位来自江苏省海安县的退伍士兵赵保群。

他和张爱萍上将之间有一段延续了31年的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

奉命监护“张续”

1972年5月的北京，反常的政治气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5月初，解放军301医院住进了一名名叫“张续”、左腿粉碎性骨折、且有“严重问题”的病人。

5月7日上午8时，正在北京卫戌区某部担任警卫班长的赵保群突然接到命令：“组织上决定派你去执行一项艰巨任务，今天下午由你带5名战士去301医院，监护一名特殊病人。你们到岗后，不准与他谈论政事；病房门口要用屏风围住，不许他与外人接触；每周二或周五病人家属探望时要在旁边监听，谈话内容须作记录；不得对病人生活给予照顾和方便……”

军令如山，时年23岁的赵保群当即率5名战士来到了301医院外科六病室。面前的“张续”头发零乱，胡子拉碴，面色腊黄，全身虚肿，穿一身又破又脏的棉袄，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

此情此景，赵保群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想起“文革”初期自己的父亲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戴高帽、游行、批斗，一家人被赶出家门露宿街头的遭遇，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张续”就是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张爱萍上将，这位15岁参加革命、18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创建中国工农红军第14军、功劳显赫、戎马一生的老将军，竟被人罗织“特务”、“判徒”、“假党员”等罪名，遭受了“两载批斗五年牢狱”的严重摧残，体质极端虚弱。5月2日中午张将军单独洗澡时头昏目眩，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致左腿粉碎性骨折。5月5日，周恩来总理得知张爱萍摔伤且已连续3天无人过问的消息时，止不住拍案而起：“抓到俘虏还要优待，何况是自己的同志，赶快放人治病……”张爱萍这才被送进了301医院，在“监禁”中接受手术治疗。

给予特殊照顾

“张续”虽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可他那不畏强暴的铮铮铁骨令赵保群暗暗敬佩不已。赵保群上岗不到一小时，两名“专案组”人员气势汹汹闯进病房，胁迫刚刚从麻醉状态中苏醒的“张续”交待问题，“张续”视而不见，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张续”在接受牵引复位时痛得大汗淋漓，面部肌肉抽搐，牙齿咬破了下嘴唇，仍是一声不吭。面对“专案组”一次又一次的审讯，他要么横眉相对，要么冷冷一笑，“专案组”拿他没办法。赵保群判断“张续”是正派的好人，暗下决心要保护他。

此后，赵保群冒着政治风险，机智、巧妙、果敢地对病人实施全方位护理。他定期为病人洗头、理发、刮胡子；病人大小便不能下床，他不厌其烦地将便盆端来端去；病人不能坐着吃饭，他一匙一匙地喂；病人身子脏了，他用温水洗擦；病人伤处疼痛，他为病人做热敷和按摩；病人家属来探望，他守在门外，好让他们多说点知心话……

在赵保群的精心护理下，“张续”有了精神，也有了食欲。主治医生说“吃茄子能加快骨头愈合”，赵保群悄悄上街购回茄子；夏日炎炎，酷暑难当，听着窗外蝉鸣声，“张续”无意中说了句“西瓜该熟了”，赵保群多次上街买回了西瓜。这一切自然被“张续”看在了眼里。

赵保群对病人的特殊照顾“专案组”有所觉察，“专案组”负责人郑重其事地找他谈话：“组织上正在考虑提拔你当排长，并已通过政审，希望你严格做好监护工作，接受组织考验。”

那人将“严格做好”4个字的音调提得特别高。赵保群淡淡一笑：“谢谢关心，我的水平和能力有限，目前还不具备条件。”那人悻悻而去。

生与死的较量

1972年7月28日晚8时许，下岗后的赵保群刚躺下休息，床头电铃骤响！他一骨碌跃起冲上5楼，此时的“张续”脸色铁青，口吐白沫，已处于昏迷状态。

“怎么回事？”赵保群急红了眼，大声责问。值班战士报告说：“十几分钟前，一个戴口罩的医生送来一碗煎好的中药，‘张续’喝下中药后先是呕吐，后又抽筋，很快就成了这个样子。”

赵保群眼冒金星，一把抓起电话通知院方派人抢救，可电话没有人接。他急忙赶至医院值班室，可值班室无人值班。他立即将5名战士叫到病房下令说：“任何人不准离开病房一步，在主治医生到来之前外人不得跨入病房一步。”说完，赵保群三步并作两步向一公里外的主治医生宋军医家奔去。

经过两天两夜的全力抢救，“张续”告别死神睁开了双眼，赵保群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张续”苏醒后得知监护自己的警卫班长抢救措施得力、并已48小时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边时，握住赵保群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细心的赵保群趁抢救之际悄悄将中药渣收了起来。事后他和宋军医逐一分检药渣，发现药渣内多了一味处方上没有的“洋金花”种子，这是一种剧毒中药，服用5钱即可置人死亡。

赵保群决心查个水落石出。可院方却一味狡辩。

正当赵保群与院方争执不休时，“张续”叫警卫战士将赵保群劝回了病房。“张续”说：“这年代黑白颠倒，你是查不出来的。我既然投身革命，就准备随时付出一切！”

1972年11月6日下午，“专案组”宣布解除对“张续”的监护，并通知赵保群等人务必当日下午3时离开301医院，不得再与病人接触。直到此时，赵保群才知道“张续”的真名——张爱萍。自己“监护”了6个月的“张续”原来就是张爱萍上将！赵保群多想在张将军身边多呆一阵子啊，然而他身不由己，临别时未能再见将军一眼。他站在6病室窗口下向将军行了个军礼，自言自语地说：“张将军好好保重身体，保群告辞了！”

1973年3月1日，北京卫戌区宣布赵保群提前退伍，并限令他两天之内离开北京，3月5日，赵保群回到了老家海安县角斜镇五坊村。

14年苦苦思念

赵保群回到家乡后，没有向地方领导提出任何要求。田野里，他脏活苦活抢着干；在供销社做临时工时，他一人干三个人的活；在砖瓦厂挑砖时，他挑肿了肩膀，跑破了脚板……尽管这样，他家的日子仍过得紧巴巴的。

炎夏酷暑，赵保群触景生情，将军该在美美地品尝西瓜了；寒冬时节，他思念将军的那件棉袄该扔了；刮风下雨天，他常念叨将军的伤腿是否还在隐隐作痛。后来，当他从农村有线广播中听到张爱萍已复出担任国防部长的消息时，曾激动了一阵子。但他从未萌发过找将军来改变自己处境的念头。

张爱萍将军恢复自由后，每当想起在医院的那180个日日夜夜，眼前便会浮现出赵保群憨厚朴实的笑容。他曾多次写信、打电话去卫戌区部队，得到的答复是：“该团已解散编入武警序列，赵保群早已退伍。”

将军依稀记得监护自己的警卫班长是江苏泰兴、如皋、海安一带人，1974年秋治病经过南京时，特地去找在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工作的记者吴邦义，请他帮助寻找赵保群。吴邦义利用出差机会数十次寻找赵保群，可寻人未果。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1986年春节。在亲人团聚的宴席上，张爱萍将军吃饭不香，他对妻子李又兰说：“保群不知在哪里，他现在坐在我身边该多好啊！”李又兰撂下饭碗说：“我这就给南京老吴打电话，请他多想想办法。再不行，在当地发寻人启事！”

张爱萍夫妇对保群的一片真情深深打动了吴邦义，他放弃春节与家人团聚，搭车赶往泰兴、如皋、海安等地再次寻找赵保群，并请当地广播站播出“寻人启事”。正月初五，海安县广播站负责同志一个电话打到南京，告诉吴邦义在该县角斜镇五坊村找到了赵保群。

5月19日，赵保群收到了张爱萍、李又兰夫妇的来信和100元汇款。

赵保群手捧来信和汇款单，眼睛湿润了。他和家人商量后决定将100元转赠五坊小学，他要让孩子们知道一个将军对一名普通士兵的深情厚意。

将军夫妇得知此消息后，再一次被赵保群感动。张爱萍当即挥毫泼墨，题写“破世俗一尘不染，立高洁两袖清风”一联赠给赵保群。李又兰购买了76本精装图书托人带给赵保群，让他转赠五坊小学。

1986年冬，张爱萍夫妇得知赵保群妻子丁五英生病住院的消息，特意汇来400元，并写信言明今后每月再寄50元。赵保群忐忑不安，立即去信谢绝了将军夫妇的好意，并把收到的400元转赠给了镇上的敬老院，把将军的温暖撒向更多的人。

16次相逢北京

1987年11月13日，赵保群来到了首都北京。离别15年，相思15年，15年的相思顷刻间成了面对面的泪花，将军与保群紧紧拥抱在一起……

一阵亲切的问候后，将军说：“保群哪，我早已恢复了工作，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一直都想念着首长，但考虑二老工作繁忙，我不愿打扰你们哪！”保群实话实说，“我常在电视上看到首长的镜头，首长身体健康我心里就踏实了！”

当晚，张爱萍夫妇将儿子、儿媳叫了回来，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警卫班长。席间将军夫妇兴致很高，不断地向保群敬酒，为保群夹菜。那晚他们倾心欢叙，抽泣不断，谈了很久。

告别时，张爱萍将一个包裹递至保群手中说：“这里面是只和平鸽，是老山前线的战士们用炮弹壳精制而成的，请你把它转赠给五坊小学的孩子们，希望爱国主义精神能在孩子们的心中扎下根！”李又兰也拎来一个包裹：“两块布料带给你父母，一件羊毛衫给你爱人，10本美术书籍和几支画笔带给喜欢画画的孩子，两套军装留着你穿……”

“红旗”车徐徐启动，保群猛然回首，将军夫妇仍站在原地不停地挥手……

1988年初，在地方党和政府的关心下，赵保群被安排至海安角斜工商所工作。3月1日，张爱萍书赠赵保群两句座右铭“勿逐名利自蒙耻，要辨真伪羞奴颜”，勉励他“永远做个正直、正派、正气的明辨是非的真正的人，做个称职的国家工作人员！”

自1987年以来，赵保群已16次应邀赴北京到张爱萍家中做客，每次将军都与他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将军说：“北京是你的第二个家，有空要常回家看看。”

赵保群每次进京，张将军都问得很细很细：当地社会治安怎样？群众生活怎样？人均收入多少？群众对中央政策有什么看法？赵保群一一如实回答。当张爱萍得知赵保群已当选省和南通市人大代表，并获市“十佳优秀共产党员”、“十佳标兵”，三次荣获三等功时，老将军兴奋不已，连连称赞：“好，干得好！”

2000年张爱萍90华诞时，赵保群又一次应邀去将军家中做客。宴席上将军要家里的每个人都记住他与警卫班长的生死情结。此后不久，国防部长迟浩田上将亲切接见了赵保群，迟浩田说：“你保护老首长作出了很大牺牲，我向你致敬！”保群则腼腆地回答：“这没什么，有良心的人都会这样做！”

2003年7月5日20时35分，张爱萍上将因病在北京去世，噩耗传来，赵保群失声痛哭。接到张爱萍治丧委员会办公室书面通知后，赵保群泪水涟涟，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赵保群表示，他将时刻铭记将军的教诲，“永远做个正直、正派、正气的明辨是非的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