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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与弱卵而同立

(2012-10-04 13:48:02) 下一个

恒与弱卵而同立

——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说

[]村上春树   陶志健 译
 


 

 

今天我来到耶路撒冷,身份是个小说家,就是说,是一个以编假话为业的人。

当然,不只是小说家会说假话。政客也假话,这是众所周知的。外交官和军人也会适时推出自己特有的假话,这就像卖二手车的、卖肉的和盖房子的一样。但是小说家的假话有所不同:小说家编假话不会被人批评不道德。甚至可以说,他的假话编得越大越巧,越有新意,就越能得到大众和批评家的赞赏。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回答是:小说家能够通过编织巧妙的假话——通过虚构逼真的故事——把真理移植到一个新的场景中,再投上一束新的光线。在多数情况下,真理的原本形态是几乎不可能把握,不可能准确描述的。因此,我们就要诱真理出穴,把它植入一个虚构的场景中,给它的原本形态套一个故事的外形,以此来抓住它的尾巴。不过,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搞清楚真理在我们心中藏在何处。这是编织优秀假话的先决条件。

但是今天我无意说谎。我将尽力坦诚相告。一年中有几天我是不做编假话的事的,而今天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我就实话实说了。好些人曾劝我不要到这里来领这个耶路撒冷文学奖。有些人甚至警告我,说如果我来了,他们会鼓动人们抵制我的书。

他们的理由当然是加沙地带爆发的激烈战斗。据联合国报道,已有上千人丧生于封锁之中的加沙城内,很多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包括孩子和老人。

接到获奖通知后,我曾一再自问,在这样一种时候,跑到以色列,来领取一个文学奖项,究竟是否妥当?是否会造成一种印象,似乎我在这个冲突中偏向一方?似乎我支持一个国家强势黩武的政策?这当然不是我想给人的印象。我不认可任何战争,我不支持任何国家。我当然也不想看到我的书落到遭人抵制。

经过深思熟虑,我最终还是决意来这里。我之所以这样决定,原因之一就是劝阻我的人太多。可能我也像很多小说家一样,偏想逆着别人的指令而行。别人叫我——尤其是警告我——“别去那儿,”“别那么干,”我就偏要去那儿,偏要那么干。我是个小说家,或许本性使然。写小说的人都有点怪,他们不会笃信任何东西,除非亲眼所见,亲手所及。

所以,我来了。我选择了来到这里,而不是远离是非;选择了亲眼目睹,而不是闭目不见;选择了在此演讲,而不是缄口不语。

这并不是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传达某种政治信息。评判是非当然是小说家最重要的职责之一,不过传达评判的方式是每一个作家自己的选择。而我自己更愿意把这种评判转化为故事——超乎现实的故事。正因如此,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想向诸公传达直突的政治信息。

但是请允许我传达一条很个人化的信息。每当写作,我总是把它铭记在心。我从来不曾把它书于纸帛,展于墙壁。然而,它已经刻在我内心的墙上。这句话大如下:

 “高墙和弱卵之间,我恒与弱卵而同立。”

是的,不管墙有多正确,卵有多错误,我都会站在卵一边。孰是孰非,自有他人去论;或许时间和历史会做定论。但假如某个小说家,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总是站在高墙一边写作,那末他的作品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这个比喻的含义是什么?在有些情况下,它的含义太简单明了了。轰炸机、坦克、火箭、白燐弹、机关枪就是高墙固垒,而卵就是被碾碎、被烧焦、被射杀的手无寸铁的平民。这是一种含义。

但这并不是全部,还有更深的含义。想想吧:我们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是一个卵。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包在脆弱卵壳中的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灵魂。我是,诸位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程度不同地面对着一堵高墙。高墙有名,名曰体制。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但有的时候它却有了自己的意志,它开始冷酷地、高效地、“体制性地”屠杀我们,并唆使我们屠杀他人。

我写小说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彰显个人灵魂的尊严,并为之投上一束光亮。讲一个故事,就是要敲一个警钟,把光亮照在体制上,不让它网住并作贱我们的灵魂。我深信,小说家的职责就是通过写故事来不断彰显每一个灵魂的独特品质——生与死的故事,爱的故事,催人泪下的故事,令人胆战的故事,引人欢笑的故事。这才是我们日复一日认认真真编织故事的理由。

我的父亲去年去世了,享年九十。他生前是退休教师,兼职佛教僧人。读研究院时他被征入伍并被派到中国打仗。生于战后的我,小时候总是看见他每天早饭前对着家中的佛龛长时间地虔诚祈祷。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祈祷,他告诉我他在为在战争中死去的人祈祷,为所有的死者,无论敌友。凝视着他跪在佛坛前的背影,我仿佛感到死亡的阴影在他身边游荡。

父亲走了,带走了他的记忆,那些我永远无法知道的记忆。但是潜伏在他身边的死亡却留在了我的记忆中。那是我从他那里继承的少数东西、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今天我想传达给各位的只有一条:我们都是人,是一个个超越国籍、超越种族、超越信仰的个体,都是卵,是面对着叫做“体制”的高墙固垒的危卵。怎么看,我们都没有胜算,那墙太高、太硬、也太冷。任何一丝获胜的希望,都只能来自我们对每个人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灵魂的信念,来自我们灵魂相聚而获得的温暖。

请用片刻时间想一想: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实实在在活生生的灵魂,而体制却没有。我们决不能允许体制盘剥我们,不能允许体制自行其是。不是体制造就了我们,而是我们造就了体制。

我想说的,仅此一点。

我深怀谢意被授予耶路撒冷文学奖。我深怀谢意世界各地有许多人在读我的书。我也很高兴有机会在此向诸位作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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