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没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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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倾城之恋:献给张爱玲的一抹苍凉

(2007-07-25 10:54:40) 下一个
一、离开,带着毫无眷恋的苍凉
  
  一直不敢去碰这个人。
  一直不觉得这也是在地面上曾经生活过的人。
  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她死去的时候,我们仍然不知道。
  而断断续续进入我们视线、耳朵和心灵的是关于她那若有若无的谣传、她的人生际遇、她的苦难、她的爱恋、她的悲怆、她的疲惫、她的落寞、她的孤傲,以及她那令人欲哭无泪的符咒般的文字碎片。
  1995年9月8日上午,美国洛杉矶一座寂寞深深的老年公寓里突然传来骇人的尖叫。发出这声尖叫的是看护这座公寓的黑人彼特斯,在这座公寓的四楼上,责任心极强的彼特斯感觉房间里的老妪多日不见出门,隐隐有些不安。他轻轻地敲着门,轻轻地叫喊着,但房子里一直静静的,像一座坟墓。
  最终,彼特斯叫人打开了门,眼前出现了奇特的一幕:房屋正中央铺着一块红红的地毯,一位尖瘦的老妪很优雅地躺在地毯的中央,她静静地睡着,再也叫不醒了。
  警方闻讯赶来,验尸后证明:这个老妪竟然死去了三天。
  彼特斯听了这个消息后,他再也忍不住了,遂发出了令美国洛杉矶心痛的尖叫,这尖叫电波一样,穿过太平洋,传遍了世界各地,许多城市都被这压抑的尖叫划痛了。
  这个老妪就是旷世才女张爱玲。
  张爱玲一定不希望彼特斯发出如此骇人的尖叫。她早已习惯了无声的日子,习惯了孤独与寂寞,她只想静静地睡着,静静地坐在天堂,醮着阳光,写着充满灵性的珠子般的文字。
  人们记住了这张简历:张煐,1920年9月30日生于上海。1930年改名张爱玲。1943年,发表《倾城之恋》和《金锁记》等作品。1944与胡兰成结婚,3年后离婚。1952年移居香港。1955年离港赴美,并拜访胡适。1956年结识剧作家赖雅,同年八月,在纽约与赖雅结婚。1967年赖雅去世,1973年定居洛杉矶。两年后,完成英译清代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1995年九月逝于洛杉矶公寓,享年七十四岁。
  张爱玲用这种方式走完了她的一生。她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那么,在最后的时刻,她拼尽全力爬到了华美的袍子的正中央,是为了赶走那些烦人的虱子,还是要成为虱子中的女王?
  可悲的是,当听说张爱玲的死讯传回北京时,内地文坛许多人士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怎么,张爱玲原来还活着?一九八二年,一个在加州大学留学的大陆学子第一次读到《金锁记》,听葛浩文教授说张爱玲就住在洛杉矶,他也吓了一跳:张爱玲不是死了好久了么?
  在香港媒体上,能够见到的张爱玲的最后一张照片,是那张她手上拿着刊登金日成猝死消息报纸的照片,她拿得隆重而笨拙。这照片摄于1994年,离她离开人世的日子只有不到三百天的时间了。就在此前的一年,她还去做了一次美容手术,并戴上隐形眼镜。
  张爱玲对美的执着、敬爱、锐气真是令人荡气回肠啊。
  终于,这个爱美、敬美、求美、追美的人悄悄地走了,这个“了无声息地飘过来,水一般的亮丽自然”的人悄悄地走了。如同在许多人心目中她早已走了的那样,如同在许多人心目中她不曾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她悄悄地走了,带着毫无眷恋的苍凉,但她留下的沉甸甸的文字是任何人都无法抹去和无法漠视的。
  张爱玲留下了遗嘱,很简单,只有两点。第一,弃世后,所有财产将赠予宋淇先生夫妇;第二,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殡殓仪式,如在陆地,则将骨灰撒向任何广漠无人之处。
  处理丧事的总原则是:隐私、迅速和简单。
  张爱玲深知:无论多么美丽的人,一旦死了,都不好看。所以,她要马上火葬,不要让人看到遗体。
  朋友们实现了她的愿望。自她去世至火化,除了房东、警察、彼特斯、遗嘱执行人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外,没有任何人看过她的遗容,也没有照过相,而且,除按规定手续需要的时间外,没有任何耽误。
  她要把她的骨灰,撒向空旷无人之处。这遗愿也做到了。
  尽管活得艰难,但不拒绝生命。在七十四年的风风雨雨中,她避世而不弃世,执着而不自恃,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对生活负责。她认真地做了她应该做的事,认真地拒绝了她不愿意不喜欢的事。当上帝召唤她离开时,她静静地起身而去。
  因为这人世,她早已无心眷恋。
  眷恋的是那些活着的默默阅读她的人……
  有一种情感叫伤痛,因为她的离去,人们感觉了;
  有一种关爱叫珍惜,因为她的离去,人们记住了;
  有一种态度叫尊重,因为她的离去,人们懂得了。

2007-06-06 11:54
二、爱,在那遥远的春天的晚上
  
  张爱玲出身高贵。她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张佩伦,她的祖母是更加大名鼎鼎的李鸿章的女儿。据说祖父与祖母的婚姻可谓天作之合,一时传为佳话。但作为这对佳话的爱情结晶,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量颇不争气,沾染了种种恶少的习气,吸鸦片、逛妓院,样样都干。奇怪的是,张廷量艳福不浅,他娶了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这是个非常美丽而新潮的女性,追求个性解放,深受“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的影响。由于不能忍受封建旧式家庭的束缚,在张爱玲4岁的时候,就不顾张廷量的规劝,与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同赴欧洲留学去了。
  不久,曾两度出任民国总理的孙宝琦之女孙用蕃嫁给了张廷量。张爱玲与后母关系一直紧张。有一次居然还狠狠地打了后母一记耳光。这一打,将她对这个家庭的最后一丝留恋也打掉了。很快,她遭到了父亲的毒打,并被关在房间里半年。
  少女时代的张爱玲反叛、敏感、郁闷。她总是怀念自己的生母,并一直与生母保持着联系。比方,生母在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时还将照片寄回给她。后来生母在欧洲进了美术学校,一九四八年她在马来西亚侨校教过半年书。她喜欢画油画,跟徐悲鸿、蒋碧微等大家都很熟识。珍珠港事变后她从新加坡逃难到印度,曾经做过印度总统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
  张爱玲勇敢地逃出了家庭。她要像生母那样,张扬个性,自由自在地生活。她敢于犯上,哪怕是面对自己的祖母。比方,她的祖母写了一首赞祖父的诗,大家都说好。只有她不以为然,认为写得不好。有人说,能够将美破坏掉的人才能当作家,才能写出好小说。
  张爱玲就是这样的人。
  不仅如此,张爱玲居然也看地摊小报,看到其中的脏话浊话,她一边骂一边笑,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最有意思的是,做什么事,她都显得理直气壮。一次路遇小瘪三抢她的手提包,争夺了好一会儿没有被夺去,张爱玲打跑了小瘪三后还骂那家伙“不自量力”。
  又一次,一个小混混抢她手里的小馒头,张爱玲毫不退让,结果,一半落地,一半她仍然拿在手里。她咬了一口后,将剩下的小馒头朝小混混的背影恶狠狠地扔去。
  但这并不是说,张爱玲没有同情心。她的同情心是建立在劳动之上。一次,她搬印书的白报纸回来,到了公寓门口要付车夫小账,她觉得非常可耻又害怕,宁可多给一些,把钱往那车夫手里一塞,赶忙逃上楼来,连不敢看那车夫的脸。她可以想象车夫那张汗湿湿的脸。
  张爱玲独立意识很强,凡事像刀截一样的分明,从不拖泥带水。她爱钱,因为这钱是自己靠血汗挣来的。她是个喜欢张扬的人。一朵美丽的花,如果没人看见,那叫什么美丽?一幅名贵的画挂在墙上,如果没人欣赏,那叫什么名贵?一次到一个朋友家去,看到许多值钱的东西,朋友任其默然,没有半点喜意,张爱玲出门后,对人说:“我看过之后,只觉很可惜。这些东西没有让主人高兴,我宁可不要这富贵了。”
  少女爱美是一种天性。但张爱玲爱美,更多的是一种自觉、一种追求。那还是在她小女孩的时候,她就有一篇文字在报上登了出来,得了五元钱。大人们说这是第一次稿费,应当买本字典做纪念,她却马上拿这钱去买了口红。
  张爱玲天生就是写家。她十四岁即有一部《摩登红楼梦》,订成上下两册的手抄本,开头是秦钟与智能儿坐火车私奔杭州,自由恋爱结了婚,但是经济困难,又气又伤心,而后来是贾母带了宝玉及众姊妹来西湖看水上运动会,吃冰淇淋……
  胡兰成看完后大惊,认为她写得“真有理性的清洁”。可惜,张爱玲的命运也毁在了这种“理性的清洁“上。对爱的向往和渴望,就像对美的向往和渴望一样。张爱玲用一生去追求,但得到的却是一缕受伤的月光。
  爱,伤害了她;爱,也造就了她。
  张爱玲出道之前写了一篇小文,题目就叫《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青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个青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看,张爱玲写得多么老道,一点也看不出幼稚和青涩。她平平静静地叙述着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小心翼翼地告诉你爱就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遇见合适的那个人,而那一刻不会随岁月流逝,而是愈发清晰。当时间已老,沧桑的人仍旧记得那声轻轻的问话。
  不用说,她是爱他的,只是后知后觉;不用说,她是爱他的,只是要经历过那许多风波才能体会;不用说,她是爱他的,只是这爱更适合怀念。
  这小小的故事简直就像爱的利刃,一不小心就泄露了玄机。
  有人由此写下这首小诗:“在后门,是桃花掩去了春风/朝朝暮暮/她扫了三百六十日的落花/却没有拾到一瓣/缘分//张爱玲,原来你也在这里吗?/萍与水本来是无所谓缘分的/只是偶然盛了同一种月色”。
  哦,与孤独作战的张爱玲,你小小的年纪就盛满了爱,在那遥远的春天的晚上,你的笔不动声色地出发了,你用那千姣百媚的文字深情地告诉人们——
  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缘分;
  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不幸;
  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无奈;
  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残忍。
  


2007-06-06 11:54
三、流水有意,落红无情
  
  很显然,张爱玲在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这个人就是胡兰成。
  花花公子胡兰成,曾任汪精卫和平运动时期《中华日报》总主笔。抗战胜利流亡日本。此乃台北新版之胡兰成《今生今世》的作者简介。不知怎的,读胡兰成,总是让我联想到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量。真是天不佑才啊,好好的张爱玲怎么可以遇到这样两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作为自己的父亲,张爱玲没有选择的自由。但是,作为自己的丈夫,张爱玲却看走了眼。而这一看眼,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
  若干年前,台湾作家三毛曾以张、胡之恋为本改编成的电影《滚滚红尘》,并获得金马大奖,曾在台湾引起轩然大波。那时,张爱玲还活着,胡兰成也活着。但处于风口浪尖的当事人居然都选择了沉默。
  也许,他们都不想在结痴的伤口再撒一把盐?
  写张爱玲绕不了胡兰成这一关。
  有学者认为,胡兰成的名字最容易让人想到“异质”、“另类”、“不羁”一类的字眼。无论从叙述文体、文本风格、言事理路到资源底蕴,胡兰成都是很难被归类的。把他放在传统文化的背景里,他非儒、非道、非佛,又亦儒、亦道、亦佛;把他放在“五四”新文化的源流里,他是既不“启蒙”也不“救亡”、既不“乡土”也不“现代”、既不“学院”也不“通俗”的。至于在政治上把他一古脑儿归入“文人”倒是轻省简单,但那等于什么都没说。
  而在文化灵性、辞章造诣上,张爱玲始终是胡兰成心目中的制高标杆。他在逃亡中一边写《山河岁月》,一边为了别的女人跟张爱玲闹离婚,心里想的还是“我想可以和爱玲比一比了”,“我觉得我可以超过爱玲了”。但细读他的“力作”《今生今世》,平心而论,胡兰成虽经营用心,时见精警论见,文辞清简而句法奇崛,但其叙述招数、阅人视界及其“文字体温”,则差张爱玲远矣。
  张爱玲与胡兰成决绝后从不愿在人前提起他。关于他们曾经有过的故事,她也表示这是“私家重地,请勿践踏。”当胡兰成在书中一再写到她时,她认为这是利用她的名字搞推销对其有才无品的人格有了更深的了解,并深深地表示鄙视。
  胡兰成曾多次给张爱玲写信,但她从不回复,心冷如冰,由此可见。
  正所谓“临水照花,落红无情”啊。胡兰成种的什么因,他就要尝到什么样的果。这果,不是胡兰成愿意尝的,更不是张爱玲愿意结的。但最终,他们都得面对这枚苦涩的果。
  想当初,那是一段令多少才子佳人难以忘怀的日子啊。
  胡兰成看了张爱玲发表在《天地》杂志上的小说《封锁》,觉得欢喜得不得了,一下子就爱上了。“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第一次相见来得突然。胡兰成一见张爱玲,只觉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对。张爱玲进来客厅里,胡兰成感觉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有点幼稚可怜的味道。倘说她是个女学生,却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他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没有使胡兰成当她是个作家。
  当天两人谈了些什么,似乎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两人虽觉得耗时不少,但仍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当天送张爱玲走时,胡兰成竟冒然地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也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这神态在胡兰成看来“真的非常好。”
  胡兰成认为,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见到张爱玲后,他明白他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对手。送走张爱玲后,胡兰成又迫不及待地写了封信给她,信中说她“谦逊”。张爱玲很喜欢这个评价,回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看,这样的名言,一不小心就流了出来。有时我真觉得,张爱玲不是曾经在地面上活过的人,而是一个神话。她的头脑怎么如此聪慧?她的文字怎么可以如此的灼人肌骨?
  没料到,胡兰成才去看了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旦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看来,张爱玲羞涩半掩地射出了人生的爱之箭。
  一周后,因为胡兰成说起登在《天地》上的张爱玲的照片,翌日她便取出这张照片送给胡兰成,背后还写有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出手便成绝句。
  胡兰成春风得意,甚为满足:“我到南京,张爱玲来信,我接在手里像接了一块石头,是这样的有份量,但并非责任感。我且亦不怎么相思,只是变得爱啸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里,却先去看爱玲,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
  有妇之夫的自信和快意莫若如斯。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张爱玲在信中说:“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
  张爱玲真想不到会遇见胡兰成,并且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个人。其时,胡兰成已有妻室,张爱玲居然并不在意。再者,他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照胡兰成的说法,“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张爱玲中了什么邪啊?
  胡兰成对于张爱玲是一剂毒药;
  张爱玲对于胡兰成是一面镜子。
  比方,有一回,胡兰成在香港,买了贝多芬的唱片,一听并不喜欢,但私下想,这贝多芬被人尊为“乐圣”,他的音乐一定了不得。不喜欢他是因为没弄懂的原故。于是天天刻苦学习,努力要使自己弄懂为止。不久,他知道张爱玲是九岁起就学钢琴,一直学到十五岁。
  胡兰成正待得意,不料张爱玲却说压根儿不喜欢钢琴。
  此言一出,顿使胡兰成爽然若失。
  在两人的交往中,张爱玲带给胡兰成的是一个女性的全新的感受。她不做作,不掩饰,不迎合。比方,当大伙都说《战争与和平》、《浮士德》是如何了得时,她平淡地说,这两部小说根本比不上《红楼梦》和《西游记》。特别可笑的是,胡兰成读了感动的地方她全不感动,她反而是在没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几节描写得好。她坚持自己的看法,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心底清楚得很。
  正因为此,胡兰成称张爱玲是“聪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初涉爱河的张爱玲全心全意地对胡兰成,她柔情万分地说:“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看,这样的话在当今那些新新人类口里不是很流行吗?可是,半个多世纪前,张爱玲就用上了,可见她文字的穿透力是如何了得。
  恋爱中的人常常丧失自己,张爱玲却很清醒。她明白,有人虽遇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腮脂,即刻渗开得一遢糊涂。张爱玲的错误在于,她知道爱得糊涂,却还一往情深地将一场糊涂弄得更大。
  结婚后,张爱玲喜欢在房门外悄悄窥视胡兰成,她写道:“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再看她与胡兰成的打闹: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写着不胜之喜,用手指抚他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的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她突然叫他“兰成”,令胡兰成竟不知道如何答应。因为胡兰成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说是张爱玲,而今她要胡兰成叫“爱玲”,胡兰成十分无奈,只得叫一声:“爱玲”。话一出口,他登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所谓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他们相爱源于相知,他们相知却无力相守。这就注定了他们的最终分离。
  此前,他们在闲聊时也讲到有朝一日,夫妻要大限来时各自飞,胡兰成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
  张爱玲回答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这样的情,这样的意,谁听了不动容?谁读了不动心?
  胡兰成当然懂得张爱玲,他有过这番评价:“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可惜,胡兰成懂得却不珍惜,不仅如此,他还大大地负了她。
  众所周知,结婚,不仅仅意味着精神上的相会,更要有肉体上的交欢。否则,爱只是一个符号,情也只是一片荒芜。这样的爱又怎能生根,又怎能开花结果?
  胡兰成没有承担起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他是这样狡辩的:“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这个“伪男人”真是害人精啊。
  如果说,胡兰成是人妖,没有男人功能,倒也罢了。事实上,他跟张爱玲结婚没多久就一箭去了温州,并且很快与一个叫秀美的女人缠在一起。张爱玲获悉后,去看胡兰成,胡兰成还不高兴,认为坏了他的好事。
  起初,张爱玲并不怀疑胡兰成与秀美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一天清晨,在旅馆里,胡兰成倚在床上与张爱玲说话,隐隐腹痛,却强忍着。过了一会儿,秀美来了,胡兰成一见她就诉说身上不舒服。秀美也连忙问痛得如何,并说等一会儿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张爱玲当下很惆怅,心里顿时明白,秀美与胡兰成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尽管如此,张爱玲表现出足够的忍耐,她宽宏大量地赞扬秀美具有“汉民族最为本色的美。”在胡兰成的要求下,张爱玲还替秀美作画,但画了一会儿,忽然停笔不画了。原来,张爱玲画着画着,只觉得秀美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胡兰成,心里好一阵悸动,一阵难受。而胡兰成居然还责备张爱玲怎么不画了,真是痛心也哉!
  张爱玲生不逢时,爱不逢时。
  胡兰成既要秀美,又要一个叫“小周”的情人,同时又不许张爱玲离去。为了一种屈辱的自尊,张爱玲要他在她与情人之间作出选择,胡兰成竟然说:“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张爱玲的泪猛地流了出来。她坚持着,要胡兰成立即作出选择,并且第一次责问胡兰成:“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多么低微的申白,多么简单的要求。这质问,是一种撕裂,更是一种绝望。
  胡兰成沉默了,始终不肯作出选择。张爱玲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说这话时,骨头里都溢满了血。
  第二天下雨,胡兰成送张爱玲上船,并且匆匆返回。
  数日后,张爱玲从上海来信,告诉胡兰成:“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胡兰成读完感到诧异,更诧异的是张爱玲还给他寄来了钱,说:“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
  她还叫胡兰成“不要忧念她。”
  至此,张爱玲看清了胡兰成“浪子难以回头”,只有狠心离去。“我也有个打算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寄钱给胡兰成,是因为她曾经受过他的钱。而且她“情”、“债”两讫,问心无愧。
  流水有意,落红无情。张爱玲冷冷地望着手中的笔,她要擦干眼泪,重新出发。


2007-06-06 11:58
四、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决然地离开胡兰成之后,张爱玲变得内敛起来,她隐忍着,承受着,寂寞着,写作着。大多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带着凄美之感的悲怆,孤独地行走在都市旷野,行走在古老的月光中。她像一头大象请求抚爱,酸楚的,悲剧的,摇摇欲坠的。
  张爱玲低下了高贵的头,但她的低头不是自弃自贱,而是因为,低头还可以更好地思考,更好地思考可以写作更好的作品。既然这个世界如此残忍,让天才女人只有忍受无尽的苦难,她就要想明白上天为什么让她这样。她重新出发,要寻找的就是一个简单的答案。
  应当说,像任何一个正常女性一样,张爱玲也是渴望着性的,而性生活的缺乏使她从一开始便陷入了一种精神的自恋。可笑的是,她与胡兰成的闺房之乐只是停留在“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的层次上,“两人怎么做亦不像夫妻的样子。”
  我真不理解,为什么风情万种的张爱玲激不起胡兰成应有的情欲?为什么激不起情欲的胡兰成还要残忍地与张爱玲结婚?为什么与张爱玲结婚后,胡兰成还不停地跟别的女人纠缠,并且能够享有鱼水之欢?
  是张爱玲缺乏魅力,不会撒娇,抑或是张爱玲太神圣,胡兰成只能附身仰望?
  须知,张爱玲当年在写七巧时,欲望冲天: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将手贴在他腿上。声声逼季泽:你碰过你二哥的肉没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啊……这简直就是一头母狮压抑之极的哀嚎啊!
  有人说,张爱玲情动八方,对于胡兰成这样父亲式的老爱人,他真不知该用怎样的姿势来抱住一个灵魂多情却又世事洞明的女人。有一次,他与张爱玲外出坐三轮车时,他横竖都无法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最后,只得把自己放在了女人的大腿上。“一只雄蝶把轻盈又轻佻的身子放在哪里都是可笑的。”胡兰成把自己的可笑归咎于张爱玲的“高大”。
  张爱玲沉默了。她把生命的力比多转移到了文学创作上,写出了一篇篇电光石火的作品,使一向自命不凡、并一直视张爱玲为“对手”的胡兰成更加“矮”下去,也更加认识到了张爱玲的卓越和高大。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中,胡兰成感叹万分地写道——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不过,胡兰成哀叹得有些晚了。张爱玲漂走了,从上海到香港,最后漂到了异国他乡。张爱玲虽然精通英语,而且生活上十分西洋化。但她并不喜欢留学,她说,她最喜欢的还是在上海生活。可是,她最终又被迫滞留美国,并嫁给了一个洋人。命运真是不公啊。
  在张爱玲的感觉里,西洋人总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在上海时,有一次她看到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两个外国男孩竟然失语,只听得一个说“再会”,就匆匆逃开了。张爱玲顿时愣了,半晌才说了一声:“真是可怕得很!”
  然而,这种可怕的生活却要贯穿她的后半生。一九五五年,张爱玲移民到美国,翌年她在新英格兰一个创作营写作,碰到一位三十年代即从欧洲移民美国的老作家赖雅(Ferdinand Reyher),两人相爱,并于同年八月在纽约结婚。
  张爱玲与赖雅未婚先孕,这个事实对胡兰成是一个极大的讽刺。而65岁的老头尽管珍视生命,但他却无能再做一回父亲。他说他可以做张爱玲的丈夫。张爱玲立即做掉了无辜的生命,成了赖雅夫人,却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此刻,是否有人想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爱玲抚摸着自己的玉体,那雪白发光、带着潮润的果子居然只能等待着秋风的凋零呢?
  张爱玲的再婚并未给她带来好运气。原因是赖雅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张爱玲决定于一九六一年秋亲自飞往台湾、香港去赚钱。然而,刚到台东,得悉赖雅又一次中风即赶回台北,竟因买不起返美机票而反提早飞香港去写《少帅》的电影剧本,以便多挣些钱为丈夫治病。
  说真的,我很不理解,张爱玲为什么总是喜欢父亲式的老男人?胡兰成给了她空洞的婚姻后,她好不容易挣脱了出来,为什么又钻进另一个婚姻黑洞?以她当时三十六岁的才貌气质,她难道就找不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儿郎?是不是,她的潜意识里,也把胡兰成当作第二任丈夫的“对手”,她要用事实来告诉胡兰成,她的生命是旺盛的?可是,这道理似乎说不过去,因为,在她心里,胡兰成应当早已死了。她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人去折腾自己。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不用解释。这恰恰是张爱玲式的,也是当下最时髦的。不是有人常说: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吗?张爱玲最传统,也最现代。她的爱情个案说明了这一点。
  也许从小尝到生活的艰难,张爱玲从不讳言自己是个“财迷”,特别是当她与杂志编辑为稿费而争执的时候。但是,在人生的大关节上,钱对她似乎从来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否则,十九岁时,她不必离开富裕但不负责的父亲,转而投奔没有什么钱的母亲?她母亲还特地警告她:“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张爱玲思考了许久,最后还是跟了母亲。
  这,就是张爱玲,宁愿受苦,不愿受辱。
  有人这样感叹道:对于一位洞察世事的作家,真实的生活,总是一连串的痛苦的折衷和无奈的妥协。张爱玲与赖雅的婚姻,或许是确实有感情;或许,也就是她在《天才梦》中所说过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为什么是这只虱子而不是那只虱子,我们至多也只能说是运气问题。张爱玲缺的,其实还是运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台湾、香港的经济尚未起飞,汇率也低,要在中文市场挣了钱去付美国的医药费,只怕是谁都做不到,何况当时张爱玲还没有今日的名气。
  但张爱玲一头扎了进去,一副“爱就爱了,拼就拼了”的大义凛然。
  只有张爱玲,只有这个独一无二的她,至死仍是民国的最后贵族,她的骄傲,永远不能褪色为博取凡夫俗子的同情和眼泪的虚荣。她与赖雅结婚后,从不愿意以丈夫的照片示人,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张爱玲的敏感、张爱玲的骄傲?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她的贵族气质,是因为她心中自有他人无法触及的净土?
  或许,张爱玲苦心经营和孜孜以求的,只是想保留一片虱子尚未爬到的被段?她最后爬在了华美的袍子上,只是想把这片被段做成具象的人生隐喻?


2007-06-06 11:59
五、倾城之恋:石破天惊
  
  解读张爱玲不能忽略她的作品。她的许多作品脍炙人口,而我最感兴趣的却这部《倾城之恋》。
  仅看标题,就知道张爱玲讲述的是一段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倾城倾国”一词,语本《汉书•外戚传》:“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齐梁时期钟嵘在《诗品》中论及诗之吟咏性情的功能时也写道:“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据此,女有美色,倾城倾国,一旦进入文学叙事,显然就将暗示一个非凡的结果。“汉皇重色思倾国”,这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它创造了一个千古爱情传奇。
  但是,在张爱玲的这篇小说中,它并不是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传奇。书中的女主人白流苏并不是美貌惊人,流苏与范柳原成婚,交易的因素亦多于爱情的因素。倒是在“倾城”的另一意义上:倾覆、倒塌,沦陷,在这个意义上,倾城之恋名副其实。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使他们做成了一对平凡夫妻。
  文本一开始就涉及一个全然不同的时间情境:“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有意思的是,作为对张爱玲作品最早的肯定者,评论大家傅雷对《倾城之恋》的评价不算高。他认为:“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
  张爱玲对此很不服气,她挥笔写下《自己的文章》以作答辩——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这是张爱玲的可爱,也是她的固执。评论家说的话,何必如此当真?值得当真的是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家庭。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中的一天,上海变得十分寒冷,张爱玲第一次穿上皮袄,仍然感到寒风刺骨。《苦竹》月刊第二期出刊后,胡兰成早已西飞武汉去了。她独自坐在火盆边,这种不太发烟的上好煤球,现在是越来越贵了。她注视着盆里闷燃着被灰掩着的一点红,冷得瘪瘪缩缩的,偶尔碰到鼻尖,冰凉凉的,像一只无辜的小流浪狗。
  这时候的张爱玲距离《倾城之恋》舞台剧演出只有半年了,胡兰成飞到武汉去办《大楚报》,与情人小周的事情也早已深深刺伤着她的心。但是,表面上,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张爱玲真能忍,她显得若无其事,给人的印象是:她是畅销书《流言》、《传奇》的作者,也是衣着奇怪时髦的上海女作家。
  《倾城之恋》终于开演了。张爱玲坐在包厢里,她听到范柳原指着海边那段斑驳的灰墙说的那段话:“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应邀前来观摩的傅雷忍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
  张爱玲忽然感到鼻子好酸。她掉转头去,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香港轰炸的夜晚,白流苏和范柳原在一片荒芜废墟间拥被度夜,这堵墙的意象再一次出现。有了这堵墙,白流苏和范柳原各怀心绪、缠绵悱恻的爱恋纠葛中便托出了一个大的背景,使得终篇那段“伟岸”的文字有了依托:“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下去。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剧场里突然静止了。但仅仅一刹那,潮水般的掌声响了起来。灯光亮了,人们纷纷起来,向张爱玲挥手欢呼。
  张爱玲感到有一只手在扶她,那是为她高兴的傅雷。
  一个观众给张爱玲递来一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您的小说是写在针尖、刀尖和舌尖上的,犀利,爽亮,细碎,嘈切。您一出发即踏上巅峰、一出手即成经典。向您致敬!”
  张爱玲看了,眼角火辣辣的。


2007-06-06 11:59
六、永远的张爱玲
  
  张爱玲寂寞得太久了。这是她的不幸,更是读者的不幸。
  很长一段时间,在中国大陆读不到张爱玲的作品。张爱玲像封存于地窖中的老酒,默默地保护着自己的醇香。直到她的去世,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张爱玲的作品连同她多姿多彩的人生慢慢进入人们的视野。
  “久违了,张爱玲!”有人发出这样的欢呼。
  的确,尽管埋藏得太久,但是今天的阳光毕竟打开了蒙在书面上的厚厚的灰尘。人们如饥似渴地读着,品评着,交流着。真正的好酒不仅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且时间越长,醇香越足。黄泉之下的张爱玲会不会为她的热闹感到一丝欣慰呢?
  毕竟,张爱玲也是世俗的,不过,她的世俗如此精致,别无第二人可以相比。读她的作品,你会发现她对人生的乐趣的观照真是绝妙之至!张爱玲的才情在于她发现了,写下来告诉你,让你自己感觉到!她告诉你,但是她不炫耀!
  张爱玲有名的一本集子取名叫《传奇》。其实,用“传奇”二字来形容张爱玲的一生,倒是最恰当不过了。如前所言,张爱玲有显赫的家世,但是到她这一代已经是最后的绝响了。张爱玲的童年是不快乐的,父母离婚,父亲为了继母,曾一度扬言要杀死她。她逃出父亲的家去母亲那里,母亲不久又去了英国。寂寞无助的她本来考上了伦敦大学,却因为赶上了太平洋战争,只得去读香港大学。要毕业了,香港又沦陷,只得回到上海来。她与离婚之后的胡兰成结婚,带来一生的伤害。无奈远走他乡,遭遇的第二次婚姻再度不幸!她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即大红大紫,一时无二。然而几十年后,她在美国又深居简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以至有人说:张爱玲即便寂寞也出精彩。
  是啊,寂寞的人生,寂寞的文坛,这些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可是不仅看到,而且深深地体会到,体会得有些恐怖。
  关于自己的写作,张爱玲从未放弃过自信。她在一篇题为《自己的文章》中写道——
  
  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够严肃。但我只能做到这样,而且自信也并非折衷派。我只求自己能够写得真实些……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候主题欠分明。但我认为,文学的主题论或者是可以改进一下。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许多留到现在的伟大的作品,原来的主题往往不再被读者注意,因为事过境迁之后,原来的主题早已不使我们感觉兴趣,倒是随时从故事本身发现了新的启示,使那作品成为永生的。
  
  张爱玲要使自己的作品成为永生的,口气可谓不小。但客观而言,她的作品的确可以随时从故事本身发现新的启示。香港作家李碧华就说:我觉得“张爱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无波,越淘越有。于她又有什么损失?
  “张爱玲”除了是古井,还是紫禁城里头的出租龙袍戏服,花数元人民币租来拍个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还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补天中的石,群蚁附膻中的膻,闻鸡起舞中的鸡……
  “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李碧华动情地说。
  或许,读别的书你能知道道理,了解知识,得到震撼,但是,只有读张爱玲的文章你才是快乐的。即便是有点悲剧意味的《十八春》依然如此!于是,我们看到台湾皇冠版《张爱玲全集》的衬页上有这么一行字――
  
  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及极度的孤寂。
  就是最豪华的人在张爱玲面前也会感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
  
  贾平凹看到这里,说:嗨,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而余秋雨则说: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学并不拒绝寂寞,是她告诉历史,20世纪的中国文学还存在着不带多少火焦气的一角。正是在这一角中,一个远年的上海风韵犹存。
  都说文人相轻,又说同行相妒。为什么此刻的作家纷纷向张爱玲表示了自己由衷的敬意?这究竟是中国文坛的幸运还是张爱玲本人的幸运呢?
  在最后的时刻,张爱玲能够安详地躺在地板上,心脏停止了跳动,未受到任何痛苦,真是维持做人尊严、顺乎自然的一种解脱方法。上帝用朱笔勾去她名字之前,以别样的方式让她有了死亡的选择权。
  张爱玲从来不怕死,在她的文字言谈里,“死亡”于她也从来不成为一个诅咒的字眼——她选择的,本身就是一种如同死亡一样孤绝的生存方式,以及如同她的生存方式一样孤绝的死亡。就这一个意义而言,张爱玲数十年的“虽生犹死”,就是一部世间难得罕见的奇书。就死亡、末世、畸异、虚空等等意象的营造来说,惟一超过了她以往作品所提示的高度的,就是张爱玲自己的生命现象本身。她没有拒绝人生。她只是拒绝苟同这个和她心性不合的时代。
  张爱玲的苍凉是与生俱来的,这也是她的生命基调。她一定没有泪,她不会有泪,泪是后人为她流的。
  张爱玲是永远的。像一个大上海的幽魂,活在许多爱她的人的心中,她是那死去的蝴蝶,仍然一来再来,在每朵花中寻找它自己。
  因为她的离去,月光都像魂魄了。
  因为她的离去,河流都有些呜咽了。
  而她毫不迟疑,淡然离去,朝向大海,朝向旷莽的未来,留下叹息一样的长长的背影。
  这背影穿过上海的繁华与喧闹,穿过洛杉矶冰冷的头颅,在我触摸的一瞬,一病不起。
  
  
  (此文选自聂茂《心灵的暗香》的第四章,光明日报社,2007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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