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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后唐:敬宗---昭宗) 《读通鉴论》王夫之

(2007-07-04 16:23:07) 下一个

唐朝(后唐:敬宗---昭宗)   《读通鉴论》王夫之

○敬宗
【一】
君父之志未定,奸邪之机方张,嗣子幼冲,或掖之以践阼,不以戴己者为恩、
摇己者为怨,而过用其刑赏,非德若舜、禹有天下而不与者不能。一饭之德,犹
求报之,贡举之知,犹终事之,中人之情,君子不禁,可谓之私,亦可谓之厚也。
反此者,廓然大公,天下一人而已。叔孙昭子不赏私劳,琼绝之行也;抑竖牛谗
贼,公愤所归,虽欲赏之,而众必争。故以此而责人主合同异、泯恩怨于参大议
之大臣也诚难。乃以此而Ο赏重罚,失政理而乱国是,则大臣之受之者实任其咎。
循天理、饬王章以靖众志,非翼戴大臣之责而谁责哉?
翼戴者可以居功矣,则异议者恶得而无罪!知异议之必按是非为功罪,而非
异议之即罪,则翼戴者之不可以援立为功审矣。今夫荐贤才以在位,拔寒素而跻
荣,意甚盛也。然苟为靖共之君子,则必曰吾以事君也,而不敢尸其报以牟利。
况夫天子者,天之所命也,天下臣民所欲得以为父母者也,窃天之权,敛臣民之
志欲,而曰我自立之,我可以受翼戴之赏,自以为功,而求天子之弗我功也,不
可得也。自以为功,天子功之,则不与其议而疑于异己者,恶得而免于罪乎?始
之者,大臣也,迨其滥觞,而宦官宫妾进矣。援一人而立为天子,小人之奇货也。
于是孙程、王守澄、仇士良乘隙而徼之,于是而贾充、傅亮因而专之,于是而华
歆、郗虑、王谧、柳璨不难移人之宗社以贸己之宠荣。篡夺相仍,皆贪功者之一
念为之也,而徒以咎人主之赏私劳无大公之德哉?
穆宗保王守澄之逆而厚赐神策军士,敬宗听李逢吉之谮而窜李绅,其相袭以
乱刑赏,非一日之故矣。于是而知金日?之不以托孤受爵,卓哉其不可及已。周
勃居功相汉,而致袁盎骄主之谮;杨廷和居功受爵,而贻门生天子之谴。英主觉
之于事后,而不能慎之于当时,勃与廷和自任已坚,气焰上夺其君,有不能遽抑
者在也。识卑器小,忠贞不笃,以天子为墨庄,自贻凶危而害流后世,三代以下
无大臣,究其情实一鄙夫而已矣。居密勿之地,与促膝之谋,国本不定,竭忠贞
以立正议,事定国安,引身而去,以杜绝私劳之赏,则倾危之祸,其尚息乎!
【二】
小人之情,愈趋而下,小人之伪,愈变而升,故征事考言以知人于早,未易
易也。读遗文,观已迹,以论昔人之贤奸,亦未易易也。古今所谓小人者,导君
以征声逐色、黩货淫刑,其恒也;持禄容身,希旨献谀,而不敢触犯人主、乖忤
宦妾,其恒也;生事徼功,掊克兴利,以召天下之怨,其恒也。乃自元和以来,
至穆、敬之世,所为小人者术益进,而窃忠贞正大之迹以制天下,而不得以为非,
后世诵其奏议,且将有味乎其言,而想望其风采。呜呼!至此而小人之奸可胜诘
哉?
李吉甫之始执政也,以推荐贤才致天下之誉,上国计簿,以人主知财用之难
而思节省,尤大臣之要术也。其他则?冒疾导谀,心违其言,不可胜道矣。元稹、
李宗闵起而对策,诘吉甫之奸,推奥援之托,堂堂侃侃,罢黜不以为忧,充斯志
也,何有于崔潭峻、魏弘简、王守澄之刑余?又何有于李逢吉、王播之贪鄙?言
之也不怍,尤不惧也。一旦改面而事佞亻幸以傍趋,有倍蓰于吉甫诸人之为者。
观其始进,览其遗文,亦恶知其灭裂之至于此哉?
若夫刘栖楚者,则尤异矣。敬宗晏朝,百官几至僵仆,栖楚危言以谏,至于
以首触地,流血被面而不退,迹其风采,均等朱云,固李渤之所不逮也;王播赂
王守澄求领盐铁,复与独孤朗等延英抗论,尤不畏︹御、Θ奸卫国之丰标也;而
栖楚之为栖楚何如邪?奸谄之尤,而冒刚方之迹,有如此夫!然其所建白,犹一
时一事以气矜胜耳。至于牛僧孺而所托愈难测矣。韩弘荐贿,中外咸食其饵,而
僧孺拒之,其律己也,君子之守也;悉怛谋据地以降,李德裕力请受纳,而僧孺
坚持信义,其持议也,君子之正也;则且许以果为君子,而与于帝王之文德,以
无忝于大臣,固无多让。而僧孺之为僧孺又何如邪?结李宗闵为死党,倾异己,
坏国事,姑自戍削以建门庭,而雠其险毒,又如此。
夫穆、敬二帝虽曰淫昏,而是非之心未能全泯,故此诸奸者,亢厉自饰,而
揣无诛殛之忧,唯是冒忠直正大之迹,欺天下以自容于公论。盖自唐中叶以后,
韩愈氏依傍六经之说以建立标帜,则非假圣贤之形似,不足以鼓吹后起之人才为
之羽翼。因时所尚,凭其浮动之气、小辨之才,而栖楚且为忠戆之领袖,僧孺且
为道义之仪型。小人之窃也,至于此而穷工极变,上欺人主,下欺士民,延及后
世,犹使儒者史臣以周公不享越裳、春秋不登叛人之义滥许僧孺,而栖楚叩头流
血之奸,无有能摘发之者。呜呼!小人之恶滔天,尚谁与惩之哉?孔子曰:“未
有小人而仁者也。”小人之仁,正其不仁之甚者,辨者不可不审也。  
 

○文宗
【一】
唐自元和以后,国之无人久矣。王守澄、陈弘志推刃天子,无有敢斥言之者,
纵横两代,至文宗之季年,而后以他罪诛之,则刘克明何惮而不灭烛以弑少年之
天子邪?克明滔天之罪,发之者,王守澄等四宦竖也;斩之者,神策飞龙宦竖所
将之兵也。路隋以学士而为逆贼草制,韦处厚亻免仰而推讨贼之功于江王,如是,
尚可谓唐之有人乎?
孙明复之治春秋曰:“称国以弑者,国之人皆不赦也。”胡氏讥其已酷,非
也;所谓国之人者,非下逮于庶人,亦其当国之臣、允膺在宫在官之辟者也。然
则宪、敬二君之弑,唐之大臣所可逭不赦之诛者谁也?韩弘、张弘靖、李逢吉、
王播、皇甫?、韦处厚贤不肖无得而免为。而李绛、裴度、忠贞为众望所归,亦
何面目立新主之廷焉?当其时,宦竖之势张矣。然未至如汉末诸奄,斩艾忠良,
空天下之群而无遗也;且未如肃、代之世,程元振、鱼朝恩杀来?如圈豚,夺郭
子仪之权位如夺婴儿之弄具也;刘ナ一摅其忠愤,抗言不忌,虽不擢第,而抑无
蔡邕髡钳、张俭亡命之祸。则唐室诸臣,亦何惮而不孤鸣其公愤?呜呼!国之无
人至于此极,而抑何以致此哉?
国家之大患,人臣之巨慝,莫甚于自相朋比,操进退升沈于同类之盈虚,而
天子特为其酬恩报怨、假手以快志之人。所谓正人者,唯以异己相倾之徒为雌雄
不并立之敌;其邪者,则以持法相抑之士为生死不戴天之雠。而非天子莫能代之
以行其志。非左右持权之宦竖,莫能助己以快其欲。藉令当宪宗之弑,而建讨贼
之旌,则岂徒弘志哉?守澄其渠帅也;匪徒守澄,郭后其内贼也;匪徒郭后,穆
宗其戎首也。推究至极,不容中已。而守澄尸威福之柄,两立于邪正之交,以持
衡而颠倒之;郭后挟国母之尊,穆宗固世适之重,天位既登,动摇不可。则发义
问者此党之人,而彼党即乘瑕而进。功隳名败,身不保而祸延同类。于是素有忠
直之望者,亦惴惴然惜门户以图伸;而依附之士,咸齿指扪舌以相劝止。低回一
起,慷慨全消,方且尊太后,肆大赦,以掩其恶而饰之,因循安位,以求遂其汲
引同汇、拒绝异己之情。为君子者,固曰吾以是为善类地也,而况匪人之比哉?
宦竖乃以知外庭之情志,视君父之死如越人之肥瘠,闭户自保,而以不与为安。
敬宗虽无刘子业、萧宝卷之凶淫,一失其意,而刃事刂其胸,何不可使路隋、韦
处厚Г笔弄舌以文其大恶乎?呜呼!盈廷若是,而按孙氏春秋之法,非诬也。李
绛、裴度虽云贤者,其能逃于法外哉?
李长源归卧衡山,而李辅国不敢竟其恶;郭汾阳罢兵闲处,而鱼朝恩不敢肆
其毒;君子不浮沈于爵禄权势之中,乱臣贼子自有所畏忌而思戢。元和以降,所
号为大臣者,皆荏苒于不进不退之交,而白刃两加于天子之ㄕ。唐之无人,厥有
繇矣。文宗进李训、郑注而谋诛内贼,非尽不明也。人皆知有门户,而不知有天
子,无可托也。
【二】
朋党兴,而人心国是如乱丝之不可理,将孰从而正之哉?邪正无定从,离合
无恒势,欲为伸其是、诎其非,画一是非以正人之趋向,智弗能知,勇弗能断。
故文宗曰:“除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亦非尽暗弱之说也。
李宗闵、牛僧孺攻李吉甫,正也;李德裕修其父之怨而与相排摈,私也。乃
宗闵与元稹落拓江湖,而投附宦官以进,则邪移于宗闵、稹;而德裕晚节,功施
赫然,视二子者有薰犹之异矣。李逢吉之恶,夫人而恶之,德裕不与协比,正也;
而忽引所深恶之牛僧孺于端揆,以抑逢吉,而睦于僧孺,无定情矣。德裕恶宗闵,
讦贡举之私以抑之,累及裴度,度不以为嫌,而力荐德裕人相,度之公也;李宗
闵与度均为被讦之人,乃背度而相倾陷,其端不可诘矣。宗闵与稹始皆以直言进,
既皆与正人忤,而一争进取,则稹合于德裕以沮宗闵,两俱邪而情固不可测矣。
杨汝士之?浊,固已;德裕以私怨蔓延而讦之使贬,俾与裴度、李绅同条受谤,
汝士之为贞邪不决矣。白居易故为度客,而以浮华与元稹为胶漆之交,稹之倾度,
居易不免焉,而德裕亟引其从弟敏中,抑又何也?李训、郑注欲逐德裕,而荐宗
闵以复相,乃未几陷杨虞卿而窜宗闵于明州,何其速也?聚散生于俄顷,褒贬变
于睚眦,是或合或离、或正或邪,亦恶从而辨之哉?上无折中之宸断,下无臧否
之定评,颠倒天下以胥迷乱,智者不能知,果者不能决也。揆厥所繇,则自李绛
恃其忠直而不知大臣之体,与小人比肩事主,而相角以言。口给之士,闻风争起,
弄其辅颊,议论兴而毛举起,权势移而向背乖,贸贸焉驰逐于一起一伏之中,惊
波反溅,罔知所届,国家至此,其将何以立纲纪而保宗?哉?
唐、宋以还,败亡一轨,人君尸居太息而未可如何。呜呼!乱之初生,自所
谓君子者开之,不但在?尊沓之小人也。吕吉甫、章?之害未去,而首击伊川者,
司马公之门人苏轼、苏辙也;奄党之祸未除,而特引阮大铖以倾众正者,温体仁
所击之钱谦益也。当王介甫恶二苏之日,体仁陷谦益之时,岂料其速变之如斯哉?
烈火焚原而东西不知所极,公忠体国之大臣虑之已早,镇静慎默以赞天子之独断,
而人心戢、风俗醇。苟非其人,弗能与于斯也。
【三】
文宗耻为弑君之宦竖所立,恶其专横而畏其害己也,旦夕思讨之,四顾而求
托其腹心,乃擢宋申锡为相,谋之不克,申锡以死,祸及懿亲,而更倚李训、郑
注、王涯、舒元舆以致甘露之变。申锡之浅躁,物望不归;训、注则无赖小人,
繇宦竖以进,倾危显著,可畏而不可狎;涯、元舆又贪浊之鄙夫也。文宗即不足
与于知人之哲,亦何颠越乃尔哉?于其时,非无勋望赫奕之元臣如裴中立、英果
能断之伟人如李文饶;而清谨自持如韦处厚、郑覃者;犹不致危身以偾国。文宗
俱未进与密谋以筹善败,独决意以托匪人,夫亦有故存焉。
唐之诸臣,皆知有门户而不知有天子者也。宠以崇阶,付以大政,方且自诧
曰:此吾党之争胜有力而移上意以从己。其心固漠然不与天子相亲,恃其朋类争
衡之战胜耳。故以裴中立之誉望崇隆,为四朝之元老,而陈弘志之弑,杜口包羞;
若李文饶,则假宦竖王践言以内召;而李宗闵、元稹、牛僧孺之恃阴腐为奥援者,
又勿论也。
外有不相下之仇敌,则内不可更有相忤之中人;争衡于一进一退之?,则不
能复问大贞大邪之辨;文宗盖流览踌躇,知其无可与谋也。而宋申锡以轻狷不审
去就之庶尹,为两党所不推,舒元舆、王涯、贾饣束,则首鼠两端,持禄免咎者
也;训、注之邪,上知之矣,乃其不择而击之力,一试之德裕,再试之宗闵,两
党皆其所搏噬,庶谓其无所固执而可借为爪牙者耳。
悲夫!自长庆以来,所敢以一言触宦竖者,独一刘从谏而已,而固防其且为
董卓也。则文宗不以委之申锡、训、注而谁倚乎?藉令谋之中立,而中立未必应
也;谋之文饶,而文饶固不从也;谋之处厚、覃,而处厚、覃且战栗以退也;谋
之宗闵、僧孺,而比于宦官以反噬也。故文宗交不敢信,而托之匪人。无他,环
唐之廷,大小臣工贤不肖者,皆知有门户,而忘其上之有天子者也。弑两君,杀
三相,裴中立且自逍遥于绿野,而况他人乎?
【四】
牛、李维州之辨,伸牛以诎李者,始于司马温公。公之为此说也,惩熙丰之
执政用兵生事,敝中国而启边衅,故崇奖处钅享之说,以戒时君。夫古今异时,
︹弱异势,战守异宜,利害异趣,据一时之可否,定千秋之是非,此立言之大病,
而温公以之矣。
乃所取于牛僧孺之言抑德裕者,曰诚信也。诚揭诚信以为标帜,则谋臣不能
折,贞士不能违,可以慑服天下之口而莫能辩。虽然,岂其然哉?夫诚信者,中
国邦交之守也。夷狄既逾防而为中夏之祸矣,殄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
掩之而不为不信。使恤彼相欺之香火,而养患以危我社稷、杀掠我人民、毁裂我
冠裳也,则太王当终北面于獯鬻,文王可永奉币于昆夷,而石敬瑭、桑维翰、汤
思退、史弥远、允为君子矣。
突厥、回纥,唐曲意以下之者,皆有功于唐,舍其暂时之恶,而以信绥之,
犹之可也。然而且有不必然者,其顺逆无恒,驭之有制,终不可以邦交之道信其
感孚也。况乎吐蕃者,为唐之封豕长蛇,无尺寸之效,有邱山之怨,偶一修好,
约罢戍兵,而于此言诚信乎?僧孺曰:“徒弃诚信,匹夫之所不为。”其所谓诚
信者,盖亦匹夫之谅而已矣。其以利害言之,而曰:“彼若来责,养马蔚茹川,
上平凉坂,万骑缀回中,不三日至咸阳桥。”是其张皇虏势以相恐喝也,与张仪
夸秦以胁韩、楚之游辞,同为千秋所切齿。而言之不忌,小人之横,亦至此哉!
夫吐蕃自宪宗以后,非复昔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万众围盐州,
刺史李文悦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击之,大败而退;其明年,复寇
泾州,李光颜鼓厉神策一军往救,惧而速退:长庆元年,特遣论讷罗以来求盟,
非慕义也,弱丧失魄,畏唐而求安也。其主彝泰多病而偷安,不数年,继以荒淫
残虐之达磨,天变于上,人叛于下,浸衰浸微,而论恐热、婢婢交相攻以迄于亡。
安得如僧孺之言,扣咸阳侨、深入送死而无择哉?敛手ぽ颜,取悉恒谋献之,使
砾于境上,以寒向化之心。幸吐蕃之弱也,浸使其︹,目无唐,而镞刃之下岂复
有唐乎?
僧孺又曰:“吐蕃四面万里,失一维州,未损其势。”则其欺弥甚矣。吐蕃
之︹,以其尽有北境也。于宪宗之世,全力南徙,以西番重山深谷,地险而腴,
据为孤兔之窟,于是而始衰,沙陀、黠戛斯、回纥侵有其故疆矣。故韦皋一振于
西川,而陇右之患以息。其南则南诏方与为难,而碉门、黎、雅之?,乃其扼要
之墟,得之以制其咽吭,则溃散臣服,不劳而奏功。西可以收岷、洮,南可以制
南诏,北可以捍黠戛斯、回纥之东侵,而唐无西顾之忧。其在吐蕃,则大害之所
逼也。而岂无关于损益哉?
夫夷狄聚则逆而散则顺,事理之必然者也。拒归顺者以坚其党,故婢婢曰:
“我国无主,则归大唐。”然与论恐热百战而终不归者,惩悉怛谋之惨,知唐之
不足与也。以是为诚信,将谁欺乎?夫僧孺岂果崇信以服远、审势以图宁乎?事
成于德裕而欲败之耳。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国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胜其
恫疑之邪说。文宗弗悟而从之,他日追悔而弗及。温公抑遽许之曰:“僧孺所言
者义也。”使然,则周公之兼夷狄,孔子之作春秋,必非义而后可矣。
【五】
李宗闵欲逐郑覃,而李德裕亟荐之,文宗自内宣出,除覃为御史大夫。宗闵
曰:“事皆宣出,安用中书?”其妨贤之情,固不可掩。然以官守言,则职之所
宜争;以国事言,则内降斜封之弊,所宣早杜其渐也。崔潭峻以“八年天子听其
行事”折之,讵足以服宗闵哉?郑覃经术议论果胜大任,人主进一善士,昭昭然
揭日月而行之,制下中书,孰敢违者?假令宗闵抗命而中沮,即可按蔽贤之辟,
施以斥逐。乃若有所重畏而偷发于其所不及觉,以与宰相争胜负之机,其陋有如
此者。宗闵得持国宪官常以忿怼于下,以此而求折朋党之危机,宜其难矣。故司
马温公曰:“明不能烛,强不能断,使朝廷有党,人主当以自咎。”其说韪矣。
乃又曰:“不当以罪群臣。”则于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协于理;而
奖轻儇、启怨尤、激纷争之害,不可复弭。元?、绍圣之际,狺狺如也,卒以灭
裂国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里,可不慎哉!
黜陟之权,人主之所以靖国也;格心之道,大臣之所以自靖也;进退之节,
语默之宜,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故人主不
审于贤奸之辨,而用舍不决,使小人与君子交持于廷,诚宰相之所深忧。然小人
者,岂能矫君心之必不然者,而胁上以从已哉?则格心者本也,适人者末也。但
令崇奢佞鬼、耽酒渔色、牟利殃民、狎宦竖、通女谒之害,一一檠括于宫庭之嗜
好;则事之可否、理之得失、人之贞邪,无所蔽窒,而小人自不足以群聚而争胜。
若其格心之道已尽,而君忄昏不知,容小人之相?牾,则引身以退,杜口忘言,
用养国家之福,而祸不自我而兴。故孔子去鲁,不争季孙之权。孟子去齐,不折
王?之佞。在国则忘身,去国则忘世,身之安也,天下之福也。
如或不得于君,不容于小人,乞身事外,犹且纷纭接纳,进人士而与结他日
之援。为忧国计与?适以激国事之非;为进贤计与?适以贻贤者之伤。气盈技痒,
愤懑欲舒,且与浮薄之士,流连于山川诗酒之中,播歌谣以泄ぉ疾,抑或生而有
再用之情,没而有子孙之计,树人自辅,悦己者容,乃使诡躁之夫,依附以希他
日之进,党祸乃成,交争并峙,立身之不慎也,事上之不诚也,素位不安,害延
于国,为人臣而若此,咎亦奚辞?乃曰“不当以罪群臣”,不已过与?
即其在位之日,道在匡君,而人才之进退,国有常典,官有定司,固非好恶
欲伸,唯己所任。一大臣进,而望风饰行以求当于端揆者,千百其群也。言论相
符、行止相应者,不使退就衔勒,奚必利民而卫国,特以竞胜于异己耳。苟可以
取盈,然且破法而为非常之举,汲引而怀取必之心,则唯以所好者之升沈为忧喜,
而君父生民或忘之矣。质之夙夜,讵可云精白乃心乎?
夫德裕之视宗闵,其得失迥矣。而内不能却崔潭峻、王践言之奥援,外不能
忘牛僧孺、杨虞卿之私怨,则使文宗推心德裕,使汲引其所好者置于要地,而宗
闵不敢或违也,终不可得。其后武宗亦既独任之矣,未久而白敏中、令狐纟?复
起,以尽反其局。岂非德裕乘权之日,恃主知之深厚,聚朋好以充廷,而不得志
者如伏火石中,得水而爆烈哉?
夫元?亦犹是也,皆为君子者进则??、退犹跃跃,导人心于へ讼而不可遏
也。以宰相之进退归人主,以卿尹之黜陟归所司,正己尽诚,可则行,否则止,
绝新进之攀附,听天命之废兴,虽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为党?其不然也,而曰
“不可以责群臣”也,无惑乎温公之门有苏轼诸人之寻戈矛于不已也。
【六】
杜牧愤河朔三镇之跋扈,伤府兵之废败,而建议欲追复之,徒为卮言,贻后
世以听荧耳。牧知藩镇之强在府兵既废之后,而不知惟府兵之积弱,是以蕃兵重,
边将骄,欺唐之无兵,以驯致于桀骜而不可复诘也。且当太和之世,岂独河北之
抗命哉?泽潞、山南无非拥强兵以傲岸者。而欲取区区听命之州郡,劳其农而兵
之,散其兵而农之,则国愈无兵、民愈困、乱将愈起。甚矣!空言无实,徒以荧
慕古者之听,而流祸于来今,未有已也。
府兵之害,反激而为藩镇,势所必然,祸所必趋,已论之详矣。乃若杜牧所
言有可取,而唐之初制尚可支百年者,则十六卫是已。十六卫以畜养戎臣储将帅
之用者也,天下之兵各分属焉,而环王都之左右,各有守驻以待命,盖分合之势,
两得之矣。分之为十六,则其权不专,不致如晋、宋以后方州抚领拥兵而篡逆莫
制也。统之以十六,则其纲不弛,不致如宋之厢军解散弱靡以成乎积衰也。
夫边不能无兵,边兵不可以更戍而无固心,必矣。兵之为用,有战兵焉,有
守兵焉。守兵者,欲其久住,而卫家即以卫国者也;而守之数不欲其多,千人乘
城,十万之师不能卒拔,而少则无粮薪不给之忧。战兵者,欲其遄往而用其新气
者也;一战之勇,功赏速效,虏退归休,抑可无长征怨望之情。然则十六卫之与
边兵,互设以相济,寇小入,则边兵守而有馀,寇大入,则边兵可固守以待,而
十六卫之帅,唯天子使,以帅其属而战焉。若夫寇盗有窃发之心,逆臣萌不轨之
志,则十六卫中天下以林立,而谁敢恣意以逞狂图乎?
唯是十六卫之兵,必召募挑选,归营训练,而不可散之田亩,则三代以下必
然之理势,不可以寓兵于农之陈言,坐受其弊者也。就其地食其食,无千里飞挽
之劳;就其近属其卫,无居中遥制之病;卫率巡之,所司练之,有司供亿之,皆
甚便也。此则唐初之善制,不必府兵而可行之后世者也。以杜牧之时,尤可决行
于一朝,非若府兵之久敝而不可再兴者,何也?河朔之叛臣不可遽夺,而内地犹
可为也。且自宪宗以来,淄青、淮蔡、西川、淮南、贼平之日,兵不可散,固可
移矣;成德、卢龙、魏博归命之日,兵不能罢,亦可调矣。以恩恤之,以威临之,
仍使为兵,而稍移易之,固皆不安南亩习于戎行者,又何难于措置之有哉?朝无
人焉,虑不及此,而后天下终不可得而平。牧固不足以及此,而漫无忧国之心者,
又勿论已。
【七】
甘露之变,杀生除拜皆决于中尉,文宗不得与知,而李石、郑覃于其时受宰
相之命,二子病矣!君子之进退,必以其正;其以身任国家之大政也,必以其可
为之时。血溅于独柳之下,而麻宣于殿陛之?,二子者,誉望素隆,而何为其然
邪?曰:此未可以为二子病也。夫二子于此,虽欲辞相而义之所不许也。
梅福之弃官,申屠蟠之辞召,位未高,君未知有我,且时已敝极而无可为也。
留正出国门而宋几危,陈宜中奔占城而宋遂亡,偷免于危殆,以倡人心之离散,
无生人之气矣。夫二子者,唐之大臣,而为文宗所矜重者也。天子不胜于宦竖,
兵刃交加于?,掠夺纵横于内省,三相囚系以磔徇,天子之仅保其首领者一闲耳。
二李之党,分析以去;裴中立以四朝元老,俯首含羞;二子不出而薄收其溃败之
局,以全天子、安社稷,将付之谁氏而可哉?幸而二李之党与宦竖之未相结纳,
而训、注始事宦官而中叛之,故仇士良辈无心腹之大臣引与同恶,特循资望而授
政柄于二子,是以匪人不进,诛杀止于数人而不滥及。使二子者畏避而引去,宵
人乘隙投中尉之门,以骤起而执政,其祸更当何如邪?
夫二子之受相位而不辞,非乘?以希荣,盖诛夷在指顾之?而有所不避也。
六巡边使疾驱入京,声言尽杀朝士以恐喝?绅,李石安坐省署以弭其暴横。于斯
时也,石固以腰领妻孥为社稷争存亡,为衣冠争生死,可不谓忠诚笃悱、居易俟
命之君子乎?江西、湖南欲为宰相召募卫卒,而石不许,刺客横行,刃及马尾,
固石所豫知而听之者也。薛元赏之能行法于神策军将,恃有石也;宋申锡之枉得
以复伸,覃为之也。止滔天之水者,因其溃滥而徐理之,卒之仇士良之威不敢逞,
文宗得以令终,而武宗能弭其乱,自二子始基之矣。皎皎??之节,恶足为二子
责邪?唐无静正诚笃之大臣,李石其庶几乎!覃其次矣。
【八】
听言以用人,不惑于小人,而能散朋党以靖国,盖亦难矣。虽然,无难也。
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能陈善道、纠过失以匡君德者也;是能决大疑、定
大计以固国本者也;是能禁奸邪、裁佞亻幸以清国纪者也;是能纾民力、节浮费
以裕国用者也;是能建国威、思远略以靖边疆者也。如此,则听之而试之察之,
验其前之所已效,审其才之所可至,而任之也可以不疑。假不如其言,而覆按之、
远斥之,未晚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久抑而宜伸者也;是资望已及、
当获大用、而或沮之者也;是其应得之位禄与某某等、而独未简拔者也;是尝蒙
恩知遇,而落拓不偶、为人所重惜者也。如此,则挟进退以为恩怨,视荣宠为已
应得,以与物竞,而相奖于富贵利达,以恤私而不知有君父者矣,不待辨而知其
为朋党之奸、小人之要结矣。
杨嗣复托宦官讽文宗以召用李宗闵,而文宗欲量移之。计其为辞,不过曰:
是固陛下宰辅,流落可矜而已矣;抑不过曰:是盖李德裕之以朋党相抑,李训、
郑注之以邪佞相陷而已矣。夫德裕之所逐,固无可辞于小人;而训、注之所排,
岂必定为君子;抑问其昔居辅弼之任,所建立者奚若耳。若夫无益于国,而徒尸
显秩,则已概可知矣,其党固不能为之辞。而但以曾充宰相,遂不可使失宠禄,
将天子以天位任贤才使修天职,而止于屈者伸之,邑郁欲得者怜而授之,是三公
论道之尊,仅如黄叶以止儿啼矣。
嗣复曰:“事贵得中。”洵如其言,亦以平二李之不平,使无偏重而已;其
以平其不平者,各厌其富贵利达之欲而已。天子无进贤退不肖之权,但为群臣谋
爵禄之去留以消怨忌,是尚得谓天下之有天子乎?况其所谓得中者,只以渐引小
人而挠善类邪!宋徽宗标建中之号,而奸邪遂逞。无他,其所谓中者,夫人欲富
贵利达,两相敌而中分之谓也。上无纲,下无耻,习以成风,为君子者,亦曰是
久处田?,宜为汲引者也。朋党恶得而禁,士习恶得而端,国是恶得而定乎?  
 

○武宗
【一】
呜呼!士生无道之世,而欲自拔于流俗,盖亦难矣。文宗凭几之际,李珏等
扳敬宗子成美而立之,仇士良废成美,立武宗。武宗立,珏与杨嗣复以是窜逐,
于是而李宗闵之党不容于朝,政柄之归必于李德裕,此屈伸之势所必然者也。德
裕即无内援,而舍我其谁?固非一枢密杨钦义之能引己也。然德裕终以淮南赂遗
腾交通之名于天下后世,而党人且据以为口实,虽欲辞托身宦竖之丑而不可得。
前此者,崔潭峻、王践言皆能白德裕之直,然则德裕之于中人,不能自立坊表以
不受磷缁,亦已久矣。
夷考德裕之相也,首请政事皆出中书,仇士良挟定策之功,而不能不引身谢
病以去。唐自肃宗以来,内竖之不得专政者,仅见于会昌。德裕之翼赞密勿、曲
施衔勒者,不为无力,夫岂乐以其身受中人之援引者乎?然而唐之积敝,已成乎
极重难反之势。在内则中书与枢密相表里也;在外则节使与监军相呼吸也,拒之
而常在其左侧,小不忍而旋受其大屈。践言与于维州之谋,潭峻藉宣郑覃之命,
德裕固曰吾不为宦者用而我用宦者也。杨钦义之内召,无所屈节,而以宝玩厌其
欲,德裕固曰此以待小人而使忘机,非辱也。吾行吾志,何恤于硗硗皎皎之嫌疑
乎?然而以视君子立身之大防,则终玷矣。
生斯世也,士君子之防,君且毁之,不可急挽也,则抱有为之志欲抒于国者
诚难矣。然则如之何而可哉?洁己无可羡之赀,谋国无偏私之党,以君命而接之
以礼,秉素志而持之以正,进不触其深忌,退不取其欢心,俟时以得君,而无求
成求可之躁愿,庶其免乎!乃德裕功名之士也,固不足以及此也。以德裕之材,
当德裕之世,勿容深责焉,可矣。
【二】
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恶,所挟以
为藏身之固者也。
唐之宦官,其势十倍于汉、宋。李辅国驱四十年御世之天子如逸豚而莅之。
其后宪宗死焉,敬宗死焉,太子永死焉,绛王悟、安王溶、陈王成美死焉,三宰
相、一节度、合九族而死焉。庖人之于鸡鹜,唯其操鸾刀而割之也。文宗垂涕而
叹,自比于周赧、汉献而以为不如,郁郁饮醇酒以成?而崩,其凶悍之锋,不可
向迩也如此。以为神策六军在其指掌,故莫之能制,是已;而未尽然也。当其时,
节镇林立,大臣分阃,合天下之全力,以视六军豢养之罢民,岂不相敌,而奚惴
惴焉?及观仇士良之教其党曰:“天子不可令闲,日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
他事。”然后知其所以殴中材之主入于其阱而不得出者,唯以至柔之道縻系之,
因而驰骋之,蔑不胜矣。
夫耳目之欲,筋骸之逸,狎而安之,顺而受之,亦曰此人主之所应得,近侍
之所宜供者耳。于国无损,于事非专,即不以为彼功,而抑非可为彼罪也。乃当
其骄横著见,人主亦含忿不堪而思翦涤。俄而退息于深宫,则娱乐迭进,而气不
觉其渐平矣;稍定焉,而?句?句?匿?匿、百出以相靡,竟不知夙忿之何以遽
蠲也。气一往而衰,安望其复振哉?
凡娈童稚女、清歌妙舞、捐烦解愤者,皆其戈矛鸩毒之机也。正人端士沮丧
而不得以时进献其忱,则皆废然返曰:出而与吾谋屏除者,入而且与之欢笑,吾
恶能胜彼哉?徒自诛夷贬窜而弗能摇动之也。未有不缄口息机,听其孤危而莫恤
者也。则臣非其臣,兵非其兵,狎媚旦进,而白刃夕张,莫能测焉。至柔之驰骋
至刚,绰乎其有余矣。
然则群奄之势重邱山而弑逆相寻也,岂恃神策之孤军哉?恃此而已矣。汉、
宋之ウ主受制于家奴者皆此;而唐之立国,家法不修,淫声曼色,自太宗以来,
漫焉进御而无防闲之教,故其祸为尤酷焉。口鼻非藉之不安臭味;肢体非藉之不
宜清?Й;烦劳菀结非藉之不能穆耳而愉心。林池鱼鸟、书画琴弈、张弧怒马,
各有所嗜,而皆能为夺情息怒之媒。机械之张,烈于疆秦,密于曹操,彼以刚争,
此以柔制,虽欲如周赧、汉献而不能,果不如矣。人主而能知此,则勿曰宦官之
恶不可扑也。以一念之无欲,塞滔天之横流,有余裕矣。然而知之者鲜,能之者
尤百不得一也,是以难也。
【三】
河北三镇之不戢也,岂其富强足以抗天下不可制哉?唐无以制之耳。卢龙之
乱,陈行泰、张绛相继拥兵以胁节钺,张仲武起而讨之,问其所有士卒几何,合
军士土团千余人而已;问其兵食所出,则仰给于妫州以北而已。卒如仲武之料,
幽州下,叛人得。然则唐果制胜得理,以天下之力,举三镇如拾芥耳。而终困于
不能者,庙谟不定,诸帅离心,且逆党私人奔走京国,贿赂行于廷臣,皆为张皇
贼势以劝姑息,嚣张不辑,乱其成谋也。君暗臣偷,视蕞尔之叛臣,莫之能胜,
而曰河朔习乱已久,人心难化。恶!是何言也!
刘稹阻兵擅立,李德裕决策讨之,是已;而复曰:“但得镇魏不与之同,则
稹无能为,”何其视镇魏之太重也!张仲武既以卢龙归命,拊镇魏之背矣;何弘
敬、王元逵非有田承嗣、王武俊之枭桀,即令纳稹赂以阴相唇齿,而朝廷宣昭义
问以临之,又岂敢北不畏卢龙之乘其后,南不畏宣武之逼其前,西不畏河中之制
其腋,显相抗拒,以党逆而蹶兴哉?战即不力,亦持两端以视势所趋耳。然则刘
稹既灭,移弘敬、元逵于他镇,不敢违也;召弘敬、元逵以赴阙,不敢拒也。彼
虽骄蹇而忄昏瞀,抑且念昔之负固以长子孙者,不死于天诛,则死于帐下;何如
束身归阙,席富贵而保后昆。部曲虽或嚣张,帅心弛而气亦颓矣。威可服也,恩
可怀也,张仲武之令图可羡,刘稹之狂谋可鉴也。区区数州之土,两竖子尸居其
上,而曰终难化也,德裕之于此懵矣。乃遣重臣输悃于二镇曰:“河朔自艰难以
来,列圣许其传袭,已成故事。”则既明输左券,授以不拔之势,俨若敌国,此
言出,后其可追哉?
泽潞,王土也;其人,王人也;镇魏亦非北胡南蛮自为君长之国也。镇魏可,
泽潞奚其不可?又何以折刘稹而服泽潞之人心乎?夫镇魏西扼壶关、东连曹、郓,
南一涉河而即汴宋,中原之堂奥也。横骨颐中,而欲食之下咽也,必不可得。唐
之所以一乱而不可再兴,皆此等成之也。德裕苟且以成一时之功,曾不恤祸结兵
连之无日,习之难化,岂在河朔哉?在朝廷耳。武宗听之,诏二镇曰:“泽潞一
镇,与卿事体不同。”言不顺,事不成,呜呼!唐终不可为矣。
【四】
杨弁称乱河东,逐李石,结刘稹,而其所恃者,纳贿于中使马元实。实归,
大言于廷曰:“弁有十五里光明甲。”以恐喝朝廷,徼求节钺,李德裕折之而后
沮。以此推之,凡唐之藩镇,类以数州之土,一旅之众。抗天下之威,而朝廷
亻黾亻免以从其欲,非兵力之果强也,皆贿也。非李德裕折元实之奸,则弁之纳
贿亦掩而不著,史氏亦无从记之矣。
贿行于中涓,而天子慑;贿行于宰相,而百官不能争;贿行于省寺台谏,而
天子宰相亦不能胜。前此之讨淮蔡、讨平卢,廷议纷然,唯恐兵之不罢者,此也;
德宗窥见其情,厚疑群臣,孤愤兴兵,而中外坐视其败者,亦此也。唐之乱,贿
赂充塞于天下为之耳。凡三百余年,自卢怀慎、张九龄、裴休而外,唐之能饰?
簋以自立于金帛之外者无有。虽贤者固不能保其洁清,特以未败露而不章,实固
不可问也。藩镇之叛,峙若敌国,相?若仇雠,且唯以金钱贸中外之心,而天子
不能自固,况州郡群有司之废置哉?
盖唐自立国以来,竞为奢侈,以衣裘仆马亭榭歌舞相尚,而形之歌诗论记者,
夸大言之,而不以为怍。韩愈氏自诩以知尧、舜、孔、孟之传者,而戚戚送穷,
淫词不忌,则人心士气概可知矣。迨及白马之祸,凡锦衣珂马、传觞挟妓之习,
??焉销尽。继以五代之凋残,延及有宋,膻风已息。故虽有病国之臣,不但王
介甫之清介自矜,务远金银之气;即如王钦若、丁谓、吕夷甫、章?、邢恕之奸,
亦终不若李林甫、元载、王涯之狼藉,且不若姚崇、张说、韦皋、李德裕之豪华;
其或毒民而病国者,又但以名位争衡,而非宠赂官邪之害。此风气之一变也。
乃唐之率天下以奔欲崇货而迟久不亡者,何也?朝士以贿而容奸,逆臣亦以
贿而自固,志气俱偷,其欲易厌,故称兵犯顺者,皆护其金穴以自封,而无问鼎
登天之志。其尤幸者,回纥、吐蕃唯以侵掠为志,浸淫久而自敝,亦无刘渊、石
勒之雄心。斯以幸存而已矣。使如宋也,三虏迭乘以压境,岂能待一迁再迁三迁
而后亡哉?贿赂之败人国家,如鸩之必死,未有能生之者也。
【五】
杀降者不仁,受其降而杀之不信;古有其言,诚仁人君子之言也。虽然,言
各有所指,道各有所宜,不揆其时,不察其故,不审诸顺逆之大义,不度诸好恶
之公心,而唯格言之是据,则仁人君子之言,皆成乎蔽。仁蔽而愚,信蔽而贼,
不可不辨也。
所谓杀降不仁而无信者,为两国交争,战败而倒戈,与夫夷狄盗贼之胁从而
自拔者言也。或党恶之志固不坚,或求生之外无余志,则亦生全之,或且录用之,
而蠲忿怒以予维新,斯允为敦仁而崇信矣。刘稹之叛,郭谊为之谋主,及夫四面
合围,三州已下,稹守孤城而日蹙,谊与王协说稹束身归朝,稹既从之欲降矣,
谊乘其懈杀之以自为功,武宗与李德裕决计诛之,夫岂非允惬人心之公恶者以行
大法?而司马温公讥其失信。其信也,非其所以蔽而愚且贼者乎?
乱人者不殄绝之,则乱终不已者也。怀以仁,而即乘吾仁以相犯;结以信,
而即怙吾信以相欺者也。而唐藩镇之乱,率因此而滋。自禄山为逆以来,拥戴之
者,岂果侥亻幸其主之成大业,而己为邓禹之效尺寸哉?人挟好乱之心,而嗾其
主帅以为逆魁,以弋利于己。故李宝臣、薛嵩、田承嗣首自反噬,而果获分土拥
尊之厚利。盖当劝乱之日,已挟自私之计。上胁朝廷。下睨其主,流血千里,主
族亦赤,无非可罔利之左券。而朝廷果以姑息而厚酬之,位兼将相,泽及子孙,
人亦何惮而不日导人以叛逆哉?卖主之腰领以求荣,主族夷而已诧元功。计当日
之为藩镇者,侧目而寒心,自非狂?如刘稹者,未有不以杀王协、郭谊为大快者。
频年身膏原野之鬼,与痛哭郊原之寡妻孤子,固且不怨稹而怨协、谊。故二贼伏
诛,而后武、宣之世,藩镇无叛者。既有以大服其心,而裨将幕僚,知无他日幸
免侥功之转计,则意亦戢,而不敢导其主以狂狺。杀一二人而全天下,仁也;杀
无恒之人以行法,信也。高帝斩丁公,而今古称其义,况躬为逆首者乎?
且刘稹既从谊、协之谋以欲降矣,谊可容,稹独不可降乎?杀降者,谊也;
杀谊者,所以杀杀降者也,而何尤焉?唯项羽施之于敌国之赤子,李广施之于解
辫之夷狄,则诚恶矣。未可以为反覆倾危之乱人引以求曲宥也。施大仁,?大信,
各有其时,各有其情,各有其理。以一言蔽千古不齐之事变,适以自蔽而已,君
子所弗尚也。
【六】
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监军之危封疆,李德
裕言之至悉矣。乃天子之危,非宦者之统禁兵遽能胁之而死生废立之也。天子之
兵,散布于天下,将皆其臣,卒皆其民也。其在内而为禁兵,如唐神策军者,但
百之一耳,又非百战立功能为天下雄者也。宦者虽握固之以为己有,而势不能与
天下争衡。胁君自恣,乃至弑刃横加,岂能无畏于四方之问罪乎?其无所惮而血
溅宫庭、居功定策者,实恃有在外监军之使,深结将帅而制其荣辱生死之命,指
麾吏士而市以?呕宴犒之恩也。故王守澄、陈弘志、杨承和躬行大逆,不畏天下
有问罪之师;乃至四朝元老分符持节之裴中立,亦视君父之死、噤口而不敢谁何;
独一刘从谏执言相加,而怀来又不可问。无他,诸帅之兵,皆宦者之爪牙,举天
下而在其掣肘,虽仗义欲鸣,而力穷于寡助也。于是而知德裕之为社稷谋,至深
远矣。其以出征屡败为言者,指其著见之害以折之,使不敢争耳。显纠其沮挠军
事之失,而不揭其揽权得众之祸,使无所激以相?牾,则潜伏之大慝,暗消于忘
言矣,此德裕之所以善于安主而防奸也。
然抑岂徒其立言之善哉?仇士良忌之而不能伤,乃乞身以去;敕监军不得预
军务、选牙队,而杨钦义、刘行深欣然唯命而不敢争。极重之弊,反之一朝,如
此其易者,盖实有以制之也。唐之相臣能大有为者,狄仁杰而外,德裕而已。武
宗不夭,德裕不窜,唐其可以复兴乎!
【七】
后世有天下者,欲禁浮屠之教以除世蠹也良难。会昌五年,诏毁寺及招提兰
若四万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可谓令之必行矣。然不数年而浮屠转盛,
于是所谓黄檗者出,而教外别传之邪说充塞于天下,禁之乃以激之而使兴,故曰
难也。
武宗听道士赵归真之说而辟佛,以邪止邪,非贞胜之道,固也;未几而武宗
崩,李德裕逐,宣宗忌武宗君相而悉反其政,浮屠因缘以复进,其势为之也。虽
然,假令武宗永世,德裕安位而行志,又岂可以举千年之积害、一旦去之而消灭
无余哉?何也?以一日矫千年之弊,以一君一相敌群天下狂惑?滥之情,而欲铲
除之无遗,是鲧之??洪水以止其横流,卒不能胜者也。
夫群天下积千年而奔趋如骛,自有原委,亦自有消归。故天下之僧寺兰若,
欲毁之则一旦毁之,此其无难者也;勒二十余万僧尼使之归俗,将奚归哉?人之
为僧尼者,类皆孤露惰游无赖之罢民也,如使有俗之可归,而晏然为匹夫匹妇,
以田尔田、庐尔庐,尚宁干止也,则固十九而不为僧尼矣。一旦压之使无所往而
得措其身,则合数十万伏莽之戎,黠者很者阴聚于宵旦,愤懑图惟,谋歧涂以旁
出,若河之决也,得?岂穴以通,而奔流千里,安可复遏哉?故浮屠之教,至大
中以后,乃益为幽眇闪烁之论、吊诡险畸之行,以耸动生人,而莫测其首尾,以
相诧而翕从之,皆其摈逐无聊之日,潜身幽谷,思以争胜而求伸者也。
夫欲禁浮屠氏者,亦何用深治之哉?自有生民以来,有四民则有巫,巫之为
术不一,要皆巫也,先王不能使无也。浮屠之以扇动天下者,生死祸福之报应而
已,则亦巫之幻出者而已。若其黠者杂庄、列之说,窃心性之旨,以与君子之道
相竞,而见道未审者惑之,然亦千不得一也。故取浮屠之说与君子之道较黑白,
而衰王固不能保于末俗;取浮屠与巫者等而以巫道处之,则天下固多信巫而不信
浮屠者,其胜负相敌也。浮屠而既巫矣,人之信之也犹巫,则万室之邑,其为巫
者凡几?而人无爱戴巫如父母者,且犹然编户征徭之民也。如此,则浮屠??矣。
故寺院不容不亟毁也;范金冶铜之像,不容不亟销也;田园之税,丁口之徭,
不容不视齐民也。无广厦长寮以容之,无不税之田以豢之,无不徭之政以逸之,
无金碧丹漆以艳其目,无钟磬铃铎以淫其耳,黯淡萧条,而又验其老幼,使供役
于郡邑,则不待勒以归俗,而僧犹巫也,巫犹人也。进无所安,退思自便,必将
自求田庐,自畜妻子,以偕于良民。数十年之中,不见其消而自无几矣;即有存
者,亦犹巫之杂处,弗能为民大病者也。禁其为僧尼,则傲岸而不听,含怨以图
兴。弗禁其僧,而僧视耕夫之赋役;弗禁其尼,而尼视织女之缕征。无所利而徒
苦其身,以茹草而独宿,未有不翻然思悔者。徒众不依,而为幽眇之说、吊诡之
行者,亦自顾而少味。先王之不禁天下之巫,而不殊于四民之外,以此而已。然
则有天下而欲禁浮屠以一道德、同风俗者,亦何难之有哉?特未之思耳。  
 
○宣宗
【一】
宣宗初识李德裕于奉册之顷,即曰:“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夫宣宗非
孱主,德裕非有跋扈之气发于声色,如周勃之起家戎伍、梁冀之世习骄倨者,岂
果见之而怵然哉?有先入之言使之猜忌者在也。武宗疾笃,旬日不能言,而诏从
中出,废皇子而立宣宗,宣宗以非次拔起,忽受大位,岂旦夕之谋哉?宦官贪其
有不慧之迹而豫与定谋,窃窃然相嚅??于秘密之地,必将曰太尉若知,事必不
成。故其立也,惴惴乎唯恐德裕之异己,如小儿之窃饵,见厨妇而不宁也。语曰:
“盗憎主人。”其得志而欲诛逐之,必矣。
此抑有故,德裕当武宗之日,得君而行志,裁损内竖之权,自监军始。监军
失权,而中尉不保神策之军,于时宦官与德裕有不两立之势。德裕为之有序,无
可执以相挠,而上得武宗之信任,下有杨钦义、刘行深之内应,故含怨毒也深而
不敢发。迨乎武宗疾笃不能言之日,正其河决痈溃、可乘以快志之时也。不废皇
子立宣宗,则德裕不可去;不讠术宣宗以德裕威棱之可畏,则宣宗之去德裕也不
决。其君惴惴然如捍大敌之不能姑待,而后德裕必不能容。盖德裕之所能控御以
从己者,杨钦义、刘行深而已,二人者,其能敌宫中无算之貂?乎?皇太叔之诏
一下,德裕无可措其手足,待放而已矣。唐之亡亡于宦官,自此决矣。
或者谓德裕事英断之君,相得甚欢,而不能于弥留之际,请凭玉几、受顾命
以定冢嗣,使奸人得擅废立之权,非大臣卫国之谊,是已。然有说焉,武宗春秋
方富,虽有疾而非必不可起之危候,方将大有所为,而不得遽谋身后:迨及疾之
已笃,昏不能言,虽欲扣ト请见,而谁与传宣以求必得哉?所可惜者,先君之骨
未寒,太尉之逐已亟,环唐之廷,无有一人焉昌言以伸其忠勋者。岂徒无为之援
哉?白敏中之徒且攘臂而夺相位,崔、杨、牛、李抑引领以望内迁,而郑肃、李
回莫能御也。意者德裕之自矜已甚,孤傲而不广引贤者以共协匡赞邪?抑自朋党
兴,唐之士风披靡于荣辱进退之?,而无贤可荐邪?二者皆国家危乱之券也,必
居一于此,宜乎唐之不复兴矣。
【二】
宣宗初立,以旱故,命大臣疏理系囚,而马植亟以刻?之言进,请官典犯赃
及杀人者不听疏理。夫二者之不可遽释,是已;而并不听其疏理,唯法吏之文置
之辟而莫辩,宣宗用申、韩之术,束湿天下以失人心,植实首导之矣。
唐自高宗以后,非弑械起于宫闱,则叛臣讧于肘腋,自开元二十余年粗安而
外,皆乱日也,而不足以亡者,人心固依恋而不忍离,虽役繁赋重,死亡相接,
抑且戴奕叶之天子于不忘。无他,自太宗以宽容抚士庶,吞舟漏网,则游鳞各?
沫于浦屿,即有弱肉强食之害,而民不怨其上也。罗希?、吉温以至穷凶如侯、
索、周、来,抑但施惨毒于朝士,而以反叛为名,未尝取吏民琐细之愆,苛求而
矜其聪断;马植之徒,导主以渊鱼之察,而后太宗之遗泽斩矣。
植之言曰:“贪吏无所惩畏,死者衔冤无告,”亦近乎情理之说也。乃上方
下宽恤之政,用答天灾,而遽以综?虔矫之令参之,则有司相劝以武健,持法律
以核吏民,广逮系以成锻炼,有故入而无矜疑,士怨于官,民愁于野,胥史操生
死以取货贿,可胜言哉?
夫申、韩之以其术破坏先王之道者,岂不以为情理之宜,诛有罪以恤无辜乎?
而一倚于法,天下皆重足而立。君子之恶其贼天下而殄人国脉者,正以其近于情
理,易以惑人也。
以脏吏论,古今无道之世,人士相习于贪叨,而其得免于逮问者,盖亦鲜矣。
夫苟舍廉耻以纵朵颐,则白昼攫金而不见人,岂罪罟之所能禁乎?无道以止之于
未淫,则察之愈密,诛之愈亟,夤缘附托行贿以祈免之涂愈开,贿不给而虐取于
民者愈剧。究其抵法而无为矜宥者,一皆拙于交游、吝于荐贿、?壑易厌之细人
而已。以法惩贪,贪乃益滋,而上徒以召百官之怨读,下益以甚穷民之?削,法
之不可恃也明矣。
以杀人论,人即不伏欧刀于市,亦未有乐于杀人者也;已论如法,而苟全于
疏理之下,虽不死而生理亦无几矣。若其忿怼发于睚眦,则当挥拳操刃之下,恶
气薰心,固且自忘其死,抑岂暇念他日之抵法而知惩?若云死者舍冤,则天地之
生,业已杀一人矣,而又杀一人以益之,奚补哉?且一人抵坐,而证佐之株连,
寡妻孤子之流离于寺署者,凡几也!
故贪吏伏法,杀人者死,法也。法立于画一,而张弛之机,操于君与大臣之
心。君子之道,所为迥异于申、韩之刻薄者,不欲求快于一时之心也。心苟快,
而天地和平之气已不足以存,俗吏恶知此哉?综?行,而上下相督、还相蔽也。
炫明者瞀,炫聪者聋。唐室容保之福泽,宣宗君臣销铄之而无余,马植实首导之。
苛刻一行,而莫之知止,天下粗定,而卒召吏民之叛以亡,固不如?者之姑息,
乱而可存也。
【三】
知人之难久矣,而抑有其可知者,君子持之以为衡,而失亦鲜矣。人之为不
肖也,其贪忄林贼害、淫溺愤乱、得之气质者,什不得一;类皆与不善者习,而
随之以流,因以?滥而不可止。故君子之观人于早也,持其所习者以为衡,视其
师友,视其交游,视其习尚;未尝无失,而失者终鲜。拔も角于犁牛之中,非圣
哲弗能也。
李德裕引白敏中入翰林,既为学士,遂乘武、宣改政之初,夺德裕之相,竭
力排之,尽反其政,以陷德裕于贬死,而乱唐室。夫敏中之不可引而使在君侧,
岂待再计而决者哉?德裕之初引敏中也,以武宗闻白居易之名,欲召用之,居易
老而德裕以敏中进。然则知敏中者以居易,用敏中犹其用居易也。居易以文章小
技,而为嬉游放荡、征声逐色之倡,当时则裴中立悦其浮华而乐与之嬉;至宋,
则苏氏之徒喜其纵逸于闲捡之外而推尚之;居易之名,遂喧腾于天下后世。乃?
其人,则元稹之死友也。稹闻谪九江而垂死惊坐,胡为其然哉?以荡闲逾捡相
?匿于声色,而为轻浮俗艳之词以蛊人于淫纵。当其时如杜牧者,已深恶而欲按
以法矣。稹鬻身奄宦,排抑正人,以使河北终叛,而为唐之戎首;居易护为死党,
不得,则托于醉吟以泄其青衫之泪。敏中为其从弟,与居与游,因之而受君相之
知,梦寝之所席而安者居易耳。若此而欲引为同心,以匡君而卫社稷,所谓放虎
自卫者也,而德裕胡弗之知也!
使武宗欲用居易之日,正色而对曰:此浮薄儇巧之小人,耽酒嗜色,以淫词
坏风教者,陛下恶用此为?则国是定矣。李沆、刘健之所以允为大臣也。而德裕
不能,其尚有两端之私与?不然,则己习未端,心无定衡之可持而易以乱也。先
儒谓苏轼得用,引秦观之徒以居要地,其害更甚于王安石,唯其习尚之淫也。舍
是而欲鉴别人才,以靖国家、培善类,未有能免于咎者也。
【四】
周墀为相,韦澳谓之曰:“愿相公无权。”伤哉斯言!所以惩李相、朱崖之
祸,而叹宣宗之不可与有为也。宰相无权,则天下无纲,天下无纲而不乱者,未
之或有。权者,天子之大用也。而提权以为天下重轻,则唯慎于论相而进退之。
相得其人,则宰相之权,即天子之权,挈大纲以振天下,易矣。宰相无权,人才
不繇以进,国事不适为主,奚用宰相哉?奉行条例,画敕以行,莫违其式而已。
宰相以条例行之部寺,部寺以条例行之镇道,镇道以条例行之郡邑,郡邑以条例
行之编氓,苟且涂饰以应条例,而封疆之安危,群有司之贤不肖,百姓之生死利
病,交相委也,抑互相容以雠其奸也。于是兵窳于边,政弛于廷,奸匿于侧,民
困于野,莫任其咎,咎亦弗及焉。宰相不得以治百官,百官不得以治其属,民之
愁苦者无与伸,骄悖者无与禁,而天子方自以为聪明,遍察细大,咸受成焉,夫
天子亦恶能及此哉?摘语言文字之失,按故事从违之迹而已矣。不则寄耳目于宵
小,以摘发杯酒尺帛之愆而已矣。天下恶能不乱哉!
上揽权则下避权,而权归于宵小。天子为宵小行喜怒,而臣民率无以自容。
其后令狐纟?用一刺史,而宣宗曰:“宰相可谓有权。”其夺天下之权,使散寄
而无归,固不可与有为也。韦澳见之审矣。无权则焉用相哉?弗问贤不肖也,但
可奉行条例,皆可相也,其视府史胥徒也,又奚以异?周墀又何用相为?生斯世
也,遇斯主也,不能褰裳以去,而犹贪白麻之荣,墀亦不可谓有耻矣。
【五】
德、宣二宗,皆怀疑以御下者也,而有异,故其致祸亦有殊焉。德宗疑其大
而略其小,故于安危大计,不信忠谅之言,奸邪得乘之,而乱遂起;然略于细小
之过,忘人于偶然之失,则人尚得以自容。于卢杞之奸倾听之,于陆贽之忠亦倾
听之,故其臣无涂饰耳目、坐酿祸原之习,其败乱终可拯也。宣宗则恃机警之耳
目,闻一言而即挟为成心,见一动而即生其转念,贤与奸俱岌岌不能自保,唯蔽
以所不见不闻,而上蠹国、下殃民,徼幸免于讥诛,则无所复忌。虽有若陆贽之
忠者在其左右,一节稍疏,群疑交起,莫敢自献其悃忱。其以召乱也缓,而一败
则不可复救矣。
马植之贬,以服中涓之带也;萧邺之命相,旨已宣而中止,以王归长之覆奏
也;崔慎繇之罢,以微露建储之请也;李燧之镇岭南,旌节及门而返,以萧仿之
一言也;李远之不用,以长日棋局之一诗也。李行言以樵夫片语而典州,李君?
以佛祠数老而遽擢。举进退刑赏之大权,唯视人罄?笑语、流目举踵之?,而好
恶旋移,是非交乱。荆棘生于方寸,忮害集于俄顷。自非白敏中、令狐?之恋宠
喜荣,谁敢以身试其喜怒而为之用乎?天下师师,交相饰以避过,则朝廷列土偶
之衣冠,州郡恣穿窬之长吏,养奸匿慝,穷民其奚恃以存哉?呜呼!怀疑以察纤
芥之短长,上下离心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其待懿宗而祸始发,犹幸也,又恶
足以比德宗哉?
雷,至动也;火,至明也。以灼灼之明,为非常之动,其象为丰。“丰其?,
日中见斗。”以星之明乱日之明,则窥其户而无人。易之垂训显矣哉!
【六】
古今之亡国者,有二轨焉,奸臣篡之,夷狄夺之也。而祸各有所自生。夷狄
之夺,晋、宋是已。君昏、将懦、兵弱而无纪,则民虽帖然图安,乃至忠愤思起
为之效命,而外逼已危,不能支也。奸臣之篡,则不能猝起而遽攘之也,必编民
积怨,盗贼繁兴,而后奸臣挟平寇之功,以钳服天下而奉己为主,汉、唐是也。
张角起而汉裂,黄巢起而唐倾。而汉则有公孙举、张婴以先之,唐则有鸡山妖贼、
浙东裘甫以先之。一动而戢,再动而嚣,三动而如火之燎原,不可扑矣。
唐之立国,至宣宗二百余年,天下之乱屡矣,而民无有起而为盗者。大中六
年,鸡山贼乃掠蓬、果、三川,言辞悖慢,民心之离,于是始矣。崔铉之言曰:
“此皆陛下赤子,迫于饥寒。”当是时也,外无吐蕃、回纥之侵陵,内无河北、
淮蔡、泽潞之叛乱,民无供亿军储、括兵远戍之苦,宣宗抑无宫室游观、纵欲敛
怨之失,天下亦无水旱螽螟、千里赤地之灾,则问民之何以迫于饥寒而遽走险以
自求斩艾乎?然则所以致之者,非有司之虐害而谁耶?李行言、李君?以得民而
优擢,宜足以风厉廉隅而坊止贪浊矣,然而固不能也。君愈疑,臣愈诈,治象愈
饰,奸蔽愈滋,小节愈严,大贪愈纵,天子以综?御大臣,大臣以综?御有司,
有司以综?御百姓,而弄法饰非者骄以玩,朴愿自保者罹于凶,民安得不饥寒而
攘臂以起哉!
小说载宣宗之政,琅琅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温公亟取之登之于策,若有余
美焉。自知治者观之,则皆亡国之符也。小昭而大聋,官欺而民敝,智攫而愚危,
含怨不能言,而蹶兴不可制。一寇初起,翦灭之,一寇踵起,又翦灭之,至再至
三而不可胜灭,乱人转徙于四方,消归无地,虽微懿宗之淫昏,天下波摇而必不
能定。宣宗役耳目,怀戈矛,入黠吏之?,驱民以冻馁,其已久矣。至是而唐立
国之元气已尽,人垂死而六脉齐张,此其候矣。
【七】
韦澳者,以藏身自固为道者也,异于贪进病国、徼幸危身之鄙夫远矣,而不
足以谋国。宣宗屏左右与商处置宦官之法,而澳曰:“与外廷议之,恐有太和之
变,不若择其中有识者与之谋。”此其为术也甚陋,澳之识岂不足以知此之非策,
而云尔者,不敢身任其事以自全而已矣。
太和之变,所以主辱而臣死者,李训、郑注本无藉小人,舒元舆、贾皆贪庸
为朝野所侧目,与宦官以机械相倾而不胜,其宜也,而岂宦官之终不可受治于外
廷哉?舍外廷而以宦官治宦官,程元振尝诛李辅国矣,王守澄尝诛陈弘志矣,是
以毒攻毒之说,前毒去而后毒更烈也。盖宦官之乱国而胁君也,与外廷之小人异。
小人诛则其党亦离,能诛小人者,即不必为君子,而亦惩小人之祸以反其为者也。
若宦官则自为一类,而与外廷争盈虚衰王之数,其自为党也,一而已矣。勿论进
而与谋,谋之必泄,祗以成乎祸乱;即令抒心尽力为我驱除,而诛彼者即欲行彼
之事,天子恃之,外廷拱手而听之,后起之祸,倍溢于前,又将何所藉以芟夷之
哉?故曰其术陋矣。
夫天子而果欲断以行法,诛不顺之奄孽,正纲维以自振也,岂患无其术哉?
外廷非尽无人也,即如李文饶者,优游讽议而解诸道监军之兵柄,则使制此刑余
也,优有余裕,而摧抑之以向于死。充位之大臣,则为白敏中、为令狐纟?、怀
禄固宠之鄙夫,既阴结内援,而不敢任诛锄之事;使其任之,又舒元舆、王涯、
贾饣束之续耳。盖其炫小明而矜小断,以纤芥之嫌疑,为转眄之刑赏。其以为慎
名器者,匹夫之吝也;其以为察吏治者,老妇之聪也。佞人亟进而端士离心,故
仅一守正之韦澳,而唯计全身于事外。如使推诚待下,拔功业已著、才望可委之
大臣,修法纪以饬中外。乃下明诏,申太宗之禁制,废中尉之官;以神策之军授
司马,革枢密之职;以机要之务归中书,夺其所本无,而授以埽除之常职。是天
子大臣所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廷臣莫敢异议,百姓莫不欣悦,藩镇莫不钦仰,
一二怀奸之奄竖,何所挟以相抗?亦奚用屏人私语,若大敌之对垒,力不能支,
思乘瑕而攻劫之乎!
或曰:习已成,则其党已固;夺之遽,则其怨必深;环左右者,皆其徒也,
伏弑械以求逞,宣宗所重虑者,未为过也。夫恶,唯隐而益深,故孔子成春秋而
乱贼惧,发其所匿而正名之,则恶泄而不能再兴矣。夫宪宗、敬宗之不保其躯命,
岂尝斥而夺之使激而成之乎?宪宗之弑,陈弘志虽伏辜而未正其恶;敬宗之弑,
刘克明虽授首而未诛其党;内外交相匿,而后伏莽之戎有所怙以相胁。宣宗于此,
正告中外,诘先君之贼,申污潴之讨,宣发其恶,显然于天下之耳目,则使有
“今将”之心,抑知其无所匿藏而逃不赦之辟,又孰敢睥睨君父以逞其狂图哉?
太和君臣唯不知此,是以伏兵殿幄,反受大逆之名,三相骈死于独柳,非外廷与
谋而事机必败也。乃宣宗之为君也,以非次为宦官所扳立,反以贻怨于社稷之臣,
故怀私恩、忍重辱,隐而不能发露耳。是以韦澳迁延自免,而不能为之谋,知其
荏苒者之有所系也。
【八】
国无可用之人则必亡。国之无人,非但其君不欲用之,抑欲用之而固无人也。
铮铮表见者,非迂不适用,则小有才而不足任大,如是者不得谓之有人。夫其时,
岂天地之吝于生才以亡人之国乎?秉道行义、德足以回天者,?世而一出,亦安
能必其有?或贤智之士,宅心无邪,而乐为君用,则亦足以匡乱救亡,功成事定,
而可卓然为命世之英,此则存乎风尚之所移耳。故国之无人,惟贤智之士不为国
用,恬然退处以为高,以倡天下,置君父于罔恤,于是乎国乃终以无人。
夫一二贤智之士不为国用,而无损于当世,似未足以空人之国,使忘君父也。
乃唯贤智之士,立身无瑕,为谋多藏,天下且属望之,而以不为国用为道,其究
也,置其身于是非休咎之外,天下具服其卓识,而推以为高;于是知有其身以求
免于履凶蹈危者,皆慕其风,以为藏身之固,则宗社安危生死一付之迂愚巧黠之
人;而自好者智止于自全,贤止于不辱,志不广,学不博,气不昌,乃使数十年
内,尽士类皆成乎痿痹泮涣之习;自非怀禄徼幸、依附乱贼而不惭者,皆不可与
有言、不可与有为之人也。于是乎天下果于无人。而狐狸昼嗥,沐猴衣锦,尚谁
与治之哉?
宣宗之世,上方津津然自以为治也。而韦澳谓其甥柳?比曰:“尔知时事浸
不佳乎?皆吾曹贪名位所致耳。”是其为言,夫非贤智者之言乎?于是上欲以澳
判户部,且将相之,而浩然乞出镇以引去。盖澳之不为唐用,非一日矣,周墀入
相,问以所可为,则曰:“愿相公无权。”宣宗屏人语以将除宦官,则曰:“外
廷不可与谋。”其视国家之治乱,如越人之肥瘠,而以自保其身者,始终一术也。
盖于时贤智之士,周览而俯计焉,择术以自处焉,视朝廷如燎原之火,不可向迩,
非令狐纟?之流、容容以徼厚福者,无不戒心于谋国矣。此习一倡,故唯张道古、
孟昭图之愚忠以自危,魏?、马植之名高而实诎,姑试其身于险而罔济;其不尔
者,率以全身远害为风轨。故郑遨、司空图营林泉以自逸;而梁震、孙光宪、罗
隐、周庠、韦庄之流,寄身偏霸以谋安。其于忧世爱君之道,梦寐不及而谈笑不
涉,天下恶得有人哉?
宣宗之世,唐事犹可为也,而何以人心之遽尔也?宣宗甫践阼,而功著封疆、
谋匡宫府之李文饶,贬死于万里之外;其所进而与图政者,又于一言一笑一衣一
履之?,苛责其应违;士即忘身以殉国,亦何乐乎受不令之名以褫辱哉?人君一
念之烦苛,而四海之心瓦解,则求如李长源、陆敬舆履艰危、受谗谤以自靖者,
必不可得。非唯不得,贤智之士,固且以为戒也,不亡何待焉!
【九】
安、史作逆以后,河北乱、淄青乱、朔方乱、汴宋乱、山南乱、泾原乱、淮
西乱、河东乱、泽潞乱,而唐终不倾者,东南为之根本也。唐立国于西北,而植
根本于东南,第五琦、刘晏、韩?,皆藉是以纾天子之忧,以抚西北之士马而定
其倾。东南之民,自六代以来,习尚柔和,而人能劝于耕织,勤俭足以自给而给
公,故不轻萌猖狂之志。永王?、刘展一妄动而即平,无与助之者也。刘展既诛,
席安已久,竭力以供西北而不敢告劳。至于宣宗之季年而后乱作。大中九年,浙
东军乱,逐李讷,越三年而岭南乱矣,湖南逐韩?矣,江西逐郑宪矣,宣州逐郑
薰矣,不谋而合,并起于一时。其称乱者,皆游惰之兵,非两河健战之雄;所逐
者皆观察使,奉朝命以牧军民,非割据擅命之雄,倚牙兵以自立,倡偏裨以犯上,
非所据而人思夺之者也。盖于是而唐之所以致此者可知矣。在昔之日,军兴旁午,
供亿繁难而不叛;大中之世,四海粗安,赋役有经而速反;岂宣宗之刑民而无醉
饱者使然哉?观察使慢上残下,迫民于死地,民乃视之如仇雠,不问而知李讷辈
之自取之也。
虽然,又岂非宣宗之纵蟊贼以害良稼哉?观乎张潜之言曰:“藩府财赋,所
出有常,苟非赋敛过差及减削衣粮,则羡余奏于代移之际者,何从而致?”盖进
奉者,兵民之所繇困,而即其所繇叛也。及懿宗之初,始禁州县税外科率。而薛
调上言:“所在群盗,半是逃户。”故军乱方兴,民亦相寻而为盗。裘甫之聚众,
旬日而得三万,皆当年昼耕夜织、供县官之箕敛者也。货积于上而怨流于下,民
之瓦解,非一日矣。王仙芝、黄巢一呼,而天下鼎沸,有司之败人国家,不已酷
乎!
夫宣宗之于吏治,亦勤用其心矣,徒厚疑其臣,而教贪自己。令狐纟?父子
黩货于上,省寺相师而流及郡县,涂饰耳目者愈密,破法以殃民也愈无所忌。唐
之亡,宣宗亡之,岂待狡童继起,始沈溺而莫挽哉?于是藩镇之祸,且将息矣,
河北诸帅皆庸竖尔,是弗难羁?勺驭者,彼昏不知,惴惴然防之,而视东南为噬
肤不知痛、沥血不知号之圈豚池鹜也。“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岂不信夫?
民者,兵之命也;安者,危之府也;察者,昏之积也;弱者,强之徒也。可不慎
哉!可不慎哉!  
 
●卷二十七

○懿宗
【一】
王式之平裘甫,康承训之平庞勋,史据私家之文,张大其功,详著其略。呜
呼!是亦吹剑首者之一??而已矣。但以一时苟且收拾之近效言之,则童贯之剿
方腊,且非无可纪之绩也;至于朱俊、皇甫嵩之平黄巾,则尤赫然矣。乃皆不旋
踵而大乱作,国随以亡,爝火之温,不能御冰雪,久矣!饥寒之民,猝起弄兵,
志不固,力不坚,大举天下之兵以临之,其必克者势也。所难者,尽取而斩艾之,
则降不可杀,即尽取而斩艾之,而其溃逃以免者犹众也。既不得为良民,而抑习
于掠夺,则狂心不可卒戢,夫何能使之洗心浣虑以服勤于田亩哉!况有司之暴虐
不革,复起而扰之,则乍息之火,得风而燎原,未可以贼首既俘,信烟波之永息
也。
靖康之世,京东之贼亦蜂起矣,宗汝霖收之而帖然者,使自效于行伍,而拔
用其枭雄,俾仍合其部曲也。汝霖卒,贼且复溃矣,重起而收之者韩、岳也,咸
有所归,而不复杂之耕桑市肆之中,使鞅掌而思浮动,故宋以宁。王式乃于裘甫
之既擒,不复问数万之顽民消归何处,爪牙乍敛,而睥睨于人间,则后日之从庞
勋以乱徐州,随王仙芝、黄巢以起曹、濮者,皆脱网之鱼,游沙汀而鼓浪。式曰
非吾事也。甫一擒而策勋饮至,可以鸣豫于当时,书功于竹帛矣。
夫乱军叛民与藩镇异。藩镇之反,虽举军同逆,而必倚节度使以起伏,渠帅
既诛,新帅抚之,三军仍安其故籍而不失其旧。故裴中立曰:“蔡人亦吾人也,
绥之则靖矣。”乱军叛民者,虽有渠帅,而非其夙奉之君长,人自为乱,渠帅自
诛,众志自竞,非有以统摄之,而必更端以起。当斯时也,非分别其强弱之异质,
或使之归耕,或使之充伍,又得良将吏以安存之,则愈散而祸愈滋。以式为将,
以白敏中之徒为相,居中而御之,何功之足纪哉!徒以长乱而已矣。又况康承训
之进沙陀以亡唐邪?
【二】
古之称民者曰“民岩”。上与民相依以立,同气同伦而共此区夏者也,乃畏
之如岩也哉?言此者,以责上之善调其情而平其险阻也。唐至懿宗之世,民果岩
矣。裘甫方馘,而怀州之民攘袂张拳以逐其刺史,陕州继起,逐观察使崔荛,光
州继起,逐刺史李弱翁,狂起而犯上者,皆即其民也。观察刺史而见逐于民,其
为不消,固无可解者。虽然,贪暴之吏,何代蔑有?一榜违其情,而遽起逐之,
上且无如之何,天下恶得而不亡!夫民既如此矣,欲执民而治其逐上之罪,是不
矜其穷迫而激之乱也;欲诛观察刺史以抚民,而民之不道又恶可长哉?小失豪民
之意,狺狺而起,胁天子以为之快志,抑不大乱不已。然则反此而欲靖之也无术,
则抑追诘其所繇来,而知畏民之岩者,调制其性情于早,不可唯意以乱法也。
人君所恃以饬吏治、恤民隐者,法而已矣。法者,天子操之,持宪大臣裁之,
分理之牧帅奉若而守之。牧帅听于大臣,大臣听于天子,纲也;天子咨之大臣,
大臣任之牧帅,纪也。天子之职,唯慎选大臣而与之简择牧帅。既得其人而任以
郡邑之治矣,则刑赏予夺一听大臣。所访于牧帅者,实考其淑慝功罪而决行之。
于是乎民有受墨吏之荼毒者,昂首以待当守之斧钺。即其疏脱而怨忿未舒,亦俯
首以俟后吏之矜苏。而大臣牧帅既得其人,天子又推心而任之,则墨吏之能疏脱
以使民含怨者,盖亦鲜矣。
而宣宗之为君也不然。其用大臣也,取其饰貌以求容者而已;其任牧帅也,
取其拔擢自我无所推引者而已。至于州县之长,皆自我用焉,而抑不能周知其人,
则微行窃听,以里巷之谣诼为朝章。李行言、李君?之得迁,恶知非贿奸民以为
之媒介哉?乃决于信,而谓廷臣之公论举不如涂人之片唾也,于是刑赏予夺之权,
一听之里巷之民。而大臣牧帅皆尸位于中,无所献替。民乃曰此裒然而为吾之长
吏者,荣辱生死皆操之我,天子而既许我矣。其黠者,得自达于天子,则讦奏而
忿以泄,奸亦以雠;其很者,不能自达,则聚众号呼,逐之而已。曰天子而既许
我以予夺长吏矣,孰能禁我哉?不曰天子固爱我,即称兵犯上而不忍加罚于我;
则曰天子固畏我,即称兵犯上而不敢加刑于我。长是不惩,又何有于天子哉??
Θ棘矜以攻城掠野,无不可者。民非本{品石},上使之{品石};既{品石},孰能
反之荡平哉?裘甫方平,庞勋旋起,皆自然不可中止之势也。山崩河决,周道荆
榛,岂但如{品石}哉?宣宗导之横流,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懿宗又以昏顽济之,
祸发迟久而愈不可息。民气之不可使不静,非法而无以静之。非知治道者,且以
快一时之人心为美谈,是古今之大惑也。
【三】
庞勋之乱,崔彦曾以军帑空虚不能发兵留戍而起,盖至是而唐之所以立国者,
根本尽矣。夫财上不在国,下不在民,为有国者之大蠹,而唐养天下之力以固国
者,正善于用此。其赋入之富有,自军府以至于州县,皆有丰厚之积,存于其帑,
而节度、观察、刺史、县令、皆得司其出纳之权。故一有意外之变,有司得以旋
给,而聚人以固其封守。乃至内而朝廷乱作,外而寇盗充斥,则随所取道因便以
输者,舟车衔尾而相继。而不但此也,官用所资,不责以妄支之罪,则公私酬赠
宴犒、舆服亻兼从,沛然一取之公帑,军吏不待削军饷以致军怼,守令不致剥农
民以召民怨。故唐无孤清之介吏,而抑无婪纵之贪人。官箴不玷,官秩不镌,则
大利存焉。虽贪鄙之夫,亦以久于?攵历为嗜欲之?壑,而白昼攫金、褫夺不恤
之情不起。观于李萼所称清河一郡之富,及刘晏、韩?咄嗟而办大兵大役之需者
可知已。
自德宗以还,代有进奉,而州郡之积始亏。然但佞臣逢欲以邀欢天子,为宫
中之侈费;未尝据以为法,敛积内帑,恃以富国也。宣宗非有奢侈之欲,而操综
核之术,欲尽揽天下之利权以归于己。白敏中、令狐纟?之徒,以斗筲之器,逢
君之欲,交赞之曰:业已征之于民,而不归之于上,非陈朽于四方,则侵渔于下
吏,尽辇而输于天府者,其宜也。于是搜括无余,州郡皆如悬罄,而自诩为得策,
曰:吾不加敛于民,而财已充盈于内帑矣。乱乃起而不可遏矣。唯其积之已盈也,
故以流艳懿宗之耳目,而长其侈心。一女子子之死,而费军兴数十万人之资。帛
腐于笥,粟陈于廪,钱苔于砌。狡童何知,媚子因而自润,狂荡之情,泰然自得,
复安知天下之空虚哉?一旦变起,征发繁难,有司据空帑而无可如何,请之于上,
而主暗臣奸,固不应也。号呼已亟,而或应之,奏报弥旬矣,廷议又弥旬矣,支
放转输又弥旬矣。兵枵羸而不振,贼乘敝以急攻,辇运未集,孤城已溃,徒迟回
道路,为贼掠夺,即捐钜万,何当一钱之用哉!
且当官而徒守空橐也,公私之费,未能免也;贪欲之情,未可责中人之能窒
也。必将减额以剥其军,溢额以夺其民。此防一溃,泛滥无涯,田野之鸡豚,不
给追胥之酒食,寡妻弱子,痛哭郊原,而贪人之?壑,固未厌也。揭竿而起,且
以延旦夕之生命,而以敝襦败甲、茹草啜之疲卒御之,有不倒戈而同逆者乎?官
贫而民益贫,兵乱而民胥乱。徒聚天下之财于京邸,一朝失守,祗为盗资。综?
之政,揽利权以归一,败亡合辙,今古同悲。然后知唐初之积富于军府州县者,
诚官天府地四海为家之至术也。
故曰“财散则民聚”。散者,非但百姓之各有之也,抑使郡邑之各有之也。
“财聚则民散”。聚者,既不使之在民,又不使之给用,积之于一帑,而以有用
者为无用也。散则以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聚则废万事之用而任天下之危。贪吝
之说,一中于君相之心,委生人之大计,为腐[A061]块石以侈富,传及子孙,而
骄淫奢溢,为天下﹃,不亦伤乎!故有家者,恶其察鸡豚也;有国者,恶其畜聚
敛也。庶人尽力以畜财,囤粟而朽蠹之,则殃必及身;窖金而土坏之,则子孙必
绝。以有用为无用,人怨之府,天之所怒也,况有天下者乎?
【四】
唐之亡不可救,五代之乱不可止,自康承训奏使朱邪赤心率沙陀三部落讨庞
勋始。灭唐者,朱温也,而非温之能灭唐也。温自起为贼,迄于背黄巢而降之日,
未尝有窥天之志也。僖、昭以为之君,时溥、高骈以为之将,张?、崔胤为奥援
于内,而李克用、李茂贞、王行瑜各挟逐鹿之心,温乃内动于恶而无所忌。若沙
陀者,介吐蕃、回纥之衰,自雄于塞上,固将继二虏而与中国为敌者也。羽翼未
成,而阳受羁縻,与刘渊之在河西也无以异。因其未叛,聊使僦居沙徼,绝其窥
觎,目不知中国之广狭,心不喻唐室之强弱,则自以为仅可?立于边陲,而忘情
于中夏。则唐之不振,虽有朱温辈之枭逆,且将与朱Г同其销归。唐即不足以自
存,尚可苟延以俟命世之英以代兴,而中原之祸不极。承训乃揖而进之,使驰骋
于河、淮、江、海之?,与中国之兵相参而较勇怯,平贼之功,独居最焉,祸其
有能戢之者乎?
庞勋拥数万之众横行,殚天下之师武臣力,莫能挫抑,而沙陀以千骑驰突其
?,如?靡草。固将睥睨而笑曰:是区区者而唐且无如之何,吾介马奔之而遽成
齑粉,则唐之为唐可知矣。举江、淮、沂、泗千里之郊,坚城深池,曾不足以御
藐尔之庞勋,而待命于我,则唐之唯我所为而弗难下也,又可知矣。泽潞、淄青,
所称东西之藩屏也,坐拥旌旄,据千里之疆,统甲兵以自固,坐视逆寇之披猖,
曾莫肯以一矢相加,而徒仰待于我,则中国之众叛孤立、弗为捍卫也,又可知矣。
振旅而归,分茅朔野,吾亦何求而不得哉?国昌老而克用兴,目已无唐,固将奋
袂而起曰:是可取而代也。沙陀可以主中国,则契丹、女直、蒙古之强倍于沙陀
者,愈无不可也,而祸延于无极矣。乃论者曰:克用父子尽忠于唐,以赐姓而收
为宗支。又何陋邪?然则承训召寇以入,为灭唐之戎首,罪其可逭乎?朱温甫灭,
沙陀旋窃,石敬瑭、刘知远皆其部落,延至于郭威,而中国始有得主之望,祸亦
烈矣哉!
夫承训之力,即不足以敌庞勋,而河北诸帅,自张仲武、王元逵、何敬弘归
命以来,皆有效顺之成劳,无抗衡之异志。则胡不请移镇魏、淄青之兵,下兖南,
出曹、宋,拊勋之背,承训从汝、亳以捣其膺,少需日月,游鱼之釜,可坐待其
焦也。而承训贪功亟进,当国大臣又茸鄙无谋以听之,爝火入积薪之下,沃之以
膏,待其焰发而始悔,莫能及也。故唐之灭,非朱温灭之,沙陀灭之也;非沙陀
之能灭之也,唐自灭也。而承训其祸原矣。
【五】
穆宗、敬宗之无道也,谏之者极言其失,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
也。至于懿宗,私路严而流陈蟠叟于爱州;同昌公主死,欲族医官,而贬温璋为
振州司马,使仰药以死,且寄恨于刘瞻而再贬之;传及僖宗,侯昌业、孟昭图、
张道古皆死焉。温璋临仰药而叹曰:“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呜呼!生不逢时,
而林泉可以养志,上有耽欲无人理之君,下有黩货无人心之相,以项领试之,愤
不自惜,将弗过乎?故传春秋者,以泄冶不去而谏死,为不合于默语死生之道。
则此数子者,其不免于讥矣。抑考春秋书杀大夫泄冶于前,而记陈平国身弑国亡
于后。比事以观,则圣人以大泄之死,为陈存亡之本,固未尝以责备贤者之例责
冶也。
夫人臣之谏君,有爱君无已而谏者,有自伸其道、自不忍违其心而谏者。君
而可谏与?或有所不审而违于图存之理,或不戒而心佚于道以成乎非僻;为臣者,
不忍其误入于邪,而必檠括之以归于正。则危言亟进,不避恶怒而必争。君为重
也,而身轻矣。君而不可谏矣,乃吾性之清,不能受物之浊,吾学之正,不能同
世之邪,生而为士,仕其义矣,出而事君,忠其节矣,立于人之廷,与鄙夫旅进,
视其淫昏而固若??之加于其身,有言不可隐也,有心不可昧也,所学不可忘也。
以畏祸为情而有怀不吐,笑当世之迷而全身以去,则七尺之躯,无以答上天,生
我之恩,无以酬父母;内顾此心,无可容其氵交氵勿者,愤盈以出而不能缄。等
死耳,何必三日不汗之可忍,而此不可忍也?则危言切论之,死而无憾者。心为
重也,而身尤轻矣。
韩?、司空图处无可救药之时也,君即唯我之是听,而我固无如之何也,去
之可也。蟠叟诸人,君听我而乱犹可治也,亡犹可存也,望望然而去之,匪君是
爱,固不可以为心矣。
夫泄冶当春秋之世,大夫于诸侯,不纯乎为臣,故礼有不用而去之,去犹可
也。四海一王,寰宇士大夫共戴一主,不能南走粤、北走胡,而即其宇内之林泉
以偷生,而坐视其败,斯亦不成其丈夫矣。传春秋者,谓非贵戚之卿则去,亦据
侯国之有世臣者言耳。后世同姓之支庶,食禄而不与国政,天子所倚为心膂股肱
者,皆草茅之士也,将谁诿而可哉?故诸君子之或窜或死而不去以全身也,不系
乎君之可谏与否也。  
 
○僖宗
【一】
君暴而天下尚有生也,君贪而天下尚有财也,有司违诏令以横征蠲免之税,
而后民乃无可免之死,国家重敛以毒民,而民知毒矣。乃且畏督责,避?楚,食
淡茹草,暑而披裘以负薪,寒而衣葛以履霜,薄昏葬之情,竭耕织之力,以冀免
于罪罟,犹可逃也。既颁明诏予之蠲免矣,于是而心乃释然,谓有仅存之力,可
以饱一食而营一衣,而不知有司积累以督责其后者之尤迫也,夫乃无可以应,而
伐木撤屋、鬻妻卖子,终不给而死于徽纟墨之下,是蠲免之令驱民于死之阱也。
僖宗元年,关东旱饥,有司征已蠲之税倍急,卢携痛哭陈之,敕已允停重征,
而有司之追呼自如,是纵千百暴君贪主于天下,而一邑之长皆天子也,民其能不
死,国其能不乱乎?
夫以天子而制有司甚易也,乃一墨敕下,吏敢于上方王命以下贼民而不忌者,
何恃而然也?上崇侈而天下相习以奢,郡邑之长,所入凡几,而食穷水陆,衣尽
锦绮,马饰钱珂,妾被珠翠,食客盈门,外姻麇倚,若一有不备,而憔悴不足以
生,上吏经过之饔饩、宾客之赠贿、促之于外,艳妻逆子、骄仆汰妾谪之于内,
出门入室,无往非胁之以剽夺,中人以下,且视死易而无以应此之尤难,尚何知
有天子之诏?而小民之怨ゥ勿论已。
懿、僖之世,相习于淫靡,上行之,下师师以效之,率土之有司胥然,诛不
胜诛,而无可如何者一也。
尽天下之吏,咸习于侈以贪矣,前者覆车,后者知戒,抑岂无自艾以奉法而
生不忍斯民之心者?乃自令狐纟?、路严、韦保衡执政以来,唯货是崇,而假刑
杀以立威,莫之敢抗,宰相索之诸道,诸道索之州县,州县不索之穷民而谁索哉?
执此以塞上官之口,而仰违诏旨,不得不为之护蔽,下虐穷民,不得不为之钳服,
天子孤鸣,徒劳笔舌而已,此其竟不能行者二也。
即以情理而论,出身事主,寓家于千里内外,耕桑之计已辍,仰事俯畜,冠
昏丧祭姻亚岁时之酬酢,亦犹夫人也,又加以不时经过之贵显,晨夕相偕之上官,
卮酒簋飧,一缣一Ψ,无可绝之人理,既不可傲岸自矜,而大远乎人情,又况学
校桥梁舟车廨舍之修建,愈不可置之罔闻,ㄞ递戍屯转漕之需,且相迫而固其官
守,夫岂能捐家以代用哉?恃朝廷之制,储有余以待之耳。乃自宣、懿以来,括
羡余以充进奉,铢算尺量,尽辇而归之内府,需者仍前而给之无策,唯取已蠲之
税以偿之,而贪人因求盈以自润,虽下蠲除之令,竟无处置之方,姑以虚文塞言
路之口,而天子固有偷心,终不能禁之惩之,俾民受其实者三也。
懿、僖之世,三者备矣。卢携虽痛哭流涕以言之,抑孰令听之哉?天子不为
有司坊,而有司无坊;天子不为有司计,而有司自为天子。害之积也,乱之有源
也,非一天子暴且贪之故也。是以唐民迫于必死而揭竿以起也。
【二】
秦销天下之兵而盗起,唐令天下乡村各置弓刀鼓板而盗益横,故古王者之训
曰“觌文匿武”。明著其迹曰觌,善藏其用曰匿。其觌之也,非能取五礼之精微
大喻于天下也,宣昭其迹,勒为可兴而不可废之典,以徐引之而动其心。其匿之
也,非能取五兵之为人用者遽使销亡也,听民置之可用不可用之?以自为之,而
知非上之所亟也。夫销之则无可藏也,无可藏非匿也;令民置之,则觌之矣,虽
觌之而固不为我用也。非上能匿,亦非上能觌也,是以其速乱以亡,均也。
秦并天下于一己,而信为无用武之日;唐见裘甫、庞勋、王仙芝之接迹以起,
而遽惊为不可戢之乱。庸人无舒徐之识,有所见而暴喜,有所见而暴惧,事异情
同,其速以乱亡,均也。秦销兵而民操?Θ棘矜以起,后世知鉴之笑之,而效之
者鲜。唐令天下乡村各置刀兵以导人于乱,其为乱政,有著见之祸矣;而后世言
御盗之术,以乡团保甲为善策,相师于不已,匪徒庸主具臣恃为不得已之计,述
古昔、称先王者,亦津津焉。呜呼!无识而言政理,盈于古今,亦至是乎!
驯良之民,授之兵而不敢持以向人,使之置兵,徒苦之而已,有司督之,猾
胥里魁督之,小则罚,大则刑,辍衣食之资,弃耕耘之日,以求免于诛责,究则
闭目摇手,虽有盗入其室,劫其父,缚其子,而莫敢谁何,乡邻又勿问也。其为
强悍胜兵之民与?则藉之以弄兵而争习技击,以相寻于私斗,豪右之长,又为之
渠帅以号召,夺朴民,抗官吏,大盗至,则统众以应之,邓茂七之首乱于闽者,
其明验已。
受命于天以为之君,弗能绥民使弗盗也;奉命于君以为之长,弗能卫民使盗
戢也;资民之食以为将为兵,盗起殃民,弗能捕馘使民安也;乃取廛居井牧之编
氓,操凶器以与不逞之徒争生死,民何利乎有君,君何取于有吏,国何务于有兵
哉?君不君,吏不吏,兵不卫民,瓦解竞强,不群起而逐中原之鹿,尚奚待哉?
故言乡团保甲者,皆唐僖宗、韦保衡之徒也。
【三】
阴符经,术人之书也,然其测物理之几,以明吉凶之故,使知思患豫防之道,
则君子有取焉。其言曰:“火生于木,祸发必克。”谓夫祸发于有本,资之起者,
还以自贼而不可复扑也。盈天地之?皆火也,而必得木以为其所生之本,故发而
相害者果也。
古今亡国之祸,唯秦暴殄六国而天下怨,蒙古入主中原而民不从。则草泽之
崛起者,足以相代而不必有所资。自非然也,亡汉者黄巾,而黄巾不能有汉;亡
隋者群盗,而群盗不能有隋;亡唐者黄巢,而黄巢不能有唐。其为火也,非不烈
也,而为雷龙之光、火井之焰,乍尔?喜然而固易??也。唯沙陀则能亡唐而有
之者也,祸发之必克也。发而克矣,不可复扑,垂之数传而余焰犹存。朱邪亡矣,
邈佶烈、石敬瑭、刘知远皆其部落也。垂及于宋太宗之世,而后刘钧之余焰熄焉。
祸之必克,岂不信夫!
如黄巢者,何足为深虑哉?裘甫馘矣,庞勋斩矣,王仙芝死于曾元裕之刃,
黄巢亦终悬首于阙下矣。浮动之害,气已泄而还自烬,奚能必克也!沙陀据云中、
雁塞之险,名为唐之外臣,薄效爪牙之力,而畜众缮备,秣马练士,收余蕃,结
鞑靼,聚谋臣,纠猛将,以伺中国之?,为日久矣。介黄巢之乱,聚族而谋,李
尽忠、康君立、薛志勤、程怀信、李存璋所共商拥戴者,与刘宣等之推戴刘渊也
若出一辙。于是而夺唐之志,或伏或兴,或挫或扬,或姑为顺,或明为逆,三世
一心,群力并聚,盘踞云中,南据太原以为根本,虽欲拔之而必不胜矣。刘渊之
在离石、西河也,尔朱荣之在六镇、秀容也,唐高祖之在晋阳、汾阳也,皆此地
也。外有北狄之援,内有士马之资,而处于中国边鄙之乡,当国者置之度外,而
不问其强弱逆顺之情势。岁而积之,月而渐之,狎而亲之,进而用之,虚吾藏以
实之,偶一为功,而无识之士大夫称说而震矜之。使之睥睨四顾,熟尝吾之肯綮,
幸一旦之有变,人方竞逐于四战之地,而已徐徐以起,是正所谓“厝火积薪之下”
者也。然且合中外之早作夜思,竭四海、疲九州之力,以与无根之寇争生死而亟
求其安,夫恶知拊吾背、乘吾危以起者,火已得风而薪必尽也!木资火以生,而
旋以自焚,岂有爽哉?李克用杀段文楚以据大同,唐不知戒,他日寇急,又延之
以入,而沙陀之祸,几百年而始灭,悲夫?
【四】
无忘家为国、忘死为君之忠,无敦信及豚鱼、执义格鬼神之节,而挥霍踊跃、
任慧力以收效于一时者,皆所谓小有才也。小有才者,匹夫之智勇而已。小效著
闻,而授之以大任于危乱之日,古今之以此亡其国者不一,而高骈其著也。唐自
宣宗以后,委任非人,以启乱而致亡也亦不一,而任高骈于淮南,兼领盐铁转运,
加诸道行营都统,其尤也。
使骈而无才可试,无功可录,则虽暗主庸相,偶一任之而不坚。而骈在天平,
以威名著矣;在岭南;破安南矣;在西川,拒群蛮矣。计当日受命专征之将相,
如曾元裕、王铎者,声望皆不能与之相伉,以迹求之,郑畋且弗若也。而唐之分
崩灭裂以趋于灰烬者,实骈为之。
何以明其然也?王仙芝、黄巢虽横行天下,流寇之雄耳。北自濮、曹,南迄
岭海,屠戮数千里,而无尺地一民为其所据;即至入关犯阙,走天子、僭大号,
而自关以东,自?、岐以西北,自剑阁以南,皆非巢有;将西收秦、陇,而纵酒
渔色于孤城,诚所谓游釜之鱼也。使骈收拾江、淮,趋河、雒,扼其东奔之路,
巢且困死于骈之掌上,而何藉乎逆蹙怀奸之朱温,畜志窥天之李克用乎?唐可不
亡矣。即不然,而若刘宏之在荆州;又不然,而若韩?之在江东;息民训士,峙
刍粟以供匮乏。则温与克用且仰哺于骈,而可制其生死。二凶亦不敢遽逞其欲,
唐亦可不亡矣。而一矢不加于汴、蔡,粒粟不出于河、淮。夫骈固非有温与克用
乘时擅窃之成谋也,贵已极,富已淫,匹夫之情欲已得,情欲得而才亦穷矣。
骈之所统,天下之便势也。有三吴之财赋,有淮、徐之劲卒,而繇后以观,
若钱Α、杨行密、王潮者,皆可与共功名者也。骈忠贞不足以动人,淡泊不足以
明志,偃蹇无聊,化为妖幻,闭于闺中,邑邑以死,回视昔之悬军渡海、深入蛮
中者,今安在哉?受制妖人,门无噍类,一旦而为天下嗤笑,繇是观之,才之不
足任也审矣。
但言才,则与志浮沈,与情张弛,一匹夫而已矣。童贯亦有平方腊之功,而
使当女直;熊文灿亦有定海寇之效,而使抚流贼;乃至朱俊、皇甫嵩之荡除黄巾
而束缚于董卓。乱国之朝廷所倚赖,乱世之人心所属望,皆其不可与有为者也。
然后知狄公之能存唐,唯有保全流人、焚毁淫祠之大节;汾阳之靖乱,唯其有闻
乱即起、被谤不贰之精忠。大人君子,德?刃于中而后才以不穷。富贵不淫,衰
老不怯。偶然奋起之小绩,遽委以大猷,“鼎折足,覆公饣束,其形渥,”此之
谓已。
【五】
刘巨容大破黄巢于荆门,追而歼之也无难;即不能歼,亟蹑其后,巢亦不敢
轻入两都。而巨容曰:“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事宁则弃之。”
遂逸贼而任其驰突,使陆梁于江外。此古今武人养寇以胁上之通弊也。国亡而身
家亦陨,皆所弗恤,武人之愚,武人之悍,不可瘳已!
乃考唐之于功臣也,未尝有醢菹之祸,而酬之也厚,列土封王,泽及子孙,
汾阳、临淮、西平赫然于朝右,懿、僖无道,抑未尝轻加罪于效绩之臣,康承训
之贬,固有逗挠之实,非厚诬之也,朱邪赤心、辛谠皆α然节钺矣。巨容所云负
人者,奸人之游辞耳,岂果负之哉?则巨容负国之罪,无可逃于天宪矣。
虽然,抑岂非为之君者弗能持正以正人,有以致之乎?人君操刑赏以御下,
非但其权也,所以昭大义于天下而使奉若天理也。天下莫喻乎义,则上以劝赏刑
威、悚动其心,而使行其不容已。故曰:“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巨容曰:
“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是以官赏诱将士于未有勋劳之日使喻于利而歆
动之。寇贼方起,爵赏先行,君臣之义,上先自替以市下。唯天下有乱,不必有
功,而可以徼非分之宠荣,贼一日未平,则可胁一日之富贵,恶望其知有君臣之
义,手足头目之相卫者乎?巨容之情,非以防他日之见薄也,实以要此日之见重
也。
如使寇难方兴之日,进武臣而责以职分之所当为,假之事权,而不轻进其爵
位。大正于上,以正人心,奖之以善,制之以理,而官赏之行,必待有功之日。
则义立于上,皎如日星,膏血涂于荒郊,而亦知为义命之不容已。及其策勋拜命,
则居之也安而受之也荣。虽桀骜之武人,其敢有越志哉?宋太祖以河东未平,不
行使相之赏,而曹彬不曰国家负人,诚有以服之者也。
【六】
取亡唐之贼加之李克用,非深文也。克用父子溃败奔鞑靼,语鞑靼曰:“黄
巢北来,必为中原患,一旦天子赦吾罪,与公辈南向共立大功,谁能老死沙漠。”
论者谓以此慰安鞑靼而自全者,非也。克用之持天下也固,而知必入其掌中,揣
之深、谋之定、而言之决也。故其后所言皆验,而卒以此陵唐室,终为己有,夫
岂姑以此慰鞑靼之心哉?
当李琢、李可举讨之之日,国昌已老,克用之力未固,黄巢尚在江、淮之?,
唐室尚宁,合西北之全力以攻新造之一隅,不敌也。克用知所可用者,从未挫于
中国之鞑靼也,故不难舍两镇以去,而北收鞑靼以为己资;又遣李友金伪背己以
降而为之内谋;其布腹心之党于忻、代、云中以结人心者,秘密而周悉。可举、
琢一胜而幸其逃,弗能问也,赫连铎乃欲赂鞑靼以取之,为其所笑而已。及巢已
陷京,李友金募杂胡三万,睥睨偃蹇,阳不听命,而曰:“若奏天子赦吾兄罪,
召以为帅,则代北之人,一麾响应。”既得召命,克用果以鞑靼万人疾驱而入,
士卒皆为用命。则内外合谋,玩唐于股掌,卒如其意,岂一朝一夕之能得此哉?
外有鞑靼,内有友金,虽逃奔,愈于固守以抗争也多矣。此克用之险狡,人莫能
测其藏者也。
呜呼!使当日者,唐室文武将吏能合困黄巢于长安而歼夷之,则克用之谋夺
矣,唐以存,而沙陀之祸息矣。然而克用料之而必中、图之而必成者,何也?沙
陀自随康承训立功于徐、泗之日,已目空中国之无人,不能如黄巢何,而必资于
己也。奸人持天下之短长,以玩而收之,至克用而极,非刘渊、石勒之能及也。
所据者一隅,而睨九州如橐中之果饵,视盈廷之将吏如痿痹之病夫,黄巢、朱温
皆其借以驱人归己之?獭,是之谓狼子野心,封豕之方伏、长蛇之方蛰者也。
【七】
黄巢之乱,唐中外诸臣戮力以效节者,唯郑畋一人而已。畋以将佐不听拒贼,
闷绝仆地,刺血书表,誓死以斩贼使,不可谓非忠之至;以文吏率数千人拒尚让
五万之众,败之于龙尾陂,传檄天下,诸道争应,贡献蜀中者不绝,不可谓非勇
之甚,抑不可谓非智之尤;然而一向长安,旋即溃败,凤翔内乱,孤城不保,诸
镇寒心,贼益巩固,卒使王铎假手于反覆横逆之朱温、包藏异志之李克用,交起
灭贼,因以亡唐,而畋忠勋之成效亦毁,则唯不明于用兵之略也。
郭汾阳之收西京、李西平之擒朱Г也,奋臂以前,气可吞贼,而迟回郑重,
合兵四集,旁收其枝蔓,乃进而拔其根本,夫岂怯懦而忘君父之急、虚士民之望
乎?贼之初终强弱,洞然于心目之?,如果之在枝,待其熟而扑之,易落而有余
甘,斯以定纷乱而措宗社于磐石,所谓用兵之略也。
善制胜者,审之明,持之固,智无所矜,勇无所恃,静如山而后动如水,不
可御矣。而畋异是。唐弘夫龙尾陂之捷,尚让恃胜而骄,故弘夫得施其智,恶足
恃为常胜哉?贼之据长安也方五月,其犷悍之气未衰,其剽掠之毒未遍,其荒淫
之欲未逞,其睽离之心未生,畋收新集之孤旅,王处存、王重荣之众方鸠,高骈
拥兵而观望,王铎迟钝而不前,乃欲遽入长安,搏爪牙方张之鸷兽,宜其难矣。
且黄巢之易使坐毙也,非禄山、朱Г之比也。禄山植根于幽、燕者已固,将
士皆其部曲,结之深、谋之协矣。而自燕徂秦,收地二千余里,逐在皆布置军粮
以相给,禄山且在东都,为长安之外援,而不自试于罗网。朔方孤起,东北无援,
以寡敌众,以五围十,犹似乎宜急攻而不宜围守以待其困。朱Г虽乍起为逆,而
朱滔在卢龙以为之外援,李纳、王武俊与为唇齿,李希烈又梗汴、蔡以断东南之
策应,Г虽孤守一城,固未困也。则李西平以一旅孤悬,疑持久而生意外之变。
若黄巢,则陷广州旋弃之矣,蹂湖、湘旋弃之矣,渡江、淮旋弃之矣,申、蔡、
汴、宋无尺地为其土,无一民为其人,无粒粟为其馈,所倚为爪牙者朱温、尚让,
皆非素所统御,同为群盗,偶相推奉尔。而以官军计之,王铎拥全师于山南,未
尝挫衄,固可以遏贼之逸突。藉令畋戢其怒张之气,按兵而逼其西,处存、重荣
增兵以压其北,檄铎自商、雒扼同、华以绝其归路,萦之维之,蹙之凌之,思唐
之民,守壁坞以绝其刍粟。夫黄巢者,走天子,据宫阙,僭大号,有府库,褒然
南面,而贼之量已盈矣。淫纵之余,加以震叠,众叛群离,求为脱钩之鱼,万不
得矣。朱温即降,而魄落情穷,但祈免死,贷其命而授以散秩,且弭耳而听命。
沙陀后至,知中国之有人,亦得赦前愆、复徼边镇之为厚幸,何敢目营四海,窃
赐姓以觊代兴乎?斯时也,诚唐室存亡之大枢,而畋未能及此也,深可惜也。
古今文臣授钺而堕功者,有通病焉,非怯懦也。怯懦者,固藏身于绅笏,而
不在疆场之事矣。其忧国之心切,而愤将士之不效死也,为怀已夙,一旦握符奋
起,矜小胜而惊喜逾量,不度彼己而目无?敌,听慷慨之言而轻用其人,冒昧以
进,一溃而志气以颓,外侮方兴,内叛将作,士民失望而离心,奸雄乘入而斗捷,
乃以自悼其失图,而叹持重者之不可及,则志气愈沮而无能为矣。易折者武士之
雄心,难降者文人之躁志。志节可矜,尚不免于偾败,况其忠贞果毅之不如畋者
乎?用兵之略,存亡之介也,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八】
朱温夜袭李克用,其凶狡固不待论,虽然,克用、温之曲直,亦奚足论哉!
盖克用温自决雌雄以逐唐已失之鹿而不两立,犹之乎袁绍、曹操之争夺汉,沈攸
之、萧道成之争夺宋也。故曰其曲直不足论也。
当是时,黄巢虽败,而僖宗之不能复兴,王铎辈之不能存唐也,已全堕温与
克用心目之中。温目无唐之君臣,克用之目更无温,又岂复有唐之君臣乎?使克
用不得脱于温之锋刃,则温之篡也必速。然而篡之速,则其败也可立待也。为贼
初降,无功可纪,未得一见天子、受朝廷之命,但仰濡沫于王铎,一旦而袭杀援
己之功臣,早已负不直于天下而为众所指攻,即逼天子而夺之,亦黄巢之续,不
旋踵而亡,唐尚可存也。且沙陀之众为克用效命也久矣,存勖、嗣源俱年少而有
雄才,温亦奚足以逞哉?藉此以正温之罪,奋起而诛权藉未成之奸,而唐亡一贼
矣;克用死,而唐固亡一贼矣。唯其袭杀之不克也,迟温之篡以养其奸,挫克用
之逆而归谋自固,是以唐再世而后亡,一亡而不可复。若夫二人之曲直,亦恶足
论哉!
无克用而温之篡也不必成;成温之篡者,僖宗之昏,昭宗之躁,自延而进之,
张?、崔胤之徒,又多方以构成之。抑且指沙陀以为兵端,而唐君臣不惬于沙陀
者,假手于温以成其恶。不然,则温且不能为董卓,而其乞降之初志,固望为田
承嗣、李宝臣而志已得矣。
无温而克用之为刘渊,必也。首发难于大同,其志不吞唐而不已,从鞑靼以
来归,一矢未加于贼,早已矫伪诏,胁帅臣,掠太原,陷忻、代,自立根本。及
其归镇也,乘孟方立之内乱,夺取潞州,岁出兵争山东,而三州皆为俘掠,野绝
稼穑。使不忌朱温之险悍,则回戈内向,僖之青衣行酒于其庭,旦暮事也。
温贼耳,狡诈而无定情,吕布之俦也。克用以小忠小信布私恩,市虚名,而
养叵测之威,卒使其部落四姓代兴,以异族而主中夏,流毒数世,岂易制哉!岂
易制哉!要此二贼之狂?,皆王铎无讨贼之力,委身而假借之,及其相攻,坐视
而不能制,则铎延寇之罪,又出康承训之上。使二贼者,视唐为虚悬之器,相竞
以夺,其曲其直,又孰从而辨之乎?
【九】
“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善不善之分歧不一矣,而彝伦为
其纲。彝伦攸叙,虽有不善者寡矣;彝伦攸ル,其于善也绝矣。君臣者,彝伦之
大者也。“君非民,罔与立;民非君,罔克胥匡以生。”名与义相维,利与害相
因,情自相依于不容已,而如之何其ル之!君惟纵欲,则忘其民;民惟趋利,则
忘其君。欲不可遏,私利之情不自禁,于是乎君忘其民而草芥之,民忘其君而寇
雠之,夫乃殃不知其所自生,而若有鬼神焉趋之而使赴于祸。君之身弑国亡、子
孙为戮,非必民之戕之也,自有戕之者矣;民之血膏原野、<骨此>暴风日者,非
必君之剿绝之也,自有剿绝之者矣。故曰百殃。百云者,天下皆能戕之、剿绝之,
而靡所止也。
唐自宣宗以小察而忘天下之大恤,懿、僖以淫虐继之,民怨盗起,而亡唐者
非叛民也,逆臣也。奔窜幽辱,未酬其怨,而昭宗死于朱全忠之手,十六院之宗
子,骈首而受︹臣之刃,高祖、太宗之血食,一旦而斩。君不仁以召百殃,既已
酷矣,而岂徒其君之酷哉?李克用自潞州争山东,而三州之民俘掠殆尽,稼穑绝
于南亩;秦宗权寇掠焚杀,北至滑、卫,西及关辅,东尽青、齐,南届江、淮,
极目千里,无复烟火,车载盐尸以供饣侯粮;孙儒攻陷东都,环城寂无鸡犬;杨
行密攻秦彦、毕师铎于扬州,人以堇泥为饼充食,掠人杀其肉而卖之,流血满市;
李罕之领河阳节度,以寇钞为事,怀、孟、晋、绛数百里?,山无麦禾、邑无烟
火者,殆将十年;孙儒引兵去扬州,悉焚庐舍,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
食;朱温攻时溥,徐、泗、濠三州之民不得耕获,死者十六七。若此者凡数十年,
殃之及乎百姓者,极乎不忍见、不忍言之惨。夫岂仅君之不善、受罚于天哉?不
善在君而殃集于君,杀其身,赤其族,灭其宗祀,足相报也。天岂无道而移祸于
民哉?则民之不善自贻以至于此极,而非直君之罪矣。
天子失道以来,民之苦其上者,进奉也,复追蠲税也,额外科率也,榷盐税
茶也。民辄疾首以呼、延颈以望,曰:恶得天诛奄至,易吾共主,杀此有司,以
舒吾怨也!及乎丧乱已酷,屠割如鸡豚,野死如蛙蚓,惊窜如麇鹿,馁瘠如鸠鹄,
子视父之剖胸裂肺而不敢哭,夫视妻之︹搂去室而不敢顾,千里无一粟之藏,十
年无一荐之寝,使追念昔者税敛取盈、桁杨乍系之苦,其甘苦何如邪?则将视暗
君墨吏之世,如唐、虞、三代而不可复得矣。乃一触其私利之心,遽以不能畜厚
居盈为大怨,诅君上之速亡,竞戴贼而为主,举天下狺狺薨薨而相怨一方,忘乎
上之有君也。忘乎先世以来,延吾生以至今者,君也;忘乎偷一日之安,而尚田
尔田、庐尔庐者,君也。其天性中之分谊,泯灭无余,而成乎至不仁之习也,久
矣!积不善而殃自集之,天理周流,以类应者不测,达人洞若观火,而怙恶者不
能知,一旦沓至,如山之陨,如水之决,欲避而无门,故曰百殃也。
夫民之愚夙矣,移之以使作善者君也,则君固不得辞其咎矣。而匡维世教以
救君之失,存人理于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责乎?从君于昏以虐民者,勿论已;翘
然自好者,以诋讦为直,以歌谣讽刺为文章之乐事,言出而递相流传,蛊斯民之
忿怼以诅咒其君父,于是乎乖戾之气充塞乎两闲,以干天和而奖逆叛,曾不知莠
言自口而彝伦攸ル,横尸流血百年而不息,固其所必然乎!古之君子,遇无道之
君,去国出奔,不说人以无罪,故三代立国千年,而无屠割赤地之惨。作善之祥,
岂徒在一人哉!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因时之论也。当其时,文、武之
泽已斩,天下忘周而不以为君,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为君,则君子虽欲自我君之
而不能。若夫六王者,非篡逆之臣,则介在戎狄,无异于酋帅,杀人盈野,以求
君天下而建社稷,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故轻也。君与社稷轻,而天所生之
人,不可以无与立命,则苟有知贵重其民者,君子不得复以君臣之义责之,而许
之以为民主可也。
黄巢既灭之后,僖宗乐祸以逞志,首挑衅于河东。朱温,贼也;李克用,狄
也;起而交争。高骈、时溥、陈敬?各极用其虐;秦宗权、孙儒、李罕之、毕师
铎、秦彦之流,杀人如将不及。当是时,人各自以为君,而天下无君。民之屠剥
横尸者,动逾千里,驯朴孤弱之民,仅延两闲之生气也无几。而王潮约军于闽海,
秋毫无犯;王建从綦毋谏之说,养士爱民于西蜀;张全义招怀流散于东都,躬劝
农桑;杨行密定扬州,辇米赈饥;成?抚集凋残于荆南,通商劝农。此数子者,
君子酌天地之心,顺民物之欲,予之焉可矣。存其美,略其慝,不得以拘致主帅
之罪罪王潮,不得以党贼之罪罪全义,不得以僭号之罪罪王建,不得以争夺之罪
罪行密,不得以逐帅自立之罪罪成?。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莫之恤而擅地自专
者,概可勿论也。
非王潮不能全闽海之一隅,非王建不能保两川于已乱,非全义不能救孙儒刃
下之余民,非行密不能?高骈虐用之孑黎。且其各守一方而不妄觊中原,以糜烂
其民,与暴人争衰王。以视朱温、李克用之竭民肝脑、以自为君而建社稷,仁不
仁之相去,岂不远哉?呜呼!至是而民为重矣。非倚之以安君而卫社稷之谓也,
视其血染溪流、膏涂原草者,虽欲不重之,而有人心者固不忍也。君怙恶以殃民,
贼乘时而行其残忍,民自不靖而旋以自戕,三者皆祸之府也。而民为可矜也。何
也?屠刈流离之民,固非尽怨上行私、延首待乱之民也。天且启数子之心,救十
一于千百,而亦可以为民之主矣。  
 
○昭宗
【一】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妖孽者,非但草木禽虫之怪也,亡国之臣,允当
之矣。唐之乱以亡也,宰执大臣,实为祸本。大中以来,白敏中、令狐纟?始祸
者也,继之以路严、韦保衡之贪叨无厌而已极;然其为人,鄙夫耳,未足以为妖
孽也。草木之妖,亦炫其华;禽虫之孽,亦矜其异;未尝一出而即害于人。及其
后也,草木之妖,还以自萎;禽虫之孽,还以自毙;无救于己,而徒以乱天下。
人而如斯,其中不可测,其得失不可致诘,竭慧尽力,冒险忘身,薨薨荧荧,唯
以亡国败家为见长之地,身为戮,族为夷,皆其所弗虑也,斯则为妖孽而已矣。
张?、崔昭纬、崔胤、孔纬、李?是已。而萧遘、杜让能心知不可,亻黾勉而从
之波靡,亦妖风所袭,失其精魄者也。
华歆、郗虑之亡汉以建魏也,刘穆之、傅亮之亡晋以建宋也,皆有为为之也。
而此数人者,未尝有夹辅朱温以篡唐之定计。当张?劝州牧以输粮,孔纬捐病妻
而赴阙,不谓有效忠于国之劳而不得;其激昭宗以挑衅于晋、召祸于汴也,抑非
有亡唐以成他人篡夺之心。不知其何所挟持,而唯恐兵之不起、乱之不滋、宗社
之不危、生民之不死。宗社危,生民死,则身戮族夷,亦其所甘心而快志者,非
妖孽而何为狂迷之如此哉?进而详?其心,有小慧而欲试耳,有小才而思雠耳,
贪一日宰辅之权,使克用、温之或畏己或亲己以耸动天下而已耳。桃李不蕊而乍
荣于冬,の?无择而游于市,使天下知己之能为祸福于乱世,则死固不忧。呜呼!
人之如斯,晋而与谋国,国欲不亡,必不可得矣。
僖宗未自蜀归之日,天下尚可为也。郑畋即未能定乱,而慷慨忠愤,为天下
人望之归,受将相而不辞,诚有弗容辞者,非技痒热中而贪高位也,僖、昭之际,
岂复得为朝廷哉?河东叛,朱邪攘臂而仍之,岐、?构难于肘腋,关以东,朱温、
时溥、孙儒、高骈、李罕之、朱瑾战垒相望,天子孤守一城,不能当一县令,即
为宰相,如鄙夫之志欲安富尊荣者,何有于是,稍有知者,非誓以一死报宗庙,
则必视为荆棘犴狴而不能一朝居,岂忍效?、昭纬、胤、纬、?之奔骛如狂哉?
萧遘、杜让能且以端人自命,夫亦念何忠之可效,何功之可成,而营营汲汲于平
章之虚号,何为者也?非愚也,狂也,是亦桃李之荣于冬,の?之游于市也。妖
风方?喜,荡之扇之,相逐而流,自好者不免焉,亦可悲矣!
生斯时也,郑遨尚矣!陈抟托游仟以自逸,其亦可矣;司空图、韩?进不能
自靖,而退以免于?辱,其尚瘥乎!又其下者,梁震、罗隐、孙光宪之寓食于偏
方,而不为乱首;更不能然,则周痒、严可求、韦庄小效于割据之主,犹知延祸
之非,而苟免于天人之怨怒。若张之流,窃卫主之名,贪晨霜之势,含毒起秽以
速君之死亡,而血流于天下。呜呼!至此极矣!故曰妖也。
【二】
刘巨容能烧药为黄金,田令孜求方不与而见杀,非巨容之吝于与也,其术甚
陋,不可以告人也。术之甚陋者,盖即今市井小人以汞与铜为赝金银,欺不识者
以雠其奸而已矣。天下岂有能烧药为金者哉?土之可为甓也,木之可为炭也,米
之可酿为酒、铅之可炼为粉也,天下别无甓、炭、酒、粉,而待人以成之。若夫
金,则既有之矣。生于矿中者,自有其质;炼于火、汰于沙者,自有其方;成乎
形质者,自有其物。煮桔梗以甘香之味,似浸而固非浸;炼硝石为轻白之状,似
硇而固非硇。市井小人之术,欲以欺人,则必秘之而不告人以方;告人以方,则
奸穷不雠,而有识者且唾其面矣。是以方士秘之,以死护之,繇其秘可以知其奸,
可以知其陋矣。
夫其奸以藏陋者,为术甚易,而理固无难辨也。自汉武帝惑于方士,而天下
惑之,刘子政以儒者而淫焉。施及后世,天子以服食丧身,匹夫以烧丹破产,畏
死而得夭,贪富而得贫,则何如市井小人公然为伪,虽伏罪而不至于死亡哉?
且夫金银之贵,非固然之贵也。求其实,则与铜、铅、铁、锡也无以异;以
为器而利用则均,而尤劣也;故古者统谓之五金。后世以其约而易斋也,遂以与
百物为子母,而持以求偿,流俗尚之,王者因之,成一时之利用,恶知千百世而
下,无代之以流通而夷于块石者乎?本不足贵,而岂有神异之术化他物以成之者。
然则铜、铅、铁、锡逮于块石,抑将有药术焉可化而成哉?甚矣!贪而愚者之不
可瘳也。刘巨容可自致于高位,而能奋勇以破黄巢,然且身死而族灭,盖为伪金
以欺天下,鬼神之所弗赦也。要其术,则市井小人为锻工者之陋技而已矣。
【三】
曹操、袁绍,皆汉贼也;朱温、李克用,皆唐贼也;其争欲篡夺之心,两不
相下之势,一辙也。乃曹操挟天子为名以攻袁绍而胜,张?奉天子倚朱温攻克用
而败。盖献帝之在许也,四方无一旅之可指使,一唯操之是听,故操无所制而得
行其意。昭宗犹有河朔三镇及昭义之军与韩建之众,?持两端,忌温而挠之,且
恐昭义为温所得,争先轻进,是以温志不决而独受敌以溃。繇此言之,则汉处必
不能存之势,而唐犹可存,谋国非人,以致倾覆,所谓“匪降自天”也。
藉令得贤主良相,怀辑未叛之藩镇,收拾禁旅,居关中以静持之,斥汴、晋
之奸交,绝其奏讦,听其自相搏噬,乘其敝而折之,二寇之气,偾张而必竭,不
难制也。而昭宗君臣非其人也,是以速亡。
乃繇温、克用而言之,温岂能为曹操乎?操假名义以行,而务植根于深固;
温则贼耳,凶狡以逞,利人之斗,乘之以窃利,力不足以胜天下,而挑天下以敝,
乃以自雄。
其与张?合谋而攻克用也,朝廷方倚河朔以捣晋阳之东北,而温攻魏博以幸
其疲而收利。盖其许昭宗以讨克用,有两利之术焉,不必其亡克用也。克用而败
邪?是张?为我灭一巨敌也;克用既亡,己乃服罗弘信于魏博,收张全义于东都,
扼唐而困之关中,北无晋阳之难,专力以起亡唐,此一利也。克用而胜邪?克用
且负抗拒王师之辜于天下,而己可因之以饵唐而折入于己;且克用胜,唐已残而
不复能振,是克用为我效驱除之力也。
曹操务定天下之乱,而居功于己以收之;温则务构天下之乱,而己乘其纷以
制之。利天下之乱者,未有能成者也;是以温能灭唐,仅有中原之一线,而速亡
于李存勖之手。藉令温乘张?之谋,举全力以攻克用,克用平,而河北三镇固不
能与争,持定难之大功,以挟天子、令诸侯,同、华、西川孰能与竞,徐起而收
曹操、刘裕之成局,温之于天下,可八九得也。夫温于时不臣之恶未著,所负不
义之名于天下者,独悖援己之惠于克用耳。克用于温有恩,而于唐则固贼也。凶
狡不知名义,抑无尺寸定乱之功,霸业终以不成,徒逞枭獍之心以食君父,故曰
温贼也,非曹操所屑与后先者也。
国虽将亡,犹有图存之道;臣虽甚逆,犹有居胜之术;两俱不能,而后使沙
陀四姓交乱中国者数十年,而契丹乘之,意者其天乎!
【四】
所谓智士者,非乘人而斗其捷以亻幸胜之谓也。周知于得失成败之理,而避
人之所竞,弃人之所取,以立本而徐收安定之功也。李左车欲扼韩信于险,一战
之克耳,非必能全赵也,未足称智也;而说韩信以不战而收河北,民以宁,军以
全,保胜而服未平之寇,则真大智之用也,信能听之以成功,功归信矣。于西川、
淮南得两智士焉。王先成说王宗侃以招安而下彭州;高勖说杨行密通商邻道,选
守令,课农桑,而保淮南。智矣哉!非只以成王建割据之资,赞行密定霸之业也,
而救民于锋刃之下,以还定而安集之,仁亦溥矣。
盖所谓智者,非挟机取捷之术,而是是非非之准也。挟机取捷以雠术于乱世,
一言而死者积矣,害且伏于利之中矣。是是非非者,所以推行其恻隐之大用,平
英雄之气,顺众庶之欲,功不速、利不小、而益无方者也。此两者固相妨矣,小
智之所争,大智之所不屑也。天下方纭纭以起,利害生于俄顷,虽有英杰之姿,
目眩心荧,贪逐于利害之小数而忘其大。智者立于事外,以统举而周知之,辨仁
暴之大司,悉向背之殊致,见穴中之角逐,皆鹑斗?岂争之末技,乃以游于象外,
而得其圜中。苟非其人,则且笑以为迂拙之图,而孰令听之?王建、杨行密之决
从二子也,亦不可谓非智也。何也?智者之言,愚者之所笑也。
【五】
据地以拒敌,画疆以自守,闭米粟丝?布帛盐茶于境不令外鬻者,自困之术
也,而抑有害机伏焉。夫可以出市于人者,必其余于己者也。此之有余,则彼固
有所不足矣;而彼抑有其有余,又此之所不足也。天下交相灌输而后生人之用全,
立国之备裕。金钱者,尤百货之母,国之贫富所司也。物滞于内,则金钱拒于外,
国用不赡,而耕桑织?采山煮海之成劳,委积于无用,民日以贫;民贫而赋税不
给,盗贼内起,虽有有余者,不适于用,其困也必也。
如其曰闭关以扼敌于枵乏,言之似是,而适足为笑耳。凡诸物产之为人所待
命以必求其相通者,莫米粟若矣,闭粜则敌可馁,此尤说之可据者,而抑岂其然
哉?苟迫于饥馑而金钱可支也,则逾绝险以至者,重利存焉,岂至怀金以坐毙哉?
即有馁而道?堇者,抑其老弱耳,国固未尝乏可用之丁壮也。夫差许越粜而越灭
之,夫差之骄悖,宰?之奸邪,自足以亡国,而岂许粜之故乎?晋惠公背秦施而
闭粜,兵败身俘,国几以亡。剿绝生人之命以幸灾而徼胜,天之所怒,人之所怨,
三军万姓皆致死于我,而吾国之民,抑以徒朽其耕获之资,不获赢余之利,怨亦
归焉。欲不败亡,不可得已。米粟者,彼己死生之命,胜败之司也,其闭之也,
而害且若此。又况其他余于己而待雠之货,得以转易衣被器械养生送死之具者,
为立国之资,而金钱去彼即此,尤百为之所必需,以裕国而富民,举在是乎?
且不徒此也,禁之者,法之可及者也;不可禁者,法之所不可及者也。禁之
于关渡之?,则其雠之也愈利,皇皇求利之民,四出而趋荒险之径以私相贸,虽
日杀人而固不可止。︹豪贵要,于此府利焉,则环吾之封域,无非敌人来往之冲,
举吾之人民,无非敌人结纳之党,阑入已成乎熟径,奸民外告以腹心,间谍交午
于国中而莫之能御,夫且曰吾禁之已严,可无虑也。不亦愚哉?
夫唯通市以无所隐,而视敌国之民犹吾民也,敌国之财皆吾财也,既得其欢
心,抑济吾之匮乏,金钱内集,民给而赋税以充,耕者劝耕,织者劝织,山海薮
泽之产,皆金粟也,本固邦宁,洞然以虚实示人,而奸宄之径亦塞。利于国,惠
于民,择术之智,仁亦存焉,善谋国者,何惮而不为也?
高勖劝杨行密悉我所有、邻道所无者,相与贸易以给军用,选守令,课农桑,
数年之?,仓廪自实。行密从之,垂至于李氏有国,而江、淮之民,富庶甲天下,
文教兴焉。田κ称之曰:“贤者之言其利溥。”不洵然与?
【六】
藩镇交横于外,则任亲军以制之,乃李茂贞以亲军跋扈尤甚于藩镇,昭宗凝
目四注,无可任之人,乃出曹诚等于外,而令诸王统兵以宿卫,盖不得已之极思
耳,然亦未尝非计也。南阳诸刘,卒灭王莽矣;琅邪渡江,晋以延矣;康王南避,
宋以支矣;刘焉、刘表不救汉亡,而高帝之祀后曹氏而斩者,犹豫州也。故诗曰:
“宗子维城。”岂虚也哉?
乃昭宗聚群宗子使领亲兵而任之,卒以陷之死地,至于哭呼宅家而莫之能救,
宗子尽而身随以弑,国随以亡,岂天厌李氏而不足以动天下之心乎?朱邪、存勖
以异类,徐知诰以不知谁氏之子孙,冒宗支而号召以兴;然则李氏之裔仅有存者,
人心未尽忘唐也。而骈死凶刃,至于卒斩,则昭宗实使之然,而非宗子之不可任
也。任之已晚,而抑非其地也。
树宗子于四方,各有所据以立基,而即用其人,人皆为用也,则成败不可知,
抑此仆而彼起。刘虞死于燕,刘琮降于楚,而先主可兴于蜀;南阳王败死于陇右,
而元帝可兴于吴。昭宗不早图此,而待分崩孤立之日,合聚诸王于孤城,拥乌合
之罢民,号令不出于国门,以与封豕长蛇争生死,一败而歼焉,李氏安得有余烬
哉?盖至是而欲众建之方隅,以与王室相维系也,难矣。
僖宗之自蜀返也,天下虽已割裂,而山南、剑南、河西、岭南犹王土也;西
川虽为逆奄之党,而车驾甫旋,人犹知有天子。于斯时也,择诸王之贤者分领节
镇,收士民、练甲兵、以为屏翰,尚莫之能御也。至于昭宗之世,王建据西川矣,
王潮据剑南矣,刘隐据岭南矣,成?、周岳、邓处讷先后分有荆南及湖南矣,河
西为?、岐所阻,不能达矣。即欲散置诸王为牧守,以留李氏子孙不绝之系,不
可得矣。不予之以兵,则落拓民?而降于编氓;予之以兵,则召祸不敌而阖室芟
夷。时非可为,地无足恃,其不如赐姓之夷族、冒宗之庶姓,犹堪以虚号诧天潢
而自帝自王也,必矣。读史者所为览存勖、知诰之称唐,而重为李氏悲也。
【七】
两国相距,而介其?者输敌情以相告,唯智者为能拒之;ウ于计者,倚之为
耳目,则大害伏于左侧而不知。夫于我无大德,于彼无大雠,而蹈危机以与人胜
败安危之大故,不虑其泄而祸必及已也,此则何心,不待再计,知其动于利而已
矣。利者,无往而不得者也。奸人窥之而知其微,因而持之而得其妙,利在此,
则输彼之情以与此,利在彼,则输此之情以与彼,反掌之?而已。而不但然也,
方其输彼情于我,即可得我情而输于彼。必其输我之情于彼,而后得彼之情以输
于我。操之纵之,阳之阴之,可以立小信,可以诧先几,浮弋而获以侥功,夸大
其辞、容易其谈以诱引,微示以利,而导敌以实其言,于彼无怨,于此无罪,悠
然于凶危之地而无所忌畏。如是者,得利于我,而即得利于彼。一挑一引,迷乱
人之大计,以迄于危败。乃其利则已两得之矣。此不待再计而知者也。
言兵者曰“知彼知己”。恃吾之知而已。其大势如此,其要归如此耳,恶用
此嗫嚅耳语、乍惊乍喜者哉?是以智者坚拒之,而不使乱我之耳目。自非怀忠感
德、得当而为内应者,与夫猝至不期问而答者,勿容听也。此两敌相距、勿贰尔
心之枢要也。而中国之用夷也,为尤甚焉。与为难者一夷也,介于其侧、伏而未
动者又一夷也,则且两持其命而蛊我以效顺之忱。实欲倾我而姑与我通以市利于
彼,闲输彼浮薄之情以坚吾之信。我进则老之,我守则诱之,我大败而不能责彼
之相误。至愚者诧为秘密之机而自矜外助,卒之小以残我边疆,大则害及宗社。
古今之庸主ウ臣、堕其阱中者,败亡相积,而倾覆之后,徒增追论之痛哭。使能
早却其游词而绝之,岂至是哉?
于是而王建之识,不可及矣。黎、雅三部浅蛮岁赐缯帛,使觇南诏蛮,反取
赂南诏,讠?我虚实,建绝其赐而斩部将之与蛮交通者,自此群蛮戢服,而终五
代以迄宋,南诏不入寇扰,皆建之善谋善断以窒乱源也。
呜呼!岂徒守边御夷、阻关拒敌者之宜然哉?君有不听令之臣,父有不若训
之子,上有交相构之友,顺则绥之,逆则折之,存乎情与理而已。宵小居中,乘
吾恶怒以居?,而发其隐慝以相告者,皆乐人之祸以取利者也。旦此暮彼,递相
讠?扇,固无恒也。以此而贼恩酿祸,如陈侯溺之于公子招、隋文帝之于杨素,
身死其手,而犹以为忠者,古今相积,不可胜道。则拒塞游说以一军心,岂徒将
兵者之宜然?而?纩以塞耳目,又岂徒为君父者之当慎哉!
【八】
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威服天下,自桓、文始。曹操袭其迹,因以篡汉,二袁、
吕布、刘表不能与之争,此奸雄已试之成效,后起者所必袭也。乃克用连兵入寇,
朱温方构难徐、郓而不问;王行瑜、韩建、李茂贞劫逐天子,朱温坐视而不恤;
李克用既讨平之,乃听盖寓之言,不入见而还镇;李茂贞犯顺,昭宗如华州,困
于韩建,全忠在汴,扣关以奔驾也甚易,而方南与杨行密争,不一问也;及刘季
述以无援之宦竖废天子幽之,崔胤召温以入,而尚迟回不进,让复辟之功于孙德
昭;克用则方治城自保,而念不及此。何此二凶者,置天子于三数叛人之手,不
居之以为奇货;而善谋如盖寓,亦不能师荀?之智,以成其主之篡夺;岂其智之
未逮而力之不能也与?
天下之理,顺逆而已。顺者,理之经也;逆者虽逆,而亦有逆之理焉。溯危
滩而上者,楫折牵绝而可济,以其所沿之流,犹是顺流之津也。夫桓、文之津,
岂温与克用之所可问哉?桓、文定王嗣,反王驾,北讨戎,南服楚,通诸侯之贡
于周京,故召王受锡而诸侯敛衽,诚有以服天下之心,固非温、克用之所可企及
已。
即若曹操,奋起以讨董卓,几捐生于荥阳,袁绍、韩馥欲帝刘虞,而坚于西
向,退居许下,未尝敢以一言忤天子也。献帝为李、郭诸贼所逼,露处曹阳,茕
然一夫耳,汉室群臣救死不遑,而奚问天子?董承、杨奉微弱,而徒然骄蹇,操
以礼奉迎,使即一日之安;虽心怀逆节,而所循之迹,固臣主之名义,是逆而依
理之顺以行,以其初未有逆也。
李克用以异类而怀野心,父子承恩,分受节钺,忽动刘渊之逆志,起而据云
中以反。既败而走,结鞑靼以窥中国,幸黄巢之乱以阑入,寸效未展,先掠河东,
黄巢困蹙已极,薄收收复之绩,结王重荣以拊长安之背,流矢及于御座,公为国
贼而莫之忌。其偶胜岐、?斩行瑜也,天下固知其非为国讨贼而只以自雄也。乃
欲袭义以奉天子、制雄藩,立败之术耳。盖寓知而止之,克用亦自知其非曹操矣。
朱温则盗耳,王铎无识,而假之以权,掠击自擅,无丝发之功于唐室。若令
遽起乘危,握天子于股掌,天下群起而攻之,曾王行瑜、韩建之不若也。故温自
知其不可,而李振、敬翔亦不以此为之谋。假义者,必有在己之义可托;身为叛
贼之魁,负大不义于海内,而奚托哉?故唯坐待人之亡唐而后夺之,其志决也。
以势言之,温与克用所亟争者,河北也。河北归汴,则扼晋之吭;河北归晋,
则压汴之脊。刘仁恭、王?、罗弘信、李罕之、朱?、朱瑾、横亘于其?,温屡
败矣,克用则危矣。藉令竭全力以入关中而空其巢穴,温入长安,则克用会河东
以牵河北,渡河以捣汴,而温坐毙。克用入长安,则温率雒、蔡、山南以扣关,
而燕、赵、魏、潞捣太原以拔其本根,而克用立亡。义不可假,名无可尸,而抑
失形势以自倾,故皆知其不可。且畜力以求功于河北,置孤危之天子于狡竖奄人
之手,使促之以亡而后收之。是以刘季述之逆,温且迟回不进,朱温之篡弑,李
克用不兴缟素之师。温利克用之逆,克用亦利温之弑,其情皆穿窬也。岂徒不能
托迹桓、文哉?曹操之所为,抑其不能以身任之者也。故崔胤已为内主,李振谏
使入讨,温尚聊遣蒋玄晖因胤以谋,而自引兵向河中,置长安于缓图,如此其不
遽也。然且篡唐而仅得天下八九之一,不十年而遽亡。不能如曹操,则固不能如
其雄峙三分而传之数世也。
至仁大义者起,则假仁假义者不足以动天下,商、奄之所以速灭也。无至仁
大义之主,则假仁义者犹足以钳制天下,袁绍之所以不能胜曹氏也。至于欲假仁
义而必不得,然后允为贼而不足与于雄杰之数,视其所自起与其所已为者而已。
以曹操拟桓、文,杜蘅之于细辛也;以朱温李克用拟曹操,瓦砾之于??也;此
其不可强而同者也。
【九】
李克用按兵自保,大治晋阳城堑,刘延业谏其不当损威望而启寇心,克用赏
以金帛,而修城之役不为之辍。夫自处于不亡之势,以待天下之变,克用之处心
择术,以此为谋久矣。其明年,朱温果陷泽、沁、潞、辽,直抵晋阳城下,攻不
能克而返。克用知温之志,固思灭己而后篡唐,抑知温之所急者在篡唐,固不能
持久以敝我也,城坚不可拔,而温且折矣。
李茂贞之劫驾,温篡之资也;温挟主以东而篡之,克用之资也。幸之以为资,
而克用之为谋也尤固。身既数为叛逆,不能假存唐之名以利于篡;威望未张,又
不能尸篡唐之名以召天下之兵;迟回敛翼,置天下于不问,以听其陆沈,而可谢
咎以持温之短长,克用之狡也。然至是而克用为稍循于理矣。修守备、休士卒以
自︹,而纳李袭吉之言,训兵劝农,以立开国建家之本,则不但李茂贞、韩建辈
之所弗逮,朱温亦远出其下矣。训兵务农者,图王之资也;修城治堑者,保国之
本也;刘延业恶足以知之?而曰“宜扬兵以严四境”。枵于内而张于外,亡而已
矣。
然而克用之赏延业者,何也?其自保以观变之心,不可令部曲知之;知之则
众志偷矣。延业能为夸大之言,以作将士之气,故赏之以劝厉士心,此克用之所
以狡也。己不然,而怒之;己所然,而喜之;则庸人之所以危亡也。
【一○】
王抟之为相也,以明达有度量见称于时,观其进言于昭宗者,亦正大明恺而
有条理,似有陆敬舆之风焉。呜呼!唐于是时,敬舆在,亦必不欲居密勿以任安
危,不能也,故不欲也,而况于抟乎?
德宗多猜而信谗矣,然遇事能思,不至如昭宗之轻躁以无恒也。德宗之廷,
奸佞充斥矣,然心存固宠如卢杞、裴延龄耳,不至如张?、崔昭纬、崔胤之外结
︹藩以鬻国也。德宗之侧,宦竖持权矣,然恶正导欲如霍仙鸣、窦文场耳,不至
如刘季述、韩全诲之握人主死生于其掌也。德宗之叛臣,交起纵横矣,然蹶起无
根如朱Г、李希烈耳,不至如朱温、李克用之植根深固必于篡夺也。而德宗抑有
李晟、浑?、马燧之赤心为用,故李怀光虽叛,不敢逼上而屏迹于河中;而昭宗
则无人不起而劫之,曾无一旅之可依也。夫时异而势殊,既如此矣。然则敬舆而
处昭宗之世,君笃信之,且不能救唐之亡,况抟之于敬舆,其贤愚之相去,本非
等伦,不可以言之近似而许之也乎!
敬舆之为学士?中制也,一言出,一策行,中外翕然以听,卢杞之奸,莫之
掣曳,岂徒其言之得哉?有以大服其心者在也。抟之筮仕不知几何时,而一旦跻
公辅之列,天下初不知有其人,则素所树立者可知;德不如也,则威不如矣。敬
舆于扶危定倾之计,规画万全,上自君心,下达民隐,钱谷兵刑、用人行法、皆
委悉其条理,取德宗之天下巨细表里,一一分析而经理之。而抟则唯一计之得耳,
其曰“宜俟多难渐平,以道消息”,是已。顾问多难何恃以渐平,则道亦穷矣;
才不如也,则权不如矣。敬舆之得君也至矣,然逐卢杞、吴通玄而敬舆仍守学士
之职,匪直让邺侯于首揆已也,并窦参、董晋而不欲躐居其上。抟德威不立,才
望不著,一旦而立于百僚之上,于时天子虽弱,而宰相犹持天下之权,逆臣且仰
其进止,固有恩怨交加、安危系命之钜责焉;不揣而遽任之,与顽鄙无藉之李?、
朱朴旅进而不惭,是亦冒昧荣名、不恤死辱者耳。以视敬舆之栖迟内制、不易爰
立者何如?节不如也。节不如,而以任扶危定倾之大计,“负且乘,致寇至,盗
思夺之,”凶,其可免乎?
人臣当危乱之日,欲捐躯以报主,援亡国而存之,抑必谨其进退之节,不苟
于名位。而后其得也,可以厌服奸邪之心;即其不然,身死国亡,而皎然暴其志
行于天下。今置身其列,凝目而视之,居此位者,非崔胤之逆,则朱朴辈之蝇营
狗苟者,而屑与之并立于台座哉?且即其言而论之,以止昭宗之躁率,置宦寺于
缓图,昭宗弗听,惑于崔胤以召祸,抟乃伸其先见之明耳。然令如抟之言,养宦
官之奸,姑任其恶,又将何所底止邪?激李克用之反者,田令孜也;成韩建之恶、
肆囚主之凶者,刘季述也;通李茂贞以劫驾者,韩全诲也。至此时,而宦官与外
镇逆臣合而相寻于祸乱,唐不亡,宦官不自趋于杀尽而不止,安得有外难平而以
道消息之日乎?其言似也,而又验。虽然,抑岂有可采之实哉?
【一一】
唐之将亡,无一以身殉国之士,其韩?乎!
?之贬也,昭宗垂涕而遣之,?对曰:“臣得贬死为幸,不忍见篡弑之辱。”
斯闻者酸心、见者裂肝之日也。而?不仰药绝吭以死于君侧,则?疑不得为捐生
取义之忠矣。然而未可以责?也,君尚在,国尚未亡,无死之地;而时方贬窜,
于此而死焉,则是以贬故死也,匹夫匹妇之?幸?幸者矣。
?去国而君弑,未几而国亡,?之存亡无所考见,而不闻绝粒赴渊以与国俱
逝,此则可以死矣,建文诸臣,所以争光日月也,而?不逮。乃以义审之,?抑
可以无死也。伪命不及,非龚胜不食之时,而谢枋得卖卜之日也。湮没郁抑以终
身,则较家铉翁之谈经河上为尤遂志耳。纣亡而箕子且存,是亦一道也。
人臣当危亡之日,介生死之交,有死之道焉,有死之机焉。蹈死之道而死者,
正也;蹈死之道而或不死者,时之不偶也;蹈死之机而死者,下愚而已矣。
昭宗反辟,刘季述伏诛之谋,?与赞焉,蹈死之道一也。王抟请勿听崔胤之
谋,杀宦官以贾祸,胤怒而诬杀之;?为昭宗谋,亦云“帝王之道,当以重厚镇
之,此曹不可尽诛以起祸”,其忤胤也与抟同,蹈死之道二也。韦贻范求宦官与
李茂贞,起复入相,命?草制,?坚持不草,中使曰:“学士勿以死为戏。”茂
贞曰:“学士不肯草制,与反何异?”蹈死之道三也。从昭宗于播迁幽辱之中,
白刃之不加颈者一线耳,而守正不挠,季述不能杀,崔胤不能杀,茂贞不能杀,
非?可取必于凶人之见免也,偶然而得之也。乃?之终不蹈死之机,则爱其生以
爱其死,固有超然于祸福之表者也。
姚洎之将入相也,谋于?,而?告以不就,为人谋者如是,则自为之坚贞可
知矣。苏捡欲引为相,而怒曰:“君柰何以此相污!”昭宗欲相之,则荐赵崇、
王赞以自代。其时之宰相,皆汴、晋、?、岐之私人,树以为内主者也。权虽倒
持于逆藩,而唐室一即一离之机犹操于宰相,尸其位,则已入其彀中,而奸贪之
小人趋入于阱中,犹见荣焉,此所谓死之机也。?惟坚持必不为相之节,抑知虽
相而无救唐亡、祗以自危之理;且知虽不为相而可以尽忠,唯不为相而后可尽忠
于主之势。故晋人不疑其党汴,汴人不疑其党岐,宦官不疑其附崔胤,胤不疑其
附宦官。立于四虚无倚之地,以卫孤弱之天子而尽其所可为,疑忌浅,怨毒不生,
虽茂贞且?鬼曰:“我实不知书生礼数。”而恶亦息矣。此其可生、可死、可抗
群凶而终不蹈死之机者也。
无死之机,是以不死;履死之道,是以不辱。若?者,其以处危亡之世,诚
可以自靖焉矣。其告昭宗曰:“万国皆属耳目,不可以机数欺之,推诚直致,日
计不足,岁计有余。”其奉以立身也,亦此道也夫!
【一二】
宰相数易,则人皆可相,人皆可相,则人皆可为天子之渐也。宰相之于天子,
廉陛相蹑者也,下廉夷而上陛亦陵。唐高宗用此术也,以轻于命相,故一妇人谈
笑而灭其宗祀,替其冢嗣,裴炎、傅游艺夷之,武三思、承嗣因而陵之,相因之
势也。高宗承全盛之宇,戴太宗之泽而不保其子,况昭宗当僖宗丧败之余,强臣
逆奄交起相乘之世乎?
自龙纪元年至唐亡天?三年,凡十九岁,而张?、孔纬、刘崇望、崔昭纬、
徐彦若、郑延昌、杜让能、韦昭度、崔胤、郑綮、李?、陆希声、王抟、孙?、
陆?、朱朴、崔远、裴贽、王薄、裴枢、卢光启、韦贻范、苏捡、独孤损、柳璨、
张文蔚、杨涉,或起或废者二十七人,强臣胁之,奄人制之,而朝廷不能操黜陟
之权,固矣;抑昭宗轻率无恒,任情以为喜怒,闻一言之得,而肝胆旋倾,幸一
事之成,而营魂不定,乃至登进可惊可愕之人,为天下所姗笑,犹自矜特达之知,
饣束覆无余,而犹不知悔,其识ウ而自用,以一往之情为爱憎,自取灭亡,固千
古必然之偾轨也。
抑就诸人言之,人之乐居尊位者,上之以行其道,次之以成其名,其下则荣
利之足耳。当高宗之世,天下方宁,而宰相尊。名之所归,利之所擅,贸贸然群
起而相凌夺以觊得,鄙夫之情类然,无足怪者。自僖宗以来,天子屡披荆榛,两
都鞠为茂草,国门之外,号令不行,虽有三台之号,曾无一席之安,计其恫喝涂
人而招纳贿赂者,曾不足当李林甫、令狐纟?之亻兼从,不安而危,不富而贫,
其尊也,藩镇视之如衙官,其荣也,奄宦得加以呵詈,一旦有变,则天子以其颈
血而谢人,或杀或族,或斥远方而毙于道路。此诸人者,稍有识焉,何乐以身试
沸膏之鼎而思г其滴沥乎?故苏捡欲经营韩?入相,而?怒曰“以此相污”,诚
哉!其污也。而一时风会所淫,如饮莨菪之酒,奔驰恐后,而莫之能止,前者殊
死,后者弹冠,人之无良,亦至是哉!
呜呼!士贵有以自立耳。无以自立,而寄身于炎寒之世局,当塾教之始,则
以利名为鹄矣;当宾兴之日,则以仕宦为津矣;一涉仕宦之涂,进而不知所终,
退而无以自处,则紫阁黄扉,火城堂食,人拟为生人之止境;而自此以外,前有
往古,后有来今,上有高天,下有厚地,仰有君父,俯有黎民,明有名教,幽有
鬼神,凡民有口,妻子有颜,平旦鸡鸣,有不可自昧之恻隐羞恶,皆学所不及,
心所不辨,耳闻之而但为声响,目见之而但为文章,漠不相关,若海外三山之不
我即也。呜呼!士若此,而犹不以宰相为人生不易得之境,鼎烹且俟之崇朝,鼎
食且侥于此日,其能戒心戢志如韩?者,凡几人也?世乱君昏,正其逞志之日,
又何怪焉?世教衰,民不兴行,天下如狂,而国以亡、君以屠、生民以殄。是以
先王敦廉耻、尚忠孝、后利先义,以养士于难进易退之中,诚虑周而道定也。
【一三】
昭宗为朱温所劫迁,流离道左,发?使求救于李克用、王建、杨行密,是垂
死之哀鸣,不择而发,惟足悲悼而已。夫三镇者,其可以抗朱温遏其篡弑之恶而
责以君臣之大义者乎?使三镇犹然唐之臣子,而兵力足以胜温也,则温亦不敢遽
图凶逆;王行瑜、李茂贞、韩建之无成,温稔知之,故迟回而待之今日,则熟审
彼己之形势,目中已无三镇,知唯予志而莫违矣。
克用而可抗温邪,岂一日忘温者?昭宗尝和解之而不听,而况有言之可执,
卷甲疾趋,岂待?诏之求援乎?克用于时方修城堑,保太原、泽、潞、邢、?之
不遑恤,其必不能逾太行以向汴、雒,明矣。王建北倚剑阁,东扼瞿唐,乘人之
所不争,据险以自存,身未习百战之劳,而所用者两川之土著,不能出穴以斗者,
如之何其能与强暴之朱温争生死也?杨行密虽尝挫温矣,而舟楫之利,失水则困,
故仅可以保江、淮,而不能与骑步争逐于平野;新得朱瑾兖、郓之余众,骑兵稍
振,而瑾又温所鱼肉之残耳;且使出汝、亳而西讨,钱Α乘其东陲,马殷乘其南
界,田κ之徒又从中而讧,进不利而退失守,为温之擒而已。是三镇之力不足以
进取为昭宗而兴师也,明矣。
抑以君臣之义责望三镇,夫三镇又何足以言哉?克用之思夺唐,其与朱温先
后之?耳,委唐之亡于温,以嫁不道之辜,而己徐起以收之,克用之怀挟久矣;
浸令其力可任,假密诏以兴师,胜温而挟天子,亦温之于茂贞也,况乎其处心积
虑之固不然也。王建得蜀,而早有公孙述、刘备、李特之全局在其意中,羁縻于
唐,不敢先发以招天下之弹射耳;其逼顾彦晖逐韦昭度而走之,逆节已著,昔固
尝托勤王之名而阳出兵以掠地,非李茂贞阻之,则乘长安之虚而收洮、巩,临秦、
凤以称西帝,岂复于唐有源本之思,以效桓、文之?乎?
克用狄也,王建奄宦之私人也,不足援名教以望之,所固然矣。然昭宗妄亿
而号呼,犹有说也。沙陀承恩三世,李国昌起骑将而分节钺,克用逋逃朔漠,赦
其族诛之辜,而赐以国姓;王建随驾奔蜀,负玺以从,艰难与共之君臣,亲若父
子;则克用、建自逆,而唐固笃恩义以为之君,当危急之秋,迫而呼之,非过望
也。
若夫杨行密者,于昭宗何有哉?高骈据千里之腴壤,一矢不加于贼,而坐拥
富贵,土芥其人民,使无所控告,毕师铎、秦彦、孙儒竞起争夺,血流盈壑,弥
望蒿莱,唐弗能问也。行密足未尝履王都,目未尝见宫阙,起于卒伍,无尺寸之
诏可衔,削平之而抚仅存之生齿,是草泽崛起,无异于陈胜、项梁之于秦也。霸
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为维系,其君臣之义,盖已浅矣。天下已非唐
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锋,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独能不附逆贼,
甘奉正朔,如王师范、罗绍威、韩建之所为,亦可谓之丈夫矣。唐一日未亡,行
密一日不称王,而帝制赏罚之事,听命于朝,循分自揣,安于其位,而特不屑臣
服于逆贼之廷,亦可谓之不妄矣。唐何德以及行密,而望其为郭子仪、李晟之精
忠,以抵触凶人争一线之存亡哉?
如曰溥天率土,义不可逃也,汤、武且有惭德矣。项羽不弑怀王,汉高岂终
北面?行密保境息民以待时变,唐可再兴,则为窦融;唐不可兴,则为尉佗;而
但不为枭獍之爪牙,斯已足矣。既不可以君臣之义苛求其效死,而昭宗又奚望其
援己哉?
故三镇者,无一可倚者也。昭宗先无自固之道,祸至而周章,“谓他人昆,
亦莫我闻,”势之所必然者也。屠门之悲号,不如其?矣。  
 

○昭宣帝
【一】
嬴政坑儒,未坑儒也,所坑者皆非儒也;朱温杀清流,沈之河,未杀清流也,
所杀者非清流也。信为儒,则嬴政固不能坑之矣;信为清流,则朱温固不能杀之
矣。
温诚诛锄善类不遗余力,而士大夫无可逃之彀中邪?乃于韩?弗能杀也,于
司空图弗能杀也,于郑綮亦弗能杀也;又下而为梁震、罗隐之流,且弗能杀也。
凡此见杀者,岂以身殉国而与唐偕亡者乎?抑求生于暴人之手而不得其术者耳。
天下不知其谁氏之士,天子不知有几日之生;情逆而恣{咆灬}?者,腥臊之臭味
逼人;无赖而充班行者,醉梦之眉目疑鬼;犹且施施然我冠子佩,旦联缀以充庭,
夕从容而退食。若此之流,谓之清也,则谁复为浊流邪?
朱温为之主,李振为之辅,必杀矣;明天子在上,贤执法在列,亦未可贳而
弗诛也。游于浊而自炫其清,斯所谓“静言庸违”者,四裔之投,其可宥乎?而
欧阳永叔谓裴枢等惜一太常卿不与伶人,使其不死,必不以国与人,过矣。
晋、宋、齐、梁之护门第,唐人之护流品,其席荣据要之习气耳。门第流品
横亘其肺肠,而怙众以喧呶,仰不知有君父,俯不知有廉隅,皆此念为之也。王
谧解玺绂以授桓玄,不欲自失其华族耳。枢等不死,劝进朱温者,岂待张文蔚、
杨涉哉?但使不失其清流之品序,则人人可奉之为天子矣。忠孝之存去,名位之
重轻,则清浊之大界也,非永叔之所知也。
【二】
︹国非安天下之道,而取天下之强摧残之、芟夷之、以使之弱,则天下之乱
益无已。故养天下之力于不试,不见其强而自不可弱者,王道也;国方弱而张之,
相奖以武健而制之以其方,使听命者,霸功也;因其强而强之,莫之能戢而启其
骄,乱之所自生也;畏其民之强而摧之夷之,乃至殄灭之以使弱,则既以自弱而
还以召乱,无强无弱,人皆可乱,则天下瓦解而蜂起以相残,祸之最烈者也。
战国之强也,天下以乱。嬴政恶其强而思弱之,既弱六国之众,并弱其关内
之民,销其兵刃,疲以力役,︹者虔刘殆尽,而?Θ棘矜之徒以起,椎埋黥配之
夫,尸王号而长吏民,天下一无可畏而皆可畏矣,民乃争趋于死而莫之救矣。
唐之乱,藩镇之强为之也。藩镇之强,始于河北,而魏博为尤,魏博者,天
下强悍之区也。自光武用河北之兵以平寇乱,逐屯兵黎阳,定为永制,而东汉以
强。故其民习于强而以弱为耻,天下资之以备患。垂及于唐,上未加以训练,而
骁桀之习,未尝替也。然亦何尝为天下患哉?安、史之平,代宗不能抚有,田承
嗣起而收之以自雄,为藩镇之戎首。幽、燕、沧、冀、兖、郓、淄、青之不逞,
皆恃魏博之︹,扼大河以亘塞河南而障蔽之,田兴一受命,而河北瓦解,其为天
下重久矣。广明以后,黄巢横行天下,而不敢侧目河朔,恃此也;汴、晋交吞以
窥唐室,而王?、刘仁恭既不敢南向以争天下,抑不至屈于汴、晋而为其仆隶,
恃此也。罗绍威以狂?竖子听朱温之蛊,一夕而坑杀牙兵八千家,于是而魏博为
天下弱,天下蔑不弱也。
呜呼!岂徒绍威之自贻幽辱危亡也哉?天下之一治一乱也,其乱则上激下之
怒而下以骄,骄气偾张,无问︹弱也,强者力足以逞而怨愤浅,弱者怨毒深,藻
聚萍散,不虑死亡,以姑尝试其?张,而蜂起以不可遏。诗云:“无拳无勇,职
为乱阶。”唯无拳勇者之乱,乱不可弭也。有强者以制其左右,则犹有惮焉。天
下胥弱,而骄固不可戢也。无藉以兴,旋灭而旋起,既无所惮,何人不可踔跃以
为难哉?
故自魏博牙兵之歼也,而朱温之计得。于是一时割据之雄,相奖以为得计,
日取天下智计勇猛之将吏军卒而杀之,唯恐强者之不尽也。故迨乎温、存勖交争
之世,而天下皆弱。蹶然而起者,猝然而仆,不能一朝自固也。胥天下而皆弱矣,
勿待强者之骄,而弱者无不骄也。于是而割天下而裂之,苟有十姓百家可持白梃、
张空拳者,皆弃耒耜以讠宣呼。高季兴、孟知祥、王延政、董昌、刘Ζ、钟传、
马希萼、雷满、张文表、危全讽之琐琐者,翦妇人之衣绣以为??,伐空山之曲
木以为戈矛,或以自帝,或以自王,或以自霸。而石敬瑭羸病之懦夫,刘知远单
寒之孤雏,且α然宅土中以称元后。呜呼!勿论其不足以君也,抑勿论其不足以
霸也,即与群盗齿,曾不足与张角、齐万年、方腊争雄长,皆无惮而自诧为刘、
项、孙、曹也。风淫草靡,乃进契丹而为君父,弱天下者之召乱于无已,固如是
夫!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文王之仁也,且求武夫于中林中逵之下,曾是抚
有果毅强御之众,而可屠割俾尽,以启不量力者之骄悖乎?绍威之愚,朱温之惨,
不足诛也。天有大乱之数,强者先歼焉,匪寇匪雠,杀之若将不及,亦衰气之使
然与!
【三】
昭宗虽暗不足以图存,而无淫虐之慝足以亡国。朱温起于群盗,凶狡如蛇虺,
无尺寸之功于唐,而夺其三百年磐石之社稷。乃盈天下世胄之子,荐绅之士,建
牙分阃之帅,无有一人感怆悲愤、不忍戴贼以为君者,而独得之丁会。会之帅泽
潞也,温胁昭宗授之旌节,则固温之私人,而于昭宗无恩礼之孚、倚为腹心者也。
帅昭义者六年,温拔潞州而授之,乃闻昭宗凶问,帅将吏缟素流涕,幸李嗣昭之
来攻,而降河东,曰:“虽受梁王举拔之恩,诚不忍见其所为。”盖汉、宋之亡,
忠节不胜书,而唐之亡也,唯此一士耳。
或曰:克用亦唐贼也,去温而即克用,奚愈焉?
曰:会于此时无可归矣。以独力而思讨贼,昭宣帝刀俎之余肉,无能辅矣。
保境以自固,汴、晋夹焉,而必不可以终日,则兵民且歼于凶人之刃。乃在温篡
弑未成之日,则克用之去温也无几,在温弑主之后,则克用犹未有此滔天之逆,
而相依以自全焉可矣。不北面以推戴弑君之贼、为佐命之勋臣,而身亦可以无辱
矣。项羽杀韩王,而张良归汉。韩王不死于项羽,汉抑岂能分天下以王韩者?归
其为我报君父之雠者,则虽不能存我故国,而志亦可以伸。况乎篡弑之贼,覆载
不容之大憝,虽有其心,未有其事,君子可许其改而弗亟绝之,则克用可归,会
亦舍此而奚归乎?知有君而为之哀,知其贼而不为之臣,天下无君,而聊以谢党
逆之罪,志士忠臣之处此,亦如是而已。唐之亡,盈天下而唯一土也,会奚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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