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的短篇小说

中国移民在蒙特利尔的故事
正文

两个女人,一对好友

(2011-05-17 19:27:29) 下一个

蒙城人物速写之三两个女人一对好友Deux femmesdeux amies

露依丝和梅利莎到蒙特利尔已经二十多年了。露依丝和梅利莎都是到蒙特利尔后起得名她们的中文名字二十多年不用可能连她们自己都觉得陌生了。

露依丝是在她二十多岁时来的。梅利莎要比她晚几年。

她们是一对好友,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上幼儿园、小学和中学,最后,又一起生活在蒙特利尔。其实,她们的认识相当偶然的。

七十年代的上海,除了三十年代“东方巴黎”留下来的一些国外建筑,别无亮点。在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折腾下,经济发展基本以糊口为目的,什么都要计划,什么都要票证。粮票,油票,布票,工业券,不胜其烦,甚至连孩子上幼儿园也根据居住地区来安排。露依丝的父母住在上海国际饭店后面的黄河路上,那里有一个教学质量挺好的幼儿园,她自然被安排了进去。而梅利莎的家住在上海静安寺附近。那里也有一个幼儿园,但据说教学质量不行。作为小学语文老师的梅利莎妈妈不甘心宝贝女儿进这个幼儿园,东托西找之后,让她也进了露依丝的幼儿园。代价是送给幼儿园园长两瓶麦乳精。这是一种用牛奶和麦精等制成的固体饮料,不知该产品现在还存在否。反正在当时,这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大礼。两个小女孩被分在同一个班里,自然也就成了朋友。一天,露依丝的妈妈来接女儿回家,梅利莎也非吵着要去。于是,两家大人也就认识了。

露依丝长得细高个,瓜子脸,性格活泼,爱玩爱闹。而梅利莎则相反,圆脸短发,性格文静。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从小学到中学,梅利莎是班长。她爱好语文,文笔不错,还写得一手好字。露依丝则是文体委员,因为她喜欢跳舞和体育。有一年夏天,她被前来物色运动员的游泳教练看上。从此,每天放学后,她还带着游泳衣上体校训练。一年下来,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露依丝有个姐姐早已出嫁,也住在上海。有一天,露依丝从体校回家,姐姐正在和妈妈说话。她们一见露依丝,突然都不吭声了。露依丝觉得奇怪,就半开玩笑地问道:

“姐姐,你不是在和妈妈说我坏话吧”

“哪能呢,姐姐喜欢你都还不及。来,快过来。”姐姐说着,顺手把一个棕色的纸袋递给她。

她打开一看,高兴地跳起来:“上海话梅糖!我最喜欢吃了!”

她拿出话梅糖和另一个装饰华丽的小塑料袋。“伊,这是什么好吃的?”露依丝问。

姐姐向妈使了个眼色,说:“不知道吧,这是一个朋友从加拿大带来的巧克力。”

“巧克力我也喜欢!”

姐姐微笑地看着她说:“认识上面的英文字吗?”

露依丝摇了摇头。

“好好学,以后也到加拿大去。”姐姐意味深长地说。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露依丝正在家做功课,姐姐打着雨伞匆匆走进家门。

“这个黄梅天,真是的!”姐姐边说边把滴水的旧雨伞放在门旁的水池里。“妈妈,那边来信了,说很有兴趣。”

露依丝的妈妈闻声从里屋出来说:“哦,是吗?我只是担心小露还太小。”

“什么太小?”露依丝不解地问。

“其实也不小了。只是对方年龄大一点,离过婚。但人家是教授,又在国外。”姐姐说。

“说的也是。还是听听小露的意见吧。”妈妈说。

“什么?什么意见?”露依丝越听越糊涂。

姐姐把露依丝拉入怀中,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姐姐有一个加拿大华人朋友。他要找一位中国女孩,希望结婚后一起到加拿大去。于是,姐姐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我还小,我要读书,我要在屋里相。”露依丝红着脸说。

“真是不开窍!这样的好事到啥地方去寻。你不要,要的人多的是。”

“那就让人家去要吧!” 露依丝嘟哝地说。

“唉,还不知道人家是否会看上你!再说了!”姐姐赌气地拿上湿淋淋的雨伞走了。

过了几个月,那个教授来到上海。他四十来岁,四方脸,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配上一身合体的西服,显得彬彬有礼、温文而雅。露依丝对他颇有好感。加上在妈妈和姐姐的劝说下,她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一个月后,夫妇俩去了蒙特利尔。

 

当时,从中国移民到加拿大,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有个“炼狱”的过程。自然,每个人的素质和条件不同,这个过程有长短、有难易。对露依丝来说,移民加拿大当然不是“炼狱”,而是生命中的另一次机遇和旅程。她先在一所学校补习英文。当英语可以与人作日常交流时,她想出去打工了。因为她觉得整天呆在家里闷得慌。其次,婆婆和媳妇是天生的对头,她也没能幸免。但是,她的想法显然不合丈夫之意。一般来说,来自香港和台湾的中国男人都希望太太呆在家里相夫教子,认为赚钱养家是男人的责任。来自大陆的中国男人倒并不强求太太居家。露依丝的丈夫来自香港。因此,他不赞成妻子外出工作。但是,在露依丝的再三要求下,他也只能让步。

露依丝先在一家中国超市做收银员,一个月不到她就走离开了。倒不是她受不了打工的苦,而是对中国老板的德性忍无可忍。接着,她怀孕了,只能呆在家里。三年后,她带着儿子回上海探望父母。童年好友梅利莎来看她。

“介许多年勿见面,你好象根本没变。”已是大学生的梅利莎惊喜地说。

“不要瞎讲,已经老了。侬看,额头上都已有皱纹了。”

“真的!皮肤又细又白,还是加拿大好。不象上海,外出一趟,一面孔灰尘。”梅利莎说。

“这倒是,那是环境确实挺优美。你想来阈?”露依丝说。

“想呀,但啥办法来呢?”

“我回去问问我先生,我想伊会有办法的。”

“好呀!我等你消息了。”梅利莎高兴地说。

 

两周后,梅利莎接到了露依丝的来信。露依丝告诉梅利莎,她先生将担保她来加拿大读硕士。但前提是她必须通过托福考试并被这里的大学录取。梅利莎如同战士接到军令,立即行动起来。虽说她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英语了,但是,由于中国式的英语教学偏重于语法,无论学了多少年,一旦实际运用,学生依然是听而不闻、有口难言。因此,梅利莎除了继续她的大学课程外,每周两个晚上到位于上海淮海路的前进英语进修学校去上课,这是一个类似于北京新东方的外语补习学校 。经过一年的学习,梅利莎以高分通过托福考试并被麦吉尔大学心理系入取。在收到入学通知书的当天,梅利莎给露依丝打了个电话:

“我拿到入学通知书了。”

“哦?这么快,真了不起!你是块读书的料,我不来三!”

“别要瞎讲了,你也行!只是你有个好老公。什么时候我也能找到这样的老公就好了。”

“先来吧,然后就看你的运气了。”

梅利莎完全赞同露依丝的话,并且从心底里感谢露依丝的帮助。她家里得知消息后,也很快帮她凑足了飞机票的钱。当时一张机票的钱近乎一个普通中国人一年的收入。两周后,梅利莎到了蒙特利尔。自然,作为好友,露依丝免费提供住所,一个近楼道的睡房。这种举动对老外来说可能近乎于天方夜谭,但对中国人来说,是最自然不过了。就这样,梅利莎开始了艰辛的留学生生活,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则在唐人街的餐馆打工。

这是一家叫上海老饭店的餐馆。那天,她去唐人街买食品,路过这家饭店,看着黑底金字的招牌觉得特别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不是那个上海豫园里大名鼎鼎的上海老饭店吗!但是当她走进饭店,觉得完全不一样。上海的老饭店富丽堂皇,装饰考究。而这家饭店装饰陈旧,比较传统。正面是一个小小的舞台,墙面上贴着个大红的双喜字。一般来说,双喜是指结婚庆典,表达双方之喜。其实,当时蒙特利尔中国人并不多,年轻人到饭店来结婚的更少。但对讲究吉利的中国人来说,反正喜上加喜是一件好事。舞台的两边竖着两根立柱,上面雕着描金的龙凤图案。龙在中国文化中是百兽之王,而凤则是百鸟之王。龙凤结合除了暗示男女婚事外,也象征中国人的阴阳哲学。梅利莎一边看着,一边想着心事。那时是下午两点左右,饭店里空无一人。梅利莎失望地转过身来。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男人从里面出来。

那人疑惑地望着她用广东话说:“你想打工啊?”

是的!”

“哦,甘你识吾识广东话啊?”

“识!我妈系广东人来噶。”

“哦,甘你听日晚黑六点来翻工啦。”

由于梅利莎会说广东话和英语,她成了上海老饭店的一名“带位”,即英语中的waitress。当时,蒙城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只招会说广东话加上英或法语的中国人。因为大部分中国移民来自香港和台湾:他们或是来加拿大修铁路的中国移民的后代;或是因“九七”临近,害怕香港变成越南西贡而移民加拿大的香港中产阶级。因此,广东话成了海外中国人的“国语”,而普通话在唐人街则成了名副其实的“外语

在中国餐馆打工,薪水很低,一般都在政府规定的最低薪水以下。好在有小费,梅利莎每天打五小时工外加小费也能挣个六、七十元。自然,和在老外餐馆打工的waitress相比,中餐馆的小费其实少得可怜,因为小费得分三份:一份由waiterwaitress拿,另一份由在厨房的帮厨分享;因为帮厨没有机会接触客人,仅拿最低薪水是难以糊口的。最后一份交老板。显然,这是某些中国老板的贪婪表现。但是,梅利莎接受这个现实,因为工作太难找了,尤其对生活在蒙特利尔的中国人来说,要么在老外公司搞技术;要么自己做生意,如开个便利店;要么在唐人街混饭吃,其他选择虽说也有,但机会很少,选择面也很小。只要餐馆生意不错,小费收入基本上还算可观。最近,餐馆新来了一位会说广东话的越南女人。当她负责小费分配时,尽管晚上生意挺好,所得小费却比过去少。开始,梅利莎也没太介意,虽然她太需要钱了。一次,她送走一位客人,把收到的小费交给这个越南人。当她在远处不经意地朝帐台望去时,发现越南女人往胸部塞东西。当天晚上,所得小费明显减少。一连观察了几次后,梅利莎把她的发现悄悄地告诉了几位同事。

一个周六的上午,整个餐馆里坐满了人,连楼道里都是等候就餐的客人。销售茶点的小姐一边不紧不慢地在餐桌间推着车,一边嘴里用广东话报着茶点的名称。当有客人点菜时,就把冒着热气的点心放到桌上,然后在一张订菜单上记下菜名,再推车到下一桌。梅利莎和其他几个waitress不停地把客人引导到空桌前,并不时把收到的钱及小费交到帐台。今天轮到越南女人负责帐台收费。她接过waitress交来的钱就点钞;开收银机放钱,并把打印出的发票和零钱交给waitress。同时,把小费放到收银机旁的一个小罐里。当waitress离开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快速地从收银机的小罐里抽出一张廿元。然后,假装抚摸了一下颈部,顺势把手里的钱塞进了胸部。这时,梅利莎和其他几个同事走到她旁边。越南女人的脸“刷”地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你们干什么?” 她神情紧张、结巴地说。

“没干什么!我来给你结帐的。” 梅利莎说。

“好吧,把钱给我。”越南女人故作轻松地说

“钱在这里。”一个waitress的手一下子按住了她的胸部。

 

越南女人开除后,餐馆的小费收入基本稳定。对梅利莎来说,这点钱过日子还勉强凑合。但要交学费、要买书,就属于杯水车薪了。一天,梅利莎在图书馆一边看书,一边想着学费的事。

Can I sit here?”一个陌生男子站在梅利莎对面。

Sure” 梅利莎头也没抬地说。

“谢谢!”那男子说。

听到发音有点特别的国语,梅利莎有点吃惊地抬起头来。一个满脸堆笑的亚裔男子站在她面前。他中等个,胖胖的脸,嘴唇红润,剃着个板刷头。梅利莎为刚才的失礼有点不好意思。

“我想你是从大陆来的!” 板刷头说。

“你怎么知道?也许我从台湾来呢?”

“台湾。。。不说你那样的国语。”

“哦,是吗?”

“当然是!我就是从台湾来的。”

这个台湾男子和蔼、殷勤并出手大方,梅利莎对他颇有好感。但是,随着接触的增多,梅利莎反而觉得不了解他了。可能由于两岸分隔太久,大陆人和台湾人无论在观念还是文化上都已经渐行渐远,虽然同种、同根和同源。因此,当台湾男子几次提出结婚事宜,梅利莎一直犹豫不决。这天晚上,梅利莎觉得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决定,因为她面临学费和签证问题。这学期交不出学费,下学期则没法注册。学生身份一旦失去,签证就有问题。于是,她给露依丝打了个电话,想听听她的想法。早在一年前她就从露依丝家搬出去了。露依丝告訴她,这事得由她自己决定,她由于婆媳之争正和丈夫闹矛盾。第二天下午,梅利莎应邀参加大学一个叫“金钥匙”的活动。这是一个世界性的大学组织,以奖励那些成绩优秀或具有领袖才能或献身社区服务的优秀学生。梅利莎因学业出色而受邀。在入门处等候签名时,遇见了台湾男子。梅利莎告诉他,她同意嫁给他。台湾男子大为感动,当场单腿下跪向她求婚。在场的老外立即以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表示祝贺。

浪漫过后,生活回归现实。婚后,梅利莎不再为学费和签证伤神。但是,丈夫的“大男子主义”也让她受不了。梅利莎从小在上海长大,上海男人善待女人在中国尤其出名。而现在的丈夫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时还冷战加热战。这难道是她所寻求的下辈子生活?但是,她又是个心地善良的传统女人。因此,随着两个女儿的出生,她对生活已不抱幻想。白天,她在一家华人公司做会计,晚上则忙于照顾两个孩子。上星期,丈夫以生活在台湾的婆婆托梦为由,提出再要一个孩子。她心里很清楚,丈夫是要男孩。因为他家是单传,到了他这代,如果没有男孩,家里的香火就断了。其实,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当第一个女儿出生时,医生就告诫过她,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人,不能再要孩子。但为了满足丈夫的愿望,她还是冒险把第二个孩子生出来。现在,要不要生第三胎,她拿不定主意了。

这天,她带着两个女儿到唐人街附近的Saint-Luc医院体检,在医院候诊大厅遇见了露依丝。

“露依丝,是你吗,好久不见,好吗?”

Soso,你呢?”

“我也So so正好有个问题想问你。”梅利莎把丈夫要男孩的事提了出来。

露依丝怜惜地望着她说:“你不能再这样了!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也许会没事!”梅利莎低声地说。

“但是,如果仍是女孩呢?”

梅利莎没吭声。

“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自私。”

梅利莎有点吃惊地抬起头望着露依丝。

正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手机铃响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手忙脚乱地找自己的手机。露依丝朝梅利莎扬了扬手机,开始接听。

“是律师打来的,我下午和他有个约会。”露依丝通完话说:

“你忙吧!”

“你不知道吧,我已经打算和老公离婚了。”

“哦,这怎么会呢?你们不是相处得的好吗?”梅利莎脱口而出。

“嗨,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对不起,我得走了。给我打电话哦!”露依丝微笑地朝她扬扬了手,匆匆走了。

梅利莎漠然地望着露依丝远去的背影,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本文已发表在蒙特利尔的<蒙城华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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