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已发表作品:〈魔鬼的彩带〉〈假如镜子能说话>〈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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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连载一个偷渡女和大学教授的爱情故事113

(2009-03-25 13:52:07)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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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获得了两个星期的休庭,彼德说什么也要亲眼去看看这位神奇的“伍子胥”。在找了一个我永远也别想猜到的理由后,他告诉我,他已经和景凯约好了,并说这位教授对我们的拜访兴趣十足。

横跨在密西西比河的80号公路桥上,仍然匆匆过着一对不得交尾的龙凤。不同的是,桥上那些浮在夕照里的路灯,为这对龙凤扫尽了一路的坷坎。

那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们几乎就在他刚一打开门的时候,便把我们的目光准确地投到了他的头上。他本人似乎也觉察到了。凭着他的聪明,也许他还能猜出这目光里有多少是好奇,又有多少是失望。因为他那一头乌黑的短发,连同他的络腮胡,的确让我和彼德大感失望。

“您这咖啡桌真别致啊,简直就跟艺术品一样!”

彼德这个极少恭维人的家伙,我至今仍然认为那天他这么说,完全是为了掩饰他那好奇的目光。不过,后来他并不承认。

“请随便坐,”景凯穿着便衫,显得兴致勃勃,把我们让进客厅后,又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我最近还买了个霁红仿古瓶呢。”

随后,我们在午后的阳光里,看见了那个放在茶几上的花瓶。瓶后,是一扇窗户,有些树影挂在白纱帘上,随着风的抚摸闪动着。

“怎么?”我一面在沙发上坐下,一面问景凯,“您太太和女儿都出去了?”

“兰芳在邻居家。”景凯拿起一条丢在沙发背上的毯子说,“我太太去世了。”

“什么?!”

还有什么样的意外消息能让我和彼德比这更吃惊的?在和彼德相视对看了一眼后,我说:

“真对不起,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一个多月前。”

景凯很随意地在单人沙发里欠着身子,仿佛是在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对了,”他又问,“你们两位想喝点什么?要不要来点PORT(波特酒)。我有瓶很好的PORT。”

“是因为生病吗?”我接过他递来的酒又问他,无意中还是说了句多余的话,“我听桂花说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对。”景凯果然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喝了口酒说,“几年前她患上了乙型肝炎,后来转成肝癌,很快就不行了。”

一串鸟鸣般的笑声把我们的目光引到了窗外。几个孩子骑车而过,车把上挂着五彩飘带,仿佛一把摔出去的金簪子,撩得人眼发花。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这酒如何?”景凯又问。

“好极了。”彼德拿过那酒瓶,看着上面的商标纸,“这是葡萄牙出产的?”

“是的,”景凯说,“我到那儿开会,听说当地有个小村庄出产的PORT不错,本来想多买几瓶带回来,又怕飞机上不允许带液体的东西,只好让商店给我寄了一瓶来。”

此刻我把目光停在了一个放在小柜上的相框上。这是桂花的照片。

“桂花跟我说她会骑马,”我过去拿起它,转过身问景凯,“这是她在国内照的吧?”

景凯在又一次地注意看了我一眼后,起身过来,从我手里接过那照片,尽情地看了一会儿。这是怎样一种温暖的眼神啊!我坚信他一天也没忘记过她。

“这是我一个朋友梁虹为她照的,”当他忽然发觉自己走神时,连忙说,“当时我们正在一个马场里。”

“您最近没有去看看桂花吗?”我顺口问,当然是怀着目的地顺口。

“桂花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一种深深的惦念和盼望悄悄地溜进了他的眼睛,他把那相框重新放回柜子上,又问我,“她好吗?”

我把桂花在法庭上如何作证的事说了一遍,又称赞她是如何地能干和有趣。景凯听得十分认真。可那张刚毅而又充满智慧的脸并没有为此感到兴奋,反而开始现起了一片黯然。对这片黯然的前额,纵然我有一万种猜测,可是此时此刻,我只能给自己一个回答,那就是,景凯已经确定我对他和桂花的事,是有所了解的。既然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必再顾虑了,可以直接问他,既然高文芳已经去世了,为什么他迟迟不把桂花接回来?但我仍然不敢那么贸然,那太唐突了,就算我也是中国人,但对景凯来说,毕竟是个陌生人。

“请问,”彼德若无其事似的吹起了口哨说,“您的卫生间在哪儿?”

天啊!我在心里叫着,这个出生在纽约的美国小子,但愿他是为了知趣才那么不知趣的!

“真抱歉。”当彼德进了卫生间后,我对景凯表示着歉意说。

“哈哈!”谁知他竟大笑着用中文说,“你怎么能阻止人去卫生间呢!”仿佛我故意欺负彼德似的。

好了!这开朗的笑声给了我足够的自信心。要是我再不趁热打铁赶紧把我想问的事说出来,黄花菜可就真得凉了!

“既然您太太已经去世了,您为什么不把桂花接回来呢?”我像一个爱管闲事的八婆那样问着,只是仍然用了中文。

此刻我们差不多是站在通往家庭间的过道上。这是因为景凯为了给彼德指出卫生间的方向,才使我们都挪动了位置。景凯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头看着地板。我记得桂花跟我说过,当他思考什么时,他有这个习惯。

“桂花对你谈了不少关于我和她的事吧?”他终于把猜测变作了提问。

“是的,”我有些抱歉地笑着说,“在去加州作证的飞机上,因为无聊,她跟我谈了不少她过去的事。”

“那么,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的儿子?”

“什么?!桂花有个儿子?”

我吃惊地叫起来。我说过,在这之前,我始终认为桂花没有留下那孩子。

“对。我就是那孩子的父亲。可这个孩子让高文芳害死了。”

“什么?!那孩子被高文芳害死了?”我再次吃惊地叫起来。

我听见彼德在我身后的那一声轻而沉的惊讶。原来他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而我呢,因为吃惊,使我的叫喊又回到了英文上。要弥补是不可能了。好在景凯并不在意,甚至还向彼德,为了他和我先前用了中文,而抱歉似的点头笑了一下。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过了良久,等我们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后,才由彼德开始把我们和景凯的谈话继续下去。

“您能对我们详细谈谈吗?”彼德说,“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您太太为什么要害死您的儿子?她是出于妒忌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这事高文芳直到临终前才跟我说。”景凯苦笑了下,然后站起来,到壁炉架边上的壁柜里找出一个笔记本,一面又说,“不过,我敢肯定,她告诉我并不是想到人在临死前应该有所忏悔。这是她的日记,她在里面记载了她谋害那孩子的经过。”

“如此看来,”我接过那笔记本说,“桂花不但留下了孩子,而且还告诉了您。”

“不,桂花没有告诉过我。”景凯轻轻叹了口气,“她是因为停经,才怀疑自己大概怀孕了。后来彭姗带她去买了个自测器,证实了这事。尽管她不让彭姗告诉我,可彭姗还是告诉了我。彭姗认为我有权力知道这件事。她是希望我能出面劝桂花把孩子留下。我当然是舍不得那孩子,可是我觉得,对于打胎,桂花有更多的权力。既然我希望她成为强者,自食其力,那么一切事就让她自己作主吧。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曾经几次想去看看她,最后都忍着了。有一次我都开上了80号,结果还是半途而归。”

“那么,”彼德咳嗽了一下,带着律师无法抑制的习惯问道,“桂花最后没有去打胎,这点您并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景凯叹了口气说,“桂花把孩子留下了,但她没有把这事告诉彭姗。不幸的是,彭姗从一开始就相信桂花不会留下那孩子。而我就更糟糕了,我甚至觉得桂花还会恨她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因为是我硬把她赶走的,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把她的心伤得有多狠。那年桂花走后不久,碰巧彭姗因为父亲病重回国,而且在家一住就住了将近大半年,直到把她父亲安葬后才回来。所以,在桂花生孩子之前,彭姗不仅一次也没去看过她,甚至连那孩子也没见过。而在这段时间里,刚巧又碰上高文芳发现自己患了肝癌,并且立刻卧床不起了。她的病情恶化是在半年之后,也就是在桂花生完孩子以后。说实在的,高文芳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完全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可惜,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邪恶把她毁了。母爱在她内心和行动上也仅仅跟闪电那样,只亮了一亮,就暗灭了。”景凯说到这儿又叹了口气,“不过,眼看着她不久就要离开人世,兰芳将会永远失去自己的亲生母亲,我心里也不好受。而我能做到的事,也只是在她生病时期使她的痛苦减到最轻程度。因此,我一方面为她到处求医,一方面还要工作,同时还不能让兰芳有所察觉,所以,每天跟奔命似的。我唯一的自我安慰就是,我相信桂花的能力。”

那低沉的声音里没有沉痛感,甚至没有遗憾!用自己的亲生子换来一个女人的自强,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自古以来,有谁能把现实和理想融合成一个整体?又有谁能把有限的青春,与不受限制的岁月重叠在一条直线上?只是对于景凯,我担心的是,在这个二奶和情人无孔不入的地球上,他是拿自己心爱的女人作为奉献,来宣告自己为人处世的理念吗?他是要把他的儿子当做利器,对着人间的“常理”做着最后的抗衡吗?不不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可不能这么想。我相信他用的是智慧。这是上帝拿来区分人类和动物的工具。尽管我仍然怀疑这智慧究竟有多少力量才能抑制邪恶,也不知道它需要多少憧憬才能使那常理脱下平庸的外衣,变得美好起来。然而,我还是坚信不疑。

“既然连彭姗也没有见过那孩子,”我说,“那么高文芳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因为她是医生,对桂花身体上出现的反常现象比较敏感。也许在桂花走之前,她已经看出桂花怀孕了。据彭姗说,高文芳向她打听过桂花的住址。彭姗就把桂花的地址给了她。当然这不能怪彭姗,高文芳满嘴的甜言蜜语,彭姗是不可能知道她有什么企图的。”

那几个骑车的孩子又回来了,阳光再次将那五彩的飘带投入玻璃里,而这一次,那金錾子却变成了一把飞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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