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正文

春明外史 下1 作者:张恨水

(2009-06-05 20:01:53) 下一个
第四十六回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
                 
  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盘全放在桌上,拿着一本日本人印的围棋谱,在那里看,一只手伸在棋子盒子里,抓着棋子响,口里念着,手里还是在抓。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最后,拿手拍着桌子,笑道:“对了。”杨杏园笑道:“方先生好用功。”方好古抬头一见杨杏园,笑道:“阿唷,客进来了,我一点不知道。请坐!”杨杏园道:“我早就来了,刚才在里面查一篇书。听说方先生一早就到庙里下棋去了,这样有兴,棋一定是好的。”方好古道:“那是啊!
  对门那个慧空和尚,你别看他四字都来,倒下得一手好棋。“杨杏园一听,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杨先生你别笑,可是真话。我不懂他这个不论荤素的和尚,怎样会下出这一手好棋?再说下棋一样事,似乎也是天性中带来的。我常在中央公园春明馆里看见有一对上十岁的小孩子,和国手对着,居然只差半个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几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杨杏园道:”这倒是真的,听说有棋神童之号。不过就算是个棋神童,造成一个国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方好古笑道:”我猜你就不会下棋,不懂得这里面的趣味。也不要说没有好处,这个小孩子的父亲听说是一个金事,棋倒平常。现在因为带这两个小孩,进公府去下过几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几个差事,岂不是好处?“杨杏园道:”这也是碰得好,现在这位老总,正是喜欢下棋的。遇到别人,就不行了。公府里养着这样下棋的朋友,有十几个,谁不是拿几百元一月。有两个日本名手,就因为会下棋,充当顾问,每月拿三百元薪水。“方好古道:”阔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过好玩罢了,每月倒要花一万八千的。“杨杏园道:”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国家的钱,多用几个顾问,又要什么紧?“方好古搔着头皮道:”是真的,人总要有一技之长。就是会下棋,也不愁没饭吃。“李冬青忽然在外面答道:”怎样没饭吃?我都预备好了。“方好古杨杏园听着,都笑了起来。
  李冬青因为正忙,并没有进来问他们笑些什么,自去作事。方好古因为谈棋谈的正是高兴,只管往下谈,也就没有理会。只有杨杏园在窗子里望着窗子外,见李冬青系着围裙,卷着衫袖,跑进跑出,老大不过意。他们谈了两小时的工夫,李冬青已把饭办好,就和她家里的女仆,收拾上面正中的屋子,将菜饭全摆在桌上,然后自己脱下围裙,舀水洗了手脸,放下衫袖,亲自到客厅里请杨杏园方好古入座。
  因为李老太太和杨杏园也是熟人,并不避开,都共一桌子坐了。杨杏园一看大碗小碟子摆了一桌子,笑道:“怎样弄许多菜?大客气了。”方好古道:“杨先生说是客气不是,可是还有一个大缺点。”便笑问李冬青道:“你猜是什么?”李冬青正扶起筷子来,便握着筷子直竖在桌上,偏着头微笑了一笑,说道:“哦!我明白了,没有打酒。”方好古笑道:“这算你明白了。”李冬青道:“不是我忘了。我以为吃早饭喝空心酒,很不合宜。而且杨先生是有事的人,怎样好让人家喝醉了回去呢?”
  方好古道:“喝早酒哪里就会醉?要是果然如此,早上就没有喝酒的人了。”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并不是早酒醉人,实在是空心酒醉人。若是一个人下午起来,晚上的酒,一样不宜喝了。其实我根本上就不会喝酒,却也不必客气。”方好古见宾主的意见一致,自然不再多说。李冬青笑道:“这种菜,请人吃便饭,已经就不好意思,还一定要酒,正正经经的请客,那反而寒碜。”杨杏园正夹着一块红烧鲫鱼,笑道:“这种菜,还不能吃吗?我除了上江南馆子而外,简直碰不着吃这个东西的机会。而且馆子里的菜,总嫌油腻,没有家里弄的家常菜好吃。”李冬青低着头吃菜,一面笑道:“这未免客气过甚。世上哪有家常菜比馆子里的菜还好吃的?”
  方好古道:“我说句公平话,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个问题。第一就是有些油计,比杨先生会馆里那种吃喝,总好一点。”杨杏园道:“那是自然,单身作客的人,哪里能够有在家的日子好?”李冬青道:“我听说杨先生的寓所很幽静的,不然,那种会馆生活,怎样可以久过?”她这一句话,提起了杨杏园搬家的心事,说道:“地方虽然还算幽静,究竟和那些住会馆的人,同一个大门进出,非常讨厌。我早就有搬出会馆的意思,昨日又临时受了一种刺激,我便决定了搬家。”李冬青道:“就是我们这里过去第二家,新腾出一所房子,电灯电话自来水都有,而且院子也很宽大,若是租来,很可以住。不过有一层,就是怕房钱要贵些。”杨杏园听说,便欣然道:“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几个钱,那倒不要紧。吃了饭,请引我过去看看。”
  李冬青道:“那个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认得。早上打电话,我就是在那里借的。
  我可以问她一句实话,究竟要赁多少钱?“杨杏园很是高兴,脸上露着微笑,将饭吃毕,喝了一杯茶,就和李冬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为要去下棋,没有跟着来。
  这房子外表是个半西式,红漆小门,两棵蓬蓬松松的枣树,高出墙来。杨杏园看见,没有进门,先就有三分愿意。大门是从东而进,房子却是坐北朝南的。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子,东西两间房正面两明一暗,院子有两株枣树,正中用两三尺高的扁柏树,编着篱笆。东首一个月亮门进去,又挡着一个芦杆篱笆,满铺着牵牛花。
  在这边就看见篱笆里两株洋槐,一株柳树。转过来,洋槐是这院子里的,柳树却是邻家的,幅着一扇粉墙呢。这院子里,也是东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连。杨杏园道:“这屋子虽不多,倒也曲折得有趣。”这句话未完,上面屋子里,走出一个老婆子来,说道:“看房子的吗?”李冬青道:“是的。”老婆子笑道:“原来是李小姐,你给我们荐房客来了。”又对杨杏园道:“这房子真好,什么也齐全,连内外分得清清楚楚的,女太太们住在里院,老爷们住在外院,就同两家一样。你先生要是带了太太来看,准乐意。”李冬青听见这老婆子夹七夹八的说,只好闪开,推开东屋子里房门,伸进头去看看。杨杏园道:“这房要赁多少钱?你知道吗?”老婆子道:“要赁六十块钱,清三份。”杨杏园道:“什么叫清三份?”李冬青笑着走过来,说道:“来北京这些年,还不知道吗?在北京赁房子,第一个月,是要出四个月租钱的,何以呢?你赁房子的时候,得付三个月,一个月是先赁的租钱,一个月押租,北京叫做茶钱,将来不住了,最后一月,可以不要钱,就叫住茶钱。一个月是打扫费,其实并不打扫什么,不过房东家里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几个花罢了。”杨杏园道:“这也只有三个月啊?”李冬青道:“虽然是三个月,是先要房钱的原故。
  你这月初一起租的,到了下月初一,又要出房钱,不是三十天之内,要四个月房钱吗?“杨杏园笑道:”这有些像写卖驴契约,写了三千言,驴字还没出现。“李冬青笑道:”不错!清三份这个名词,我还没有解释。原来他们要的这三份房钱,那笔打扫费,不但是他那边仆役要朋分,就是房客这边的用人,也可以分一半的,所以实际上,他只收到两份半。因此有些房东,不肯分给房客的用人,要实收三个月,这就叫清三份。“杨杏园笑道:”哦,原来如此。幸得我今天请了一位顾问来,要不然,我还回答不出来呢。“嘴里说着,心里可是一想,不成功了。我哪有那些个闲钱?马上搬家,三十天之内,倒要拿出二百四十元现洋来。
  随便看了一看,正想走出去,只见一个胖子,长袍马褂,拿着一把大折扇,不分次数的摇着走了进来。他一见杨杏园,连忙取下头上的草帽,捧住作揖。说道:“久违久违。可是天天在报上读你的大作,也就和看见阁下一般。杨杏园看时,原来是同乡富学仁。他原是个京官,现在因为经商发财,索性弃官不做,专干买卖,所以手边下很有几个积蓄。不过他有些儿斗方名士臭味,喜欢结交有名的文人。正当的书,倒不看,市面上流行的这些杂志,他家里无所不备。前两年到上海去,被一个办小报的骗了他两千多块钱,这名士迷才好些。不过对于几个持身拘谨些的文人,却依旧是好和他们来往。他素来喜欢杨杏园的文字,因此由同乡的介绍,成了朋友。杨杏园因为他是个有钱的人,多少有些市侩的脾气,总是和他疏疏落落的,不肯怎样亲密。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不想今天在这里碰见了。杨杏园道:”我总是穷忙,没有工夫去奉看。“富学仁笑道:”哪里是没有工夫,就嫌我们是个俗人罢了。可是我也很知趣,并不到贵寓去打搅。“杨杏园道:”言重言重。“富学仁道:”杨先生替人赁房子吗?“杨杏园道:”不,我自己赁。“富学仁对李冬青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啊!杨先生自己赁。“说到这里笑了笑,说道:”你看这房子怎样,倒还洁净吉利。“杨杏园道:”我也不过偶然高兴,其实我住在会馆里不搬,也不要紧。若是花钱不多,我可以搬出会馆来住,现在要六十块钱一个月,那是非等我发财不可了。“富学仁想了一想,又微笑了一笑。一抬眼,正和李冬青打一个照面,便笑着点了一个头,掉过脸来,问杨杏园道:”这位是……“杨杏园不等他说完,连忙接着说道:”这是李女士,也就住在这前面。我今天来访李老太太,李女士告诉我,说这里有一所房子,所以看一看。“李冬青见富学仁一问时,觉得他太唐突些,后来杨杏园抢着先说了,倒很佩服杨杏园机灵。富学仁笑道:”不瞒你说,那房子是我的,杏园兄要搬来住,随便给我几个房钱都可以。“杨杏园道:”哪有这样的办法!我现在找朋友去,若是可以找到合居的朋友,我再回你的信。“富学仁见他有不愿赁的情形,也不能勉强,说了几句闲话,便送他和李冬青出来。杨杏园对于这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次日,富学仁忽然专诚来拜访,先就问杨杏园对于那房子,究竟合意不合意?杨杏园道:“合意是合意,老实告诉你说,就是一半的房钱,我也出不起呢。”
  富学仁道:“只要杏园兄合意,那就好办。”杨杏园道:“这倒不必客气,我也不一定要赁房住。”富学仁道:“并不是客气,开门见山的话,这里面,自然有个相互的条件。你听我细说,舍下有三个小孩子,两个在中学,一个在大学预科。看着也都是和我们一般长,一般大的人了。说起话来,满口是新名词,倒是斯文一脉,可是要做百十来个字的东西,简直看不上眼,尤其是在中学三年级的,我那个舍侄,天天忙着著述,我真给他酸死了。”杨杏园道:“青年著作家,这也很多,有什么不可以。”富学仁正摇着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拍的一声在左手巴掌心里打了一下,皱着眉道:“那样是什么著作呀?你看他,抄本倒是很讲究的,上等道林纸,打着横丝格子,封面是九十磅的白纸,请人画着红玫瑰花。还要在上面滴上几点香水。中国的毛笔不时髦,要用自来水蘸着玫瑰紫的墨水来写。”杨杏园道:“爱漂亮,这也是年轻人的天性,不算什么。”富学仁道:“排场尽管漂亮,那文章简直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我看了几遍,简直不懂一句。我想这种毛病,都是不读书之过,非请一位好好的国文先生,从根本上来培植一下,决计是好不了的。”杨杏园道:“现在科学时代,文字以适用为止,何必个个都要变成文学家?”富学仁道:“我哪又敢多求呢?也只希望适用而止呀!可是他们连一封文言的信,都写不通,能说够用了吗?我现在想了一个法子,把那一所房子,作两半,前进让这三个小孩子搬去住,后进就请杏园兄在那里下榻,叫他下学回来,跟着杏园兄随便请教请教。我是没有别的报酬,除你房钱不要外,一切茶水伙食,都是我的。束修,自然也是有的,不过我说不出口,事后再走罢。”杨杏园道:“呵哟!不敢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怎配教人家的国文?至于报酬的话,尤其是谈不到。”富学仁站了起来,伸出那个大肉巴掌,握着杨杏园的手道:“我痴长两岁,叫你一声老弟台。我这种人虽不配和你攀个文字知交,你要知道,我是极端信任你的一个人。刚才所说的话,是我计算了一晚上的话,绝没有半点虚伪,你又何必同我客气呢?”杨杏园见他事出至诚,说道:“凭我这一知半解的本事,也许可以和令郎今侄帮一点忙,不过我太忙,叫我做坐蒙馆的先生一样,一天教上几点钟书,那是办不到的。”富学仁笑道:“那样办,不但我请不起,岂不是把你当了三家村里的老学究?我的意思,是让他们自己看书,请你随便指点指点。像暑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冷天对炉子向火的时候,随便谈谈,都是学问。再说,我这样布置,还有第二个原因。因为合下人多,他们下学回来,和家里每个人多谈三句话,就没有看书的工夫。要让他住寄宿舍吧?
  他们手上有钱用,若是交上个三朋四友,胡闹起来,那就更糟了。我既不要他们在家里,又不愿他们住寄宿舍,所以生出了这样一个折衷办法。“杨杏园听富学仁说这一番话,倒觉得他真是和子弟读书,打一番算盘的。便笑着说道:”等我考量考量。“富学仁一摇头,也笑道:”唉!我的老弟台!我们还学那种官话作什么?“
  用手抱着拳头,拱了几拱,说道:“好好,就是这样为定,过一半天,叫他们都来见先生。”杨杏园道:“不必,要是用那种俗套,我就不敢从命。等我搬进新屋去的时候,你介绍介绍就是了。”富学仁倒也痛快,就依从了。他又道:“搬家这样事,最是麻烦。这边搬去,是要把整理好了的东西,闹得稀乱,到那边又得把稀乱的东西,从新整理,我看杏园兄对这事有些腻。”杨杏园道:“一点都不错,我就怕这桩事,所以住在这里,三四年,总是懒得移动。”富学仁道:“这样得了。请你只把这边的东西收拾好了,搬家和那边的布置,都是我叫人办理。并且亲自去监督他们。那天,你简直可以在什么地方去听半天戏,等布置妥贴了,再进新屋。好不好?”杨杏园笑道:“这是最痛快的事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富学仁右手拿扇子,点着左手的手指头。说道:“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打扫裱糊房子。
  垦期六他们搬过去。就是这个星期请你搬过去罢。“杨杏园对于此事,本来无可无不可,日子更没有问题,都答应了。到了星期六,将东西归束好了。次日一早,行李还未曾捆起,富学仁坐着他家里的敞篷马车,便带了人来和他搬东西。杨杏园笑道:”你真太热心了,我觉得过意不去。“富学仁道:”不要紧,我料理几家铺子,一年到头,都是干这些杂事。干脆,你找地方去吃午饭,吃了饭去听戏,到了晚上,请老弟台进新居,看我这趟差事办得怎样。“杨杏园听了这话,当真把东西捆束好了,一律交付富学仁去搬,自己闲着没事,也真依着他的话去听戏。
  这个日子正长,散戏而后,斜阳还照在街上的电灯杆子上。到了新房子里去,富学仁一眼看见,就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携着杨杏园的手道:“来!看看我办的差事如何?”说着,拉着杨杏园到了后进,那正面三间屋,一间给杨杏园做卧室,一间做书房。都是杨杏园原来的东西,分别摆好。正中一间房子,添了一套沙发,六七件宁波木器,全是八成新的。杨杏园道:“谢谢,这太费事了。这倒不像是穷书生的客室呢。”富学仁道:“这哪算客室?客室在前进呢。这个地方,是不让平常的人进来的,只好许一两个人在这里谈心呢。”说着对杨杏园一笑。杨杏园知道他会错了意思,也只付之一笑。说时,一阵进来三个少年。齐齐的对杨杏园鞠了一躬。富学仁指着两个年纪大些的道:“这是舍侄,”又指着小的道:“这是大小子。”
  杨杏园挨次问了。一个叫家驹,一个叫家骏,一个叫家骥。那富家驹,穿着蓝夏布长衫,是个极诚朴的样子。富家骏穿着白花丝格长衫,衣襟上插着一管自来水笔。
  白白的面孔,架着大框眼镜,头上四五寸长的头发,又光又黑,一齐梳着望后。他那右手的无名指,还戴着一个嵌绿宝石的戒指。杨杏园一想,这就是那个著作家了。
  富家骥,大概已有十五六岁,脸不十分白,红红的,还像受了累呢。穿着白番布的制服,裤脚只能齐膝盖,下面是花纹长简线袜,黄色厚底皮鞋。袜子和裤脚之间,露出一节肉。杨杏园看了,笑着和他们一一点头。富学仁在一边说道:“这位杨先生的学问,我是极佩服的。你们能和杨先生住在一处,真是侥幸,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教训。”杨杏园笑道:“这话太客气,我们住在一处,以后研究研究罢了。”便请他们分别在沙发椅子上坐下,略为问了一点功课。一会儿工夫,电灯亮了,就有富学仁拨在这里伺候三位少爷的听差,请大家到前面去吃饭。原来是由富家厨房里,分了两个人到这面来做饭,杨杏园的伙食,也是富学仁招待了。杨杏园见富学仁这样优待,心里实在不过意。心想,说不得了,我总得和他家里这三个青年,帮一点忙。
  吃过饭,富学仁告辞走了,杨杏园自回房来,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即送呈杨杏园先生”。旁边另写了两个字,“街坊”。拆开信封来,里面是一张粉红信纸,笔墨飞舞写的六个字,“恭贺乔迁之喜”。下面依旧又署着“街坊”
  两个字。杨杏园认得这个笔迹,是李冬青写来的。她不写名字,却写街坊,自然是游戏出之。可是本人和冬青书札往还,也不下二三十次,都是端详严谨,绝没有这样说过俏皮话的。心想,一定是她有什么事高兴,所以写这几个字送给我,算是恭贺的意思。只是她既然有这封信来,我也要回她一封信,才是道理。想毕,马上在桌子抽屉里,拿出自己一盒信纸来。原是自己在琉璃厂南纸店买的,看见这个雪白宣纸,印着杨柳和折枝杏花,美丽极了,便买了回来。自己不过留着玩,一张也没有用过。今天高兴,少不得用它一张。将信纸在桌上铺好,提起笔来一蘸墨盒子里的墨,这就为难起来。心想,这要怎样个写法呢?昂着头一望,见窗子外的槐树缝里,露出一轮月亮,觉得这月亮很有意思,就望着月亮出神。望了一会儿月亮,自己忽然对自己道:“你写信呀,怎样望着月亮?”于是伸笔又蘸了一蘸墨,再要下笔,可是他提起来,依旧不知道怎样写好。凝想着,不禁抬起头来,对着电灯上的珠络又出一会神。看见珠络却纠缠在一处,便把笔杆去挑,忽然一个(虫喜)子从里面跑了出来。由(虫喜)又想到喜。心想,从前听见人家恭贺拜年,不是可以这样答应一句,“大家同喜”吗?她以乔迁之喜来恭贺,我何妨以大家同喜四个字答复她。
  想着果然不错,马上在信纸上写了这四个字,旁边也不署名,照样的写了街坊二字。
  写好,找了一个仿古精印的宣纸信封,把信套上,写明“复陈李冬青女士”,将日封了,便要叫听差送去。忽然一想,到底不妥。她恭贺我乔迁之喜,那是可以的,我怎样能说她同喜呢?她不深究,也还罢了,深究起来,我这搬家,是她介绍的。
  岂不要生许多误会?说俏皮话,说得好,不过引她一笑。说得不好,仔细会伤感情。
  如此一层层想去,把刚才一团高兴,完全打消,还自幸没有冒昧送出去。马上把信一把撕了,扔在桌子边字纸篓里。又重新在抽屉里拿出一份信纸信封来,把它放在桌上,自己却走出房间来,在院子里散步,打算想出个办法。在院里绕了几个圈儿,只听见前面的钟,当当敲了九下。他想道:“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个时候送信到她家里去,似乎有些不便。今晚上只好算了,到明日早上,亲自去道谢得了。”在院里又走了一圈儿。新搬的屋子,觉得处处都有些不合调,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想。好在报馆里的事,早已预备好了,当晚没有作事,就去安歇。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茶也没喝,便打算到李冬青家去。刚一出门,只见她肋下夹着一个书包,沿着墙荫,望这边走来。杨杏园看见,早是含笑相迎。李冬青走到门口,笑着点了一点头,说道:“早呀。”杨杏园笑道:“我是打算早些起来,专诚拜谢,不想早的还有早的。”李冬青道:“因为和人家补习两点钟功课,不能不起早。”说时,在门口略站了一站,依旧挨着墙走。杨杏园站在阶坡上,不觉走下来。说道:“为什么这样打算盘,车子也不坐?”李冬青道:“我并不是省那几个子的车钱,我想每天借这几趟路,当作柔软运动也是好的。”杨杏园道:“为什么伞也不打呢?”李冬青在前面没有作声,杨杏园跟在后面,看见她把头低了一低,好像是在笑的样子。大家以后都没有说什么,只管走了去,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胡同口上。李冬青一回头问道:“你到哪儿去?”杨杏园这才醒过来,自己并不要到哪里去,不知怎样因话答话,跟到胡同口上来了。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来,随便将手一指。说道:“到那边去买点东西呢。”李冬青道:“说不定下午过去奉看,回头会罢。”杨杏园也道:“回头会。”自己便向着手指的地方走去。估量着李冬青过胡同去了,才由原路走了回来。回到家里,两只鞋子,沾满了尘土,自己想着,真是没来由,这是为着什么?也不由得笑起来。临分手之时,李冬青虽然约着下午来看他,他知道李冬青不很拜访朋友的,当然是当时随口一句话,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白天依旧出去作事。
  到了下午回家,一进门,听差就说道:“有两位客在您房间里等着。”杨杏园心想,这一定是同事听说我搬了家,来看我的新屋子来了。一到里面院子,便笑着喊道:“是哪两位不速之客?”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来。只见李冬青坐在东屋子里书桌边,翻着一本书看。小麟儿在中间屋子沙发椅上跳了出来,说道:“杨先生,我们等了一会子了。”杨杏园大海孟浪,不该乱喊。李冬青倒是不为意,笑着走出来。说道:“本来进来看房子,就要走的,看见桌上的书,翻了几页,就坐下来了。”
  杨杏园以为她还是解释不速之客那句话,也说道:“因为听差说是两位客,我想,定是同事的来了呢。”李冬青也十分明白他这句话,是表示刚才一声不速之客,不是有心对自己发的,只有付之一笑。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她倒是不会留意,心里才安慰些。便问李冬青道:“这房子怎样?”李冬青笑道:“比蜗庐自然胜过十倍了。别的罢了,就是这廊宽得好,夏天在槐树荫底下,看书闲坐都好。而且这是有风门的,到了秋末冬初;将玻璃风门完全上起,走廊里面,养菊花养梅花,都可以经久不坏。”杨杏园道:“这话果然,不提起来,我也想不到。梅花呢,还早。马上秋天一到,上了风门,在这走廊里搭起架子,摆上百十来盆菊花,那是有意思。
  今年我一定多多买些。“李冬青笑道:”养菊花,我主张自己一手栽出,买又差一种风味了。“杨杏园道:”从前进过几天农业学堂,园艺实习这一样,简直是点一个卯儿,都是让学校用的工人代做。如今又丢了这些个年头,越发不成了。“李冬青道:”栽菊花,这也很容易的。我祖传有三十二个歌诀,是艺菊用的,我明天抄一份相送,自己就能动手了。“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菊花秧子,都有很大了,怕不容易种。而且也没有地方买。“李冬青道:”有的是,常在这条胡同里卖花的一个老头子,他就有呢?“杨杏园说道:”我种着试试看,等它开了,我挑几盆好的相送。“李冬青笑道:”我也要种几盆的。到了九十月里,大家的花都开了,不妨比赛比赛。“杨杏园听说,很是高兴,就要李冬青把歌诀抄出来。李冬青笑道:”杨先生,你也有些像无事忙,哪有说做就做的?而且我也不全记得,还要拿出老稿子来抄呢!“杨杏园见李冬青眉飞色舞,很是欢喜的样子,自己也就觉得十分快适。笑道:”现在相隔很近,倒是不忙。倘若我们要是都住在一家,那更好了。“
  李冬青听了,脸对着一边,一点笑容没有。说道:“人生聚散,哪有一定的呢。现在因为杨先生搬来了相处很近。也许过些时,我家搬到别处去,不又是相隔渐远起来吗?”杨杏园不假思索,口里就说道:“很是很是。”便把这话扯开,说了一些别的事情。他心里虽为这句话,引起一个疙疽似的,李冬青却毫不为意,依旧谈笑自如。谈了一会,她牵着小麟儿自去了。

 
 



 
第四十七回学尚涂鸦短订空摘句功成喝彩旦夕自寻香
                 
  杨杏园送到门口回来,那富家骏却笑着迎上前来,说道:“杨先生,请您替我们列一张功课表吧?”杨杏园道:“不要听令叔的话,还叙那些客套。密斯脱富有什么问题,尽管随便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富家骏道:“杨先生,你请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有几样东西,请你看一看。”他住在正屋的东边房,杨杏园便和他一路进去。屋子里列着两架玻璃橱,里面全是西装书。书橱对面壁上,悬着一张模特儿的油画,画下面标了一个小纸条,用图画钉钉住。上面用钢笔写了四个字,“她的浴后”。另外一张水彩画,是一株大芍药,纸上也题了四个字,是“春之烂漫”。另外还有一个蓝布的三角旗,上面有三个红英文字母,大概是一个什么会里的纪念品。旗子边,又挂着一个木匣子,是装凡阿零的。屋子里的桌椅铁床,一切是白色,倒是很洁净。靠窗户摆下了一张写字台,除了一两件笔墨之外,有一个银质镜框子,里面放着一个妙龄女郎的相片。还有一个玉瓷瓶,插一丛鲜花。杨杏园看见,就知道他的性情,微笑了一笑。富家骏以为是笑那张相片呢,倒有些不好意思。杨杏园坐下,便问道:“有什么大著,请拿出来看看。”富家骏笑了一笑,说道:“原是拿不出手,不过请杨先生指正,就不怕笑话了。”说着,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拿出一叠小本子来,摊在桌上。杨杏园看那小本子的封面,果然如富学仁说的话一样,都是很美丽的。封面标着书名,有名“云光”的,有名“花前之一吻”
  的,有名“细雨”的,有名“烛影摇红夜”的,还有一个长名字,是“自由之路旁的开花”,看了半天,也不懂什么用意。后来翻到一本,署名“紫藤花下”。杨杏园一想,这个名字,倒也可通。再看书名之下,注着三个小字,“散文诗”。杨杏园想道:“这种名词,很是特别,要说是诗,就是诗,要说是散文,就是散文,怎样诗的上面,用散文两个字来形容?我倒要看看。”翻开书的封面,前面也有三四行目录,一首小序,那不去管它,先看第一篇正文。只见题目是“绿了芭蕉”,原是蒋捷《一剪梅》里最后四个字。题目过去,只见劈头就是一个方角括弧,括弧底下的文字是:“南园风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原来又抄了欧阳修半段《阮郎归》,倒是排列得好看,每句占一行。这四句之外,才是他自己作的。开头几句是,“春风吹不去我心中的愁闷。我的一江春水似的愁,才下心头,又上眉头。爱人呀!这都是你的赠与吧?”再往后看,都是如此。大概是在词曲骄文上,抄些艳丽的句子下来,然后夹上两三句自做的。可以联串的句子就联串起来,不能联串的句子,就另外再写一行。满纸陈言,完全是拼凑起来的一篇文字。题目虽然是“绿了芭蕉”,文中的命意和字句,和题目却毫不相干。前后大概有一千字以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杨杏园明白了,富家骏是很想作美丽的白话文,又爱别人这种艳丽的文章,所以这两事凑在一处,成了一种并体白话文。弄得白话文既然不能流利,而对旧诗旧词,好像都会,其实完全是个门外汉。这种毛病一深,终身都不会写出一篇干净文字来,非早治不可。
  自己既受了富学仁的重托,少不得尽一点指导的义务。想了一想,便问富家骏道:“富君也能填词吗?”富家骏道:“我只是喜欢读这种东西,却是不会动手。因为词谱上注明了,哪个字要平,哪个字要仄,一个字一个字,都要考究,这太麻烦了。”
  杨杏园道:“填词难,不难在这上头。只要懂平仄,就能一字一字的分得出来。”
  富家骏道:“我就很愿意学填词,杨先生就教我这个罢。”杨杏园道:“可以,不过我有一句话奉告,白话文里面,万万不要把这些美丽的字眼嵌进去。这样做文章,不但没有进步,恐怕反有阻碍。请你从明天起,每天做一篇语体文,一个美丽字眼,也不要加进去,几天之后,我保证你自己一定觉得有进步。”富家骏听了这话,有些将信将疑,正要问其所以然,只听得呛啷啷一下响,接上富家骥,在院子里又“呵”了一声。
  杨杏园和富家骏都跑出来看,只见正屋地板上一个足球,兀自转着未歇,窗户上一块大玻璃,打了一个大窟窿。那个皮球,正由这里钻将进来的。那富家骥满脸红红的,站在院子里呆笑。富家骏道:“老三,这又是你闹的。这是什么意思!”
  富家骥笑道:“我在院子里,想一脚把球由门这儿踢进屋里去,不想用力猛了一点儿,它打玻璃上进去。”富家骏道:“就是由门里进来,这屋里还有许多零碎东西,就不怕踢吗?”富家骥听说,站着用那踢球的皮鞋,轻轻的踢脚下的花盆,却是低着头好笑。富家驹在西边厢房里伏案对窗看书。听说,也站起来,隔着玻璃窗户对富家骥道:“老三,除了踢球,就没有别事吗?”富家骥道:“我哪里踢了球?”
  富家驹道:“你说没踢球,你照一照镜子,你的脸,给太阳晒得通红,还没有退呢。”
  杨杏园道:“踢球倒是一样正当的游戏,和体育很有关系。”富家驹走了出来,对杨杏园道:“杨先生,你不知道,他们踢球,有许多规定,都是妨碍功课的。据他自己说,教员不好的那堂课,踢球。大家不爱上的那堂课,踢球。下雨之后,天气晴了,踢球。这还罢了,每日下午,最后那一堂课,恨不得他立时就完,马上好去踢球。这个时候,人虽在讲堂上,心就早走了。这哪里使得呢?”杨杏园笑道:“这踢球的趣味,不过如此,何以这样喜欢?”富家骏道:“我也是不解呢。”富家骥笑着对富家骏道:“各喜欢一门,就各有趣味。譬如你抽屉里那些个本子,都是你瞎涂的。谁也没注意你那个东西,你就宝贝似的,把它放好。而且一天到晚,还是涂,涂完了又装到抽屉里去。试问,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富家骏当着杨杏园的面,有些难为情。说道:“这是练习做文,说什么有意思没意思。”杨杏园也觉得富家骥小孩子脾气,太不给哥哥留面子,说话竟一点不客气。便插嘴把他兄弟的话头扯开。对富家骥道:“这回华北运动会,你们学校里也有人加入吗?”富家骥听说,平白地一跳,笑道:“我就想去呢。现在几个中学,正预备赛。赛球得了结果,就可以举出选手来。”杨杏园笑道:“这个样子,大概你对于选手很有希望。”
  富家骥道:“别的学校里,我不敢说。我们学校里,他们踢球的,都踢不过我。”
  说时,微微一跳,作了一个踢球式,头上的乱头发,掀将起来。
  杨杏园看他这样游嬉跳浪的情形,心里想道:“富学仁想把他的子侄,都学文学,我看第一个,就是他的令郎不行。”便对他们弟兄道:“我看你今昆仲,都有一样高尚的嗜好。老二是喜欢发表作品,大概总和朋友组织了一种什么社,发刊了许多刊物。老三呢,不必说,是喜欢体育的。但不知道老大喜欢什么?”富家驹笑道:“要说嗜好,样样都有,可是没有什么专门的。”杨杏园道:“这要什么紧,可以直言无隐。”富家骥道:“他喜欢听戏,我们一家人,都叫他戏迷呢。”杨杏园道:“这是吾道不孤了,我就喜欢听戏,我明天要和密斯脱富叨教戏学。”富家驹道:“听是爱听的,唱实不会。前些个日子,没有事,花了五块钱,请了一个教戏的,教一出《洪羊洞》,我只学了五天,我就把五块钱送了他不干。”杨杏园道:“那是什么道理”富家驹道:“咳!不要提起,实在麻烦。我听戏听惯了,随口唱出去,也不觉得怎样难。可是请人一教,那简直全是毛病,唱的字分了板眼,又要分尖团。那还是规矩上的话,不去管它。他又要你唱的味儿,和他一样。这一句你要唱不会,你就得唱个二十遍,三十遍。越是教得多,越是唱不对,自己真弄糊涂了。再说这位教戏的,和他亲近,也就有碍卫生。这样的热天,还穿蓝布长衫,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洗,全是油迹。他又爱吃大葱,每次来了,浑身的汗臭,加上那阵大葱味,真受不了。至于他那一种情形,也讨厌,手指头拍着大腿点板眼,眼睛紧闭,脑袋乱晃,像个疯子一样。”杨杏园道:“何不请个好些的人教呢?富家驹道:”都是和这些差不多的。好些的就是戏子,那不容易请,而且初学就和他们学,也学不到东西。“杨杏园笑了一笑道:”密斯脱富实行学过戏,这样说来,一定是个戏博士了。“富家驹听了这句话,就引起他一肚子的戏学来,说的滔滔不绝。杨杏园自己一想,究竟在半师半友之间,未便和他一直往下谈,只是微笑。等到富家驹说得停了一停,然后走到他屋子里去,说道:”我要看看老大的作品。“走进来,便在富家驹的位子上坐下。一看位子面前并没有摆书,摊着笔墨,有一张红绿格的稿子纸,写了一大半。题目是”晚香玉之天女散花“。小题目写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从间能得几回闻。“题目下面署着”友玉居士“四个字,这不用提,所谓友玉云者,就是对晚香玉而言。再看文里面,虽然没有什么鸾啼燕语的话,但是余音绕梁,婀娜多姿,这一切可以颂扬的典故,却还不少。杨杏园笑道:”老大很有功夫,还能做戏评呢。“富家驹自己也觉得捧坤角的勾当,有些不大方,说道:”这是替朋友作的。“杨杏园见他不认帐,自然也不必追问,随手就把他这书桌的中间抽屉打开。不料这一来,又发现了一样东西。里面放着一张六寸的相片,乃是一个男装的女子。因为梳着辫子,打着覆发,耳朵上又悬着一对环子,所以认得。像片旁边,写着一行字,”富大爷惠存“。下面只写了两个字,”玉赠“。这不是别人,正是富家驹捧的这位晚香玉。杨杏园只当没有看见,依旧把抽屉关上。便对富家驹道:”有什么大著没有。可以给我看看。“富家驹正怕他翻抽屉,说道:”存稿有是有几篇,不过没有带来。“杨杏园看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便不愿在这里久坐,就说道:”我们该吃晚饭了,去北屋子里坐罢。“说着,先走了出来。
  果然,屋子里已经摆上了菜,正在开饭。富学仁待杨杏园极其恭敬,上面一席,就设的是他的座位。大家坐定吃饭,随便闲谈,杨杏园的脸,可望着院子方面。不多大的工夫,只见一片声音,嚷了进来。嚷道:“密斯脱富,怎不通知一声,就搬了家了。难怪天乐那好的戏,昨天你都没去。”说时,进来一个人,穿着一件绿色的长衫,戴着巴拿马的草帽,架着阔边茶色眼镜。一进门笑嘻嘻地,用手上的大摺扇指着富氏兄弟说道:“你们这三个宝贝,弄些什么鬼,搬到这儿来过舒服日子。”
  富家驹放下筷子碗,连忙说道:“请到我屋子里去坐。”站起身来,先走了。那人见富家驹走过来,也只得跟着。
  进了自己屋子,富家驹皱着眉,弯着腰,用手指着那人道:“钱作揖呀,钱作揖,你真是个冒失鬼。也不问有人没人,怎样和我开起玩笑来?”钱作揖道:“桌上坐的那个人是谁?”富家驹道:“那是我们长辈的朋友,给我们补习国文的。总算是个先生,对他稍为要客气一点才好。”钱作揖笑道:“得了罢!你不如请我好多了。哪里来的这样年轻的一个老夫子。”富家驹道:“你别看他不起,你猜他是谁?你还把人家作的诗,写在扇子上呢。”钱作揖道:“谁?他是杨杏园。”富家驹道:“可不是他!”钱作揖将舌头伸了一伸,笑道:“我这人真是有些冒失。你不知道,为投稿的事,他还和我通过信,我们也算个文字之交的朋友呢。”富家驹道:“刚才你那样看他不起,等到说出他的名字来了,你又说和他是文字之交。上上下下的话,由你一个人包说了。”钱作揖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管这个罢。今天特意来邀你听戏去,快点儿吃饭。”富家驹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就来。”
  说毕,出去吃饭。不到十分钟工夫,富家驹就来了,口里还咀嚼着没有停。伸手摸摸脸盆架上的手巾,就拿来探嘴。一面在茶壶里,倒了半杯冷茶,喝了一口,在口里漱了一漱,便吐在地下。钱作揖笑道;一早着呢,看你忙得这个样儿。“富家驹指着外头,又对他摇摇手,说道:”你不知道,我们那个老三,嘴快极了。惹得他嚷了起来,我是不要紧,弄得你难以为情。“说毕,在铁床后面,拿出一件印度绸的长衫来,背着电灯穿将起来。又在书架子背后拿出一根细条儿的手杖来。钱作揖笑道:”你也是造孽,穿了一件衣服,还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富家驹道:”并不为的是别事。因为我白天出去,向来是都很随便的,到了晚上,反要换衣服出去,越发惹人家疑心。“一面说话,一面又打开抽屉,取出眼镜戴了,拿了一条五六寸见方的花绸手绢塞在袋里。正自要走,听差冲了进来,说道:”大爷要出去吗?还没有打洗脸水呢。“富家驹将手杖在地上顿了两顿,说道:”快些,我要走。“听差看看那个样子,连忙拿着脸盆走了。听差实在没有敢稍停一下,富家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却等得不耐烦。听差把水拿来了,富家驹擦了一把,毛巾也没有拧起来,丢在水盆里,就和钱作揖一路走出来。
  走到胡同口上,电灯杆下停着的人力车夫,早含着笑容围了上来,问道:“先生,要车?大森里,石头胡同,游艺场?”问个不了。这胡同口上的人力车,专门是拉本胡同老主顾的,人是熟的,车子也极其干净,胡同里稍为讲究些的人,把他当自己包车用,也就很合算。这种车夫,还有一种特长,这一条胡同,什么人家,干什么事,家里多少人吃饭,他都明白。富家弟兄搬过来的第一天,他们就打听了一个清楚,原来是房东三位少爷,在这里念书,这当然是能花钱的,他们来了一家好主顾,很是欢迎。富家驹一走出来,他们就认识。这个时候少爷吃完了晚饭,打扮得丰采翩翩,这当然是去逛窑子,或者上游戏场去了。富家驹见车夫问话,说了一声天乐园,早就有三四辆车子抢了过来。富家驹道:“多少钱?”车夫都说:“大少爷,你随便给得了,您还能少给钱?”富家驹和钱作揖坐上车去,车夫拉着车跑,一刻工夫,就到了天乐园,每人就给车夫两角钱。
  进得戏院子里面,只见楼上楼下,满座全是人。看座儿的四狗子,在人丛中正和一个看客办交涉。那看客一定要坐在前面,四狗子却说实在没有。他一伸头看见富家驹,连忙走着迎上前来,说道:“富大爷,您怎么两天没来?您的位子,我都留着,可没有敢卖。”富家驹也没作声,只笑了一笑,到了第三排上,他和钱作揖,各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了。四狗子拿了两把干净的茶壶,沏了两壶茶来。弯着腰笑嘻嘻的说道:“今天演新戏,为留这个位子,直惹了不少的麻烦。”富家驹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他表功的意味,就在身上拿出两块钱给他,说道:“钱三爷的也在这里给了。”四狗子弯着腰笑道:“今天要卖五毛六,您就给这几个?”富家驹皱着眉道:“你们有足没有足?”四狗子道:“好,得了。今天不和您争。昨天前天两个座儿,我真给您留着,您就不算吗?”富家驹道:“这样麻烦!”说着把面前的茶壶移了一移,架起一支胳膊撑着下额,表示不耐烦的样子。四狗子将身蹲了两蹲,算是请安,说道:“得了,算我多花您俩,还不成吗?”说完,走近一点,轻轻的说道:“晚香玉明天要照相,您知道不知道?”说着又请了一个安,说道:“您还在乎?给我几个罢。”富家驹被他吵不过,拿一张钞票,往地下一扔说道:“真是讨厌。”四狗子笑着捡起那张钞票,说道:“我谢谢您啦。”这个当儿,猛听见钱作揖喝了一声好。富家驹抬头一看,看见晚香玉古装打扮,唱二簧慢板,走了出台,刻不容缓,赶紧叫了一声好。晚香玉听到这句好,眼睛望人丛中一射,早就看见了富家驹。钱作楫在一边,看得清楚,口里先叫了一句好呀,接上又鼓了一阵巴掌。
  富家驹被晚香玉在台上瞟了一眼,心里十分痛快,见钱作揖一阵鼓掌,知道他也看见了。笑着对钱作揖道:“又胡捣乱。”其实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正怕他不知道,故意再说一句,证明这事。后来晚香玉唱完,站在台口上,两人的视线相距更近。
  不知道晚香玉为着什么事快活,那袖子遮着脸喝茶,偷着和台上戏子笑。富家驹连忙取下眼镜,昂着头叫了两句好。晚香玉听着台底下无原无故的叫了两句好,回转头来,眼睛瞟了一瞟。富家驹看见,立刻又叫了一声好。他到这个地方来看晚香玉的戏,前后差不多一个月,晚香玉这样注意他,从来是没有的事。这时他真比买彩票的人中了奖还要高兴,不住的目视钱作揖,脸带笑容。这一天晚上,富家驹总叫了一百声好以外,把嗓子都叫哑了。戏一完,钱作揖和他一路走出戏园子,轻轻的对他说道:“你的资格,已经够了。你不信,在这儿等她出来。”富家驹原不知什么捧角,全是钱作揖教的。其初在这里看戏,富家驹“好”都不好意思叫。钱作揖道:“你要是为听戏呢,坤伶戏有什么好听,用得着天天来吗?你要是为着认识晚香玉吧?你不叫好,她怎样知道?”富家驹先还不肯,只是鼓掌当叫好。后来到了上十天头上,一点儿影响没有,他才夹着大家叫好声中,轻轻叫了几回好。叫的时候,自己好像是很用力,其实叫了出去,总是不很大响。又过了两三天,才把这个好字,可以大声疾呼的叫出来。果然,那晚香玉的目光,有时似乎也望这边看,大概已经知道他是天天来的。又过了七八天,富家驹的脸皮老了,好是可以随便叫出来了。就是看戏的钱,也花在一百元开外。不知怎样。那个看座儿的四狗子,打听得了富家驹是个有钱的少爷。自这两天没来,他正抱怨着,走了一个好主顾。今天富家驹来了,所以他十分表示好感。四狗子欢迎,要拉住他。不料台上的晚香玉也是一样,富家驹真喜欢极了,恨不得这戏演到天亮。这时钱作揖叫他在门口等一会儿,正合他的意思,便对戏园子门口,在街沿的高坡子上站着。一会儿工夫,只见晚香玉穿着豆绿双丝葛长衫,戴着白草帽,男装出来。脸上的胭脂粉,还没有洗干净。后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紧紧的跟着。富家驹面前,摆着一辆自用人力车,四盏水月电灯,点得雪亮,正是晚香玉坐的。晚香玉走到这里来上车子,对富家驹瞟了一眼,低头咬着嘴唇微笑。车子走了,一阵粉香,依然还在衣袂之间。接上那中年妇人,也走到这边高坡子上来雇车,因为富家驹望着她,索性笑着和富家驹点了一个头。富家驹赶紧还礼,接上也笑了一笑。那妇人说道:“您昨天好像没来。”
  富家驹道:“有点儿事情。不得空。”那妇人道:“您贵姓?”富家驹道:“我姓富。”那妇人笑了一笑,说道:“四狗子说的富大爷,就是您。刚才走的,就是我的姑娘。”富家驹这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了一个“呵”字。心里想道:“她是晚香玉的母亲,可不知道怎样称呼”。晚香玉的母亲又笑了一笑,说声“明日会”,雇一辆车子,就走了。钱作揖拿着手上的小藤杖,敲了富家驹一下腿,说道:“傻瓜!刚才人家来将就着你,你不知道粘上去。”富家驹笑道:“我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你怎样不替我说两句?”钱作揖道:“这桩事,我也是少于经验。而且她又不和我说话,我怎样插嘴?当时你要钉上她两句,她就会请你到她家里去玩玩了。”富家驹道:“可惜!可惜!”钱作揖道:“那有什么可。借!
  明日白天,咱们一块儿到她家里去就得了。“富家驹道:”不要乱来,仔细闯祸。“
  钱作揖道:“惹什么祸!你若不去,我一个人去。”富家驹道:“你明天几点钟去?”
  钱作揖道:“去早了呢,她没有起来;去迟了呢,恐怕她又出去了,最好是一两点钟去,不迟不早。”富家驹道:“很好,明天我们一块儿去。我们在哪里会?”钱作揖道:“我来邀你得了。”富家驹道:“不成,不成!我们那老二老三,都知道你是一位大逛家,你一去邀我,他们就要疑心。不如你在劝业场茶楼上等我。我下了课,不必回家,就和你一路去,你看如何?”钱作揖道:“既要吃鱼,又要伯腥,这是何黄。”富家驹道:“要不然,我宁可不去。”钱作揖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答应。各人雇车回家。
  到了次日早上,富家驹拿出一件纱马褂和一件印度绸长衫,用一张纸包好,和书包一块夹了,带到学校里去。到了学校里,把衣服叫斋夫收了。上了上午三堂课,也不回去吃饭,就在附近小饭馆子里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到理发店里刮了一个脸。
  这才拿了衣服出来,浑身上下一换。雇了一辆车子,一直到劝业场来。找到茶楼上,果然钱作揖在那里。便催着他会了茶帐,一路走出来。钱作揖笑道:“我不去了。”
  富家驹道:“你这不是难人?到了这时,怎样不去?”钱作揖偏着头对他浑身上下一望,取下帽子,和他又一鞠躬。说道:“你扮成这样一个十足的小白脸,把我不要形容成了煤铺的掌柜,人家还睬我吗?我去作什么?”富家驹道:“随便刮一个脸,这也不算什么,你又何必说这个挖苦话?”钱作揖道:“这也就巧了,你早不刮脸,迟不刮脸,单单是今天上午刮脸。”富家驹笑道:“就算我成心刮脸,我在你面前认个错,这也可以吧?”钱作揖笑道:“这我真成了陪考的了。”富家驹笑道:“这无非逢场作戏,谁又是正角,谁又是陪考的?”说着,马上就叫了两辆车子,雇到草厂胡同。钱作揖道:“你怎样知道她的地点?看你不出,不作声的老实人,肚子里可有数呢。”富家驹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才这样难我吗?”说着,就坐上车去。钱作揖真怕他一个人去了,也就随着上车。到了草厂胡同,认明了门牌,两人下车,便去敲门。富家驹究竟不行,给车钱的时候,故意慢一点,让钱作揖上前敲门。敲门以后,里面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穿一件旧的淡竹布长衫,梳一条大辫子。钱作揖认得,她是一个当跑龙套的。她对着两个人的情形看了一看,竟先问道:“你们是到田大妈家里去的吧?”钱作揖知道晚香玉姓田,这田大妈一定是晚香玉的母亲了。便说道:“是的,她娘儿俩都在家吗?你怎样知道我是到她家去的?”那孩子笑道:“谁不认得你,你天天坐在天乐园池子里第三排。”说着伸手一指富家驹道:“哟,今天还穿了一件马褂。”富家驹心里想道:“这女孩子也不算小,怎么说话这样粗野?怪不得人家说,唱戏的女孩子,是带有男性的。”
  那女孩子问了话,回转身,就喊道:“田大妈,你家来了客。”一语未了,晚香玉的母亲在屏风后,伸出一个头来,看见是富家驹,连忙笑着招手道:“请进来,请进来。”他二人走进去,田大妈一直就望北屋子引。一掀门帘子,只见晚香玉穿了一件水红对襟短褂子,蓬着一把辫子,覆发都披得脸上来。手上拿着一根白线,缚着一只蝈蝈儿,在藤榻上引小猫。看见人来,哟了一声,跑进左边房里去了。田大妈含着笑容,请他二人坐下,便去张罗茶水。富家驹看见晚香玉出来,浑身绮罗,满头珠翠。猜她家里虽然不是高堂大厦,一定也是陈设楚楚的好房子。这时一看,屋小如舟,伸手可以摸到屋檐。坐的屋子里,上面一张长画桌,摆着一个打了补钉的白花磁瓶,插着一根鸡毛帚,一架摆式的老钟,钟面上只有一根短针。此外还有一面小镜子,两只玻璃花瓶,都是尘土堆满了的。屋中间一张四方桌子,横三竖四,罗列一张藤榻,几张椅子上放着面板,擀面棍儿。又有两个磁盆子摆在地上,一盆子衣服,一盆子和了的白面。地下满处都是菜叶。房门两边,摆着一捆大蒜,和一堆刀矛木盒唱戏用的东西。这屋里还有什么空地?满墙糊着的图画,是卖画人儿的摊子上买的。什么耗子聘闺女,五世同堂,怕媳妇儿,红一圈绿一圈。富家驹在家里就拟好一篇腹稿,题目是“寻香记”。打算把晚香玉家里一几一塌,都要铺张二下。这个样子,未免大为扫兴。好在晚香玉这时已出来了,穿了一件宝蓝色双丝葛的长衫,又加上一件漏明纱的小坎肩,马上就漂亮许多了。她出来一手掀着布门帘子,一手理着鬓发,先笑了一笑。然后笑着说道:“今天可不知道有客来,屋子里糟透了。”说毕。搭讪着向院子外头叫了一句“妈呀。”田大妈答应着就拿了两个茶杯,一把茶壶来。田大妈一面倒茶,一面对钱作揖道:“您贵姓?”钱作揖等她一问,将姓名住址就全说了。晚香玉眼睛瞧着富家驹,笑了一笑,然后问道:“这位先生呢?”田大妈道:“富大爷你会不知道?”晚香玉笑道:“认是认得,可不知道他的姓呢。”这句话说完,大家一笑。富家驹想不出说什么话,却拨着衫袖看了看手表。钱作揖虽然脸比富家驹老些,究竟因为初次来,不好乱说,也是默然。
  半晌,田大妈对富家驹笑了一笑,说道:“您喝茶。”富家驹答应道:“喝茶。”
  晚香玉笑了一笑,对屋子外面,花儿花儿的叫猫进来。钱作揖道:“这猫很好玩。
  就叫花儿吗?“晚香玉道:”可不是!“于是大家抓着猫这个题目,就大谈特谈。
  谈完了,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富家驹钱作揖又说了几句闲话,总是不能十分谈笑自如,看看院子外的日影子,只好告辞。晚香玉道:“有什么事吗?”富家驹道:“没什么事。”晚香玉道:“既然没有什么事,忙什么?就请多坐一会儿。”富家驹钱作揖,原不一定要走,晚香玉既然挽留,就乐得多坐一会儿。所以两个人站起来了,又复坐下。前后约摸坐了一小时,话也就慢慢的多了。钱作揖偶然问了一句:“《贵妃醉酒》怎么好久不演了?”田大妈笑道:“不瞒您说,那几件行头都坏了,没有法子穿出去。”钱作揖对富家驹轻轻的说了一句:“你送她一套,好不好?”
  富家驹连忙说道:“可以,可以,不过我是外行,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做?”钱作揖笑道:“人家做好了,你会帐还不会吗?”富家驹又道:“可以可以。”钱作揖对田大妈道:“听见了吗?”田大妈连忙站起来,对富家驹道:“大爷,谢谢您啦。”
  晚香玉也就笑了一笑,心里却不想有这样容易的事,偶然一竹杠,便敲上了。立时四大妈的笑容,加紧了几倍。晚香玉不时的用话引着富家驹,比初来的时候,就不同了。又坐了一个钟头,方才告辞而去。到了次日下午,又和钱作揖去了一回。及至第三日,他已经很熟了,再和钱作揖同去就有些不高兴。不过无原无故一个人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盘算了一会,便在绸缎店里,买了一件衣料,又配了些化妆品,便送到晚香玉家去。她母女二人自然道谢了一阵。坐下来说了几句话,田大妈去沏茶,趁这个空儿,晚香玉对富家驹一笑。问道:“那钱少爷怎么没来?”富家驹道:“他不知道我要来,我打电话邀他,他不在家呢。”晚香玉又一笑道:“你来就你来得了,邀他干吗?”富家驹听了这话,说不出的心里好过。正想说一句话答应晚香玉时,田大妈已经进来了。空坐了一会,也只得告辞。
  从此富家驹失魂落魄似的,总是惦记晚香玉。又怕去得勤了,田大妈要生疑心,只好隔一两天一回,有时也带一两个朋友去。可是去会晚香玉,总有田大妈在座,说几句无聊话而外,一点情意,也不能向晚香玉表示。本来想不去,一来有些情不自禁,虽无聊去坐一会,总要去一遭,心里才安慰。二来晚香玉眉梢眼角,情致缠绵,令人一望就能感受。偶然田大妈走开,晚香玉必定偷着说一两句体己话。或者故意,燃着烟卷,只抽一口,送了过来。或者倒一杯茶,笑着送到面前。这样一来,富家驹满心搔不着痒处,不知怎样好?总想设一个法子,把田大妈引开,和晚香玉说几句爱慕的话,却总想不出来,日子很快,转眼就是一星期了。这天又是星期日,可以玩个整天。所以星期六晚上,玩到一点多钟才回家睡觉。反正明天不用起早,尽管睡晏些不妨事的。不过这几天以来,每到饭后,杨杏园请他到后面闲谈,说些国文组织法。名为闲谈,其实不啻上课。杨杏园对于这里面的语助词,讲得最详细,富家骏富家骥都听得入神,以为很好。富家驹先却是唯唯否否的听着,心不在焉,到了星期五那天晚上,他耐不住,吃了晚饭就听戏去了。连星期六算起来,已有两晚没有听讲。早上偶然醒了,本要睡早觉的,只见床面前小茶几上,压着一张字条,伸手拿过来一看,上面写道:“叔叔昨晚来此,与杨先生长谈半夜而去,临行嘱兄回家一行。”富家驹认得是富家骏的字,吓了一跳。心想,我的行藏是瞒不了杨杏园的。他若把这事完全说了出来,那就糟糕,我何妨先探一探他的口气,若是他真有些不客气,我还是不回去的好。这样一想,就起来了。一问听差,知道小兄弟俩都出去了。洗了一把脸,慢慢踱到后院子里来。走到牵牛花架外,隔着篱笆,看见一个穿裙子的女子,露出半身,站在树下。他不用猜,就知道是杨杏园的好友李冬青,因为她已经来过三四次了。便退了两步,喊了一声杨先生,然后才慢慢走进去。
  只见满地下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瓦盆,和两大堆菊花秧子。杨杏园穿着短衣服,蹲在树荫底下,在那里栽花,两只手又着十个指头,粘满了的土。举起胳膊来,却用衫袖去揩头上的汗。他见富家驹进来,伸开两只手,笑着站了起来道:“来来来,你也来栽上两盆。”富家驹笑道:“杨先生还会艺菊,这倒是有趣的事。我哪里能来,一点儿也不懂。”杨杏园道:“我又何尝懂,也是试试呢!”富家驹见杨杏园态度和平常一样,料他昨晚没有说什么。他二人在那里,自己不要太煞风景,便抽身走了。

 
 



 
第四十八回鬻画分金割爱助膏火读书补拙勉力答琼瑶
                 
  李冬青见他去远,便道:“这人倒像一个诚实少年。”杨杏园道:“诚实害了他了。他现在为一个坤伶所迷,捧得昏天黑地,又可笑,又可怜。我看他钱花足了就醒了。”李冬青道:“也许那坤伶待他真好。”杨杏园道:“难道他们还能破了成例,讲真爱情吗?”李冬青道:“你这话显然偏着男子。以为富君是读书的人有真爱情,那女戏子就是以金钱为重,决不会有真爱情的。”杨杏园道:“管他真爱情,假爱情,与我们什么相干?爱情这样东西,本来是神秘的东西。也许表面很接近,骨子里很疏。也许表面很冷淡,心里很热烈。当事的人,十有九个是糊糊涂涂。
  用第三者的眼光来评论旁人,越发不对了。“杨杏园说时,蹲着身子在地下栽花,不住的用手弄土。眼睛只能望着李冬青的裙子角。李冬青手扶着树站着,默然不语。
  用手牵了牵衣襟。又抽出衣纽上的手绢,揩了一揩脸。过了一会,还没有作声。杨杏园在这时,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搭汕着,努力的栽花,一刻儿工夫,就栽了三盆花。弯着腰,总不肯伸直来。大家静默了一会,只听见屋子里的钟当当当响了十下。李冬青笑道:“怎么就十点钟了?家里快要吃饭,回去了,省得他们等我。”
  杨杏园这才站了起来笑道:“你府上不是十二点钟吃午饭吗?”李冬青道:“今天礼拜,格外提早一点,吃了饭,好出去玩呢。”杨杏园笑道:“向来没有听见说出去玩的人,今天也自动的要出去玩。”李冬青笑了一笑,说道:“再会。”杨杏园伸着两只糊满了泥的手,便跟在身后,送了出来。到了月亮门边,李冬青回头说道:“这样的熟客,还送什么?”杨杏园道:“也应该送到前院。”说着,依旧望前走。
  李冬青真忍不住了,笑着说道:“瞧罢!这个样儿……”杨杏园一看一双泥手,浑身泥点,这才笑着止住步。一直望着李冬青走了,然后转回身,这才觉得两只腿有些酸,地下还摊着一大堆菊花秧子,不能栽了。走回房去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洗了一把手,洗得满盆都是泥土。看看院子里的花,叫自己也未免笑自己做事有头无尾。
  便叫了听差车夫进来,一顿把花按着盆子栽了。栽不了的,就叫他们拿了出去。自己先栽一株花,按着歌诀,要多少土,要多少水,这会子乱七八糟,也就不管了。
  当新闻记者的人,是没有星期休息的。每到了星期,就要抱怨自己干的这种职业不好。杨杏园也是这样,不过他有一种自慰的法子,把一部分不受时间限制的事,星期五星期六,就预先忙着赶做些起来,星期日,在家里究竟可以休息半天。这时富氏兄弟不在家,李冬青又走了,一个人不做事,反而不知道怎样好。回头一看椅子边的电话插销,随手将耳机插上,便四处打电话,找朋友说话。百无聊赖中,找了这样一个消遣法,可是这桩事,又宣告失败。有的地方是电话没叫通,有的电话叫通了,人又不在家,后来委实无人可找了,心想只有华伯平没有去找,他平常都不在的,星期更不必说。管他,且试一试,便又把电话叫到惠民饭店。那边接了话,却说是刚刚起来。杨杏园就请华伯平说话。一会儿华伯平接电话了,问道:“你是打听余梦霞的住址吗?”杨杏园笑道:“什么红虾红鸭?”华伯平道:“他昨天到北京的,你不知道吗?”杨杏园笑道:“你说是谁,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华伯平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道:“你们都是文丐啊,不至于不认识。”杨杏园道:“真不认识,也许我一时记不起来,你说他从前在什么地方做事,我就可以想起来了。”
  华伯平道:“他是个小说家,曾做过一部《翠兰痕》,风传全国。早几年,中学校里的学生还当作教科书呢。”杨杏园笑道:“哦,是他,难怪说红虾红鸭。我也是只闻其名,并不认识。但他是上海的洋场才子,到北京来做什么?”华伯平道:“听说是招亲来了。详细情形,我不很知道。我怕你是要找他呢,你既不是找他,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杨杏园道:“一个人在家里问得慌,找你谈谈。可否到我这里来吃饭?”华伯平道:“对不住!我这两天为着老总的老太太过生日,筹办寿事,简直没有闲呢。我正要找你一桩事,哪里有骨董出让没有?我倒要收个三五样。”杨杏园道:“对穷措大打听骨董,岂不是问道于盲?”华伯平道:“我不过顺问一声,那就再会罢。”说毕,各自挂上电话。杨杏园找不到人,只好门在家里看了半天书。下午依旧到馆里去办事,星期这一天,还是白过了。
  时光容易,已是八月初旬,所谓已凉天气未寒时。杨杏园偶然受凉,病了两天。
  他因为自己喜欢害病,小小感冒,不肯把它当一回事,依旧挣扎着做事。因此一回来,就睡觉,连李冬青家里,也有三四天没有去。这日下午,小麟儿拿了一封信来,交给杨杏园。他没有拆信,心里就想着,难道怪我不见面吗?连忙拆开信来一看。
  上面写着是:史女士寄人篱下,情有不堪,君所知也。兹彼决计摆脱,入校读书。
  因学膳各费,共需百馀元,乃就商于青。青同怀沦落,有逾骨肉。力所能及,义无可辞。惟阮生之囊,虽不名一钱。而相如之家,亦徒空四壁。爱莫能助,谓当奈何?君于青,似可一商缓急,特此专函奉托,谋以玉成其志。君素任侠,当必有以慰我也。
  青白杨杏园将信看完,盘算了一会,决计不能说是没有钱。可是这时领薪水的时候没到,手边又没有存款,哪里去弄一百多块钱去。心想一两天内,也许不要用,我答应了再说。便拿了一张信纸,写道:示悉。此亦朋友应尽之义务,何所谓侠耶?惟连日适患小恙,深居简出,恐不能于即日等之。在一星期内,当有以报命。
  杏复信写完了,找了一个信封,将信纸放进去。也没有封口,标了两行“请回交令姊冬青女士”几个字,便交给小麟儿,他拿着信,跑着走了。到了家里,李冬青将信一看,总算满意,但是看见杨杏园所说,连日在病中,不知道又害了什么病,过了一会儿,便自己来看杨杏园。杨杏园正因为无聊,背着两只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见李冬青,便笑着道:“好几天不见。”李冬青道:“怎样病了?”杨杏园道:“不相干,小感冒罢了。”说着便一路和李冬青走进屋来,在两张沙发上对面坐下了。杨杏园问道:“那位史女士,和她的亲戚脱离了吗?”李冬青道:“昨天就搬到我家里来了。”说着皱了一皱眉毛,又道:“这事,我困难极了。她的亲戚余府上,我都认识的,密斯余,和我又是朋友。她住在我那里,她怕我避嫌疑,要搬到公寓里去住。我想她又没有个伴,怎样去得,硬把她留下了。她就如坐针毡一般,哪里能安稳。我今日忙了一上午,才在民德女子实业学校里,亲自和校长办交涉,给她弄了一个选科生,立刻可以搬到学堂里去住,只是学膳费,一刻儿拿不出。”
  说着笑了一笑道:“我的穷,又是不言而喻的。”杨杏园道:“据这样说来,密斯史在府上借住,实在不便。不知道她为什么和余家弄翻了?”李冬青道:“那无非是受两个姨太太的气。况且她的姑母早已去世了。现在的余太太,是续弦的,她虽叫一声姑母,其实还是由于姑丈的关系。你想,大家并无关系,她老在余家过活,怎能保余家不说话?”杨杏园道:“她还有一位祖母在余家,那怎样办呢?”李冬青道:“这就没有法子了。她要不是她的祖母在余家,早就搬出来了。”说着皱了一皱眉毛道:“这位小姐,太任性些,说走就走,只穿了随身的衣服出来,这就是第一要解决的问题。我的衣服,她又不合身,就眼面前而论,就要制二三十块钱的布衣服。”杨杏园知道李冬青最守口德的。她所说史科莲这种情形,很是含混。由这上头去推测,一定她的境遇,非人所堪,才搬了出来的。便慨然的答应道:“既然如此,我们要做两步去办。第一步,做衣服。免得不能进学校的门。第二步,再筹划学费。二三十块钱,我这里倒也现成。”说着便走进房去,在箱子里拿出二十八块钱来,把身上皮夹子里的三块钱,抽出两块,一共凑成三十块,交给了李冬青。
  李冬青一看,有钞票,有现洋,就知道他不免窸窣敝赋。笑道:“我暂拿去二十块得了。留下十块钱。”这下面一句话,虽没说出来,却分明留作他零用的意思,免得他为此受窘。杨杏园又很了解她的用意。说道:“不要紧,我身上少零钱用,随时可以到报馆里会计部去拿的。”李冬青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出于至诚,便收下了。
  这时候已经电灯亮了。李冬青知道富氏兄弟快要回来,谈了几句话,就走了。
  杨杏园心想,答是答应了人家,马上就要筹款,不要耽误才好,当晚就分头去借钱。
  偏是事不凑巧,一处也没有借到。就是人家答应有,也约在三五天以后,不能应急。
  他心想约好了一星期内拿出来,不说提早,总也不要恰好是一星期。而今看看要失信了,怎样办?自己忽然想起一桩事,那华伯平,不是要买骨董吗?我箱子里还有一幅《关山夜月图》,不如卖了它。这样一想,立刻在箱子里找了出来,便打电话,约华伯平来看画,一直打了四通电话,才把华伯平找到。原约定次日下午四点钟来的,到了晚上十点钟才来。杨杏园道:“你怎样如此不顾信用?叫我在家里老等。”
  华伯平道:“老弟台,我这就极讲信用了。四点钟出城,被人拉去捧角,看完了戏,吃小馆子。吃了小馆子,又去逛胡同,走了两家,我硬抽身跑来了,他们还在等我呢。”杨杏园道:“国家养你们这班官,不发薪呢,就怨天恨地,说是枵腹不能从公,发薪呢,你们又花天酒地,把办公做个幌子。”华伯平笑道:“得了得了,不要发议论了,你拿画给我瞧罢,我还要走呢。”杨杏园看他那种急的样子,知道他不能久等,便把画拿给他看。这画是个小中堂,画着半勾霜月,一角孤城,城外一片沙漠,两个游骑,向城门飞奔而来。纸却是雪白的。华伯平道:“这并不是古画。”
  杨杏园道:“本不是古画,你且看看那落款下面的图章。”华伯平仔细看了一看,乃是“伯秋之章”四个字。华伯平道:“哦!是他画的,他是我的同乡,做江西吉安县知县,没到任落水死了。”杨杏园道:“不错,就是他,他叫赵伯秋,十年前,在江西做官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你看这一轴画能值多少钱?”华伯平道:“这一轴画,卖给外省人,他当一轴平常的画买去,出不了什么大钱。你卖给我,算是找着主顾了。我出一百块钱罢。”杨杏园道:“你不把它当骨董,我可把它当骨董哩。老赵的画,我家里一共只有三轴,卖了可没地方找去。你要买,就出一百三十块罢。”华伯平笑道:“原来是你的画,我不能要。明天同乡知道,说我华伯平挣了几个钱,把朋友收藏的东西,都搜括了去,岂不是笑话?”杨杏园笑道:“你不要瞒我,你不是收藏家,你哪有闲钱去买这个?你买了去送老头子的礼,对也不对?
  就是你买,那也不要紧,朋友就不能作买卖吗?“华伯平道:”你的话,猜是猜着了。据我说,我出一百不少,你就要二百或一百五,以所爱之物而论,也说得过去。
  何以单单要一百三十元?“杨杏园道:”我有一笔费用,差一百三十元,所以想卖这个数。“华伯平道:”你有什么费用,结婚费吗?若是为这个,我借一百三十元给你。要你卖东西,就不够朋友了。“杨杏园道:”不是,不是。有东西买,岂不很好,我何必负债。“华伯平道:”虽然,你这话还是可疑,设若你东西只值十块钱,你因为要一百三十块钱,也卖那个数吗?再说你差一千呢,就要卖一干吗?“
  杨杏园道:“你是做买卖来了,还是论逻辑来了?”华伯平道:“好!我就出一百三十元,不和你争了。不过我想你不嫖不赌,哪里会钻出这一笔费用。”杨杏园笑道:“将来也许可以告诉你,现在因某种关系,要守秘密。”华伯平见杨杏园一定不肯告诉,只得罢了。便说道:“画我是不要你的,我明天叫人送一百三十块钱过来得了。”杨杏园道:“我在客中,这轴画我留着也没有地方去挂。挂起来,也没有相当的骨董来配,我还是卖了的好,省得负债。你就把画拿去罢。你若不要画,还说我用手腕来借钱呢。”华伯平道:“笑话,我哪有这种意思?”杨杏园道:“你不要画,我就不借你的钱。”华伯平没法,只得把画拿走了。他想道:“杨杏园为什么不肯负债呢?这一定是结婚。大概不愿在新夫人面前露出穷相,所以宁愿卖掉这可有可无的画。”他知道杨杏园等钱用,第二天,居然起了一个早,九点钟就派专人把钱送了来。杨杏园将钱拿到,也没有停留,就把钱送到李冬青家里去。
  李冬青恰好这天上午无事,还在家里。杨杏园来了,便出来在客室里和他见面。
  杨杏园将钱如数交给李冬青,问道:“够不够?”李冬青道:“足够了。总要多个三十块钱呢。”杨杏园道:“那就很好。密斯史这时进学校,哪里不要用钱,就留着她零用罢。”李冬青用手扶着茶几,轻轻的抚摩着,眼睛又望着手,沉思了一会。
  然后微笑了一笑,对杨杏园道:“这个钱,几时要用?”杨杏园笑道:“还打算还我吗?我要加一的利呢。”李冬青对这一句话,就不好答了。理由是为什么借钱不要还?可是在彼此的友谊上,又绝不许计较金钱问题。一定要谈有借有还,就太俗了。她的脸太嫩了,这一急,却急得满脸通红。但急中生智,也答应一个不着边际。
  便笑道:“加一的利,也不算重。借来的钱,至少也是三分利,这也不过赚六分罢了。”杨杏园道:“我并不是借来的。”李冬青笑道:“不要相瞒。第一次,尊囊就给我搜括无遗,哪里还有储蓄?越是这样说,我越过意不去”。杨杏园道:“自然不是储蓄,是我把一轴画卖来的钱。”李冬青道:“这就对不住了。回头密斯史又要说许多不安的活。”杨杏园道:“不不!这事我是不出面的。在史女士面前,千万不要说是我的款子。因为……”李冬青知道他的意思,第一,他和史科莲,没有很重的友谊,这样帮助,有些躐等。第二,也决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对女朋友卖这一个大人情,第三,他这个人情,并不是对史科莲而发的。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难道我乞诸其邻而与之,就这样示惠吗?其实第一次那一笔款子,我就实说了。”杨杏园道:“并不是我矫情,因为史女士现在的环境,是不适用‘嫂溺援之以手’那句话的。”李冬青道:“既然如此,我叫密斯史保守秘密得了。”杨杏园觉得“秘密”这两个字,又有些刺耳。笑道:“那也无所谓。”自己说了这无所谓三个字,却也不知何所谓。便搭讪着说:“我家里还有事,我要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便走。李冬青照例送到大门口,然后拿了钱进去。
  这几天史科莲和李冬青同睡,没事却在那间小书房里看小说。刚才李冬青和杨杏园所谈的话,她句句都听见了。李冬青拿了钱进来,一把就递给史科莲,说道:“这全够了。好了,明天你可以去上学。”史科莲道:“真难为你,给我搜罗许多钱来。”李冬青道:“我哪里有许多钱,还不是那位杨先生办的?”史科莲道:“他帮我这一个大忙,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李冬青道:“他不但帮你的忙,他也知道你要感他的情,却叫我不要说出来是他的钱呢。”史科莲道:“既然如此,我尊重杨先生的意思,只感谢密斯李。”李冬青道:“杨先生帮你的忙,你何以感谢我?”史科莲笑道:“若不是你认识杨先生,他又怎样能帮我的忙呢?我感谢你,你自然要去感谢他,这手续就不错了。”李冬青道:“这无所谓手续,也无所谓感谢。是杨杏园说的,乃朋友应尽之义务。”史科莲道:“这样说,就完全便宜我了。”
  李冬青有一句话要说,几乎要说出来,又忍回去了。只笑了一笑。
  史科莲得了这笔钱,是满天愁云尽散,脸上的笑容,也就止不住显出来。到了次日,她就离了李家,搬到学校去。学校里的生活,那都是有秩序的。而且耳所闻,目所见,都离不了功课。和余家那种繁华家庭的状况,自己寄人篱下的环境,完全不同。不说别的什么,第一吃一碗安心饭,不看人家的眼色。这时史科莲除了挂念祖母是一桩心事外,竟成了个自由之神。好在余瑞香始终和她不伤友爱,不时写信给她,报告外祖母平安。史科莲因此乃安心去做她的功课,满打算毕业而后,学着李冬青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到底不能不感谢杨杏园。
  很快的工夫,一个星期又过,大家都换了夹衣。史科莲得了杨杏园第一批款子,绸缎未雨,早把夹衣作好,这时也全身更换起来。她又想,若不是杨杏园,莫说读书,第一项这衣服问题,就不得了。他虽然不要我感谢他,我究竟受之有愧,因此她就当在她寝室里的时候,用自来水笔,写了一封信给杨杏园。那信道:杏园先生:我写这封信给您,实在冒昧得很。因为您极力的协助我,是不愿意我知道的。我这时写信和您道谢,岂不有伤您的本意吗?不!这事在您那一方面,可以这样设想。在我们受惠的人,良心上,却不能容许我缄默。所以我于尊重尊意,和安慰我良心的两方面,转来转去,费了一个礼拜的研究。结果,良心战胜了友谊,我只得冒着不是,写信给您道谢。道谢两个字,实在形容不出我心中的感激,但是我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我是一个没有学问,而又穷无所归的女子。我不信这世上人,除了李冬青之外,还有几个人能看我一眼。现在我知道不然了,天地之大,不少好人,只是难以遇着罢了。学校里的生活很好,由前十天的我,变到现在的我,我简直得到第二个生命。生平的快事,莫过于此。在这种良好环境里,我现在除了思念一个寄人篱下的六旬祖母而外,没有别事,只是尽力的奋斗。这是可以报告助我的朋友的。我不长于文字,写得不成东西,求您原谅。即颂文安。
  史科莲谨启这一封信,觉得是一种可纪念的东西,杨杏园连信纸信封,一并收起来,放在一个收文件的小匣子里。又想不能默尔受之,也就拿了一张信纸,回了一封信,无非是自己谦逊一番,又勉励史科莲几句。写完了。就交给听差寄去。当听差将这封信拿走之时,恰好吴碧波前来拜望他。吴碧波的目光,最是锐利,远远的看去,已经看见信封上有女士两个字。一脚踏进门,看见他的书桌,笔还在砚池边斜搁着,便笑着问道:“来的不巧,又要打断你的诗兴吧?”杨杏园道:“作什么诗,几个月也诌不出七个字来哩。”吴碧波道:“你看,笔还搁在砚池上,大概正是工作时间。”杨杏园道:“见面很少,既然来了,多坐一会儿,畅谈畅谈。我这时不作事,刚才是写一封信。”吴碧波就故意问道:“写信给谁?让我来做一回福尔摩斯。据我想,这封信,很简单。你看,那一盒信纸,不是像没动一样吗?大概不过一两张八行。既然很少,当然是不重要的。可是你写好了就封,封了就寄,一定又是急于要答复的。因为墨汁还没有干,信已不在桌上,当然是写好就付邮了。这封信,大概是寄给朋友,不是家书。要是家书,发得这样匆促,你岂能态度还这样安闲?再说这封信一定是寄给一位极好的朋友。我是知道的,你有一个坏脾气,把写信认为最便宜的事,却往往因此延搁下去。有许多要紧的事,都耽误了。你若不是写给好朋友,不能这样留心。这是我一分钟内理想和观察上得来的推测,你看对不对?”
  杨杏园笑道:“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一封信罢了,值得这样研究?来来来,我们下盘围棋。”吴碧波知道杨杏园有三不高明,下围棋,猜诗谜,拉胡琴,都是最爱又够得上打零分的。这时他发起下围棋,决不能这样不量力,分明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就笑道:“你那种棋,罢了。”杨杏园听说他不下棋,也就一笑而罢。问道:“你怎样有工夫出城?”吴碧波道:“罢了课了。”杨杏园道:“上半年罢课罢了两个月,你们已经玩够了。下学期开学,还不到一个星期吧?怎样又罢课?”吴碧波道:“上半年为教员欠薪罢课,原来没有解决。下半年,是财政部答应给钱,才开学的。开了学,财政部不给钱,校长受了骗了,教授们一恼,又罢课了。”杨杏园道:“上半年记得罢了两次课了吧?”吴碧波道:“可不是!第一次是为闹外交罢课,第二次是为闹洋钱罢课。倒霉,自从我进大学的那年起,每个学期,都有罢课的事。我读了四年书,大概罢了十次课。合起寒假暑假一算,说句良心话,顶多读了一年半的书罢了。这个学期,是第五个年头,看看又算完了。再过一年半,就要毕业。说起来在大学读六年的书,弄个学士头衔,真也不容易。要像这个样子,六年工夫,能学个什么?家里每年汇整千的洋钱到北京来,白养我们住公寓吃小馆子,这是何苦?不晓得留着钱,让我们在家里当少爷。”杨杏园笑道:“岂仅住公寓吃小馆子而已乎?”吴碧波道:“自然还有,那还可以算作例外。至于在北京住公寓吃小馆子,却是贫富一样。千里迢迢,到北京干这个,真冤。”杨杏园笑道:“你现在是一个格议了,总算一个官。中国的父兄给钱子弟们读书,无非是要他作官。你既然作了官了,算已经达到目的,读书不读书,那有什么关系呢?”吴碧波道:“在北京作官真容易,不料我居然也占些官味。难怪上海斗方名士,近来整批的往北京跑。”杨杏园道:“你这话有所指,是不是说的余梦霞?”吴碧波道:“是的。”杨杏园道:“他不是来京作官,是来京娶老婆。”吴碧波道:“你怎样知道?”杨杏园道:“我听见华伯平说的,大概不假。”吴碧波道:“剑尘在上海做过洋场才子的,这内容他一定知道。”杨杏园道:“说起剑尘来,他问了你好几回呢?”吴碧波笑道:“我正要找他,你有什么事托他没有?我可以转告。”杨杏园道:“我和他常常见面,有事可以当面说,何必又请你转告。”吴碧波道:“总有吧?你想想看。”杨杏园道:“你这话我真不懂。”吴碧波道:“既然不懂就算了,以后可不要托我。”杨杏园始终没有领悟他的意思,答应不托他。吴碧波见他没有口风,也就算了。谈了一会儿,他一人到何剑尘家里来。

 
 



 
第四十九回淑女多情泪珠换眷属书生吐气文字结姻缘
                 
  这时,何剑尘夫妇两人,围着书房里的桌子,在拼七巧图。何太太看见他来了,笑了一笑,弯着腰,侧着身子就走出去了。吴碧波眼快,早看见她胸面前的衣服,隆然而起。何太太的衣服,虽然不十分时髦,究竟也不肯穿太古套的。今天穿的衣服,却是长得奇怪,分明是有所掩盖。便笑着对何剑尘道:“夫人其有……”何剑尘连忙一面摆手,一面对玻璃窗子外努嘴,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道:“人家还走得不很远,不怕人家难为情吗?”吴碧波道:“太太生少爷,这是极普通的事。我不懂,一班太太为什么总为这个害臊。”何剑尘道。“这个谁答复得上来,就是她们太太本身,也只觉害臊而已。何以害臊,大概就不能答复呢。你在哪里来?”吴碧波道:“我在杏园那里来。我看他搬家以后,越发的和我们少来往了。听说他搬家,是有所为的,所以其心专在一方面呢。你知道吗?”何剑尘道:“早就有此传说了。不过也是会逢其适。所以杭州月老词的对联说,‘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因缘。’”吴碧波道:“这是下联啦。上联呢?”何剑尘道:“一副熟对联,这也不知道!上联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吴碧波道:“却又来!照说,两方都是你的朋友,这个撮合山,就有斯人不出之感。”何剑尘道:“这个意思呢,我早就有了。杏园不消说,是求仁而得仁,还不是一九百允。只是那位李女士的话是不容易说。”吴碧波道:“难道她对老杨不满意?”何剑尘道:“那却不是,要是真不满意,两个人的友谊也不会这样好。”吴碧波道:“那末,你为什么说难?”
  何剑尘道:“内人为这个事,探过她好几回口气了。她说:”今生没有谈恋爱和婚姻的希望。‘“吴碧波道:”!女学生对人谈起婚姻问题来,总是持着不屑的态度的。她说不谈恋爱,她现在和杏园不即不离的样子,不是恋爱,难道是爱恋?“
  何剑尘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她的家庭问题,很是复杂。恐怕这里面有难言之隐。”吴碧波道:“果然如此,那又要杏园半条命。未雨绸缨,我们得先和他想想法子。”何剑尘道:“我也想好了。等他们两人的关系,极力的接近。杏园欧化些,能够直接求婚,那是很好。万一不能,我猜他一定会来托我的。所以我索性不作声,让他水到渠成。”吴碧波道:“要说让他水到渠成,我看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是有那一日,总是另外找媒人,和女边的家庭去说合的。这个媒人,除了你,也没有别人可当。与其作那样的顺水人情,何妨挺身而出,先和他两家说合呢。”何剑尘笑道二“你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你从杏园那里来的,不要是和他作说客吧?”
  吴碧波道:“我倒是真想和他作说客,讨了他的口风,他却装傻,只是不知道。你说我作说客,我还没有作上呢。”何剑尘道:“他们两人,既然一个不想,一个不懂,我们何必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吴碧波道:“不过我又猜他有些想我说。
  今天他先是提到余梦霞到北京来求婚,其后又叫我到你这儿来,故意把这两种事联系到一处,似乎对我取瑟而歌。“
  何剑尘道:“这是你心理作用,有此猜想。余梦霞到北京来求婚,是有这个事,他也知道吗?”吴碧波道:“他知道不很详细,说是你知道这事的内幕。”何剑尘道:“我是知道。他原配的夫人,就是他爱人的侄女。”吴碧波道:“他作的那部《翠兰痕》,就是他的情史。那书上所说,他的夫人,是他情人的小姑子呢。”何剑尘道:“因为侄女晚了一辈,他只好那样说。这位夫人,倒也贤淑,过门以后,夫妻感情也还不错。只是他的母亲,是一个悍妇,最会折磨媳妇儿。所以不到几年,他那部小说,竟成了谶语,书中的女家人物,死个干净,他的夫人,也死了。这又合了他那哀感顽艳文章的腔调,作了许多悼亡诗。在他实在无意出之,不料数千里之外,竟有一个翰林公黎殿选的小姐,为他的诗所感动,和他心心相印起来。于是他有到北京求婚这一件事。”吴碧波道:“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我吴某怎样遇不到一次?”何剑尘笑道:“我既不作言情小说,又不作香奁体诗,谁来注意你?”
  吴碧波道:“这黎小姐有诗给他,他当然有诗回答了。就是这样发生关系吗?”何剑尘道:“就是这样发生关系的。他们第一步是通信,第二步是交换相片,第三步就是求婚。”吴碧波道:“难道求婚,也是在通信里面说出来的吗?”何剑尘道:“那却不是。听说余梦霞到北京来以后,写信给黎小姐,约她会了几回面,现在正在交涉中呢。”吴碧波道:“这小姐叫什么名字,也是明星之流吗?”何剑尘道:“听说叫昔凤,倒是一个旧式的女子。他们二人要是成了夫妇,那真可以说得是姻缘有定。”吴碧波笑道:“这样说来,词章小说家,不可作而可作。你看,余梦霞是如此,杨杏园又是如彼。”何剑尘道:“你们当学生的人,要老婆的法子,那还少了?何必羡慕人。你不是和几个同学,组织了什么星期讲学会吗?里面有女同志没有?”吴碧波道:“有。”何剑尘道:“这还说什么呢,佳人才子的勾当,不是尽量的可以做吗?”吴碧波摇手道:“罢了,罢了!我们这会里,统共五个女同志。
  都是尊范不堪承教。我们原不是才子,她们到佳人的程度,也只好望来生。“何剑尘道:”何以一个漂亮的没有?“吴碧波道:”漂亮的自有人去仰求她,就不屑于人会来俯就了。“何剑生道:”然则你们组织讲学会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吴碧波笑道:“他们的目的,大概如是。我是被他们拉入会的,只到过一次,是没有目标的。我要找老婆,是不在这里面去找的。”何剑尘道:“难道你也要贤妻良母这种人材?”吴碧波烦腻起来,说道:“得了,得了,不谈这个了。杏园说你好久就要找我了,找我什么事?”何剑尘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因为有个通信社,要请一个编辑,叫我物色人才,我想介绍你去。不过又一想,你已做了官了,还干这个?所以又中止了。”吴碧波道:“报馆里的记者,那还可以干干,通信社里的编辑,要兼任访员的,这个非我所长。”何剑尘道:“何如?我猜你就不干。”吴碧波道:“你莫笑我这份差事。这种打吗啡针的机关,也疲下去了,昨天才拿到上个月的薪水呢。将来还不是一个月压一个月,越欠越多,这里面的人,也就慢慢变成灾官。”何剑尘笑道:“昨天发了薪水了吗?请客请客。”吴碧波道:“发薪水又不是发浑财,请什么容?”何剑尘道:“你们这种谘议顾问之流,拿国家的钱,不替国家做一点事,还不算发浑财吗?试问你在学堂里上课,为贵机关办了什么事,要拿这百十块钱一个月?请客请客!”
  吴碧波被他一质问,也无辞可说了。当真就答应请客便问上哪家馆子。何剑尘道:“南方馆子,吃的太多了,今天换一个特别些的地方如何?”吴碧波道:“吃烤鸭子去,好不好?”何剑尘道:“不肥的鸭,不好吃。肥鸭呢,不说别的,我们两人也吃不了一只鸭,而且吃了烤鸭之后,心里总觉腻得难受。”吴碧波道:“吃河南馆子去罢。”何剑尘道:“河南菜,样样都甜,也不好。”吴碧波道:“河南菜虽然是甜的,却甜得有味,倒不很讨厌。”何剑尘道:“也好,我们上大栅栏去。
  那里的老德福,倒是真正的河南厨子。“两人又谈了会子,便一路到大栅栏来。到了一个黑胡同口上,挂着一个大纸灯笼,就是老德福门口。走进黑胡同,一阵油香,刀勺声早随风而来。走进一重灰沉沉的屋子,一列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一个伙计走过来笑道:”您啦,两位,雅座没有了。就是这儿罢。“大家既是吃口味来了,就不能考究座位,只得坐下。吴碧波开着单子要了菜,正在等着。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走了进来,东张西望。他穿着毗叽袍子,玄呢马褂,胸面前扣子上吊了一块珐琅的徽章,分明是个官僚。何剑尘看见了,便站起来招呼道:”那不是卫梅庵先生?“卫梅庵道:”原来是何先生。几位?“何剑尘道:”两个人。卫先生是一个人?“卫梅庵道:”唉!为人的事,跑了大半天,回去吃饭都来不及了。“何剑尘道:”难得遇到,请到一处来坐罢。“卫梅庵虽然谦逊了几句,究竟没有了座位,只得坐到一处来。何剑尘便给吴碧波介绍认识了。何剑尘道:”梅庵先生,是怎样的忙法?“卫梅庵道:”我倒是个闲人哪。这几天为着梦霞的事,天天和黎家老头子纠缠,麻烦得很。“何剑尘道:”是婚事问题么?“卫梅庵道:”是的。这位黎殿选老先生,抱着古礼,绝对反对自由结婚的。如今偏是他的小姐,要以身作则,这真是与他难堪。我现在受着梦霞的重托,正在向黎老先生疏通。不过他公事又很忙,竟不容易会面。弄得我牺牲工夫不少。“何剑尘道:”有梅庵先生出来作月老,大概这事可以成功了。“卫梅庵摇摇头道:”难说难说。“这时菜已端上来了,三个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话。卫梅庵道:”要说梦霞的才学呢,尽可以配得上黎小姐。
  就是年岁大一点,他今年三十六岁,已是中年人了。再说他的家境,实在贫寒。而且他的令堂大人,听说治家很严。就是为这两点,我不敢太说死了,免得黎老先生将来埋怨我。要说穷呢,他们小姐的妆奁,大概可值万金,那还可以补助补助梦霞。
  只是他那位令堂的问题,是将来的累。我虽然做一个现成的媒人,老实说,我都不敢担这个干系。“何剑尘道:”梦霞的家庭在吴县,他在上海办事,黎小姐嫁过去,就和他在上海过日子就得了。“卫梅庵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人的眼珠是势利的,这是北京去的一个千金小姐,或者特别优待,也不可知。“三人说着话,将饭吃完。何剑尘认定卫梅庵是自己的朋友,不便要吴碧波请,掏出钱来,自会了帐。
  卫梅庵因为白天没有见着黎殿选,这时又二次到他家去,志在必会。恰好黎翰林已自衙门里回来了,便请在客厅里相见。二人一见面,黎翰林两只手抱着拳头,拱齐额顶。笑着说道:“躲避躲避,又劳你来一回。”卫梅庵先说了几句闲话,后头谈到余梦霞的婚事。黎殿选拿了一根烟卷,用火柴燃着,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坐在软椅上,左腿架着右腿,摇曳不定,默默的一句话不说。一直等他吸了大半支烟,用指头夹着烟卷,对痰盂子里弹了一弹灰,然后叹了一口气。卫梅庵看他这种情形,知道就不高妙,接上黎殿选说道:“这事我实在伤心得很。自信生平忠厚待人,不料这样有伤风化的事,就出在舍下。这也难怪,我现在为着公事,家里小孩子的教育,就没有心过问。”卫梅庵不等他说完,连忙说道:“尊论我虽不敢驳。可是老兄恐怕有些误会。你想,毛诗《关睢》一章,开首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也者,自然是现在所说的求婚了。下面接上说,‘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荇菜是譬淑女,参差是形容淑女的才色,正和窈窕相对。左右流之,就是说她的声音在外,引了君子来。”黎殿选听了,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接上“噗哧”一笑,喷出一口烟来。卫梅庵笑道:“别忙,等我说完。这下面不是‘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吗?你瞧,这就是君子求得淑女的譬喻。你不信,下面又解说得清白,他们已经作了朋友了。所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也。”黎殿选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卫梅庵道:“怎样岂有此理?请往下听。这就是‘参差荇菜,左右囗之’了。苇这个字,郑注是择的意思。我想不然,应当注着获得的意思。所以‘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了。钟鼓乐之,就是奏乐结婚。这一章诗,不是颂美周文王后妃则已,若说是的,文王他就是提倡自由结婚的人。从来言婚姻,谁也是主张合乎《关睢》之乐的。那末,自由结婚,有何不可呢?《关睢》是国风的首章,试问自由结婚,有何伤风化?”卫梅庵这虽是一篇笑话,强词夺理,自也有他的道理。黎殿选一肚子墨水,本来只要一晃,就会荡漾起来,现在卫梅庵大谈其诗经,不由他开了书库。说道:“从来谈毛诗,都是根据郑注,和解四书根据朱注一样,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见解。固然……”卫梅庵一想,不好,这位黎翰林公要和我搬书箱了,这一搬书箱,翰林公几时归到原题。他现在说了固然二字,是一抑,下面少不得还有一扬,就是议论了。我哪有工夫,听你先生讲经。他这样一想,不等黎殿选下面一转,连忙说道:“我无非是一种笑话,你信我的!我懂的什么文学经学呢?我们言归正传罢。”黎殿选见他追着问婚事,也不便一定硬要谈书,便说道:“这事好在姓余的只有文字上的引诱,不是逾东家墙,和钻穴相窥不同。看在那姓余的人少不解事,我也只有犯而不较而已。”说着头仰在沙发椅子上,咖着烟大喷其气。两只手扶着椅子因,用几个指头,彼起此落的弹着。卫梅庵道:“据老兄的意思,这婚姻是不能自由的了。请问要怎样办,才能够结为秦晋之好?”黎殿选昂着头,摇了几摇,说道:“其有他哉?惟有经过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已矣。”
  卫梅庵在烟筒里取了一根烟,慢慢燃了火柴吸着。抽了一口烟,然后微笑了一笑。
  说道:“老哥哥若不提出这八个字的范围,我也无从说起。若是尊意不过如此,我想那位余君,他都遵着这一个规矩办的,没有什么说不过去。”黎殿选道:“老哥,这话从何说起,我却费解得很。”卫梅庵道:“你不信,听我说:余君这次北上,是和他令堂商量好了的,在他一方面,已经是合了父母之命。就以他对于府上而论,屡次托我来请老哥的示,老哥一答应,令爱也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吗?至于媒的之言,那更不必说,我只近取诸身,请问小弟高攀来做一个媒人,老哥还能嫌我不够资格吗?”黎殿选听了他这话,竟是理由十分充足,无有可驳的地方。只得断章取义的说道:“笑话了。老哥怎样说起不够资格的话来?”卫梅庵道:“既然如此,父母之命有了,媒的之言有了,还有什么不能联婚的地方?要说余君的人才,和令爱一比,合了六才上说的话,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更是珠联壁合。”黎殿选和卫梅庵,原是极好的朋友,平常见面,都是随便说笑。所以卫梅庵那一篇半庄半谐的话,黎殿选却是没有法子去抹煞。不过他总觉他的小姐与男子私自通信,总不是正当的事。因此上他对于婚事,只是含糊其词,不肯明白答应。卫梅庵再三的通问,他才答应让他和太太商量商量。卫梅庵见他的意思,已经有些活动了,心想也不必苦逼他,免得欲速不达,还是再来一次罢。当时就告辞回家,约改日再谈。
  黎殿选将卫梅庵送到大门口,自回上房去,就打算找着太太,把这事决断一下。
  一走到里院的屏风边,就隐隐的听见一种哭泣声,若断若续,送入耳鼓来。仔细一听这哭声,出自厢房内。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姐黎昔凤。黎殿选对于他的女公子,原是十分疼爱的。不过这回做的事,和三从四德有些不合,所以不高兴。现在听见女公子在那里哭,他早已恍然是为着什么事,似乎也就觉得太固执些。自己走进屋去,要问太太呢,只见太太坐在一边,眼圈儿红红的,不住的摔鼻涕。黎殿选道:“咦!奇了。太太为什么哭起来了?”黎太太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说着拿出一方手绢,索性揩起眼泪来。黎殿选道:“我刚从外面进来,我知道你为的什么事?”黎太太道:“你到女孩子房里去看看。她有两天整工夫,水米没沾牙了。从昨天起,她睡在床上,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躺着,口口声声,要活活的饿死。我听见李妈告诉我,昨天晚上,孩子找出一付金环子来,还打算吞下去呢。
  难得李妈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我想这孩子要为这婚事,有个三长两短,那怎样是好?“说着,放声哭将起来,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乱叫一阵。黎殿选跌脚道:”什么话,什么话!“黎太太越发带哭带说道:”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着了。“黎殿选道:”有其女必有其母,吾未如之何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出去了。走到书房里自己拿了一本《资治通鉴》,看了两三页,太太倒找着来了。
  黎殿选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脸仍旧对着书上,好像看得入神,人来了,都不知道似的。黎太太走上前,一把将书夺了过来,望书架子里一塞。说道:“看见人来了,装什么傻?”黎殿选把眼镜取下来,望桌上一放,瞪着眼睛,望着他太太。黎太太道:“你作出这个样子,就吓得我不敢说吗?这个时候,自由结婚的就很多,难道人家都没有娘老子的。况且风儿这事,也完全由父母作主,还不能说是自由啦。”
  黎殿选道:“我们诗礼人家,不能……”黎太太不等说完,把胸一挺,头望前一伸,一直问到黎殿选脸上。说道:“我问你,什么不能,怎样不能?”黎殿选见他太太气势来得凶猛,身子望后仰着,退了一步。黎太太伸手将桌子一拍,说道:“这事我办定了。谁要不答应,我娘儿俩两条命,就拚了他。”黎殿选气的直摸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往日,黎殿选不和他太太较量,早走开了。这时他太太拦住书桌坐着,要走也走不了。只得站在一边,唉声叹气。黎太太道:“你说话呀,这事怎样办?”黎殿选道:“你已经作定了主了。我还说什么呢?我说也是白说啊。”
  黎太太见黎殿选有些软了,又不忍再逼,也就低下声音说道:“这事呢,女孩子自然也有些不是,只要没作无礼的事,可是不能怪她。譬如我们罢,”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然后又笑道:“我们做女孩子的时候,那种家规,比你们家里还要重十倍呢。可是姊妹们心里,谁也愿意嫁个状元郎。当你家到我家提婚的时候,我听说你是一个翰林,早就愿意了。”黎殿选道:“几十年前的陈事,还翻出来说些什么?”
  黎太太道:“我这是譬喻呀,你想这还不是前后一样?这个姓余的孩子,很有名呢。
  诗词歌赋,样样都好。可惜如今不科考了。要是科考,还不是个翰林?“黎殿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太把点翰林看便宜了。“黎太太道:”便宜不便宜,我不管。你想,从前我羡慕你,无非是为你文章做得好。“黎殿选忍不住失笑道:”什么,你是为我文章做得好?只怕不是吧?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黎太太道:”你不要瞎打岔了,我们还说正话。现在那个姓余的孩子,出了许多书,据说遍中国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有这样的文才,凤儿在书上看见他的文章,羡慕的话,也是有的,总不能说她是什么下流。况且她念书作诗,也都是你教的,她不会念书,不会做诗,就会知道姓余的是个才子吗?“黎殿选道:”好哇,说来说去,倒是我的不是。“黎太太道:”我不问别的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黎殿选道:”若果应允,吾其为名教罪人矣。“黎太太跟着黎殿选这几十年,耳薰目染,也就沾了不少的文气,黎殿选说出名教两个字来,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便道:”就是得罪孔夫子,也要得罪这一回。难道孔夫子还亲似亲生女儿,你忍心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婚事,让她去死吗?“黎殿选道:”吁!是何言也?“黎太太又逼近一步,抵到黎殿选身边,问道:”究竟怎么样?“黎殿选没有法子,只得说道:”好,我也没奈你何,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黎太太软弱一阵子,强硬一阵子,把黎殿选闹的七颠八倒。里面那位昔凤小姐如怨如诉的,又在床上哭泣,托病不起。黎殿选只好含糊的答应了。黎太太见事情已有九分成功,便笑着说道:”只管和你说话,忘了请你吃饭了。我今天亲自做的红烧蹄子,一碗蟹肉,都是你爱吃的,走罢,我们吃饭去。“说时,不由得黎殿选不走,一阵风似的,把黎殿选逼到上房去。黎太太用软禁的手段,就不让他走,这一晚上,黎太太和黎殿选大办其交涉。一个谈的是个天理人情,一个谈的是些三从四德,总是欲即欲离。最后,黎太太说:”你若是不答应,明天我就带女孩子到南边去,和你断绝关系。“黎殿选这才完全屈服了。
  到了次日,黎昔凤已知得了父亲允许的消息。因为睡了两天,睡得腻了,只好起来梳头。梳完头之后,已有十点多钟,逆料父亲已到外面书房里去了,便到母亲房里来看母亲。不料一脚跨进门,顶头就碰见父亲。她既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只得靠住房门,低了头叫了一声爸爸。黎殿选脸往下一抹,哼了一声。黎太太便道:“你有事还不出去?凤儿这里来,我有一笔帐忘了,你来替我记上。”黎昔凤听了她母亲的话,知道是为她解围的,答应了一声,赶快走过去了。黎殿选因为太太是护着小姐的,果然要责小姐,太太一定是不同意,反而扫了威信,一声不言语,自走了。这里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选交涉的经过,一头一尾告诉了黎昔凤。黎昔凤坐在桌子边,借着照镜子理鬓发,含着笑容,静静的听着。黎太太道:“我虽然看见了他的相片,究竟还没有看见他的人。你写一封信,叫他明天过来先见见我。”黎昔凤望着镜子道:“现在,人家怎样好来见妈呢?”黎太太道:“亲戚已经算结成了。迟见早见,要什么紧?若说还没有决定,你们为什么也见过几回面了。我娘是见不得,你倒见得?”黎昔凤道:“这不是蛮理?就说来,人家怎样称呼?”黎太太道:“将来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他先叫我一声伯母,还不成吗?”黎昔风先是不肯写信,经黎太太再三的说,她只好写了一封信给余梦霞,约他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来,信上不能写得那样明隙,只说家严家慈请过来谈一谈。
  余梦霞住在旅馆里,正是弄得进退狼狈,每日照例做一封骄散兼用的情书,寄给黎昔凤。这天在旅馆的百叶窗下,正在那里起信稿,写了半页信纸。上面说:昔凤女士惠鉴:南园一别,修又三日。相思如月,夜减清晖。晚来孤灯一盏,苦茗半瓯,旅社清凄,中愁如梦。倚枕槌床,凝思搔鬓,嗟我怀人,曷其有极?而乃满天风雨,落木萧萧。
  越写越高兴,把他做《翠兰痕》的本事,刚刚使出几分之几,忽然黎昔凤的信送到。据信上面说:已是有成功的希望。余梦霞一想,她父亲叫我去见他,莫不是要考我一考?我这个学问,我自己知道,是没有根底的。要考我的古文诗词,我或者不至交白卷。若是谈经史,谈考据,那就要我的好看。既而又一想,她父亲是个翰林头儿,我们这样后生小子,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只谈词章,我们这浮艳浅薄的东西,恐怕就看不入眼。再说他也未必不谈实在的学问,来考词章。或者是考经史小学之类都没有准呢。这样一想,那封情书,也没有心写了。到了次日,他要表示诚恳,不肯依着黎昔凤的知会,上午才去。清早起来,吃了一些点心,就打算走。
  他因为上海洋场才子油滑著名的,自己要装出一个老成的人,绸衣服不敢穿,只穿灰布夹袍,黑布马褂而去。到了黎宅,便将名刺投到门房,让他进去回禀。门房看他那样子,斯文一脉,似乎也是个体面人。据他心想,这或者是我们老爷的门生。
  老爷对于门生,向来是欢迎的,当然不能拒绝。便让余梦霞在门房外站定,自己拿着名片,便到上房来。
  这时黎殿选,用过早点,正也打算上衙门。他看见门房拿了名片进来,要过来一看,连忙往地下一扔。手将桌子一拍,喝道:“好大胆的东西!他居然敢先来见我。替我叫警察来,把他抓了去。”黎昔凤正在房里和她母亲梳头,听她父亲喝声,知道是余梦霞来了。赶忙叫过女仆李妈,教她抢先一步到外院等着。就对听差说,请那余先生过一个钟头再来。李妈是黎小姐一个亲信,听说,连忙就出去吩咐行事了。这里门房碰了一个大钉子,也不知道来人是哪一路角色,惹得老爷发这么大气,垂手并足,站在一边,不敢作声。黎殿选大喝一声道:“你办事越发转去了,不问青红皂白,你就当他是客。你赶快把这人给我赶出去。”门房答应了一声,自退出来。路上碰到李妈,李妈问道:“你要出去轰那个客走吗?”门房道:“我冤透了,挨了一顿骂,为什么不轰他?”李妈笑道:“你知道那是谁?那是新姑爷呢。老爷和太太闹别扭,把新姑爷夹着里面出气,咱们为什么得罪他呀?我已经打发他走了。
  回头老爷上衙门,他还得来,你可别说什么,引他进来见太太得了。“
  大凡听差的,遇着老爷掌权,就怕老爷,遇着太太掌权,就怕太太。刚才李妈这一番话,分明是太太的暗示。大家都知道老爷怕太太说,太太的话,怎敢不遵办。
  听差的心理如此,所以余梦霞第二次来了,门房就很客气的,替他去回禀。黎太太因为是娇客到了,也穿了一条裙子,然后请余梦霞在客厅里相见。这个时候,黎殿选已经上衙门去了,黎昔凤要听她母亲和余梦霞说些什么话,自己亲自走到客厅的外边,用手指头沾了一点口水,将窗纸湿成了一个小窟窿,用一个眼睛在小窟窿里张看。黎太太先到客厅里,听差随后就把余梦霞引进来了。余梦霞看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坐在太师椅上,一猜就是他岳母,走上前弯腰便是一揖。黎太太看见他作揖,弯身就扶。余梦霞一想,难道他还疑我要行大礼吗?不行大礼反不好,说不得了,只得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大板头,磕头之后,起来又作了三个揖。心里可在为难。对黎太太称什么呢?称为岳母,似乎冒昧些,称为黎太太,又太疏远了。心里这样划算,口里就不住的哼哼嗡嗡的。黎太太看他虽然是一身布衣,却是干净齐整。明知他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只二十来岁,心里先有三分愿意。再看余梦霞恭恭敬敬,站在那里,又正合她喜欢人家恭维的脾气,连忙说道:“余先生请坐。”余梦霞这时心里灵活起来了,便一拱手说道:“伯母这样称呼,小侄不敢当。”说毕,才坐下。黎太太道:“余先生的学问很好,我是早已听说了。”余梦霞欠了一欠身子,说道:“不懂什么。”黎太太道:“是哪天到京的?”余梦霞道:“到京快一月了。”黎太太这时没有话说了,停了一会,问道:“府上都好?”余梦霞道:“都托福。”这两句话说完,索性缄默起来。李妈在这个当儿,送上茶来。余梦霞端着茶杯呷了一口,抽空找一个谈话的题目,便笑对黎太太道:“小侄今天过来,很愿见着黎老伯,请指教指教,可惜老伯公事忙,不容易见到。”黎太太道:“改日我总是要他见的。年纪大一些的人,多少是有些固执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黎昔风小姐在窗子外听见,不由得着急起来。心想,人家很客气的,说些冠冕话,你倒往这婚事问题上引着说,这个口气,不是把我们家庭内幕,都告诉了人家吗?
  黎昔凤站的这个地方,背正对着进院子来的月亮门。正望得兴浓时,听见身后一声咳嗽。那声音极其硬朗,分明是个男子进来了。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她万不料他父亲出其不备的,这时却会回来,又怕又羞,两脸逼得通红,眼皮儿低垂着,看见黎殿选的脚,一步一步走近。两只手扶着窗子,站着直发愣。黎殿选见他的小姐在窗户眼里张望,大概是偷看客厅的生客。这是女儿家故态,也不足为怪。忽然一见黎昔凤颜色大变,两只白珠翠叶耳环,在衣领之间,摇摇不定,似乎她身体上都有些发颤。黎殿选心知有异,可也不知道奇怪到什么程度。且先板住面孔,摆出严父的态度,为将来教训的张本。最要紧的,便是打破这门葫芦,客厅里究竟来了什么人,引起他小姐这样的注意。这样想着,他毫不犹豫,一直就到客厅里来。一走进门,便看见一个中年人,由他太太相陪着,在那里很客气的谈话,自己却并不认得,也不免为之愕然,停步一站。黎太太正在这里仔细盘问这位娇婿,不料黎殿选却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心里一想:“你莫不是成心来撞破这桩事的?
  哼,你太不给我面子了,我岂能怕你?“这样一设想,马上把面孔放得格外庄重起来。便对余梦霞道:”这就是我们老爷。“余梦霞看见黎殿选进来,早就猜是自己的泰山,赶快就站了起来。微微拱手,微微弯腰,眼睛可望着黎太太,就是问”这是谁“的意思。等到黎太太一说是我们老爷,余梦霞早抢上前一步,要行大礼,黎殿选要想搀扶也来不及,只得由他。黎太太趁着这个当儿,告诉了黎殿选,说这就是那位余先生,是我派人请他过来谈谈的。黎殿选见人家行下大礼,没有向人家发脾气的理,呆呆站在客厅中间,不知怎样是好?余梦霞把头磕完,爬了起来,又给黎殿选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黎太太见黎殿选始终未见笑容,也抢上前一步让余梦霞坐下。余梦霞看黎殿选这个样子,凛然不可犯,就猜今天此来,大概是岳母私召,并没有通过岳丈。不然,何以两下并不接头?而且岳母虽然千肯万肯,岳丈只怕还没有答应,设若这个时候,他发作我几句,我却何以为情?走是走不得,坐又坐不住,背上一阵阵热气直透顶心,不期然而然的那汗珠子,有豆子那么大小,从背上冒出来,里衣都湿得沾着肉了。黎殿选撅着胡子,眼珠直望着余梦霞,突然开口问道:”你就是作那部《翠兰痕》的余梦霞?“余梦霞万不料黎殿选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叫他答复,而他这句问话,显然表示着不满意,倘然一口承认了,未免觉得自己态度强硬,毫不让步。不承认吧?又没有这个道理。只得站起来,笑着答应道:”是的,那不过是早年少不解事之作,实在不值一顾。“黎殿选道:”我向来是不看这些吟风弄月的稗官小说,不过我常听见人说,这部书簧鼓青年少……“下面一个女字,刚要出口,黎殿选突然止住,便一面连续着说少少少,一面想下文,然后才改口道:”少年人何项文章不可作?一定要作小说。就是作小说,也不应当说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余梦霞被他劈头劈脑的说了一遍,似有理,似无理,也不好怎样辩驳。黎太太虽然是个翰林夫人,她肚子里的经典,不过二度梅,孟姜女,珍珠塔之类。黎殿选批评的话,她不十分了解,也不好插嘴。可是揣想口气,对于婚事,大概是要拒绝的。心想事已至此,老头子决对我不满意的。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当面将女儿许配给姓余的。拼了一场吵,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便笑道:”你们今日翁婿见面就谈起文章来,过日再说。“说着,回头对余梦霞道:”趁这会子老爷在当面,我们就此一言为定,认为亲戚罢。以后过来,也方便许多。“余梦霞正在为难,又不料黎太太会有这一着,真是喜出望外,赶紧站起来,弯腰答道:”那是高攀了。“黎太太以为他又要磕头,走上前一把按住,说道:”不必多礼,刚才拜过就成了。“黎殿选对于这婚事,本来没有十分愿意,现在太太当面锣对面鼓的闹起来,极不高兴。生米煮成熟饭,又不能反对。一扬脖子走了。他走到屋外面,看见黎昔凤还刚刚掀上房的门帘子,由外面进去,这样看来,分明刚才她依旧站在客厅外面,成了书上钻隙相窥的那句话。这天衙门也懒得上了,走进书房,和衣就在一张软榻上睡了。依着本性,原要和太太吵一顿。回头一想,和太太吵嘴,没有一回占便宜的,犯不着如此,只有一法,守坚壁清野之策,老不表示出来,你总不能将女儿嫁出去。
  谁知自这天起,余梦霞已经以黎家女婿自居。而黎家这些仆役,也都知道姓余的是姑少爷。里外一宣传,亲戚朋友都知道了。还有些人说:“黎小姐是自由结婚。”
  黎殿选最怕这个名声,不过他这样的人家,自由结婚既所不许,退婚又是决不肯做的事。他于无可奈何之中,想出一个笨法,和他太太提出条件来。他说:“婚事已经有你母女作主,我也没奈何。可是男女二家不许在北京办事,免得人家知道。这是第一条。”黎太太算答应了。他又说:“昔凤不守教训,我不愿她再在眼前。明天就把她和她的嫁妆,一齐送到旅馆里去,叫姓余的即日带她回江苏。”黎太太一听说,就炸了,说道:“这是什么办法?”黎殿选不等她说下文,便道:“你们不这样办,我也不能勉强。我即日收束行李,远走高飞,让你们闹去。”说毕,板着面孔,撅着胡子坐在一边,两只手交叉在胸前,眼睛要闭不闭的样子,也不望着人,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说。这位黎昔风小姐,文学得她乃父的真传,理学偏没得父的真传,很有些名士气。乃翁出了这个难题,她母亲不能交卷,她却视为平常得很。
  黎太太正在考虑黎殿选这第二个条件时,黎昔风便由房里走了出来,对她母亲说道:“父亲的意思,既然这样决定了,就都由父亲作主,不要再让他老人家生气。”黎殿选听了,一句话没有,只有那头似摇非摇,似摆非摆的,表示他气极了的样子。
  黎太太看见老头子这个样子,倒有些不过意,怕他郁了一口气。就对昔凤道:“这是你父亲气头上一句话,哪里当真这样,让我来好好和他商量。况且……”黎殿选猛然站起身来,将大衫袖一甩,说道:“没有什么商量,就是这样办。”说毕,背着两只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步也不停。黎太太知道黎殿选意思已决,真怕把老头子通走,那可不是玩的,只得连夜和女儿收拾行装。黎殿选次日又继续了一天的假,非眼看女儿出大门不可。
  那边余梦霞早得了信,一年以来,形诸梦寐的美人,马上就要到手,也就乐得无话可以形容。到了下午,黎昔凤坐着汽车,便一直到余梦霞的惠民饭店里来。所有箱箧行李,也是一阵风似的,陆陆续续搬到。恍如《聊斋志异》上说的故事,美人财产,一块儿从天而降。余梦霞含着笑容,在屋子里站一会,又跑到外面站一会,手足不知所措。同黎昔凤来的,并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心腹女仆李妈。她下汽车之后,由茶房引进去,余梦霞接上前来,李妈先叫了一声姑少爷。黎昔凤笑了一笑,却只低着头。余梦霞早就想了一篇话,预备见面说的,这时可全忘了。只说道:“请到里面,请到里面。”到了屋里,黎昔凤先在床上挨住帐子坐着,虽然大家是见过好几次面的了,但总是有些害臊。余梦霞也是没甚可说的,站了一会,和李妈说了几句闲话,就搭讪着走出去指点搬嫁妆。东西搬完了,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又借着别的事情出去了。李妈看这样子,大概因为本人在这里,他二人有些不好意思谈心,便对黎昔凤告辞要走。黎昔凤一把拉住,说道:“你不要走,陪我坐会儿,我心慌得很呢。”李妈道:“我暂且回去,回太太一个信,说不定晚上再和太太过来。就是明天小姐动身,我还送上车呢。”黎昔凤见她这样说了,只得让她回去。
  余梦霞趁着这个机会,才进房去,陪伴新人。黎昔凤见他进房,不由得秋波微漾,粉颈低垂,杏脸生春,娇红欲滴。余梦霞到了此时,想起由接到了黎昔凤第一次通信起便起情愫,实在费了不少心机。今日如愿以偿,也可见得虽曰天定,岂非人事乎?

 
 



 
第五十回酒食情人掷金留笑去脂粉地狱微服看花来
                 
  这时他们之乐,自有甚于画眉。这饭店里,也就轰动不少的人羡慕,都说一个千金小姐才貌双佳,怎样就如此轻车减从的嫁过来了?这话传到华伯平的耳朵里去,也替余梦霞欢喜一阵,借着道喜为名,便到余梦霞房间里来瞻仰新人。这新人见了客,居然于流丽之中显出端庄,落落大方。华伯平越是欣羡,由欣羡中,不由得又起了一种感想,余梦霞的文章,风花雪月,并没有什么根底,何以得美人倾许如此?
  这些日子,他在胡同里,结识了一个姑娘,花的钱正不在少处。这姑娘认识几个字,勉强能看《红楼梦》《花月痕》一类的小说。她故意在人面前短叹长吁,表示多愁多病的样子。华伯平初经此道,老老实实的,把她当了自己的刘秋痕。今天他受了这种感触,便又想到了那位姑娘。只这意念一动,马上就坐车出城来。因为这时候还早,便到杨杏园家来坐坐。走进后院来,阶沿上罗列着几十盆菊花,杨杏园拿着一把竹剪子,正在修理菊花枝叶。那菊花绿叶油油,刚刚浇了水,清芬扑人,就没有开花,也觉可爱,华伯平不由得失声说了一句“好花”。杨杏园回头一看,笑道:“又多日没见,请屋里坐。”说着二人一路走进屋来,那屋的四个犄角上,已经各摆上两盆已开的菊花。中间沙发椅子围着的圆几上,也有一盆。这一个盆子,是特式的,其形好像日本纸灯笼,虽然是瓦器,洗刷得十分干净,菊花只有两个头,一枝斜伸出来,有一尺多长。一枝稍直,绿叶蓬松,却是很短。花是白色,中间的辩子整齐细嫩,四围却是疏疏落落,略现零乱。
  华伯平对花坐下,叫了两声好。说道:“杏园我看你不出,你倒会艺菊。花固然好,枝叶和盆子烘托得宜,大可入画。看它楚楚有致,直是一个带病的美人。我替它取个名字,叫‘病西施’罢。”杨杏园道:“菊花的名字原有一千多种,所有玉环飞燕西施这些名字,早都有了,何待你来取?”华伯平道:“那末,据你说,这花已经有名字了,请问这叫什么?”杨杏园笑道:“连我都说不清楚。你看它白而秀嫩,这应该叫‘帘卷西风’。你看它四围零乱,又应该叫‘一缕云’。再以白色而细软论,或叫‘一捧雪’。以外挺秀内柔软而论,又可叫‘绵里针’。其实这都不好。这花是个朋友送的,她同时又送了一个很好的名字。你若是听了,不能不拍案称绝。”华伯平道:“很好的名称,叫什么呢?”杨杏园道:“你看这两朵菊花,不是飘飘然其势欲舞吗?你就在这上面着想猜一猜。”华伯平本来于此道是外行,猜了几个名字,都不对,反引得杨杏园笑了,然后他才说道:“我告诉你罢,这叫‘玉燕双飞’。”华伯平鼓掌道:“极好。这四个字把花朵的颜色形状,和全株的姿势,完全表示出来了。这是谁取的名字?”杨杏园道:“就是送花的这个人取的名字。”华伯平道:“你这句话,岂不是等于没说。我知道送花的姓张姓李?”
  杨杏园听了,笑了一笑。华伯平笑道:“吾知之矣!你虽然不说,在你这微笑不言中,已经告诉我了。是不是那位李冬青女士?”杨杏园依然微笑一笑。华伯平道:“赠芍投桃,也是极平常的事情,这又值得保守秘密?”杨杏园道:“我又何曾保守秘密?你先已经说过,知道姓张姓李,你已经猜中了,我还说什么呢?”华伯平道:“好一个文字因缘,大概快发表了吧?”杨杏园道:“我们谈不到那一层,不过‘文字因缘’那四个字,你倒说着了,终久文字因缘而已。”华伯平道:“你说的文字因缘是虚看,我却是着实的。”杨杏园道:“结婚是人生正当的事,为什么瞒你?不过真谈不到那一步,我硬要造这一个谣言,证实你的揣想,那又何必?”
  华伯平道:“算了算了,你们这样酸溜溜的口头禅,什么发乎情,止乎礼,我真有些肉麻。不谈这个,今天晚上,我们一路玩去,你去不去?我到这里来,就是来邀你的。”杨杏园道。“你既然专诚邀我,我当然奉陪,上哪里去玩呢?”华伯平头靠在沙发椅上,望着天花板笑了一笑。杨杏园道:“要玩就去玩,笑什么?大概不是好地方。”华伯平道:“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顶多逛胡同而已。这种地方,难道你还去少了。”杨杏园道:“这十个月以来,总算起来,我只去过三次。一次是引一个朋友参观,两次是吃馆子之后,被朋友拉去了,这种地方,只一丢开久了,简直不想去。”华伯平道:“这话我也相信,今天陪我去一趟,可以不可以?”杨杏园道:“不如听戏去罢,我不愿去,有两种原因。第一由你作主人,我一个人和姑娘没甚可说,无聊得很。由我作主,我得找人,恐怕花两块钱只博得人家问一声贵姓。第二我对于这些地方,早已谢绝了,冯妇重来……”华伯平拿两只手的食指,塞着两只耳朵眼,不要往下听。杨杏园没法,只好不说了。说道:“你既然一定要去,我就奉陪。”华伯平道:“我还没有吃晚餐,我们先吃小馆子去。”杨杏园道:“几家江苏馆子,都吃得腻了,调一个口味如何?”华伯平道:“你说上哪儿?”
  杨杏园道:“上西车站去吃两份大菜,好不好?‘华伯平道:”太弯路了,胡同里有的是大菜馆子,何必往西车站跑。我有一家老吃的馆子,口味还不错,我带你去尝一尝。“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杨杏园道:”何必如此忙?“华伯平道:”说起吃大菜,引起我一桩事,我有一件风流案子,趁这个机会,要去侦探侦探。“杨杏园道:”什么风流案子?“华伯平道:”暂下不要说,你碰上了,自然见着便明白。
  若碰不到,我再慢慢告诉你。要走就走,失了机会,就可借了。“
  杨杏园好奇心盛,果然就和他一路出门,自己的车子,跟着华伯平的车跑,到了一家番菜馆子门口,便停住了。那门口电灯灿亮,车马塞途,十分热闹。杨杏园下了车,忘了看招牌,跟着华伯平走了进去。所有的雅座,都满了,只有一间大些的屋子,一张六折屏风,隔为两边,有一边却还空着,茶房引他二人在那里坐。杨杏园看一看菜牌子,大体可以,没有更换什么。华伯平道:“牛排我不要。”杨杏园笑道:“那末,换一个火腿蛋。”华伯平道:“你怎样知道我要换火腿蛋?”杨杏园道:“这是我吃大菜,屡试不爽的经验,大概要换菜,十之八九是换火腿蛋呢。”
  杨杏园说话时,华伯平的目光,早已从玻璃窗上射到院子外面去。杨杏园道:“你找什么人,这样留意?”华伯平将手对窗外一指,也没有说什么。杨杏园见他鬼鬼祟祟的,不知有什么有趣的事,也就偏着头从窗子里望去。只见正当着窗户,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雪白的圆脸蛋儿,一说话,脸上现出两个酒窝。头上梳着西式分发,又光又滑。身上一样的穿件白色制服,就是胸面前纽扣边,多插上一支自来水笔。他站在那里,正和别的伙计说话。杨杏园轻轻的问道:“你所注意的,就是这个小徒弟吗?”华伯平道:“不是他,不过要从他身上引出一个人来。”杨杏园道:“引出一个怎么样的人?”华伯平道:“也许是谣言。因为人家这样告诉我,我才来侦探的。”说时,茶房就送上冷菜来,两人且坐着吃东西。在这个当儿,只听见屏风那边,有人咳嗽了一声,却是女人的嗓子。华伯平本靠屏风坐着,回过头去,便在屏风折缝里张了一眼。杨杏园将手上的叉子,轻轻地敲着盘子,又咳嗽了一声,华伯平才回过脸来。杨杏园道:“这是做什么,回头伙计看见,要说我们不庄重。”华伯平道:“又不是偷看人家大家闺秀,有什么不庄重?”说时,伙计正捧两盘子汤进来。华伯平对屏风一努嘴轻轻的问道:“那不是水仙花吗?”伙计笑了一笑。华伯平道:“她倒是你们这儿一个老主顾,大概每天都在这里吃晚饭。”
  那伙计听说,又笑了一笑,拿着空盘子自去了。华伯平对杨杏园道:“你明白了没有?”说完,对屏风又一努嘴。只听屏风那边,唧唧哝哝,有点说话的小声音。杨杏园和华伯平二人,不由得都停住刀叉,两只手伏在桌上,一息不动,极力的听去,先是说了几句话,后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发起笑来,操着苏白说道:“阿木林。”
  停了一停,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这才有大声说话,和收器具刀叉的声音。接上门帘子一响,正是那个白脸小徒弟,从隔壁屋子出来。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一个女子,头上杭着卷发,束着细丝辫。身上穿一件鹅黄色葱绿滚边的长坎肩,露出两只绛色的杉袖,如蝴蝶翅膀一般。电灯一闪,她就过去了,面孔怎样,却没有看清楚。杨杏园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看华伯平的脸色时,极不自在,好像要发气似的。华伯平道:“这个姑娘,就是水仙花。我一个同事,为她花了钱不少。心目中看得起她,那是不必说了。近来听见人说,她爱上了这里的一个小徒弟,风雨无阻,天天到这里来吃大菜。吃完之后,总暗下给这小徒弟两块钱的小帐。我的朋友,那样花钱,她还是冷冷的,偏偏醉心这个小徒弟,你说可气不可气?”杨杏园笑道:“这水仙花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华伯平道:“没有什么关系。”杨杏园又问道:“那小徒弟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华伯平道:“你这话问得奇,他和我能够发生什么关系?”杨杏园道:“却又来,他两人都和你没有关系,水仙花醉心小徒弟也罢,小徒弟醉心水仙花也罢,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生气。”华伯平道:“我自然管不着,不过我替我的朋友生气。”杨杏园道:“为什么替你的朋友生气?”华伯平道:“因为她待我的朋友,还不如待这个小徒弟。”
  杨杏园道:“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么可气?你的朋友,不过是她一个客人,你出金钱,她牺牲色相,不过是一种买卖,无非敷衍而已。这小徒弟是她的情人,她自然待他好,客人与情人,怎样可以相提并论?”华伯平道:“你这话,是强词夺理,我只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做生意,要出来胡调。”杨杏园正用刀叉切着盘子里的鸡,微笑不做声。将鸡切开,用叉子叉着自吃。华伯平道:“我不要多说,只这一句,就将你驳倒。”杨杏园将鸡吃完,把刀叉放在盘子里,推到一边去,然后对华伯平道:“我们索性辩论一下,把这段公案解决。我反问你一句,妓女能不能够和人谈恋爱?”华伯平道:“自然可以,而且表面上总要做出恋爱来哩。”杨杏园道:“妓女和客人恋爱,可以的了。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可以不可以呢?”华伯平被他这一问,倒不好答应,若说不能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决无此理。若说可以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自己马上宣告失败。笑道:“你这样绕着弯子说话,我说你不赢。”
  杨杏园道:“你也失败了。我以为水仙花和小徒弟这样情形,正是恋爱自由,你为什么要从中多事?我看你这样尽心尽意侦探人家,似乎要破坏人家的好事,那倒大可不必呢。”华伯平笑道:“你不愧是个词章家,很有些诗人敦厚之意。”接上便吟道:“寄语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杨杏园道:“你不要瞎说,我一点也不认识她,我要是认识她,像你一样心怀醋意了。”
  华伯平打听这一桩事,原想做一篇花稿的。因为他在衙门里没有事的时候多,有的是现成的纸笔,常常把冶游的经验,做稿子投到小报馆里去登。而且因为做花稿,还结识了一班朋友。起了一个名字,叫着芳社。每到晚上,大家到八大胡同去乱钻。钻得了有趣的材料,一篇稿子登出去,非常得意。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铁路两机关的小官僚,事闲钱多,就以做娼门消息,为风流韵事。他们有一个社员,都叫他六少爷,因为自己不能动笔,请了一个书记,专门替他做花稿,月送三十块的津贴,所以大家对于花讯,非常注意。华伯平一面吃饭,一面已把水仙花这件事的腹稿拟好了。现在被杨杏园一解释,也觉得自己多事。笑道:“老实对你说,我原想把这事在小报上宣布的,现在体谅你护花的心事,不做稿子了。”杨杏园道:“古人惜墨如金,看得文字很值钱,你镇日把文字铺张这些事,太不值得。”华伯平道:“这也是社会问题啊。写出来好供给许多材料,让研究社会学的人,去慢慢研究哩。”杨杏园笑道:“你们那些‘芙蓉其面杨柳其腰’的句子,还能让人家去研究吗?”华伯平道:“这种字样,我向来不写的,我就专门注意史料。”杨杏园道:“果然要研究社会学,倒是值得注重娼门史料的,不过专记小班子里的娼妓生活,那还不能代表娼门生活万分之一。”华伯平道:“二等茶室里,我也去过两回,简直坐不住。”杨杏园道:“二等还不算,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调查出来,那才觉得她们这里面的黑暗。”华伯平道:“我老是这样想,这三等里面,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只是没有人带我去。”杨杏园用小茶匙,调和着咖啡杯子里的糖块,望着那股热气,有意无意之间,微笑着说道:“这种地方你也肯去吗?”
  华伯平道:“有什么不肯去,我还怕失了官体不成吗?只是没有人陪我一阵,我一个人不敢去,倒是真的。”杨杏园笑道:“四等呢,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是逛三等,我来探一回险。陪你去。”华伯平高起兴来,说道:“好,我们就去,我预定的地方,也不必去了。”杨杏园一看华伯平身上,穿着霞青色素缎夹袍,套着玄呢马褂,摇了一摇头,笑道:“只怕走遍莲花河,也找不到这样的阔嫖客。到了这里去,不必我们去参观他们,恐怕她们的视线,都要注射在我们的身上了。”华伯平搔着头发道:“这一层虑的是,怎样办呢?”说时伙计已开上帐来。华伯平给了钱,笑着对杨杏园道:“我有主意了,洗澡去。”杨杏园道:“洗澡就有法子吗?”
  华伯平道:“你不必问,跟着我去得了。”
  二人走出大门,便吩咐各人的车夫,自拉空车回去。两人便带走带说话,到澄清池澡堂子里来。二人一直上楼,茶房看见华伯平,便叫了一声“华先生”,连忙开了一个房间。华伯平和杨杏园走进房间,伙计泡好了茶,就问“马上倒水吗?”
  华伯平笑道:“我现在不洗澡,问你们借两样东西。”说着将伙计引到一边,叽哩咕噜说了一遍。伙计笑道:“可以可以。但是你先生不怕脏吗?”华伯平道:“不要紧,反正回头这里来洗澡。”伙计听说,笑着去了。一会儿棒了一抱衣服进来,共是两套短灰布夹袄夹裤,两件青布夹袍。华伯平分了一件给杨杏园,说道:“穿起来。”杨杏园道:“哦!原来你是仿微服过宋的法子呀。”他将衣服抖了一抖,笑着又扔下了。说道:“真穿起来吗?见熟人,怪难为情的。”华伯平道:“那怕什么,低着头走路就得了。你看我穿。”说着,华伯平将短衣服换了,把长夹袍也穿起来。把自己的呢帽子,歪着戴在头上,两只手在腰上一叉,说道:“你看如何?”
  杨杏园笑道:“虽然形势不错,神情还是先生的神情。”华伯平道:“这是资质所限,我就没有法子了。你还不穿起?”杨杏园见他已经穿了,当真也就把衣服换了。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一阵。杨杏园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衣服算是换了。还有这帽子鞋子丝袜子呢?”华伯平道:“帽子鞋子都是呢的显不出华贵,丝袜子倒是要换掉。”于是又掏出五毛钱,叫伙计出去买了两双粗袜子穿了。
  两人脱下来的衣服交给了伙计,便低着头,一阵风似的,走出澡堂子来。
  杨杏园将帽子戴得罩在额角上,只拣着灯暗处走。华伯平赶上一步,将杨杏园的衣服一扯,笑着说道:“你尽管大方些,别让巡警疑心我们是一对扒手。”杨杏园笑道:“我们实在多此一举,就穿了原来的衣服,也不见得巡警拦住我们,不许走莲花河。”华伯平道:“说不换衣服去不得是你,说换衣服去不得也是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杏园笑道。“我这时满身感觉不舒服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不觉就到了莲花河,只见三个一群,两个一党的人,嘻嘻哈哈,在胡同里自由自在走,只有杨杏园和华伯平,倒像到了外国,失了主宰一般,二人尽管往前走去。华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样不进去?”杨杏园笑道:“算了罢,我们就在外面看看得了。”华伯平道:“胡说,到了这里来,哪还有不进去的道理?就是这里罢。”说着把手对北一指。杨杏园一看,是一方白粉墙上,开了一个假的西式门。门里面黑洞洞的,倒是门外面,撑着一个铁架子,架上挂了盏闷气玻璃煤油灯,发出一点淡黄的光。玻璃罩上,用朱笔写了“三等来喜下处”六个字。华伯平推着杨杏园,就要他进去,杨杏园一闪,华伯平扑了一个空。华伯平道:“不好,只怕踩了屎了。糟糕糟糕。”这里离街上的公用电灯又远,昏昏暗暗的,又看不清地下。
  杨杏园略微低了一低头,笑道:“倒不是尿,你闻,还有一股酸臭气,这是喝了酒的人,在这里吐了。”华伯平走到街中心,将脚顿了两顿,发气道:“到底怎么样?
  不去就回去了。“杨杏园笑道:”你瞧,倒发我的气。你要是进去,我还能不跟着走吗?“华伯平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进去,我又不跟着吗?“二人说着话,又走过了两家,这地方亮些,上手是家烧饼铺,下手是家大酒缸,中间一个小门缩进去,门口挂了一个尿泡灯笼。华伯平道:”就是这一家罢。“杨杏园笑道:”可以,你先进去。“华伯平道:”我的北京话,说得不好,你先进去。“杨杏园道:”这与北京话有什么关系?“说时,有两个人挨身而过,走了进去了。华伯平笑道:”我们跟着进去。“杨杏园笑了一笑,站着没有动。华伯平望着那两个人进去了,说道:”你看,人家都自自在在的进去了,我们怕什么?你怕走得,我就走前。“
  说着一鼓作气的,很快的走了两步便到了门边。杨杏园心想,这不好半路抽梯的,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小胡同,对面照墙上,挂着一盏斗大的小玻璃罩子,里面也有一盏煤油灯,照得胡同里,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墙下,一阵尿臊味,直冲将来。杨杏园连忙将手握着鼻子眼,原来这地方,一拐弯,一扇小屏门。屏门左边,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摆着三只泔水桶,屏门右边,是个小夹道,夹道那边,一间茅房,正半掩着门呢。两人刚要过屏门,一个女人的喉咙,嚷了过来,说道:“孙子呀,别走,乾妈,你把他拉着呀。”原来一个痢痢头老妈,伸着两只手,正拦住两个短衣的工人,不让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纸窗户眼里,射出灯光来。东南西北,人语嘈杂,闹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两个老头,一个小脚妇人,一只手扯住一个,前仰后合,一摇三摆,扭成一团。说道:“站一会儿,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儿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妇人是什么样子,只觉头发下面,红一块,白一块,大概那就是人脸了。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身上一股大葱味,又是关东烟味,问道:“你二位有熟人吗?可没有屋子了。”杨杏园笑着对华伯平道:“我们两人,没有被拉的资格,走过一家罢。”两人走出门,到大街上笑了一阵。华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马看花,有室迩人遐之感。”
  杨杏园道:“有的是,我们再找得了。”说着大家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接连走了三家,乱嘈嘈的,都是没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间,有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煤油灯。两个穿半截蓝长衫的人,就在淡黄的光下唱大鼓书。那个弹三弦子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响。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里唱着,“公子当时上了马啦,转眼进了大东门呀,”最后一个语助词,拖得极长,听得浑身难受。他们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个大个儿走过来,拖了一把大辫子,倒是胜朝遗民的样子。一件短平膝盖的蓝长衫,全是油腻,人还没上前,早有一股汗气冲过来。他一副酒糟脸,又全是红疙瘩,对着华伯平问道:“您啦,谁是熟人啦?”
  华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杨杏园怕露出马脚,反让他们见笑,便说道:“没有熟人。”
  那大个儿喝了一声,各屋子门口,就钻出一个妓女来。他便指着道。“东边屋里排七,西边屋里排二,北边屋子里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说时,一个妓女提着裤腰,由右边夹道里走过来。大个儿便指着她道:“打茅房里出来的这个排二。”那妓女伸着脖子,对大个儿呸了一声,说道:“打你妈屋里出来,打你姥姥屋里出来。”
  华伯平看见,也就忍俊不禁。这个当儿,啪的一声,背上着了一下,倒吓了一大跳。
  华伯平回头一看,只见一张通红的脸,两个麻眼珠子直转,在他身边,原来是个妓女啦。这妓女一张雷公脸,抹了一层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巴为止。她的脸色究竟如何,实在看不出,脑袋上又挽了一个脚鱼头,那泡花水刷得又光又湿,头发就像膏药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块。她身上穿套绿色印花布的裤褂,裤脚吊的高高的,露出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倒穿着水红线的袜子,花布鞋。她眼珠在长的覆发里一转,嘴唇皮一掀,露出黄根牙一笑,说道:“别装孙子,你打算我不认得你哩。”华伯平道:“怪呀,你怎么认得我?”那妓女仔细一看,说道:“呵呀,可不是错了。他不像您说话,这样怯,您是南边人吧?”说着又笑了一笑,说道:“给你沏茶,屋子里坐。”杨杏园成心给华伯平开玩笑,说道:“得,就是那么说罢。”那妓女听说,横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进屋去。杨杏园进得屋内一看,一张大土炕,炕上铺着一条旧席子,炕头边,叠着两床棉被,用红布掩盖了。窗户边摆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靠墙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些洋铁瓶绿瓦盆之类,倒是有一个瓷碟子,用水养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长。墙上挂着两张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两边配着红纸对联,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杨杏园心里想,别看旧东旧西,倒也有三分雅趣。
  杨杏园在这里观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华伯平一推,推在一张有圈无靠的椅子上坐了。回头就对杨杏园说道:“您也坐下。”杨杏园生怕她也站过来,气味罢了,若是沾上不干净的毛病,岂不是笑话,连忙退一步,在门边下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走进一个梳跷尾巴头的人,拿了茶壶出去,一会子工夫,把那茶壶送进来,塞在桌上的煤油灯下面。那妓女便斟了两杯茶,先递给杨杏园,后递给华伯平。她很不客气,随身一屁股,便坐在华伯平大腿上。坐了还不算,把身子还颠上几颠,瞅着杨杏园道:“过来过来,坐在一块儿。”这一下真把华伯平急死了,连忙用手去推。
  那妓女笑道:“你别忙动手呀。”华伯平这比大庭广众之中,碰了上司的钉子,还要窘十分。杨杏园先是好笑,后来看见他受窘,正要过去拉那妓女,忽然呜哩呜啦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对唢呐,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儿戏。
  那妓女听见响,走过去掀开门帘子,探头张看,华伯平这才脱了危难,接连吐了两口唾沫。那妓女张望时,一个卖羊头肉的吆唤着过来,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门槛上买羊头肉吃。华伯平和杨杏园丢个眼色,知会他要走。杨杏园靠在那张桌子,偏着头向壁子听呆了。华伯平听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小翠喜儿,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来!给大爷多上点洋劲。”就有个女子道:“你爱花不花!”那人又道:“什么揍的,你冰老子。”杨杏园一回头,笑着对华伯平道:“好文章。”
  华伯平轻轻说道:“走罢。若再不走,我要死在这里了。”杨杏园听了,未免笑起来。一句回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见一阵皮鞋得得之声,接上人的吆喝声,桌椅打倒声,瓷器撞击声,闹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里面跑,坐在土炕上,口里说道:“他妈的又出乱子。”杨杏园华伯平听了这种声音,还以为是人打架。只见门帘子一掀,一群穿制服的人,手上托着枪,伸头进来,对里面人仔细看了一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屋里,钻出许多人,捆绑着两个短衣汉子,簇拥着走了。所幸那些人掀开门帘,并没有对人问什么,依旧放下来。华伯平哪里看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热汗,如蒸笼里的热气一般,一阵一阵往外直冒。杨杏园也就不像刚才幸灾乐祸的,把华伯平开玩笑,半晌不能作声。这个时候,蹦蹦儿戏不唱了,卖羊头肉的不吆唤了,卖硬面饽饽的,唱话匣子的,唱莲花落儿讨钱的,全都没有了声息。院子里隔壁屋子里的男女叫骂声,也都不听见,立刻耳根清静起来。华伯平问那妓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儿晚上不干了,他妈的在这儿拿贼呢。
  这一同,谁还来啊?“华伯平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问这里是什么规矩,也不问杨杏园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放在桌上,一掀帘子就走。杨杏园看见他走了,也跟着出来。那妓女不料华伯平这大的手笔,坐坐就出了一块钱,心里想这两个南边人,是一对傻瓜,不可轻易放走,飞奔了出来,拉着华伯平一只手往后就拖。华伯平忘记了他是三等下处逛客,说道:”你拖我做什么?“
  那妓女笑道:“嘿!你瞧,还端起来了啦。忙什么?还坐一会呀。”杨杏园用手对她一挥道:“今天这个样子,能久坐吗?”那妓女将头一扭,望杨杏园扑了过来。
  杨杏园赶紧将身子一闪,她没有扑住。她于是一只手扯着华伯平的衫袖,一只手扯着杨杏园的衣服。笑着说道:“你们明天要来,不来……”杨杏园连忙止住道:“别骂人,我们南方人不信‘打是疼骂是爱’的那句话。”那妓女笑道:“你真矫情,明天可得来,不来我要骂哩。”华伯平杨杏园满口里答应来,这才脱身而去。
  两人出得大门,据杨杏园的意思,以为调查所得,材料太少,还要走一两家。
  华伯平吃够了亏了,死也不肯,一人在头里往前便走。杨杏园拉不住,只得笑着在后跟随。走了一阵,杨杏园喊道:“走慢些啊。”华伯平道:“我浑身不舒服,急于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两辆车子,雇了车便到澄清池来。伙计见着是笑吟吟地。
  华伯平走进房间,将衣服脱下,连忙叫伙计放水。杨杏园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于急到这一步田地。”华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阵狐骚气引起了我的恶心,我浑身作起痒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罢了。”说时伙计将水放好,华伯平披了围巾,走进浴室,便跳到澡盆子里去。这时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间,华伯平忽然记起了一桩事,不觉“嗳哟”一声。要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同谢解囊人还劳白发笑看同命鸟惋惜青春
                 
  却说华伯平“嗳哟”一声,杨杏园在这边屋子里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华伯平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丑东西,坐在我大腿上的时候,伸手在我衣裳袋里摸了一把。我因为是人家的衣服,随她去摸,钱放在小褂子袋里,她摸不着呢。现在我记起来了,我走的时候,嘴里还咖着烟卷。烟抽完了,那个烟嘴子,就放在袋里,现在一定没有了。那衣服伙计拿去了没有?”杨杏园道:“还在沙发椅上。”华伯平道:“你摸摸看,里面还有没有?”杨杏园当真拿起来摸了一摸,笑道:“没有。”华伯平道:“那个烟嘴子,是五块钱买的呢,丢了可恼得很!”
  杨杏园道:“那不值什么,花几吊钱再去看上一回美人,就拿回来了。”华伯平道:“罢罢罢!慢说拿不回来,就是拿得回来,宁可丢了,我也不去。”杨杏园道:“你怕得这样,为什么先又要去?”华伯平道:“先要去无非是看看而已,谁知会是那个样子。”杨杏园笑道:“明天告诉熟人,说华伯平还有一个贵相知在莲花河啦,也就是你生平的风流佳话了。”华伯平也笑道:“你不要以为花钱少,洗澡费烟嘴子完全在内,算一算,也就快十块啦。我又算学了个乖,到这里面去,还得小心扒手呢。”杨杏园笑道:“你出这大的价钱,人家叫什么名字都没有问,实在阔得很,这算得是莲花河的王金龙,可以高比‘见面银子三百两,吃杯香茶就起身’了。”华伯平笑了起来说道:“也不算冤。我们总算到了一回另一世界。说起此事来,也可做于侪辈了。”说着话,华伯平已经披了围巾,自浴室走出来。杨杏园道:“何以洗得这样快?”华伯平道:“我是昨天洗的澡,身上并不脏,不过水里泡一泡,除去秽气罢了。”杨杏园道:“果然,我也是昨天洗的澡,可是今天要不洗,恐怕去睡觉也睡不着呢。”说毕,自去洗澡,也是在热水里睡一下,就起来了。依着华伯平,一定要到胡同里去一趟。杨杏园因为许多稿子没有料理,却要回家。两人各穿了自己的衣服,分道扬镳。
  杨杏园回得家来,进得自己屋子,扭着电灯,只见桌上放着一个西式信封,上面写着自己收,旁书“史寄”两个字。心想这是史科莲来的信,我上星期,曾写一封信去,答复她的来信,了一段应酬,难道她又答复这封信来了吗?将信拿起,并未封口,拿出里面的信纸来,却是一封请柬。上面约的就是次日下午,在英丽番菜馆晚餐。在那候光的光字下面,另有两行红墨水钢笔写的字。是:“家祖母欲与先生一谈,务请驾临,不必客气。”杨杏园想道:“我说呢,她哪有钱请客,原来是她祖母拿钱出来。这位史老太太,有什么话和我谈呢,无非是道谢罢了。我若去了,分明是受人家的道谢,那有什么意思。不过不去呢,史科莲又特意注上了两笔,意思是很诚的,太拂人家的情,也不好。”想了一会,将请柬扔在一边,自去料理稿子。偏是这类不要紧的事,又会老放在心里,编了一会儿稿子,又把请柬拿起来,将那两行字看了一看。杨杏园一想,她若是请我,一定也请了冬青的,我不如先问一问冬青,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把那请柬依旧插进信封,便塞在一叠书里。
  次日,下午四点钟,杨杏园算定李冬青教书已回来了,自己走出大门,沿着胡同,一步步向李冬青门口踱来。走到门口,见小麟儿正夹着一个书包,从外面回来。
  杨杏园笑着道:“这两天怎么不到我那边去玩,我那边的菊花,全都开了。”小麟儿道:“你的花开了吗?我的花都开了呢。”杨杏园道:“前天我看见了,只开了几朵小的。”小麟儿道:“你哪里看见了。客厅里的不好,好的全在上面屋子里呢。”
  杨杏园笑道:“你这话是瞎说的,我不相信。”小麟儿一伸手拉着杨杏园的衣裳,说道:“你不相信,就进去看一看。”杨杏园道:“不必去看,我知道了,总没有我的好。”小麟儿听他这样说,死拉活扯的,把杨杏园拖了进去,一路嚷道:“不信,非要你看不可。”杨杏园也就一路笑着进来。
  李冬青买了一条鳜鱼,正自高兴的在院子里收拾,要煮作晚餐。看见杨杏园来了,笑道:“在我们这里吃晚饭吧?请你吃红烧鳜鱼。”杨杏园一想,这个样子,分明是准备在家里吃晚饭,没有预备出去,大概史科莲竟没有请她。随口答道:“一来就要叨扰。”李冬青一面洗手,一面让杨杏园在小书房里坐,随后也进来了。
  笑道:“随口就是戏词,这都是近来看戏的成绩。”杨杏园道:“我快有一个月没看戏了,这话不对。”李冬青笑道:“我是有证据的,并不是瞎说。其一,在你们那里,看了两份小报,我想,大词章家和大学生,决没有要看那种什么‘讲演聊斋’,‘土话西江月’之理,一定是看戏单子。其二,我在贵字纸篓里,发现好几回天乐园的戏单。那晚香玉的戏,我也看过几回,也还不错。”说着,笑了一笑。杨杏园心想,她以为我捧坤角呢,真是黑天的大冤枉。说道:“证据是不错,可是你误会了。这是富家那位大少爷,得来的成绩,我向来就不很大看坤角戏。晚香玉还是初起来的一个坤角,我更不要看。”李冬青见他辩之甚急,也就不再往下说。便问道:“这个时候,正是撰稿子的时候,今天怎样有工夫来谈谈。”杨杏园道:“今天的稿子,因为省事,早已办好了。只没有发。刚才在胡同里散步,遇到令弟,他拖我来看菊花呢。”李冬青道:“说到菊花,我记起一桩事。中央公园,年年是要开一回菊花会的,不知道今年陈列出来了没有?”杨杏园道:“听说就是这一两日之中,陈列出来的,同去看看如何?”李冬青道:“今天也晏了。”杨杏园约她同去看菊花,原是顺口说出,并未指明是今天。李冬青一说今天晏了,知她很愿去的,便道:“就是明天罢。这两天去,正是菊花茂盛之时呢。古人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又说:“人生为乐须及时’,所以机会倒是不可失的东西。”李冬青笑道:“看一回菊花罢了。何必引经据典,这样郑重说起来。”杨杏园见她明天的约会,又没有答复,也不好再说,谈了几句话,说要发稿子,就要走。李冬青道:“刚才不是说了,请在我们这里吃便饭吗?”杨杏园道:“实在说,我愿意在这里吃鱼。偏是今天五点钟,有人约了吃饭,我又是先答应了,不能不去。”李冬青笑道:“那边一定是满汉全席。”杨杏园道:“何以见得?”李冬青笑道:“这个典故出在《孟子》上,怎样不知道?孟子说:”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既然舍了这里的鱼,一定是去吃熊掌。现在有熊掌的酒席,只有满汉全席,所以我根据三段论法,断定了是满汉全席。“杨杏园听了,脸上不觉红了起来,心想她难道晓得史科莲请我。也笑道:”不过是吃西餐,其实西餐是不如中餐好吃,因为这个朋友请这餐饭,是有作用的,若是不去吃,好像存心躲避,也不好。从前有人说,在应酬场上吃饭,是尽义务,不是享权利。我起初不肯信,如今看起来,一点不错。“说时,看李冬青脸色如常,又笑道:”这一段说法,大可以和尊论见个高下吧?“李冬青觉得几句无心的笑话,一时高兴而出,倒惹起了杨杏园疑心似的,大非本意。便收了笑容说道:”这倒是阅历之谈,我很承认不错。“说到这里,便说别的,将这事引了开去。杨杏园分明要走,也就故意安闲起来,多谈些闲话。一直快到五点钟,才告别回家。
  一到家,听差便说,英丽番菜馆,已经催请来了,我知道您在隔壁。杨杏园连忙问道:“你怎样回答的?”听差道:“说就来,原打算过去告诉您呢。”杨杏园对他这个措词,很是满意,点了点头,急急忙忙换了衣服,就到英丽番菜馆来。一进门,伙计点着头招呼,问是哪一位请?他这里本是一个小番菜馆,一进门,就是个饭厅。这时大小桌上,人都坐满了。伙计这一问,他要说是一位史小姐请,未免令人听了注意,便说道:“是位姓史的请。”伙计道:“是位小姐吗?在楼上呢。”
  杨杏园也懒得理那伙计,自上楼来。下面伙计吆唤了一声,楼上的伙计,将一个雅座的门帘掀开。史科莲早伸着头向外望了一望。看见杨杏园,笑道:“请里面坐。”
  杨杏园见她没有梳辫子,头上挽着双髻,陡觉得除了几分稚气。头前面的覆发,她已剪了,露出头上雪白的头皮,灰色的制服,短短的领子,整个儿的脖子,都露在外面。长头发理的齐齐的,在那黑头发与白脖子分界的所在,有一圈细若蛛丝的毫毛,疏疏落落的,长可半寸,这越显出那青年处女的本色,竟不像是从前那个女孩子相了。也就含着笑道:“久候久候。”走进雅座来,上面坐着一位老太太,约摸有六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扶着桌子,要站起来的样子。杨杏园一想,这一定是史科莲的祖母,便取下帽子鞠了一个躬。史科莲便从旁介绍,说道:“这是家祖母。这是杨先生。”史老太太道:“科莲屡次对我说,杨先生人好。蒙杨先生的情,帮助她考进学堂去,我实在不过意。”杨杏园道:“因为听到李老太太说,史小姐有志求学,很是钦佩,所以帮一点小忙,其实并不费力。”史科莲将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笑着送到杨杏园面前,说道:“换一两样吧?”史科莲袖大入时,而又不很长,当她将菜牌子由桌子对面伸过来的时候,一节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王雪可爱。杨杏园伸手接过菜牌,说道:“不用换了,就是这样罢。”史老太太道:“杨先生喝什么酒?”杨杏园道:“不必客气,向来不会喝酒。”史科莲对她祖母道:“杨先生倒是真不喝酒,我是知道的。”这话说完了,忽然一想,话有语病,接上又对她祖母道:“上一次不是李小姐过生日吗?那一天,李小组家里吃寿酒,男女两大桌,全摆在她家客厅里。当时,还行酒令呢!杨先生却总是不很大喝酒。”
  史老太太对于这些话,并没有注意,史科莲解释了一阵子,她也莫名其妙。不过和杨杏园谈些起居琐事,后来慢慢谈到江南风景,便问杨杏园道:“老太爷还在堂吗?”
  杨杏园道:“家里还有一个家母。”史老太太道:“兄弟几位呢?”杨杏园笑道:“可不少,愚兄弟六个。”史老太太笑道:“杨先生添了几位少爷了?”杨杏园道:“舍下都是反对早婚的。再说在外面糊口,也就不敢再添家室之累了。”史科莲这时便没有作声,自低头吃东西。史老太太听着杨杏园的话前后不接气,而且所答非所问,不过她年壮之时,也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太太,如今老了,心里虽然尽管慈善起来,那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并不曾让人,她一看这种情形,心下了然,知道杨杏园并未结婚。笑道:“是的,在外办事,没有家室那是轻松得多。”杨杏园道:“老太太说得极对。”史老太太道:“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客中有家室也方便许多,一个人显得孤寂些。”杨杏园道:“久客在外,也就惯了。”史老太太和杨杏园大谈家室问题,史科莲在一边,却是一言不发。一直谈到上咖啡,词锋方始中断。史科莲对杨杏园笑道:“家祖母原想亲自到杨先生贵寓去奉看的,因为那是富公馆,又不知道能去不能去?”杨杏园道:“那就不敢当。史小姐这话替我说了,我要去看史老太太,因为是余公馆,又不便去,还是要老太太原谅。”史老太太道:“不瞒杨先生说,我祖孙两个,在北京住着,衣食虽然不愁,精神上非常痛苦。”说着将手对史科莲一指,说道:“她又爱使小性儿,在人家家里做客,哪里容得?我因为她是无娘无老子的人,不忍管她,所以这回闹得她一个人决裂了出来。不是杨先生帮助,还不知道怎么了局呢。”杨杏园道:“这也是人情之常,现在史小姐到余府上去,彼此一说开了,总是亲戚,自然可以恢复感情。”史老太太笑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面的情形,事外人是猜不透的。今天到这里来,是我到她学堂去邀她来的,她并没有回去呢。”史科莲对杨杏园一笑,说道:“这事见笑得很。”说话时,史科莲用着刀子,正和她祖母削一个苹果的皮,削好了,伸手要递给她祖母。史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主客之分都没有了?应该先敬容呢。”
  恰好杨杏园盘子里摆着两个香蕉,一个橘子,并没有苹果。杨杏园道:“你老人家不要客气,这里有。”他这样说时,低头一看自己的碟子里,正是没有苹果。自己也觉这种虚谦,虚谦得没有道理。史科莲这时也就很为难。这个苹果,一定要给祖母,岂不是不给祖母面子,若是吃了,越发显得没礼。要是送给杨杏园,巴巴的削一个苹果给人,又有些不好意思,况且经祖母说明了,然后再送给人家,在仪节上,也难为情。手上拿着个苹果,脸上尽管显出笑容来,却不知道如何交代是好。恰好茶房送了毛巾来,杨杏园一伸手,先将手巾接去了。史科莲随手将苹果放在碟子里,也接了手巾。这一个难题,才这样含糊过去。
  这时,一餐饭已完全吃毕,大家自然要走开,不能久占人家的座位。杨杏园将帽钩上的帽子,取在手里,和史老太太道了一声“谢谢”。又和史科莲道了一声“再会”。史科莲却在身上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说道:“这上面有电话号码。密斯李若是有什么事,请杨先生转告她,就在电话里通知我。”杨杏园接了名片,拿出身上的皮夹,将它藏好了。复又点了一个头,告别回家。一路之上,他坐在车上冥想,究竟不知道这一餐饭是什么意思。要说是酬谢,不应该请我一个,要说是约我谈谈,又毫无所谓,叫人真是不解。到了家里,屋里业已亮了电灯,只见桌上放了一个苏式的红漆提盒。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将提盒盖掀开,里面有大小三个盆子。
  一个盆子红烧鱼,一盆子肴肉,一盆子金花菜。用手摸盘子,兀自烫手。便一样一样拿了出来,放在桌上。他心想这不用说,是李冬青送来的。这大概是因为请我吃晚饭,我没有到,所以又把可口的菜,送了三样来了。这时听差进来,杨杏园一问,果然是李家送来的。杨杏园一看桌上那盆杨妃带醉的菊花,电灯光一照,白中透出浅红,越发好看。菊花旁边,摆着一盆大红秋海棠,两相陪衬起来,觉得菊花真非凡艳。在好花盆底下,放了一册仿宋本的唐诗,凑趣得很。便叫听差道:“这附近有好酒卖没有?”听差道:“您又喝不了多少,买去作什么?富二爷那里有大瓶子的白兰地,给您倒一杯子,够喝的了。”杨杏园一皱眉头道:“俗俗!二爷那里有瓶果子露,前天我喝了半杯,很好,你看还有没有?”听差听了,将提盒带着走了。
  一会儿拿了一个高不到一尺的小酒瓶子来,另外一双牙箸,一个无花仿玉的白磁杯子,全放在桌上。杨杏园一看那瓶子上的白商标纸,乃是果酒公司的葡萄露,还没有开封呢。杨杏园先就有三分中意,笑问听差道:“这都是你办的吗?”听差道:“不是。刚才到二爷那里要酒,他看我手上拿着提盒子,就连嚷明白了,在书格子里拿下这瓶酒来,又叫我拿这一副杯著。”说着笑了一笑。又道:“他说,杨先生若是做了诗,给他瞧瞧。”杨杏园就中了魔似的,摇头摆脑的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一高兴在身上掏了一块钱赏给听差。听差得这一笔意外财喜,笑着道谢去了。
  杨杏园将桌上收拾得清楚了,将瓶子打开了,斟上一杯酒,端起来先抿了一口,味是鲜甜的,竟不十分厉害。于是坐下来,一面读诗,一面喝酒。自己本来吃了个八成饱,因为一高兴,就想点酒喝,所以这样闹起来。不料菜既好吃,酒又适口,吃得滑了嘴,只管喝下去。慢慢的喝了半个钟头,那一小瓶酒,竟去了三分之一。
  他本来没有酒量,这葡萄酒喝在嘴里不怎么样,到了肚里去,一样的翻腾起来,因此就有些醉意。不会喝酒的人,是不会大醉的,自己心里明白,就不敢喝了。不过人是很高兴的,一想今天的事情,不能不记之以诗。想到这里,在抽屉里抽出一张玉版笺,面前现成的笔砚,将笔蘸得墨饱,便写道:“制出鱼羹带粉香,玉人……”
  写到这里,连忙将笔涂了。又写道:“一宵沉醉美人家,”写了这七个字,又把笔深深的涂了。自己想道:“我今天下笔,怎样如此的放肆,不要做罢。”把笔放下,将那张玉版笺,搓成了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听差见他在写字,知道已不喝酒了,就给他泡上一壶浓茶,把碗著全收了去。杨杏园也觉得口极其渴,而且心里也有些慌乱似的,便摄了一把檀香末,放在钢炉里燃着,自己斟了一杯茶,躺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慢慢的喝着茶醒酒。闲看电灯底下,那四五盆菊花,瘦影亭亭,淡秀入画。不由得想到“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两句词。心想今晚诗情纤艳得很,何不填一阕词试试。对窗子外面一看,只见月华如洗,院子里那棵树被风吹着,光杆儿只在空中摇撼,略一思索,已有了两句,按着格式,恰可以填一阕《临江仙》。
  马上坐到书桌上,提起笔来,将想成的句子,先写好了。自己沉吟了一会,又接上三句。因是眼面前的事,即景生情,写来并不费力,不多一会儿,已经填好一阕词。
  思路一活,意思上生意思,又填了一阕。填到第三阕,只写了两句,觉得不是章法,左想右思,总接不下去,只得算了。而且酒没有醒得好,人也实在要睡,丢了笔墨,自去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因为记起一桩事,便出去了。他出去不久的时候,李冬青因为来履约去看菊花,特意来约他定个时候,听差没有留心杨杏园出去,一直引李冬青到后进屋子里来。一看一连三间屋内,寂焉无人。听差便道:“杨先生大概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的。李小姐,您坐一会儿罢。”李冬青道:“不坐了,我留一个字条儿罢。”说着,坐到杨杏园撰稿子的位子上,拿起笔,还没有打开墨盒,只见一本唐诗底下,露出半张字纸。纸上有“门外即天涯”五个字射入眼帘,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两阕词,词前面序了几句,说道:“对花小酌,不觉做醺,触景生情,偶填《临江仙》数阕,然未尽我意也。”那词是:瑟瑟西风帘(巾莫)冷,庭槐噤了啼鸦。小窗明月玉钩斜,闲吟浮绿囗,微笑对黄花。自囗沉檀消薄醉,抛书双手频叉。今宵夜课较寒些,更阑休索梦,门外即天涯。
  李冬青将词看了一遍,把写字条的事都忘了,念了几遍,点点头,心里想道:“确是意犹未尽。”再看第二阕,依旧是麻韵。那词是:白纟宁歌残秋意乱。谁怜憔悴京华,知音一个转推她,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尽有啼痕余旧恨,凄凉江上琵琶,红墙不是白云遮,莫如思妇泪,化作断肠花。
  李冬青看了上阕,脸上红色一变,心里尚还有几分同情,看到下半阕,颜色勃然一变,心想这未免拟于不伦,这若是被他这里几位公子哥儿看见,岂不是笑话?
  而且无病而呻,很犯不着。这词下面,还有三句,依旧是麻韵。那词是:眉样初成天际月,秋容淡秀如花,忽然高髻挽双丫。
  这以下便没有了。李冬青想道:“这个字下面,分明有惊喜初见之意,这是谁呢?这样说来,第二阕词,竟与我毫不相干,我何必多什么心?”想着又把词从头念了下来,念到那“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颠倒着念了几遍,究竟按捺不下,便打开抽屉,将这张稿子放进去了。然后找了一张纸,写道:“午间无事,如约赴中央公园看菊花。一时至二时,在春明馆会晤可也。”纸后面注了一个“青”
  字,把它来压在那本唐诗底下,便对听差道:“杨先生回来了,你告诉他桌上有张字条,他就知道了。”说毕,她自走去。
  一个钟头以后,杨杏园回来了。虽然看见书下半张字纸,以为是昨晚自己填的词,也就没有留意。等听差说了,他才知道是李冬青留的字,杨杏园看了一遍,便把这字条,放在一个小信件匣子里。再一看填的那两阕词,却不看见了。心想奇怪,明明压在书下面,何以不看见了?这一定是她看见,带了去了,但是措词不恭,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就是看见了,也未必偷拿去吧?大概是富家兄弟,拿了看去了,也未可知,不过刚才从前面进来,他兄弟三个,都没有回家,这一猜又不对了,好在这也不是大问题,猜不着也就算了。吃过午饭,快要出去了,因为找手绢,打开抽屉来。只见那张稿子,摆在浮面。“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却被墨涂了。杨杏园扶着抽屉,呆立了一会,然后点点头。把那张稿子索性撕成了纸条,扔在字纸篓里,看一看手表,正指十二点三刻,算一算,由家里坐车到中央公园,大概是一刻钟的工夫,马上坐车出去,到中央公园里面,正是一点钟了。因此马上就到中央公园来,买票进了门,顺着大路,慢慢走去。心里划算到春明馆泡一壶茶来等着,低着头在柏树林里,数着脚步,一步一步的走。忽然面前有人笑了声,说道:“巧得很。”杨杏园抬头看时,李冬青从回廊下穿了过来,杨杏园也笑道:“这真算能守时刻的了,虽外国人也无过之。”李冬青道:“这句话有些不合逻辑,外国人就能替守时刻的人作代表吗?这‘外国人’三字,自然是指欧美人而言,但照字面上论,决计不能这样说,马来人是外国人,黑人也是外国人,”杨杏园不等她说完,笑道:“是我宣告失败,虽然失败,我很为荣幸。”李冬青笑道:“这又不是和国手下棋,何以虽败犹荣?”杨杏园道:“何妨作如是观?”李冬青笑道:“可谓善颂善祷了。但是当面恭维人的人,背后……”杨杏园道:“背后就骂人吗?”
  李冬青笑道:“这也是不合逻辑的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啊。”杨杏园一想,她这句话,分明指我那一阕词而言,也就一笑了之。
  两人顺着脚走来,已到了社稷坛,那上面大殿上出来几个青年,有一个人李冬青却认得,是杨杏园极熟的朋友,他原走在杨杏园前一二步,这时停一停倒退到后面去。说道:“你瞧,你的朋友。”杨杏园看时,原来是吴碧波。便抢上前几步。
  叫道:“碧波碧波,不要走。”吴碧波用手扶着帽沿,略为点了一点头,笑嘻嘻地望着杨杏园。杨杏园道:“不要走,我们一路看菊花去。”吴碧波放低声音,斜着眼睛笑道:“这可对不住,我要陪我的好友哩。”说着自向东边去了。杨杏园停了一停,李冬青才慢慢走上前来。笑道:“你这位朋友,很调皮的。”杨杏园道:“小孩子淘气。”李冬青笑道:“阁下也未必是大人。”说着话,已进了摆列菊花的大殿,游人很多,杨杏园就没有往下说了。这一个大殿上摆着几百盆菊花,五光十色,倒很不少俊逸的种子,看了一遍,杨杏园问李冬青爱哪一种。李冬青就一老一实的,批评了一阵子。到了最后,少不得也要问一声杨杏园,你爱哪一种。杨杏园道:“菊花越淡越好,我爱白的。”李冬青道:“这里白色的菊花很多,难道你都赞成吗?”杨杏园道:“自然有个分别。”说时,杨杏园将手往东边一指,说道:“那边有一棵很清秀的,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爱的菊花。”李冬青笑道:“那自然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的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一朵菊花,大概伯乐所顾,一定不凡。”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枝独干,上面开了两朵白菊花,那菊花瓣子,有一指宽,瓣的尖端,略略带些粉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见得十分好呀,那边不有一盆吗?不过题名‘六郎面’,却是很切。”杨杏园道:“不对,不对。”李冬青一面说话,一面弯着腰,将那白蜡杆上夹的标名纸条,看了一看,原来是“并头莲”三个字。这一个小纸条,本来卷着半边的,所以李冬青先没有看见。这时那纸条挂得平正了,一看都看见。李冬青脸上一红,不敢望着杨杏园。杨杏园本想问一声你赞成吗?说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搭讪着掉过脸去,故意很诧异的说道:“好花好花。”李冬青也回过脸来问道:“什么好花?”杨杏园道:“这两朵葛巾,绿色的花瓣,配着金黄的花心,实在古雅。”李冬青附和着他的话,也赞许了一阵。
  刚才的话,云过天空,就不提了。
  看了花,走出大殿,杨杏园道:“今日天气,没有风沙,在园里绕个弯儿再出去,好吗?”李冬青道:“忙人都有工夫绕弯,我闲人自然不成问题。”杨杏园让李冬青走前一步,自己在后跟随着。沿着柏树林里的大路,走了大半个圈。杨杏园只是望着前面人的后影,不像未看花以前,那样谈笑自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李冬青时常找出几个问题来谈着。顺步走去,不觉到了水榭后身的小石桥上。一弯曲水,这时既清且浅。水面上还留着几根荷叶秆儿临风摇撼。李冬青道:“这残荷叶,既枯又黑,究竟不好。记得《红楼梦》上有这一段,贾宝玉要拨去塘里的荷叶,人家一劝他,说‘留得残荷听雨声’,他就留着,可见人的见解,随时可变。”杨杏园道:“那是姊妹们劝他的,所以他信了。要换一个贾政门下的清客去劝他,恐怕没有这样灵。”李冬青笑道:“这话我也承认。”杨杏园道:“你觉得宝玉这种行为对不对?”李冬青道:“据我说,宝玉一生,没有一桩事是对的。”杨杏园笑道:“这个批评,下得太苛刻了。能不能举出一个例子来?”李冬青道:“这不是一言可尽,我有一本《读〈红楼梦〉杂记》,上面批评得有,我明天送给你看,你就知道了。”一面说话,一面走着,又到了水榭前面。杨杏园却不往前走,自向水榭外的回廊下走来。李冬青在后面说:“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走罢。”杨杏园靠着栏干道:“这里靠水,很清静。晚上在这里玩月,三面是水,最好。”说时,杨杏园呆呆的站着,只望着对岸,那对岸,一个大铁丝网罩,从岸上罩到池心,里面养了不少的水禽。李冬青道:“不错,那里养了两只鹤,它要飞舞起来,远远是很好看的。但是这种东西,懒得很,它是难得飞舞的。”杨杏园道:“不!我是爱看水里的那一对鸳鸯,你看它游来游去,总不离开,很是有趣。”李冬青站在杨杏园后身,彼此都不看见脸色。杨杏园说了这句话之后,半晌没有言语。李冬青笑道:“这也是天生的。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爱教你怎样,你便得怎么样,有是推不了,没是强不过来。我们看见鸳鸯,双双一对,觉得有趣。也许它自己看起来,极是平常。”杨杏园便套《庄子》说道:“子非鸳鸯,安知鸳鸯之不乐?”李冬青也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鸳鸯之不乐?”杨杏园道:“我们不用争。我请问你一句话,天下事事物物,还是有伴侣快乐些呢?还是没有伴侣快乐些呢?”李冬青道:“这很难说定,看各个的性情物质如何,才能下断语,有以得伴侣为乐的,也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杨杏园原是看着鸳鸯,这时转过脸来,正对李冬青道:“这话我不敢赞同。要说人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何以没有人成心学鲁宾逊飘流到绝岛去的?”李冬青道:“在这种社会里,我们碰不到罢了,哪里能说没有?”杨杏园道:“就是有,也是有所激刺使然,决不是自然的。我以为与世落落不合的,像陶渊明严子陵这些人,并不是以孤独生活为乐。不过眼界高,把俗人看不入眼,所以成了孤高自赏的人。你以为如何?”李冬青笑道:“你根本上错会了我的意思,你说的是人事,我说的是天然。你慢慢想去,就明白了。”杨杏园道:“世上哪有……”
  李冬青不让他说完,止住他道:“不要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走吧,那边温室里面,还有许多鲜花,到那里看看去罢。”说毕,她已开步先走。杨杏园见她已走,只得也就跟在后面,李冬青已是毫不停留,出了中央公园的大门了。杨杏园生怕自己的表示,有些太露骨了,以至引起她的不悦,悄悄的在后面走,不敢再说什么。
  可是看李冬青的颜色,丝毫没有什么变动,依然平常一样,心里又安慰了一半。不过她这样矜持,俨若无事的态度,未知她的旨趣何在。两人各坐了一辆洋车,一路回家,李冬青的车子在前面走,杨杏园的车子在后面走。车子是先到杨杏园门口,李冬青的车子过去了,她还回过头来,笑着说一声“再会”。

 
 



 
第五十二回一柬结金兰缘订来世四言留血泪誓守今生
                 
  杨杏园低着头走进自己屋里,将帽子一扔,挂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发椅上一倒,靠住椅子背,只是傻想。脑筋里的印象,如演电影一般,哭的形状一幕,笑的形状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个持重的人,照今日看来,有几处很是率真的了,但是有几处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装痴装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这种人最可怕,我是不取的。本来呢,女子经人家用情的试验,这是不肯轻易容纳的,她装痴装呆,却又难怪。她是有意如此吗?又有些不然,当我看鸳鸯的时候,她照事论事,恐怕还没有悟到,不见得吧?我说那并蒂菊花的时候,她不是很难为情吗?”顺边一想,反边又一想,觉得顺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哑谜自己猜,简直猜不出一个头绪来。就这样糊里糊涂想了几个钟头,在沙发上竟呆过去了。在这个当儿,吴碧波穿着一套漂亮的西装,笑嘻嘻地进来。吴碧波后面又来了许多朋友,十个倒有九个穿了西装。而且每人的衣襟上,都插上了一朵红花。他们走上前来,簇拥着杨杏园往外就走。都说道:“快上礼堂去罢,害什么臊呢?新娘子快要到了。”杨杏园这时候,喜欢得言语无可形容。只是嘻嘻地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礼堂上,那边站着一个身披水红纱的新娘子,一群女宾,围得花团锦簇。杨杏园心里想道:“好快,她怎么就来了?”这时人多手杂,一阵忙乱,就把婚礼举行过去。一刻儿工夫,大家又在新房里了。壁上挂着许多绣屏喜联,有一个玻璃框子的丝绣喜联,上面落款是“杏园冬青两先生结婚之喜”。上联是“水月松风清华绝俗。”心里想道:“这哪像喜联,而且字样用得太不好,我看下联拿什么来对?”一回过头去,看见李冬青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低头一笑,转过身去了。仔细看时并不是水红色,乃是藕色的。而且没有穿裙子,乃是一件旗袍。心想,这件衣服,从前梨云是最爱穿的,她也爱穿吗?不想再一看,这人正是梨云,梳着一条漆黑的辫子,插上了一枚珠花压发。杨杏园忘其所以,手扶着梨云的肩膀,说道:“你怎样把脸背着我,你恼我吗?我真不晓得你还是好好的。”但是她死也不回转脸来,哪里牵得动?
  那些男女来宾,大家都好笑,说是新郎大没有用了。头一天,大庭广众之间,就是如此,将来还了得吗?杨杏园听了这些话,又羞又急,挣出一身大汗。这时有人喊道:“杨先生!杨先生!”好像是叫他松手。杨杏园睁眼一看时,手扶着沙发椅子的靠背,人还躺在沙发椅子上呢。听差站在一边,说道:“杨先生醒醒儿罢,快开饭了。”说时,拧着了电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了茶杯,对那茶上升起来的热气出神,半晌也没有说什么。听差道:“杨先生,您不舒服吗?”
  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病,不该睡午觉,把人睡呆了。”杨杏园这样说着,倒是真像有病似的。夜里勉强将报馆里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纸来,笔蘸得墨饱,不假思索,就写了三张八行。刚要写第四张时,自己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看,虽然有两三百字,全是空话,一句也不切实。一嫌不好,马上把它挂成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写起,把句法往简洁一路做去。写了一张八行,还觉不好,又把它搓成第二个纸团,扔到字纸篓里去了。这时心里一大篇的话,真好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把笔丢了,走到卧房里去,仰在床上躺着,望着帐子顶,静静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个意思。一翻身爬起来,走到桌子边坐下,提笔便写了四句诗。那诗是:审卷西风漾鬓丝,黄花相对两三枝,花寒若有怜人意,可在亭亭不语时?
  写毕,又在诗后草草的写了几行字道:“看菊归来,对案头盆供,尤为爱惜。
  偶有所感,因赋七绝一首。尚乞不吝赐和,以开茅塞也。邵呈冬青学姊正之,杏园再拜。“将信写好,马上就叫听差送到李家去。当对心里就系了一个疙瘩,不知道李冬青对此,是怎样的答复?初时预料今夜有回信,一直等到十二点,并没有信来,只好去睡觉,待诸明日。心想,她早上是要出去教书,回来在下午,若有回信,恐怕要到明晚了。
  谁知次日一早起,刚一下床,就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那字正是李冬青的笔迹,也来不及扣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下,便拆开信来,那信道:杏园吾兄爱鉴;青今突以兄相称、兄必讶然。而青之于此,固已筹思半年,烂熟在胸。但隐无可隐,至今始发耳。兄于青,相知未及一年。而青于兄,则在读梅花诗十首之时,已心仪其人;盖词华藻丽,潇洒不群,自有令人钦慕者在也。及既见吾兄,则一往情深,人如其诗,窃幸所慕之非虚。而兄以青命途多舛,家室飘零,尤垂青眼,青非木石,安得木然无动于中?故诗文往返之间,花月评章之会,虽相逢日密,而不敢以男女之别为嫌。情感之好,夫岂局中人自知,唔侪友朋,固早已纷腾于口矣。事已至此,青果择终身之良伴,舍兄而外,宁复有谁?即以今日而论,并蒂之莲,同命之鸟,兄所举以示青者。则白首之约,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由是言之,是吾两人之必须结合,各已莫逆于心,奚待黄花之诗,微辞遥托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花怒放。拿着几张信纸,开了房门,就往外走,打算告诉人。但是走到外面屋里一想,又有谁可告诉呢?他醒悟过来,自己也好笑。
  复又走回卧室,将那封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这才知道了,原来信还只看一半,还有两张信纸,写得密密的呢!上面说:虽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堕地以来,已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缘,与青绝对无分。青言及此,虽为万言之书,不足以尽其悲苦之万一。柔肠万转,只向兄道得一声一有负知己“而已。
  杨杏园看到这里,脸也变了,手也颤了,那一颗心,更是像时钟的下摆,在胸口乱跳。但是越是这样,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说: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伤兄心,故始终隐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冬情场所受重创,已为毕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泪未干,青又将以薄命之故,向兄索之,于情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拟一面求形迹之淡,以冷尔我情意。更一面物色贤淑,自居于蹇修。顾兄既比邻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见许,致青为兄情同所缚,无可自拔,结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梦梦耳。
  杨杏园看到这里,已经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听差在外面,已经由玻璃窗下,看见了杨杏园,他进来打脸水,说道:“杨先生,早上很凉,怎样还穿条单裤,仔细中寒。”杨杏园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再看信末段说:嗟夫,杏园兄,我负君矣。为兄计,视我为梨云妹,业已死去可,或以为李冬青并无其人,自始即未尝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为女,十五年之后,犹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说,渺茫无稽,亦空作此想而已,杏园兄,谓将奈何?
  杨杏园将信放在桌上,把两只胳膊,互相抱住枕着头,对着那一张剩信,不敢仰视。半晌,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将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节信说:青书及此,已不觉腕之酸,泪之下,方寸之乱,而琐琐碎碎,以前所作何语,即亦不复自知。但预料兄读得此书,其烦恼痛苦,当十百倍于青者。
  青于无可奈何之间,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爱,移作精神之爱,以同民之爱,移作手足之爱。则庶几有生之年,犹不失为尘海之良伴也。人而至于终身爱好,彼此无间,则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于婚姻之约哉?且退步想,世之始以友爱,继之以婚姻,而终乃以计划柴米油盐,陷于苦恼之境者,则又比比是。则吾人得终身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满结果看。且西谚有言曰:“结婚乃人生之坟墓,”由此言之,则吾人何不为活人,而必作冢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随时俗,青常信能解脱一切者,则其对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态度相对。而青之琐琐碎碎,或正浅之乎视兄耳。方寸既乱,不知所云,咽泪长叹,掷笔们然。惟兄察之。
  冬青再拜杨杏园将信看完,也不愿再看了,将信叠起,便塞在衣袋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半晌觉得两条腿像冷水浇了一样,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穿一条单裤子,赤足穿鞋呢。回头一看,洗脸架子上,不知几时,已经放了一盆水在那里,走过去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热。但是也不愿意叫听差再换一盆,就这样洗了一把。漱洗之后,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这样一来,就伤了风了。穿好衣服,喝茶看报,不到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里来,慢慢踱来踱去,呼吸空气。这伤风症偏是不适用这样治法,越运动越是难过,一阵恶心,便大吐起来。听差看见,连忙走过来搀扶道:“刚才我还说,您别冻着,您瞧,还是冻着了。您进去歇一会儿罢。”这时杨杏园身不由主,实在也支持不住,由听差把他搀了进来,摸着床,便睡下去,听差便替他将被盖好,这一睡,糊里糊涂,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过来,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听差,泡了一壶姜汤,拚命的喝了半壶,索性脱了衣服,将被盖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觉,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爽快了。
  这时已是晚上,日里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着,睡在枕头上,先是听见富氏兄弟吃晚饭,复听到富老大出门去,听到老二老三念书,又听到老大回家,一直听到万籁俱寂,自己还是睡不着,前前后后,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来,在衣袋里将那封信取出,睡在枕头上,一字一句,仔细研究了一番,总觉得李冬青纯是自怨自艾,并无半点对我不满,那末,何以不能结婚?在这一点上,自己作哑谜自己清,什么原由也猜遍了,总觉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着。不觉听得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当,敲三下。这时,杨杏园两眼枯涩,才觉得有些昏迷,便闭着眼,立意睡觉。无如心火如焚,一阵一阵的鼓荡,总是睡不稳。后来便用相传治失眠的老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数。不料数到三千个数目,还是清醒白醒的,于是这一晚上,简直没睡,等窗外大亮,听差起来扫院子,才迷糊了一阵。到了上午十二点钟,慢慢的起来,打一个电话,向报馆里告了假。便随便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看。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只听见小麟儿在窗外和听差说笑,便把他叫了进来。小麟儿问道:“杨先生,你今天没有出门吗?”杨杏园道:“没有出门。”小麟儿道:“杨先生答什么病?好些了吗?”杨杏园道:“我不害什么病。”小麟儿道:“我昨天下午到你这儿来了,你睡了一天,怎不是害病?今天上午我也来了,你还没有起呢。”杨杏园道:“你没上学吗?”小麟儿道:“上学了。”杨杏园道:“你上学,上午哪有工夫到这里来?”小麟儿道:“我看你不舒服,特意来看你的。”杨杏园便握着他的小手,说道:“谢谢你!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小麟儿笑道:“是我自己来看你的。你不舒服,我妈不知道,我大姐也不知道,他们没有叫我来看你。”杨杏园道:“那末,越发的要谢你。你大姐在家看书吗?”小麟儿道:“没有看书。”杨杏园道:“出去了吗?”小麟儿道:“在家里待着呢。”杨杏园再要和他说话时,他摔开手就跑,说道:“我不和你说许多话,我要回去呢。”杨杏园道:“回去有什么事?”小麟儿把一个食指含在嘴里笑着对杨杏园道:“我不告诉你。”说毕,就跑了。小麟儿去了,杨杏园一想,这大的小孩子,他哪里懂得来看病。我又何必作那小家子气象,兢兢于婚姻之得失,越发让她难过。我不如放开手去,照她的话行事,看她将来怎么样?如此一想,振作精神,便依旧如往常一般作事。对李冬青那封信,便打算等到灯下无事,详详细细答复一番。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和富家兄弟讲了两篇《楚辞》,早一点儿就回书房来。
  一掀门帘子,只见李冬青坐在自己写字的位上,铺了一张白纸,低头写字玩。前面两行写的是“欲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又两行“竹叶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写到“此”字,李冬青一抬头见杨杏园进来,便笑着站起来说道:“讲得好《楚辞》。”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李冬青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窗户外听了半天呢,我听见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那几句,高声朗诵,我就止住听住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李冬青道:“不要发牢骚了,我问你一个字。这个‘落’字和上句‘坠’字是平等的吗?”杨杏园笑道:“你是一个研究词章的人,难道这个不懂?”李冬青道:“我还真不懂。我想这菊花不比别花,没有自落的,从小读《离骚》就引为疑问,后来看王逸的注本,他当作‘取’字解,以为这‘落英’二字,是和‘坠露’相对的。这样解,终不妥。但是除了这个也无别法可解了。”杨杏园道:“这样解是不对的。”李冬青道:“还有别解吗?”
  杨杏园道:“你念过《尔雅》没有?”李冬青道:“只看过一两回,这和《说文》一样,看着一点趣味没有,没有念过。”杨杏园道:“那就难怪。这个‘落’字的解法,《尔雅》释访第一句,就说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亻叔落权舆,始也。这句‘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初开的菊花,又香又嫩,自然好吃。若说吃落了的菊花,恐怕自盘古到如今,也没有这回事。”李冬青笑道:“这种念了头痛的书亏你记得。”杨杏园道:“这也因为它是《尔雅》第一句罢了。”李冬青道:“如此说来,北京这些饭馆子里的厨子,都是会读《离骚》,会读《尔雅》的。”杨杏园笑道:“匪夷所思了,这话从何说起?”李冬青道:“到了秋季,这些饭馆子,不都新添菊花鱼锅吗?说一句笑话,我初次在北京上馆子,看见伙计送上两碟白菊花的花瓣来,摆成一只螃蟹的样子。我想这倒别致,但是也不过猜着摆样罢了。后来桌上的人把两碟新鲜菊花瓣全倒进火锅里去,我才知道是吃的。如此说来,不是北京厨子,得了屈大夫的衣钵,知道餐落英吧?”杨杏园道:“这种吃法,南方也有,不见得就是北方厨子发明的。而且这些厨子弄这项菊花锅,焉知又不是得之于士大夫之家哩?”李冬青见杨杏园谈得很高兴,索性引了许多问题来问他。杨杏园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今天这样高兴?自己本来有一封长信要寄给她,现在二人当面,正好谈一谈了。可是李冬青尽管引着许多有趣的事说,想要问话,无缝可入。而且自己所要问的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尽的,总要慢慢谈起。所以说了半天的话,杨杏园只是嘴里随便答应。说了之后,自己便不记得了。
  杨杏园正想之间,在桌子边,和李冬青对面坐下,见那张字纸,“菊花从此”四字以下,便没有字。因成心问道:“这是两句熟诗,我竟忘了,这下面还有几个什么字。”李冬青笑道:“何至于忘了。”提笔便补上“不须开”三字。杨杏园道:“这两句诗,固然是活对法。但竹叶于人无分,只管竹叶于人无分,何必菊花也不让它开?”李冬青低着头,手抚着那张纸,很凄惨的说道:“这叫无福人连累有福人。”杨杏园听了她这话,不知要怎样说才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然后说道:“我自信是个厌世派,不料你厌世的观念,比我还深。”说了这一句话,再要往下说,又觉太逼近了,转不好出口。因为这一年以来,和李冬青虽成了极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谈到恋爱问题,李冬青必极力加回避。若是谈些文艺上的话,反可以尽兴发挥,无话不谈。起先杨杏园还以为李冬青不脱旧式女子的故态,有些害臊。后来日子一久,知道李冬青最怕谈爱情,实在无法透露口风。有时勉强一试,她虽然不正色拒绝,可是就像人家揭发了她的隐私一样,十分难受。
  看那情形,实在是吞声饮恨,并不是无语害羞。杨杏园和她谈得高兴的时候,既不能说出爱慕,扫了她的兴头。无原无故,这爱慕二字,又不能冲口而出。他这一腔心思,也就极抑郁之能事。爱情是个消磨勇气的东西,到了此时,杨杏园一见李冬青冷冷的样子,自己先软化了,哪里敢再提到爱好字样。杨杏园不作声,李冬青也不作声,一时屋子里便十分沉寂了。
  杨杏园坐在一张小的沙发上,两只足交叉起来,摇曳不定,半晌,微微的喘了一口气。李冬青原本在桌上写字,这时便把笔一放,对杨杏园道:“我昨天就听见小麟儿说,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吗?”杨杏园道:“那是一时的感冒,过一两天,自然好了。不过……”说到这里,就咽住了。李冬青道:“你是一个聪明人,难道看不破?”杨杏园抬头看李冬青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没有,正襟危坐在那里。
  杨杏园微笑道:“有什么看不破?”说了一句,又沉默了。李冬青道:“我很用不着避嫌疑说话了。我前天给大哥的一封信,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我本想当面来说的,但是当面说起来,恐怕还是不能畅所欲言,所以写了一封信来。”杨杏园初听李冬青叫一声“大哥”,心里突然一动,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勉强笑道:“这封信,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这样的称呼,我有些不敢当。”李冬青道:“大哥对我那信不满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谅解我的苦衷。若说以兄相称就不敢当……”
  李冬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脸掉过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块雪白的干净手绢铺在桌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铜尺压住了两端。杨杏园以为她把话说的造次了,所以搭讪着抚摸手绢。这时李冬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边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拿在手里,将右手的中指伸开,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头上,极力划了一下。一刻儿工夫,指头上就涌出血来。李冬青当那血涌得最盛的时候,左手按着手帕,右手便把中指头在手绢上写字。杨杏园坐在一边,看她拿小刀子,还以为是削手指甲,绝对没有留意。忽然看见她用手指头在手绢上乱涂,连忙跑过来看,只见鲜红的指血,已经在手绢上写了三个斗方字。杨杏园一伸手过去,抢着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来。
  连说道:“这是何苦?”李冬青左手把杨杏园一推,说道:“你让我写完这几个字,不必干涉。”说着,飞快的又写了一个字,连起上面三个字,乃是一句“我不负君。”
  杨杏园见了这四个字,倒看呆了。李冬青又在这字后面用血写了几个小字,乃是“杏园吾兄惠存。冬青血书。”写毕,走到杨杏园卧室里去,在洗脸架上,打开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将血按住。然后走过来对杨杏园道:“那条手绢,奉送大哥,作个纪念。”杨杏园到了这时,疑惑李冬青的意思,完全洗去,只觉满腔热气,望上直涌,要透出顶门心而去。李冬青左手捧着一把牙粉,将右手中指头握住,笑着说道:“这事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大哥少年朋友多,他们都是喜欢研究妇女问题的。被他们知道了,又要生出许多是非。”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李冬青看见杨杏园淡淡的样子,说道:“大哥心里,还不能放开吗?”杨杏园右手捏着拳头,在左手掌心里槌了一下说道:“好!我就依从你的话,我想这事,索性不要瞒伯母,请你去对她说了。以后我以一日之长,勉做兄长,大家就是自己人,有许多客套,就可以删去了。”李冬青笑道:“这样就好,家母一定很喜欢的呢。”杨杏园见事已如此,也就只好往这条路上走。
  光阴易过,转眼又是半个月,杨杏园屋子里养的一些菊花,现在都有一大半枯萎了。杨杏园坐在位上,背往后靠着椅子,笼着衫袖,望着菊花出神。一抬头,只见小麟儿手上拿着一个皮球,在窗子外走廊下抛,便隔着窗子喊道:“小麟儿进来,怎么今天又不上学?”小麟儿很高兴的跳了进来,说道:“我不上学了。”说时,把皮球向地下一丢一拍,又在房里闹起来,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上学?好兄弟,不要学那些坏孩子逃学。”小麟儿把头一偏,又一跳,说道:“你别瞎说,谁逃学?”
  杨杏园道:“是你母亲不让你上学吗?”小麟儿道:“是的。母亲说反正也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大清早起来上学冷得很,叫我不要去了。”杨杏园道:“怎么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小麟儿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就在这几天里头要回南去呢。”
  杨杏园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将手拉住小麟儿的小手,问道:“没有这回事。你母亲冤你好玩的呢。我怎样没有听见说过?”小麟儿道:“真去,谁冤你。母亲说要坐好几天的火车呢?”杨杏园道:“上哪儿去?”小麟儿道:“回南边去呀。”
  杨杏园知道小麟儿向来不撒谎的,而且他也不会撒这个大谎,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的。握着小麟儿的手,呆呆的想着,是何缘故李老太太要走。小麟儿见他不作声,摔开他的手,自往外走。杨杏园追出来,又问道:“你大姐呢?”小麟儿道:“大姐在家里。”杨杏园笑道:“知道她在家里,她回南不回南?”小麟儿道:“她不回南吧?”杨杏园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回南?”小麟儿道:“我不知道,我这样猜想呢。”杨杏园一点摸不着头脑,到了黄昏时候,逆料李冬青已回来了,便踱到李家来。
  一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李老太太,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在灯下缝衣服,便一直走来。说道:“伯母,你老人家也太省俭了。衣眼就不把裁缝去做,交给女工去缝,也不花什么,何至于戴上眼镜,还要慢慢的摸着做去。”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镜,用手揉了一揉眼睛,笑道:“我哪里还有那个本事呢?”说着把手上的布料一举,笑道:“这是一只行李口袋,缝好了,将棉被褥子全装在里头,还可以搁不少别的东西,出门的人,这样东西,是不可少的。”杨杏园听了这话,真抽了一口凉气。
  随便在李老太太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睛对着壁上悬的日历,很随意的样子,问道:“伯母好好的缝这个东西,也要出门吗?”李老太太笑道:“冬青还没有告诉你吗?
  我要回九江去了。“杨杏园本想问李冬青去不去,可是又不好开口。便道:”大概是走京汉路吧?“李老太太道:”是的。“杨杏园道:”三等车乱得很,我劝伯母坐二等车去。小麟儿兄弟,也许可以打半票,只有伯母和冬青两张整票,花钱也有限。“李老太太道:”你是外行了。我已打听得清楚,特别快车,没有半票和免票,就是三等,也还可坐。平常通车,不花钱的人,专门在二等里,不如三等车,人还稀少呢。“杨杏园见她没有驳自己的话,知道李冬青去定了。这个时候,恰好李冬青回来。手上提着一大包东西,先送进屋子去,然后再出来。杨杏园正要问她今日回来为何这样晚?李老太太却先问了,说道:”劝业场去了吗?“李冬青随便答应道:”去了。“李老太太道:”那一大包,将那些纸花,骨头簪,水钻的首饰,都买了吗?“李冬青偷眼看了一看杨杏园,答道:”都买了。“李老太太道:”还有王回回的狗皮膏药,和同仁堂的小儿回春丹,紫金锭,这都是家乡人爱要的。平常一遍一遍写信来托买,好寄了去。而今我们自己回南就不送人家,少不得人家还和我们讨呢,所以总要多买些才好。“李冬青要想把话来扯开,已是来不及,只是听一句,答应一句。杨杏园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隐瞒这南下的话,不让自己知道。
  便笑着对李冬青道:“还有几样漂亮些的土仪,也不能不买一点,像珐琅铜器,铜墨盒子之类,都是送人的好东西。”李冬青听他这话,知道南下的事,他已晓得了。
  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也不过承认他这话不错而已。当时李老太太便问杨杏园吃了晚饭没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饭。杨杏园回说,吃过了,坐了一会儿,自回去。
  到了家里,倒真是在开饭,听差问他吃晚饭不吃,他一摆手,走回房去,便和衣躺在床上。听差以为杨杏园又不舒服,进进出出,倒是蹑手蹑脚的,怕惊动了他。
  其实杨杏园丝毫没有睡着,只是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一味的闷睡。约摸也睡了一个钟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到了房门口,停了一停,到了床面前,又停了一停。杨杏园以为是听差,也就由他,并不理会。一会儿那脚步向外移动,有人说道:“睡了,明天再来吧?”杨杏园听得是李冬青的声音,一翻身坐起来,笑道:“哪个睡着了呢?”李冬青已经走出房门,复又回来。笑道:“不敢惊动,所以回去,原来是醒的。”杨杏园道:“我正在纳闷,你要回甫去,何以不让我知道?”李冬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来解释这一个问题。”说时,两个人都在外面客房里坐下。杨杏园叫听差沏一壶新茶,又给了他些钱,叫他去买瓜子点心。李冬青笑道:“天天来的客,何必这样招待。”杨杏园道:“我想留你多谈几句话,趁着这几日,多客气一点,几日之后,劳燕东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会了。”李冬青听了他这话,心里转觉凄然。但是表面上依旧笑道:“这是大哥疑心错了。我送母亲回南去,不过勾留一两个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来的。”杨杏园道:“这话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来,现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回南?”李冬青道:“你这话果然问得有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两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们逃不了乡族的公论,已经愿意分出一些产业,作为家母的养老费,和舍弟的教育费。可是订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杨杏园道:“你所以在外飘泊,无非是为着令堂和令弟。现在令堂和令弟的问题,都解决了。正可以承欢膝下,终老江南了。明年正月,为什么还要来?”李冬青道:“我这几年为了家庭问题,不能求学,正是一桩大恨事,他们的问题,既然都解决了,我乐得抽出身子来北京读书,为什么终老江南?”杨杏园听她的话,也有相当的理由,却也相信,说道:“纵然你有此意,一来伯母肯让你远离与否,就不可知。
  二来人事变幻,少不得随环境为转移,到那时候,也不敢说一定没有阻力,让你如期北上。有这两种看法,所以我愿意这两天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儿。“李冬青笑道:”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
  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第五十三回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
                 
  杨杏园怅怅的呆立了一会子,才笑道:“我觉有好多话要说,一时偏是毫无头绪,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这样。其实仔细一想,本来也没有什么话说。”杨杏园道:“让我来想想看,可有什么可说的。”说着昂起头来,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的大作,没有专门送过我,作几首诗送我,为临别纪念罢。”李冬青笑道:“这仍旧是不相干的话,不切实际。”杨杏园道:“要切实际的话,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总疑我一去不来吗?”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无论遇什么事,都是抱悲观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郁之气,也无法安慰,脚微微的踢着地板,低头无语。杨杏园斟了一杯茶自喝着,一双眼睛,只望壁上悬的风景画片。屋子里顿时沉寂了,一点声息没有。半晌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自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李冬青也站起来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杨杏园道:“多坐一会,多坐一会。”李冬青经他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对,没有什么话。坐了一会,李冬青笑道:“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走罢。”杨杏园道:“家里没有什么事吗?”李冬青道:“没什么事。”杨杏园道:“回家也是坐,在这里也是坐,何不多坐一会?”李冬青道:“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顿了一顿再说道:“依旧这样挽留。你找出一个事做,我就还坐一会。”杨杏园道:“我这里有围棋子,下一盘围棋罢。”李冬青笑着点点头。杨杏园忙着在桌上摆棋盘,移电灯,便和李冬青下起棋来。下了一个角,已死了。第二个角,形势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补一子吗?又输了。”杨杏园将棋子一摸,棋局乱了,笑道:“算我输了。不下了。”李冬青知道他无心下棋,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于望风而逃?”杨杏园道:“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今天连补眼都不会,慢说一盘棋只四只角,就是八只角,我也占不住一只,与其一败涂地,莫如先递降表。”李冬青也不去追问。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说道:“明天会罢。”杨杏园道:“还早呢。”这句话虽说出来了,请她再坐的话,究竟也不能出口,只好跟着后面送出来。送到大门口,只见电灯通亮,照得胡同两头,空荡荡的。杨杏园道:“好冷静,我送你到家罢。”李冬青道:“这一点儿路,怕什么?”但是杨杏园说了,果然送了出来。到了门口,李冬青敲门,王妈出来开了。
  李冬青站在门外,对杨杏园道:“你可以回去了。”说了一声“明天会”,杨杏园一步一步回来。到了自己门口时,回头看着李冬青还站在那里。便将手挥了一挥,让她进去。等那边进去了,他才进来。
  从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这边来,就是杨杏园到她那边去。转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动身的日子了。到了这日下午,杨杏园在附近的馆子里,专为他母子三人饯行。吃完饭之后,李老太太和小麟儿回去,李冬青到杨杏园家来,为最后的辞行。这几日以来,有什么话也就可以说尽了。况且就是这几天,虽然互见较密,其实也是闲谈。这时匆促之间,自然也就无有甚话可说。李冬青只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说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只见一轮八分圆的月亮。正在树梢,照得树影横卧地下,很是明亮。杨杏园走了出来,抬头一望月亮,便吟道:“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李冬青听他吟了这一串《水调歌头》,默然无语,低着头自去了。杨杏园道:“明天我一早过去,不送了。”李冬青微微答应一声,已转过屏风去。杨杏园倚着门,在月亮影里沉吟不已,忽然心里默着得了一首七绝。
  那诗是:断尽柔肠奈别何,临歧言语转无多,低头月下萧然去,凄绝数声水调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进房去,拿起一张纸来录下了。看看纸后还有一小幅空白,又题了二十个字是:送人寂不语,临风立夜阑,一轮将满月,明夜隔河看。
  录完了,把个信封来封了,便叫听差达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题了“候玉”两个字。听差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张素纸回来,也没有信封封着。杨杏园接过来看时,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行字道:“两诗皆令当事人不忍卒读。倚装匆匆,心思如秋山乱草。此时此地,实无法奉和也。知白。”杨杏园将字纸叠着,塞在袋里。便早早的上床睡了,预备早些起来,和李冬青照应一切,帮助上车。可是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由十点钟睡到隔壁屋子里的钟打两点,还是醒的。索性不睡,找了一本书,靠在枕头上看,这样一来,才把睡魔勾起。次日醒来,深恐不早,在枕头下摸出手表来一看,却还是六点多钟,怕睡了不容易醒,便穿衣起床。这时听差没有起来,厨子也没有起来,他都不惊动,自己到厨房里去舀水洗脸。煤灶上现成的开水,沏上一壶茶,慢慢的喝着。待了好久好久,才是七点钟。听差听得响动,也起来了,杨杏园便叫他开了门,自上李家来。
  一敲门,王妈出来了。杨杏园一眼便看见她眼睛上有两个红晕晕儿。王妈道:“杨先生真早。你瞧,大家过得像一家人一样,这一走,教人怪舍不得的。”杨杏园点点头,自望里走,只见李冬青母女,正在屋子里收拾网篮。李冬青便道:“早呢,大哥你就来了。”杨杏园道:“在家里也是白闲着,过来多少可以帮一点忙。”
  李冬青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什么事了。”杨杏园道:“我还忘记问,这些书算存在我那里,这些木器家具呢?”李老太太道:“我本来送何太太的。她又多情,不肯白要,送了我们三张车票。其余零碎物件呢,我就送王妈了。”杨杏园一想,怎样送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留,将来李冬青再到北京来,就没有可用的吗?
  心里这样想着,愈觉眼前的李冬青,也从此一别,后会无期,十分伤感。一会拉着小麟儿的手道:“小兄弟,以后我们什么时候再会呢?也许那个时候,你成了大人了。和我不认识吧?”小麟儿道:“不,我有了钱,我一定搭火车到北京来,看我那些同学。”杨杏园笑道:“你能言而有信吗?不要冤你那些同学。”小麟儿道:“我为什么冤他们?我不来就说不来得了。难道不冤他们,他们不放我走吗?”李老太太听见都笑了。杨杏园道:“好干脆的话。”李冬青抿嘴一笑。李老太太把东西料理清楚,还只有八点钟,大家反而静静的坐着,说些闲话。李老太太道:“人是个鸟雀性,这时我们还在一块儿说笑,明天这时,要隔开一千多里了。”杨杏园听说,望着李冬青。李冬青回头一看网篮,低头拾落网绳去了。杨杏园道:“自从搬到这里来,没有事便和伯母来谈谈。来得惯了,过这门口,就想进来。今天伯母走了,明天走这门口过,才是有些感触呢。”李冬青这时索性不理网篮,低头到屋里去了。李老太太道:“外面坐着谈谈罢,将来不知道哪一年才相会哩。”李冬青先没说话,半晌,才隔着屋子说道:“我有零碎小东西,得找一找呢。”好半天,李冬青才出来。对着天上望望道:“不早了,我们先上车罢。”杨杏园道:“早些上车好,免得找不到座位。”于是回去,叫了一个听差来,将东西先解运上车站,一面打了一个电话,叫一辆大号汽车来。不到十分钟的工夫,汽车的喇叭,已在门外响了。王妈举着一点袖口,擦着眼睛,说道:“太太,汽车来了。”李老太太母子,和着杨杏园一路走出大门。王妈要看守房子,只送到大门口,手扶着门框,眼圈儿红红的,好象要流出眼泪的样子。说道:“太太大小姐,路上保重点儿。”李冬青也是眼圈透着红晕,先上车了。李老太太和王妈说了几句互相慰勉的话,也带着小麟儿上了车。
  他们三人坐了一排,杨杏园坐着倒座儿,却见李冬青抽出手绢来擦眼睛。李老太太道:“王妈跟我多年,象一家人一样,一说分手,我也怪舍不得的。”李冬青听了这话,越发难受。李老太太又对杨杏园道:“冬青也和我一样,最心慈不过,看见人家哭,是免不了流泪的。”李冬青对她母亲一笑,说道:“谁和你老人家一样呢?”李老太太没有回答什么,大家静坐了一会,汽车跑得快,一会儿就到了西车站。四人下得车来,走进车站,只见迎面花枝招展,一大群女宾笑着迎上前来,杨杏园看时,里面都是李冬青的女朋友。史科莲何太太也都在内。她们看见李冬青,早是绕了一个大圈圈,将她围在中间。有几个亲热些的,索性走上前和她牵着手,絮絮的谈起别况来。那些人看见杨杏园代李冬青提着一个皮包,大家都不免看他一眼。其中何太太和史小姐还与他微笑着,点了一个头。杨杏园见人家都望着他,大窘之下,执着小麟儿的手道:“我们买月台票去。”说着,自离开了这一班女宾。
  他心里想道:“许多男子喜欢看女子,女子总是害臊而走。而今许多女子看起我来,我是一个男子,一样的害臊而走。由此说来,一个人被许多异性的人所注意,大概总要起一种奇异的观念的,这在心理学上,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自己一面想,一面低头走着。抬头一看,已走过了卖票处。一转身,看见一大群女宾,又说笑着走了过来。心又想,不要让她们看见我这种傻样,因自站在一边,看那墙上的布告,让女宾都和李冬青进了铁栅栏门,才去买月台票。
  杨杏园将月台票买好时,那一班女宾们已不见了。他生怕李冬青找不到好座位,又不愿以一个男子夹杂到女宾里去,心里十分为难。只得牵着小麟儿的手,在月台上走着,只向火车的窗子里探望,看她们在哪里。恰好李冬青的脸,在窗户边一闪,杨杏园将提包在窗眼里送进去,又扶着小麟儿上车。因为离这窗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张露椅,便在那里坐了。伸出手腕来,一看手上的手表,还只有九点钟。这里的车是十一点多钟开,差不多还差三个钟头呢。自己觉得久坐在这里,也很无意思,顺步走到西车站食堂,要了一份早茶。原先在月台上买了两份日报,这时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看报。心想这一份早茶吃完,也就可以消磨一个钟头了。打开报来,正看了几行,只听有人说道:“怎么不上车去?”杨杏园抬头看时,却见李冬青站在桌子边,一只手拿着手绢擦脸。杨杏园道:“那里女宾大多,我在那里,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李冬青道:“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打算来喝一杯咖啡的,和你不期而遇哩。”杨杏园把左手边的椅子一移,也没有说什么,李冬青便坐下了。杨杏园道:“也来一份早茶,好吗?”李冬青道:“不,我只喝一杯咖啡得了。车上有一大班送行的人在那里,我倒离开人家,在这里快活吗?”杨杏园果然叫茶房来一杯咖啡,李冬青只呷了两口,起身便要走。杨杏园道:“这算什么?巴巴的来喝咖啡,没有喝又要走。”李冬青笑道:“只是丢了一班送行的人在那里,心中老觉不安。”杨杏园道:“喝了这一杯咖啡去,也不见得她们就全走了。”
  李冬青只得又坐下,将一个茶匙,不住的在杯子里搅,好让它凉些。杨杏园笑道:“我们所谈的时候不多了,应该找一点话说才好。”李冬青呷了一口咖啡,笑道:“你不是说了吗?临别言语转无多。不如以后通信多说些罢。”杨杏园道:“也只好如此。”李冬青道:“我要去了,你不必再送罢。”杨杏园听到她说:“我要去了”四个字,不觉为之黯然。说道:“你且去,我一会儿再来车上看看。”李冬青道:“有一句极俗的言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还不知道吗?”杨杏园道:“送得老伯母到车站来,我还没有说一句话,怎能不辞而去?”李冬青道:“既然这样,我先去了。”说完,她放下咖啡杯子,就走出食堂去了。杨杏园又坐了一会,看看手表,已是十点多,心想女宾不全去,总也不多了,会了账,走出食堂来。
  帐到月台上,顶头就碰见何太太,何太太笑道:“我说呢,杨先生怎样倒先走了?”杨杏园心里想要驳她怎样两个字,又驳不出来,却说道:“嫂嫂为什么就走?”
  何太太道:“家里有事,赶紧要回去料理。现在你可以到车上去,没有女客了。”
  说着道了一声“再见”,自去了。杨杏园心想,这人太心直口快些,越发不像以前了。心里虽是这样想,可是毫不考虑,一直就上车来。李氏母女,她们坐在一节茶房车上,三个人占了两把椅子。女宾走了九停九,只有史科莲在这里。杨杏园上车来,史科莲李冬青一同让坐。杨杏园见这地方,是这节火车尽头的一端,不至两面受挤,说道:“这地方很好,何以拣得的?”史科莲道:“在密斯李未来之先,我们就和茶房接洽好了。”杨杏园道:“如此说来,倒要谢谢诸位了。”史科莲想道:“这是人家的事,怎样要你来谢谢,这也奇怪了。”但是杨杏园和李冬青,都未留意此层。李老太太道:“正是这样。在北京住着,冬青许多朋友,就像姊妹一样。
  这一走起来,连我都舍不得。“史科莲道:”你老人家府上搬走了,最是我心里难受。除了密斯李待我许多好意不说,我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可以来请教,现在找不到这样第二个人了。“李冬青对杨杏园将眼皮一撩,又对史科莲一笑道:”我有什么帮助你的呢?说起来,也惭愧得很。“说毕,又正色对杨杏园道:”有一桩要紧的事,我几乎忘记了。就是密斯史环境困难,大哥也是知道的。前次蒙大哥帮忙,我是不啻身受,以后还要大哥多多帮助。“杨杏园道:”都是朋友,这个我自在心里。“史科莲听到这里,要想找一句话来敷衍,先感谢李冬青好呢,先感谢杨杏园好呢?肚里一划算,先沉默了一会,等她想得话时,李冬青又谈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她见无机会可以插嘴,也只得缄默到底。李冬青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杨杏园和李老太太又坐在一张椅子上,正是面相对。史科莲坐的地方,正挨着窗子,便搭讪着对窗外看去,李冬青都看在眼里。这时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乱轰轰的,大家也没有心思细谈。李冬青便道:“二位都回去罢。”杨杏园道:“不要紧,我上午没事。”
  李冬青便对史科莲道:“你是要上课的人,何必在乱嘈嘈的地方坐着。”史科莲心里一活动,便笑道:“那末,我先回去了。”说着站起对李老太太一鞠躬,说道:“你老人家保重。”李冬青也站起来,便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要不时写信给我。
  据我说,你忍耐些,还是北京好。“史科莲句句答应了,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一双泪珠,在眼中活动,只差吊下来。她回过头对杨杏园微微点了个头,便低头走去。
  李冬青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放,跟着后面,反送她下车去。走到月台上,两人对立了一阵。史科莲的眼泪,究竟忍不住了,便在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眼睛。李冬青避着人,低下头去,也把手绢偷着擦眼泪。史科莲道:“只有你是我一个知己,现在你又走了。”李冬青道:“你好好的罢。我虽不在北京,我也不忘记你的,或者还在老远的和你想法。北京我是丢不了的,我们将来总可以见面。”说着,握了她的手,又抚摩抚摩她的肩膀。看见她有几根头发乱了垂下来,又一根一根给她清理着,扶到耳朵后去,又呆呆地对立一会。史科莲道:“你上车去罢,仔细位子被人占了。”
  说毕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停脚回头一望,李冬青还站在那里。又叫道:“车上去罢。”李冬青只点头,史科莲乃挥泪而别。李冬青上得车来,犹自不住的用手绢擦眼睛。杨杏园想要拿一两句话来安慰,又不知怎样说好,只得默默的坐着,坐了一会,便对李冬青道:“到了汉口,就请你写一封信来。今天是星期五,星期日你们可以到汉口,下个星期三四,我可以接到你的信了。”李冬青忍不住笑道:“人还没有走呢,怎样就算到来信这件事上去了。”杨杏园被她一指破,又没有话说了。
  李冬青道:“大哥以前曾说过,将来要在报馆里添晚间的工作。我想冬天来了,风雪霏霏的半夜三更回家,未免太苦,不就也罢。”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也希望这样,但是恐怕环境不允许我。”李冬青道:“大哥自己也不必太刻苦了。
  上次晒冬衣,我看那两件皮袍子,都有六七分旧了,应该换一件。“杨杏园道:”岂但是皮袍子!“李冬青又道:”我又想起来了。大哥床上那两条棉被,大概也有年数了。“杨杏园道:”要添补的,多着呢!不但我自身,三干里外,我还有一个家呀。惟其如此,所以不能不奋斗。“李冬青笑道:”还有一件,大喝浓茶,看夜书的毛病,应该改了。以后要注重体育才好,填词做诗,总是发牢骚,我想也大可丢了。“杨杏园道:”你所说的,我都认为正当,我决不当作闲话。“李冬青道:”我也说不了许多,作客的人,自保重些。“杨杏园到了这时,心里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便道:”我回去了罢。“说着站起身来。李冬青道:”离开车的时候还早,何妨再坐一会儿。“杨杏园听说,复又坐下。只见一对青年男女,各穿着崭新的衣服,由前面过去。这两个人看见杨杏园,都笑着点了一个头,满面春风的,一同过去了。李老太太道:”这倒很像小夫妇两口儿。“杨杏园笑道:”你老人家眼力不错。他们结婚还没有到一个礼拜,这是出门去度蜜月哩。那一个男的,是我的同乡,所以我认得。他们都是新近毕业的大学生,早就约好了,毕业之后,等天气凉了结婚。结婚之后,游历一个月。游历之后,再各人分头去作事。“说时,杨杏园把脸往前一看,对李老太太道:”你老人家看看,他们不就坐在那前排?“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回转头去看,只见他两人坐在一排,含着笑容,牵牵连连的在那里低声说话。李老太太回头来一笑,轻轻说道:”看他那样子,高兴是高兴,可借美中不足,像我们一样,都坐三等车。要是坐头二等车,那就舒服了。“杨杏园道:”他们精神上也就舒服到十二分了,人心不要无足,有了精神上的舒服,还要图身体上的舒服。“小麟儿正在椅子边的路头上,李冬青一手将他牵了过来,说道:”这里比不得在家里,你斯文一点。“说话时,她低着头,装着和小麟儿牵扯衣服。
  杨杏园到这时,实在不愿坐了,执着小麟儿的手道:“小兄弟,我们再见罢。”说毕,便站起身,李冬青知道他要走,实不能再留,也站了起身,垂下眼睛皮,可不敢仰视。杨杏园又和李老太太谦逊了几句,回转身来,要想和李冬青告别时,只见她伏在窗户上,一阵咳嗽,简直不能间断。自己不便问她怎么样了,又不忍当她咳嗽未完,便先告辞。半晌,李冬青才回过脸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微笑道:“这一阵咳嗽,真难受,不要在车上害起病来。”杨杏园站在这里,已经痴了一样,没有说话,忽然“轰通”一声,车子望后一闪,站立不住,一跤便跌得椅子上。抬头一看窗外,那月台上的人,一个个直挺挺的往后移动,原来车子开了,说道:“糟了,我怎么没有听到摇铃,也没有听到放汽笛。”站起身来,正打主意,李冬青早一把扯住他的衣服说道:“车子已开得很快了,怎样下去呢?”杨杏园笑道:“也好,我多送你们一程,到长辛店,再下车回来罢。”李冬青也笑道:“不料我们还又多出一两个钟头的盘桓,人生聚散,真是说不定呢。”于是索性从从容容的谈起话来。
  一会儿查票的来了,杨杏园抢先说明,补了票,一阵纷乱过去,又略谈了几句闲话,只听见呜呜地一声汽笛,杨杏园一惊道:“怎么样?就到了长辛店。”说时,火车已经停住。一望这边窗外,铁轨交叉,密得像蛛丝网一般,正是像长辛店的情形,赶快低头由这面一看,月台上立着的木牌,可不是写明了长辛店?杨杏园生怕车开得快,便又向大家告辞了一番,立刻走下车去,自己站在月台上,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从窗户里伸出脸来,和他说话。李冬青道:“这要累得大哥一个人回京了。”
  杨杏园道:“不要紧,到京只有几十里路,一会就到了。”李老太太和杨杏园说了几句话,自坐进去了,李冬青伏在窗户上,和杨杏园对望着,彼此无言。相对了一会儿,李冬青在里面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过茶,眼睛一看她那一只白手,心里想道:“现在为什么兄妹名义所限,一握别之缘都没有了。”他一面呷着茶,却不住对李冬青扶着窗格的那只手出神。喝完了茶,仍将茶杯递回,又对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忽然垂眸一想,便把手指上那个小金戒指取出来,交给杨杏园说道:“这是一个女朋友送我的,我转送大哥,作个纪念罢。”杨杏园接了戒指,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走进前一步,说道:“谢谢,我把什么送你哩?”李冬青还没有答言,只听那火车头上的汽笛,呜呜的响起来了。杨杏园道:“哎呀!怎样就要开了?”当时心里扑通扑通,不由得乱跳起来。李冬青伏在窗户上依然未动,半晌,说道:“你早些回去罢。”李老太太,也伸出头来,和他告别了两句,马上汽笛二次响,车身慢慢的往前移。杨杏园在月台上跟着走,口里虽和李冬青说话,可不知说些什么。一转眼,火车一快,李冬青已在四五丈以外,杨杏园跑着追了几步,火车已去得远了,便取下帽子来摇动。先还看见李冬青在窗户上,后来只见一条手绢,在窗外招展。他呆呆的站在月台上,直望着那火车越缩越小,小到没有了,才回过脸来。
  这时,月台上已空荡荡的没有人了,无精打彩,走出车站,在街上吃了一顿饮食,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顺脚走去,只见空场边,一群赶脚的牵着许多的驴子在那里。杨杏园想道:“一个人在这里等火车,实在无聊的很,不如骑驴子到西便门罢。”
  自己一沉吟,几个赶脚的便围了上来。杨杏园也无心说价钱,拣了一匹健壮些的驴子,便一脚跨上,赶脚的只在驴子后腿一拍,四蹄掀开,便离了长辛店。这里到京,正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是将古来驿路加修的,两面一望无际,只有些村庄上坟墓上的小树林,点缀在莽莽平原里。秋末冬初的天气,日子很短,太阳已斜到驴子后边去。两边道旁,有些树木,大半都黄了。照着黄黄的日头,在西北风里面,瑟瑟筛着叶子响,一派萧条景象。回头一看,短丛杨柳树外,一条长堤似的铁路,穿破了平原,正是刚才和那人同车经过之处。如今呢,只落得斜阳古道,苍茫独归,怎不肠断?心想,你看这野旷天低,眼界空空,人生不是这样无收拾吗?我还回什么北京,不如技发佯狂,逃之大荒罢。想到这里,不觉滚鞍下驴,路边一堆青草,六尺黄土,便成了他暂时栖息之所。这也真可说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了。

 
 



 
第五十四回纳礼典轻裘为花请命论交关盛馔按日传餐
                 
  却说杨杏园在长辛店送客回来,骑着一匹驴子,不住的在驴背思前想后。一个不留心,由驴背上滚了下来,摔在草地上。那驴夫连忙跑上前,要来扶他。杨杏园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便索性闭着眼睛,睡在地下。对驴夫摇摇手,叫他不要动。那驴夫也呆了,不知怎么一回事,两只手不住的抓着大腿,睁开两只眼睛望着。
  杨杏园在地下休息了一会,神志已经定了,慢慢的站了起来,掸了一掸身上的尘土。
  又走了几步,觉得并不怎样。驴夫道:“先生,你没有摔着吗?”杨杏园道:“没有摔着。你看,天上的鸟,一阵一阵的,从头上背太阳飞了过去‘天不早了,我们快点赶路罢。”杨杏园重新骑上驴子,加紧的向北跑。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驴脖子上的铜铃,和四蹄得得的声音。驴子赶进城,天还算没有十分黑,杨杏园雇了一辆胶皮车,就回家去了。到了家里,人也疲倦极了,只洗了一把脸,连茶也没喝一杯,就脱衣睡了。
  这天晚上,半夜里醒过来,身上竟有些发烧。次日清早,竟爬不起来。但是睡到十一点的时候,听见窗外听差喁喁私议,心里想道:“莫非他们是笑我的?无论如何,我今日必得挣扎起来,真是要病,也到明后日再病。”这样想着,自己又起了床。下午也没有起床,只是捧了一本书,和衣躺在床上看。到了三点钟的时候,人休息得久了,精神象好些,丢了书,正要到院子里去走走。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有两个人说话,走了进来。就有一个人道:“杨先生出去了,没有人。”听那声音,正是富家驹的声音。说话时,那两个人已经走进外面屋里。杨杏园要出去,又怕人家是什么秘密事,特意躲到后面来说话,若是出去撞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因此索性睡下去,扯着被服,将半截身子盖了。那隔壁两个说话的人,除了一个是富家驹而外,其余一个人的声音,也很熟悉,好像是会过几面的人。只听见富家驹说道:“这是怎么好?我这一个月,用得钱太多了,这时又要拿出四五百来,我哪里有?
  你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那一个人道:”太多了,我哪里有法子。“富家驹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法子,就此散场罢,我不干了。“那个道:”咦!你这是什么话?
  人家为你受了多大的牺牲。这时你说不干,不但你心太忍,连我都无脸见人。“富家驹道:”他为我有什么牺牲?“那人道:”你想呀。设若他不是为你捧他,他不掉戏园子。不掉戏园子,就不会和后台决裂,在家待这样久。现在人家要上台了,只等你的行头,你倒说得好,不干了,这个跟头,还叫人家栽得小哇!“说毕,外面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停了一会儿,那人又道:”你说呀,不作声就解决了吗?“
  富家驹道:“我并不是不理会。你替我想想,我哪里弄这一笔钱去?”说到这里,那声音就小了。唧唧喳喳说了一阵子,富家驹笑道:“主意倒是用得,若是家里把这事发现出来,那我怎样办?”那人道:“你这样顾前顾后,那就没法子往下说了。”
  只听啪的一声,好像是用手拍衣裳响。接上富家驹大声说道:“罢!我就照你这话做了去。”说毕两个人都出去了。
  杨杏园本来心绪很恶,这事又听得没头没脑,哪里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因此也不去管他。慢慢的起来,依旧靠窗户看书,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只听前面院子里有人大声唱道:“恨杨广斩忠良谗臣当道呀哇。”于是想起来了。富家驹有一个朋友叫钱作揖,他是最喜欢唱《南阳关》这一出戏的。而且他每一句倒板,最后有“呀哇”两个字的口音,那是别人学不会的。听这唱声就是钱作揖,刚才在这屋子里说话,一定也是他了。他和富家驹两个人最交好,富家驹所有的戏剧知识,也都是他传授的。他两人在一块儿,自然是戏剧问题了。怪不得刚才所说有捧戏子,置行头一派的话呢。这时钱作揖和富家驹又在对唱《武家坡》,大声疾呼,唱得人一点心思没有,只得丢了书静坐。一直静坐到开晚饭才到前面去吃饭,富氏兄弟和那个姓钱的,也都同桌子坐了。杨杏园虽然满腹的心事,但是生怕他们弟兄知道,依旧谈笑自若。吃完了饭,回房来洗脸,富家驹也跟了来。在袋里,掏出一张稿子,合手和杨杏园作了一个揖,笑道:“杨先生,就只这一次了,下不为例。”杨杏园笑道:“你又要登戏颂,是不是?”富家驹道:“什么叫戏颂,不是不是!”杨杏园道:“你的戏评,是专门恭维不加批评的,这不是戏颂吗?”富家驹笑道:“只登这一次了,以后绝对不来麻烦。”杨杏园道:“我报上副张的戏评一栏,几乎是你们香社里的人包办了。前几天我们的经理,特为这事和我提出抗议,认为我也是香社的一份子,你说冤不冤?羊肉没吃,惹了一身的膻,我这是《西厢记》里的红娘,图着什么来?”富家驹笑道:“我介绍杨先生和他见一见,好不好?若是能加入我们香社,我们是欢迎的。不过这里面的人,学问都罢了,杨先生未必肯来。”杨杏园笑道:“他是谁?你也不要给我这些好处,我也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配做这些风月场中的事情。你既声明只有这一次,我再和你登上就是了。”富家驹听说,连忙将稿子递给杨杏园,一连和他作了几个揖。又问道:“明天能见报吗?”杨杏园道:“明天是来不及,后天罢。”富家驹连声道谢,然后走出。
  钱作揖在外面探头探脑,已经是几次。这时便问富家驹道:“答应了登吗?”
  富家驹道:“答是答应了,不过已经说明,下不为例。”钱作揖道:“我这里还有两首诗,我抄出来,你索性送给他去登一登。”富家驹道:“算了罢,你那个诗,也是六月天学的,在肚子里搁久了,再拿出来,未免有些气味。”钱作揖红着脸道:“你批评人家,总是极严酷的。其实无论如何,比你家二爷的新诗总好些。”富家驹笑道:“你也不要攻击他了。头次我曾把你作的诗,送给杨先生去登。他说宁可多登一回戏评,这诗是罢了。你想,这也是我老二说的吗?”钱作揖道:“这是你捏造出来的话,我不信。他不登我的戏评和诗,那不算什么,我一样找得到一家大报去登。”富家驹道:“你送到哪家去登?”钱作揖道:“我找大评剧家陈黄孽去。
  凭他一鼓吹,比别家报上,怕不要强十倍哩。“富家驹道:”你哪里认得他?“钱作揖道:”我原不认得他。我有一个朋友,常在他那里投稿,和他认识。我的朋友说了,只要我请他吃一餐饭,这事就好办。“富家驹笑道:”那就很好,若是能运动的话,我情愿出来请客。只是有一层,就怕他不到。“钱作揖道:”有我朋友在里面运动,不至于不来。况且我听见我的朋友说,说陈黄孽,最爱占人家一点小便宜。请他白吃,白喝,白听戏,白瞧电影,总没有不到的。不过你的戏评,杨先生碍着面子,没有不登的,你又何必另找他方?“富家驹道:”不成不成!在他那里投稿,稍微鼓吹一点子的话,他就要改去的,只当白做。而且送三篇登一篇,就是天大人情。这是其一。其二呢,他报上登戏评,总是骂的时候多,你恭维一顿,过两天有骂的投稿,他一样登出来,一来一去还不是扯直。现在我们若是能运动陈黄孽,就彻底运动一下。要和他约好,他的报上,只许捧,不许骂。“钱作揖道:”这个怕不容易。“富家驹道:”只要有熟人介绍,总可以运动。除我请客而外,叫晚香玉直接送他一些礼就得了。“钱作揖道:”若是那样办或者有些希望。要不然,就叫晚香玉拜他做干老子,一定他会捧起来。“富家驹道:”这个我反对。“
  钱作揖笑道:“瞧你这份醋劲儿。”富家驹道:“并不是我吃醋,非亲非故,叫人家做老子,这事谁肯做?我们将心比心,也不应该让晚香玉做这种事。”钱作揖见他如此,也不坚持他的主张。当时告别回去,约了明日去会那个朋友,晚上回信。
  钱作揖的朋友,是个旗人明秋谷,并没有什么职务,是吃瓦片儿的。这天钱作揖来找他,只见他站在大门口,靠着电灯杆,右手捉着一只鸽子,左手伸开巴掌,举平眉毛,挡着阳光,向半空里,张望着不了。天上一群带响铃的鸽子,汪汪的绕着圈子飞呢。钱作揖走上前,正要和他答话,只见他把右手望上一扬,啪啪啪一阵响,他手上那只鸽子,已经飞入半空里,也加入那个团体去了。猛然间一道影子在眼前直飞了过去,倒吓了钱作揖一大跳,看那明秋谷时,笼着衫袖,昂头望着天上,嘴里不住的微笑。钱作揖道:“秋谷兄,真有个乐儿呀。”明秋谷回头一看是钱作揖,连忙拱手作揖道:“请家里坐,请家里坐。”钱作揖道:“我听说你每月养鸽子,要花几十块钱,就为的这一扔一瞧吗?”明秋谷笑道:“我这算什么,家里养了四五十对,也值不了人家一对的钱。”说时,把他让进家里客厅里去坐。钱作揖先说了一些闲话,后就谈到陈黄孽的戏评。明秋谷笑道:“他的戏评,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们懂一点戏的人,那还值得一瞧?”钱作揖是来运动人家的,当然不能加以攻击。便笑道:“他的戏评自成一家,意在雅俗共赏,那倒怪不得那样做。
  我知道你和他很好,我也有戏评的稿子,请你介绍去登登,行不行?“明秋谷道:”可以,不成问题,你交来得了。“钱作揖道:”并不是说一回的事。希望以后,有稿子送去都登。“明秋谷道:”那可不成。你想,人家又不是傻子,他办的报,为什么干替你捧角。“钱作揖道:”我自然对他要表示一点好感,不能让白登,我请他吃饭,也请你作陪。“明秋谷道:”我没关系,介绍一下,不算什么。可是你要希望他大捧一下,光是吃一餐饭,那是不成的。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我很知道他的脾气。凡是请他吃一餐饭,照例他送登一篇戏评,一条菊讯。若是不登戏评,光登菊讯,就可以奉送登三回。过了这个定章而外,他就不管。“钱作揖道:”若是要他老棒,又要什么条件哩?“明秋谷笑了一笑说道:”这个又何须于问?“钱作揖道:”若是要送点礼,那也办得到,总要他合作才好。“明秋谷道:”送什么礼,你干脆送他的钱得了。“钱作揖道:”你看要送多少钱?“明秋谷道:”钱出在你身上,这个话我就不便于说了。“钱作揖道:”我也是人家的事呢,怎好作主?
  我看这事索性公开的办起来,请你去问一问他看,他要多少钱才愿意办?“明秋谷道:”问倒是可以问。最好你先拿一点现款来,让我带去和他说话。“钱作揖道:”我又不知道说人情要带现钱的,身上哪里预备有款子呢?“明秋谷道:”可惜你没有现款。若是有现款,我可少说许多话。“钱作揖道:”那是什么意思?“明秋谷道:”你有所不知。陈黄孽的五官,没有一处不害馋病的。只要把东西引出他的馋虫来,然后要求他的条件,就很容易合拍。“钱作揖道:”若是照你的法子,果然有效力时,你不妨明天去说,我今天弄些钱来,让你带去。“明秋谷道:”那样最好。“钱作揖道:”你看要带多少钱?“明秋谷想了一想,说道:”钞票都不成,你拿个三十块现洋来,我包和你办成一个极圆满的结果。“钱作揖道:”一出手就拿三十,以后还要不要呢?“明秋谷道:”既然现钱交易,当然是一回交代清楚,不能拖泥带水。少了这个数目,也办不动。“钱作揖见明秋谷说得很有把握似的,也就一口答应了。
  当日晚上,找着了富家驹,一五一十说了。说是最好一把拿出五十块现洋来,一下就把他砸倒。富家驹道:“真是陈黄孽能和我们合作,这个数目,却也不算多。
  但是明天就要拿出来,我实办不及。“钱作揖道:”难道你忘记了吗?下个星期就是他们竹社叶社和金竹君秋叶香题赠封号的日子,我们香社不出风头则已,要出风头,应该于这个星期,大事铺张一下。到了下个星期,我们也可以和晚香玉题赠封号,和他们比一比。那末,运动报馆,岂非刻不容缓?“富家驹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不过我一时拿不出许多,怎样办?“钱作揖道:”昨天我看见你那件灰鼠皮袍子很好。现在灰鼠是最值钱,你何不拿去当一下。过个几天,有了钱把它再取来,也不妨事。“富家驹道:”这个使不得。要我自己去当,我是没有进过当铺门。叫听差去当,我又不好意思说。“钱作揖道:”这样办罢。你把皮袍子交给我去替你当。明天我交当票子给你,你自己去赎。你看如何?“富家驹道:”不能当,我又怎能赎?“钱作揖道:”那也好,只要你出钱,我替你包当包赎就是了。“富家驹一想,除此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得照办。他马上在箱子里取出那件崭新的灰鼠皮袍子来,交给钱作揖笑道:”我还没有上过身呢,倒要先进当铺子了。“钱作揖道:”那要什么紧,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就常当当。“富家驹拿了几张报纸,将皮袍子包了。又栽了一张纸条,写了一行字,是”请顺文李梅轩兄“。粘了浆糊,贴在报上。钱作揖道:”你交给我去当,怎么又叫我交给李梅轩。“富家驹道:”我哪里是要你交给他,我怕他们看见了要问。你就说李梅轩要借我这件皮袍子去做样。
  这上面贴有现存的字条,证据确凿,人家就不疑心我是随口撒谎了。“钱作揖笑道:”你真也想的周到,别瞧你老实,例会办事。“说着,夹了那包袱出门去了。次日上午,就在当铺里当了五十二块钱。要了二十块现洋,其余的是钞票,钞票揣在里衣口袋里。现洋用一张纸包了,捏在手里,然后来见明秋谷。他一见面就作了一个揖,说道:”事情是办得了。不凑巧,遇到一个朋友,拉去上小馆子,我身上又没带钱,就把整款花去了两块。我真不是存心,要存心我就是个畜类。“说时,把二十八块钱,手里托着问道:”你瞧成不成?成就请你带去。不成我好带回去,补上再送来。“明秋谷见他把钱已拿在手上,而且又说出这种话。那末,他用了两块钱,也许是真的。便道:”既然如此,你且交给我,这三十块钱,又不是定价,有什么少不得。不过要一个整数给人家,才好看些。到那时再说,果然要添我就给你添上罢。“说着,便将钱接了过去。钱作揖道:”我也就走了,明天听你的回信。“明秋谷道:”这个时候,陈黄孽也还没有上报馆,我正好赶到他家里去。我们一路出门罢。“他也找了一件马褂套上,和钱作揖一路走了出去。钱作揖自去听戏,明秋谷却到陈黄孽家来。
  这陈黄孽虽然是一个平常的新闻记者,但是排场是有的。门口挂了一块“正阳日报记者住宅”的牌子。接上门房门口,就挂了一块“传达处”的牌子。小小一个四合院子,也不过一丈多见方,可是东西南北房,他一律都用牌子标起来。什么客厅,书室,内室,分别得很清楚。明秋谷一进门,正要往里闭,门房里跑出来一个小听差将他拦住。说道:“明先生你给我一张名片,让我先进去回一声罢。”明秋谷道:“得了,这一趟我没带名片,不要过虚套了。”小听差道:“没带名片也不要紧,您先在此待一待。您不知道,我要不进去先说一声,回头老爷是要骂我的。”
  明秋谷见他如此说,怕他真个挨骂,只得站在门洞子里,让他进去回禀。去了一会,他出来请明秋谷到小客厅去坐,然后陈黄孽才出来。他一见面,早是深深一点头说道:“请坐请坐。”接上便操着他大八成的官话喊道:“来呀,倒茶来呀。”明秋谷和他多年的朋友了,知道他沾染官场的气习很深,越客气越礼节多。便道:“我只能坐一会儿,我就要走。我现在有一桩事和你来商量。”陈黄孽道:“什么事?
  总要我能办得到罢。“明秋谷道:”那自然,办不到的,我也不必来说。“说着又笑了一笑。然后说道:”现在有两个朋友,要捧晚香玉,请你多帮一点忙。“陈黄孽风车般的摇着头,说道:”不成不成!我一些朋友,无论是谁,也说她海派。亏你还玩过票的,怎样来捧她。“明秋谷道:”也是没奈人情何啦。我那朋友说,一两天之内,就要请你吃饭。“陈黄孽道:”那倒不必。“明秋谷道:”不但请你吃饭,还要送东西给你呢。“陈黄孽笑道:”那就不敢当了。怎么着,他想登一张相片吗?“明秋谷道:”他倒不在乎此。希望你常常帮他的忙,他送了稿子来,都给他原文登上。“陈黄孽摇着头道:”这就难了。报馆里犯一个捧角的名义,那都不去管它,我和晚香玉什么关系,那样捧她,又不是发了疯。况且她那种角色,刚刚是半红半黑的时候,也受不起人家大捧特捧。我要捧她,人家真要骂我陈黄孽瞎了眼哩。“明秋谷见他口风如此之紧,便在身上掏出二十块现洋,叠起来作一注放在桌上。陈黄孽见他摆出一叠现洋,眼睛望着,便问道:”这是做什么?“明秋谷道:”我原来知道你是一个清高的人,不敢用这一点小款来送你。可是我那个朋友,一定要我拿来,说是送给你买点茶叶喝。我受那方面重托,又没有你的话,所以不敢代为拒绝。带来了,听凭你怎样办。“陈黄孽穿的是短小的西装,两只手全露在外面。于是两只巴掌,互相搓个不住,笑着对明秋谷道:”你这朋友太……太什么了。“
  明秋谷道:“他也知道直接送钱来,欠雅一点。可是他有他的想头,以为送钱来,由你自买东西,可以挑合意的。”陈黄孽道:“那绝对没有关系,送东西钱都是一样。只是我……”说着,把手又不住的互相搓着。明秋谷道:“他既出于诚意,你落得收下。只当他请你吃饭,你就不去,他酒席钱,不也是花了吗?”陈黄孽道:“我凭了你老哥的面子,还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只是他那条件也特苛些。你想,来了稿子就登,这不太没有限制吗?”明秋谷道:“那当然只以捧晚香玉为限,除此以外,登不登仍在你。”陈黄孽用手抓一抓头,又笑道:“真就这样贱卖。”明秋谷听他那口音,已有九分愿意了。自己是二十八块包办下来的,多出一块,就少赚一块,万万松不得口。便将手扶着洋钱,捏着上面几块,只是转动。口里说道:“这又不是我的款子,只要前途肯出,我还有什么不答应的。”说到这里,明秋谷摸着那一把钱,就要往身上揣,陈黄孽大吃一惊,连忙将他的手按住,很亲热的样子说话。说道:“你老哥这番盛意,我岂有不感激的。”说时,握住明秋谷的手,摇了几摇,说道:“就是这样办罢。我还不知令友贵姓。”明秋谷道:“说起来,这人你也应该知道。他是在各报常常投稿的富家驹先生。署名是‘醉玉少年’。”
  陈黄孽道:“知道知道!他的文字做得很好,若是到我们这报上来发表,我们是极端的欢迎的。”口里说着,眼睛可不住的看那堆洋钱,心想如何才能到手?明秋谷的眼睛,比他的眼睛更厉害,却又不住的偷看他的眼神,恰好听差端上茶来,陈黄孽将明秋谷面前的洋钱移了一移,然后将茶杯放在一堆洋钱里面。说道:“你这钱收起来吧?我若先收了钱,仿佛对富先生不客气一点。”明秋谷道:“那倒不要紧,这是他愿意的。”明秋谷说着,那钱依旧摆在桌上。陈黄孽便把钱又移了一移,笑着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收下了。”便顺手将洋钱又一移,移到自己这边来。
  明秋谷道:“钱先生说,日内他一定请你吃饭,请你听戏。有时候他来篇把稿子,你也要帮忙才好。”陈黄孽道:“只要是熟人,那都不成问题,何必一定要请我吃饭。”明秋谷道:“这也无非是大家叙叙的意思。不能说是奉请。”陈黄孽道:“既然这样说,我一定是到的。你一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和你打听一件事,听说他们竹社明日请客,运动选举票,你知道不知道?”明秋谷道:“有这个话吧?
  我倒是没有留心。“陈黄孽道:”可恶极了,他们没有请你吗?“明秋谷道:”他们的首领是袁友竹,和我们的意见不同,因为我们是反对金竹君捧秋叶香的呢。“
  陈黄孽拍一下桌子,一巴掌扑在洋钱上说道:“好,我帮你的忙,捧秋叶香,反对金竹君。”明秋谷笑道:“那样就好,明天请你坐包厢。”陈黄孽手握着洋钱,望回一缩,顺便望衣袋里一揣。然后伸出手来,捏着拳头捶着桌子道:“金竹君的戏,平常得很,他们捧她,太没有道理,我必定要出来骂骂。”二人正说得高兴,听差送上四五封信来,一把交给陈黄孽。他一看那信封,有两个是西式的,都未曾封口,似乎是一封请柬。先抽出一封来看,果然是请柬,乃是竹社全体社员出的名字,日期就是明日。再打开那一封,更好了,是金竹君自己出名请的。请的是后日,而且还是西餐。陈黄孽看了这个,又看了信,都放在一边。明秋谷仍继续的反对竹社。
  说道:“你要大骂,我可以供给你的材料。”陈黄孽道:“刚才我不过是一句笑话。
  你们一个捧竹,一个捧叶,我们何必帮一个打一个。况且金竹君……“明秋谷见陈黄孽立刻变了态度,也不知是何缘故。便道:”叶社的人,我认得一大半。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他们有一种聚餐,我介绍你去客串。“陈黄孽道:”我哪里登过台,你这不是和我开玩笑?“明秋谷道:”不是要你登台。他们聚餐,是专请捧秋叶香的党人,不带外客的。我叫他们下你一封帖子,请你去吃饭,岂不是客串?“陈黄孽听了,摸着胡子笑道:”我对秋叶香,向来很赞成的。他们就不请我,我也不会骂的。“明秋谷听他口风有些转了,索性说明白,便道:”日期就是后天,你务必到。回头我打电话通知他们。“陈黄孽想后天已经有一餐了,两餐并在一天吃,很不经济。一个上午,一个下午,那还罢了。若又同是一个时候,只好算一饱,越发不是算盘了。便道:”我有一个约会,你们迟一天,成不成?“明秋谷道:”他们原打算今天晚上决定日子,这样说时,就展期一天罢。“陈黄孽收了二十块钱,各方面又请他吃饭,很是欢喜。明秋谷起身要走,又留着他坐了十分钟,然后才送出来。
  自次日起,他便接连大吃了三天。也是他的口福好,作到了第四天头上,又是夕阳庐诗社雅叙的日子。陈黄孽原不是遗老名流,可是他作得来七绝五绝两种诗,毛遂自荐也加入了这个诗社。他虽不出社费,好在社里的人,都是名公巨卿,出得起钱的,让他一人白来,也就没有什么影响。这社里共有二三十位诗友,每会不见得尽来,也不至于不来,大概总到个上十位。这天是林雪楼太史作东,到的有赵春水,周秋舫,杨夏峰,葛冬雪,周西坡,孟啸庐,梁蕉梦一十几位。陈黄孽也在其中。大家先是把报上的新闻搜罗出来,谈了一阵。后来慢慢的就谈到听戏,葛冬雪便笑着对林雪楼道:“听说你有好些时,没上天桥落子馆了。‘自有人间金翠喜,不妨日日上天桥,’风情大减了。”林雪楼笑道:“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那边赵春水笑道:“我得一联诗钟了,是‘莲花落后金归翠,秋叶香时客上楼’。”
  于是乎大家哈哈大笑。座中也有一二位不懂的。便道:“上一联即景生情,那是知道的。下一联是什么意思?”林雪楼笑道:“这也是给我开玩笑呢。因为这些时候,我总去看秋叶香的戏。当她要出台的时候,我就到楼上包厢里去。这不是秋叶香时客上楼吗?”大家见他直认不讳,于是又第二次大笑起来。林雪楼一面笑着,一面用左手扯着右手的衫袖去擦眼泪。说道:“这孩子的戏真不能说坏,在现时这些坤伶花衫里面,没有人盖得过她的。”周秋舫道:“这话当真吗?”林雪楼道:“你也看过她的戏,你平心说,谁还能比她好?”周秋舫道:“我以为金竹君比她好。”
  林雪楼道:“空说比她好不行,你得从色艺上仔细评判出来,那才能算数。”周秋舫道:“你不要性急,我慢慢儿的说给你听。”林雪楼闭着眼睛,摇着头道:“吾斯之未能信,姑妄言之。”周秋舫道:“论作工秋叶香跌宕有余,而端庄不足。论唱工用力过刚,而圆转欠周。金竹君就不然了。演青衣是青衣,演花衫是花衫。”
  林雪楼不等他再望下说,已经是撅着胡子,摇头不已。正好陈黄孽在下手,回过头便问陈黄孽道:“你是一个评剧大家,你说说看,秋叶香和金竹君的戏,是哪个的好?”陈黄孽一想,秋叶香金竹君都请我吃过饭,总算熟人。这里林雪楼帮着秋叶香,他是一个太史。那边周秋舫帮着金竹君,又是一个总裁,也都不能不帮忙。便笑道:“各有各的好处。”赵春水道:“虽然各有各的好处,不能两个人的色艺,就一五一十,分得那样平准,总有一个好些,一个差些。”陈黄孽吃了金竹君两餐饭,比较是要袒竹的。可是他明知道,今日的东道主林太史,乃是一个捧叶最热心的,要说秋叶香不如金竹君,又怕东家不快活。便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是无法下定评的。”赵春水道:“怪不得你们评剧家,有许多白戏看。原来你连一个也不肯得罪。”林雪楼道:“你们不要吵,我有一个最公正办法,来评判甲乙了。”大家听了这话,就中止争论,来听他的办法。要知他说出什么办法,下回交代。

 
 



 
第五十五回限刻夺诗魁风流前辈连宵制菊选笔墨闲人
                 
  却说林雪楼因大家对于秋叶香金竹君的艺术,争论不一,他就用一个办法,订出甲乙来。他说:“现在我们在座,共有十六个人。我现在要请在座的人,用投票办法来表决,大家以为如何?”陈黄孽听说,早就笑着鼓起掌来,说道:“妙极,妙极。我们这一举,鼓吹风雅,很可以引起许多人注意的。我就来做票。”说时,他把桌上放着现成的纸,拿了两张,裁成几十小片,便将在座的人,一个散了一张。
  周秋防心里一想,在座的人,恐怕是秋叶香一方面的人多,投起票来,我有九成失败。这种形势,还是不投票的好。便说道:“投票固然是很公平的法子。但是我们在座的人,又不是看戏的人选举出来的,我们怎能代表社会上一般人的公论?我们既不能代表社会上一般人的公论,我们私下定的高下,那不足为定论。”在座的人听他这话,很是有理。便问道:“依你的意见,要怎样办才行呢?”周秋舫道:“依我的办法,我们要把这事登在报上,请看报的人自由投票。到了最后一天,谁得的票多,谁就是第一。”赵春水道:“这是举行菊选啦。但是办菊选,只有指定一些人当候选人的。没有专指定两个人叫人家投票的。”周西坡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就办起来?”陈黄孽头一缩,手一指,笑道:“周先生,也要借这个机会,替你干姑娘运动吗?”周秋舫道:“既然要公开的干,决不能就一两个人说话。再说这事要办,自然借重你的报。谁要运动还瞒的了你吗?只要你不受运动就得了。”
  陈黄孽就怕揽不到这种生意,周秋舫一说,连忙说道:“受运动是这个东西。”说时把五个手指头,罩在桌上,乱爬起来。大家一见陈黄孽这种样子,不由都笑起来,都说陈君既然起了这样的誓,这菊选在他手上办,一定是很公正的,我们何不就办起来。林雪楼今日正得了一个月的高等顾问薪水,也在兴头上。他左腿架在右腿上的坐着,左手捧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压着一根纸煤,右手却伸出拇指食指两个指头,将纸煤从根上捻起,捻到纸煤捎上去。眼睛却望着空间,出了一会神。停了一会,他笑起来道:“这事我也赞成。不过若叫人漫无限制的投票,那就什么竹头木屑一流的东西,都要发现出来。到了那个时候,若是居然有一两个不成样子的中了选,我们要不要一律发表出来?发表出来吧?鱼龙混杂,有失菊选的价值。而且自己爱惜羽毛的,一定也羞与为伍。不发表出来吧?这菊选又不公正,也是要受人攻击的。最好我们现在指定一些人出来做候选人,票上写的,要以我们指定的人为限,那末就不会发生那些毛病了。”周西坡听说,首先伸出右手三个指头,拍着左手的掌心,摇着头笑道:“诚然诚然!我介绍一个罢。”周秋舫道:“是不是吴芝芬。”
  周西坡笑道:“我是内举不避亲啦。”林雪楼放下水烟袋,早挨着桌子坐下,铺好了纸,提起笔来就写了“秋叶香”三个字。然后手里捏着笔,脸望着大家道:“不要怀宝迷邦呀。有荐贤的就快说。”林雪楼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座的人,你荐一个,我荐一个,立刻就荐出十几位,那名字是秋叶香,金竹君,吴芝芬,晚香玉,小珊瑚,绿无痕,玉琴香,琴碧艳,赵吟鸾,何素芬,月中桂,梅又芳。林雪楼把笔一放,笑道:“够了够了,共是十二金钗之数,这是大观园正册。再要选出,就要打入副册了。”赵春水道:“那末,谁是林黛玉?”林雪楼笑道:“叶香还不够资格吗?”那个梁蕉梦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头子,大家闹时,他只睡在一张软椅上,笑而不言。这时一翻身坐了起来,问林雪楼道:“哪里找恰红公子去?”林雪楼把一只手摸着胡子,一面点头,一面微笑。梁蕉梦笑道:“那句话我替你说罢。舍我其谁?”
  林雪楼呵呵大笑。梁蕉梦也是很得意,头望反一仰,碰着壁子,把头上那顶瓜皮小帽吊了下来,露出一根笔管儿粗的辫子,用红丝绳绑着,也从头上垂了下来。大家看见,又笑起来,说道:“这才是冠缨索绝哩。”梁蕉梦从从容容一只手把小白辫子按在头顶心上,一只手将瓜皮帽戴起。那白小辫子,便藏在小帽里头了。陈黄孽向来和遗老们往来,他有一桩事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一年到头离不开一顶小帽。今天在座只有几个人不够遗老资格,仔细数一数,又是在遗老之数的,都戴了小帽。
  这时梁蕉梦做了落帽的孟嘉,这才知道他们戴小帽,原来是为藏小辫子而设的。
  大家哈哈大笑之时,周秋舫一手将那名单接过去一看,马上就放到桌上,说道:“这菊选不用办了。选还未曾选,已经有弊了。”大家都说,这有什么弊?周秋舫道:“这名单是林雪翁开的。单上的第一名,偏偏就是林雪翁的干姑娘,能说不是弊吗?”林雪楼道:“这是我要荐这个人,提笔一开单子,不觉得就先写了,并没有别的缘故。”周秋舫道:“林雪翁要保荐的当然不止一个,何以单把秋叶香写在第一呢?”林雪楼道:“总有个名字在先呀。我写秋叶香的名字在第一名,你就说我袒护秋叶香。我若是写金竹君的名字在第一呢,你又不要疑我袒护金竹君吗?”
  周秋舫笑道:“你哪能够那样写?要是能那样写,我也无话可说了。”林雪楼把脸周围一望,说道:“大家听听这话多么有趣。把我的干姑娘写在第一,他就说有弊。
  把他的干姑娘写在第一,就公正无私。“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对周秋舫点了几点。
  周西坡用手将八字胡子,两边一抹,然后说道:“二位既然争执不下,我来拟个折衷办法罢。”林雪楼道:“愿闻其详。”周西坡道:“秋叶香金竹君二位,都不占第一,这第一给别人得了。”大家说:“也只有如此,可以息争。可是把哪个当第一呢。”周西坡道:“不必另拟,只照现在的名单,依次提起来就得了。秋叶香现在写为第一,好比是总长,金竹君写在第二,好比是次长。总次长,既不能任事,就要以第三位的首席参事递补了。”周秋舫听到周西坡说金竹君是次长,说道:“你这话也不公平,何以秋叶香就是总长,金竹君就是次长?”周西坡道:“我是照着单子上次序,这样比方说呀,我哪里会帮一个打一个呢?”赵春水道:“你说要以名单上的第三个人递补,这人不太占便宜吗?”周西坡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天下事就是这样。我们要不以第三名来补上,还把第四第五名来补上吗?”
  大家对于周西坡这话,倒也相当赞成。林雪楼笑道:“这个骚老头子,最是滑稽。
  你们且慢赞同,先看一看那第三名是谁?“大家听这话,将名单拿起来一看时,却是吴芝芬。大哗起来。都说道:”我们都把他的话,当作正经公道之论,原来他是和他的干姑娘打算盘呢。“周西坡笑道:”不怕你们鬼,喝了你老娘的洗脚水。“
  说毕,哈哈大笑,张开一张扁嘴,又没有上下门牙,两排红牙肉中间,露出一个窟窿,越发的有趣。大家猛笑了一阵,梁蕉梦林雪楼周西坡三人,又接上一阵大咳嗽。
  周西坡在衫袖里抽出卷着一团的一条毛绒手巾,只擦眼泪。停了一会,捶着胸笑道:“林周二位,你看以为如何,就用我的法子解围罢。”周秋舫明知争林雪楼不赢,自己不过是不输这一口气,果然用第三名来做第一,大家不想,又未尝不可。谁知林雪楼绝对不肯,说道:“我本是无心的。现在你们说我是袒护秋叶香,我若让步,倒弄假成真了。”梁蕉梦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我现在出个诗钟题目,哪个夺了元,这名单上的名字,就由哪个分配。你二位以为如何?”大家听了,都赞成起来,说这个奖品有趣啦,便争问什么题目。梁蕉梦道:“题目也不用我拟。我又想了一个法子,在座的人,每人用纸块写一个字,捻成纸团,都放在笔筒里。回头用抽彩的法子,抽出两个什么字,就是什么字,觉得格外别致些。”大家又道一声“好”。
  林雪楼笑道:“此老兴复不浅,但是这个法子,倒是能用。”于是在座的人,各用纸写了一个字,把桌上的笔筒倒空,将纸团全放在里面。梁蕉梦自己也写了一个扔在一处,然后将两支笔在里面揽了一阵,夹出两个纸团来。梁蕉梦打开来看时,一个是“香”字,一个是“流”字。他将两纸块展开,放在桌上,说道:“这两个都是平声,只能用一唱和三唱。一唱未免太容易一点,就是三唱罢。”说时,望着壁上挂钟道:“现在是两点五十五分,听到钟响三下交卷,钟响以后不算。‘等到他说完了这句,便都思索起来。
  座中十有八九,都是此中能手。但是他们都要看林周二人谁夺元,都随便胡诌上两句。有的说“山头香雪翻成海,渡口流霞幻作花。”有的说“十家香谱洪刍记,一幅流民郑侠图。”梁蕉梦听了,只是摇着一颗白头。周秋舫一看那钟,已过了五十八分。一说话间,时刻就快要完了。他便对梁蕉梦道:“我的得了,是‘口脂香气吹寒竹,眉史流风问细君。’”林雪楼道:“我的也有了,是集句呢。”便高声朗诵道:“柴门流水依然在,油壁香车不再逢。”他一念完,大家齐齐的叫了一声“好”。说道:“‘流香’二字都在第三唱,这还不难,难得一起一结,天造地设,没有集句的痕迹。”周秋舫虽然和林雪楼是敌人,也点头道:“确是好,算我输了。”
  梁蕉梦道:“元算是雪楼夺了。可是秋舫这两句也不错,他还把‘竹君’两个字,嵌做了七唱呢。”说到那里,钟已当当敲下三下。大家先是没留意,再一念“口脂香气吹寒竹,眉史流风问细君,”可不是把“竹君”二字嵌在内吗?总只有三分多钟,一联诗钟,已嵌“流香”、“竹君”四字在内,不能算不敏捷。因之大家对于周秋舫的诗钟,也相当的赞许,举他第二。周秋舫道:“不必推了,本来金竹君的名字,就在第二。不是我这一考,还可以替她打抱不平。这一考起来,把事反指实了。”大家听他说,都笑起来。林雪搂既然争得最后胜利,也不说什么,只是傻笑。
  原来开的那张名单,也不修改了,在众人当面,就递给陈黄孽。说道:“请你明日起,就在报上登出来。”陈黄孽道:“好好,我办过多回了,手续是很清楚的。给我包办,准没有错的。”林雪楼笑道:“你不受贿赂吗?”陈黄孽把他的右手的五指,又在桌上爬起来,说道:“我不是起了誓吗?受贿就是这个东西呢。”大家见他又把做乌龟来发誓,都忍不住发笑。周秋舫便笑着对他道:“黄孽兄,你是最恨这个东西吧?怎么老是把它起誓呢。”陈黄孽道:“还有不恨这东西的吗?”大家听说,又都笑起来。但是都想着陈黄孽一定把菊选办得干干净净,不肯含糊一点儿的。这天的诗会,到下午七点钟才散,陈黄孽吃了一饱,自上他的报馆来编稿子。
  到了编辑室里,陈黄孽拣了一封厚厚的信先把它剪开。抽出里面的稿子,共有三篇,全是捧晚香玉之作,正是富家驹的。其中有一篇是诗,题目是《赠晚香玉》。
  陈黄孽一想,直呼其名,未免太不客气。按着张先生李先生的办法,就在晚字下面,添了“女士”两个字。其余两篇,一是戏评,题目是《晚香玉昨演新排名剧(恨海鸳鸯)志盛》。一篇是《晚香玉不愧为坤伶之王》的题目。似乎是传记,又似乎是戏评。陈黄孽匆匆看了一遍,里面除了有两三个典不懂而外,只有两个字不认得。
  至于文字的措词,无非是恭维的话,倒没有什么可改的。于是并不加以考虑,就发交了排字房。把稿子发完之后,陈黄孽照例也要做一篇小评的。今天他却没有做短评,就把举办菊选的启事,登在小评的地方,替代一天。他那启事是:日昨为夕阳庐诗社,十七次诗会之期,由林大史作东。是日,天气晴和,青年白发,老少咸集。济济一堂,可喜可贺。一时许,于匆匆到社,当与在社诸名流,一一拱手。且谈且笑,种种高论,颇不闷人。旋周秋舫总裁,发起菊选,与林雪楼大史,各有意见发表,飞短流长,趣话蓬兴,在生诸公,无不鼓掌。就中梁蕉梦中丞,须眉皆白,其乐陶陶。语无伦次,破笑为涕。子之诗学,颇为平庸。亦加入笑谑,宾主尽欢而聚。当由林太史拟定北京坤伶名单一纸,作为菊选候选人,征求社会上对此之公论,对此十二人自由投票,选举坤伶之王。予以此事鼓吹风雅,提倡剧学,且赞且同。指天誓日,殊愿公正。下午七时散会,予遂将名单苍遑携回。现特拟定菊选规则五条,征求投票。予敬告读者,此事奖掖坤伶,促进歌舞,关系梨园,殊非浅鲜。一同努力,予有厚望焉。
  自己将这启事看了一遍,觉得做的有头有尾,清清楚楚,是一篇好文字。于是提起红水笔一顿大圈,也发交排字房去了。在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盒烟卷来。
  这烟匣子虽是次等货哈德门。但是这里面的烟,可不是哈德门牌子。是刚才在夕阳庐诗社里,将那筒子里的三炮台,实实在在的装了一匣子。这时抽出一根来放在嘴里,擦着火柴,慢慢的吸将起来。吸烟的时候,皱着眉毛,抿着嘴,去研究那股好烟味。陈黄孽一面抽烟,一面订菊选章程的腹稿。那一根三炮台,帮他的忙不少,不多一会,他已将章程拟好,便展开纸来,一一写出。
  (一)本届菊选,选坤伶皇后一人,公侯伯子男爵各一人。
  (二)本栏下方,印有列号菊选票。投票者须将此票剪下,如格填好,寄交本社菊选外。随便以稿纸书写者,无效。
  (三)此项菊选,以获票最多数者为皇后,次多数者为公爵,以下类推。
  (四)自本报宣布之日起,至十日后为止,接收菊选票,逾期无效。
  (五)截止投票五日后,在本报宣布结果。票存本社,投票人可于五日内,同时来本社查验,以昭大公。
  这五条规划以后,便附着那个候选人名单。自己将稿子字句校对一遍,便发交排字房。看一看手表,还只有十点多种,心想赶出城,还可以赶上润音楼的压轴大轴两出戏,马上坐了车子,便到润音楼来。
  一进戏场,两廊过来,那听蹭戏的,乌压压的挤了一堆。看坐儿的直嚷:“道口上,站不住,诸位退后一点罢。”又有人说:“真是不顾面子,听蹭戏就别再往前挤了。”陈黄孽在这吆喝声中,已经挤了进去,和看坐的笑着点了一个头。看坐儿知道他是个专看白戏的人,是没有好处的。但是他和这些唱戏的名角儿都是朋友,也不能得罪他。便道:“陈先生您来第二排坐吧?”陈黄孽连点头道:“成!成。”
  那看坐的将他一引到上场门一边,第二排椅子上坐下。和他共坐一凳的,有两个青年,另外一个是三十多岁的人,嘴上养了一小撮短短的小胡子,都昂着头望着台上,有一句没有一句的叫好。陈黄孽一看,花旦梅又芳,正在演《胭脂虎》,这几个人正在对着她叫好。有时叫好之外,夹着四五下很单调的巴掌,十分刺耳。陈黄孽是个老走戏园的人,他一望就知道这几个人是捧梅又芳的。这梅又芳原是天桥舞台上的一个小坤角,名叫小菱花的,因为有一个捧角家和她认识了,和她置了几件行头,改了个名字,便调到这润音楼来。陈黄孽只是在她登台的第一日,看了一次,并没有注意。后来常常接到恭维梅又芳的戏评稿子,别家报上,也登得有。就是这一样,她已成为名角了。陈黄孽虽不懂得戏,但是白戏看得太多了。每出戏的戏词上下场,都记得烂熟。看过好的,再看不好的,自然也有一个比较。当时他觉梅又芳的本领,也不过尔尔,何以有许多人捧。自己胳膊捧着胳膊,仰在椅子上,懒洋洋的看。他这个样子,偏是有人注意。那两个青年,不住的用眼睛向这边打量,对陈黄孽那一把毛刷胡子,尤其是再三注意。看了一会,两人交头接耳,又说一会。说了一会,又望望这边。好像想打招呼,苦于没有机会似的。陈黄孽原没有留心旁人,所以人家看他,他也不知道。这时他手上拿着半截没燃着的烟卷,正昂着头找看坐的,要根取灯儿使使。有一个青年看见,便将他手胳膊一碰。陈黄孽回头看时,那青年早笑脸相迎,问道:“你先生是要取灯儿吗?我这里有。”说着便将面前一盒火柴,送了过来。陈黄孽欠了一欠身子,将火柴接到手里。那青年看他手上的烟卷,只有小半截,还没扔掉,一定是烟已抽尽了。连忙在身上抽出一个皮页,在里面取了一根吕宋烟,送到陈黄孽面前,说道:“这里有烟。”陈黄孽一看那烟上,围着一道小金箍,正是上等的雪茄,便将烟一推道:“我有烟,不客气。”那青年道:“不要紧的,茶烟不分家呀。”说着又把烟送了过来。陈黄孽觉得盛意难却,只好微微点了一个头,将烟接过。一面抽,一面便问人家贵姓。那少年听说,早递过一张名片。陈黄孽接过来一看,这人的名字叫任黄华。左面署着“钱塘苏小是同乡,字做霜,一字菊仙,外号西湖钓客”。名字右面,也有上衔,乃是“梅玉联吟社干事,藤花杂志总编辑”。陈黄孽见人家也是文艺界中的人,不敢怠慢,也在衣服袋里掏一张名片还人家。那青年还没有接名片,先就笑着问道:“阁下是黄孽先生吧?”
  陈黄孽答道:“是的。”任黄华道:“久仰得很!在报上天天读阁下的大作。”陈黄孽道:“见笑见笑。”任黄华同坐的两个人,看见他们已经攀谈起来。也就和陈黄孽点头,彼此交换名片。陈黄孽接了名片一看,有胡子的是李星搓,没胡子的是孟北海,头衔和任黄华相同,不过编辑上面少了一个总字。李星搓面前,正摆着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便整把的抓起,放到陈黄孽面前来。大家一面看戏,一面谈话,就像很熟似的。任黄华问陈黄孽,梅又芳的戏怎么样?陈黄孽受了人家的招待,自然不便说不好,也就随声附和了几句。这时梅又芳戏已完了,台上在换桌围椅垫,任黄华三个人,一见这桌围椅垫,好像是下逐客令的李斯一般,马上站了起来,就对陈黄孽道:“明天到府上去奉看。”陈黄孽知道这是捧梅又芳的嫡派。捧角家有规矩的,成心要捧哪一个人,等那个人下了场,马上就要走。若是不走,那就是不专一的捧,受捧的人,是不领情的。所以任黄华看见换下一出戏主角的桌垫,他们赶快就走。
  第二天晚上,任黄华三人依旧到润音楼。梅又芳的戏一完,三个人便到戏院子门口,一排的站着。不到五分钟的工夫,梅又芳出来了,头上戴一块瓦黑的呢帽,身上披着黑呢的斗篷,正是漆黑一团。但是这样一来,她那一张粉脸,格外就白了。
  脑后辫发,蓬松一大把,在斗篷上露着,可见她卸装得匆忙。任黄华早笑着迎上前,说道:“你饿了吗?请你吃点心去。”梅又芳道:“这个时候,哪里有地方去吃点心?”任黄华道:“有的是。石头胡同韩家潭里面,江苏馆子也有,广东消夜馆子也有,你要上哪家?”梅又芳把脸一扬,说道:“谁到那种地方去?”任黄华道:“那要什么紧,多少朋友,还带了家眷去吃呢。你还怕什么吗?”梅又芳道:“我怕谁?去就去。”她和任黄华一行三人,便到石头胡同广东馆子来吃消夜。他们四个人,到了一个小小房间里,伙计顺手就放下帘子来。任黄华帽子还未摘下,看见梅又芳解胸前斗篷的纽扣,连忙抢上前,提着斗篷的披肩,慢慢提起,给她挂在壁间衣钩上。梅又芳自己,也除下帽子,现出身上鹅黄色花缎驼绒袍子,外罩青素缎,周身滚白牙条的紧身小坎肩。灯光下映着,真是鲜艳夺目。李星握正在对面坐着,不由得笑着喝了一声彩。说道:“嘿!好漂亮。”梅又芳对李星搓一望道:“你在台下还没有看足吗?”李星搓笑道:“哪有看得足的道理?再说,我们也只有看的福气,怎不要多看?”梅又芳问道:“除了看,你还打算怎么着?你说!”李星援吐了一吐舌头。笑道:“梅老板好厉害。这句话真要退出我的命来。我敢怎么着呢?
  象黄华给你提斗篷那种差事,都不敢呢。“梅又芳笑道:”怎么着?你要和我亲热亲热吗?成!“说着,便拖了坐着的椅子,坐到李星搓身边来。她这样一来,李星搓倒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不好,不避开也不好。说道:”我们这是唱《乌龙院》吧?
  这样挤着坐。“梅又芳道:”你不要占那个便宜,你再说,可别怪我骂你啊。“李星搓道:”这话真难说。要和我亲热亲热是你,不许占便宜,也是你,这不为难死人吗?“梅又芳听了只是一笑。大大方方的,依旧坐着不动。李星搓究竟没有那样灾直,却慢慢移开了。
  他们一面吃东西。一面说笑,隔壁屋子里一阵喧哗,也有好几个人的声音。有一个人说道:“你看今天晚上的戏怎样?”一个人答道:“看坤伶的戏,只当打茶围,谈不到好不好!”孟北海听见这话,对李星搓望一望。李星搓连忙回过脸去,望着任黄华。任黄华也觉得脸上下不下去,只是低头吃面。梅又芳却丝毫不在乎,还带着笑容,静静的往下听。那边又一个人道:“那个花旦梅又芳的戏,还不错。”
  梅又芳听了这话,眉毛一扬,眼珠对任黄华三人一转,满脸都是得意之色。任黄华三人,都不言语,也就报之以笑。但是这个当儿,那边又有人说道:“你不会听戏。
  那种无名小卒,谈得到什么好不好?“那个人道:”你不要说她是无名小卒。你不看看报上菊选候补人,她也在内吗?“这个人道:”她的名字是凑数的,算什么,你没见是倒数第一吗?要是我,情愿不做候补人,免得背榜。你想有几个背榜的,能转过来考第一呢?“梅又芳听到这里,脸上勃然变色。随口就骂了一句,”他妈的。“任黄华二人,见人家这样挖苦梅又芳,也是忿形于色。梅又芳便对任黄华道:”上午听见你道什么菊选,我倒没有留意。现在人家料定我不能考上第一,我倒要争口硬气,一定要办到。上一次,听说有人花了二百多块钱,就弄了一个什么香艳亲王。现在我也拿出那些钱来,你和我去办。“任黄华道:”这菊选和人家送香艳亲王的匾额不同。那种匾额,只有一班人送来就行。报上呢,不过托人鼓吹罢了。
  菊选却不是这样,是要投票的。这票印在正阳报上,由我们剪下来,填上名字。每份报,只有一张票。这要多多投票,就要多多买报。“梅又芳道:”那更好办了,我们就买几百份正阳报得了。“任黄华道:”你好呆,你知道这个法子,别人就不知道这个法子吗?所以这样投票,不是靠各人的本事,也不是靠各人的人缘,就是靠各人去买报。谁的报买得多,谁的票就多了。“梅又芳道:”反正一分报多也不过十个铜子,我豁出去了,买一万份报罢。“孟北海是在不相干的报馆里当过小编辑的,笑道:”这又是不容易办的。他这个票,在报上只印七天。头一天是过去了。
  第二天是明日,就要办,也来不及了。一共还有五天,每天我们就要买他二干份报,才够一万之数。设若旁人也像我们这一样办,他报馆里,恐怕每天要多印两三万报呢,来得及吗?“梅又芳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法子没有?“任黄华道:”有是有个法子,只要运动运动正阳报的陈黄孽,这事就成了。“梅又芳道:”好,你替我去办。办妥了的话,我重重谢你。“任黄华斜着眼睛问梅又芳道:”怎样谢呢?“
  梅又芳拿着筷子,树了起来,遥遥的要作打他的样子。眉毛一扬,笑着骂道:“瞧你这块骨头,好好的说话,又要找骂挨了。”于是任李孟三个人一阵大笑。大家吃完了点心,李孟二人自走,任黄华一直送到梅又芳大门口,然后才回家。

 
 



 
第五十六回大典繁陈攫金胜竹叶新章急就挥汗颂梅花
                 
  次日上午,任黄华便特地找到陈黄孽家里来,和他商量这一件事。刚到大门口,只见有两个二十上下的少年,站在一棵洋槐树下背靠着树干,眼睛不住的对陈黄孽大门里张望,好像等什么人出来似的。那两个少年,一个穿着一件宝蓝色华丝葛棉袍,脖子上围了一条绉纱围巾。戴着一顶旗子布一块瓦的帽子,架着克罗克斯眼镜。
  一个穿一件蓝布长衫,戴着黑呢一块瓦帽,手扶树,却现出手指上一枚金戒指。此外足上都穿着是皮鞋,大襟上一般的插一管自来水笔。这不用清,一定是两个学生了。正在这时,他两人脸上,忽然都现出笑容,抢上前一步。任黄华看时,里面出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样的蓝布长衫,黑布马褂,戴一顶小瓜皮帽。帽子后面,鸭屁股似的,露出半截黑发。任黄华认得,这是科班里两个小花旦。一个是郑蓉卿,一个是汪莲卿。郑蓉卿在前,汪莲卿在后,一路走出大门来。那个穿蓝袍子的,早跑了上前,携着郑蓉卿的手,说道:“怎样进去这半天,我真等急了。走,我们上哪个饭馆子?你愿意吃羊肉涮锅子吗?”郑蓉卿道:“就在城里罢,别上前门了,碰着了熟人,回去我又要挨打。”汪莲卿也走了上来,扯着那个穿蓝布长衫的学生道:“卖糖葫芦的来了,给我买两串罢。”那学生连忙对着胡同口上招手,叫卖糖葫芦的。任黄华站在那里呆看,不觉和他打了一个照面。自己觉得钉住人家看,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身,走进陈黄孽家去。
  他是初来,自然照着拜访的规矩,将名片先交给门房,叫他进去通报。那陈黄孽对戏子,票友,捧角家,评剧家,向来是一律欢迎的。对于捧角家,尤其愿意接近。因为这种人,和戏子一样,来了多少有些好处的。他见名片是任黄华,连忙请在客厅里坐。任黄华先是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后来谈到菊选的事,便探着他的口风道:“据陈先生看,这皇后是谁的呢?”陈黄孽道:“这很难说。因为选举这桩事,无论大小,虽看各人的声望,但是也看各人能不能努力竞争。专靠自然投票,那是不行的。”任黄华道:“但不知怎样竞争?”陈黄孽道:“那有什么不明白,还不是多多的弄些票。”任黄华道:“这个我自然知道。票是怎样去运动呢?”任黄华这一问,正问到陈黄孽心窝里来了。但是他要告诉任黄华,票要怎样运动,那就不啻自画口供,他怎能做这样的呆事?于是用手指画着桌子,发出微笑,有五六分钟,没有作声。任黄华知道这话说出来,与他有些关系,也不便逼着问。两个人都不好作声,反而沉寂起来。陈黄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多多的买些正阳报。”任黄华道:“这一层,我早知道。但是只怕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了。”陈黄孽道:“任先生打听这事做什么,有意和梅又芳办菊选吗?”任黄华笑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帮忙。但是据我想,竞争的人很多,要办也不容易。这事非陈先生帮忙,那是没有希望的。”陈黄孽笑道:“我也不过是照票宣布,能帮什么忙?”任黄华笑道:“总不能想一点法子吗?”陈黄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诉你了。”任黄华道:“买票的法子,秋叶香金竹君当然行之在先,我们来办,已经退了。”陈黄孽道:“那倒是真话,他们两方,每天在报馆里坐买有好几千份报。
  报馆里为他们这样乱七八糟竞争,每天要添上一万多份报。再也多印不出来,因为再要多印,就赶不上发行时间了。“任黄华道:”我说不是?法子已经被人家抢着用去了。真要竞争,非别开生面的干不可。“说时,脸望着陈黄孽笑了一笑,说道:”有没有别开生面的法子?“陈黄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办的。“任黄华见陈黄孽说话,已经有些松动。便道:”不能办,那也不要紧。你且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商量。“陈黄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话,当真有什么法子呢。“任黄华伸头望了一望窗子外面,然后坐到陈黄孽并排的一张椅子上来。一只手执着陈黄孽的胳膊,低低的说道:”当然不能让陈先生白帮忙。“陈黄孽笑道:”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我并不为此。“任黄华道:”陈先生当然不为此。但是在当选的一方面,怎样能够不酬谢酬谢?多呢,我不敢承担。一百之数,包在我处。“陈黄孽将身向任黄华这边就了一就,也低着声音说道:”他们凭着买报竞争,谁也要买几千份报。一千份报,就是三十多块钱。你若是这样办,岂不太便宜了?“说着合着眼睛缝笑道:”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点,《毛诗》一部如何?“任黄华见他已经开了价钱,这就不是什么难题了。便道:”陈先生有所不知。这都是我和几个朋友凑着办的。梅又芳她哪管这些帐?我只好特别要求,《毛诗》折半罢。“陈黄孽再三的说,这事责任重大,社长晓得了,是要丢饭碗的。而且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多少要分些给他们,少了实在办不过来。任黄华只得又添了五十,共凑成二百元。
  陈黄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应照办。任黄华便问,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让梅又芳当选呢。陈黄孽笑了一笑,说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对人说。”任黄华道:“陈先生既然帮我的忙,我当然不会和人说。”陈黄孽道:“也没有别的法子,就是印完了报之后,将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来,用我们的报纸,专门印他几千张。但是光印这面,不印那面,又不象是报上剪下来的。所以照着报上的样子,也挖了一块广告版下了,把反面完全印好。这样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周。剪出剪刀痕来,就真假难辨了。用这样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许多信封分别寄了来,我们看也不看,扔在票匦里。等到将来开匦,岂不是十拿九稳的当选吗?人家要查弊病,哪里去查?”任黄华点头称赞不已,连说是好主意。便约定了当天晚上票款两交。这日下午,任黄华果然七凑八凑,凑了二百块钱,就在晚上送到陈黄孽家里。陈黄孽却搬了四五卷纸票子给他。任黄华道:“这是多少票?”陈黄孽道:“我老实告诉你罢,这些忙菊选的人,哪里会运动几千票,都是虚张声势罢了。据我今日切实打听,他们每人不过几百票罢了。都是靠着托朋友们,你买几份报,我买几份报,每日凑合个几十票。谁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没有把握,至于拿钱出来买几千份报,哪有这种魄力?你这里是一千五百票,比他们至少要多出一半来,你还怕不当选吗?”任黄华一想,这倒上了他一个当。若是买一千五百份报,那也不过花五六十块钱,如今要贪便宜,倒多弄出好几倍来了。但事已做了,后悔也不成,只得拿了票回去照办。
  转眼五天,已经过去,这菊榜就快发表了。任黄华家里,本来还有几个钱,中学毕业以后,没干别的什么,专门在外面玩,所以有的是闲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后一定是梅又芳的。趁着还没有发表,就商量盛典。大家议论一阵,定了几个办法,一,发表后的第三天,宣告就职。这天烦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让她去那个皇后。二,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几个包厢。三,送花篮匾额。四,晚上在梅又芳家里吃酒打牌。任黄华认为都可行。只是《墓中生太子》那出戏,太不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丧气。于是把第一条改了。改为《贵妃醉酒》,《麻姑献寿》,《嫦娥奔月》三出戏,让梅又芳自挑一出。议论已定,大家分途去办。他们这一班人里面,差不多都是大少爷班子,花钱的事,自然不算什么。任黄华还怕那天不能十分热闹,又写了两封信到天津去,过两个同志来。一个是前故督军殷石荣的儿子殷小石。一个是前海关监督金道平的儿子金大鹤。这两个人真是逸少班头公子领袖,都因为父亲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游玩,每人带了万把块钱,到上海去住几时。不料没到两个月,钱就花光。倒是一个人带了一个妓女北上。一来在服中,不便讨姨少奶。二来在南方,钱花光了,也没有讨论到嫁娶一层。不过彼此相好,把她们带着北上玩玩罢了。到了天津,住下来了,已是一月,这时任黄华想起他来了,所以特意写信去请。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时好全体出发。
  又过了两天,正阳报上的菊榜,已发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后。
  秋叶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只有四百二十票,只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吴芝芬。这张榜一发,舆论大哗。以为晚香玉得了侯爵,那还有可说。梅又芳居然当选皇后,这实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
  但是捧梅又芳的人,这天却是个个欢喜。任黄华向来是十二点钟才起来的,这天八点多钟就醒了。一睁开眼睛,便叫着听差问道:“报来了没有?”听差的将报送上,他坐在棉被头上,赶快就把正阳报第二张打开。那心里正是有些摇摇不定,生怕落了选。等到一眼看见,菊榜下面第一名就是梅又芳,心里才把一块石头落下,而这时朋友的电话,也是不断的来,都是报告梅又芳当选的。任黄华索性不睡了,便在九点多钟,起了一个早,把所有几个亲信的朋友,都请到家里来。李星援孟北海而外,还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他们都是起床洗脸梳头以后,不久就来的。所以任黄华的小小一间屋里,被雪花膏生发油的两股气味,弥漫四周。那皮日新年纪最小,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绿哔叽的驼绒袍,海绒紧身坎肩,最是漂亮。
  麻一振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走上前,拦腰一把将皮日新抱住。把他高的鼻子,伸到皮日新脸上,乱碰乱嗅。皮日新两手一推,说道:“老麻,你总是这样动手动脚的,下流极了。下次你倘再要动手动脚,我就恼了。”路尚仁道:“也难怪老麻捉你开玩笑,你弄得太漂亮了。据我猜,今天穿得这花蝴蝶似的,少不了要到翠宝那里去露一露。带我襄个边儿,行不行?”一提到翠宝,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说道:“现在还是早上,怎样就提到晚上的事?”孔菊屏道:“翠宝那东西全是一张嘴好,早就许我一双毛绳鞋,到如今还没有送我。”皮日新道:“凭什么许送你毛绳鞋?”
  孔菊屏道:“捧下车,我没输两百多块吗?”皮日新道:“这是过节的事,你一辈子还记得呢。”孟北海道:“喂!这是主人翁请你们来谈菊选的,不是请你们来谈嫖经的。把这话暂且放下,行不行?”大家这才停止争论,听孟北海说话,孟北海道:“现在对梅又芳那天就职的事,样样都有。就是差一件,那就职的通电,还没有预备,怎么办呢?这种通电,要做得好一点,非四六文不可。”李星搓道:“是呀,那是就她一方面说。在我们芳社里,还应该上个劝进表呢。这个在报上发表了,她就好根据我们的劝进表,发表通电。”大家听说,一致赞成。任黄华道:“这个今天下午就要才好。因为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阳报去。”李星槎道:“黄华这话不错,是要特别加快。而且这篇东西,总要做得堂皇富丽才好。”大家都认很是。任黄华道:“这个我很外行,哪位做一做?”这一问不打紧,大家都默默无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孟北海道:“我有一个熟人,从前做过书启师爷,四六例很在行。现在没有做事情,只是当一名穷录事。只要我们给个块把两块钱,他就肯做了。这个时候,他还没上衙门,可以去找他。”任黄华道:“既然有这个人,好极了,你就去找他罢。”说着马上在身上掏出两块钱,交给孟北海道:“烦你就去一趟,我们在这里等你的回信。”孟北海就答应了。
  这个录事,姓单名习虚,住在观音庵后门的偏屋里。这时正弯着腰,两只手捧着一口小铁锅,在煤炉子上烤饭。一抬头见孟北海进来,连忙将锅放在一边,说道:“请坐请坐。”孟北海一看这样子,主人翁自己烧饭,也就不必要人家奉烟献茶了。
  简简单单,就把来意说了。同时掏出那两块钱放在桌上,说道:“小小一点润笔,看在朋友面上,莫嫌少罢。”单习虚笑道:“做这一点事还要钱。”孟北海道:“你的境况,我深知,这倒不必客气。不过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这篇东西,今天下午就要。老哥能不能马上就动手?”单习虚想道:“我从来做东西,也没有逢到这限时刻要的,四六文章,一时怎样抓得起来。但是说不行吧?又舍不得那两块钱。”孟北海看见他踌躇的样子,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来。便道:“我现在还有事,不能在这里等。下午三点钟,我再来罢。”说了,孟北海自走去。这里单习虚急急忙忙,把饭吃完,将茶杯子里的剩茶,倒了一些在砚池里,一面磨墨,一面坐着出神。不知不觉之间,磨了一砚池浓墨。将墨放下,便把破网篮里的书,清理了一下,共拿出三样书,一种是《骄体文选》,一种是《骄体尺犊》,一种是《留青新集》。
  把这三种书,前后翻了几本,肚子里便有了些词藻,于是一面拟稿,一面涂稿,自己又深怕做迟了,赶不上钟点,做了几十个字,便站在门口,看一看对过小油盐店里的钟。所幸自己在十一点多钟就动了手,还不妨多多参考一下书。先做了一半,且把它誊出来。那文是:诚惶诚恐,谨奏者:橙黄桔绿,已尽三秋,水落冰凝,正逢十月。尧天舜日,人人诵太平之歌。墨雨欧风,处处有文明之象。花花世界,点缀维新,草草劳人,铺张莫旧。花天酒地,京都为首善之区。西皮二簧,一域居全国之上。鼓吹风雅,良有以也。举行菊选,不其然乎。伏维我梅又芳女士是几生修到,姓同林处士之妻。一字不同,名步梅大王之后。清歌妙舞,因是宜人。杏脸桃腮,岂不如佛?岂止倾城倾国,真有灭种之才。原来胡帝胡天,便是化仙之容。
  单习虚浑身摇摇摆摆,抖起文来,口里哼着,觉得很是得意。最后两句“岂止倾城倾国,真有灭种之才”,他以为这是进一步的笔法,禁不住心里自夸,便提起笔来,圈了两路密圈。这一段誊好,单习虚接上又撰后段。添减涂改,勉强做得两百字,便又走到门口去看一看对过小油盐铺里的钟。这一看不打紧,吓他一跳,原来两点钟,已经打过去了。掉转身跑回屋里,抓笔在手,往纸上便写。写了一句便用笔管戳着头发一阵,口里哼哼,搜索枯肠,拼命的构思。看看一张纸,快要涂完,大概字数不少,便又誊写出来。那文是:是故霓裳一曲,不在人间。羯鼓三挝,恍如天上。言来啧啧,谁不拜石榴之裙。魂断纷纷,客欲作牡丹之鬼。高山流水,锺期许是知音。
  黛玉寇珠,周郎敢言顾误。与天地合其德兮,日月同其明。是英雄本其色也,儿女惜其情。一人出,百家毕,四美具,二难并。懿欤盛哉!然而鸡群鹤立,滩上龙眼,未得良机,曷臻极位?凡属半面之交,都作一叹之憾。于是博徵众意,咸道不平。小开会议,共襄盛举。何如斯可矣,莫让戏界之状元。必也正名乎,请为坤伶之皇后。
  誊到这里,已经把稿誊完了,虽然觉得字数不多,还该望下续。可是要说的话,都已说尽,实在没有法子续下去。正在这里为难之时,孟北海又来了。单习虚越发着急,心想人都来了,我的稿子还没有作起来,岂不难为情。便把誊清的两张稿子纸,放在面前,原来涂改的底稿,却一把抓在手掌心里,揉成一团丢在字纸篓内。
  便对孟北海道:“对不起得很。上午本来就要动手的。但你先生走了以后,就来了一个朋友,拖去和他办一点私事,一直纠缠了几个钟头,刚才不多大会儿,才回来呢。到了家以后,我连茶都没有喝,赶着做起来,好在这样东西,我倒是作惯了,所以急急忙忙,一面做,一面写,居然做起十成之九。不是你先生来,就是这说话的工夫,我的稿子也做完了。”便把那两张誊清的稿子,递给孟北海。孟北海从头到尾一看,虽然也懂得一些,但对于四六一道,向来外行,不敢说不好。便道:“很好,这样措词,恰到好处。若是要我做,我也无非是这样说哩。”因那文中有“魂断纷纷,客欲作牡丹之鬼”两句。便道:“这两句典用得好。干家诗上有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把这十四字,缩成”魂断纷纷“四字,浑成极了。最妙的是底下紧接上一句,‘客欲作牡丹之鬼。’俗言道的好,‘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样一来,和上面四字,便有一气呵成之势。就是说大家颠倒梅又芳的颜色,都纷纷断魂,要做牡丹花下的鬼了。”单习虚见孟北海所解,句句打入自己的心坎。心想他的学问,也很不错,我倒不要大意了,便道:“孟先生说的很对。有不妥当的地方吗?还要请你改一改。”孟北海笑道:“都是至好,还客气什么呢?但是还有多少,请你就作起来,因为我等着要拿回去呢。”单习虚心里虽着急,口里却不示怯。说道:“现成现成。请你坐一会儿,我还要到隔壁煤铺子里去,借一个电话打一打。”说着单习虚将桌上那几本查考的书一夹,说道:“庙里的和尚,他要和我借书看,顺便带了去罢。”单习虚走出来,便对和尚说,屋子里来了几个客,吵不过,借你屋里,抄几页书。和尚哪知他的用意,便答应了。
  单习虚躲到和尚屋子里去,将书一顿乱翻。七拼八凑找了上十句,便一句摘一个字,用笔写在手掌心里,然后牢牢的把全文意思记住,急急忙忙,便回房来。孟北海道:“一个电话,怎样打了许久,快有一个钟头了。”单习虚道:“可不是,无奈电话局捣乱,老打不通呢。不要紧,我马上可以把稿子做起来。”说着,找了一张纸,眼睛瞧着手心,文不加点,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便写完了。孟北海接过一看,那文是:因之椒花献颂,海鹤添筹,菊票尚矣,舆论哗然。水落石出,何曾名落孙山。地老天荒,却已仙登瑶岛。万寿三呼,贺德配之孟母。千秋一日,喜才驾乎文君。敬请就职,万勿因辞。诸维明照不宣。
  孟北海看了一遍,心里很佩服他才思敏捷。可是“椒花献颂,海鹤添筹”,好像都在对联书上看过,似乎和这事不大切。但是自己却没有十分把握,不敢说出来。
  不过“舆论哗然”这四个字,绝对不是好话,不应该写进去。便道:“习虚兄,你这篇东西,做得实在是好。不过‘舆论哗然’,向来都是大家不满意这样说去。现在这上面用了,人家不要误会这菊选不公,所以大家哗然起来吗?”单习虚红着脸道:“这‘哗然’两个字有时作坏字眼看,有时也作好字眼看。譬如‘呜呼’两个字,写成‘呜呼哀哉’一句,固然是坏字眼。可是‘呜呼盛矣’一句就是好字眼了。”
  孟北海一想这话也有理,便将原稿拿到任黄华家来。任黄华肚子里的货,并不多似孟北海,大略认为可以,便写了一个信封,将三张稿子套上,立刻派人送到陈黄孽家里去。
  陈黄孽看了,加上一个题目,是《芳社公进梅又芳加冕表》。本文前头,又加了一段按语。那文是:此次本报菊选,坤伶梅又芳,竟得为皇后,予且欣且慰。查梅伶年方二八,面貌秀雅。唱工种种可听,做派维妙维肖。今已获选,点缀菊界,可谓佳话。现芳社诸公,鼓吹风雅,草表功进,子欣然受之,揭之本报。于切告该伶,以后愈宜努力,以答顾曲诸公,予有厚望焉。
  写到这里,身后忽有人哈哈大笑。陈黄孽不料身后有人,急忙回头一看,却是明秋谷。便道:“你怎样冒冒失失的进来了?吓我一跳。”明秋谷道:“你贵宅的听差,不在门房里,我冲了进来,看你在做什么呢。”陈黄孽道:“你笑什么?”
  明秋谷想道:“我笑什么呢,还不是笑你的大作。”但是这话不能说出来,便道:“我笑你的艳福大好,又算收了一个干闺女了。”陈黄孽道:“又收了谁作干女?”
  明秋谷道:“你对于梅又芳,这样拚命的捧,她不拜你做干爸爸,有什么法子感谢你呢?”陈黄孽笑道:“我现在不象以前了。这些拜门拜干老子的事,一概拒绝。
  至于以朋友的资格来往,那倒可以的。“明秋谷道:”你为什么变了态度?“陈黄孽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现在外面许多小报,极力的攻击我。说我收了许多干女干儿子,别有野心。你想,她们除了过年过节,来和我磕一个头而外,平常特意到我家里来的日子,就很少很少。我有什么野心?我白受这样一个名声,很犯不着,所以我不要她们做那些虚套了。“明秋谷道:”你这话也是。这个样子,梅又芳她就不要感谢你吗?“陈黄孽道:”这回她获得坤伶皇后,是许多人投票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捧起来的,谢我作什么?“明秋谷道:”虽然不是你捧的,也是由你手上办理。在她一方面,至少要感你玉成之德哩。“陈黄孽道:”不错,她果然是这样想。后天是她就职的日子,在得兴堂办酒也请我去呢。“明秋谷笑道:”你是药中的甘草。他们有什么聚会,若是没有你在内,那就不热闹了。“陈黄孽道:”这也没有别的原故,无非多认识几个熟人而已。“明秋谷道:”你认得的熟人,真也不少。现在又有个人托我来疏通你,请你登这一张相片。“说着把手上一个纸包打开,在里面取出一张照片,交给陈黄孽。在那递照片子的时候,把双手拱了一拱。
  陈黄孽拿那照片在手上一看,是个古装花旦,提着锦囊,背着花锄,似乎是《黛玉葬花》里的一段。相片子旁边,有一行字道:“名票友虞媚君,十九岁,江苏上海人。曾在某中学肄业,研究皮簧多年,于青衣一门,大有心得,近更拜石头之门,亲传衣钵,其所能之戏,已达四五十出。秋风社每次彩排,虞君一出,彩声四动。此为其化装相片之一,高髻宫装,飘飘欲仙。综观君之戏学,可谓色艺俱佳。
  追美前贤,后来居上,意中事也。“陈黄孽道:”登一张相片子罢了,何必还要加上许多赞语,未免大肉麻了,这个实在不便登。“明秋谷笑道:”并不白登呀。但是你不愿意登,我也不必勉强,只好去找别人了。“说着,伸手便来拿照片子回去。
  陈黄孽一按照片道:“别忙。看老哥的面子,照片子可以登。至于题的字……”说着,望着明秋谷的脸,紧待他接下面一句。明秋谷道:“你若愿意,就请你把这上面题的字一齐登上去。这虞媚君,人是极漂亮的,对于新闻界,尤其是肯联络。只要你和他帮忙,他一定很感激的。”陈黄孽见他老是半吞半吐的话,究竟不能放心,便笑道:“大概他是你老哥的好友,所以你这样和他许条件。我倒要问问,他是怎样的感激法?”明秋谷心想,这个人真是厉害,非有好处,是不能登的。便道:“我叫他请客如何?”陈黄孽道:“是为了我才请客呢,还是原来要请客,顺便带上我一个呢?”明秋谷道:“自然是为了你才请客。要是顺便带你一个,那就太不恭敬了。”陈黄孽正色说道:“那倒不必。你想,这个日子的酒席,没有十块钱以上的,哪能请客?再加上茶酒车饭,一桌酒,总在二十元上下。为了我帮他一点忙,花上许多钱,我心里过意不去。你想,就是上次你接洽的晚香玉那桩事,我是怎样的帮忙。也不过花了二十多块钱呢。虽然在我一方,钱有虚收实收之分,究竟人家花钱的,花出去了,总是一样。况且……”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们是好朋友,彼此还有什么隔阂,要说的话,都可以说。”接上又笑了一笑,才道:“况且他虽花许多钱,我一点儿不实受。何必呢?”明秋谷分明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要钱。却故意装着不很了解的样子,便道:“难道让你白尽义务?那以后我也不敢相烦了。”陈黄孽道:“我就实说了罢。叫他不用请客,把请客花的钱,送一半给我,就是很好的谢礼了。”明秋谷道:“据你说请一回客,要二十块钱,那末,送一半给你,就是要十块钱,登一张相片子,要这样重的代价,未免太多一点。”陈黄孽道:“那要请我吃酒哩,花钱不更多吗?”明秋谷道:“那花钱虽然更多,可是并非请你一个人。”陈黄孽道:“这样说来还不是顺便带我一个?”明秋谷觉得自己的话,前后矛盾大甚了,一时找不到话转圜。便道:“他请你是专请你,可以顺便了了别处的人情啦。而且这种事,本来是好玩。叫人请客,那是可以的。叫人出钱,就成为买卖性质的事情了,我倒不好和他说。”陈黄孽见他表示得这样坚决,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面孔立刻板得铁紧,将那张相片,便随手扔在桌上。冷冷的说道:“象虞媚君这样的票友,车载斗量,哪里值得鼓吹。况且他的出身很坏,什么中学肄业生!听说是某部一个茶房呢,不过两个司长很看得起他,和他做了几件行头抖起来了。”明秋谷笑道:“票友还都不是那一回事,鼓吹总是鼓吹的啊。多少还请你帮一点忙。我以作第三者的资格,硬和他出个主意。送你两块钱买包茶叶喝。他若不管,这钱出在我身上得了。”陈黄孽道:“并不是我计较钱,和他鼓吹,实在不值得。”明秋谷道:“戏子也罢,票友也罢,哪个能一出台就红起来哩?总要人慢慢的从下往上捧啊!虞媚君现在虽然不红,只要大家来帮忙,将来一定可以红起来的。若是大家以为不红,就不棒,那怎样红得起来呢?”陈黄孽道:“我并不是嫌他没有本领,就说不值得棒。只是他这人的品性太不好了,而且是一个茶房出身。”明秋谷笑道:“你说是说,不要报上也登出来了。这样罢,我奉送一朵梅花之数,诸事都请你帮些忙。至于是不是虞媚君出的,那就不必问,也许他手头宽些,多送你一点,也未可知。”说时,在身上摸了一会,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拱一拱手,递给陈黄孽道:“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情重,你瞧我得了。”陈黄孽接着钞票笑道:“什么话,要你花钱,我不能受。至于对虞媚君的批评,这是我们口头上的话。何至于登到报上去,你太多心了。本来呢,票友有几个出身好的。况且俗言道得好,好汉不怕出身低。他将来唱好了,下海也罢,不下海也罢,出身如何,成什么问题。外面所说虞媚君陪酒,和人家替他做行头的话,我也知道是谣言。不过止谤莫如自修,趁着这个时候,他应该谨慎一点才好。我在你面前对他下严刻的批评,正是要你转告他,极力的学好。至于报上呢,我向来不主张骂人,你当然是知道的。你就不来疏通,我也不会把这些话写上去的呢。”明秋谷道:“这样我就很感激。你的事忙,我不在这里打搅,再见罢。”出门来,抬头一看天色,青隐隐的中间,已经有了几颗亮星星,心想随便出来一趟,天色又不早了,这时要回去吃晚饭,也来不及,到前门也近,一个人去吃炸三角去。起了这个念头,便雇车到前门来。

 
 



 
第五十七回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一堂椅案不是读书天
                 
  却说明秋谷想起吃炸三角,坐车到煤市桥来,找了一个小馆子,便在楼上散座里坐下。散座的东头,隔了有一方板壁,放下了一方白布门帘子,那就算是雅座。
  明秋谷挨着板壁坐下,要了一碟炸刃子,一碟炒肉片,又一壶白干,慢慢的受用。
  那雅座里,有几个人在里面等人,说说笑笑,又把筷子敲着桌沿,唱些二簧西皮。
  明秋谷以为这也是酒馆子里常有的事,没有注意。一会工夫,只见上来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对四围望了一望。一个道:“还没来吗?”一言未了,那白布帘子里,钻出两三颗人头来,说道:“这儿,这儿,快来罢,真把我们等急了。”那两个孩子便含笑进去了。这一进去不打紧,那屋子里就如倒了鸭子笼一般,乱笑乱嚷起来。
  明秋谷先一见就觉得那两个孩子,有些可疑,他一个人身上,各穿了一件灰棉袍,戴着一块瓦式的便帽。帽上那一块护目的帽照,和戴的一副茶青眼镜,几乎要连到一块。心想这分明是藏着他脸子,十成之九,就猜定这是两个科班学生,被老斗约来吃饭,怕人看见呢。这时,那两个孩子在里面说话,明秋谷听那声音,原来是郑蓉卿汪莲卿两个人。明秋谷生平最喜欢打听这些事,而今亲眼看见,岂能放过,便留心往下听去。只听见有个人说道:“不要紧,我明天请你师傅吃饭。他要钱花,我就送他几个钱花。”明秋谷一听那声音,却是熟人贝抱和的声音。这人的父亲,也是吃瓦片儿的,和明秋谷正是朋友。他本人又喜欢听戏捧角,所以和明秋谷也认识。明秋谷听那声音很熟,决没有错,便隔着板壁叫道:“抱和,你也在这儿吗?”
  那贝抱和把一顶红顶瓜皮小帽,戴在脑后,蓝绸驼绒袍子外面,系了根白绫子腰带,垂着带子的两头。一掀门帘子出来,便道:“啊哟,是明先生,咱们一块儿坐。”
  明秋谷道:“不,你那儿有客,各便罢。”贝抱和道:“没有外人,两个是我的同学。”说到这里,四围望了一望,又低着声笑道:“还有汪莲卿郑蓉卿两个人,我介绍介绍,将来还仰仗您的大名鼓吹鼓吹呢。”明秋谷道。“也好,大家坐在一处热闹些。”他两个一步进房,那四个人都站起来。贝抱和就先介绍两个同学,一个是文勤学,一个是程祖颐。彼此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指着瓜子脸的孩子道:“这是郑蓉卿。”又指着鸭蛋脸的孩子道:“这是汪莲卿。”接上对他二人说道:“这是明秋谷先生,又是名票友,又是评剧大家,又是老爷。”郑蓉卿,汪莲卿都含羞答答的,站在桌子边。贝抱和一说,两人都红着脸和明秋谷行了个鞠躬礼。明秋谷走上前,一只手握着郑蓉卿,一只手握着汪莲卿,笑着说道:“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哩。坐下坐下。”说着,老实不客气,他坐在中间,却让郑汪坐在两边。一看汪莲卿隔座是贝抱和,郑蓉卿隔座是文勤学,便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程祖颐坐着远一点,却把桌上的菜,接连不断的夹着放到郑汪二人面前。他两人每逢夹了一筷子菜来,只是略微把身于扭一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明秋谷摸着汪莲卿的头道:“真是一个大姑娘的样子。难道说来了我一个生人,你弟兄俩就害臊吗?
  那末,我还是走开。“说着站起来,做要走的样子。郑蓉卿年纪大一点,到底懂些事情。连忙回转身来,两只手按住明秋谷说道:”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不会招待,您别见怪。“在座的人,立刻口里叫着好,又带着鼓起掌来。郑蓉卿把眼睛瞅着众人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贝抱和道:”不怎么啦。我们说你会说话,给你叫好,你还不乐意吗?“汪莲卿见大家夸赞郑蓉卿,他也不肯落后,就拿着锡酒瓶,对明秋谷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说道:”明先生,您喝这一杯。“这一下子,大家又叫好鼓起掌来。都对明秋谷道:”这杯酒得喝,不喝瞧不起人。“明秋谷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随后叫了一声”干“,对大家照了一照杯。程祖颐这时发起议论来了。说道:”小江儿,都是朋友,你怎么只敬一个的酒哇?“文勤学道:”对了。要敬酒就普遍。不能专敬一个人。“贝抱和道:”人家随便敬一杯酒,也不算什么,为什么大家要一样?“文勤学道:”不成,你帮着他也不成,总得大家喝一杯。“贝抱和道:”也成,小寅子敬一回,小龙儿也得敬一回。“原来小寅子是汪莲卿的小名,小龙儿是郑蓉卿的小名。他们这些小老斗,叫小花旦的小名,表示亲爱的意思。郑蓉卿道:”你们别嚷,我就给你斟上,还不成吗?“于是大家一阵大笑,抢着喝了一阵酒。
  贝抱和喝了有几分醉意,说话有些絮絮叨叨的。便用手拍着汪莲卿的肩膀,斜着眼睛对明秋谷道:“我这小兄弟,你得做点文章登在报上,捧他一捧。我叫他拜在你名下做干儿子,你瞧好吗?”程祖颐手上拿着筷子,对他点了几点,笑道:“你这人上当是不拣日子的。”贝抱和歪着脑袋,眯着双眼问道:“老程你说,我上什么当?”程祖颐道:“你的小兄弟,拜在人家名下做于儿子,你算什么呢?”
  贝抱和笑道:“错不了。告诉你说,明先生和咱们老爷子就是好兄弟。捧起角来用钱真不分彼此,哪像咱们?照辈分说,我就是他的侄儿。小寅子要拜在他名下,真不含糊。”明秋谷见他说话夹七夹八,实在不受听,便道:“你喝得不少了。得了,我们不喝了。”贝抱和道:“哪个喝醉了?伙计!再来两壶白干。”说着举起酒杯子,刷的一声响,喝干了。但是桌上的人,都不敢让他喝,也没有添酒,模模糊糊的,就这样收了场。大家吃完饭之下,贝抱和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将手向桌上一按,说道:“今天吃我,谁要会了账,我是孙子。”说话时,那脖子就像钢丝扭的一般,脑袋几乎放到肩膀上来。众人见他说话,舌尖都团了,料他是十分的醉,没有敢拦阻他,由他去会账。他是拿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伙计的。一会儿伙计找上零头来,贝抱和除给了小账之外,还有两块现洋,便给一块汪莲卿,给一块郑蓉卿。
  说道:“给你俩坐车回去罢。”郑蓉卿接了钱,对贝抱和一鞠躬。贝抱和摇头道:“不成,不不不成。那是小子行的礼,姑娘们不应该那样行礼。”说时,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脯之下,肚皮之上,擦了几擦,说道:“要这样的才对呢。”郑蓉卿见贝抱和要他学女子作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不会。”贝抱和道:“你不会,在台上怎么会的?”郑蓉卿道:“你这是成心。”贝抱和道:“我是成心啦。
  你不要那样,以后见了面,谁也别理谁,咱们就不算朋友了。“郑蓉卿撅着嘴道:”你怎样单跟我一个人捣乱?“贝抱和对汪莲卿道:”他这是说你啦,你就先做一个样子给他看一看。“汪莲卿比郑蓉卿更是脸嫩,臊得低着头,扭转身子去。贝抱和道:”得!你们都不给我面子,我走了。“说着,在壁上帽钉子上取下帽子,就装出要走的样子。汪莲卿以为他真要走呢,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你别生气呀,我这里先给你谢谢。“说时,把头偏到一边,不望着人,学着女子行礼的样子,对贝抱和作了一个揖,说道:”这还不成吗?“贝抱和笑着对郑蓉卿道:”怎么样?
  人家做在你头里了。“郑蓉卿执拗不过,只得照样给他行了个女子礼。这一下,乐得贝抱和要飞起来。大家都落了魂一般,哄堂大笑。因为贝抱和实在醉了,不能走了,让他一人雇车回家。文勤学程祖颐,分头送郑汪二人回去。明秋谷今天晚上,总算福气好,白吃白喝白乐了一阵。自己也觉着这样干干净净的走了,有些不客气,便对文勤学道:”明后天我到水平园去找你。“回头又拍着郑蓉卿的肩膀道:”你是什么戏拿手?我明天烦你一出戏。“接上又问汪莲卿道:”你呢?“程祖颐道:”小寅子是《汾河湾》好,小龙儿是《玉堂春》好。“明秋谷道:”好,我就烦这两出戏。“程祖颐道:”明先生说定,是哪一天。若是约好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到的。“明秋谷道:”明天后天我有一点儿事,过了这两天,哪一天都成。“程祖颐道:”今天礼拜一,干脆是礼拜四罢。“明秋谷毫不考虑,一口气便答应了。
  其实他随口一句话,作一个顺水人情,人家真把他这话当一桩事,却出于他意料以外。
  到了礼拜二,正是梅又芳宣告就职之期,这些捧梅的人,衣冠齐楚,大家齐到润音楼去,参与盛会。所有下场门,楼上三个包厢,都是任黄华包了。他朋友里面的殷小石金大鹤却说道:“我们和梅又芳都有交情。小任既然这样大捧,我们多少也要撑撑场面。若坐到他的包厢里去,未免不好意思。”于是殷小石包了一个厢,金大鹤也包了一个厢。那池座里的前两排,不必说,也是任黄华所包办。北京人最好赶热闹的,看见报上登着一寸见方大的字,说梅又芳今天在洞音楼,行加冕典礼,新排《麻姑上寿》,内加仙女腾空,八仙斗宝许多新布景,不能不看。于是要看戏的来看戏,不要看戏的,也来看看梅又芳是怎样一个人。所以这天润音楼的生意很好,竟卖了一个满座。到了《麻姑上寿》这出戏将要开演的时候,台上正中摆了三张桌子,上面堆着银盾银鼎,和一块大匾,上书“坤伶之后”四个大字。桌子下面,罗列了一二十只花篮。东西摆得停当了,梅又芳梳着高髻,穿着黄色的古装,满面含笑的出来。于是满戏园子里,轰雷也似的鼓起掌来。梅又芳走到花篮边,先对正中池座里一鞠躬,然后对左右两边包厢,各一鞠躬。在她这鞠躬的当儿,不免将眼睛向前一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本来鼓掌声音,刚刚停住,见她眼睛一睃,重新又鼓动起来。直待梅又芳转进后台,声音才算停止。一会儿戏上场了,左一阵,右一阵巴掌,都是欢迎梅又芳的。俗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又芳经大家这样热烈的欢迎,唱戏也就格外有神气。任黄华坐在包厢里,左右一望,一排五个包厢,全是自己人,面上很有得色。就对同包厢的麻一振道:“老麻,我们捧小梅,总算捧出一点颜色来了。你看她今天在台上多高兴,能不感谢我们吗?”麻一振笑道:“要论起功劳来。我这一双巴掌,可是卖力不少,不知道将来可以得着什么好处。”
  任黄华笑道:“我可以下个命令叫她和你握一握手。”隔壁包厢里殷小石听见了,笑道:“黄华兄,你指望以后的梅又芳,还是以前的梅又芳吗?”任黄华道:“无论她身价怎样高起来,只能在戏园子里抬身价,和我们这些熟人,总不能不敷衍。”
  明秋谷和殷小石,也是熟人,他就坐在殷小石那个包厢里。说道:“三爷在这里面,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所说的话,自然是阅历之谈,不过梅又芳的脾气,我却很知道。
  她为人极其豪爽,肯交朋友,得意忘形的话,或者不至于。“殷小石笑道:”你是这里面一个老油子,怎么也说这样的话?“回头又对隔厢的金大鹤道:”老金,你也是个过来人。“金大鹤不让他说完,便道:”三爷说话,是想到便说,不加考虑的。各有各人的缘分,各有各人的交情,哪能一概而论呢!黄华的命令,梅又芳那是绝对服从的。“任黄华和金大鹤隔得远,没听见他说什么,但是看他那神情,是表示同意的。便对殷小石道:”今天早上我还碰见她妈,她妈对我是千恩万谢。我就问:“今天你们姑娘大喜的日子,请她在永平饭店打几圈牌,成不成?‘她妈接二连三的答应说成成成。我已经在永平饭店,开了两间大房间,回头我们一块去乐一阵。”明秋谷道:“同兴堂的饭局呢?”殷小石道:“谁要吃那种饭?就是到,也无非是敷衍一下面子,凑凑热闹。今天他请的人很多,个把几个人不到,那并没有关系的。”麻一振道:“我是两边都到。”说着和任黄华做一个鬼脸,把舌头一伸,接上说:“不带我玩吗?”皮日新也在这包厢里,便道:“你这样不漂亮的人,说出这种话,人家就不愿意你去。”麻一振道:“知道你穿了一件绿哔叽的袍子,很是漂亮。”皮日新还要说时,殷小石一皱眉说:“听戏罢。”他们这班人,最是不敢得罪殷小石的。他既有不愿意的表示,便自然清静起来,都不谈话。一直到戏完了,已是六点多钟。任黄华当时就在包厢背后,暗暗的约好了殷小石金大鹤李星搓孟北海明秋谷五个人先到德福楼去吃晚饭。吃完了饭,就上水平饭店。明秋谷道:“现成的有人请不去,自己反要请客,这是什么意思?’任黄华望着殷小石和金大鹤微笑了一笑说:”请问此二公。“殷小石道:”不要问,去就是了,回头又惹许多麻烦。“于是一个暗号,走出戏园门,就到德福楼来。
  走进一个黑暗的长弄,李星搓在前,望着正对面一盏门灯的地方,就往前闯。
  孟北海走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衣襟道:“哪里去?你要上帽庄上去吃帽子吗?这里呢。”回头一看,侧边果然有扇门,里面油腥之味扑人。大家进门,由厨房里钻过去,一条长弄,一顺摆着几张桌子,人都坐满了。早有一个操山东胶州口音的伙计迎接上来。满面是笑的说道:“您啦。系黄先生停的座抹?向楼向楼。”大家扶着一根杠子,由板梯上得楼来,果然留了一个雅座。这雅座里摆了一张圆桌面,余外便是壁子。抬头一看天花板,和人头相离不到一尺。李星控道:“这家馆子,是很有名的,何以小到这种样子?”孟北海道:“只要他菜弄得好,馆子大小,有什么关系。”说时,走进来一个伙计,见着殷小石便请了一个安。笑着说:“三爷有好久没来了。”殷小石指着瓜皮帽上的白帽顶子,笑了一笑道:“你不瞧我这一个。
  我在天津守孝,昨天才来呢。“伙计道:”三爷现在来了,大概要玩一两个月,不能就走。多照顾我们一点。“殷小石道:”那也瞧高兴罢。“一面说话,一面就要了纸笔,开了一张字条给伙计道:”你叫赵老板快来,金大爷在这里等着呢。“金大鹤一把将字条抢回来便道:”又惹她做什么?我来了就没有让她知道。“殷小石皱眉道:”这又算什么呢?来了没有别的,无非叫你上她家去。你能说从此以后,就不和她会面吗?若是要和她会面,这种要求,她总是有的。“金大鹤道:”我就让她来,你呢?“殷小石道:”当然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你等一会儿,自然有人来就是了。“金大鹤见他这样说,只得把条子交给伙计,让他去打电话。
  不多一会儿,果然听见门外有女子的声说道:“是这儿吗?”说时,门帘子掀起一角,一个女孩子,伸进半截身子来望了一望,口里说,“哪儿呀?”一眼看见段小石弯着腰伏在人身后,她便微微一跳,跳进门来。说道:“我瞧见了,你那衣服我认得哩。”殷小石这才笑着坐起来,将身子问了一闪,拖出一个小方凳子来,用手拍着道:“在这里坐。”那女孩子当真就由人丛中挤了过去。殷小石给大家介绍道:“这是谢老板,小珊瑚就是她。”然后又将桌上的人,一一介绍。这些人因为她也是有微名的坤角,都认得她。小珊瑚对于座上这些人,却只认得一个金大鹤。
  孟北海正坐在她的下手,见她梳着一条溜光的辫子,额顶覆发之上,插着一朵珠花。
  身上穿一件印度红的袍子,大襟挂着朵湖色绸花,脖子上悬了把金锁。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圆圆的脸,略微扑了一点浅色的胭脂在两腮之上,憨态可掬。觉得她和别个坤伶,又别具一种风味。心想,要捧角,就该捧这种人,她才是天真烂漫,没有习气的呢。小珊瑚望着孟北海道:“你干吗老瞧着我呀?”殷小石便替他说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小珊瑚身子微微往上一升,笑道:“要看,敞开来让你们看。”
  殷小石道:“如此,我便看上几看。”说时,将头偏着,对小珊瑚凝视,于是满座的人都鼓掌叫起好来。李星搓道:“好,唱得好《美龙镇》。”小珊瑚把眼睛对满座一睃,说道:“瞧你们这班耍骨头。”“哟!谁是耍骨头呀?”就在这声音中,走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是梅又芳,一个是殷小石捧的坤角赵吟鸾。殷小石道:“我发起欢迎皇后,赞成的鼓掌。”一声未了,劈劈啪啪,又鼓起掌来。殷小石道:“光是鼓掌,那还不恭敬,我们要每人敬一钟下马杯。”说毕他斟满一杯酒,就要送到梅又芳面前来。梅又芳知道殷小石是个公子班头儿,是不能得罪的。笑道:“三爷,我还没有坐下来呢,你就和我开玩笑”。殷小石道:“这叫下马杯,是要进门就喝的。坐下来了,那就不能说是下马杯了。”梅又芳笑道:“那末,我要求诸位先生一桩事,诸位几杯,就由三爷这一杯代表罢。我一喝酒,嗓子就不够用的,我实在不敢喝。”大家虽知道梅又芳是推辞的话,但是人家干的是卖嗓子脸子的行当,就不敢相逼太甚。说道:“那也好,不过要有相当的条件。”梅又芳道:“什么条件,诸位请说。”李星搓道:“对我们每人叫一声哥哥。”金大鹤连忙道:“不!这个条件,我不同意。”殷小石指着小珊瑚道:“你怕小妹妹不乐吗?”金大鹤道:“不是别的,这个条件,太容易了,她一定办得到的。回头到那儿去了,我要她恭恭敬敬,给我烧几口烟。”明秋谷道:“何必呢,就让人家给我们唱两个小调儿,大家都听听,好多了。”他们在这里商议条件,梅又芳却不耐烦去细听。
  将殷小石手上的酒杯子,拿了过来,咕嘟一下喝干,对大家一照酒杯,说道:“干!
  你们不论有什么条件,我都承认了;反正不能拿我吃下去。“说时,走到任黄华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说:”借光,让我坐下去。咱们总算要好的,我应当让你靠着。“
  殷小石竖起一个大拇指对梅又芳道:“好的!我佩服你真干脆。”梅又芳道:“不干脆,你们也是要这样办的呀。”说着便对赵吟鸾道:“你也干脆一点,就在三爷那里坐下。”赵吟鸾没有梅又芳那样爽直,不说呢,她还可以含糊在段小石身边坐下。这一说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别拿我开心罢。”殷小石扯着她旗袍的衫袖,说道:“你就坐下罢,要什么紧呢。”赵吟鸾抽出手绢捂着嘴,将身子扭了一扭说:“别闹了。”说完这一声,也就随身坐下。
  这一席上,加入了三位女宾,立刻热闹了。说是说,笑是笑,闹成一片。明秋谷对梅又芳道:“你倒在这儿乐,同兴堂还有许多客在那里等着你呢。”梅又芳笑道:“不要紧,我有妈在那里代表。”殷小石笑道:“这孩子说话,真不留心。你妈怎能当你的代表?”梅又芳把嘴一撇道:“这可是你,是别人我可要骂了。”金大鹤笑道:“要是我呢,也要骂的吗?”梅又芳道:“没准,也许骂呢。”金大鹤道:“若是他说了呢?”说着,把手一指任黄华。梅又芳道:“你这种人,真是死心眼儿。我不和你说了。”正说到这里,恰好梅又芳的妈打电话来催,她借着机会,就往同兴堂去了。这里大家一面吃酒,就谈到上永平饭店的话。小珊瑚并没有喝酒,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便对金大鹤道:“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出来许久,我要回去了。”金大鹤手里拿起酒杯子喝酒,没有作声。殷小石道:“回去?
  在座的人,一个也不许散。“小珊瑚鼓着嘴,用手拨弄筷子头,低低声音说道:”回去晚了,人家可是要挨骂的。“殷小石道:”不要紧,你妈要说什么话,有我负责。大不了,叫金大爷和你打一场牌,什么事也解决了。“小珊瑚本人心里,何尝不愿意和他们在一处玩。不过自己妈有条约的,出门是可以出门,不许上饭店上旅馆。金大鹤上次在饭店里打电话来叫去,没有去成,反挨了两耳巴子,彼此感情也弄决裂了。因为金大鹤,是有钱的少爷,弄决裂了,倒怪可借的。所以今天一接电话,她妈就叫来,好恢复感情。来了说是吃饭,而今又说是上永平饭店,分明成心冤人。这一去,回家怎能没有问题?但是不去吧,一来怕得罪人,二来想去玩玩也好。心里计划不定,就没敢十分说什么,心想等吃完了饭再说,何必先走呢。一会儿,饭吃完了,大家纷纷的就走。金大鹤执着小珊瑚的手道:”你是坐自己车来的,还是雇车来的?“小珊瑚道:”车夫病了,雇车来的。“金大鹤道:”好极了,坐我的车,一块儿去罢。“任黄华笑道:”大爷,她的车夫不来,为什么好到这样?“
  金大鹤道:“这是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你又挑眼。”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出大门。金大鹤的汽车正开在门口等着。小珊瑚跟在后面,几次三番,要说回去,这话老不能开口。走到汽车边,小汽车夫站在那里,已将汽车门打开,金大鹤便倒退了一步,将手微微的扶着小珊瑚后身,意思是要她上车。小珊瑚身不由主,糊里糊涂的就坐上车去。自己一坐下,金大鹤跟着上来。大汽车夫将喇叭一捺,呜的一响,车子就开走了。
  小珊瑚道:“我们这上哪儿?”金大鹤笑道:“你说上哪儿呢?”小珊瑚低着头,斜着眼珠瞧了金大鹤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怎么尽说瞎话?为什么说是请我吃饭?”金大鹤道:“你没有吃饭吗?”小珊瑚道:“吃了饭,怎样不放我回去呢?我到了坐一会儿,你就把汽车送我回去罢。要是回去得早,我妈还不会知道。”金大鹤道:“那样怕你妈做什么?你不瞧别人,你就看梅又芳赵吟鸾她们是怎样自由。赵吟鸾不但有妈,还有爹呢。”小珊瑚道:“我怎样能和人家比,人家都是红角儿呢。”金大鹤道:“你还不算红吗?而且要做红角,不出来应酬应酬,也不行呢。”小珊瑚笑道:“什么叫应酬应酬?”金大鹤道:“我这是老实话,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吗?你想,一个红角,要许多人来棒,你不应酬人家,人家为什么捧你?”小珊瑚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不错。不过我妈顽固得很,她不许我出来。就是出来,还要在后面跟着我呢。”金大鹤道:“我听说有个蒋旅长跟你妈很说得来,给你做了五百多块钱的行头。”小珊瑚不让他说完,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什么呀,你又把这些话来赖人家。”说着,和身一挤,几乎倒在金大鹤怀里。鼓着嘴道:“你要说这些话,我就不去了,送我回去罢。”金大鹤道:“送你回去?到了呢。”说话间,汽车停住,已到了永平饭店门口。金大鹤扶着小珊瑚下了车,一路进门。那殷小石和赵吟鸾已经先到了房间里了,随后任黄华明秋谷李星搓孟北海也来了。他们住的是一连两间的房子。外面屋子里打牌,里面屋子里烧鸦片烟。明秋谷和金大鹤烧烟,小珊瑚坐在床头边,三个人闲谈。明秋谷和金大鹤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这地方吵极了,我们再开一间屋子烧烟罢。”金大鹤口里答应“也好”,便按铃叫茶房进来,另外找一个房间。明秋谷道:“你两人先走,我看两牌,就来。”金大鹤点了点头,便牵着小珊瑚的手,一路到那房间里来。
  小珊瑚一进门,看见窗户是开的,便伏在窗户上望街。金大鹤道:“来来,给我烧两口。”小珊瑚道:“你自己烧罢,我不会烧。”金大鹤道:“你就不会烧,也可以来躺躺烟灯。”说时,便站起来牵着小珊瑚的手,让她坐到一处来。小珊瑚用牙齿咬着指甲,只是憨笑。金大鹤知道她是真不会烧烟,自己一面烧烟,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笑话。小珊瑚见他是很高兴,便道:“我自己还没有问你要过东西,我现在能和你开口吗?”金大鹤笑道:“你尽管说。可是我要声明在先,我这回由天津来,带的钱不多,你要多了,我可拿不出来。”小珊瑚道:“不要你花一个钱,马上你就可以拿出来的。”金大鹤道:“马上就可以拿出来的,那是什么呢?我倒想不出来。”小珊瑚就指着他手上一个钻石戒指道:“你把这个送我罢。”金大鹤笑道:“你还说不花我一个钱呢,这还少了吗?我这是七百多块钱买的,许多人想,我都没有给。并不是要的人都够不上交情,无奈我自己就只有这一个。你要别的东西,我可以送你,这个戒指可不能从命。”小珊瑚道:“你不给就算了,别的我也不要。”金大鹤道:“这样罢。我干脆开两百块钱支票给你。你爱买什么你自己就去买什么。而且还可瞒着你妈,不让她知道呢。”小珊瑚道:“那也好,你就开三百块钱罢。什么时候给我?”金大鹤道:“你明天还到这里来,我就给你。”小珊瑚道:“你明天不给,我有什么法子呢?你得先把这戒指给我带一天。明天我有了支票,就把戒指还你。”金大鹤笑道:“我没有开支票,你要我的戒指作押品,不信任我到了极点。我把戒指交给你,我就应该信任你吗?”小珊瑚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是贵人多忘事,今天虽然说得好好的,到了明日你就忘了。现在有个戒指在我这里,你就自然记得了。”金大鹤想了一想,笑道:“我大大方方的给你,看你怎么样?”说着,在手上取下那只钻石戒指,握着小珊瑚的左手,亲自给她带在食指上。于是小珊瑚欢欢喜喜烧了一会儿烟。金大鹤瘾过足了,明秋谷也没有来。
  便道:“我们也看看牌去,不要在这里老待着。”于是小珊瑚对着壁上的镜子,理了理鬓发,拿出身上的粉纸来,从新抹了一点儿粉,同到这边房间里来看牌。
  一进门,见是满屋子的人,梅又芳来了,自己母亲也来了。母亲板着脸,坐在一边。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都变青了。搭讪着在烟卷筒子里抽出一支烟,递到她妈面前。在这个当儿,那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射入她的眼帘。她握着小珊瑚的手看了看。问道:“咦!这是谁的?”小珊瑚道:“是金大爷的。我和他要来带两天呢。”
  她一看这两间屋里人,热闹轰天,本来也就没什么疑心,现在看见这样一个钻石戒指,不由得脸上就放出笑容来。说道:“不然,我也不来找你。因为李老七要到家里来给你说戏呢。”殷小石道:“谢奶奶,我说他们上屋顶去玩了不是,没有人把你姑娘拐去吧?”谢奶奶得了这大的好处,人又是好好儿的在这里,当然没甚可说的。殷小石虽然挖苦几句,也只好忍受着。但是谢奶奶之外,却另有一个人难堪,这人就是皮日新。因为他在同兴堂吃饭,听到梅又芳说,小珊瑚也在水平饭店,就未免有三分醋意。原来他和这一班朋友,都是捧小珊瑚的。而且捧的日子很长,自从小珊瑚演中轴子捧起,一直捧到小珊瑚成了名角,他们都没有间断。而且还为她起了一个珊社,专门做文章在各报上捧她。当她还没有走红的时候,皮日新偶然到小珊瑚家里去一两回,谢奶奶倒也很客气的招待。后来小珊瑚有了名了,皮日新前去,就不大欢迎。去十回,也看不着小珊瑚三回。这在皮日新一班朋友,已很不高兴了。因为小珊瑚本人,对于皮日新,依旧如前,而且日子越久越热,好像有许多地方,彼此都能心照。所以皮日新反而原谅小珊瑚,不肯决裂。前次,金大鹤虽也是捧的一分子,不久就回南去了,皮日新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到小珊瑚和金大鹤在永平饭店,忿火中烧,不可遏止,便邀着麻一振一路找了来。到了旅馆里,谢奶奶早跟着梅又芳来了。看看殷小石一党的人多,又不能说什么,只气得背上像蒸馒头的笼屉一般,不住的望外出热气。恰好小珊瑚做贼心虚,见了她妈,说不出话来。
  对于皮日新麻一振两人,并没有打招呼,不过望着微笑了一笑。皮日新对麻一振道:“老麻,我们是穷小子,在这里待着做什么?”麻一振也是恨极了这种形状的,说道:“好,走罢,我们别在这里碍眼了。”两个人同时瞪了小珊瑚一眼,就走了。
  走到外面,皮日新对麻一振道:“我告诉你罢。我们的势力,我们的金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姓金的竞争。我也看破了,捧角还不如逛窑子呢,真花了一番工夫,窑姐儿她总不能不敷衍我。捧角就不然,你越捧得她高,她越不睬你,费许多时间和金钱,好容易捧成一个小珊瑚。你看见吗?这好让她去骗钻石戒指,陪阔老坐汽车,冤也不冤?得了,从明日起,我要上课了,逛的事我一概不干了。”麻一振笑道:“你的态度,决定了吗?”皮日新道:“为什么不能决定。我有逛的工夫,买两部小说看看,也是好的。好,咱们再会。”说毕,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家去。
  到了家里,什么也不问,一直就走进书房去清理讲义。谁知找了半天,七零八落,一份也不齐全。心想讲义找不全也随它去,先把英文看一遍罢。找了一本英文在手上一翻,许久没有上学,又不知已经讲到了哪里。便改了主意,先上课再说。
  今天且早些睡觉,明天好早些起来。自己又怕到时不能够醒,吩咐家里老妈子,明天一早就要叫他。到了次日早上并没有叫,他先醒了。漱洗以后,催着老妈子煮了一点儿面吃,雇了车子,就到学校里来。一到学校门口,却不见什么人,心想我也来得太早了些,上课的都没来呢。及至走进大门,依旧是寂焉无人。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早上各班全没有课,无论如何,没有这个道理。于是走到课堂外,推门而入。只见各桌上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昨天就没有上课。自己在地下找了一张字纸,将桌子擦了一擦,便坐下等一会儿。这时进来一个校投,他便问道:“先生,今天早上你还跑来做什么?”皮日新道:“今天早上没有课吗?”校役道:“今天早上,哪里来的课?”皮日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放假吗?”校役听说,不由得笑起来。说道:“先生怎么把日子都忘了?今日是礼拜呀。”皮日新一想,不错,前天听见有人说,是礼拜五。那末,今天是礼拜了。也笑着说道:“哦!我也忘了,以为今日是礼拜六呢。”一面说着一面走出课堂会,心里不住的骂自己该打。两个月没来上课,一高兴跑来上课,又是礼拜。自己想了一想,也就自笑着望家里跑了。

 
 



 
第五十八回大好少年身转同脂粉可怜旧舞地来阅沧桑
                 
  却说皮日新跑到学校里来上课,又碰到是礼拜,就笑了回去。走到半路上一想,且慢,不容易起一个早,到学校里来,来了又要跑回去,家里人知道了,也要笑话。
  有了,今天是礼拜,一定有早场电影,且去鬼混两个钟头,到了上午再说。主意想定,立刻就到电影院来。里面早是人声嗡嗡地,座位上挤满了男男女女,找了两个圈子,也没有找到座位。看见椅子上,放了一顶帽子,便问隔座的人道:“劳驾,有人吗?”那人眼望别处,随口答应道:“有人。”及至回过头来一看,笑道:“哦,密斯脱皮,坐下罢。”皮日新一看,却是同班的文勤学。说道:“久违久违,一个人吗?”文勤学道:“刚才没有看见你,所以说有人,其实我是随便把帽子扔在这儿呢。”皮日新低声说道:“哦!我明白你的用意了。故意将自己的帽子,占了一个位子。是男性的来了哩,就说有人。异性的来了哩,也不说什么,将帽子拿在手上,让人家坐下,你说对不对?”文勤学道:“你既然知道,当然也干过的,还问做什么。”皮日新笑道:“你这种试验法,有点成绩没有?”文勤学道:“老实说,看电影,我是难碰的,不是换片子就来,哪有这个机会?”皮日新道:“你们也有一班逛的朋友,不看电影,干什么?”文勤学道:“和你一样,天天听戏。”
  皮日新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不听戏了。”文勤学道:“为什么?你这话里有话。
  能不能告诉我?“皮日新道:”现在瞧电影,回头把电影瞧完了,我再告诉你。“
  这文勤学也是个好事的,电影场完了,就把皮日新找到公寓里去,继续地问他为什么不听戏了。皮日新一肚皮愤恨,哪禁得人家一问,当时就把捧小珊瑚一段故事,从头至尾说了。文勤学道:“哪是你要捧坤伶,落得如此。你若是捧童伶,花钱不多,也就有得玩了。不说别的,第一种制行头的钱,可以不必花。捧童伶的,学生居多,也没有金大鹤那样大阔佬,你加入我们的团体,包你高兴。”皮日新道:“不干不干,我已经觉悟了,以后我要开始读书,不鬼混了。”文勤学道:“读书为什么?为毕业。毕业为什么?为谋事,解决饭碗问题。但是你看看,多少不识字的人,做大官,发大财。如此说来,可见得读书不读书,简直没有关系,就是把毕业来说,我们运动了查堂的人,点名簿上,是不会缺席的。到了考期,反正有范围,把范围以内的讲义,下工夫看它两天,总可以打它一个抢手急。况且同学正在这里进行废考运动,说不定以后简直不考。那么,你凭什么还要急于上课?”皮日新道:“多少总要求一点知识。”文勤学道:“你不要瞎闹了,求什么知识,你还打算得博士的学位吗?我刚才已经说了,不认识字的人,一样发大财。求知识和不求知识,还不是二五等于一十。”皮日新还要说时,文勤学道:“不用说了,你觉悟了,你要读书了。以后是努力奋斗牺牲,三句口号,一齐同进。不过今天是礼拜,你就要上课,也没有课可上。不如在我这里午饭,吃过饭,然后一道出城去看戏,你看好不好?”皮日新道:“可以可以,不过我已不听戏了,没法子回礼。”文勤学道:“谁要你还礼?你只要多叫几个好儿,义务就和权利相等了。”皮日新笑道:“看在朋友面子上,我去一趟。”两人在公寓里吃了饭,一直便上水平戏园来。
  这天正是明秋谷履行条约烦汪莲卿郑蓉卿两人唱戏的日子。那天在饭馆子里,他在贝抱和当面,许下此事,本来是信口开河,作个顺水人情,不料到了次日,贝抱和带着汪莲卿自上门来拜访,汪莲卿恭恭敬敬,给明秋谷磕了三个头。明秋谷看见,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拿出一块钱,给汪莲卿买饽饽吃,一口承认,星期日必到。
  所以这天皮日新和文勤学到时,他们早就来了。明秋谷一见皮日新,笑道:“怎么?
  你也加入这边的团体吗?“皮日新道:”我今天是清客串,明天就不来了。我问你,昨天他们在饭店里闹,什么时候回去的?“明秋谷笑了一笑,说道:”管他呢!“
  皮日新道:“我知道,他们都没有回去。我一定要把这事做一篇稿子,寄到报馆里去登。”明秋谷道:“那何必?也太损些。”于是极力的劝了他一顿,又说:“我是一个老捧角家,什么气没有受过,我们只抱定取乐的宗旨,不乐就丢开,自然不生气了。”说话时,台上正演《打花鼓》。皮日新看那个花鼓婆,身段十分伶俐,便问文勤学这人叫什么名字。文勤学道:“他叫黄秀卿,出台还没有多少日子,正用得着人去捧。怎么?你很喜欢他吗?”皮日新道:“我看他倒还不错。”文勤学对贝抱和一指道:“只要这位贝仁兄和你帮忙,托他们师兄弟从中一介绍,他就可以和你相识了。要不然的话,让汪莲卿戏唱完了,我们先上后台去看看。”皮日新道:“这后台可以去吗?”贝抱和道:“可以去,敞开来让你去。”皮日新道:“那末,你就带我后台去看看。”文勤学道:“别忙呀,我们要听的戏,还没上台呢。”皮日新也会意,忍耐着把《玉堂春》、《汾河湾》两出戏看完。文勤学道:“你还等一等,让我打一个无线电,问一问去得去不得?”一会儿工夫,只见郑蓉卿在下场门帘子底下,探出半截身子来。他的脸虽然望着台上,却不时的把眼睛向这边包厢里睃将过来。文勤学看见,伸出右手,摸了一摸自己的脸。那郑蓉卿立刻也摸着脸。文勤学又用手搔了一搔头发,郑蓉卿也就跟着摄了一搔头发,随后他也就进去了。文勤学便问贝抱和去不去,贝抱和道:“我怕受包围,不去也罢。”程祖颐坐在后一排,今天却安安静静,一句好也没叫。文勤学刚把脸望着他,他把身子挡着前排包厢,用手摆了两摆,又努了一努嘴。文勤学一看隔壁包厢里,有十几个学生装束的人,不时冷眼瞧着这边。他恍然大悟,程祖颐的敌党,今天来得不少,大概成心要和捧郑蓉卿的捣乱。程祖颐只要有举动,一定有反响的。便和皮日新丢了一个眼色,故意高声道:“我们回去罢。”皮日新也猜得了些,便说:“我还有事,早些回去也好。”于是离了包厢,便下楼来。他先问道:“刚才你摸摸脸,抓头发,那就是打无线电吗?在脸上是什么意思?在头发上又是什么意思?”文勤学道:“这个是我们的无线电密码。我们摸脸,是问你师傅在后台吗?他说不在,就摸脸,他说在呢,就摸嘴。我摸头,是问欢迎我来吗?能来他也摸头,不能来就摸耳朵。刚才我打两个无线电去问,结果都得了复电,成绩很好,所以我带你来。”
  皮日新道:“刚才你和我丢一个眼色,是不是说隔壁包厢里那班人?”文勤学道:“正是这样。他们捧的那个青衣刘菊卿,本来戏码在例第三的,因为我们把郑蓉卿捧起来了,刘菊卿就压下去了。他们一党,老是为了这个事不服气,无论如何,要把刘菊卿还捧起来。我们只要捧得稍过点火,马上就有反响。今天我们烦了戏,不敢叫好,就是为这个原故。你不信,明天来瞧瞧,他们一定也要烦演的。大概烦演什么戏,都定了,只我没注意罢了。”
  说时,两个人已来到后台的外院。这地方,远外一所茅厕,近处两只尿缸,西北风吹着,兀自有些臭味。院子里一地的大小顽皮孩子,有踢毽子的,有比赛烟卷画片的,有打架的。太阳底下一个老头儿,放了一破筐子大饼油条在地上,三四个孩子,围着油条大饼,和老头儿说话,乱哄哄地。文勤学一走进院子,一个唱小丑的孩子便问道:“找谁?”旁边一个孩子道:“他,你也不认得吗?”唱小丑的孩子对那孩子眨了一眼,又问道:“你找小寅子的么?你捧我不捧”?那个孩子,对他把头一伸,笑道:“就凭你那个脸子。”他们这一对小孩子,不知高低的开起玩笑来,弄得文勤学皮日新当着许多人的面,真有些不好意思。文勤学笑着低低的说道:“别同,我请你吃油条。”那小丑也轻轻的说道:“文先生,你给我一吊钱,让我买别的吃罢。”皮日新道:“他不是说不认得你吗?怎样又知道你姓文?”文勤学道:“他怎样不认识?这些小孩子,坏透了,他是成心捣乱呢。要不给钱的话,他真叫起来,说是某人啊,你的相好朋友来了。你看,那时我们是见面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所以我干脆让他敲个竹杠,给他两个钱,让他走开。”说时郑蓉卿已经走出来了,对文勤学微微点了个头,笑了一笑。文勤学便给他介绍道:“这是皮先生,他是专门在报上做戏评的,我引你认识认识。”郑蓉卿又点了一个头。文勤学道:“我问你,你和黄秀卿要好不要好?”郑蓉卿道:“我们很好的。”文勤学对皮日新把嘴一努,低低说道:“他要捧他呢,你能不能介绍一下?”郑蓉卿对皮日新一望,笑道:哪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今天他的师傅在这里,我引他来见一见,你们别说话得了。“文勤学皮日新站在院子靠墙一边,离那些小孩离得远,所以他们说话,还不曾被人听见。郑蓉卿走到对面屋子里去,引着一个小孩出来,交头接耳,对着这边说话。那黄秀卿遥遥望见皮日新是个翩翩佳公子,早就有三分愿意。
  跟着郑蓉卿慢慢走过来了,却把一个手指伸到嘴里去,用四个雪白的门牙,咬着指甲。顿着眼睛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皮日新便对他先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十几岁了?”黄秀卿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十四岁”。文勤学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人家看你来了,你也不问问人贵姓。”黄秀卿这才指着郑蓉卿道:“他已告诉我了。”皮日新在身上摸了一摸,摸出一块手绢来,说道:“今天我没预备,没有带什么送你,明天再补送罢。”说毕,塞了一块钱在手绢里,一把交给黄秀卿。
  他接了手绢,早就摸着一块钱,欢喜着说了一声“谢谢”。说道:“请你明天来罢,我师傅买东西去了,就要来的。”说毕,便离开了。皮日新对后台又望了一望,这才回去。
  到了家里一想,哎呀!我不是立了誓要上课吗?怎么又玩起来?无论如何,我明天还是继续着上课。但是黄秀卿约了我明天去,第一次我就失信,似乎对不住人。
  这样罢,明天是上半天上课,下半天听戏,以后有工夫才去,就不要紧了。好在池子里,他们每天有几个固定的座位在那儿,随时去,总可以有座位的。这样想着,自以为读书和玩,两不偏倚。不料这晚睡觉又睡晚了,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拿出枕头下的手表一看,已到十点。皮日新一想,早半天是来不及上课了,吃了午饭再去罢。于是索性睡到十一点,慢慢的起来去吃午饭。吃过午饭,一看天上那轮太阳,四围一点云彩也没有,虽然十月天气,很是暖和。加上又没有刮风吹土,空气也很洁静。心里就想着这好的天气,至少也要在公园里走走,跑去上课,岂不冤枉?今天还是玩一天,明天再上课罢。主意决定,迳直就到永平园来。原来程祖颐他们在这里捧角,和看座儿的已经勾结好了。下场门一排定了六个座,他们无论来不来,或者来了坐包厢,这六个座位的钱,他们是按日照出。一定之后,看座儿的茶钱,越是加倍的给,所以这些看座儿的,对他们是极力奉承。现在皮日新既要捧黄秀卿,也就加入了这一个团体。当天黄秀卿出台,皮日新首先叫好,黄秀卿在台上把眼睛对他一望,便算知道他来了。
  从这日起,皮日新是天天到这儿来捧角,那要实行读书的念头,早已丢之九霄云外。一日正从前门大街路边走着,由永平园回去。忽然有一个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老皮,我们好久不会了,你这一程子,怎样老不到四喜去?”皮日新一看,原来是富家驹,他在四喜捧晚香玉的时候,自己也在那里捧小珊瑚。因此天天相会,居然认识了。因为两个人所捧之角,并不冲突,两人慢慢的又变成朋友。
  皮日新道:“原来是你。别谈四喜了,我是伤心极了。”富家驹道:“为什么伤心,你且说出来听听。”皮日新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改天再谈罢。”
  富家驹道:“我也知道点,你和小珊瑚闹翻了。这很不算一回事,我出面给你转圜,你看如何?”皮日新道:“我有钱,哪里也好捧角,何必一定要捧她。”富家驹笑道:“你就不捧她,也应该去看看。你且先莫理她,看她怎样对付你呢。她依然对你好,那自然是你误会了。她对你不好,你也可以证明她实在无情无义。”皮日新道:“你这话也是,让我过一两天再来相约。今天是不成,我刚刚听戏回来呢。”
  富家驹本来也是听戏回来,皮日新既推改日,也就赞同,于是自回家来。走到家里,老二老三屋子里,都还静悄悄的。今天是新星社开游艺会的日子,老三大概是赶热闹去了。老二何以不在家,且去看看。便轻轻的走到门帘边,掀起门帘子一角,看他在做什么?只见富家骏伏在桌上,右手提起笔,左手用指头指着纸上数道:“一五,一十,一十五。一双,两双,三双……”富家驹便走了进来说道:“你还做算式吗?”富家骏回头一看,连忙将手按住了纸,不让他看。富家驹道:“又在做什么香艳文字?不给别人看。”富家骏听他这样说,便道:“你拿去看,是什么香艳文字。”富家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首排句诗,那诗是:悲风吹落萧萧的黄叶坠入黑夜之深沉,唧唧之蟋蟀在古墙之下而作断续之吟。
  富家驹笑道:“头一句,费解得很。第二句,倒是清顺些,可是一句又有三个之字,不太多了些吗?”富家骏道:“这是求其语调和谐,不得不如此。”富家驹对他脸上望了一望,笑道:“怎么样?你还以为语调很和谐吗?”富家骏道:“无论如何,总比你赠晚香玉那种‘碧玉年华二八春’的诗,要强些。”富家驹道:“我看完了再说,先不和你争。”再看那诗是:秋之神带来的肃杀之气如何的狰狞呀,我心房充满了抑郁与悲愤而听此哀声。
  抛弃了的四弦琴弹不出刹那刹那之心鸣,我要蹂躏菊花之娇嫩与美术之神离婚。
  富家驹道:“慢来慢来,你这本卷子,做得再好,我也不能取录。因为你犯了规矩了。”富家骏道:“新诗摆除一切束缚,要什么规矩?”富家驹道:“不能吧?
  你这首诗,似乎有韵,而且句子很齐整。“富家骏道:”你也知道念得有韵,句子很齐整,这就是节调的和谐呀。“富家驹道:”那末,把一句多一个字,或少一个字,行不行?“富家骏道:”既不要受拘束,那当然可以。不过我一派为求行列上好看起见,是主张字数要一律的。“富家驹道:”你的话,一会儿不要规矩,一会儿又要规矩,太为矛盾。这个我且不说,既是你的诗,主张每句字数一样多,为什么第五句多了一个字?“富家骏道:”不能吧?“于是拿着稿子,用拇指食指,比着数起来。富家骏道:”哎呀?真的,怎么这一句,多出一个字来?这是我没有算准,把‘抛弃了的’四个字,去了一个‘抛’字就行了。“富家驹道:”这样的诗,多了就减少一个字,少了就加上一个字,岂不是硬凑成功的。我不敢恭维你这种排句体。还不如老诗七言五言,嘴里一念就是,省了这一五一十数字的工夫呢。“富家骏道:”老诗要平仄,要押韵,多么拘束。“富家驹道:”你这样一双一双的数着字望下做,你以为还不拘束吗?“
  两个人,正在争论不下,只听窗子外面,有人噗哧笑了一声。富家骏伸头一望,只见杨杏园背手立在走廊下,便不作声。富家驹道:“好了,我们这是非曲直,自己是解决不下来,请杨先生评一评这个理。”便把杨杏园叫进来,将诗给他看了,问究竟是旧诗好呢?还是这种排句诗好呢?杨杏园笑道:“你这个官司打不得,打到原告一家来了,我是个学旧诗,填旧词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叫我评这个理,你以为我应该怎样说呢?不要谈了,来来来,我新学了一套月琴,自己还不讨厌,我来弹给你们听听。”说时,一定要他俩到后面来,便端坐一旁,弹了一套《风入松》。
  他俩人被清越的弦声一激动,不由听了下去,便把新旧诗的争论,丢开了。杨杏园将月琴一放,说道:“好是不好,比拉胡琴,容易受听多了。”富家驹道:“我就很喜欢音乐,凡是浮躁或顽固的人,都应该用音乐来感动他。”富家骏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你所喜欢的那个音乐,锣鼓喧天,耳朵都要吵聋,恐怕不足以调养人的性情。”富家驹道:“你说皮簧戏,都是锣鼓喧天,没有感动人心的吗?”
  富家骏道:“我敢下句断语,决计没有。”富家驹道:“好,我空口和你争论,决计是争你不过的。明天空一天,后天我烦出戏请你去听听。我好久要请杨先生去听戏,总没有实行,后天请你也去一趟。”杨杏园知道他捧了一个坤角,这个坤角是什么样子,他捧到了一种什么程度,还没有看见,藉此去看一看,也是好的,便含笑答应了。
  到了第三日,富家驹果然在晚香玉出演的天乐戏园包了一个厢请他两人去听戏。
  这天富家驹烦演的,乃是《孝感天》。晚香玉反串小生,小珊瑚演青衣,戏台上二胡京胡月琴琵琶合奏。外面又加上小铜铃九音锣。当晚香玉唱那整段反调的时候,富家骏听到丝竹之音,悠扬婉转,激楚凄凉,不觉也微微的摇着头,领略那种韵味。
  富家驹不说什么,眼睛望着乃弟笑了一笑。大家听得出神的时候,只见隔座包厢里一个中年妇人,泪珠象断线一般的流了下来。手上一方白绸手绢,左一片右一片湿了许多,她兀自擦着眼泪。富家驹看了,大为惊讶,心想这个妇人的心,也不知有多么灵敏,让这音乐一感动就掉下泪来。看杨杏园时,好象他已知道这其中的内幕,把头点了几点。当时因为要听戏,座儿又离得近,就没有问他。不一会儿工夫,那妇人已先走了。富家驹道:“杨先生,刚才隔壁的事,你看见了没有?”杨杏园道:“我看见了。这里面的大文章,回家去,我可以告诉你。”富氏兄弟,都是好事的,便记在心里。一会戏散回家,一直跟到杨杏园屋子里来,问他这事的原由。杨杏园笑道:“你看那妇人,象哪种人?”富家驹道:“她穿着短短小袄,周身滚着水钻的辫子,珍珠环子有三四寸长,自然是个南式小吃的时髦姨太太。”富家骏道:“也不尽然。她衣饰虽然时髦,看她和她同来的那个老太太说话,一口纯粹的京音,走的时候,又是行旗礼,决计不是苏州派的姨太太,恐怕是胜朝的风流格格之流哩。”
  杨杏园笑道:“老大是一毫未曾猜到。老二猜是猜得不错,可是也只猜中一半。她现在是‘宫莺(口卸)出上阳花’了。我原不认识她,因为我那个朋友华伯平,又是她的朋友,常常把她的艳史告诉我,又把她的相片给我看,所以她今天在包厢里的原因,我能猜一个透彻呢。”富家骏用手搔着头发道:“这这这是一篇好小说材料,这次周刊的小说,我不恐慌了。”富家驹道:“你不要打岔,让杨先生说罢。”杨杏园道:“她婆家是个汉军旗人,革命以后,她家归了宗,复姓朱。她的伯父,是做过两三任制台的人,就以她娘家而论,而是极有名的人家,那也就不必细说了。
  因为她自幼儿就是风流俊秀的人物,这边朱制台的第三个侄少爷,想尽了法子,才把她讨过来。但是讨过来以后,满清就亡了。所以朱家带着几百万金银珠宝,就避在天津,过她的快活日子去了。那个朱制台呢,这时已死在南方了。他的兄弟朱藩台,也死了多年了。剩下了一班公子哥儿,不但象以前一般的吃喝快乐,而且趁着无人管束,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少爷要快活,小姐少奶奶也不能望着,也是一般的乐。就是这朱三爷兴的主意,自己玩儿票不足,在家里又组织了一个票社,小姐少奶奶一齐加入。这朱三少奶奶,最爱的是皮簧,而今家里组织起票社来,她是二十四分欢喜,就专门学青衣。只两个月的成绩,一家人的戏,要算她唱得最好。他们虽在家里玩票,百事都是照着外面一样办,各人都起了一个别号。朱三侄少爷,是‘玉禅居士’,朱三少奶奶是‘鸾笙女史’。这朱玉禅常在义务的堂会戏里票过的,很多人知道。因他的缘故,大家又知道他夫人也是一个名票,‘朱鸾笙’三字,渐渐就在社会上驰名了。人家常和朱玉禅说:“三爷,听说少奶奶的戏很好,真的吗?‘朱玉禅以为人家这几句话是好话,很是得意,毫不犹豫的说,不错。她还可对付几句。大家听了他的话,便怂恿朱玉禅,也引他夫人到外面来票戏,说了许多次,朱玉禅不免被人家引诱动了。果然就带他夫人出来票戏。这天是人家的堂会,朱玉禅自己反串老旦演了一出《吊金龟》。他夫人朱鸾笙反串小生,就演的是《孝感天》。
  这个配小旦的,却是一个有名的青衣一树青。象他这样的名伶,本来不能当配角。
  一来因这出戏,也可说是生旦并重。二来他知道朱家是个大家人家,他的少奶奶是个有体面的人,不能不让她一点。朱鸾笙初次在外出台,就有一个名伶和她配戏,她是多么有面子,心里就有一分欢喜他了。到了后台,有人介绍,一树青笑吟吟的请了一个安。二人一对词,一树青又说着那很尖嫩又柔和的京白,十分悦耳,朱鸾笙又有两分喜欢他。“富家驹微笑着对富家骏道:”你不是说要小说材料吗?杨先生现在就用小说上的章法,和你谈话了。你很不用得做,拿了笔来速记下来就行。
  水浒上有个‘十分光’,大概这朱鸾笙也有个十分欢喜,你若是记下来,很够用的了。“杨杏园果然是套着水济‘十分光’,说着好玩的,富家驹一说破了,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于是也笑了一笑,说道:”我不用得绕着弯说了。从这天起,她就把一树青印在脑筋里。这一树青,本来是在北京演戏。上天津去,乃是赶堂会,哪里能够久待。因此朱鸾笙就和朱玉禅商量,说是天津住得腻了,可否上北京去玩玩?朱玉禅哪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可就听了她的话,一同到北京来。他们在北京,本来也就有房屋的,所以到京里来,也就无异在天津家里。这个时候,一树青正在天乐园唱戏,朱鸾笙就成了天乐园的老主顾,每天一个包厢。先时朱玉禅还同来,以后朱玉禅不来,朱鸾笙仍是继续的到。朱玉禅慢慢有点觉悟了,心想他的夫人,决不是光为看戏要上天乐,必定是于看戏之外,另有所图,便提议要回天津去。朱鸾笙说:“天津一大家人,有老有小,要讲那些旧礼节,讨厌得很。不如两个人在北京住的好,事事可以自由。‘朱玉禅见她不肯回天津,越是要她去,两人吵了几次,朱鸾笙一赌气,便躲得亲戚家里去了。朱家要顾全体面,不敢声张,只得暂时由她。朱鸾笙本是个风流人物,有家庭的管束。她还不免有些荡检逾闲。现在没有人管她,益发是任性所为。除上天乐园听戏之外,凡是公众娱乐的地方,都要去玩玩,在这里面日子一久,和那班常逛的姨太太都认识了。由此长了许多见识,不敢去的敢去,不敢作的也敢作。一树青又不是个呆子,朱鸾笙这样优待他,他岂有个不知道的。所以不久的时候,和朱鸾笙就认识了。朱鸾笙在那个时候,手上很有些钱,没有受过经济压迫的人,哪里知道什么节俭,她在兴头上,便充量的往外花,其先钱花完了,还可东拉西扯,借贷一点。但是她所交的这些人,除了浮浪子弟而外,便是姨太太和风流少奶奶,那些浮浪子弟,只有和妇女要钱的,叫他借钱给妇女们,哪里办得到。至于姨太太少奶奶呢,十个之中,有九个是扯了一身亏空的。
  面子上是非常快活,一谈起心事来,都是皱着眉说,没有办法。所以朱鸾笙自己的钱花完了,借钱的路子,也慢慢塞死了,没有法子,就把些珠宝首饰拿去变卖。而且钱来得这样艰难,但是面子上依然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穷相,照常大阔特阔。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她只好自己和自己转圜,打算回天津去,和朱玉禅言归于好。要动身的前一天,她怕人家说她钱花完了回天津的,在天乐园一定十个包厢,把她所有的好朋友,一齐请来听戏。一树青因她明天回天津,何时再来京,不得而知。于是特为加演一出《孝感天》,作为临别纪念。朱鸾笙的知己女朋友,知道他两人一段姻缘,就出在这出戏上。朱鸾笙要出京,一树青演这出戏,是大有用意的,无不欣羡,朱鸾笙也十分得意。旁人都说:“这种举动,除了朱少奶奶,别人也办不到。‘一传扬开去,把社会上都轰动了。次日,朱鸾笙回到天津家里去,正想和朱玉禅言归于好。不料一进门,家里人看见她,都板着一副面孔,在她背后,叽叽咕咕,不住的说闲话。朱玉禅劈头一句,就是你还姓朱吗?到我家里来作什么?朱鸾笙又是向不输气的,就说:”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这里,怎样不来拿?’朱玉禅说:“你自然可以拿去,以后你可不能再姓朱。‘于是两人一顿吵,马上提起离婚。离了婚,朱鸾笙依旧到北京来住。可是有一层,那些老亲戚朋友,都不理她了。她住在一家公寓里,就要和一树青办交涉,实行嫁他。那一树青是有妻室的,一来不敢惹事,二来见她也没有什么可图了,竟是躲个不见面。她要维持体面,又不肯问人借钱,不到半年工夫,住在公寓里,穷得精光。这个时候,她不但不去看戏,连公寓的大门,也不敢出去,因为一件好看些的衣服也没有了。公寓里的房饭钱,也差不多欠两三个月。掌柜的知道她的历史,说道:”你这种情形,不想法子是不行的。现在一树青还在天乐园唱夜戏,你何不去找一找他?他现在大红起来了,一次堂会要挣好几百呢。’朱鸾笙一想也是,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便步行到天乐园来了。一看大门口,扎着彩排楼,电灯灿亮,汽车马车,把戏园子门口的街道,都塞满了。
  自己要打算在汽车里面走,免得受碰。两三个汽车夫出来喝住了,倒吓了一跳。朱鸾笙一想,早几个月,自己也是坐汽车来听戏的人,不想今天走汽车边过一过,都要受人家的呼喝,一阵伤心,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好绕着汽车转一个大弯子,到了门口,忽然一想,若是遇见熟人,多难为情,上前几点,又退了出来。但是自己想了半天的主意,打算来弄个办法的,这样回去,把什么话去对公寓掌柜的说。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子,自己向自己告奋勇,一直就望里闭。偏是前台这些人,又换了一半,在门口的人,都不认得她。她顺着扶梯上楼,想找一个熟人,好让他向后台去通个信。劈头来了一个看座儿的,便问找谁。朱鸾笙说:“找这里的女茶房张二娘。‘那人向朱鸾笙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着说:”她为引人家白听戏,丢了事情了,你还找她。’挥着手说:“去罢去罢。‘朱鸾笙一看前面包厢里,正坐着几个熟朋友,自己不敢说话,怕人听见声音,低着头,赶快就下楼。想起当日坐包厢看戏那种情形,曾几何时,简直就换一副局面了,从前上楼,人家欢迎之不暇,而今倒让人家赶起走。幸而没遇见熟人,若是遇见熟人,看起我这种情形,若也是一样赶我走,那不比打着还难受吗?宁可穷死,也不能在这里找人了。这样一想,她马上就回家。
  又是合了鼓儿词上那句话,‘祸不单行’。陡然刮了一阵大风,天下起暴雨来,她冒雨而归,落得水淋鸡似的。你想,她重来天乐舞台,还不该哭吗?“富家驹笑道:”杨先生说的,和今天的事,全不对题。今天在包厢里落泪的人,是个阔太太啊。“
  杨杏园笑了一笑,说是自然有原因。要知道杨杏园说出什么原因,下回交代。

 
 



 
第五十九回里巷荒芜蓬门惊枉驾风尘落拓粉墨愧登场
                 
  却说杨杏园将朱鸾笙的历史,说了一遍,结果还是文不对题,他说自有一个原因。富家驹便问原因安在?杨杏园道:“那是第一回的事,今天是第二回的事呢。”
  因就把两个月前自己曾和朱鸾笙同过一回席的话说了一遍,富氏弟兄听了,都叹息了一会。
  原来那天晚上,朱鸾笙遇雨而归,就抱头痛哭了一顿,那个公寓里掌柜的,知道她是没有借着钱,也替她发愁。不过他看朱鸾笙是二十来岁的青春少妇,人物俊秀,一定要把她赶出公寓去,又有些不忍,加上她是大户人家一位少奶奶,也不敢轻待以非礼,又只好容纳她住了几天。一天上午,天气很好,趁着公寓里的人都出门了,便踱到朱鸾笙屋子门口来,说道:“朱太太,你这款子怎么样,总得想个法子呀。”说着就踱了进来。朱鸾笙道:“自然我要想法子,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
  掌柜的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还是要老顾着你那个身分呢,还可以模模糊糊的,找一条路子呢?”朱鸾笙被他问了这一句话,脸上就象喝醉了酒一般。勉强放出庄重的样子,镇静着自己。说道:“你这话我不很明白。怎样是模模糊糊的找条路子?”
  掌柜的斜着眼睛望她,脖子一扭,说道:“得了,你不明白。”朱鸾笙看着这人嬉皮涎脸的样子,早知道了,心想我随便怎样下三滥,不能为你这几个钱欠帐来求你,便道:“你不用废话,欠你的钱给钱。”掌柜的被她这一句话一顶,也就无辞可对了。说道:“很好,只要你能给钱,我们还说什么呢。日子有这久了,我们不能老等,请你告诉我们一个日期。”朱鸾笙道:“给你一个日子就给你一个日子,准在一个礼拜里头给你,你看怎么样?”掌柜料定她在这几天之内,也没有法子可想,便道:“就许你一个礼拜的日期。到了日子不给,再和你算账。”说毕,一拍腿就走了。朱鸾笙虽然说了这个硬话,其实她一点把握没有,关起房门来,将一个枕头,搁在叠的被条上,便在床上横躺下来慢慢想心事,心里计划着,要怎样才能够弄得一批钱。从前常常听见人说,什么女子经济独立,如今看起来,这倒是实话呢。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会,又坐了起来,两手撑着下颏,脸朝着窗子外,呆呆的望着天,好象天上写了字,替她想出了法子似的。望了一会子天觉得不舒服,复身又到床上去躺着。这样爬起睡倒,闹了半天,忽然止不住眼泪往外流,将枕头哭湿了一片,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到了晚上,睡在床上,格外的要想,由晚上一直想到大天亮,反而睡着了。
  次日起来,已是上午,对着镜上散开头发来梳头,只见两个眼眶子,已落下去一个圈圈,脸上憔停了许多。自己埋怨自己道:“我这不是发呆,这样的想一阵子,钱就来了吗?说到归根,我还是应该早去找钱去,别挨到了日子没有钱,给掌柜的笑话。”这样一想,实在保不住面子了,便写了两封信,给他两个稍微知心女朋友。
  这两个人,一个是赵姨太太,一个是钱少奶奶,都是常在一处看戏,一块打小牌的人,信上原写得很简单,只请她们来谈谈,所以都来了。钱少奶奶先来,见朱鸾笙这种样子,知道请她来,不是好意,先就说了一番后悔的话,以为从前在外面胡闹胡逛,都是错了。为了这个事,和家里人大吵几顿,几乎脱了关系。现在我是明白了,也就迟了,银钱不要提,那是十分不方便,一家人也都把我当了眼中钉,处处看人家的眼色,我有什么法子呢,只好忍受着罢了。我劝你还是忍住一口气,回天津去罢。凭咱们一个娘儿们,要去的不能去,要做的不能做,哪里撑得住这一口气呢。朱鸾笙听了这一派话,全是不入耳之言。既不好驳她的话,又不能不说出一段原由来,好问她借钱。便叹了一口长气,说道:“唉!你这话,我怎样不知道。可是各人家里,有各人家里的一本账,不能一个样儿看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这话,对谁说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然后又笑了一笑,说道:“您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就是要这个面子,现在落到这般光景,朱家就是要我回去,我哪有脸进他的门呢?”说着,又对钱少奶奶笑了一笑,接着道:“我现在想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法子,不要用去求人。可是,可是……可是还得请人帮一点小忙呢。”钱少奶奶道:“只要可以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也是帮忙的。就怕力量小,帮不上忙呀。”朱鸾笙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只要筹个二三百元的款子,事情就好着手了。”
  钱少奶奶道:“早几个月,这一点款子,凭我一个人,就能帮忙,现在可不行,我要筹这些款子,还没有法凑起来呢。不过您既在困难中,无论如何,我总要替你想点法子。”说时,将她手上提的钱口袋慢慢解开,伸手在里面掏了半天,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含着笑容,交给朱鸾笙道:“这一点小款子,原拿不出手,你暂收着零花,过一两天,我手边下活动了些,再送一点子来。”朱鸾笙穷虽穷,这几个钱,她还是不看在眼里。便对钱少奶奶道:“我不过这样说,不是马上就要。现在我手上零花的钱还有,不等着使。蒙你的好意,我是很感激,让你手边下活动一些的时候,再给我设法子罢。”钱少奶奶看她不要,倒反有些难为情。一定让朱鸾笙收下来是不好,收回钱口袋里去也不好,只得将钞票拿在手心里,对朱鸾笙道:“你嫌少吗?”朱鸾笙道:“我的大姐,现在是什么年头儿,我还敢把五六块钱,当作小钱看吗。我是要等着求您的时候,再求您呢。因为怕是早到了手,我又散花了,不是怪可借的吗?”钱少奶奶料她一定不肯收的,只得说道:“那也好,过一两天,我再和你想法子。”又谈了几句,她就走了。朱鸾笙经过这一番教训,知道向人借钱,是没有希望的事了,又打消这一番计划。
  第二天,赵姨太太来了,看见朱鸾笙行李萧条,心中早就明白了一半,便问道:“你几时搬到这里来住的,怎样我一点不知道?”朱鸾笙道:“赵太太,你看我这种情形,还不应该躲着一点吗?”赵姨太太点点头,说道:“您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知道,那就算了,现在我已经知道,无论如何,我得给您想点法子。”说时,将她手上提的钱口袋,慢慢解开,伸手在里面一掏,就掏出一卷钞票,数也没有数,便交给朱鸾笙道:“这一点款子,我原拿不出手,你暂收下零花,慢慢的再想一个长久度命的法子。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家里去住,诸事也方便些。”朱鸾笙手上接着钞票一看,怕不有五六十元,不料心里一动鼻子一耸,眼泪几乎就要抢着滚出来。但是自己总要顾着体面,极力的忍住眼泪,对着赵姨太太道:“您这番好心,实在难得,我也不必说多谢了。不瞒您说,我就为欠多了这公寓的债,没法子抽身。现在有了这些款子,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去想法子了。”
  赵姨太太道:“您打算怎样哩?”朱鸾笙道:“唉!我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做到哪里算到哪里罢了。”赵姨太太道:“您总不能一点计划都没有呀!”朱鸾笙踌躇了一会子,说道:“象赵太太这样待我,总算是个知心人,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我这是个傻主意,闷着心里有好几天了,我总怕不成,还不能说就是这样做呢。”
  赵姨太太道:“什么傻主意,您说出来我听听。”朱鸾笙红着脸,忽然笑了一笑。
  说道:“这可是个笑话哩。我不是还能唱两句戏吗?我想靠着这个本事搭一个班子去唱唱看,若是唱出来了,也是一行事业,这辈子也就有饭吃了。就是一样,真要做这一行,请客做行头,还是先垫上一笔本钱哩。”赵姨太太道:“依说呢,这也不是做不得的事。可是干这行,一定人家瞧不起的。以后亲戚朋友,都不来往了。
  你乐意吗?“朱鸾笙冷笑了一笑,说道:”亲戚?有亲戚顾我,我也不会落得这一般光景。要说到朋友,老姐姐,不是当面奉承您的话,象您这样的人,一千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啦。也是十有九个不来往了。反正是人家瞧我不起,我敞开来不顾面子,也不过是这样。“赵姨太太道:”朱府上能让出台吗?“朱鸾笙道:”我们脱离关系了,各干各的,他管得着吗?“赵姨太太道:”这个样子说,你是一定要做的了。“朱鸾笙道:”推车抵了壁,没法儿办啦。您想想,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好的法子吗?“赵姨太太道:”要进这一行,也得人介绍,您有熟人吗?“朱鸾笙道:”那倒是有的,从前给我说戏的那个王驼子,现在北京,他就和戏园子这一行人很熟,托他出来说,没有不成的。“赵姨太太道:”制行头要多少呢?“朱鸾笙道:”那可没准儿,多的,整千整万,也花的了。少呢,也要个三四百块钱。真是没奈何,筹不出来的话,二三百块钱,那是少不了的。“赵姨太太道:”我现在不敢全办的到,多少我还可以给您想法子,五天之内,您听我的信儿。“朱鸾笙见她这样说,便谢了又谢。又声明无论多少钱,决不是凭着口说借了,就算借了,另外也得写个借字。赵姨太太倒谦逊了一阵,认为不必。
  自这日起,朱鸾笙就正式筹划下海的办法,把公寓里的债还了,还剩了一些钱,在当铺里取出两件衣服,便去找王驼子。这王驼子,住在天坛外面,一个小矮屋子里,朱鸾笙找了半天,才能够找到。那里是乱石头砌的半截矮墙,墙露着一个缺口,那就算大门,门里小小一个院子,四五根木棍,绊着十来根烂绳子,绕着两条倭瓜藤儿。那下面是个鸡案,拉了满地的鸡屎,这边一辆破洋车,只剩一个车轮子,倒在一边。横七竖八,堆一些破缸破罐。洋车旁边一只泔水桶,一大片湿地,脏水漏成一条沟,直流到门口来。门边下,恰又是个小茅坑。大毒日头底下,晒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一直往人脑子里钻。朱鸾笙要在往日,看见一点脏水,还要作一阵恶心,这种地方,眼睛也不看一看。这次无奈是解决生活问题,不能不进去。只得吞下一口水,鼓着勇气,问了一声道:“这儿有人吗?”就在这个当儿,上面矮屋里,挑起了半截破竹帘子,伸出一个脑袋来。毛蓬蓬的披着头发,一张又黄又黑的脸,翻着两只麻眼珠子望人。朱鸾笙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妇人,敞着半边胸襟,站在那里。
  她便答应道:“劳驾,这里有个姓王的吗?”那妇人道:“不错,你是哪儿?”朱鸾笙见她这样不会说话,又好气,又好笑,便道:“这是王驼子家里不是?”一语未了,只听见有人,从里面答应出来说道:“呵哟,这是朱家少奶奶,请里面坐,请里面坐。”一面说着,一面就跑出来一个人。他穿了一条蓝布短裤,赤了双脚,踏着鞋子。上面露着脊梁,搭着一条灰黑色的毛绒手巾,正是王驼子。他看见朱鸾笙站在墙边,忙说道:“这是想不到的事,您怎样有工夫到这儿来。屋子里脏得很,怎么办?”朱鸾笙一看这个样子,不必要他往屋里让了,便将现在的住址告诉了他,说是有要紧的事商量,请你今天去一趟。王驼子道:“可以可以!今天就去。您请到屋里歇一会儿。”朱鸾笙道:“我还有事,不必了,回头再谈罢。”说毕,便走了。王驼子以为朱鸾笙还如往日一样的阔,又是介绍他去说戏,所以当天就找到朱鸾笙公寓里来。朱鸾笙也怕他不能轻易相信,自己落得要去唱戏,便把自己脱离了家庭,生活困难的话,对王驼子一一说了。然后就说,凭着自己会唱两句戏,打算实行下海,请王驼子找个地方,好出台。王驼子万不料朱鸾笙有这样一着,一时竟找不到相当的答复,踌躇了一会子,才说道:“真是要唱戏,倒不愁没地方去露。
  可是能拿多少钱,可没准儿。凭着您朱府上少奶奶那个字号,总也能叫几成坐。“
  朱鸾笙道:那可不行。我是和朱家脱离了关系的,若是还挂朱家的字号,他们家里是不会答应我的。我这要出台,只有隐姓埋名的干。“王驼子笑道:”那可难了,别说就是您啦,多少学了五六年戏的,上台吃的住吃不住,还没有准儿哩,就凭您……“
  王驼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朱鸾笙道:“我不姓朱,就不能唱戏吗?”王驼子道:“能是能,可是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字号儿,唱戏也是这样。这字号一是有名,别提货怎么样,就真有人说好爱买,若是不成个字号儿,哪怕货是十足挺好,先没有法引动人。您这初上台,好象卖烟卷似的。创牌子,价钱得贱,货又要好,能销不能销,还得碰运气哩。”朱鸾笙听了王驼子的话,一团高兴,就冰消瓦解。问道:“依你看怎么办呢?”王驼子道:“现在我也不能说定,先让我给您找找路子,找得了,再来回信。”朱鸾笙这时反没了主意,只好答应着。
  过了两天,王驼子忽然高高兴兴的,走了来就对朱鸾笙道:“这真是您的好运气,也许就这样发财。现在长辛店的妙舞台,派人到北京来邀角,讲了好几个,都没有说妥,昨天我遇见他,说了有您这样一个女票友,愿意去客串几天,问他欢迎不欢迎?他也是在旗的,很知道您府上的名声,说是您若愿意去,那就好极了。只要您乐意的话,回头我就带他来。”朱鸾笙道:“你怎么说我是票友呢?”王驼子道:“那没关系,咱们外面说是客串,好让人家看得起咱们,其实和那边承办的人说好了,还是照股拿戏份。”朱鸾笙道:“那倒使得。不过听你的口气,我还是用着真名姓上台,这个我还不敢。”王驼子道:“长辛店是个小地方,北京城里的人,没事谁到那里去,您唱三年五载,恐怕也没人知道呢。您要在北京唱的话,不上天桥,要想搭别个班子,戏码设法往后挪,戏份是更别提。这要出京去,就是矮子队里出长子,准是您的大轴子,这就是个面子,将来唱红了,上保定,上张家口,哪儿不许您去。”朱鸾笙听王驼子所说,倒也有理,便问一个月能拿多少钱?王驼子道:“少了您一定不去的。我和他去说说看,大概一两百块钱,那总有的。”这些钱,往日朱鸾笙是看得很平常的。现在慢说有一二百块钱一月,就是一二十块钱,也是好的。当时就依允了王驼子的办法。王驼子又问朱鸾笙有行头没有?日子很急要全做,那是来不及了,只有去买现成的一个法子,若是凑得出两百块钱来,六七成新的差不多很可以买一点了。朱鸾笙因为赵姨太太已经答应和她筹一笔款子,谅来一二百块钱,总是有的。便道:“那我倒是早已想好法子了,总不会误事的。”
  王驼子见她如此说,也就不必去追问,由她去办。
  又过了两天,王驼子和她接洽得很有些头绪,可是赵姨太太许的那笔款子,始终没有送来。朱鸾笙实不能等了,便亲自到赵宅去见赵姨太太。偏是事不凑巧,赵姨太太又病了。朱鸾笙便借问病为由,一直到赵姨太太屋子里来,坐在她床面前和她谈话。先不过说了一些闲事,后来屋子里没有人了,赵姨太太便握着朱鸾笙的手,轻轻的问道:“你办的事,现在怎么样了?快成功了吗?”朱鸾笙道:“事是快办好了。”说到这里,眉毛一皱,又苦笑了一笑。赵姨太太将头在枕头上点了两点,若有所悟,依旧握着朱鸾笙的手,摇了两下,说道:“我对不住你,我所说的那个话,因为害了这场病,搁下来了。你等着要那个钱用吗?”这句话,正问在朱鸾笙心坎上,便点了一点头道:“不瞒你说,我并不知道你病了,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现在……“赵姨太太道:”我的款子,并不在手边,非我自己去拿,那是不成的,怎么办呢?有是有个法子,还可以想,不过我很不愿那样办。“朱鸾笙笑道:”真是您有些为难,那就算了,您帮我的忙,还算小吗?“赵姨太太道:”也不是什么大为难。就是给我梳头的那个老妈子,她手边倒有几百块钱,出两个利钱,叫她借个十天半月,那是可以的。不过我不好向她开口。“朱鸾笙道:”那是自然,怎好叫您去和她借钱呢。说出来,她也不会信呀!这么办吧,您就老实说是我借,请您作个保人。您看怎么样。“赵姨太太道:”对了,我也是这样想。将来我的病好了,我就在银行里取出钱来,替你还她,这不就解决了吗?“赵姨太太一面说,一面就叫人把那个梳头的老妈袁妈叫来。赵姨太太告诉她说:”我原答应移挪两百块钱给这位朱少奶奶,现在我不能起床,要失信了。你有钱吗?你若是拿得出来,就给你五分利,由我作保,准没有错。“袁妈笑了一笑,说道:”我哪里有这些钱。“赵姨太太在枕头上哼着说道:”不是和你说笑话,是真的。“袁妈道:”有可是有,可不在手边,还得去拿呢。“赵姨太太道:”那倒不要紧,你今天去拿,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儿个早上,送到朱少奶奶公寓里去就成了。“朱鸾笙见她这样设想周到,很是感谢。和她客气了几句,告辞回公寓去。到了次日,那袁妈果然带着二百块钱,送到朱鸾笙公寓里来。她的原意,以为朱鸾笙虽然借钱,空牌子一定还在,现在一看行李很是简单,倒有些后悔起来。好在这钱是赵姨太太作保的,心想果然有什么不稳的话,可以和赵姨太太去要钱,那我倒也不怕她。因这样转念一想,所以就把钱拿出来了。却对朱鸾笙道:”朱少奶奶,您要不用了,请早点交还我,这钱是转借来的呢。“朱鸾笙说:”没有错,二十天之后,你到这里来拿钱罢。“朱鸾笙这原是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在她心里想,二十天之内,赵姨太太还不会替她还清吗?袁妈见她说得很自然的样子,也就信了。
  朱鸾笙把钱到了手,留下二十块钱零用,其余的便一把交给王驼子去办行头。
  恰好那边妙舞台的经理,也就和王驼子订好了条件,一路来见朱鸾笙。那人穿一件宝蓝夏布长衫,手上带了一只玉镯子,又拿一把雕毛扇,竟是个二十年前的人物。
  看他样子,不过五十来岁年纪,一张马脸,却是胖胖的,见人一笑,露着满嘴的麻牙齿。脑袋上虽然没留辫子,可是前半截剃头,后半截蓄发,还是光复初年流行的鸭屁股式。朱鸾笙一想,就凭他这个样子,能拿出整万的本钱来开戏院子吗?当时王驼子也怕朱鸾笙瞧不起,走来就和她吹上一起。说这位赵德三先生,本来也在政界上作点事,因为他府上在长辛店,所以在那里盖了一个园子。朱鸾笙虽然不能十分相信,但是看赵德三那种正正经经的神气,又不是滑头的样子,也就和他实行开起谈判来。说来说去,约定了五块钱一出戏。唱一出,算一出。照一个月算起来,日夜合演,有三百块钱一个月。就是演日不演夜,也有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朱鸾笙算一算,除了开销而外,总还能落下几个钱,而且也免得流落在北京。算计一定,也就答应了。因为彼此不是按月定包银,赵德三只留下三十块钱,给朱鸾笙作为定钱,约好两天后,一路到长辛店去。那王驼子就自己承揽了朱鸾笙的场面,由他拉胡琴,荐了他把兄弟快手张做打鼓老,跟包的,也是王驼子代找,就把他的侄儿王得发,荐给朱鸾笙用,朱鸾笙本来不知道世道艰难,对于梨园规矩,越发是一窍不通。所以王驼子怎么说,怎么好。托王驼子买的行头,也是由他一人报账,价钱多少,自己也不知道。花了一百六七十块钱。买了二十多件衣服,总也不算少。可是这些衣服,只有两三件六七成新的,其余都很旧。有两件水红绸的古装衫子,背脊上还有两大块黑迹,大概是头发拖的。朱鸾笙皱着眉,手里拿着那几件行头,拨过来看看,又拨过去看看,说道:“这个样子穿得出去吗?先晓得这个样子,不如少作两件,还可以有一分很新的。”王驼子笑道:“您这还当着在家里玩儿票呢,可以花钱百十块做一种行头,那都不在乎,现在哪能够那样打比呢。”朱鸾笙道:“打比是不能打比,总要穿得出去才好。”王驼子道:“没事,那种小乡镇上,有这样的衣服,穿给他看,他就看得很好了。”朱鸾笙见木已成舟,海也是没法,只得罢了。便和王驼子商量了一阵,就着行头择定了三出打泡戏。也是王驼子的主意,说是现在演《贵妃醉酒》,有不用凤冠霞帔,改穿古装的。这里有两件古装,还算不坏,让那里人瞧个新鲜,第一天就是《醉酒》罢,朱鸾笙也觉得理由充足,决定第一天演《醉酒》。
  到了次日,和王驼子一班人,便到长辛店来了。这种地方,虽说离北京很近,并不是商埠,在朱鸾笙看去,自然很简陋,偏是住的地方,又是一家老客店。屋子极小,里面一大半地方是土炕,上面铺着一床芦席,四周都花了边了。土炕是靠着窗户的,窗户也不过人样高,用些报纸糊着,纸都变成黄色了。那里一块玻璃也没有,屋子里阴沉沉地。靠墙摆了一张小桌子,什么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上面有许多刀伤,和烟卷烧的痕迹。此外就一点什么也没有了。朱鸾笙仔细闻了一闻,觉得这屋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再看一看那芦席,比北京城里人家的地席还不如,脏也就脏极了。她在公寓里虽然受了几个月的委屈,但是那公寓,还是上中等的。
  第一,屋子里就裱糊得雪白。现在看看这里,是生平所没有看见,所没想到的地方,早就是浑身不舒服。王驼子他们,也在前面一间屋子里住了,引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人,在那里谈话。一会子,那个妙舞台经理赵德三也来了。说是朱老板将来上台,总得也要人配戏的,有几个人得先介绍介绍。有一个唱小丑儿的胡金宝,她在这里多年了,也上了几岁年纪。朱老板见面的时候,倒要格外客气些才好。后台那些人,都叫她大姨儿呢。他说这话,分明是告诉朱鸾笙不要姊妹相称。他约好了,明天带她到后台去先看一看,便到前面王驼子屋里去了。朱鸾笙一想,我也受过一半辈子荣华富贵,今天落到这般田地,还要叫大姨,去巴结一些不相干的人,未免不值得。
  听着前面屋里,有谈有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好不寂寞,因此在这客店里的第一夜,对着那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先就哭了一宿。
  次日下午,赵德三王驼子带她同到妙舞台后台去。她在外面看这戏院子,就全是木头板子架搭成功的,这一看,就有些不妙,才到后面,推开一扇木壁门,里面是小院子,一些大小女孩子,在那里纷闹,里面就是后台。朱鸾笙是票过一次戏的。
  后台不干净,她也知道。这个后台,就更糟了,香瓜皮,桃子核,和着鼻涕浓痰,铺了满地,那一大盆,众人共用的洗脸水,正放在中间,遍地透湿。别的还罢了,不晓得哪里来的一股汗臭气昧,十分难闻。因为这个缘故,那逐臭的苍蝇就成群结队的在人丛中飞舞。那些后台的人,见来了一个新台柱,都不免用视线注射在朱鸾笙一人身上。先是王驼子介绍她和后台管事见面,随后又把唱小丑的胡金宝,唱者生的杜元洪,唱小生的柳碧仙,次第给朱鸾笙介绍了。朱鸾笙一看那些人,都带着三分流像,先就不愿意,那个小丑胡金宝,有四十上下年纪,梳着一个小辫子髻,穿一件对襟水红褂子,拿着一柄大芭蕉扇,趿着鞋,挺着胸,一招一招的走来走去。
  朱鸾笙到了这种地方,形单影只,没法子,也只得敷衍各人几句。别人还罢了,那胡金宝口里嘿嘿的一脸假笑,令人讨厌极了。自己不愿在后台久待,马上就走了。
  那些人见她一来就走,脸上的色气又不好,大家就笑着说,这个人大概本事不坏,你看她搭着多么大的架子呀。胡金宝道:“别忙,咱们明儿个台上见。”大家也就存着这个心事,到明日看她的戏怎么样。可是那赵德三为着赚钱起见,和朱鸾笙也就早鼓吹了一阵,虽然海报上没有说出她的历史,可是外边早传遍了,说是这个姓朱的,乃是一个制台的少奶奶,和男伶中的德囗如一般,来头非常的大,听的人不在乎听戏不听戏,也就愿意来看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所以朱鸾笙登台这一日,竟卖了一个满座。至于她的本事,在她自己看,以为很好,人家也不肯说一个不字。其实那时玩票,是把钱往外花的,不好也没关系。而且都是票友,人才总不能象内行怎样齐整,比起来,总可以对付。现在真上了台,就不能当着好玩。朱鸾笙自己一想,也不敢十分认为有把握。所以到后台化装以前,就找着配戏的胡金宝柳碧仙。对一对戏词,胡金宝说:“不用对吧?象这样的戏,还错得了吗?”朱鸾笙也是大意,料着这高裴力士的说白,也不能弄出多大的错,不对也就算了。出台之时,她在门帘里叫了一声“摆驾”。那些为着看她而来的人,早就震天也似的一声响,叫了一个门帘彩。及至门帘一掀开,杨贵妃一出台,大家一见,不是平常那种戏装,梳着高髻穿的是水红色的古装,心里还想着,她或者是很时髦的古装青衣花衫,所以穿这种衣服,也就不甚为奇。后来朱鸾笙唱了一大段,不见有好处。
  她初穿古装,做的身段,又不能合辙,台底下就纷纷议论起来了。所幸她的扮像,还不失为秀丽,看戏的人,为了这点,原谅她没有叫倒好。那配戏的胡金宝,见她不过如此,却凭着她小丑的地位,在台上冷嘲热讽。她借着戏为题,对朱鸾笙说:“启奏娘娘:金丝鲤鱼看见娘娘穿了美丽的新古装,朝见娘娘。”这“新古装”三个字,正是讥讽行头是旧的。后来高力士进酒,杨贵妃问什么叫做同宵酒。她又说:“改良的年头儿,这个酒是用新法子制造的。从前的规矩,同取消了,这就叫同销酒。”台下有些人,明瞭胡金宝命意的,知道她是挖苦朱鸾笙,都说这家伙真损。
  台口上的人所说的话,朱鸾笙都听见了。她对于这事,真是又羞又气,虽然哭不出来,脖子都变成紫色了。她勉强把这出戏唱完,心都碎了。匆匆卸装,回得客店去,往炕上一爬,两只手抱着头,伏在枕头上,痛哭了一顿。

 
 



 
第六十回事不由人冲寒谋去路饥来驱我坠涵误前程
                 
  当朱鸾笙在屋中偷哭之时,恰好王驼子在窗户外面经过,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便隔着窗户问道:“朱老板,您怎么啦?”朱鸾笙说不出话来,抬头望了一望窗户,依旧伏在枕头上流泪。王驼子知道一定有事故,走进房来,就说:“您有什么事为难吗?”朱鸾笙坐起来道二“我不唱戏了,今晚上就搭夜车回北京去。”
  王驼子不料,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惊非小。便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今天戏园子里,上座足够十成,他们戏院子里的人,很是乐意呢。怎么着?您一见买卖好,就要……”王驼子说到这里,觉得言重一点,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就要不干。难道买卖不好,您才愿意干吗?”朱鸾笙道:“买卖好不好,我管不着,干脆,我不愿意唱戏了。”王驼子道:“怪呀!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着这一个地方上台。刚唱了一天,就说不干,这是什么缘故呢?”朱鸾笙道:“你不看见那个胡金宝,在台上和我捣乱吗?”王驼子笑道:“我说为的什么,就为的这个。那要什么紧,拖人下水,先打湿脚,她要和您配戏的话,能不按着规矩,在台上胡扯,和您为难吗?”朱鸾笙道:“怎么不能?今天我受她的气,就受够了。”
  王驼子道:“她是个小丑,在说白上面,多说一两句笑话,随她说去。就凭她,能把咱们砸下来吗?”朱鸾笙道:“我不为这个,我就是不愿受人家的闲气。”王驼子道:“唉!朱老板,混饭吃,哪儿免得了这个呀。凑付着能带得过去,那就行了。
  就依着您,今晚上就走,请问您使了人家几十块钱呢,能说不还给人家吗?真还人家的话,我想也花去好些个了,未必拿得出吧?不还人家,您可以走,我可走不脱呢。“朱鸾笙一时为了气不过,所以说出要走的话,现在被王驼子几句话提醒,竟是无话可说,默默的坐在一边。王驼子又道:”您别受气,您听我说,什么地方,来了一个新人,总免不了人家欺侮的。只要咱们真有能力叫座,一走,戏园子里就没生意。那末,谁也得巴结咱们。胡金宝她若还是和咱们捣乱,咱们真有本事叫她滚蛋。要出气,咱们要那样出气。咱们因为她捣乱,就退包银不演,倒好像怕她似的,那不成了笑话吗?“王驼子带冤带劝,闹了半天,才把朱鸾笙心事说活动,将要走的话,暂时丢开。
  可是从第二日起,上座就一天差一天。朱鸾笙的戏既然平常,行头又不漂亮,实在振作不起来,不过因为她生得很清秀,有一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观众,见她出台,还是提高着嗓子,睁着眼睛向台上叫好,台风总不算沉闷。不过唱了半个月了,朱鸾笙总没见着一个钱。王驼子先是告诉她,您既然是这里的台柱,要拿出一点身分来,别五块十块的和戏园子里要钱,到那个时候,我自然会和您去要。朱鸾笙也就信了。可是王驼子口里这样说,事实上一个钱也没讨来。其初,朱鸾笙总也没有催过。后来一日挨一日,竟没有拿钱的指望,她实在忍耐不住了,便自己找着赵德三,问他要用五十块钱。赵德三说:“朱老板,您到长辛店来,也不过十七八天,用了六七十块啦。”朱鸾笙道:“这是哪来的话?六七十块,六七十个铜子,我也没拿着。”赵德三道:“不能呀,那些钱,都是由我亲手交给王驼子的,决没有错。
  难道他一个钱也没给你吗?我这里有账的,不信我查给你看。“说着赵德三便捧出账簿子来,一笔一笔查给朱鸾笙看,果然不错,已经支用六七十元,朱鸾笙这一气非同小可,马上走回客店来,质问王驼子,是什么理由,吞没这些款子。王驼子见她走进门来,脚步走得很快,脸皮儿绷得铁紧,颜色是黄黄的,眼皮下垂。先是不说什么,坐在王驼子对面,目光直射在地下。停了一会儿,然后才问王驼子道:”请你问一问赵先生,他到底是给钱不给钱?若是不给钱的话,就说明了不给钱,我有我的打算。“王驼子知道她来意不善,说道:”他怎样能说不给钱呢?不过日子有点儿移动罢了。而且前几天我因为场面上他们要钱花,在赵先生那里也支动了二三十元钱。“朱鸾笙道:”二三十块钱恐怕还不止吧?“王驼子道:”另外我和赵先生借了几十元钱,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和朱老板的款子没有关系。“朱鸾笙道:”这样说,赵先生是肯给钱的了。怎样我回回问起来,你总说是不忙呢?“王驼子被她这样一问,倒逼得没有话说,用手搔了一搔头,嘴里又吸了一口气。朱鸾笙道:”别怪我当面说,你是以为我初次唱戏,就好欺侮的,是也不是?以后我的钱,我自己去拿,不劳你的驾。你用了我多少钱,咱们有账算账,照算。“王驼子道:”朱老板,你太什么了……就是为这几十块钱的话,您就生这么大的气,至于吗?“
  朱鸾笙究竟是个大家出身的人,见王驼子并没有热烈的抵抗,坐在那里局促不安,两只手老是浑身上下的摸痒。朱鸾笙一翻身,走出门去,一面说道:“我不管那些,用我多少钱,我扣多少钱。”说毕,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了。那王驼子见她柔懦无能,越发的不放心上,好在场面上的人,都是一党,朱鸾笙一举一动,都在他们包围中。
  从那天决裂起,朱鸾笙天天逼着他们要钱,最后才交十块钱出来,要和他们吵吧?
  唱起戏来,又要场面上作一半主的,便不敢十分得罪他。要说和王驼子讲理吧?自己举目无亲,他们人多,讲他不赢。有一日是大风天,戏园子里,也不过上座百十来个人,有一小半,还是看白戏的。赵德三这天正到戏园里来,在后台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一阵子总是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象今天这样子,大家别混了,裤子都要当掉啦。”胡金宝道:“赵先生,你这话,别对我们说啦。叫座不叫座,是台柱子的事,和我们什么相干?嘿!我早就说这一个月不成不是?好啦,再刮两天风,自己唱给自己听得了。长辛店的人,谁也到过北京,蒙市,那可不成。”朱鸾笙听到这话,好不后悔,若是在朱家安分守己,现在还是安然的做着少奶奶,何至于跑到长辛店来,住这样和鬼窟一样的客店,再说受苦能赚钱也罢了,自己身边,又是王驼子一党包围着,弄几个钱,也是好这几个坐地分赃的。听赵德三那种声音,对我已经不客气了,我还待在这里,看他的颜色吗?好在我的账还没有用过头,这时我走了,他也不能说我拐款,那些半新不旧的行头,也是废物,不唱戏要它也没有用。行李带来不多,丢了就丢了,算什么?朱鸾笙心里一起要走的念头,立刻就要走。马上把穿的衣服,打了一个小包袱,其余零用的东西,一齐丢了不要。一看手表,现在是八点钟,九点钟正有一班车,由这里到北京去。趁着天刮大风,大家都缩在屋子里,便提了那个包袱,轻轻悄悄的走出客店来。这时天已漆黑了,一阵一阵飞沙由拐弯的冷胡同里,随着风向人身上扑了来。人家的黄土墙上,安着一个破玻璃罩子,里面放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出来的不是光,只是一片黄黄的颜色,映在这寂寞的空气里。人在这惨淡的境况中走,不但不看见自己的影子,仿仿佛佛,连自己都成了一个影子。这时心里也来不及害怕,只是低着头,用眼睛望着地下,极力的向前走。到了车站上,也不是平常那样拥挤,稀稀落落三四个人,坐在屋子一个犄角上打瞌睡,朱鸾笙买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着。一会工夫,火车到了,朱鸾笙提着那个包袱,自走上火车去,坐在窗子边,一看车站附近,倒是电灯通亮,可是灯光以外,越发是黑气沉沉的。只听那些电线,被那掀天的大风一吹,呜呜的叫着,发出一种凄惨的声音。外面这样大的风,站台上除了火车站上几个执事人员,在惨白色的灯光下,晃晃荡荡而外,不见什么生物,只是一派荒凉景象。朱鸾笙对着窗子外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长辛店呀长辛店,我们再见罢。火车开了,她心里转觉又有些恋恋。心想我在长辛店,虽然不得意,究竟也是一门职业留住了我。
  这回到北京去,白牺牲了许多东西,依然还是飘泊无依,不见得就有好机会哩。自己不高兴,说走就走,似乎少考虑一点。但是转身一想,不走的话,在长辛店站得住脚吗?站不住,将来又往哪里跑?真和王驼子这一班人鬼混,哪一日是出头年。
  丢了一二百块钱东西,那算什么,当年在朱家的时候,一场小麻雀牌,还不止输这些个钱呢。想到这一层,心里又坦然起来。
  当晚上到了北京,已是十一点钟了,要去找人,也不方便,便在西河沿春风旅馆去投宿,身上还带有二十多块钱,一两天内,也不必急于解决生活问题。心想在长辛店也吃苦够了,索性舒服他一晚上。便叫茶房开了一个中等房间。又叫茶房彻了一壶龙井茶,买了一些南式点心,坐在铁床上,慢慢地吃。只这时候,却有一阵嬉笑之声,送入耳鼓。朱鸾笙也是住过饭店和旅馆的人,知道这种现象,很不足为奇,所以并不留意,可是那种笑语之声,自从听得以后,有两三个钟头,还没有间断过。自己睡在床上,对着一盏孤灯,未免百感交集,一夜好睡,次日醒来,已是将近十点。梳头镜盒,本来带着的,关着门梳了一个头。因为听见楼下有卖报人叫唤的声音,打开门来,打算买份小报看看,一伸头,恰好隔壁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妇人,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朱鸾笙认得她,也是从前在一处游逛的女伴,人家都叫她程四小姐,她实在的名字却是程元贞。朱鸾笙一时不留心,便失口叫了一声“程小姐”。程元贞一见她,早就想背过脸去的,现在人家已经先行招呼了,不好不理。
  便欣然改着笑容,抢上前一步,执着朱鸾笙的手道:“呵哟,原来是朱少奶奶,久违啦。”说时,她的一双目光,早射在朱鸾笙屋子里。一见里面,放下一个衣裳包袱,还有一个小提箱,好像是从哪里出门来,决计不是特意到此来开房间的。朱鸾笙道:“可不是好久没见,坐着谈谈罢。没事吗?”程元贞道:“没事,很愿意和你谈谈呢。”于是朱鸾笙让进来坐,一面按铃叫茶房沏茶。茶房进门,见这一位生女客,却认得程四小姐,未免出乎意料以外,对朱鸾笙浑身上下,不住打量一番。
  程元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贞朱鸾笙谈了一阵,才知道她现在和朱家已经脱离了关系,看那样子,也是飘泊无依。心里暗算了一会,倒以为是个合作的好伴侣。便探着她的口气问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来吗?”朱鸾笙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程元贞道:“这旅馆里价钱倒是不贵,不过长住是不大合适。”朱鸾笙道:“我在这里也是暂住一两天。让我想定了以后安身度命的法子,再作打算。”程元贞道:“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那里去住,我是欢迎的。我那里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间房子,空的多着呢。”朱鸾笙不很知道程元贞的历史,原先仿佛听见人说她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全靠她的姐丈供给她的费用。这样说来,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问道:“府上人也不少吧?哪有许多屋子空呢。”程元贞道:“没有什么人,就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另外还有一位老太太,是我一房远亲,给我看屋子的。哪有什么人呢?”说到这里,朱鸾笙立刻醒悟过来。心想她既有家,为什么昨晚到旅馆里来住?昨晚上,我听隔壁屋子里有人说话,说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内了。这样看起来,她的行动,恐怕不能十分正大光明,很后悔不该和她打招呼。虽各作各事,彼此不妨碍,但是这旅馆里的人,看见我和她认识,而且又和她住在紧隔壁,难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样鬼头鬼脑,他还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经让程元贞谈话,也不能驱逐人家走去,只得装着不知。
  这天朱鸾笙在外面找了几处朋友,心里虽然抱着求人的心事,决不能够和人见面就说起这事来,而且自己又要保存着体面,也不肯随便就说出求人的话,所以跑了一天,依旧还是回旅馆来住。偏是一进门,又遇见了程元贞。这时,程元贞不是一个人了,另外和一个男子汉在一处,看那人穿着一套白纺绸做的西装,戴着平顶草帽,架着大框眼镜,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极其时髦。朱鸾笙一看,心里早明白了,招呼程元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里一点主意没有。那程元贞和西装少年并排而走,她却毫不在意,老远就笑着点了一个头说,你刚回来。朱鸾笙随便答应了一句,三人前后走上楼。到了房门口,大家都站在楼口的栏杆边,让茶房拿钥匙去开里。这时朱鸾笙好奇心重,要仔细看看那西装少年,究竟是怎么一等人,不免复看了一眼。那西装少年,也不知道朱鸾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样也偷看她。在此彼此要看之时,打了一个照面,那西装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带着笑容,和她点了一个头,朱鸾笙觉得这人,也并不是那样可以讨厌的浮滑子弟,礼尚往来,不能藐视人家,因此也微微的点了一个头。茶房刚将两处房间打开,随后从楼下走上来一人。这人穿着一件蓝印度纱的长衫,手上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当着扇子摇了上来。
  程元贞回头一看见,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才来。‘哪人对西装少年拱了一拱手,说道:”对不住。但是还不算晚,你们也是刚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紧,主人翁没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样。“说着话,三人一同进那边的房间去了。
  朱鸾笙这才知道那西装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贞没有关系。
  进得屋里,刚坐下一会儿,茶房捧着一本油纸糊面的菜单进来,说道:“晚饭给您预备一点什么菜?”朱鸾笙将菜单子接过来,翻了一翻,还没有说要什么菜呢,程元贞进来了,便对朱鸾笙道:“晚上没事吗?”朱鸾笙道:“没事。”程元贞道:“你不必要菜了。回头咱们出去吃一点东西,一块儿听戏去。”说时,将那菜单子一把接了过来,顺手递给茶房道:“拿去罢,我们不吃你们旅馆里的饭。”茶房笑道:“程小姐,您又拦住我们的生意。”程元贞道:“不吃你们的饭,给你们省些米,让你们多挣几个钱,那还不好吗?”茶房道:“您是明白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们的饭不算钱,那是一个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点光呢。”程元贞笑道:“你倒肯说老实话,你们当茶房的,管那些个呢,多给你们几个钱小费就得了。去罢,别啰嗦了。”茶房笑着出去,将房门随手带着掩上。朱鸾笙道:“北京的旅馆吃饭不包菜,这个毛病很大,住一块钱的房间,恐怕倒要吃上两块钱的菜。”程元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罢了,可是又不大好。”朱鸾笙道:“住旅馆的人,和住饭店的,又有分别。住饭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馆的不然,都是京外来的远客。出门的人,哪里过得许多讲究,在旅馆里随便吃饱了就算了。”程元贞道:“你这话很有理,但是我们住旅馆,却是当饭店一样住,当然可以过些讲究了。我请你去吃顿河南馆子,回头一块儿去听戏。春明舞台,我们已经定了一个包厢。”朱鸾笙暗想,她请客必定有那两个男子汉在内。虽然清自清,浊自浊,不怕什么,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为什么这样客气?我倒不敢当。过一天大家有空再说罢。”程元贞听她的口气,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两位客,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绍你会一会,他们一定很客气的。”朱鸾笙不肯自认是顽固分子,又不愿意和这种人来往,便道:“不是那样。
  因为我和人家初次见面,似乎……“自己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怎样措词好,急忙之中,找不到一句话,来替代”似乎不便“四个字,只说”似乎什么呢“。程元贞道:”是我请,又不是让他二位请,你有什么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我请的客吗?“朱鸾笙一想,一个人住在旅馆里怪闷的,跟着出去混个半夜也好,自己这个时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罢,我陪你吃餐饭,戏我倒是不要看。“她一答应,程元贞立刻逼着到隔壁屋子里去坐,介绍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贞一层关系,不过如此。秦士狂却对朱鸾笙十分客气。谈了一会儿,先是到饭馆于里去吃饭。吃过饭之后,却由秦士狂会了账,朱鸾笙一见,让位生客会了账,心里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进一步,还要她去听戏。程元贞道:”我们反正包了一个厢的,你不去,我们不少花钱,你去,我们也不多花钱,你又何必不去呢。“秦士狂道:对了,况且这时候回旅馆会枯坐,也没意思,除非嫌我们粗鲁,我们就不敢勉强。”朱鸾笙笑道:“这话太客气,我只好奉陪了。”于是乎他们一路又去看戏。
  这是大家第一次集会,那童秀夫虽然对程元贞说说笑笑,程元贞还是躲躲闪闪。
  到了次日,就不很大忌讳,当着朱鸾笙的面,放着胆子又闹又笑。好在那秦士狂,知道朱鸾笙的来历,不敢象童秀夫一样放肆,不过极力的借着缘故来接近。一日之间,他就到这春风旅馆来了五六回。朱鸾笙又不是呆子,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论起外表来,这秦士狂西装革履,不见得讨厌。不过他用对付程元贞的手腕,来对付自己,这是不能默认的。心想若要自己尊重自己,惟有早早的跳出是非固,搬出这旅馆去。这样一想,心里就没有了主张,算来算去,只有赵姨太太是个好人,她或者还能替我想点法子。虽然自己借了袁妈二百块钱,是赵姨太太作保的,但是日期已久,料她已垫着还了。这个时候会见她,她见我这种狼狈情形,未必还会向我要钱。主意已定,便到赵家去。
  不料一到大门口,那里的门房认识她,便道:“您不是朱家少奶奶吗?”朱鸾笙道:“是的。”门房道:“您大概这一阵子,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我们姨太太前半个月,就去世了。”朱鸾笙听了这话,正是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妇人的心肠,是容易受感动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一般,立刻要流下泪来。
  呆呆的站在门口,进来是不好,立时走去又觉有什么事情丢不下似的。正在这个当儿,老远的有人喊了一声“朱少奶奶”。朱鸾笙回头看时,正是那个借钱的袁妈。
  心里不免说一声“惭愧,怎样正遇着她”。那袁妈看见朱鸾笙如苍蝇见血一般,一阵风似的走了过来。说道:“朱少奶奶,这是哪里说起呀,我们姨太太去世两个礼拜了。”说时,眼眶子一红,她手上掀起一片衣襟角,便向脸上去擦眼泪。朱鸾笙道:“我也是刚刚听见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昨天才回来,一点儿也不知道呀。
  这里太太,我又不认识,我不便进去。不知道你姨太太设了灵位没有?“袁妈道:”没有设灵位呢。朱少奶奶还住在那公寓里吗?“朱鸾笙知道她这句话,是有意的。
  一定她借的那笔款子,赵姨太太没还她,现在是要来讨债了。对于住址一层,是否可以告诉人,应当考虑一下的。袁妈不等她答应出来,又道:“我还有几句话和您说,这就一路和您去谈谈。”朱鸾笙见她这样说,料着是摔不下手的。便道:“很好,你雇两辆车,我们一块儿去罢。”袁妈巴不得一声,马上雇好两辆车,一路到春风旅馆来。袁妈见朱鸾笙行李越发简单了,已经成了一个没把葫芦,要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到哪里向她要钱去。于是老老实实的对朱鸾笙说,那笔款子,请朱少奶奶就还我,已经过期不少日子了。朱鸾笙道:“你们姨太太,没有把款还你吗?”
  袁妈笑道:“这是朱少奶奶借的钱,她怎样会代你还哩?”朱鸾笙不好说我猜她一定会还的,只说道:“她原对我这样说过的。”袁妈道:“这是您错了。当时朱少奶奶拿钱的时候,怎样不当着姨太太的面,交代一声呢?”朱鸾笙一想,这话对了,现在既没有当面交代,就是赵姨太太替我还了,她要不承认,我也没法子指实呀。
  说道:“既然赵姨太太并没有付还,自然我要拿出来,请你两三天后,再到这里来,我自然有一个切实的办法。”袁妈想道:“好呀,两三天后,你还不打算给钱呢?”
  便装着笑答道:“并不是我小气,见着朱少奶奶就要钱,可是您也忙,我又不得闲儿,不容易见着面呢。现在朱少奶奶就给我罢,省得过两天我又来。”朱鸾笙道:“今天身边没存着钱,三天后,你到这里来,我给你就是了。”袁妈道:“少奶奶手上,还短着钱使呢,您这是客气话了。”朱鸾笙道:“今天我身上实在没带着钱,过两天还你就是了。世界上哪有当时讨钱,就当时问人要的。”她说这话时,把脸就板下来,表示对袁妈不高兴的样子。袁妈对朱鸾笙的状况,早就知道了,要在她面前摆少奶奶的架子,她是不受的。便道:“您说这话,那是很有理的。可是您也得替我想想。您到北京来,是一个客位,住一半天也能走,住十天半个月也能走,若是见面不问您要,知道哪天再来呢?再说您住在北京,又没一定的地方,叫人家怎么样子找您呢?”朱鸾笙道:“你说这话,是疑心我要骗你的债吗?”袁妈道:“这可是您说的话,我们当下人的,不敢这样胡说八道。您先别着急,有法子,您慢慢的去想,听便你怎么说,今天您不给我钱,我是不能走的。”说毕,左腿架着右腿,两只手向前一抄,抱着大腿的膝盖,把脖子一扬,一句话不说,静等着朱鸾笙答复。朱鸾笙好说了一阵子,又歹说一阵子,那袁妈非要钱不可,总是不走。朱鸾笙顾着面子,既不能和她吵,又没钱拿出来让她走,这简直为难死了。她们先回来的时候,隔壁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回来,这时重秀夫和程元贞都来了。她听见这边屋子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叽叽喳喳,好像拌嘴似的。后来静听了许久,知道是为讨债的事,程元贞一想,秦士狂托我的事。这倒是个机会。于是就隔着壁子,叫了一声“朱姐,请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朱鸾笙正在为难,听程元贞的口音,似乎有意帮忙,心想请她调停一下也好。便对袁妈道:“你等一等,我到隔壁去就来。”
  说着上这边来,那童秀夫却笑着出去了,似乎闪开来,让她们谈话呢。程元贞拉了她的手,一同在床上坐了。低低的道:“你们那边谁来了?”朱鸾笙也不隐瞒,就把事情一老一实说了。皱着眉道:“你看我怎么办呢,不逼死人吗?”说着两手伸开一撒。程元贞含着微笑,想了一想,然后正色说道:“法子是有一个,不知道你肯不肯办。”朱鸾笙听她这话,心里就明白了。还问道:“什么法子呢?”程元贞道:“我的事,不能瞒你你也知道。我哪里愿这样,也是为势所迫呀。你若是……”
  说着,她凝视着朱鸾笙的脸,见她并没有怒色,因道:“你若是肯出来交际,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这一点儿小债,不算什么,马上可以了结。以后也就不会这样困难了。”朱鸾笙红着脸,摇了一摇头道:“这哪里使得?”程元贞道:“你说使不得,为着什么使不得,还是为自己呢,还是为家庭呢?自己,不必说了,落到这一步田地,还谈什么身分?有身分又怎么样,谁说你一声好?为家庭呢,你是没家庭的了,你吃家庭的亏还小呀。趁着这个时候,找一条出路是正经。不然漂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好象现在吧,你这样为难,白受人家的逼,你只管有身分,谁管你?”
  这一篇话,说得朱鸾笙低头无语。程元贞又道:“就是那位秦先生,对你的意思很好,只要你将就一点,我看他一定帮助你的。就是你的意思,大概也不会讨厌他。”
  朱鸾笙到了这时,脸色沉了一沉,握着程元贞的手,停了一会儿,然后发出很低微的声音,问道:“不会有人知道吗?”程元贞道:“那有谁知道。”朱鸾笙道:“到了现在,我也没有法子,只好听你的话。不过也不能专以金钱为目的,乱七八糟的人,我是不能理的。”程元贞道:“那听便你呀,别人哪里能干涉呢?”朱鸾笙道:“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想法子把那个老妈子打发走了。”程元贞笑道:“两百块钱,那算什么,归我和你了罢。”
  她二人有这一番交涉,当日晚上,就由秦士狂带着朱鸾笙去看电影,非常的亲密。过了几天,秦士狂和童秀夫回天津去,朱鸾笙就搬到程元贞家里去住。她家在个上海式的胡同里,是一座半中半西的小房子。不但陈设很好,而且电灯电话,一切都有。朱鸾笙先是很奇怪,为什么程元贞有这好的房子,还喜欢住旅馆?后来才知道她的意思。她在外面,还是挂着少奶奶的招牌,不是极熟的人,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内幕。因为要这样,才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多弄人家几个钱。这一来朱鸾笙把朱老板的字号取消,又恢复朱少奶奶的大号。约摸有两个月,认识了好些朋友。
  那个秦士狂,是常来往京津两地的,来了,一定找她,两人又比较熟些。到了这种程度,朱鸾笙的身世和景况,对于秦士狂,自然没有法子秘密。所以一到了后来,秦士狂也常到程元贞家里去。有一天华伯平在五洲饭店请客,有秦士狂杨杏园在座。
  当秦士狂没来以前,华伯平亲自去催请,叫他把朱鸾笙带来。同时又叫在座的人,另外找了两个时髦女子。因此一会,杨杏园再由华伯平口里,知道朱鸾笙的为人。
  三个月后当那天晚上,杨杏园和富氏兄弟谈到她的时候,所以很是详细。富家骏道:“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所以那阀间门第,要讲些什么礼仪虚套,我想对症下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杨杏园笑道:“这是女性一方面,逍遥浪荡的下场头。
  那末,反过来说呢?“富家骏对富家驹望着一笑,然后问道:”听见没有?这是你的当头一棒呢。“

 
 



 
第六十一回拥絮听娇音惺忪温梦煨炉消永夜婉转谈情
                 
  富家驹听了这几句话,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一顿,便笑道:“我想杨先生不是说我,我也不够资格。”杨杏园道:“夜深了,谈得都忘了睡觉呢,我是倦了。”
  说着自走回房去睡觉。刚一扭着电灯,只见桌上摆着两封信,有一个西式信封,是钢笔写的字。拆开一看,那信是:杏园先生;我没说什么话以前,我要先对先生表示一番惭愧。先生是一个博爱者,只有求你原谅了。现在,我几笔钱,万万是不能少的,想了几天的法子,都没有一点头绪。不得已,只好向先生开口。一个人,希望人家老来尽义务的帮助他,那是很可耻的。不过我的身世,先生已经知道,我就求佛求一尊,免得到处去出乖露丑了。信到之后,请先就回我一信,我可以自己来拜访。特此敬请刻安!
  后学科莲敬启杨杏园一看信,想道,真是我大意了。差不多有两个月了,我没有送钱去。但是也很奇怪,怎么她亲戚家里,一直到现在还不救济她。心想我写信叫她来拿钱,那自然是没有道理。就是我亲自送钱去,让她当面对我道谢,也是不对。于是写了一封信,拿两张十元的钞票,放在里面,叫人专送到史科莲学校里去。史科莲接到信,不料钱就来了,而且如此之多,心里自然觉得可感。
  原来她入学校以后,没有到余家去,自己的旧衣服,全没拿来。这时已是十月寒天了,身上还穿得是夹袄。幸是一个姓汪的同学,送了她一件旧的绒紧身衣。不然简直不能上课了。无论如何,非做一身棉衣不可。自己计算着,买棉花自己做,有个六七块钱就够了。此外零星花费,还差个一二元,若是杨杏园能接济十块钱,那是很足很足的了,现在收到二十块钱,超出预算一倍。而且他信上又说,若是钱不够,还可以写信去问他要,觉得他对于李冬青的托付,是十分放在心上的。由此看来,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可以无憾了。但是姓杨的虽然是受人之托接济的,在我个人,却不可以这样想。要这样想,也就算是忘恩负义了。现在自己没有棉衣,不能出门,只好把衣服赶着做起来了,然后再去谢他。当日他就托了一个同寝室的同学,叫蒋淑英的,去买了布料棉花回来。六点钟的时候,吃过晚饭,她就在寝室里,把衣服裁了。那蒋淑英正洗了脸进屋子里来,伸手到窗户台上,去拿雪花膏,见史科莲把线毯铺在窗子边,那张条桌上。将剪的衣料铺好,撕着棉絮,一张一张向上面铺,便笑道:“你的性子太急,丢了饭就赶这个。”史科莲用手摸着蒋淑英的棉袄衣裳角笑道:“你穿得这样厚厚的,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啦。你瞧我。”说时,将右手翻着左手的袖口给她瞧。蒋淑英道:“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上次我送一件袄子给你,你不要呢?”史科莲道:“阿弥陀佛,你一共只有两件大袄子,我再要穿你一件,你不和我一样吗?”蒋淑英道:“我要没有衣服穿,我还可以回家去要,你和我不同呀。”蒋淑英一面说话,一面将雪花膏敷在掌心里搓了一搓,然后蹲着身子,对着镜子往脸上摸。接上问道:“小鬼,今天你哪来了许多钱?”史科莲早见身后有个人,便对蒋淑英瞟了一眼,说道:“哪里的钱?天上会掉下来吗?还不是家里送来的。”蒋淑英会意,就没有作声。等那人走了,扑通一下,关着门响,史科莲笑着对蒋淑英道:“你真是个冒失鬼,也不看看有人没人,你就问起来。”蒋淑英笑道:“呵!我明白了,你这个钱,是要守秘密,不能告诉人的呢。”史科莲脸色一沉,然后又笑道:“胡说。我对你说真话,你倒瞎扯呢。”蒋淑英道:“那末,你为什么不能公开?”史科莲道:“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到这里来,是一位密斯李帮助的。密斯李自己也是没钱,是她一个男朋友姓杨的拿出来的。临走的时候,密斯李又拜托那位杨君,请他格外接济,所以他又特送这一笔款子来。”蒋淑英道:“你说过,姓杨的和密斯李非常的好,这样看起来,果然不错。你想,他对于密斯李的朋友,都是这样,对于本人,更不必说了。他们两人订了婚吗?”史科莲道:“这话说起来,恐怕你也不肯信。他两个人订有密约,是终身作为朋友的。”
  蒋淑英道:“我不信,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一男一女,既然能约为终身的朋友,为什么不干干脆脆的结婚呢。”史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好几次探密斯李的口风,她自己很坚决的说是要守独身主义的,你想,这不很奇怪吗?”蒋淑英道:“她既不和姓杨的结婚,姓杨的算是绝望了,为什么还这样和她好呢?”史科莲低着头在铺棉花,于是下颏一伸嘴一撇,笑道:“什么!绝了望!绝了什么望?你准知道吗?”蒋淑英红着脸道:“呸!你成心找岔儿了。你要强嘴,我就把你这事宣布出来。”史科莲又瞟了她一眼,依旧低着头铺棉絮。口里说道:“你自己呢?”
  蒋淑英没有作声,走过一边,自去叠床上的被窝,叠好了棉被,就开门要走。史科莲道:“你去上自修室吗?若是点名,你就说我病了。”蒋淑英笑道:“好好的人,说什么病了。”一面说着,一面开门,忽然把身子往里一缩,连说几声“好冷”,又将门来关上。史科莲道:“怎么了,刮风了吗?”蒋淑英道:“风倒是不大,你来看看,下了这一院子大雪。”史科莲道:“你别吓我,今天一天,到了后天,我就有棉衣服上身,我怕什么?”蒋淑英道:“你说我冤你,你来看。”史科莲丢了衣服,走过来一看。只见院子里地上,果然销了一层仿仿佛佛的白影子。走出房门,刚到廊檐下,忽然两点雪花扑到脖子上,着实有些冰人。说道:“这天,真也有些和穷人为难,十月半边下,会下起这大的雪来,奇怪不奇怪?”于是赶紧走进屋来,将房门关上。蒋淑英道:“屋子里还不安好炉子,今夜里恐怕有些冷了。我今天盖的是一床新被,你和我一床睡,好不好?”史科莲笑道:“你早就说着有一床新被,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走过来看时,却是一条黄绫子的被面,滚着墨绿花辫。被里是白色绒布的,又软又厚。蒋淑英早铺好了,竟是盖掩了满床。史科莲道:“你一个人为什么盖这大的被?”蒋淑英道:“这原不是我的被。”史科莲笑道:“你这倒好,还没有结婚,先同盖着一床被了。”蒋淑英捏着拳头,竖起手来,就要打她。这里手还没有伸出去,房门扑通一下,十几只皮底鞋,顿着地板直响,一窝蜂似的进来四五个同学,口里都嚷着“好冷”。她们两个人,只好把刚才说的话,一齐丢下。大家谈了一会,外面已经打了就寝的铃。蒋淑英笑着赶快就脱衣服,往被服里一钻。口里喊道:“密斯史你还不来睡吗?一会要灭电灯了。”史科莲道:“我赶着要缝几针呢。网篮里我还有一枝洋烛,电灯灭了,我不会点蜡吗?”一句话没说完,同寝室的人,眼前一黑,电灯灭了。史科莲摸索着把洋烛点了,放在窗台上,依旧缝那件袄子。蒋淑英就喊道:“死鬼!今天天气冷,要你一床睡,你倒搭起架子来。”史科莲道:“你等一等,我一会就来。”蒋淑英在被窝里滚着翻了一个身,口里说道:“你不来就罢。”也就不作声了。先是同寝室的,你一言,我一语,还有人说话,后来慢慢的都沉静了。
  史科莲在烛影之下,低头做事,渐渐听到微细的鼻息声。偶然一抬头一看,玻璃窗外的屋瓦上,有浓厚的月色。把脸凑着玻璃上看时,又不是天色漆黑,又没有月亮,正是落下来的雪,积成一片白了。仿仿佛佛听到院子里,有一种瑟瑟之声,如细风吹着树叶响一般。她想道:“这雪大概下得不小,不然,怎么会响起来呢?”
  这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冷气,只觉扑在人身上,有些寒飕飕的。洋蜡的光焰,摇摇不定。一个大屋子,只有这一点火光,未免昏沉沉的。手上拿着的针,竟会捏不紧,掉得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史科莲一来是冷,二来一个人坐在这里,也很孤寂,便也丢了事,钻到蒋淑英脚头来睡,自己坐得浑身如冷水洗了一般,这时睡在这柔软温厚的被窝里,非常的舒适。自己只微微一转身,被服里仿佛有一阵粉香,袭进鼻子来。史科莲便用脚敲着蒋淑英道:“这床被真过于考究,里面还洒了香水哩。”蒋淑英睡得熟了,哪里知道,嘴里却哼了一阵。史科莲惦记着天下雪,明天身上没有棉衣服,怎么出房门。心想着我祖母,一定也很念着我的。别人罢了,瑞香姐姐,和我是极要好的,决不因为我穷,就不理我。我脱离你家,和你并没有翻脸,你怎样也不来看我一看?如此说来,亲者自亲,疏者自疏,久后见人心,一点不错了。我幸得有个杨杏园接济我,若是不然,我岂不要冷死吗?蒋淑英她常常自悲身世,她还有叔叔,有情人可以帮助她,我呢?正想到蒋淑英的事,只听见她一个人在被窝里,忽然格格的笑将起来。文科莲道:“原来你没有睡着呀。你笑什么?”
  但是蒋淑英并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又格格的笑,说道:“别闹,再要闹我可恼了。”史科莲道:“你见鬼,我身也没翻,谁和你闹了?”蒋淑英道:“你把那一枝花,折下来,让我带回去。”史科莲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说梦话呢。今天这东西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和她的情人玩疯了,所以到了晚上,还是说梦话。我看她虽受家庭的压迫,但是她爱情的生活,却很是甜蜜,两下比将起来,也足可以补偿她的损失。我真不想好到什么程度,只要能有她那样的景况,也就心满意足了。自己越想越睡不着,抬起头来,看一看,窗子外面,越发的白了,大概雪还没有止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可是她左一翻身,右一翻身,倒把蒋淑英惊醒了。问道:“你几时到我床上来的,我一点不知道。”史科莲道:“我睡了两个钟头了。”蒋淑英道:“你想什么心事么,怎样还没睡着?”史科莲道:“我有什么心事,你才有心事哩。”
  说时,一个翻身,便由被服里钻到这头来。蒋淑英笑道:“死鬼,你胡闹,半夜三更,在被窝里捣乱。”史科莲一头伸出被窝,一头睡在蒋淑英枕头上。笑道:“我不是和你捣乱,我要审问审问你。”蒋淑英道:“你审问我什么?”于是史科莲摸着她的鬓发,对她耳朵边道:“我问你,今天上午你在哪儿来?”蒋淑英道:“不是替你买东西去吗?”史科莲道:“买东西以前,你还出去了一次呀。”蒋淑英道:“就在街口上买些东西,哪儿也没去。”史科莲轻轻的说道:“你还不肯招认呢。
  你在梦地里,早是不打自招了。“于是把她说的话,学了一遍,少不得还加重些语气。蒋淑英缩在被窝里笑道:”这是真的吗?“史科莲道:”不是真的,我怎样会说到你心眼里去?“蒋淑英道:”该死,她们听见没有?“史科莲道:”她们都睡着了,大概没有听见。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蒋淑英道:”哪里去了呢?是他打了电话来,一定要我到中央公园去。“史科莲道:”这个冷天,跑到中央公园去喝西北风吗?“蒋淑英道:”今天上午,不是很好的晴天吗?他要我到社稷坛去晒太阳。
  说这在科学上有名词的,叫‘日光浴’哩。“史科莲道:”学校里有的是大院子,那儿也可以晒太阳,一定跑到中央公园去作什么?“蒋淑英道:”他一定要我去,我有什么法子呢?“史科莲道:”说了半天的他,我还没有问你,这个他究竟是谁?“
  蒋淑英一翻身,将背对着史科莲,说道:“明天早上不上课吗?夜静更深,越说越有精神,是什么道理?”史科莲笑道:“也好,明天我当着同学的面,再来问你罢。”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睡着了。
  次日是蒋淑英先醒,一看窗子外面的雪,堆得有上尺厚。再一看那头,还放着史科莲一件夹袄。心想这要不给她一件棉衣服穿,今天真要把她冻僵了。于是自己下床来开了箱子,取了一件旧小毛皮袄,放在床上,自己却另换了一件旗袍。史科莲也被她惊醒了。蒋淑英怕她不肯穿,先就对着她耳朵边说了一阵,然后说道:“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你得陪着,你暂且穿一穿,到了晚上,你脱还我,你看怎么样?”史科莲道:“陪你到哪儿去,你先说出来。”蒋淑英伏在床沿上,笑着对她耳边道:“你不是早就笑我,要办这样,要办那样吗?现在有几样东西,我倒真是要办,你好意思不和我去吗?”史科莲听说,一头往上一爬,笑着问道:“喜信到了,什么日子?”蒋淑英伸出一只手,连忙捂着她的嘴道:“冒失鬼,不能对你说,对你说了,你就嚷起来。”史科莲分开她的手,笑道:“去我是跟你去。你必得把实话先告诉我。”蒋淑英道:“那是自然。起来吧,快要吃稀饭了。”史科莲当真披上皮袄,走下床来。不过身上穿了人家一件衣服,同学虽然不知道,自己总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让人看出来了。于是又穿上一件蓝布褂子,将皮袄包上。其实天气冷,换一件衣服,这是很平常的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吃稀饭之后,紧接着上课。
  一直把一天的课上完了,蒋淑英也没有说出买东西的话。到了下午,寝室里的炉子,学校当局,已经赶着安好了,炉子煽着火,满室生春,已经不冷了。史科莲又问蒋淑英道:“你不是说上街吗?现在怎么样?”蒋淑英道:“地下这样深的雪,怎么上街,明天会罢。”史科莲道:“早上说的时候,没有下雪吗?”蒋淑英笑道:“傻子呀,早上说的话,我冤你的哩。”史科莲道:“你冤我,那不成,那我不穿你的衣服。”说着,就解钮扣。蒋淑英走上前,将她按住,说道:“你好意思吗?
  你明天脱还我也迟吗?“只见房门外,老妈子叫道:”蒋小姐,您的信。“蒋淑英接过信来,老妈子道:”送信的还在大门口站着,等您的回信哩。“史科莲听说,连忙跑上前来,问道:”什么事,又约着上中央公园会踏月吗?“蒋淑英道:”别胡说了,是我姐姐来的信。“史科莲道:”这大雪,你姐姐巴巴的专人送封信来作什么?“蒋淑英道:”我也不知道,只说叫我连夜就去,前几天她倒是害了病,我打算后天礼拜瞧她去呢,难道她的病更沉重了吗?“史科莲道:”这信是谁的笔迹呢?“蒋淑英道:”是我姐夫的笔迹哩,我就为这个疑心啦。“史科莲道:”这大的雪,你打算就去吗?“蒋淑英道:”他这信上,又没写明,我很着急,非去看看不可。“因对老妈子道:”你对送信的人说我就去,他先回去罢。“蒋淑英说毕,带上手套,披了一条围巾,匆匆的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自有许多人力车,停在那里。雇了车坐上,一直就向她姐夫洪慕修家里来。这时天上虽不下雪,可是风倒大了。风把屋上积雪,刮了下来,如微细盐一般,吹得人满身。蒋淑英在车上打了两个寒噤。心想,我那姐夫是个促狭鬼,别是成心冤我来的吧?这样的风雪寒天,他要和我开玩笑,我对他虽不能怎样,我一定要叽咕我姐姐几句的,洪慕修这东西嬉皮笑脸,最不是好东西,他冤过我好几回了。
  她坐在车上,一路这样想着,究竟猜不透是什么事。说是姐姐病重得连信都不会写的话,究竟不敢信。他家里有电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通知我哩。一直到了洪宅门口,才不想了。但是那个地方,先有一辆半新不旧的汽车停在那里。进门之后,那门房认得她是老爷的小姨子,便叫了一声“蒋小姐。”蒋淑英道:“这门口是谁坐来的汽车?”门房道:“一个日本松井大夫,刚进门呢。”蒋淑英听了这话,不由吓了一跳。问道:“是太太病了吗?”门房道:“是,病重着……”蒋淑英不等他说第二句,一直就往里走。这时虽然天还没有十分黑暗,走廊下和上房门口的两盏电灯,都上火了。隔着玻璃窗子,只见她姐姐卧室里,人影憧憧,却是静悄悄儿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身不由主的,脚步也放轻起来了。走进房去,只见洪慕修哭丧着脸,坐在一边。一个日本大夫,穿着白色的套衣,站在床面前,耳朵里插着听脉器的橡皮条。手上按着听脉器,伏着身子,在那里听脉。她姐姐蒋静英,解开了上衣,敞着胸脯,躺在床上,那头发象抖乱了的麻团一般,散了满枕头,脸上自然又黄又瘦,那眼睛眶子,可又大了一个圈,而且陷下去许多。蒋淑英见大夫瞧病,隐在身后,就没有上前。洪慕修看见她进门,站起来,含着苦笑,点了一点头。一会儿,那日本大夫将脉听完了,回转头来,和洪慕修说话。洪慕修这才对蒋淑英道:“难得二妹妹冒着大雪就来了,你姐姐实在的盼望你呢。”蒋淑英先且不答应他,便走到床面前执着蒋静英的手道:“姐姐,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蒋静英点了一点头,慢慢的说道:“先原当是小病,不料……唉!就这样……一天沉重一天。你来了,请两天假罢。”说着又哼了两声。这时那日本大夫正和洪慕修在外面屋子里谈话,蒋淑英要去听大夫说她姐姐的病怎么样,也到外面屋子里来。只见那日本大夫,一只手夹着一根烟卷,在嘴里吸着。一只手伸出一个食指,指着洪慕修的胸面前道:“她这个病,很久很久就……”说到这里,拍着腹道:“就在肚子里了!这是不好的,很不好的。”说着伸出五个手爪,向上一托道:“不过是,不过是,没有……没有什么……没有发表出来。现在……她把病发大了。”这时,两只手向二面一分,又道:“所以现在很不好办,明白不明白?”蒋淑英听那日本大夫的口音,她姐姐的病,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心里不免着了一惊。正想插嘴问一句话,只见她姐姐五岁的男孩子小南儿,牵着乳妈的手,从外面进来,他见了蒋淑英,就跑了过来牵着她的手叫“小姨”。蒋淑英蹲下身子去,两手抱着他,问道:“南儿!你从哪里来?今天我来急了,忘了带东西给你吃,你生气吗?”南儿道:“妈不好过,叫我乖乖的呢,我不生气。”蒋淑英见他那个小圆脸儿,又胖又白又红,把两个指头撅了他一下,又对脸上亲了一个吻。笑道:“你这小东西,嘴是会说,不知道这两天真真乖了没有?”乳妈道:“哪儿呀?我就不敢让他进来。”蒋静英在里面听见南儿说话,便道:“乳妈,把南儿带进来我瞧瞧。”蒋淑英听说,便抱着南儿坐在床沿上。蒋静英抚摩着他的小手,说道:“我死了倒不要紧,丢下这小东西,谁来管你?”又问道:“孩子,我要死了,你跟着谁?”南儿用手摸着蒋淑英的脸道:“我愿意跟小姨。”洪慕修正走进房来,听见了他们所说的几句话,笑道:“小姨她哪里要你这样的脏孩子。”蒋静英叹了一口气,说道:“跟是不能跟小姨,将来被后娘打得太厉害的时候,请小姨出来打一打抱不平,那就成了。”蒋淑英道:“姐姐说这样的丧气话作什么?这大的小孩子,他知道什么呢?”蒋静英慢慢的说道:“你以为我是说玩话呢,瞧着罢。”洪慕修看了一看他夫人,又看了一看他小姨,坐在一边默然无语。蒋淑英坐在床沿上,给她姐姐理着鬓发,露出雪白的胳膊。
  胳膊受了冻,白中带一点红色。骨肉挺匀,非常好看。洪慕修想道:“我这位小姨,和她姐姐处处都是一般,惟有这体格上,比她姐姐更是丰润,很合新美人的条件。
  听说她有了情人,不知哪个有福的少年,能得着她呢。“蒋静英看他呆坐便问道:”你连累了两晚上,应该休息休息,今晚上你让妹妹陪着我罢。“蒋淑英道:”不,我还是在外面厢房里睡。“洪慕修道:”你床上弄得乱七八糟的怎样要人家睡?“
  蒋淑英怕她姐姐也会误会了,说道:“我不为的是这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用手去整理床上垫毯,又拂了一拂灰。蒋静英道:“你还是在我这里睡罢,你晚上睡得着,定比他清醒些。”她也不愿违拗病人的话,只得依着她。这屋子里独煽了一个炉子,很是暖和,炉子上放了一把珐琅瓷壶,烧着开水,噗突噗突的响。
  到了十二点钟以后,老妈子和乳妈,都睡觉去了,只剩蒋淑英一个人。她便在静英枕头边,抽了一本书看。这书是一本《红楼梦》,正是她在病里解闷的,蒋淑英就着电灯,躺在一张软椅上看,约摸有两小时,房门轻轻的向里闪开,洪慕修先探进一个脑袋,然后侧着身子,缓缓而进。蒋淑英一个翻身,连忙坐了起来。洪慕修向床上指了一指,问道:“她醒过没有?”蒋淑英将书放在椅子上,站起来对床上望了一望,说道:“大概没有醒呢。”洪慕修顺便就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望着书道:“二妹,你真用功。这一会子工夫,你还在学堂里带书来看呢。”蒋淑英道:“哪里呀,这是姐姐看的一本《红楼梦》呢。”洪慕修笑道:“现在的青年,总说受家庭束缚,我以为比起老前辈就解放得多了。譬如看小说,什么《聊斋》、《西厢》,从前男子都不许看的,不要说这样明白的浅显的《红楼梦》了。现在不但男子可以自由的看,女子也可以自由的看,这不算是解放吗?”蒋淑英笑说:“其实人学好学歹,还是看他性情如何,一两部小说,决不会把一个人教坏的。”洪慕修道:“你不要说这话。”说到这里,昂头望着天花板,咬着嘴唇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不瞒你说,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实孩子,自从看了这些爱情小说以后,不知道的也就知道了。后来遇见她,”说着,手望床上一指道:“就把小说上所得的教训,慢慢地试验起来了。”蒋淑英听他所说的话,太露骨了些,只是对着微笑而已,没有说什么。洪慕修又问道:“二妹,你看这《红楼梦》,是一部好小说呢,是一部坏小说呢?”蒋淑英笑道:“在好人眼里看了,是好小说,在坏人眼里看了,也就是坏小说。”洪慕修将手一拍道:“二妹说的话真对,你真有文学和艺术的眼光。”蒋淑英心里想,你又是这样胡恭维人。学一句话,何至于有文学眼光,又何至于有艺术眼光。洪慕修见蒋淑英含着微笑,以为自己的话,恭维上了。又道:“二妹,你的文学天才很好,为什么要进职业学校,去学那些手工?”蒋淑英道:“我有什么文学天才,连给朋友的信,都不敢写呢。姐夫你这话不是骂我吗?象我们学了一种职业,将来多少有点自立的本能,可以弄一碗饭吃。学了文学,又不能作一点事,反而把一个人,弄成柔懦无能的女子,那是害了自己了。”洪慕修笑道:“二妹,你还要怕没有现成的饭吃。要自食其力吗?”洪慕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蒋淑英已经是懂了。却故意不解,笑道:“不自食其力,天上还会掉饭下来吃吗?”
  洪慕修道:“我是常常和你姐姐提到的,一定要和你找一个很合意的终身……”。
  蒋淑英听他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走到床面前,对床上问道:“姐姐,你要茶喝吗?”蒋静英睡得糊里糊涂的,摇了几摇头,口里随便的答应道:“不喝。”洪慕修这算碰了一个橡皮钉子,自然不好接着往下说,但是就此停住,一个字不提,也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抬头看了一看壁上的小挂钟,说道:“呀!一点钟了。二妹要睡了吧?在学校里应该是已睡一觉醒了。”蒋淑英道:“不忙,我还等她醒清楚了,要给药水她喝呢。”洪慕修笑着拱拱手道:“那就偏劳了。那桌上玻璃缸里,有饼干,也有鸡蛋糕,你饿了,可以自己拿着吃。”蒋淑英嫌他纠缠,便道:“你请便罢,不要客气。”洪慕修只得走出去了。
  自这天起,蒋淑英便住在洪家。无奈蒋静英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洪慕修不能让她走。洪慕修虽在部里当了一个秘书,不算穷,但是他的家庭组织,很是简单。
  就是一个车夫,一个听差,一个乳妈,一个老妈子。平常小南儿跟乳妈在一边,就是他夫妻两人吃饭。一大半的菜,还是由太太自己下厨。现在蒋淑英来了,是她每天和洪慕修同餐。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因此每餐的菜,也由她手弄,不愿经老妈子一手做成。一天蒋淑英将做的菜端上桌来,洪慕修看见笑道:“我真不过意,要二妹这样受累。”蒋淑英道:“姐夫怎样陡然客气起来了?我们又不是外人,怎样提得到受累两个字?”洪慕修道:“怎样不是受累,你在学校里,还要干这个吗?”
  蒋淑英道:“我这是帮姐姐的忙呢。设若你府上没有用人,我能看着厨房里不煽火吗?”洪慕修道:“二妹说得有理,但是我也不能静坐在这里看着你作事。”于是也拿着两只碗,在饭孟子里盛了两碗饭。先把一碗放在蒋淑英的席上,然后才盛了自己的一碗饭。蒋淑英笑道:“越说姐夫越客气起来了。”洪慕修道:“你能做菜,我就能盛饭,这就叫合作啦。”说着索性将碗里的蒸咸鸭,挑了两块肥厚的,夹着放到蒋淑英的饭碗上。笑道:“我前天才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这是特意在稻香村买的南京鸭子哩。”蒋淑英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洪慕修道:“这样就不敢当,那末,你在这里,不分昼夜的伺候病人,我更不敢当了。”蒋淑英道:“我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客气,大家随随便便,你以为如何?”洪慕修道:“这个就很好,正是我盼望的事。”说时,洪慕修在盛饭,恰好蒋淑英的饭,也吃完了,洪慕修伸着手,就要去接碗。蒋淑英把碗望怀里一藏,却不肯要他盛。洪慕修道:“二妹,这就是你不对了,刚才你还说,大家随随便便,怎样你首先就不随便起来呢?”
  蒋淑英道:“这是你和我客气,我怎样也随便呢?”洪慕修笑道:“我哪是客气,我是自己在盛饭,顺便和你盛一碗啦,反过来说,你若是在盛饭,随便和我盛,我也是不辞的。”蒋淑英笑道:“为了一碗饭,倒办了许久的交涉。你真要盛,我就让你盛罢。”说毕,当真笑着将碗递给洪慕修,让他盛了一碗饭。因为有了这种随便的约束,以后谁要不随便谁就没理,蒋淑英也只得随便了。

 
 



 
第六十二回枕上托孤心难为妹妹楼头拚命意终惜卿卿
                 
  又过了三天,天气越发的冷了。蒋淑英的小毛皮袄,已经借给史科莲穿了。自己身上,还穿着一件小棉袄,一件旗袍。因为大家坐在病人面前闲谈,蒋静英看见妹妹没有穿皮袄,问道:“你怎样不把皮袄穿了来?不冷吗?”蒋淑英道:“来的那天,忘了穿来。我又懒得巴巴的回学校去,专门穿皮袄。”蒋静莫道。“在我箱子里,你拿一件穿罢。去年我就说送你一件皮袄,到如今还没有履行呢。”洪慕修道:“这次二妹操劳得很,我们是越发的要谢她了。你的衣服,一来不是新的,二来也不合身分,我明天到皮货庄,去替她挑一件罢。”蒋静英道:“那也是应该的,可是人家哪等得及呢?”于是用手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会。因为人实在太疲倦了,翻不转身来,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什么东西。洪慕修会意,连忙上前,在枕头下抽出一把钥匙来。于是将钥匙交给蒋淑英道:“你姐姐的冬衣,都在那两只大红皮箱里,你自己去拿罢。”蒋淑英摇摇头道:“在屋子里我不冷,不用费事。”蒋静英在床上,只把一双眼睛望着她,哼着道:“你客气什么呢?”蒋淑英见她这样,不便违拗,只得打开箱子挑了一件哔叽面的小毛袄子穿了。到了吃饭的时候,洪慕修又开了话匣子,笑道:“二妹,你穿你姐姐的衣服,越发象你姐姐了。不过你姐姐年老些,也没有你这样……”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只管吃饭,蒋淑英笑道:“同胞的姊妹,自然相象,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哩。”洪慕修见她并不着恼,就笑着问她道:“二妹,明天我去买一件袄子送你,你愿意要滩皮呢,愿意要羔皮呢?”
  蒋淑英道:“等姐姐好了再说罢。”洪慕修道:“这和她生病不生病,有什么关系?
  我看要漂亮,还是滩皮的好。面子呢,新出的印度缎,好吗?“蒋淑英道:”我们当学生的人,哪里要穿那好的料子。现在最时髦的衣服,就是印度绸,印度缎,我最不赞成。中国出的是丝织品,我们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出产,反要穿外国绸子呢。“
  洪慕修笑道:“如此说来,足见你爱国心热。我就送你一件绿色素级的面子如何?”
  蒋淑英道:“那样料子,价钱更贵,何必呢?”洪慕修道:“既然选人的礼,就不能不送好的。”蒋淑英听他这一句话,也就置之一笑,没有深于注意。不料当天下午,洪慕修就和她买着来了。买来了不算,立刻打了电话,叫了苏州裁缝来,给她裁料子。年轻的人,没有不爱穿漂亮衣眼的。洪慕修这样热心地要给她做衣服,她自然不能拒绝。
  可是洪慕修虽然这样高兴,他夫人的病,越发是沉重了。本来蒋淑英来了以后,蒋静英的病,仿佛轻松了些。药吃下去,可以维持原状,不见变卦。不料这几天,又不对起来,热度有增无减,缓缓的呼吸不灵。那个松井大夫,早也就说过,恐怕发生肺炎。若是变了肺炎,那是很棘手的。洪慕修心里想,总也不至于,因为他夫人,向来是没有肺病的呢。这时他夫人发生了呼吸不良的现象,那松井大夫,仔细检察了一番,然后将洪慕修找到一边说道:“你这夫人实实在在有肺炎了。不过发炎的地方很小,现在还不要紧。”洪慕修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松井大夫看见洪慕修惊慌的样子,便道:“我看你慎重一点儿好!还是搬到医院里去住好!在医院里好,医院里招待周到一点。”洪慕修道:“好罢,让我和病人商量一下,看她意思怎样?”松井大夫又吩咐了两句,便叫洪慕修派人跟着去拿药。这里洪慕修既不便对他太太说,自己一个人又拿不定主意,便问蒋淑英意思如何。蒋淑英道:“这个日本医生断的病症,未必就丝毫没有错处。我看换一个大夫瞧瞧,姐夫以为如何?”
  洪慕修道:“我并不是省钱,不过因为松井在中国时间很久,诊治又很仔细,所以让他一直看到现在。既然他没有再好的法子了,我自然要另请一个大夫瞧瞧,据你看,是请哪个大夫瞧好?”蒋淑英道:“听说有个德国大夫克劳科,对于肺病,是很有研究的,请他来看看也好。”洪慕修本来也就相信克劳科的本领,经了聪明的小姨子一保荐,越发非请不可,立时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克劳科主任的普禄斯医院去。
  医院里回电话,三点钟克先生就回私宅去了。洪慕修听了,复又一个电话,打到克劳科家里去。电话叫了半天,好容易有人接上。说道:“今天是礼拜六,克先生到西山去了。”洪慕修道:“什么时候回来?”那边道:“礼拜一上午回来。”说完了这句,就把电话挂上了。洪慕修对蒋淑英道:“你看,这位克大夫,是这样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急病的也没法治了。”蒋淑英道:“既然是克劳科不在城里,还有别的好大夫可请没有?”洪慕修道:“这松井的本领,就是特等了,再要找比他本事好的。据我所知,除了克劳科,实在没有第二个。”蒋淑英道:“既然这样,明天还请松井一次,到了后日再请克劳科来,似乎也不迟。”洪慕修道:“怎样等得了两天?这附近有个中国西医,叫李济世,也是很有名,不如花几个钱,叫他来看看。”蒋淑英也以为很是,立刻就把那个李济世大夫请来。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装,嘴上养些短胡子,倒很象一个外交界的人物。他听了一听脉,一路摇着头出来,说这没有希望的人,若是早让我来看两三天,或者还有些办法,现在是不成了。于是中文夹英文的说了几句病理,就叫回头派人到他医院里去取药,迳自走了。洪慕修白花了五块钱的马金。四毛钱的车钱,就只得了这一句话,没有什么希望了。洪慕修的听差老周,也算是个老用人,他在外面嚷了起来说:“怎么请这样一个大夫来看病!他是专管打六零六的,什么也不懂,别看他们门口电灯那么大,招牌那么大,他知道什么?”洪慕修听了,大为扫兴。这时自己越发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去把蒋静英的叔父婶母请来。又把自己几个亲戚也请了来。蒋淑英的叔叔蒋国柱,他见洪慕修始终请的是西医,很表示不满意。他便对洪慕修道:“姑爷,不是我说你。
  你们这维新的人物,太迷信外国人了。这种内科的病症,西医是不成的,应该请中国大夫看看。“洪基修道:”现在她已变成肺炎了,恐怕中国药吃不好。“蒋国柱道:”哪来的话?就凭我亲眼看见的,也不知道治好了多少痨症,一点小肺炎,有什么要紧?“其余的亲戚,也都附和着说:”西医治不好,我们自然不能老指望着西医来治。“洪慕修一个人,拗不过众人的意思,只得请了一个中医来治。那中医一看病人形势严重,用不相干的药,四平八稳的开了一个方子。但是怕药价便宜了,病家不能肯信,又在上面加了两样贵重药品。洪慕修对于此道本是外行,原想不把药给病人吃,又受不了众人的包围,只得照办了。这样混了一天,病势越发的沉重了。上午又换了一个中医,他虽然说没有生命的危险,也说不是一两天治得好的。
  洪慕修看看,他们还是没有办法,只得又把松井大夫请了来。松井说,药水是来不及了,只有打针。而且以打针论,每天一次,恐怕还不行。洪慕修觉得还是他说得在理点,就用了他的办法,用打针来治疗。这针打下去,总算病人清楚些。可是她疲倦已极,话都懒于说。又这样过了一天,已是礼拜一了。洪慕修打了两三次电话,有把那个克劳科大夫请来,他又不大会说中国话,将病看了以后,他就问以前请中医看的,是请西医看的?洪慕修不便告诉请了中医的话。只说是请松井大夫一手治的,又把治的法子说了一遍,克劳科认为松井诊断不错,一样的打了一针,也就走了。这时,蒋国柱和一班来探病的亲友,对西医一致攻击。说什么叫肺炎,中国就向来没有这样一种病症。若说腿烂了,眼睛坏了,外国那些挖挖补补的法子,是比中国外科强些。这种内科,外国药,哪里吃得好?蒋国柱听了这话,又解释着道:“诸位哪里知道:就是这些外科,也是中国人发明的。你们要看过《三国志》,华陀给关公刮骨疗毒那一段,就知道中国的外科,古来实在好。因为失了传,所以现在没有人精。我想外国人的外科,总也是在那时候,从中国学了去的。外国人在中国几十年,一定会把我们的内科,也偷了去的。”洪慕修听了这话,又好笑,又好气,但是一张口难敌众辞,只得默然。结果,还是依着叔岳丈,把昨天那个中医请了来。那中医也说自己没有办法,最好是赶快另请高明,方子也不肯开,他就走了。
  这个时候,那些主张请中医的,又转过论调来,说是让日本大夫打针维护现状再说。
  到了这时,洪慕修越发是没有主意了,只是哭丧着脸从里跑到外,从外跑到里。
  到了下午,松井又来了一次,便实实在在告诉洪慕修,说是人已没有了希望,至多可以把她的生命,延长到晚上十二点钟。洪慕修一听这话,两行眼泪,不禁就直流下来。这天下午,也不忙着找医生了,只是呆着坐在病人的对面,一张椅子上。
  蒋静英大半截身子,躺在被窝外面,那两只枯蜡似的胳膊,压在被窝上,连移动着都没有气力。她的脸,两个颧骨高张,眼睛越发凹了下去,紫色的嘴唇皮,不能合拢,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在外,一个粉装玉琢的美人,现在简直成人体标本。洪慕修也觉得实在可惨。蒋静英睡在床上眼睛似闭不闭,除了她胸脯面前,一起一落,作那很艰难的呼吸而外,人是一点没有动作。洪慕修看看,又不期悲从中来,断断续续地流着眼泪。到了晚上,她忽然睁开眼来,对屋子里周围一望,见叔叔婶婶丈夫妹妹都在这里。便将手略微抬起来一点,指着房门外道:“小南儿哩?”洪慕修道:“在外面,你要看他吗?”自己便出去,叫乳妈把小南儿抱了进来。蒋静英把手连招了几招,叹了一口气,又说了一个“来”字。小南儿既想他妈,看他妈这个样子,又有些怕,先走到蒋静英的脚头,两只小手扶着床沿,慢慢地往他母亲头边走来。小眼珠望着他母亲的脸,不敢作声。蒋静英握着小南儿的小手,半晌,没有言语,只是呆望着他,大家看她那个样子,似乎有千言万语不能说出来一样,也都悄悄地不作声。蒋静英眼泪汪汪的喊着小南儿道:“孩子,我要回去了。你……要……
  好好的跟着爸爸。“说时,她的声浪,极其低微,眼睛复又转望着洪慕修。洪慕修会意,便坐在床沿上,接过蒋静英的两只手,说道:”静英,你知道吗?我在这里。“
  蒋静英微微的点了一点头,表示知道。洪慕修把头低下去,靠着蒋静英的脸,说道:“我们相处八年,你帮助我不少,我很对不住你。”蒋静英用她瘦小的手,将洪慕修的头抚摸几下,露着牙,作了一番苦笑,于是她又把眼睛望着蒋淑英,意思要和她说两句话。于是洪慕修走开,让蒋淑英站到床面前来。女子的心,是慈悲的,一点儿也矜持不住。蒋淑英这时,已经哭得泪人儿似的,两个眼圈通红,鼻子里只管窸窸窣窣作声。蒋静英对她摇了一摇头,意思是叫她不必哭。蒋淑英也怕引着病人伤心,极力的忍住着哭。蒋静英将小南儿的手牵着,交在蒋淑英手上,然后望着她的脸,现着很恳切的样子说道:“小南儿明天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北京城里,只有你是我的同胞的手足,只有……你……可以替我分忧。我这孩子,你要多多的替我照应一点……”以后她自己涌泉也似的流着眼泪,不能再说了。蒋国柱夫妇,看见这个样子,也都走到床面前来。蒋静英见面前围着许多人,只把眼睛望着他们,那呼吸是一阵急促一阵,喉咙管里,一阵痰响,可怜一个青春少妇,就香销玉碎了。
  到了这时,大家都不免失声而哭。小南儿见着许多人,围住他母亲哭,他也跳着两只小脚,哭着叫妈妈。大人见了这种样子,越发的忍不住哭声了。
  从这一晚起,洪慕修在街门里请了两个礼拜假,办理丧事,料理善后。蒋国柱夫妇,第一二两天,也在这里帮着办些事,他们究竟是有家的人,不能耽搁,第三天就走了。蒋淑英便留在这里,替他照应家务。过了一七,蒋淑英一算,自己离学校有半个月了。便对洪慕修道:“姐夫,没有什么事吗?我想回学校去看看。”洪慕修道:“这回我家不幸,遭了这样的事,连累二妹荒废学业,我实在过意不去。
  二妹要回学校,我怎敢拦阻。不过你一走了,我或者不在家,可怜我那孩子。“说到这里,洪慕修就用手绢去擦眼泪,哽咽着说不下去。蒋淑英见他这个样子,姐姐的灵柩,骨肉还未冷哩。那托孤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怎样能硬着心一定要走,只得暂且按下不提,过了一两天再说。又过了两天,自己觉得非回学校去看看不可。
  但是只要一对洪慕修说,他就哭丧着脸,叫人不好启齿。这一天下午,外面很大的风,蒋淑英正围着炉子向火。电话机铃铃的响起来,出于不意,倒吓了一跳,因见屋子里没有人,便走上前接话。谁知打电话来的,正是史科莲。她说:“你不回学校来吗?我知道你那边有事,本不愿打电话来的。可是我看见前面号房里,存着你的许多信,而且有双挂号的,恐怕有要紧的信在内,我不能不告诉你了。”蒋淑英听她那种口气,都有气似的。便道:“你没有看我那些信,是哪里来的吗?”史科莲道:“我怎样能看你的信呢?”蒋淑英道:“不是说你拆我的信看,你没有看看那信封上写着是哪里来的吗?”史科莲道:“我只看见那信封上写了一个‘张’字,都是自本京发的。”蒋淑英道:“好好!我这就回来。”说毕,将电话挂上,便告诉洪慕修,马上要回学校去。洪慕修道:“外面这样大的风,你怎样出门,明天再去罢。”蒋淑英道:“我有一个同学,害了病了,我非去看一趟不可。”说毕,走进屋子去,戴了帽子,披上围巾,两手把围巾往前面向怀里一抄,就要出门。洪慕修笑道:“二妹你真有事,我还拦得住你吗?你看!这大的风就这样走了去吗?我到衣橱里,把你姐姐那件皮大衣让你穿了去罢。我又不出门,车夫在家里也是闲着,我就让他送你去。”说毕,一迭连声,嚷着车夫拉车。自己又忙着把那件皮大衣取了出来,双手捧着,交给蒋淑英。蒋淑英以为人家的感意不可却,只得穿上大衣,坐了他的包车,兜着风向学校里来。
  原来她的情人叫张敏生,早有白头之约的,平常要有三天不见面,一定也有一个电话相通。现在二人有半个月没有见面,也没有通过电话,两方面都有些着急。
  在张敏生一方面,是不知蒋淑英为了什么事,老是不见面。蒋淑英也就怕张敏生疑心,急于要见面解释一番。她听到说学校里来了许多信,有姓张的寄来的,她就料到全是张敏生的信。只有他的来信,没有我的回信,他岂不要更加疑心。因此一路在车上盘算着,要怎样去解释才好。偏是事有凑巧,在半路上,就碰见了张敏生,他穿着大衣,夹了一包书在肋下,在马路边上走。蒋淑英连忙就“敏生敏生”。张敏生一抬头,蒋淑英早是跳下车来,迎上前去。张敏生看见她先是一喜,后来一见她身上穿了皮大衣,坐的是白银光漆崭新的包车,立刻又收住了笑容。蒋淑英道:“我遭了一件不幸的事,姐姐死了。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姐夫家里,没有回学校去,你知道吗?”张敏生淡淡的答道:“我仿佛听见说。”蒋淑英笑道:“我实在走不开,不然,我早就回学校,今天是同学打电话给我,说是我来了好多信,我猜这里面就有你的信在内,所以急于要回来。”张敏生笑道:“急于要回来,是半个月后才回校。若是不急于要回来呢?”蒋淑英道:“你说这话,太不原谅了,你想我的姐姐死了,我在那里和她照料一些家事,这也是应该的。”张敏生道:“你很对得住你令亲,你令亲也很对得住你。你看,你穿这皮大衣,坐着包车,简直不象一个学生了。”蒋淑英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敏生道:“这样大的风头上,别把你吹冻了,你回学校去罢。我的意思,全在我写的信上,你回去瞧我的信就知道了。”说毕,转身便走。蒋淑英看他那个样子,似乎已经气极了,不过张敏生说的话,太不客气,不好意思去叫他,自己也就转身登车。到了学校门口,叫车夫自回去,一进门就见号房笑着迎了出来,说道:“蒋小姐你有好些个信在这儿。”说着,捧了一大捧信封,交给蒋淑英。她分了一半信,插在大衣袋里,左手依旧叠了一大半拿着,右手便一封一封的拿开来看。从头看到尾,倒有三分之二是张敏生写的。
  自己一面查信,一面走着,忽然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咦!好漂亮。”
  蒋淑英回头看时,正是史科莲。她先笑着道:“难为你,还记得回来。”蒋淑英道:“你别提,早就要回来,我那个亲戚死命的留着,也是没法。”说着,将眉毛皱了几皱,微微的叹一口气道:“你以为我愿意在那里待着呢,真腻死我了。”两人手搭着肩膀,一路说话,走进寝室去。史科莲一看屋里没有人,笑道:“你再要不回来,不定要惹出什么麻烦,你看那个朋友来的信那样勤,他有多么着急?”蒋淑英眼睛在看信,鼻子里只哼了一声。史科莲因为人家看情书,不愿在人家面前待着,自走开了。由五点钟走开,直到七点钟回来,只见蒋淑英还在看信。她人躺在床上,把那些拆开的信封,铺了一片。手上拿着一张信纸,竟自发了呆。史科莲道:“写信的实在耐写,看信的实在也耐看,怎么你还在看信?”蒋淑英眼圈红红的,叹了一口气。史科莲伏在床上,用手摸着她的脸,低声笑道:“你两个人不是很好的吗?
  这个样子,似乎是闹别扭了。“蒋淑英道:”男子的心……“只说了一个”心“字,下面就说不出来了。史科莲猜想着那些信上,一定有许多不客气的话,越说是越引动她的心事的。便笑道:”记得你走的那一天,我和你一床睡,听到你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今天我又要和你睡,看你说些什么,也许又可以探听你一些秘密出来。“
  蒋淑英听了这话,错会了意思,以为不但情人疑心,连朋友都疑心起来了,心里倒是有一阵难过。勉强笑道:“你今天非在我床上睡不可,看我又会说什么话。”史科莲笑道:“我管得着你这些闲事呢。”史科莲说了这话,便拖着她起来,说道:“走!上自习室去罢,你也和那间屋子,太疏远了。”蒋淑英道:“你先去,我洗把脸就来。”史科莲信以为真,先走了。谁知一直下了自习室,那蒋淑英还没有来,回到寝室里,也没有看见她。史科莲心里一惊,便在前前后后各寝室里去找,始终也没有看见蒋淑英的影子,心想莫非她出门去了。于是一直追到大门口来,问号房道:“你见蒋小姐出去了吗?”号房道:“不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吗?没有出去。”
  史科莲道:“她出去了,也许你没有看见。”号房道:“我今天下午,没有离开过这儿,出去了人我怎样不知道?”史科莲听他这样说,复身又转回来。重新在楼上楼下,跑了一周。可是这时候教室里的电灯,都已灭了,自己胆又小,不敢闯进去开灯,便一面走着,一面轻轻的叫“密斯蒋”。一直到下楼的地方,仿佛听见一阵哼声。不听这个声音,也还罢了。一听这个声音,史科莲不觉毛骨悚然起来。恰好有一个老妈子走楼下过,史科莲胆壮起来,便将老妈子叫住。问道:“你看看,那楼梯下是谁在那里。”老妈子过去一看,不觉叫起来道:“这不是蒋小姐,这是怎么了?”史科莲听说,心益发慌了,扶着楼梯的扶手,连跑带滚的滚了下来。在电灯影里,只见老妈子扶着蒋淑英上半截身子,让她坐在地上。蒋淑英的棉袍,滚满了尘土,就是脸上,也有半边灰迹。头靠着老妈子的腿,双目紧闭,面前吐了许多粘痰和脏东西,袖子上还拖了一截。史科莲摇了她两摇,不见她作声,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这时,惊动了大众,都跑近前来看。舍监也来了,看看这样子,先叫人把她抬回房去。安顿好了,校医也被学校里请来了。他将蒋淑英的病一看,说道:“这是不要紧的,无非受了一点刺激,加上寒风一吹,就晕倒了。但是她腿上,有一处伤痕,又似乎是在楼上摔下来的一样,好好的照应照应她,就会好的。”校医看着去了,一会儿就送了一瓶药水来。这可把史科莲忙个不了,给她洗换衣服,足足闹了两三个钟头。蒋淑英醒过来的时候,夜已深了。史科莲伏在床上,对着她的耳朵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可吓了一跳呢。”蒋淑英还没有说话,先就流出两行眼泪。史科莲抽出手绢,缓缓给她揩脸上的眼泪。因对她道:“我很知道,但是这也很容易解释的,为什么要急得这个样子?”蒋淑英道:“我实在愤极了。我除非死了,人家才相信呢。”史科莲逆料张敏生来的信,一定有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自己不好问,便默然的坐着。蒋淑英道:“你以为我真是病得这个样子吗?老实告诉你,是我上自习室的时候,站在栏杆边,越想越气,我也不知道怎么着,似乎要极力闹一下,才能痛快。想到那里,我糊里糊涂就向楼下一跳,不料那一下,就跳得我昏天黑地。”史科莲听了,不觉笑起来。说道:“你这不是发傻,凭你在楼上往楼下一跳,就会跳着跌死吗?既然不会死,跌得这样七死八活,这算什么意思?”
  蒋淑英一想,这事实在做得极其幼稚无聊,也微笑起来。史科莲见她精神好些,才放心去睡。
  不料学校里得了些风声,小题大做起来,派人到蒋国柱家里去报告,说他侄女病得重,请他领回去医治。当报信人到蒋家的时候,恰好洪慕修在那里。他就说:“小南儿念他妈,又念他小姨。不如把二妹搬到我那里去调养,孩子有个伴,二妹在我那里,也有人伺候。”蒋国柱就不大喜欢这侄女,因为得了哥哥一笔遗产,对于这侄女的教育费,不能不担任。心里巴不得蒋淑英早一天毕业,早一天出阁,减轻负担。这种特别开支的医药费,当然是不愿出的。洪慕修是个有钱的侄女婿,他既愿戴上这一顶帽子,乐得赞同。因此这日上午,洪慕修就坐了汽车,到蒋淑英学校里来,和学校当局说:接她回家去。蒋淑英虽然不愿意洪慕修来接,她猜着是叔叔差他来的,就跟着上了汽车。不料车子一开,一直开到洪慕修家门口。蒋淑英人虽疲倦,可是她还能够生气的。脸色一变,在车子上就对洪慕修道:“姐夫,怎样把我接到你家来,你送我到叔叔家去,或者医院里也可以。”洪慕修道:“我并不是把二妹接到我家来。因为我那孩子,念你念得嘴都干了,我实在不忍。我特意把车子绕到门口来,让他来看一看你,也许以后就不念了。你身体不好,请不必下车,我去抱他出来。请你看在他母亲面上,你哄他两句话,回头我就送你到医院里去。”
  这几句话,说得蒋淑英心平气和。一会儿工夫,洪慕修在屋里把小南儿抱出来。他一出大门,就嚷着。“小姨小姨。”洪慕修将他送进汽车来,说道:“你念了两天两夜的小姨,现在小姨来了,你去亲热亲热罢。”蒋淑英抚摩着他的小脸,笑了一笑。洪慕修不等她说话,又把小南儿抱下车来,说道:“你不要吵你小姨了,小姨不舒服呢。”小南儿两只手抱着汽车门。又哭又嚷道:“不!不!我要小姨。”带小南儿的那个乳娘,也走了出来,对蒋淑英道:“蒋小姐,这孩子真惦记着,你到家里来坐一坐罢。”蒋淑英看见这样,心里也是老大不忍,只得下车,由乳娘搀了进去。这里洪慕修告诉汽车夫,让他把汽车开走。可是学校里的史科莲,她还以为蒋淑英是到医院里去了,这天下午特意打了一个电话到蒋家,问是什么医院。那边是老妈子回电话,说是不知道。史科莲不得要领,未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决定亲自到蒋淑英叔叔家去探问。
  这一天过了,次日便是星期日。又恰好天气和暖,便到蒋国柱家来访问。后来一问到蒋淑英在洪慕修家里养病,不觉替她捏了一把汗。本想到洪家去看看,转身一想,一来自己不认得洪慕修,二来这一去,又似乎有些刺探人家秘密的嫌疑,万万去不得。如此一想,就把去看病人的念头打消。自己一面走路,一面替蒋淑英想想,以为她这种行为不对。前晚既然有跳楼之举,当然对于自己的行动要洗刷一番,怎样昨日又重到洪家去?自己这样一面想一面走路,信脚所之,自己没留心到了什么地方。及至自己醒悟过来,糟了,这并不是回学校的路。到学校去,应该是往北,现在却是往南,正来个反面了。一看走的地方,仿佛到杨杏园那里去不远,自从得了人家的帮助,并没有向人家道谢一声。今天走得顺路,何不去作个顺水人情?有了这个主意,雇了车子,一直就到杨杏园家门口来。这拜访男客,自己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走进门,浑身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一看眼前并没有人,又不好意思高声问人,便故意将脚步放重,又轻轻的咳嗽了两声。但是她虽有这样使之闻之的意思,始终没有见人出来。踌躇了一会子,又退出大门去。一看门框上有电铃的纽子,便按了一下电铃。一会走出一个人来,上下打量一番,便问找谁?史科莲道:“这儿是杨宅吗?”那人道:“这儿姓富,不姓杨。”史科莲问头一句话,就碰了钉子,脸上红将起来,回头就要走。还是那人道:“我们虽不是杨宅,这里可住着有个杨先生,你这位小姐是找他的吗?”史科莲道:“对了,他在家吗?”说到这里,看那人有些惊讶的样子似的,便又道:“从前这里不是有个李太太吗?我就是……我就是她的亲戚。”那人道:“您贵姓?”史科莲道:“我姓史。杨先生若是不在家,他回来的时候,就请你告诉他一声罢。”说毕,抽身又要走。那人道:“请你等一等,我给你进去看一看,也许在家里。”史科莲听说,便站在门外。一会儿,杨杏园亲自出来说道:“哎呀!史小姐,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请里面坐。”杨杏园把她让到后进那一间客房里来,对面坐下,先寒暄了两句,便问史小姐喝咖啡的吗?史科莲道:“不必客气了,我们总也算很熟的人哩!”杨杏园笑道:“是一个朋友送了一些咖啡和外国点心,我是很酸涩的,自己没有把它吃了,留着待客呢。”于是杨杏园一面叫听差去煮咖啡,一面盛四玻璃碟子可可糖柠檬饼干之类,放在茶几上。
  史科莲正爱吃这些东西,也就不客气,随便的吃。一会听差将咖啡煮熟了,杨杏园又亲自取出一碟糖块来,放在史科莲面前。笑道:“乡下人学外国排场,是学不来的,这糖只好用手来拿了。”说着拿了一块,放在自己杯子里。又道:“请你多放上一点糖罢,也没有牛乳哩!史小姐在令亲府上,没有看见这样喝咖啡的样子吧?”
  说着,将手上的大茶杯举了一举,又把那个大白钢茶匙,舀了咖啡便喝。史科莲见他谈论风生,不觉把进门时的拘束状态,解释了许多。便问密斯李没有来信吗?杨杏园道:“两个礼拜前来了一封信。曾提到了史小姐的事。看那样子她是很惦记的。”
  史科莲道:“她的那番盛意,我今生是忘不了的。就是杨先生种种协助,我也非常的感激。”说时,低头用茶匙搅咖啡。杨杏园道:“这事若是老说起来,让人家听见,未免寒碜。万望以后不要提,若是真要再提的话,我就不敢和史小姐见面了。”
  史科莲见他说得这样恳切,笑道:“天下哪有协助了人,还不要人领情的。”杨杏园道:“这是极小的事,也值不得领情呢。不要提罢,不要提罢。”史科莲不能说,也就只笑了一笑。她从前在李冬青一处,和杨杏园见面,大半都是和李冬青说话,和杨杏园交情尚浅,就无甚可说。现在少了一个李冬青,越发找不到什么话谈。所幸杨杏园的态度,极其自然,先问问学校里的组织,后又谈谈李冬青的身世,史科莲只是吃着糖,喝着咖啡,脸上带着笑,跟着话音,附和一二句,坐谈了一个多钟头,总算谈得还不寂寞。史科莲因不愿久坐,便告辞要走。杨杏园看她很受拘束的样子,也不再留,便进屋子去,将几盒已经开封了的糖,叠在一处,交给史科莲道:“请不要嫌吃残了,带回学校去,留着看书的时候解渴罢。”史科莲笑道:“吃了不算,还要带了走吗?”杨杏园道:“我原不客气,我才把这东西相送,若是不受,那就嫌它是吃残的东西了。”史科莲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真不客气了。”于是将几只糖盒叠在一处,夹在肋下,和杨杏园鞠了一个躬,说声“再会”。杨杏园道:“有工夫的时候,也许亲到贵校来奉看,今天算是很怠慢了。”一面说着,一面送她出了大门去了。

 
 



 
第六十三回气味别薰莸订交落落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
                 
  杨杏园送着史科莲出门而后,走回正屋,只见富家驹带着笑脸,相迎上前。杨杏园误会了他的意思了,先说道:“这是那位密斯李的朋友,到我这里来问她的消息呢。”富家驹却随便答应了一声,又道:“今天晚上有人请客,杨先生去听戏吗?”
  杨杏园道:“我这几天心绪很不好,不去罢。”富家驹道:“今天的戏好,可以去一趟,有一个人托我介绍和杨先生见一面。”杨杏园道:“谁?要和我在戏园里面见面。”富家驹道:“这人杨先生也许认得,他的老子,是个小财阀。他是有名的公子哥儿金大鹤。”杨杏园道:“哦!是他,倒也听见说过的。他要会我作什么?”
  富家驹笑道:“他现在捧那个天津新来的角儿宋桂芳。”杨杏园道:“这个人唱什么的?”富家驹道:“早几年原是唱老生。现在是生旦净丑,无所不来。”杨杏园道:“这是一个戏包袱罢了,够得上捧吗?”富家驹道:“她原是因为唱老生红不起来,所以改了行,什么都来。表示她多艺多才,是个出众的角色。一些好奇的人,也相信她有本事,就把她捧起来了。”杨杏园道:“金大鹤这个人的性情,我听见人说过,专门做人不做的事。人家爱的,他说不好,人家不要的,他故意去提倡。
  其实这也无甚意思,不过卖弄他有钱罢了。“富家驹道:”这回不是他捧角,是代表他一个亲戚捧角。“杨杏园道:”他的亲戚呢?“富家驹道:”他的亲戚,也是天天到,不过坐在包厢里,不作声的看戏罢了。“杨杏园道:”这也很奇怪了。他这个亲戚捧角,为什么还要人代表?有人代表,为什么自己天天又到?“富家驹道:”因为她这个是位姨太太,不便出面,就请金大鹤代表。金大鹤每日在池子里,替她包两排椅子,那姨太太就独坐在包厢里。“杨杏园道:”这宋桂芳,不是坤角吗?
  一个姨太太这样排命的捧一个坤伶,这是什么意思?“富家驹道:”我们也是很为奇怪的。据许多人传说,这姨太太和宋桂芳发生了同性爱呢。“杨杏园笑道:”女子同性爱的这件事,我始终认为含有神秘的意味,不敢十分相信。再说,是两个常在一处的女子,因为友谊浓厚,发生同性爱,那犹可说。一个姨太太,和一个坤伶,素不相识,无缘无故,发生同性爱,这话有些不可解。因为姨太太爱那坤伶,或者一部分为着艺术关系,坤伶爱姨太太,为着什么呢?“富家驹道:”当然是为着金钱。“杨杏园道:”既然为的是金钱。那姨太太花了许多钱,买她这一段虚伪的同性爱,那不太冤吗?照现在讲恋爱的学说而论,或者从灵到肉,或者从肉到灵,或者灵肉一致。要说同性爱,当然完全属于灵的方面,然而现在她两人,有一个专门是为钱的了,灵也是落空的。这爱字从何而起呢?“杨杏园和富家驹,正站在当中屋子里,大谈恋爱,富家骏笑了出来道:”这事果然有些奇怪,我要看看去。“富家驹道:”你总以为我是造谣的。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你同我到荣喜园去看一看,就可以证实我这话是有根据的了。“富家骏少年好事,就怂恿着杨杏园务必去看看。
  好在富家驹棒的晚香玉,正和宋桂芳同在一个班子里,他是天天晚上要到的,吃过晚饭,从从容容,三人同到荣喜园来。
  那些看座儿的,见富家驹进来,一阵风似的拥着招待。那些在座的人,都站起来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刚来?”富家驹随声答应一声“刚来。”看座的就引他二人在一列空位子上坐下。富家驹轻轻的对杨杏园说道:“那个姨太太已经来了。
  靠台边第三个包厢里,不就是的?“杨杏园抬头看时,只见那个包厢里,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袍子,衫袖及袍子四周,都绣着葱绿色的花朵。
  右手举起来,夹着一根烟卷在那儿抽,露出亮晶晶地一个钻石戒指,光线四射。远望那人,虽然十分艳丽,但是她两颊很瘦削的,身体也极单弱,好像有病似的。那一个包厢里,果然并没有别人,只有一件绛色的灰鼠斗篷,放在身边一张椅子靠背上。他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却曲肱放在栏杆上,侧身而坐,态度极其自然,一点也不受拘束。杨杏园问道:“这姨太太抽鸦片吗?”富家驹道:“那我倒不知道。
  不过她向来是这一副害痨病的样子。“正说时,只见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个华服少年,走近前来。那后面三四个人,有提着茶壶桶的,有捧着狐皮大衣的,有胳膊上搭着俄国绒毯的。早有人抢先一步,把那条绒毯,铺在椅子上。那少年圆圆的脸,黄黄的颜色,一张大嘴,露出两颗金牙。对于在座的人,照例的含笑点了一点头。
  富家驹起身,迎上前去,对大家说了两句话,他便走过来,对杨杏园拱一拱手道:“呵哟!这就是杨先生,久仰久仰。”富家驹道:“这就是金大鹤先生。”杨杏园道:“兄弟也是久仰得很。”金大鹤道:“早就想去拜访杨先生,因为没有人介绍,不敢冒昧从事,今天难得杨先生到此,过两天一定到贵寓去奉看。”杨杏园谦虚了两句便和他各人归座。
  富家骏在一边,听戏却不在乎,一方面看看包厢里,一方面看看金大鹤。不多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头上戴着獭皮帽,瘦小的身材,尖尖的脸,满面孔都抹上了白粉。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的长袍,套着琵琶襟的青缎马褂。男不男,女不女,倒带着一团妖气。她走进那姨太太坐的包厢里,随随便便,就在那姨太太身边坐下。富家骏问他哥哥道:“那包厢里刚来的是谁?”富家驹道:“那就是宋桂芳,你不认得吗?”杨杏园听说,也连忙抬头去望。但是一看那宋桂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动人之处。她和那姨太太坐在一处,谈了一会,便走开了。不多时候,她又变成了戏装,出台唱戏。当她出台的时候,前两排的座容,果然是拼命的叫好。这天她正唱的是《女起解》,反串旦角。你看她那枣核的脸,又是配上一张阔嘴,一唱起来,露出一粒金牙,只觉俗不可耐。富家骏轻轻的说道:“据书上说,从前有人喜欢吃狗粪,论理实在说不过去。如今看起来,这事竟是真的了。”富家驹道:“小一点声音罢。你就知道她在唱戏以外,没有别的本事吗?”他兄弟俩是无心说话,杨杏园倒是有心听着了。一会儿戏完了,故意慢慢的走,看那姨太太究竟怎么样?见她果然也起身很快,一转身就由包厢侧面,转到后台去了。杨杏园问富家驹道:“她上后台去作什么?”富家驹道:“她常常在散戏之后,带宋桂芳回家去呢。”杨杏园笑着点点头,也没有再问。
  回得家去,富家驹道:“杨先生,你看金大鹤为人怎样”?杨杏园笑道:《红楼梦》上薛蟠一流的人物罢了。“富家驹见杨杏园下这样刻毒的批评,顿了一顿,似乎有一句话要说,又不敢说似的。杨杏园笑道:”你以为我这个譬喻不对吗?“
  富家驹道:“这个譬喻,是很对的。他本是个人物不漂亮、性格不风流的纨绔子弟。
  只是杨先生这样一说,一定不屑与为伍,他有一句话托我转达,我就不敢说。“杨杏园笑道:”你且姑妄言之。“富家驹道:”他想请杨先生吃饭,恐不肯去,特意叫我先征求同意。“杨杏园道:”请我吃饭,下一封请柬就是了。我去就请我,不去就拉倒,这也用不着先要派人征求同意。“富家驹道:”他是专为请杨先生的。
  杨先生若是没有去的意思,他就不必请客了。“杨杏园道:”这样说来,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我不去了。“富家驹道:”不是我替他分辩,其实他们没有什么坏意思,不过仰慕杨先生的大名,要联络联络。“杨杏园笑道:”胡说!我有什么大名,让他们去仰慕。就算我有大名,有大名的人,多着呢,他为什么不去联络,单单要联络我?“富家驹笑道:”这样一说,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所以要联络的意思,无非是想请杨先生在报上替宋桂芳鼓吹鼓吹。“杨杏园道:”那还不是实行贿赂?
  我怎样能去。“富家驹道:”我就知道杨先生不能去。不过他这回请客,我想宋桂芳和那姨太太都要到的,倒可以去看看。“杨杏园道:”说了一天,究竟这位姨太太姓什么,至今还不知道。“富家驹道:”金大鹤对于生人,他是不承认代表别人捧角的。就是对于熟人,他也只肯承认一半。我实说了罢,这姨太太是金大鹤姑丈的如夫人,以辈分论,当然算是姑母。金大鹤的姑丈姑母,都回南去了,只留下姨太太在北京。因为金大鹤家是内亲,诸事都托金家照管。金大鹤带着她捧角,是很有愧的。我们见了那姨太太只含糊叫一声冯太太,从来不和她谈什么家世的,她人极其开通,说话也很知大体。不信,杨先生只要去吃饭,就可以会见她了。“杨杏园道:”冯太太也到吗?那我越发的不便去了。“富家驹道:”嗐!怕什么。她比男子还要大方些呢。“说到这里,杨杏园也不往下说,自去睡觉。
  到了次日,那金大鹤果然来了一封请柬,请次日在菁华番菜馆吃西餐。杨杏园看了一看,就随手扔在一边,没有注意到它。不料到了上午,那金大鹤又亲身来拜访,他先是在前进和富家驹谈话,随后更由富家驹引进来。杨杏园就是要躲,也没有地方可躲了,只得相见。金大鹤抱着拳头,一面作揖,一面笑道:“冒昧得很,冒昧得很。”杨杏园笑道:“正是不容易来的贵客,怎么说冒昧的话。”金大鹤一面对屋子周围一望,笑道:“这地方雅致得很,应该是文学家住的。”杨杏园道:“这都是富府上的布置,兄弟不过借居呢。”金大鹤道:“这两天天气都很好。”
  杨杏园道:“对了,比前几天是格外暖和些了。”金大鹤道:“贵新闻界有什么时局好消息?”杨杏园道:“时局的消息,正靠政界供给,新闻界哪有什么消息呢?”
  金大鹤且不用茶几上敬客的烟,自在身上掏出一只很长的扁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在嘴里咬着,然后又掏出铜制的自来火匣,啪的一声,放出火头,将雪茄燃着。一歪身躺在沙发上,咬着雪茄,上下乱动,有意无意的道:“是,时局很沉闷!”说了这句话,彼此寒暄的客套,都已说完了。各自默然。还是金大鹤很不受拘束,笑道:“杏园兄,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杏园道:“一直看完了才回来,要想找金先生谈两句,金先生已先走了。”金大鹤笑道:“实不相瞒,我天天哪里是去听戏?不过是履行一种债务罢了。你看宋桂芳唱得怎样?”杨杏园知道绝不能在捧角家面前,说一句他所律的戏子不好,便笑道:“自然是好。”金大鹤笑道:“本事是有,可是她并不照规矩行事,据内行的眼光看来,那简直是胡闹。不过她交际的手腕,很是不错,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和她帮忙呢。这一层或者杏园兄已经听见说了。”说时,脸朝着杨杏园发笑,咬着雪茄一上一下的动,表示他很不在乎的样子。杨杏园道:“评章风月,我是一个外行,所以个中消息,我也不很知道。”
  金大鹤道:“今天一早,我专人送了一张帖子过来,看见吗?”杨杏园道:“看见了,金先生太客气。”金大鹤拱了一拱手,笑着说道:“我很怕杨先生不赏脸,所以亲自前来敦劝,我还有一句话要表明,这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的,一来是我打算请几个朋友,在一处叙叙。二来有几位朋友,很愿和杨先生见一见面,我借此好介绍介绍。我想经了这番说明,杨先生不会再推辞的了。”这一席话,说得令人无辞可推,他也只好依允了。金大鹤道:“杨先生平常的时候,怎样消遣?”杨杏园道:“我是终年穷忙,没有什么机会去逛。”金大鹤笑道:“我们正是相反,每天逛得昏天黑地,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是好?先父本去世的时候,给我找了许多差事。一天要把十个身子去上衙门,恐怕都有些忙不过来。所以找是让他老人家找,衙门我是不到的,只是在家里静候着他的停职令,可是天下事,越不在乎,越是稳固,我一个差事也没丢。这我们又说句老实话,都还不是看着先父的面子。”杨杏园笑道:“这是贤者多劳。”金大鹤道:“我劳什么,一天到晚逛呢。有几个衙门,我挂名都在一年以上了,我还不知道他那大门是朝南朝北,到了发薪的日子,那边听差打来一个电话,我就叫听差去取,取来了,只当是捡来的钱,足这么一胡花,逛得越有劲了。”杨杏园笑道:“这都是资格问题。有金先生这样的声望,自然乐得快活,况且府上是富有之家,还希望用金先生的薪棒吗?金先生若是领了薪水不用,反显得小气了。”金大鹤最爱听这种话,便道:“杏园见这话,句句都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真是佩服,我非常愿和老哥谈谈。今天上午有空没有?我们一路吃小馆子去。”
  杨杏园道:“不必,明天再叨扰罢。”金大鹤哪里肯,一定逼着杨杏园去吃午饭,又邀了富家驹作陪。杨杏园这才看透了他,人家越说他能花钱,他是越爱花的。论起他前来一番结交的诚意,不能说坏。无奈他一张嘴说话,不是听戏逛窑子,就是那部那衙,谈久了,真有些刺耳,这一餐饭,杨杏园领教良多。所以到次日菁华番菜馆的那席酒到得非常的迟。一进门,就有三个异性的人,射入他的眼帘,一个是冯太太,一个是宋桂芳,一个却是富家驹捧的晚香玉。杨杏园对于富家驹,很是自然。富家驹以杨杏园虽是年纪相差不多,可是父亲的朋友。在他面前,带着所捧的坤角同坐,究意有些不好意思。那晚香玉却认得他,早站起来,将身了蹲了一蹲,叫一声:“杨先生。”因为富家驹不喜欢坤伶那种半男半女的打扮,所以晚香玉莅会,挽了一个双髻,穿着豆绿印度缎的旗袍,在电灯下面,青光炯炯射人。杨杏园和她点了一个头。金大鹤早含着笑将在座的人,一一介绍。介绍到冯太太面前,冯太太竟不是鞠躬,老远的就伸出一只手来,这个样子,她竟是要行握手礼的了,杨杏园只得抢前一步,将她的手握着。冯太太先笑道:“杨先生很忙的人,居然肯来,荣幸得很。常常在报上看见大作,我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杨杏园道:“可笑得很。不足挂齿吧?”这时,两人站得很近,见她脸上脖子上,全抹了很厚的一层粉。眼睛下,隐隐似有一道青纹,两颧上,还有一片很密的雀斑,隐在粉里。杨杏园和这样一个粉装玉琢的女子,站在一处,不但感觉不到一点美趣,而且见她那样憔悴,只是可怜。回头再看那宋桂芳,马褂脱了,又套上一件锦云缎的坎肩,若不是在她帽子下,露出两截鬓发,竟要认她是个男子了。大家坐了下来,宋桂芳和冯太太,正坐在一处,其余的宾客,随便坐了。冯太太拿起那块菜牌,和宋桂芳同看,指着说道:“这牛排,怪腻的,咱们掉个什么?”宋桂芳道:“龙须菜,好不好?”
  冯太太皱了眉,望着她道:“昨天你吃凉的,差一点儿坏了事,又吃这个,咱们都换空心粉,你看好不好?”宋桂芳扭着身子撅了嘴道:“我是爱吃龙须菜的。”冯太太拍着她的肩膀道:“得了,别嘴馋了,跟着你姐姐学没错。”宋桂芳把头偏着,靠在冯太太肩膀上,笑道:“好罢,就那么办。”杨杏园正坐在她二人对面,见了未免有些肉麻。心想同性爱,难道真有这回事,不然,她两人何以这样亲密?再转过头去看看富家驹和晚香玉,却反而和平常人一样,晚香玉手上拿了手绢,露出一排白白的齿,咬着手绢一点儿巾角,只是把眼睛斜着微笑。一会儿西崽端上菜来,那冯太太自己加上酱油,问宋桂芳要不要?自己加醋,也问她要不要,自己加上胡椒,也问她要不要,简直真不怕麻烦。冯太太对杨杏园道:“今晚上我妹子的戏不坏,反串《恶虎村》的黄天霸。您有工夫去看一看吗?”杨杏园道:“宋老板真是多才多艺,又能够演短靠武生,我很愿意瞻仰的,不过今天晚上,还有一处约会,恐怕不能来,第二次再演这个戏,我一定要到的。”冯太太笑道:“杨先生来不来,我们倒不敢勉强,总得请您帮忙,多多的鼓吹几回呢。”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可以的。”宋桂芳道:“您府上在哪儿,过一两天,我过去请安。”杨杏园道:“那就不敢当。”说时对富家驹望着,说道:“我和富大爷住在一处。”冯太太笑道:“那更好了,将来你要会杨先生,倒有一个伴儿呢。”说时,眼睛斜视着晚香玉。
  在她斜视的时候,只见金大鹤举着一只大玻璃杯子,正在喝酒。她就用勺子,敲着盘子沿,当当作声,在座的人,以为还有谁演说呢,立刻都镇静起来。冯太太对着金大鹤道:“我的大少爷,你喝什么酒,这样敞开来喝。”她说了这句话,大家才知道她是说金大鹤的,都爽然若失。金大鹤正仰着脖子喝酒,听了盘子响,将杯子已然放下。听见冯太太说他,便笑道:“不要紧,这是葡萄酒,你怕是白兰地吗?”
  宋桂芳道:“不提起酒,我都忘了。姐姐,我也喝一点儿葡萄酒,成不成?”冯太太伸出手将她面前玻璃杯子按住,说道:“瞎说,该挨骂了。”金大鹤笑道:“我看她怪馋的,在我这杯子里,分一点儿去喝罢。嫌脏不嫌脏?”宋桂芳道:“人口相同,嫌什么脏,你就把那杯送过来罢。”冯太太道:“谁敢,送过来,杯子也是要砸掉的。”宋桂芳笑道:“得了,让我喝一口罢。”冯太太道:“一口也不许喝。”
  宋桂芳道:“一口不成,喝一点点罢。”冯太太笑道卜我不能太不讲面子,就给你喝一点点罢。“于是拿着汤匙,在金大鹤酒杯上蘸了一蘸,笑道:”这是一点点,就给你喝罢。“说时,将汤匙送到宋桂芳嘴内。宋桂芳喝了之后,将右手胳膊支撑在桌上,扶着脑袋,放出很慢很低的声音说道:”哎哟!我醉了。“金大鹤笑道:”别使那股子劲了,这不是台上呢。“杨杏园见他们开起玩笑来,一点儿也没有顾忌,倒觉得有趣。不过宋桂芳那个样子,越是撒娇,越是酸溜溜的。自己坐在她对面,只是报以微笑。一会工夫,咖啡送上来了。杨杏园便对金大鹤道:”多谢多谢,我要先行一步。“大家点了一个头,冯太太又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手。杨杏园走后,晚香玉也站起来,说道:”我要去扮戏了,别误了事。“宋桂芳道:”我也要去的,一块儿走罢。“冯太太道:”“我今天不去了,散了戏,你就来吗?”宋桂芳道:“回去早了,你也没事,何妨到包厢里去坐坐,回头我坐了你的车子去,不好吗?”冯太太道:“散了戏,你到我家里来是了,戏园子里我去不去,再说。”
  宋桂芳晚香玉去了,来客也陆续的去了,只有冯太太和金大鹤在这里。冯太太便问道:“我昨天约你给桂芳邀一场牌,你办得怎么样了。”金大鹤道:“我为一件事耽误了,迟个一两天准办到。”冯太太冷笑道:“什么耽误了,干脆,你不愿办就是了。你求我没有不给你办到的,我求你的事,你就是这样推三阻四的。”金大鹤道:“我明天准办到,我要办不到,就是你的孙子。”冯太太又笑道:“别这样昏天黑地的发誓了,做事诚实一点,那就成了。”金大鹤道:“听戏去不去?我们一块儿走。”冯太太道:“我要回去过瘾了,今天大半天没有扶枪呢。”
  冯太太别了金大鹤,自回家去。走进房,只见火酒炉上的锅子,咕嘟咕嘟直响,水蒸汽腾云似的往外面喷。冯太太便喊道:“陈妈,这屋子里炖的是什么?没有事,就把我的炉子作玩意吗?烧了火酒,不算什么,着了屋子怎么办?”陈妈由外面笑进来道:“我刚离开,太太就进来了。谁敢在这炉子上炖什么呢,这是炖的那碗牛肉汤。”冯太太道:“怎么不在厨房里炖去?”陈妈轻轻的说道:“那厨子真讨厌,我晚上到那里去取这碗牛肉汤,他总要问,并且打破沙锅问到底,闹个不了。我想这里有的是炉子,就在这里炖吧,恐怕比煤炉子上炖的,火工还要到些呢。”冯太太一面脱衣服,一面说道:“嘿!你可别和他们乱说,他们这些东西,门房里一坐,什么也要说出来。”陈妈道:“我没说什么。我就说这牛肉汤是太太自己吃着补身子的。”冯太太笑道:“你又懂了,这是补身子的。”陈妈笑道:“这有什么不懂?
  猜也猜得出一点来啦。“冯太太道:”别说了,给我点上灯罢。“陈妈在床底下一摸,掏出一只光漆漆的书式匣子,放在床中间。只将匣子的活机一按,盖子自开,里面却是一套烟家伙,烟灯放在中间。陈妈将灯点了,把壁上挂的一个四弦琴匣子取下来,打开来,里面并没有琴,却是两根烟枪。也把它放在床上,烟家伙两边,一边摆了一根。冯太太穿着猩猩大红紧身袄,斜躺在床上。陈妈端了一张小软椅过来,便伏在床沿上烧烟。冯太太在左右两边,各吸了七八日,便捧着一本小说,就着烟灯看,慢慢的便迷糊过去了。忽然有人摇着身体道:”嘿!今天晚上睡得真早啊。“冯太太睁眼一看,却是宋桂芳进房来了。冯太太道:”这就散戏了吗?“宋桂芳且不理她,搬了那张椅子,坐到火炉边去。冯太太道:”我这屋里很暖和的,你还怕冷吗?“宋桂芳道:”外面又下雪了。我那洋车,棉布篷子又坏了。到你这儿来,迎面的吹着老北风,真够瞧的。“冯太太听说,连忙就在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一看火酒炉子,是灭了,锅还在上面。揭开锅盖,半锅水,犹自热气腾腾的,水中间,放了一只白玉细瓷碗,里面大半碗牛肉汁,浓厚异常,看去有如黄油一般。冯太太取了碗出来,在条桌抽里,寻出一双象牙筷,将这浓汁里面的牛肉块渣,一齐挑拨在一个小碟子里,只剩一碗浓热的汤汁,便端来给宋桂芳喝。宋桂芳端着碗,皱着眉道:”今天这汤,格外的油腻了。你喝一点,好不好?“冯太太道:”我早喝了,你喝罢。“宋桂芳将牛肉汁喝了。冯太太递了一玻璃杯温水,给她嗽口,又就着炉子,铜旋子里的水,拧了一把毛巾,给宋桂芳揩脸。宋桂芳笑道:”你的老妈子,倒也享福,这时候就都睡了。我一来,倒把你忙坏了。“冯太太道:”是我吩咐了他们,我不按铃,叫她们别进来。“宋桂芳道:”我说呢,刚才我进来,还是陈妈掀帘子的,怎么一会儿她就睡了,干吗不让她们进来?“冯太太道:”她在这里,我说一句什么也不方便。“宋桂芳笑道:”你越是这样鬼头鬼脑的,她们越是疑心。她们不要说我是一个男子改扮的吧?“冯太太笑道:”你若是个男子,那也好办,我就跟你跑了。“宋桂芳道:”你也别太高兴了。你们老爷一回京,还能让你这样天天往外面逛吗?“冯太太道:”因为这样,所以我乐一天是一天。你别瞧我是一个太太,我不如你唱戏,自由自在。“宋桂芳道:”又要发牢骚了。咱们躺着烧烟罢。“说时,宋桂芳也脱了长袍子,和冯太太对躺在床上烧烟。宋桂芳道:”你说唱戏好吗?人家的扇子不停手。我们要穿几层衣服在台上跳。
  人家冷的在屋子里守着火,我们还得脱衣服上台。那个苦,也就够受了。象我呢,是一个名角儿了,一个月也不过挣个几百块。象那些当零碎和跑龙套的,一天拿几十个铜子,吃饭都不够,那也有意思吗?你们当太太整万的家私,一点事儿不用作,还是茶送到口,饭送到手,那不好吗?“冯太太道:”有钱算什么?我们在这青春年少的时候,不能趁心趁意乐一乐,给人家老头子做姨太太,就像坐牢一般啦。一个人坐了牢,有钱又有什么用处?人家总喜欢上游艺场,上公园,我就怕去得。为什么呢?看了红男绿女成双作对,自己也要惭愧。就是从前,戏我也不去听的。老头子约我几多回,我才敷衍一次。后来老头子走了,我听了你几回戏,就和你认识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放下烟签子,将手指头在宋桂芳额角上一戳,说道:”是你那回反串小生,公子落难,怪可怜的。也不知什么缘故,我痴心妄想,就真把你当了那个公子。嗐!可惜你也是个女子,不然!我们两人倒对劲儿,难得你看得我的心事出,常到我这里来陪我谈谈。又蒙你费了许多的事,引我到你家里去了几回。但是这种事,我实在提心吊胆,生怕让人家知道。“说毕,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看见我极力拍金大爷的马屁吗?他就是我们老头子托了的,叫他管着我呢。他是一个花花公子,这些路子,他没有不熟的,到你家里去一两回,不要紧,去得多了,是瞒不过他的,以后还是不去好。反正你是一个女孩子,你一个人和我来往,他们随便怎么疑心,也疑心不出什么来,还是你到我这儿来罢。“宋桂芳道:”你们老爷回来了,我还能来吗?“冯太太道:”只要他不把那一位带来,你就能来。“宋桂芳笑道:”你不要瞎说了,你们老爷来了,我一个姑娘家常跑来,算什么一回事?“冯太太道:”那也不要紧,有男子的家里,姑娘就不能来吗?你别在我这里住下就是了。“两人正在说话,仿佛听到隔壁屋子里,一阵电话铃响。冯太太道:”咦!这时候,谁有电话来?我们谈了这久,老妈子大概都睡了,让我自已接去。“说毕,丢了烟签子,顺手在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趿着棉鞋,便去接电话。那边说,”你是冯宅吗?请冯太太说话。“冯太太道:”你贵姓,我就姓冯。“那边说,”您就是冯太太吗?我姓宋。我家姑娘,现在还在您公馆里吗?
  要是在这里,叫她来说话。“冯太太将耳机搁下,便叫宋桂芳来接电话。宋桂芳道:”我躺着呢,我妈有什么话,就叫她对你说罢。又刮风,又下雪,反正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回去。“冯太太信以为真,便又拿着耳机向道:”你是宋大妈吗?桂芳说她躺着懒得起来,有什么话就对我说罢。“那边说:”她睡了吗?那可不成,她今晚上务必回来。“冯太太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那边说:”有三百多块钱的行头钱,她约了明天一早就给人家呢。她倒好,没事似的,一睡睡到十二点回来,要钱的来了,我怎么办?劳您驾,催她回来罢。“冯太太觉得这问题太大了,便叫了宋桂芳自己来接话。宋桂芳先和她妈歪缠了一会,随后又说:”听便怎么样为难,今天晚上,我不能回家了。要钱的不是明天早上到咱们家来吗?明天早上,我就回来见他们,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吧?“说毕,一撅嘴把耳机挂上,二人重到房里来烧烟,宋桂芳却是一言不发,呆在床上。冯太太看着,忍不住要问。便道:”是哪里的行头钱?“宋桂芳道:”别提了,越说叫人心里越着急,今天晚上,还是好睡一晚。明天一早回家,和他们挤去。“冯太太道:”一下就要拿出三百块钱来吗?“
  宋桂芳道:“可不是?恐怕还不够呢,我原不敢做这些行头,因为你对我说了,金大爷准给我邀一场牌,我想金大爷决不推辞的,以为这个钱总有指望,所以把想做的东西就做下了。现在金大爷不肯帮忙,我想你也是没有法子,我只忍在肚里,不肯对你说,省得你为难。”冯太太在床上坐了起来,在烟卷筒子里,取了一根烟卷,就烟灯上点了。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放在嘴边,深深的吹了两口。然后喷出烟来,一支箭似的,射了出去。眼睛看着烟慢慢散了,复又吸起来。这样两三口之后,她突然对宋桂芳道:“钱呢,我手边下倒有几个。不过这个月,花得太多了,已经过了三千了。我现在若不收束一点子,将来老头子一回京来查账,我是不得了。但是多的也花了,省个三四百块钱,也无济于事,这个忙,我一定可以帮你的。只是愁着这笔总账,不容易算。”宋桂芳道:“你们老爷很喜欢你的,他回来了,你多灌他几回米汤,他就可以不算账。”冯太太笑道:“我也喜欢你,你怎么不灌我的米汤哩?”宋桂芳道:“女子对女子,有什么米汤可灌?”冯太太道:“怎么没有?”
  于是轻轻的对宋桂芳耳朵里说了一遍。至于她究竟说些什么,下回交代。

 
 



 
第六十四回已尽黄金曲终人忽渺莫夸白壁夜静客何来
                 
  却说宋桂芳问冯太太,要怎样才能女子灌女子的米汤。冯太太便对宋桂芳耳朵里,轻轻说了两句。宋桂芳对冯太太笑道:“这有什么不成?妈,我这里给你磕头了。”宋桂芳说毕,果然磕了头去。冯太太叫了一声,“哟”,连忙将宋桂芳扶起,笑着说道:“你真做得出来。我给你说着玩,你真拜起来了。”宋桂芳笑道:“认干儿子干姑娘,先都是说着玩的,哪有真要做大人的呢?认是认了,可是认姑娘没有白认的,你得给点儿赏钱啦。”冯太太笑道:“没有什么赏钱,晚上带着小姑娘睡,给点乳水小孩子吃,解解饿罢。”宋桂芳笑道:“成,我也只要吃一点儿乳水就成了。”宋桂芳这一阵恭维,恭维得冯太太真个喜欢起来。让冯太太将大烟抽完,宋桂芳索性装作了女儿的样子,和冯太太一头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想尽法子,把冯太太弄醒,说道:“干妈,我要走了,你说的那话,怎么办?”冯太太笑道:“我既然答应了你,还能冤你吗?”于是将散着蓬蓬的头发,理了一理,披了一件衣服起来,就打开箱子,取了三叠钞票,交给宋桂芳。宋桂芳远远的对箱里碰了一眼。说道:“妈,你老人家情做到底,在那二叠上,还分一半给我罢。”说时,用手对那箱子里一指,冯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有点不知足吧?”宋桂芳道:“你老人家再给我几十块,若是金大爷给我打牌,那个钱我就不要了。”说时,宋桂芳顿着脚,扭着身子,撅着嘴,只是发出哼哼的声音。
  冯太太对于她老爷,也是这样撒娇惯了的,可是宋桂芳对她一撒娇,她也是招架不住。便又在箱子里,拿了几十块钱给她,共总一算,倒有三百五六十块。宋桂芳接了钱,给冯太太请了一个安,就回家去了。她去后,冯太太倦得很,往被服里一钻,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方才起床。冬日天短,梳梳头,洗洗脸,天已黑了。于是又抽了两口烟,便在电灯底下吃早饭,正吃饭,金大鹤来了。冯太太依旧吃饭,没有起身。金大鹤自己在她对面坐了,笑道:“今天的饭很早,吃了饭,打算上哪儿去?”冯太太笑道:“这是早饭,不是晚饭。”金大鹤道:“什么,今天闹到这时候吃早饭,昨晚上没有睡吗?”冯太太笑道:“和我干女儿闹到四点多钟才睡,你想,白天怎得起来?”金大鹤道:“哪个干女儿?”冯太太道:“你说还有谁?”金大鹤笑道:“是宋桂芳吗?那倒巧,她有一个年青的干爸爸,现在又有一个年青的干妈了。”冯太太正用筷子夹了一片风鸡,要送到嘴里去,听了这话,筷子夹着菜悬在半空,连忙就问道:“谁是她的干爸爸?我怎样不知道?”金大鹤看了一看冯太太的脸色,摇摇头,笑道:“你两个人感情太好,我不能告诉你,伤了你两人的感情。”冯太太这才吃着菜,扒着饭,随随便便一笑。说道:“我们有什么感情?叫干妈也是好玩罢了。慢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能禁止她拜干老子啦。”金大鹤点着脑袋笑道:“你两人仅是干亲,那倒罢了。”冯太太便又停着了碗筷,对金大鹤一望,问道:“不是干亲就是湿亲了。我问你怎样的湿法?”金大鹤笑道:“你别着急,我也没说你是湿亲啦。我的意思,以为你们不应该称为干儿干母,应该称为干夫干妻才对哩。”冯太太鼻子里呼了一声,冷笑道:“干夫妻就是干夫妻,怕什么?你不服气吗?”金大鹤道:“笑话!我为什么不服?因为这样,所以你问她的干老子,我不能告诉你。”冯太太道:“一个坤伶决计不止一个人捧她,别人在她头上花钱,我知道是有的。但是说她拜了别人作于老子,我可没有听见说。”金大鹤且不作声,在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一个人斜坐着抽烟。冯太太道:“你说那人是谁?”金大鹤道:“你已经表示不相信了,我还说什么?”冯太太道:“你果然说出真名实姓,有凭有据来,我当然相信。”金大鹤慢慢的喷出一口烟,笑道:“自然有名有姓,难道凭空指出一个人,说是她的干爸爸不成?”冯太太道:“你说是谁。你说!你说!”说时用两只胳膊摇撼着桌子。金大鹤互抱着两只胳膊,昂着头,(口卸)着雪茄,只是发微笑。冯太太用筷子在桌上夹了一块残剩的鸡骨,往金大鹏脸上一扔。说道:“说呀!耍什么滑头?你再要不说,我就疑心你是造谣言了。”金大鹤道:“你真要我说,就说了,你可别生气了。”冯太太道:“你说得了,绕这些个弯子作什么?”金大鹤道:“你在包厢里,天天对池子里望着,不见第二排有个小胡子吗?”冯太太道:“不错,是有那样一个人。他是谁?”金大鹤道:“他叫熊寿仁。可是因为他老子的关系,那样的漂亮人物,却得了一个极不好听的绰号。因为他父亲绰号狗熊,他就绰号小狗熊。
  父子一对,都是嫖赌吃喝的专家。此外他还有一门长处,就是能花钱捧角。捧起角来,整千的往外花。宋桂芳是一个刚刚红起来的角儿,添这样,添那样,哪里不要花钱。现在有这样一个肯花钱的人棒她,她哪有不欢迎之理?在一个月前,她就常和熊寿仁在一处盘桓了。其名说是拜小熊为干爸爸,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叫过一句。“
  冯太太听了,虽然有些不高兴,可也不肯摆在面子上。便笑道:“她靠唱戏,能弄几个钱,有人这样替她帮忙,我也替她欢喜。”金大鹤道:“我没有说完啦,说完你就不欢喜了。小熊这个人员肯花钱,可是大爷的脾气,很厉害。他要在谁头上花钱,谁就要听他的指挥,受了他的捧,又要受别人的捧,那是不成的。他早知道宋桂芳和你很好,因为你是位太太,他没挂在心上。可是他因宋桂芳常在你这里住下,总不放心。听说他已经和宋桂芳说过,不许她再在你这里住。宋桂芳不能不答应,因为一刻儿和你就断绝关系,不好意思,叫小熊给她一个限期,她要慢慢丢开你哩。”
  冯太太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玩戏法了,你大概碰了她的钉子,就在这中间挑拨是非,对不对?”金大鹤道:“我说了不必告诉你,你一定要我告诉你。现在告诉了你,你倒说我挑拨是非。我反问你一句话,你就明白了。这几天,她和你要钱没有?”冯太太见他问得很中关节,倒是心里一跳。却依然放出镇静的样子,笑道:“问我要钱了,怎么样?”金大鹤道:“大概开口不少吧,给了没给?”
  冯太太不愿意往下说了,便道:“你怎样知道她和我要钱,而且开口很大?”金大鹤道:“她要了这回,就要不到第二回了,怎样不大大的开口?”冯太太不能再吃饭了,将碗筷推在一边,拿一只手撑着头,望金大鹤呆了一会。金大鹤道:“我这话说得对不对?我看你这样子,钱都给她了。不给她呢,她还要敷衍敷衍你。你这一给了钱,我刚才说慢慢丢开你的话,恐怕都办不到,简直就要断绝关系了。”冯太太道:“你说的这样厉害,你是听见谁说的?”金大鹤道:“和那小熊跑腿的人,有一个也常常跟着我一处混。因为他和小熊借两次钱没有借到,昨晚上在戏园子里遇见我,将我拉在一边,他告诉我说,小熊是天津一家戏园子里的股东,已经和宋桂芳约好了,叫她到天津去唱戏。宋桂芳挣的包银,是宋桂芳的,小熊跟着她到天津去,供着她的吃喝穿。宋桂芳的母亲,走是让她走,要她先拿出一笔安家费。她因为要大大的敲小熊一笔钱呢,这安家费不愿和小熊要,打算出在你头上,那个人要见好于我,所以把这话对我说了,好让我们防备着呢。”冯太太道:“据你这样说,这事竟是千真万确的了。”金大鹤笑道:“那我不敢说,你瞧罢。”冯太太一想昨晚上宋桂芳要钱那种样子,实在可疑。把金大鹤这话,合并起来一看,竟有几分真了。便道:“你说她要到天津去,这话倒有些象。在一个礼拜以前,她曾说过,天津有人请她去作台柱。不过后来我问她,她又含糊其辞了。”金大鹤道:“那个时候,大概就打算和你要钱了。说明了,怕你不给钱呢。”冯太太越想越疑,便进房修饰了一番,和金大鹤同到荣喜园去听戏。
  冯太太且不进包厢,一直便上后台。天天宋桂芳来的挺早的,今天只剩一出戏,就要上台了,还是没来。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才见她拥着斗篷,推开门匆匆往里一闯。她一见冯太太在后台,笑着说:“今天你倒比我早。”说毕,一面脱下长衣,就去扮戏。冯太太本想问她一两句话,一来因为此处人多,怕人听见了。二来又怕她并无上天津去的意思,糊里糊涂一问,未免有伤感情。依旧还是忍住了。她对镜子在擦粉,冯太太站在身后,对着镜子里问道:“今天晚上散了戏,还到我那里去吗?”宋桂芳刚要对镜子里点点头,又变作想摇摇头。头刚摇了一下,于是说了三个字:“再说罢。”冯太太是有心的人,看她这种情形,果然认为她变心了。也就坦然置之,不再追问。戏毕也不上后台了,就叫金大鹤把汽车送回家,要看宋桂芳究竟怎样。不料这天晚上,宋桂芳果然就没来陪她烧烟。冯太太一想,拿了我的钱去,马上就不来,其情可恼。我们虽同为女子,但是我爱你的程度,在爱男子以上,你这样待我,那完全是骗我的钱了。想到这里,便将自己的存款折,仔细算了一算。
  自从结合金大鹤捧宋桂芳以来,前后不到两个月,足花了二千五六百元。当时用钱只顾痛快,没有计算到一切利害,而今一想,那些钱花了,买不到人家一点好感,算是白花了。若是换过来说,将这些钱用在一个男子头上,那男子对我,当如何感激呢?常言道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点也不错。转身一想:“金大鹤说的话,也不能有一句信一句,也许宋桂芳拿了钱去,碰巧有事不能来。”因此又慢慢想开,到了次日下午,接到金大鹤的电话,说是荣喜园,今天回戏了。我在电话里打听了一下,说是宋桂芳走了呢。冯太太听了这话,气得身上发抖。呆了一会儿,还不放心,又亲自打一个电话到荣喜园去问。那里前台的人,票房以至看座儿的,没有不认识冯太太的。听说是冯太太来的电话,便把实话说了。说是宋桂芳脱离了这里的班子,又带了几个人走,今天不能开演了。冯太太这才死心塌地,将原谅宋桂芳的意思,完全抛去。走回卧室,点了烟灯,倒上床去烧烟。除了吃两餐饭,连房门也不出,只是睡在床上。一睡两天,什么事也没问。
  金大鹤见她两天没出头,又亲来访她。走进房,只见她披着一把头发,梳的发譬都拖到背上来了。再看她穿了一件小毛皮袄,只是披着,没有扣住纽扣,露出里面的对襟红锻小紧身儿。金大鹤笑道:“怎么着?这时候,还是刚起来吗?”冯太太道:“我这两天睡也睡得早,起也起得早,哪是这时候起来,不过没有出房门罢了。”金大鹤道:“宋桂芳到天津去的事,你打听清楚了吗?”冯太太道:“打听什么?我无非花几个钱,可是这样一来,我倒看破了,世上人除了自己,是没有可靠的。以后我也不出去了,也不要交朋友了。”金大鹤笑道:“你所说的不交朋友,是单指不交女朋友?还是男女朋友都不交?”冯太太道:“女朋友都不要,还要男朋友作什么?”金大鹤道:“你这话,在男子口里说出来,还可以。在女子口里说出来,恰好是相反。”冯太太道:“怎么样相反,我不懂。”金大鹤看床上点着烟灯,伸了一个懒腰,歪身倒在床上烧烟。笑道:“若把宋桂芳换个男子,你花了这些钱,就不至于是这样的结果。”冯太太道:“呸!不要我骂你。”金大鹤一跃站起身来,扶着她的胳膊,笑道:“快梳头去罢。梳了头,我们一块儿瞧电影去。”
  冯太太将金大鹤的手一推道:“为什么这样拉拉扯扯的。以后无论有人没人,你少和我闹。”金大鹤道:“哟!宋桂芳不来了,你也讲起规矩来了,你不愿我在这里,我就走。”说时一伸手就要去掀帘子。冯太太道:“你瞧,烧了我挺大一个泡子,又扔在那里了,你好好把那个泡子抽了,我才让你出去。”金大鹤道:“我不要抽,我烧给你抽罢。”这句话刚说完,陈妈进来说,有人打电话找金大爷。金大鹤道:“怪呀,谁知道我在这里,就打电话来找我。”陈妈道:“他说姓胡。”金大鹤这就知道是富家驹打来的电话,便去接话,问有什么事?富家驹道:“我请你打牌,你来不来?”金大鹤道:“是替晚香玉打牌吗?你在哪个地方开房间?”富家驹道:“不开房间,就是她家里。”金大鹤道:“她家里吗?那个小屋子挤的实在难受,我不能来了。”富家驹道:“我们这是打小牌,抽不了几个头钱,再一在旅馆里开房间,人家落什么呀?”金大鹤笑道:“你真会替晚香玉打算盘,我看她又怎样的报答你。”富家驹一再的在电话里要求,说是临时找人,东不成,西不就,无论如何,你得来一趟。金大鹤推辞不掉,挂上电话,也不进冯太太的房,只隔着门帘子说了一声“明儿见”,就坐了汽车到晚香玉家来。
  这个地方,本来是一所冷静的胡同,街灯非常稀少,恰好这天晚上电线又出了毛病,黑黝黝的,只是在星光之下,看见一路矮屋子。金大鹤只和富家驹白天里来过一回,哪一家是晚香玉家,竟记不起来。便叫汽车夫停住车子,敲门去问一问。
  汽车夫更有主意,将喇叭一按,呜呜响了几声。一会儿工夫路南呀的一声门开了,由门里射出一道黄光来。只见一个人手上捧着一盏玻璃煤油灯,探出半截身子来。
  那人将一只手掩着灯光,对汽车望了一望。自言自语的道:“是的吧?”这边汽车夫就问道:“劳驾,哪儿是田家?”那人听说,捧着灯,直走到胡同外面来,说道:“这里就是,这是金大爷的车子吗?”金大鹤眼尖,早望见是晚香玉跟包的,便跳下汽车。那人道:“您啦,今天这胡同里黑,我照着一点罢。”于是侧着身子举着灯往前引导,金大鹤就跟着一盏灯走。走进院子,只见左右摆着两个白炉子,上面放着拔火罐子,那浓烟标枪似的,直往上冲。下手厨房里灯火灿亮,两三个人,在那里忙得乱窜。上面那间房子里,一片笑语声,那跟包的喊道:“金大爷来了。”
  晚香玉的娘田大妈,早已将风门打开,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我说怎么样?
  我说是大爷来了不是?我们这穷胡同,还有什么人在这儿按喇叭。哎哟!大爷,您仔细点儿,这屋子可没你们家茅房那样平整。又没个电灯汽灯,漆黑漆黑的,您瞧不见吧?“金大鹤道:”不要紧,不要紧。“一句未了,只听见当郎扑通两声响,倒吓了一跳,连忙停住脚,问道:”怎么了?“屋子里早有人接着笑道:”你可仔细一点,她这里满地下都安下了机关,你别象白玉堂一般,走进铜网阵去。“田大妈笑道:”我的大爷,你进来罢,没甚么,这又是他们刚才搬炉子添煤球,把簸箕水壶,扔在路头上,没有收好。“金大鹤一面走进屋里一面笑道:”富大哥太不会办事了,怎么不送田大妈几盏电灯点点。“富家驹道:”我不知道金大爷赏光,肯到这地方来,若是知道,我早就在这里安上‘电灯了。“金大鹤走进屋子,只见富家驹殷小石任黄华三人,围着铁炉子向火。屋子中间,斜摆着桌子,配着椅凳,正是等人打牌的样子。金大鹤笑道:”瞧这个样子,竟是局面都成了,只差我来呢。“
  正说话时,忽然有一样东西,往嘴里一触,回过头一看,却是晚香玉含着笑斜站在身畔,拿了一根烟卷在嘴上一碰,说道:“大爷,请抽烟。”说毕,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上。金大鹤俯着身子,就着火将烟吸了,笑道“劳驾,田老板。”说时见她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旗袍,细条的腰身,短短的衫袖,短短的领子,头分左右,挽了双髻,在后看去,露出那脖子上的短发和毫毛,乱蓬蓬地,有一种自然美。金大鹤喝了一声彩,笑道:“今晚上更美了。你们同行,穿着男子的长衣,带上男子阔边呢帽,把一种曲线美,完全丢了,我就反对。象你这种打扮,多么好。”晚香玉啐了金大鹤一声,说道:“什么曲线直线,别让我骂你。”金大鹤对着富家驹道:“你问问你大哥,有这句话没有?这‘曲线美’三个字,是不是骂人的话?”富家驹笑道:“你那张嘴,真是不能惹,又骂到我头上来了。”金大鹤本是站在晚香玉面前,于是执着她的手问道:“有这个好妹妹,你还不要吗?据我看她未必愿要你作她的哥哥呢。”晚香玉道:“你们说话,干吗拿我开心?”说着将一根火柴,按在火柴盒子磷片上,用一个指头儿一弹,弹到金大鹤脸上来,说道:“我烧你的眉毛。”金大鹤身子一闪,便要抓住晚香玉,田大妈却捧了一杯热茶,送到金大鹤面前,说道:“您喝茶罢,别小孩子似的闹了。富大爷他们等您半天了。”她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周旋得金大鹤坐下,早就在桌上,蒙了毡子,端出一盒麻雀牌,哗啦啦向桌上一倒,于是用手将牌搅动了一番,说道:“快动手罢,别挨了,恐怕又要闹到夜深散场。”晚香玉也就走到富家驹身边,将他衣服一扯道:“先是老埋怨金大爷不来,这会子人家来了,你又坐着不动,是怎么一回事?”富家驹便道:“来罢,来罢,我们来罢。”于是和着任黄华殷小石金大鹤三人坐下打牌。晚香玉就端了一个凳子,坐在富家驹身后。任黄华正坐在对面,偏着头,用眼光自桌面上向这边看来笑道:“好意思吗?我们都是单的,就是你那边是双的。”晚香玉道:“你们一样有相好的朋友,若嫌一个人,我们可以请来。”田大妈在一边笑道:‘你这孩子不会说话,任先生要你看牌,你就坐过来给他看牌得了。“她说了这句话,听厨房里刀勺碰着响便出去了。金大鹤在桌子犄角边和任黄华头就头的说道:”怎么回事,今天这种情形,竟是开了禁了。“任黄华对富家驹一努嘴,笑道:”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竭诚报效。“金大鹤道:”报效后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你知道吗?“富家驹将手上的牌,敲着桌子道:”打牌,你们说什么,要公开说的,不许这样私下瞒着说鬼话。“任黄华和金大鹤,彼此都对着富家驹一笑。也不往下说什么。任黄华问晚香玉道:”你到富大爷家里去过没有?“晚香玉道:”没有。“
  任黄华道:“嘿!那房子真好。最好的又要算是大爷那间住房。据他们老太爷说:娶第一个儿媳,总得大大的热闹一番。新房免不了有许多人来看,自然也要办的十分美丽,我想你虽没有看过,大爷一定也对你说了的。”晚香玉道:“他没有对我说过。他的住房好不好,我管得着吗?”任黄华道:“你管不着,谁管得着?”晚香玉挺着脖子道:“别拿我开心了。我们是什么东西,配吗?”又扭头一笑。任黄华道:“你别生气,我有证据的。”便对富家驹道:“老富,我问你,你托我作媒没有?”富家驹皱眉道:“哪里来的事?你还是打牌,还是说笑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面打牌一面闹着玩,非常的热闹。
  这个打牌的意思,并非是论输赢,也不是消遣,第一个目的,就是给晚香玉抽头,因此四圈牌打下来,就有二百多块钱头钱了。田大妈不时的在桌子前后绕来绕去。便说道:“先吃饭罢,吃完饭再打,就有精神了。”金大鹤道:“我不能再打了,还有事呢。”大妈道:“早着呢,忙什么?”金大鹤掏出金表来一看,说道:“咦!这就十二点了。”田大妈道:“您那表一定不准,我看还不过十一点吧?你要有事,吃饭后只打四圈罢。”金大鹤道:“照你这样说,打四圈还是最少的数目啦。”田大妈笑道:“可不是?求神拜佛的,好容易把诸位老爷请了来,总要大大的热闹一番,您给我们菊子多做两件漂亮行头,才有面子。”殷小石便拍着晚香玉的肩膀道:“菊子,这是你的小名吗?”于是学着戏腔,唱着韵白道:“好一个响亮的名字哟。”晚香玉举起拳头来,作要打的样子,说道:“我揍你。”任黄华金大鹤不约而同的叫好,说道:“这可真是演《美龙镇》啦。”大家正闹之际,酒菜已经摆上,虽然是晚香玉家里办的菜,可是叫了山东厨子在家里做的,所以酒席是很丰盛。席上有一碗烩割初,又多又鲜又嫩。金大鹤拿着勺子舀着往嘴里送,便将嘴唇皮拍着板,研究那汤的后味。笑道:“这厨子不错,我们得叫他到家里去做两回吃吃。”殷小石道:“不但味好,而且多。我们上山东馆子去吃这样菜,若是有七八个人,一个人一勺子就完了,真是不过瘾。”任黄华道:“这是杀鸡的时候,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很不容易多得的。若是一碗割初,给你盛得多多的,他要杀多少鸡呢?”金大鹤将勺子在烩割初的碗里搅了一搅,说道:“这一碗割初不少,似乎不是一只鸡的。”田大妈正站在桌子一边点洋烛,说道:“我知道您几位都喜欢这个,所以叫厨子多做一点,这是五只鸡做的呢。”金大鹤道:“您太花费了。”
  说毕,又对富家驹伸了一伸大拇指。富家驹见田大妈如此款待,心里越发是得意。
  觉得头钱少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最后四圈牌,头钱越发多,竟抽有三百多元。富家驹本来也赢了几十块,益发凑在里面,于是八圈牌一共抽了六百元的头钱。这样一来,田大妈自然是乐不可支。
  金大鹤殷小石都有汽车,停在胡同口上,打完了牌,让车子开进来,各人坐了车子要走。任黄华殷小石却是同路,便搭他的汽车去了,这里只剩下富家驹一个人。
  富家驹道:“我这车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田大妈给我雇一辆车罢。”晚香玉正站在他身边,听见他说,暗暗的将他的衣服,牵了一牵。富家驹会意便不作声了。
  田大妈到厨房里去,看着厨子收拾碗碟,他们的老妈子也在外面屋子里收拾东西。
  晚香玉沏了一壶好茶,便陪着富家驹在里面屋子里喝。富家驹道:“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雇车走。”晚香玉道:“沏了这一壶好茶,您喝一碗。”富家驹道:“就是这个吗?”晚香玉道:“今天因为你们来,把我父亲都赶起走了。他预备了一点好烟膏,我给你烧两口玩玩,好不好?”富家驹道:“我不会那个,算了罢,我倒是要洗澡去。”晚香玉道:“什么时候了?哪里去洗澡。”富家驹道:“到饭店里开一个房间去,就可以洗澡了。”晚香玉道:“为洗澡去开房间,那不花钱太多了吗?”
  富家驹道:“这种办法,做的人很多,那算什么。”晚香玉笑道:“有钱的大爷,不在乎吗?”富家驹笑道:“你也去洗个澡,好不好?”晚香玉红了脸道:“胡说!”
  富家驹见她所答的话,那样干脆,与自己原来预想的情形,大相径庭,不免大为失望。于是取出一支烟卷来,擦了火柴吸烟,默然坐在那里。晚香玉偷眼一看,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道:“干吗?想什么心事?”富家驹笑道:“我不想什么心事,我也想不出什么心事。”晚香玉将一个指头对富家驹的额角,戳了一下,笑道:“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你想,就在今天这一场牌之后,说出这句话来,不是太……”晚香玉说到一个“太”字,就不能往下说了。富家驹正要追问时,田大妈已经进门来了。富家驹道:“我的车夫来了没有,我等着要回去了。”田大妈道:“倒是有两点钟了,车夫还没来呢。”富家驹不愿等,自己穿上大衣,便走出门来了。胡同口上,停了一辆汽车,却也没留意。富家驹一想这个时候回家,捶门打壁,惊醒家里许多人,很是不便。好在到惠民饭店很近,就在那里开一个房间睡一晚罢。
  就此倒真可以洗个澡。主意想定,便一直到惠民饭店来。这饭店里茶房迎上前来,笑道:“大爷,您就只一个人吗?”富家驹道:“一个人,天晚了回不了家,只好来照顾你们了。”富家驹正在夹道上走着,只听见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茶房,这声音非常熟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晚香玉。富家驹一想道:“奇怪?她居然追着来了吗?我且别让她找着,先躲一躲,看她怎么办。”于是将身子一闪,藏在一扇木屏风后。那里正是茶房的休息所,听候叫唤的。只听晚香玉问道:“今天掉到哪间屋子去了?”一言未了,有一个人答应道:“这儿这儿,怎么这时候才来?”又听见晚香玉道:“我不是早已说了,今天许来得很晚吗?”说了那话,接上听见砰的一声,关了一扇门。这茶房看见富家驹突然藏起来,也莫名其妙,不便作声。这时富家驹走到屏风外来,自言自语的笑道:“我还以为是熟人,躲着吓她一吓,原来不相干。”茶房笑道:“这人大大有名,提起来,富大爷就知道了。”富家驹道:“提起来就知道?这是谁?”茶房道:“唱戏的晚香玉,您不知道吗?”富家驹听了这话,宛如兜胸中打一拳,十分难过。但是在表面上,依然持着镇静。笑问道:“这夜半更深,到这儿来作什么?”茶房微笑了一笑,也不作声。富家驹因要侦察他们的情形,就叫茶房紧间壁开了一个房间。轻轻的问道:“间壁住的这个人,是作什么的,你知道吗?”茶房轻轻的答道:“是一个镇守使呢。打湖南来,还不到两个月,在晚香玉头上,恐怕花了好几千了。”富家驹道:“他叫什么?”茶房道:“名字我可不很清楚,只知道他姓马。”富家驹道:“他叫晚香玉来,今天是初次吗?”茶房道:“不,好几天了。”说毕,昂头想一想,笑道:“大概是第四天了。”
  富家驹听了这一套话,心里真是叫不出来的连珠苦,在浴室里先洗了一个澡,然后上床才睡。但是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睡了半天,又爬起来打开房门。在夹道里张望张望。见茶房都已安歇了,走近隔壁的房间,便用耳朵贴门,听了一阵。那里虽然还有一点叽叽咕咕的声音,但是隔着一扇门,哪里听得清楚,空立了一会子,无精打彩的回房,清醒自醒的睡在床上,自己恨晚香玉一会,又骂自己一会,一直听到夹道里的钟打过四点才睡着了。

 
 



 
第六十五回空起押衙心终乖鹣鲽不须京兆笔且访屠沽
                 
  富家驹次日醒来,已是十一点钟,洗了一个脸,茶也没吃,慢慢的就走出大门。
  只见田大妈坐了一辆人力车迎面而来,富家驹见了她,她却没有看见富家驹。车子到了饭店门口,就停住了。田大妈给了车钱,开步就要向里走。富家驹忙叫住道:“田大妈,这样早到饭店里来找谁呀!”田大妈一回头,看见富家驹,脸上立刻变了色,红一阵,白一阵,张口结舌的说道:“大爷你早呀,在哪儿来?”富家驹微笑道:“昨晚上我没回去,住在这饭店里,刚才起来呢。”田大妈道:“我说呢。
  昨天晚上太晚了,回不了家,这可真对不住。“富家驹笑道:”是我懒得回去,不是不能回去,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田大妈这时候来了,到饭店里找谁?“田大妈道:”上海来了一个人,要请我们姑娘到上海去,我去回断他呢。“富家驹道:”这是好事呀,回断他作什么?“田大妈道:”咳!话长,再谈罢。“田大妈说完这话,匆匆忙忙,就进饭店去了。富家驹在街上雇了一辆车,垂头丧气的回家。一进房门,就见钱作揖留了一个字条在桌上。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老富,昨晚上乐呀,这时候还没回来。钱留字。“富家驹也不知道心中火从何处而起,一把就将它撕了,扔在地下,便倒在床上,摇着两只腿想心事。听差走进房来说道:”后面杨先生说了,您回来了,请您到后面去坐坐。“富家驹正也没了主意,和杨杏园谈谈解闷也好,便走到后面来。只见杨杏园捧着一本英文书,躺在沙发椅上看。富家驹道:”杨先生还是这样用功。“杨杏园将书一扔,笑道:”我很有到美国去玩一趟的野心,所以几句似通非通的英文,总不时的温习一两回,以备将来出洋应用。其实这倒是妄想了。我要是能和贤昆仲掉一个地位,我这个希望,就不成问题。可是天下事就是这样,想不到的难于登天,想得到的,反而看作平常。“富家驹心虚,生怕杨杏园绕着弯子说他,未免脸上红了起来,笑道:”这些日子,我实在荒谬极了,学校是没有去,钱倒花得不少。从今日起,我要改过自新了。“杨杏园笑道:”你怎样忽然觉悟起来了?“富家驹叹了一口气道:”咳!我到今日,才觉得娟优并称,实在是至理。把爱情建筑在金钱上,那完全是靠不住的。“杨杏园道:”我看你这样子,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何妨说出来听听。“富家驹道:”我真不好意思说。因为杨先生劝我多次了,我总是不觉悟。“杨杏园笑道:”这样说,大概是晚香玉的事了。她有什么事对你不住吗?“富家驹也不隐瞒,就将自己昨夜在晚香玉家打牌,和在饭店里碰到晚香玉的事,一一说了。杨杏园笑道:”你这弄成了偷韩寿下风头香了。“富家驹道:”说出来,杨先生或者不肯信,连这个偷字,我都是不能承认的。我想,我昨晚倒住在上风,可是晚香玉的香味,倒在下风头了。“杨杏园不觉触起他的旧恨,长叹一声道:”都道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老弟,你能觉悟,花了几个钱,那不算什么?以后还是下帷读书罢。象你这样年轻,前途大有可为。在花天酒地里,把这大好光阴混了过去,岂不可惜?不是你自己说破,我也打算劝你一番。现在你已在情场上翻过筋斗,这话,我就不用得说了。“富家驹道:”杨先生常常看佛书,要怎样入手。一定知道。象我们从来没有研究过佛学的人,也能看佛书吗?“杨杏园笑道:”何至于此,受这一点刺激,你就看破红尘了吗?
  老实说,佛家这种学说,把世事看得太透彻了,少年人看了,是要丧元气的。“富家驹道:”那末,杨先生为什么看佛书呢?“杨杏园道:”我是老少年了。你我何可并论?况且就是我许多地方,也未能免俗,这佛书算是白看了。我以为倒不必看佛书,就是把你所研究的功课,设法研究出一些趣味来,那些牢骚,自然也就会丢掉的。“富家驹道:”从今天起,我要把功课理一理了。况且不久就要年考,真要闹个不及格,那倒是笑话。“杨杏园笑了一笑,也没有说什么。
  在这一天下午,杨杏园接到李冬青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件衣服,要杨杏园转交给史科莲的。杨杏园便打了一个电话给史科莲,问道:“衣服是送过去,还是自己来取?”史科莲说:“自己来取,请明天上午在家候一候。”到了次日,史科莲果然来了。杨杏园道:“年考近了,密斯史,还有工夫出门?”史科莲道:“嗐!不要提,为着一个同学的事,忙了四五六天,还是没有头绪。”杨杏园笑道:“大概也是一个奋斗的青年。”史科莲道:“从前也许是奋斗的青年,现在要做太太了。”
  杨杏园道:“这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可以宣布吗?”史科莲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必我宣布,杨先生也许知道,因为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杨杏园道:“是了,仿佛听见人说,贵校有个学生,好好的跳楼,就是这个人吗?”史科莲道:“正是她。”于是把蒋淑英和洪慕修一番交涉,略略说了一遍。又说:“蒋淑英为洪慕修的交涉跳楼,她跳楼之后,还是到洪家去养病。她的情人张敏生,因为和我见过两次面,麻烦极了,天天来找我,叫我给他邀密斯蒋见一回面。我本想不理他,但是我看他实在受屈,所以曾去见了密斯蒋两次。真是奇怪,那密斯蒋住在洪家,竟象受了监禁,一切都失却自由,我真替她不平。”说时,脸也红了,眉毛也竖了,好像很生气似的。杨杏园笑道:“早就听见密斯李说,密斯史为人豪爽,喜欢打抱不平,据这件事看起来,真是不错。”史科莲道:“并不是我多事。密斯蒋和我相处很好,差不多成了姊妹了。我见她被那个姓洪的软禁,非常的奇怪。我们既没有写卖身字纸给人,这个身体总是我自己的。为什么让人困住家里,不能出大门一步呢?”杨杏园道:“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那姓洪的把密斯蒋关在家里,那和强盗差不多,是掳人绑票。可以叫那姓张的,以密斯蒋朋友的资格,告姓洪的一状。”
  史科莲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密斯蒋不承认姓洪的关住她,那又怎么办呢?”
  杨杏园道:“她不至于不承认。”史科莲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呀!昨日我到洪家去了一趟,我告诉她:”姓张的天天找你,你应该去见他一面。‘她说:’我姐夫不让我出门,我也没办法。‘我说:“行动自由,你姐夫还能干涉吗?’她说:”并不是他干涉我,他总劝静养,我不能拂他的情面。‘杨先生,你想这人说话怪不怪?为顾全情面,闹得行动都不能自由了。“杨杏园听了她的话,仔细一揣想,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她的话,说的并不可怪,不过密斯史没有听懂,觉得倒可怪了。你想,一个天天要她来,她不来,一个随便一留,她就不去。这哪里是人家软禁她?分明是自己愿要受软禁。我看她和姓张的要绝交了,你不管也罢……“
  杨杏园说时,望着史科莲,似乎下面还有话,他忽然淡笑一下,又收住了。史科莲道:“我看也是如此。不过我很替她发愁,她若是不回来,学业固然是荒废了,恐怕还不能得着什么好结果。我今天还去看她一次,作为最后的敦劝。她真是不觉悟,那也就算了。”杨杏园笑道:“不必了。天气很冷的,在路上跑来跑去,为别人喝饱了西北风,人家也不见情。不如在我这里便饭,然后将我的车子送密斯史回校去。”
  史科莲道:“冷倒不怕,就是怕去了,遇见那个姓洪的。我看见他那种殷勤招待,一脸的假笑,就觉有气。”杨杏园笑道:“幸而密斯史到我这儿来,我很随便的。
  不然,密斯史倒要厌我一派虚情假意。“史科莲笑道:”我说话是不加考虑的,杨先生不要疑心。“杨杏园笑道:”我也用不着疑心,冈为我招待得很冷淡呢。“正说到这里,只见听差托了一个托盘,端着一壶咖啡,两碟奶油蛋糕,送到茶几上来。
  听差将咖啡斟了两杯,自走出去了。杨杏园搭讪着将糖罐子里的糖块,一块一块,望着咖啡杯子里放。史科莲见他一直放下五块糖,还要向下放。不觉笑道:“你既喝咖啡,为什么又这样怕苦?”杨杏园道:“我并不怕苦。”史科莲道:“既不怕苦,为什么要放下许多糖呢?”杨杏园这才省悟过来了,一看手上,两个指头,还钳着一块糖呢。史科莲一说破,越是难堪。便笑道:“我听了密斯史所说密斯蒋的事情,我正想得出了神,我不知所云了。”史科莲也略略看出他的意思,并不客气,一面喝咖啡,一面吃蛋糕。因为这样,杨杏园也不便再说请她吃饭,又谈了一会,史科莲告辞要走,约了年考考完,再来畅谈。杨杏园和她提着东西,送到门口,看她雇好了车子,上了车,才转身进去。
  史科莲到了洪家,一直进去,只见蒋淑英围着炉子,在那里结红头绳的衣服。
  她见史科莲进来,连忙将那衣服,交给旁边的老妈子,让她带去。笑问史科莲道:“学堂里问了我吗?我现在身体全好了,决计明后天回学校去。”史科莲见屋子里并没有人,便问道:“你这话是真的吗?”蒋淑英脸一红,说道:“我前前后后想了几夜,觉得还是回学校去的好。况且年假到了,我总要去考一考。”史科莲见她已这样说了,当然用不着劝她,而且谈了没有多久,洪慕修就回来了。自己不愿多坐,便回学校去。
  洪慕修笑问蒋淑英道:“你这位同学,年纪很轻,衣服又很朴素,倒觉得淡雅宜人。”蒋淑英道:“你不要看她年纪轻,她很能奋斗,她现在念书是她一个人的举动哩。”洪慕修道:“这过渡的时代,青年男女,真是危险,据我看,十人就有九个发生了婚姻问题的。”蒋淑英道:“你不要瞎说,她自己念书,是因为她寄住在亲戚家里,不愿看人家的眼色,因之离开那些人,自己干自己的,并不是为了婚姻脱离家庭。她自己的婚姻,我想她一定能完全作主,谁也干涉不了,谁也破坏不了。”洪慕修觉得话中有刺,笑道:“那是自然,谁也不能干涉谁。”蒋淑英趁着这种说话的机会,便对洪慕修道:“姐夫!我在这里叨扰许多天,我实在不过意,我要回学校去了。”洪慕修听她这话,脸上并不表示诧异,很自然的答应道:“二妹怎样客气起来了?我怕你是把话反说,觉得有什么事不安适了。”蒋淑英道:“笑话了。姐夫这样招待,还有什么不安适?我到姐夫这里来,原是养病。现在病既好了,我怎样还在这里叨扰?况且马上要考年考,我当然要回学校去考的。不然,我岂不要留级?”洪慕修道:“那是当然。今天晚上,二妹不必去,明天去罢,用功也不在这一天。今天晚上,我请二妹吃小馆子,吃完饭,一同去看跳舞,这算我是欢送你。”蒋淑英道:“我又不出京,欢送什么?”洪慕修道:“实在因为令姊去世以后,你帮我不少的忙,这算是我酬谢你。”蒋淑英道:“这样说,我越发不敢当了。”洪慕修笑道:“其实都是笑话。不过因为留洋学生会,今天晚上开纪念会,我有两张票,顺便请一请你。”蒋淑英向来就羡慕这种文明的集会,听了洪慕修这样说,便欣然的答应去。
  一到了六点钟,洪慕修先换上了一套极漂亮的西服。便问蒋淑英要穿长衣,穿短衣,或是穿西服?你姐姐箱子里都有。蒋淑英道:“不必费事了,我就是随身的衣服去。”洪慕修笑道:“二妹到底是老实人,你说外行话了。象这种会里太太小姐们,是越穿得华丽,越是有身分。若穿着随随便便的衣服去,人家是要笑的。”
  蒋淑英道:“若是非穿华丽的衣服不可,我就不去了。”洪慕修道:“你姐姐箱子里有的是,你随便就可以挑一件穿,为什么不去?”于是找了一把钥匙交给蒋淑英,让她去开箱子。洪慕修把两只手插在裤子袋里,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蒋淑英正搬弄着衣服,只见金光灿灿,一件颜色鲜明的衣服,闪入眼帘。提起来一看,乃是一件鹅黄电印缎的灰鼠旗袍。周身滚着绿色的花珠辫,越是闪映生光。洪慕修在一边看见说道:“就是这件好。这件衣服,差不多做了二百块钱啦。那个时候,我正在得到一笔意外的财喜,有一千多块钱,所以给你姐姐做了一件上等衣眼。这是去冬做的,她只穿了一回,所以还象新的一样。你穿着试试看,一定很合身的。”蒋淑英一看,也是很爱这件衣裳,果然穿上。索性在衣橱抽屉里,找了姐姐的一双鞋子换了。立时,便一洗寒素之态。洪慕修因为天气冷,坐人力车是不好,叫一辆汽车来,和蒋淑英同坐,并把他夫人的皮外套,亲自给蒋淑英套在上身,然后才一路出去。到了留洋学生会,一看那朱漆的大门,四柱落地,一盏大月球电灯,照得通亮,气象已然非凡,门口汽车马车,摆了满地,赴会的人,纷纷进去。这地方真是能表现出中国人确能步武西方文明,所有进门的人,无一个男的不是西服,无一个女的不是绮罗遍体,脂粉流香。而且很多是一对一对去。蒋淑英心里想道:“幸而我换了衣服来,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下车了。”洪慕修把她扶下车来,二人进去。里面果然是钦光鬓影,履舄交错。东边大饭厅里,坐着许多男男女女,在这休息吃东西。
  洪慕修和蒋淑英拣了副坐头,叫着西崽过来,要了两份大菜。蒋淑英一面吃饭,一面看那吃饭的人,都是男女并肩,谈笑风生。那赴会的人,纷纷而来,越发的多了些。喝过咖啡,也就跟着洪慕修上跳舞厅去。这时,那院子里的松架挂着五彩绢灯,和那迎风飘荡的万国旗,互相映辉。跳舞厅里,灯光如昼,一对一对的男女含着满脸的笑容,在人堆里找着朋友说话。西边音乐队里顷刻奏起乐来,这里男女各自成双,就拥抱着跳舞。洪慕修低着声音,轻轻的问蒋淑英道:“二妹,你也会跳舞吗?”
  蒋淑英摇摇头。洪慕修道:“可惜你不会这个。你若是知道,我们也就可以加入了。”
  说话时,只见一个艳装女子,坐在一边,来了一个穿漂亮西服的男人,和她行一个礼,说了几句话,两人就挽着胳膊,加入跳舞队里去了。蒋淑英道:“这跳舞也可以和生人来的吗?”洪慕修笑着轻轻的说道:“别说外行话了,让人听见好笑呢。”
  蒋淑英道:“那末,你怎样不去找一个人跳舞?”洪慕修道:“我是可以去的,丢下你怎么办呢?我们看一会子,也就行了。”这样的跳舞,足足闹有两点多钟,蒋淑英看得乐而忘倦,一直等会也散了,方才坐车回家。
  洪慕修在汽车上问道:“你觉得有趣吗?”蒋淑英道:“有趣是有趣,但是这种的交际地方,我们当学生的人,不宜常来。洪慕修道:”那为什么?“蒋淑英道:”太繁华了。“洪慕修道:”你这话就不对。人生不过几十年光阴,不找些乐趣,老老实实的过着,那是何苦?尤其是人生的青春时代,是平生最美的一段岁月,若不在这个时候找一些快乐,到了年老,自己就有那种豪兴,处处不得欢迎,也找不到一相当的伴侣,回想今日,可惜不可惜?“蒋淑英笑道:”照你这样,青年人不应该做事,是应该玩的。“洪慕修道:”做事也要做事,玩也要玩,那些刻苦耐劳的人,我以为是没有看透世事,究竟是个傻子。“蒋淑英到了这繁华场中,本来就受了一种冲动。加上洪慕修拚命鼓吹取乐主义,仿佛也觉得人生在世一场,为什么不快活快活?那些到会的男女,一对一对,既得了精神上的愉快,物质上也是享受不尽。要说青年人,实在要这样寻快乐,才算美满。她心里这样想着,自己依傍着洪慕修坐在车里,只是出神,她的手被洪慕修握住,也不觉得。
  到了家里,已然是夜深,老妈子伺候着茶水已毕,便已走开。蒋淑英喝了一盏茶,便要回房睡去,洪慕修道:“二妹,你别忙着睡,我有一句话问你。”蒋淑英道:“什么事?”洪慕修道:“你明天果然要回学校去吗?”蒋淑英道:“年考快到,我不能不去了。”洪慕修沉吟了一会,问道:“那是留不住的了。”蒋淑英笑道:“你虽留客,也不能让客把正事都丢了呀。”洪慕修道:“二妹要是走了,小南儿就要闹了。因为他丢不下你。”蒋淑英道:“没有的话,至亲莫过于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把他丢下,也就算把他丢下了。我和他有什么深切的关系,哪有丢不下之理?“洪慕修道:”正因为他没有母亲,才要你呢。“说到这里,洪慕修一看窗户外面,夜色沉沉,万籁无声。于是又走近一步,放着很低的声音面对蒋淑英说道:”二妹,我的一番心事,你还不能谅解吗?我觉得我们要图这一生的幸福,最好是合作。“蒋淑英自和他看跳舞以来,已经心神不定。及至他表示很恳切的样子,要有话说,自己心里就乱跳起来。便掉着身去,背对着洪慕修坐下。洪慕修抢着上前,握住了蒋淑英的手道:”淑英,我一颗心早就是你的了。我希望你记着你姐姐的话,可怜小南儿无靠,允许我的要求。“蒋淑英道:”姐夫,你放手,我有话和你说。
  我老实告诉你,我是早与人有婚约的了。“洪慕修道:”我也知道一点。但是据我想,决没有人象我这样爱你。而且叫你嫁给那漂泊无依的青年,去吃辛苦,我也很是不忍。你今天晚上,没有看到跳舞会里的那些人吗?他们是多么快活?你我二人,若是能合作起来,也就一样的可以快活起来。你若是愿意吃辛苦,不要幸福,那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若得不着你,我这几个月的心事,付诸流水,我今生没有一点希望了。我就死在你面前罢。“说着就跪了下来。蒋淑英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尽管站起来说。“洪慕修道:”你不答应我的婚事,我就不起来。我不但无面见别人,而且无面见你。我这一生的幸福就靠你这一句话了,淑英!你忍心不答应我吗?
  你一点都不能怜借我吗?你这一走,我只有两条路,一是出家,一是自杀了。“说着,那声音越短促越凄惨,竟会掉下泪来,于是举起衫袖,在脸上擦泪。蒋淑英道:”这也不是什么悲惨的事呀,你怎会哭起来?“洪慕修见她一说,越发的大哭起来。
  呜呜咽咽,闹个不止。蒋淑英坐在椅子上,他就伏在椅角上哭。蒋淑英本想详详细细解说几句,无奈他哭得抬不起头来,无词可进,真闹得蒋淑英没奈何。只得说道:“你这也不是尽哭的事呀,有话你起来再说。”洪慕修道:“淑英,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吗?”蒋淑英道:“我也有我的苦衷,你让我慢慢的对你说,你只管起来坐着。
  你这样子,倘若老妈子撞了进来看见,怪难为情的。“洪慕修道:”那我不管。你不答应,我是不起来的。“蒋淑英皱着眉顿着脚道:”你这样子,叫我怎说话呢?“
  洪慕修看她的样子,差不多算是松了口了,这才站起来。蒋淑英道:“你对我这一番心意,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洪慕修一听她说到但是两个字,赶快的拦住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只要你愿意答应我的婚事,决没有人有权干涉你。“
  蒋淑英道:“虽然没有人干涉我,但是我自己的良心可以干涉我。”洪慕修道:“我对你这样表示诚意,难道还不能得你一分同情吗?不然,为什么答应了我的婚事,你良心就要干涉你?”蒋淑英道:“我不是那样说。你不知道我还认识一个姓张的吗?”洪慕修道:“认识他要什么紧呢?无论男女,一个人总有几个朋友。就是朋友关系密切,却也不能干涉朋友的婚姻大事。”蒋淑英道:“你可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洪慕修道:“我全知道,你不用说了。你若不能允许我的要求,干脆你就说个‘不’字,只要你说了这话,断绝我的妄念,我自然有我一番打算。”
  蒋淑英在洪家住了这久,受了洪慕修种种优待,心已软了一半,这是不能坚决拒绝者一。加之,洪慕修是部里一个秘书,对于物质上的供给,很是令人满意。张敏生呢,只是一个穷学生。这其间,当然洪慕修可取,这是不能坚决拒绝者二。若谈到感情,洪慕修目前的情形,简直以性命相争,这又是断断不能坚决拒绝者三。
  惟其如此,所以总想洪慕修谅解,不要求婚。如要自己说出一个“不”字,却没有这种勇气。但是要说答应呢,自己和张敏生虽没有正式订婚,但是两人必然成为夫妇,都已默认。就是朋友方面,大家常常说笑,也成了公开的秘密。这时要抛弃姓张的,一来不忍,二来怕生枝节,三来怕外人议论。因此在允与扳两上字上,自己都不能决定。当蒋淑英尽量犹豫的时候,洪慕修握着她的手,做很恳切或焦急的样子,望她答应。洪慕修越是这样,她越是没有了主意。洪慕修道:“你到底怎么样?
  你若是不做声,我就算你默认了。“说时,将正屋门一关把背撑着门,静静的立着,听蒋淑英的吩咐。到了这时,蒋淑英不依允,也只有依允的一法了。
  到了次日,蒋淑英已不谈上学的事,据洪慕修的意见,家里正缺少人主持蒙政,蒋淑英嫁过来了,就不必到学校去,年考不年考,就不成问题了。她这天既然没有到学校去,史科莲料定了她已实行要嫁姓洪,也就不去再多她的事。可是此日下午,张敏生又到学校门房里来,请史科莲问话。史科莲也不让他上接待室,就在学校门口挡着张敏生,正色说道:“张先生我们并不是朋友。我不过因为密司蒋的关系,给你带了几回口信,并非我喜欢多这种事。你们的事还是请你们自己去解决。张先生常常到我们学校里来,很不合适。我要说句很爽快的话,彼此都应该避嫌疑才是!”
  张敏生拿着帽子在手上,微微的鞠了一个躬。说道:“我原因为密斯史非常任侠,所以敢来问一两句话。而且我除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去打听密斯蒋的消息,只好来麻烦。既然密斯史认为不便,以后决不敢来烦扰。”说毕,抽身就走。自己正是满怀悲忿,现在又被史科莲说了几句,越发的难受。他自己一人,一面走着,一面低头想心事,抬头一看,路旁有一家大酒缸,忽然想起喝酒来。于是走进酒店,就在那大缸边坐下。
  这种酒店,是极其简陋,一个一丈来见宽的铺面,东西横列着两口极大的酒缸,倒有一小半埋在上里。缸面上,铺着缸盖,也象桌面似的。上面摆着几小碟东西,什么油炸麻花,花生豆,咸鸭蛋之类。另外有一张一尺见方的桌子,横摆在小柜台面前,上面也摆了几个小碟子。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一杯酒放在小杭凳上架着,一只手抱扶着膝盖,一只手扶着酒杯子出神。看他嘴上也有几根稀稀的长胡子,他不时的把手去慢慢理着。张敏生正和他对面,他也偷看了几眼。这酒店里,就是掌柜一个人,没有伙计,他正靠着柜台上几只小瓦坛,在那里看小报,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张敏生进来坐下,连忙丢了报,笑着问道:“您来啦,喝酒?”张敏生道:“喝酒,来一壶白干。有什么下酒的?”掌柜的一看他穿西式大衣,不是主顾,大概还是初次到大酒缸,笑道:“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下酒的。待一会儿,有一个卖烧肉的来,你可以切些烧肉吃。”张敏生道:“好!你先把酒拿来。”掌柜在那瓦坛里打了羊角壶一壶酒,放在他面前,又送了一份杯筷过来。这时张敏生又看喝酒的那人,穿了一件羊皮黑布大马褂,反卷着一层衫袖。手腕上带着一只绿玉镯子,完全是个旧式的人物。可是看他的胳膊,筋肉结实,那手指头黄黑圆粗一个,并不像斯文人。他一双眼睛,却是垂下眼皮来看人,好像不肯露他的眼神一般。一张马脸有几个白麻子,脸上被酒气一托,黄里透红,精神极是饱满。张敏生一看,这人虽没穿长衣,气概非凡,恐怕不是下贱之辈,一时又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这一来,倒把自己一腔心事,扔在一边,不住的偷看他。自己闷闷的喝了半壶酒,卖烧猪头肉的,背着一只小木盆,走了进来,把盆放在地下,自己也蹲着抬起头来问道:“先生,要肉吗?”张敏生笑道:“我不是先生。有几个先生上大酒缸来喝酒的?”
  这句话说了,连那个喝酒的胡子也笑起来了。便搭腔道:“你老哥这话很对,可是象您这个样子,到哪儿也有人叫先生。”张敏生拍着衣服道:“大概是这件旧大氅的原故吧?”一面说笑,一面买了一大块猪头肉。卖肉的切好,张敏生分了一半,送到那胡子面前,说道:“老人家,这个送你下酒。”那人道:“咱们并不认识,你请我吗?”张敏生笑道:“我请了您以后,就认识了。”那人道:“你这大哥说话痛快,我交你这个朋友,咱们坐到一处喝两盅,好不好?”张敏生听说,就把酒菜搬了过来,对面喝酒。后来一谈,才知道这人叫袁卫道,前清是开镖行的。现在没有事,靠他儿子养活。他只说他儿子是一个学校里的技术教师。张敏生道:“令郎就是袁经武先生吗?老先生,失敬!失敬!”袁卫道笑道:“刚才你自己说了,这大酒缸没有叫先生的人来,怎么您也叫起先生来?”张敏生见他说话,极为痛快,便有些高兴,和他喝酒吃肉闹了一下午,问明了袁经武的地点,约着明日去拜会,会了酒账便走出酒店来。
  这时,淡淡的黄色日光,照在人家西边墙上,空气里一点阳气也没有。那挟着尘土高飞的西北风,向人扑面而来,令人走路都抬不起头。衫袖及脊梁上,只觉得一阵阵寒气袭人。张敏生本想挟着酒兴,到洪慕修家去,当面质问蒋淑英去的。这时酒被风一吹,在胸中荡漾起来,人有些支持不住。便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迳直回家去。正走到王府井大街,有一辆马车,追上前来,偶然一看马车里面,坐着一男一女,笑嘻嘻地。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蒋淑英。张敏生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一股热气,由胸中勃发出来,直透心顶,一时天旋地转,人几乎要从人力车上跌将下来。马车快一点,不多一会,已走到人力车子前面去了。正好马车后那片玻璃窗,并没有放下窗帘,在后面看那马车里面,蒋淑英和那男子并肩而坐,时时交头接耳,很亲密的说话。张敏生只是发冷笑,鼻子里不住的发出来一个哼字的声音。那马车到了东安市场后门停了,蒋淑英扶着那男子下车,并排的走进东安市场去了。

 
 



 
第六十六回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禅关拥雪僻地更逢僧
                 
  却说张敏生遇到了蒋淑英,心里非常难过,一路走着,一路揣想。心想,那男子一定是洪慕修。这时他二人精神上物质上都感受着愉快,自然舒服。我用冷眼看你吧!现在我且不理你们。张敏生坐在车上呆想,车子已到了市场北门。忽然一想,我何妨也到市场里去走走,看她在里面,究竟作些什么。这么一想,立刻叫车子停住,给了车钱,自己进去。先在市场兜了一个圈子,没有碰到。回头重又走回来,只见他两人在一家洋货铺里买东西。洪慕修低声下气含笑问蒋淑英,要这样还是要那样。这洋货铺门口,正有个卖纸笔的摊子,张敏生一面买笔,一面对洋货铺里望着。蒋淑英起先并没有向外望,也没有看见张敏生。后来起身要往外走,见张敏生正站在门口,四目相视,立刻涨得满脸通红,心里也就情不自禁的,扑突扑突跳将起来。在洪慕修他并不认得张敏生,自然也不觉得蒋淑英有什么特别情形。便挽着她一只胳膊,说道:“走罢,我们吃面去。”蒋淑英既不能拒绝他搀扶,又不好意思和张敏生招呼,只得退在洪慕修身后,低着头走路,和张敏生挨身而过。卖笔的问道:“先生,你倒是要笔不要?”张敏生这才不呆望着这一双比翼之影,付了笔钱,就随后跟来。看见他们进了一家小铺子,也就跟着进去。听见他二人在一间屋子里说话,便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坐了。只听蒋淑英说道:“刚才真吓我一跳,我遇见那个人了。”洪慕修道:“是那个姓张的吗?你在哪里看见他,怎样不作声?”
  蒋淑英道:“就是在那洋货铺门口。那个穿破西装,傻子也似的站在摊子边,那人就是。你正搀着我呢,我怎样好作声?”洪慕修笑道:“你从前不是说,他的学问很好吗?这会子也说他是傻子了。”蒋淑英道:“傻他是不傻,不过读书读成了一个书呆子,没有活泼的精神。”张敏生听到这种批评,爽然若失。自己本打算当面去见蒋淑英,去质问她几句的。现在一想,就是去质问她几句,她也未必自己认为无理。由此看来,天下人除了自己,是靠不住的。胡乱吃了一碗面,也不再往下听了,会了账,一个人快快不快,走回寄宿舍去。天气既冷,酒意也没有散尽,打开被眼便睡了。到了次日,在寄宿舍里闷坐了半天,懒去上课,也懒去会朋友,随手拿了一本拜伦的诗,坐在火炉边看,看不了几页,就发生厌倦。忽然一想,昨日和袁卫道有约,要去拜会他父子两个,我何不去和他谈谈。他那人非常痛快,请教些武术,也可以一破胸中的积问。于是立刻披了大衣,到袁卫道家来。
  因为袁经武是个技术教师,家里也有个小小客厅,听差把他一引,引到小客厅里来。正中横着一张红木炕,上悬信武将军亲笔画的一丛墨竹。旁边是彭刚直一副对联,“威武不能屈,力行近乎仁”。左壁悬了一张前任总统画的一笔虎,也有一副老对联配着,是“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右壁四副故事画,乃是圯桥进展之类。对面对,一列八把太师椅。炕几和方桌上,也陈列一些古玩,却有两样特别的。一是一柄古剑,一是一只磁器的五色斑斓神虎。张敏生一看,这屋子里,倒是别有风趣,一望而知袁氏父子,虽是武人,却也很解事。不多大一会,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了一套猎装,黑黑的皮肤,身体魁梧,精神饱满。一脚跨进门,对张敏生注视了一番,然后笑道:“你老哥,莫非是来会家父的?”张敏生道:“阁下是经武先生?”袁经武笑道:“草字经武。昨天家父说了,今天有位张先生到这里来,我想就是张先生。”张敏生道:“兄弟姓张,老先生在家吗?”
  袁经武道:“在佛堂里,可以引张先生去。”于是他在前引导,转了几个弯,进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上面三间正屋,全打通了,正中悬着一副如来入定的大圣像,下面一张琴台,只陈设了一只墨石古鼎,一磁盘香椽,一只大木鱼,并没有信香纸烛之类。屋子四周,都是经书的架子,和百叶梅花的小盆景。不但没有古玩陈设,连桌椅都没有。地下干净无尘,一列排着五个高矮蒲团。袁卫道和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和尚,相对在蒲团上坐着。老和尚手里念着一把佛珠,用指头一个一个的掐着,眼睛似闭不闭,脸上似笑不笑的和袁卫道谈话。张敏生一进门,他两人都站起来,袁卫道便给两个人介绍,那是张先生,这是清水方丈。张敏生见老和尚慈祥的面目,和蔼可亲,便对他一鞠躬。清水合掌笑道:“我们有缘,请坐。”袁经武退出去,他们三人都在蒲团上坐下。张敏生和袁卫道谈了几句话,那和尚却是手上掐着珠子,一声不响。
  袁卫道道:“昨天我在酒店里看见你,心神不安,拚命的喝酒,我就料你精神上很不自然。今天你又变了一个样子,好象心里有一桩事,极想丢开,又丢不开似的。
  我听你说话之中,不断的想心事,常常丢了下旬,你心里一定很乱呢。“清水笑道:”何必管人家的心事?“袁卫道道:”我问明白了,好替他帮忙。“清水摇摇头笑道:”这个事,你不能帮忙。“袁卫道道:”怎么不能帮忙?“清水笑道:”生米煮成了熟饭,应当怎样?“袁卫道分明知道是一句机锋,可以参禅,但是自己是个豪爽人,哪里能这个,却是默然无语。张敏生本来喜欢研究哲学,佛书也看过一点,这时听了清水的话,忽然大悟。便道:”生米煮成熟饭,就吃了它。“清水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着张敏生的肩膀道:”你有缘。“说毕,掀门帘笑着去了。张敏生呆了半天,便问袁卫道道:”这老和尚在哪个庙里?“袁卫道道:”他是个有德性的和尚,和北京城里这些开和尚店的和尚,是不通往来的。他现在住在后门一个小庙里,只有一个粗和尚给他烧饭。许多大庙大寺请他去,他都不去。据他说在北京城里稍微耽搁一两个月,就要上五台山去。我向来不喜欢和尚老道,因为他们全是些混帐东西,惟有这个老和尚,真是干净人,我自从认识他以后,非常佩服他,也慢慢的信佛了。“张敏生听了袁卫道的话,自己默然了一会,说道:”老先生的话不错,这个和尚,是个有本事的和尚,和他多谈几句话,也要开智慧的。“
  张敏生谈了一会,自回寄宿舍来。一个人间坐了一会,忽然一笑,连忙打开抽屉,取出信纸信封,写了三封信,这三封信,一封是呈给校长的,说是本人要到一个远地方去,呈请退学。一封是留别各位同学的,说是本人要到一个幽静地方,去研究哲学,恐怕以后不容易见面了。一封是写给他叔叔的,说是自己看破了世事,要去出家,家里不必找了。张敏生将信发出去,一直便来找那清水方丈。清水捧着一本经,正盘坐在蒲团上,并没有注意身外,张敏生走上前,恭恭敬敬,双膝一屈,就对清水跪了下去。清水一抬头笑道:“你不是在袁家相会的那位张先生吗?到这里来做什么?对老僧行这个大礼,却是不敢当。”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来。张敏生道:“师父曾说和我有缘,我是来结缘的,希望师父慈悲慈悲,收留我做一个弟子。”清水道:“什么?你想做和尚?做和尚并没有什么快活。”张敏生道:“没有什么可以快活,那才是真快活。”清水笑道:“好,我收留下了。我们厨房里,你们大师兄正在煮饭,你帮着他煮饭去。”张敏生欣诺,就做饭去。自这天起,高高兴兴,做他的和尚。可是他的同学,接了他的信,见他不知去向,有知道失恋这段故事的,都疑他自杀了。
  张敏生除了几个同乡而外,要以吴碧波最是他的好友。他告别的信,就是要吴碧波转告各同学的。吴碧波看了,心里很是难过,就在他书架子和箱子里,和几个同学,公开的翻了几遍,没有找到可以寻他的线索。又过了一天,来替他收拾东西,在一个信纸盒里,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写明德女子学校,蒋淑英女士收,忽然之间,触动了灵机,心想那学校里,不是有杨杏园一个女友吗?何不托杨杏园去打听,准有些蛛丝马迹,可以明白。这样想着,先打好了一个电话,约他在家里等。见了杨杏园,便将张敏生失踪的话,说了一遍。杨杏园道:“这事你怎么一点不知道?
  你没有听见女学生跳楼一段新闻吗?“吴碧波道:”仿佛听见过一回,可是不料这事就和张敏生有关。“杨杏园道:”这个蒋女士,已经另行嫁人了。就是那位张君退学出走,她也未必知道。而且张君是失恋的人,他要出走,若把出走的地方,告诉蒋女士,显然是要蒋女士去挽回他,更觉无聊了。他不走则已,既要走,对于蒋女士,是绝对不提一字的。这要到哪方面去打听张君的下落,真是问道于盲了。“
  吴碧波道:“你这话很有理。难道这人的下落,就一点探听的法子都没有吗?”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现在让我来当一回福尔摩斯试试看,也许可以查出来。你愿意当我的华生吗?”吴碧波道:“我可以跟着你去查。我看你是怎样的查法?”
  杨杏园道:“你今日且先回去,明天十二点钟,你可以在张君的寄宿舍里等我。我先到他房间里检查一下。他屋子里的东西,想必你们已经翻过了一次,希望你们不要再翻,让我到了再说。”吴碧波笑道:“说做福尔摩斯,你就真摆出大侦探的架子来了。”杨杏园道:“你别管,姑妄试之。”吴碧波点一点头,笑着去了。
  这天杨杏园打一个电话,给史科莲,将张敏生失踪的事略说了一说,问张敏生有几天没来了。据史科莲说,照日子算,在张敏生失踪的前三日,就不见他的面了。
  杨杏园记着了,到了次日,正是星期,按着时间,便到张敏生的寄宿舍来,吴碧波果然在这里等候。杨杏园将张敏生的箱子书桌,都检查了一次,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后来在抽屉里寻到了一个袖珍日记本子,杨杏园连忙抢在手里,对吴碧波一扬,笑道:“哈哈!线索在这里了。”可是一翻呢,记到他失踪的前三天为止,以后就没有。空欢喜一场,一点影子没有。杨杏园将日记本交给吴碧波道:“这里面,大概有不少的情支在内,我不便看,你给他保存起来罢。”再在抽屉里一翻,都是些不相干的稿纸抄本之类,抽屉角上,倒有几张名片,和一个邮票本子,一个上海朋友的通信地点,大概是夹在日记本子里面,一块儿落了出来的。杨杏园全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吴碧波道:“怎么样?你以为这个通信地点的字条,是个关键吗?”杨杏园道:“这个也许是关键之一,不过不能说定。只是这里几张名片,都是崭新的,并且全夹在日记本子里,一定是新得来的。你看看这名片上的人名字,有熟的没有?”
  吴碧波接过来一看,共是四张名片,有两张认得,两张不认得。说道:“这里面两个是他的同乡,一定不知道他的去处,若是知道,他早已说出来了。这两张一个姓贺的,一个姓袁的,我却不认识,也许是他的生朋友。”杨杏园道:“在泰出走前几日,和生朋友往来,这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向这生朋友去打听打听,也许有些线索。”一面说着,一面检查零碎东西。抬头一看,帽架上悬着一顶呢帽,远看去帽匝的围带上,夹了一张小红纸条儿。连忙去取下来一看,却是一张电车票,那电车票上记的站名,在百花深处一站,红铅笔画了一条线,是表示在那里上车的。杨杏园道:“你们这儿到西北城,路很远啦,他到那儿去作什么?”吴碧波道:“这电车票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月的,有什么关系?”杨杏园道:“要是很久的,不会还插在帽子上。就是插在帽上,露出来的半截,和这藏在帽带里的半截,应该是两种颜色。现在看那颜色,却是一样,一定没有好久的日子啦。我们再查一查他的日记,在十天半月之内,提到上了西北城会朋友没有?”吴碧波听说,当真查了一查,在一个礼拜之前,倒有一笔,提到了那个姓贺的。至于姓袁的这张名片,和百花深处那张电车票,却一点没有交代。杨杏园笑道:“碧波,我对这事渐有线索了。我猜这张电车票和这张名片,就是他失踪的前一两日得到的。这个姓袁的,我仿佛听说他是一个技击家。这位张君去找他,难保不是请他作黄衫客古押衙哩。”吴碧波一拍手道:“对了,准是这样。我现在想起来了,这袁经武是个有名的技击家,他在西北城住家,他家必有电话。我们查一查电话簿,百花深处一带,有没有姓袁的,若有,这电车票就是访他而得的。”杨杏园笑道:“你这个提议不错,真是我的华生了。”连忙叫听差,拿了电话簿来。一查,果然袁经武家有电话,号码下注的地点,离百花深处不远。两个人偶然学做侦探,所要的线索,居然迎刃而解,真是大喜若狂,连忙就到袁经武家来拜会,由吴碧波委婉的说出来意。袁经武道:“不错,他是到舍下来了一次。昨天听到家父说,他已跟着清水师父出家了。这两天以来,家父还只是叹息呢。”于是便把清水和尚住的庙址告诉他们,请他们自己去寻访。
  他两人也叹息一番,道扰而出。吴碧波道:“趁着今天礼拜,我索性到庙里去找他。
  你一个人回去罢。“杨杏园道:”这位张君忽然出家,我又是怜惜,又是钦佩,我也跟着你去看看。“吴碧波道:”那就好极了。我们都没吃午饭,先在小馆子里,吃一点东西再去罢。“于是二人在路旁一家小教门馆子里吃了午饭,约摸耽搁了一小时的工夫。出得店门,只见半天里飘飘荡荡,下起雪来。这雪片又大又密,半空中白漾漆的,由马路这边看马路那边,竟模糊不清。吴碧波道:”好大的雪,回去罢。“杨杏园道:”要什么紧,下在身上,一拍就落了。这时去访人,是冒雪,回家去,也是冒雪。我们正在兴头上,不要扫兴而返。“吴碧波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罢。“两个人冒着大雪,坐着人力车,就向袁经武指的那个地方来。
  到了那里,原来是靠城墙脚下,半边人家的冷街市。这时,经过一场大雪,地下已是一片白色。一带矮屋,面着城墙,都闭上了大门。雪地里,除了杈杈桠桠,三四棵无叶枯树而外,没有见一个人影。杨杏园道:“好荒僻的地方,这个地方,倒是宜于建设庙宇。”于是两个人跳下车来,在雪地里走着,挨着人家,一家一家找去。不多远,有两棵老树,立在雪里,树底下,有两堵红墙,被这高树一比,越发见小。墙上爬着扒壁虎的枯藤,零零碎碎,撒上一些雪,风吹着,沙沙地响。红墙中间,有两扇红门,也是紧闭着。门上横着一块匾,乃是宝树寺三字。吴碧波道:“就是这里了,让我上前敲门。”敲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开门。吴碧波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黑和尚。穿着一件黑布棉袖,又是满脸的落腮短胡子,他身上也扑了几点白雪,他将手扑着,不在意的问道:“我们这里是庙,二位走错了吧?”杨杏园便抢着说道:“知道是庙,因为这雪下得太大,车夫望不见走路,想在贵刹暂避避,讨一口热水给车夫喝。”那和尚道:“热水倒是现成,就都请进来罢。”吴碧波会意,和杨杏园闯进佛殿,见一青年和尚,穿着灰布僧袍,正笼着衫袖,站在屋檐下,看瓦上的积雪。吴碧波一看,正是张敏生,不觉失声喊道:“敏生兄。”张敏生回转头一看,见是吴碧波,脸色一变。但是立刻他就镇静着,放出笑容来,和吴碧波合掌为礼,笑道:“阿弥陀佛,这大的雪,你怎样到我这里来了?你是特意来寻我呢,还是无意中碰见呢?”吴碧波道:“自然是特意来的。而且有一位朋友,非常的钦佩你,和我一路来拜访。”于是便介绍杨杏园和他相见。张敏生道:“二位冒雪而来,真是不敢当,请到里面坐罢。”于是把他二人引到佛殿左边,一间小屋子里来。上面也供着一个神龛,虽然还洁净,黄色帷膜,都变成灰色了。上首摆了一张小斋饭桌,和着三条板凳,已经都分不出什么颜色。下首一列放着几个蒲团,和一个白灰煤炉子。此外,这里别无所有。吴碧波看见萧条如此,庙里的清苦,就不必说了。大家围着那张小斋饭桌坐下。张敏生就找了一把泥瓷壶,三只白瓷粗茶杯来。看他揭开壶盖,在笼下掏出一个黄纸包茶叶,放了下去,就将白炉子上的开水壶来沏上,斟出三杯茶来,放在桌上。吴碧波道:“我还没有请问你的法号呢。”
  张敏生笑道:“我现在叫悟石。可是我这个和尚,倒是很随便,你愿意叫我敏生,依旧叫我敏生,都未尝不可。”杨杏园道:“我看法师说话,极是解脱,在这萧寺之中,安之若素,没有大智慧的读书人,决计办不到。法师的前途,未可限量。”
  张敏生笑道:“这不敢说,只是看各人的缘法。”杨杏园道:“我见了法师,也引起了我出尘之想,我也很愿意出家了。”张敏生没有作声,对他微笑。吴碧波见杨杏园只谈一些没要紧的话,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张敏生道:“你这回出家,实在出于我们意料以外。究竟为着什么原因?”张敏生道:“碧波,我听说你也抄过佛经,至少懂得一点浅近的佛学。佛家不是有绮语一戒吗?”吴碧波笑道:“我怎样不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出家,又不是教你说些风流佳话,破坏清规。”张敏生道:“我正是为着犯了佛家十戒,所以赶快出家。到了现在,从前那些烦恼事情,还提它作什么?”吴碧波道:“你对于以前的事,能不能略说一点,好让我告诉一班好友,让他们放心。”张敏生道:“进了佛门,就是极乐世界,你致意他们,都放心罢。”吴碧波道:“唉!我不料你一入空门,变了一个人了,竟是这样冷淡。爱情这样东西……”杨杏园见吴碧波不识时务,以目示意,摇头学着佛语道:“不可说,不可说。”张敏生哈哈大笑,说道:“杨先生真是解人。”吴碧波道:“我是一个俗人,实在不懂佛家的奥旨。不过我们好容易找着了你,以后躲避不躲避我们,我不敢说定。你有什么未了的事,尽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去办。”张敏生道:“我没有什么来了的事。有了未了的事还出什么家?”吴碧波道:“据我看,你未了的事,太多了。就依学校里,你丢下来的那些书籍行李而论,也不能不有一个交代。”
  张敏生笑道:“那些东西,管它怎么样呢?我看见就算是我的。我现在看不见,与我就无干了。东西是这样,其他一切,也是这样。阿弥陀佛,象这一类的话,你不要谈罢。”吴碧波明知道他这些话,是把一切世事看空,全不挂在心上了。可是眼睁睁一个至好的朋友,就这样斩断情缘,和这个世界,绝无关系,另外成了一种人,究竟心里也觉着黯然,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说了。我们朋友还是朋友,我希望你以后常常去会我。”张敏生道:“那自然可以。”说时,抬头望窗外一看,说道:“雪已经住了,你二位快走罢。再过一会,又下起来,天色一晚,就不好走了。”杨杏园很知趣,立刻逼着吴碧波告辞。吴碧波道:“我听说老方丈,道德很高,能不能引我们见一见。”张敏生道:“见了也无甚可说。出家人是不讲应酬的,不必见罢。”吴碧波没法留恋,只得告别出来,一走出大门,那两扇庙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吴碧波道:“咳!这个人竟是铁打的心肠,一点情义都没有了。”杨杏园道:“他大概因为是初出家,怕道力不坚,就容易摇动,所以不得不如此。”说着,各人又叹了一口气。倒是杨杏园十分钦慕,回得家去,做了一篇《雪寺访僧记》,登在报上。
  这一篇记,恰好被蒋淑英看见了,她这才知道张敏生做了和尚。她仔细一想,张敏生本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从来都说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并没有这虚无寂灭的意思,现在突然改变了态度,不用说,一定是为着我和他脱离关系,受了刺激,所以把世事看破了。好好一个青年,为了我抛弃一切,跑到破庙里去吃苦,学业也丢了,家庭也丢了,一生的幸福也丢了,实在可惜。由可惜这一点,又慢慢想到张敏生许多好处,自己无故的抛弃他,实在没有理由。这样一想,心里非常难过。她是早上看的报,由早到晚,人就象脏腑里有病似的,说饿不是饿,说渴不是渴,只是一阵一阵心里放着一团热气,郁结一般。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晚饭也没有吃,便倒到床上去睡了。睡也睡不着,那无情的眼泪,只在心里一刻悔恨之间,便涌泉似的流了出来,把一只白绫芦花枕头,染湿了大半边。再又回想到洪慕修,虽然有几个钱,又是个外交官,究竟年岁比张敏生大多了,论起学问人品来,也不如张敏生。
  自己图了物质上的享受,牺牲了真爱情,牺牲了学业。甚至于许多的朋友,都以为我无情无义,看不起我,于是又牺牲了人格。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悔,再想张敏生对我很平淡,也还罢了。偏是他又出了家,不说我良心上过不去,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啦?想到这里,就萌了死念。看见桌上,有一把剪刀,猛然间爬起来,便拿在手上打算自杀。当她伸手拿着剪刀之时,恰好洪慕修从外面走进房来。说道:“你不是不舒服要睡吗?怎样又爬起来了?”蒋淑英道:“我睡不着,起来要茶喝呢。”
  洪慕修和她说话之时,一看她脸上泪痕狼藉,很是诧异。又见她手上拿着一柄剪刀,只向身后藏掩。连忙上前,将剪刀夺了下来,握着她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他不问犹可,洪慕修一问,蒋淑英哇的一声,哭将出来。洪慕修摸不着头脑,说道:“好好的,怎么样闹起来了?真怪呀。”蒋淑英倒在床去,便伏在枕头上,只管息率息率的哭。洪慕修坐在床沿上,侧着身子,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只手给她理鬓发。低着头,轻轻的问道:“你倒是说,为什么事受了委屈。只要是我错了,我都可以认错。”蒋淑英这一团委屈,怎样说的出来?说出来了,又显然是不满意于洪慕修。所以问的他尽管问,哭的还是尽管哭。洪慕修顿脚道:“这真是急死人了。你一句话也不说,倒尽管是哭,这样拚命的哭,就哭出道理来吗?”蒋淑英道:“你不要误会了,我并不是埋怨哪一个,也没有受哪一个的委屈。我想我的事做错了,心里难受。”洪慕修听她的话音,已经明白了一半,故意问道:“你有什么事做错了?我很不明白。”蒋淑英道:“你不明白就算了,也不必问。”洪慕修道:“你闹到这个样子,我怎能不问哩?你设身处地和我想一想,能够不问吗?”
  蒋淑英道:“你把桌上那个报纸的副张,仔细看一看,你就明白了。事到如今,叫我说什么呢?”洪慕修听了她的话,当真捧着报仔细看了一看。当他看到那篇《雪寺访僧记》,上面有几句说:据友好相传,上人之所以皈依我佛,情海归搓,实亦有托而逃。但言及于此,上人合十称佛,作拈花微笑状,不及一字耳。是真大解脱欤?
  抑其蕴悲苦于中,以减口率欤?不可知也。虽然,上人愈如此,愈令旁观者叹息痛恨情场多不平事。尘海茫茫,使果有其人。一问上人身居萧寺,闭门于深雪之中,亦有所动于中否?色即是空,我悟矣。
  洪慕修看了这几句话,知道蒋淑英受的刺激太深,便对她笑道:“你理他呢。
  据我看,这一定是人家弄诡计的,来破坏我们的幸福。这出家是迷信的事,那姓张的是个学科学的人,和这些迷信,冰炭不相投,他怎样会去出家。这一篇记,一定是他化名做的,正要你看见,好怜惜他呢。这种欺骗女子的手段,十分卑污,亏你还相信他呢。“蒋淑英听他所说,也有些道理。便道:”他怎样知道我们就看了这份报,特意登在这上面。况且那篇记署名的人,就是那报馆里的记者。他化名冒充别人可以,在那家报馆投稿,就冒充那家报馆的记者,人家肯替他登出来吗?“洪慕修道:”也许那报馆里的人和他认识,他托人家做的,也未可知吧?你这个傻子,不要上人家的当了。“蒋淑英经他这样一再相劝,也就罢了。洪慕修总怕她还把这事搁在心上,又再三的对她说:”这种事,在爱情场中,是很平常的。慢说姓张的并没有出家,就是真个出了家,这也只好由他。无论是谁,到了演成三角恋爱的时候,总是两个成功,一个失败。设若这回我要得不着你,不是一样的失败吗?据我想,岂但出家,恐怕性命都难保呢?“蒋淑英听了,一撇嘴道:”得了,你说人冤我,你才真是冤我哩。“于是他俩说笑一阵,把这事就丢开了。

 
 



 
第六十七回对席快清谈流连竟日凭栏惊妙舞摇曳多姿
                 
  却说蒋淑英听了洪慕修的话,把事丢开了。可是洪慕修总怕报馆里再帮张敏生的忙,于是次日在部里公事房里,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报馆去,将张敏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哪知道编稿子的就是作访僧记的杨杏园。杨杏园看了,倒不觉大笑一阵。
  过了两天,已经快到阳历的年尾,史科莲在学校里已放年假,便带了一包东西,来看杨杏园。这时,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笔作文,偶然一抬头,见史科莲进来,隔着玻璃窗点头道:“请进请进。”史科莲一直走进他写字的房间来,将手上那个纸包,放在他写字桌上,笑道:“这是送杨先生的一点东西,请你收下。可是等我走了,你才打开来看,我在这里打开来,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杨杏园见纸包的漏缝里,露出一小块毛绳,便笑道:“不用打开,我也看见了。你这何必?一件毛绳衣眼,价值要几块钱。老实说,在你这种经济状况之下,还不能送人家这一种礼。”
  史科莲道:“就为这个,才不让你打开看哩。褂子都不能办,只凑了一件小坎肩。”
  杨杏园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厌毛绳衣服那两只衫袖太小,绑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史科莲道:“这样一说,倒是花钱少,礼倒进得好了。”杨杏园道:“送礼原是一种人情,不应该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买卖了。好象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去看张敏生君,他在白炉子上作开水,把瓦瓷壶沏茶敬客。我们一样的感谢他招待,并不觉得怠慢。”史科莲道:“我正要问这件事情。听说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吗?”杨杏园道:“怎样不真?”便把那天到庙里寻张敏生的事说了一遍。史科莲道:“这人太无出息。为和一个女友绝交,何至于就去做和尚。”杨杏园笑道:“象这样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还有为这种事自杀的哩。”史科莲道:“这种办法,我不同情。青年人应该奋斗,为什么弄出这种丑态来。”杨杏园道:“爱情上失败,和事业上失败,那完全是两种事,没法子奋斗的。譬如张君是失败了,要说奋斗,怎样奋斗呢?一死劲的还去找那密斯蒋吗?或者和那个姓洪的拚命吗?但是密斯蒋总不睬他,他也没有办法呀。”史科莲道:“那有什么难?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这事不就结了?自己已经受了欺,再要自杀或者是出家,不但一点碍不着别人的事,自己越发委屈了。”杨杏园笑道:“要那样说就没有事了。这爱情是一样神秘的东西,情场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别样的人不同,他也含种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动,你要用常理去推测,那会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史科莲笑道:“这话我就一点也不懂。谈爱情怎样会含神秘的意味?”杨杏园道:“要说所以然,我就说不出来。若是说得出所以然来,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莲想了一想,笑道:“杨先生既说这话,我想总是对的。因为杨先生这两年环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杨先生又喜欢做诗,做诗的人,是喜欢谈情的,当然很在行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报上的新诗,总是谈着甜蜜的爱,所以认为我们做旧诗的人,也是这样。”史科莲皱着眉道:“新诗,我向来就怕看得。我觉得他们那些话,没有一句不带几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爱人譬作小鸟儿,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当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总长,我就要请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这些无赖的文人做爱情诗。”杨杏园笑道:“这样说,要禁止的诗,我也在内了。”史科莲道:“嗳哟!你可别多心,我没有说你。我说话就是这样不留神,你千万别多心。”杨杏园笑道:“老实说,文人十有八九是无赖的,是新是旧,那倒没有关系。密斯史这话,虽然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我倒很赞成,觉得骂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几句诗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问人家对他怎样,他总要在刊物上轻薄一阵的。果然两相爱好,那还没有什么。公开的给社会上看了,不过说你对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会你这样闹,简直是公然侮辱。况且既然两相爱好,对于对方的人格,就应该设法去抬高。若形容对方成了一种玩物,也就不算懂爱情了。”史科莲听了这话,情不自禁的,将手轻轻拍了几下。笑道:“杨先生这话对了,正是我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几句话。”杨杏园笑道:“冬青常对我说,密斯史为人,极是爽快,我很相信。今天听了密斯史的话,越发可以证明了。”史科莲笑道:“并不是爽快,我就是这样心里搁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我就吃亏在这上头,现在弄得飘泊无依,前路茫茫啦。”杨杏园道:“你的祖老太太,没到学堂里来看望过你吗?”史科莲道:“来过几回。我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怕有什么差错,再三的说,不让她出来呢。好在我那姑丈,对老人家倒还不错,我是很放心的。”
  杨杏园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没来看看吗?”史科莲知道他说的是余瑞香,笑道:“这又要算是我的脾气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学校里来看我,是我进了学校两个月了。我因为她来迟了,见面说了她几句,她很不好意思。后来她叫听差送十块钱来了,我因为还不短钱使,又没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为这件事,就和我恼了。”杨杏园道:“令祖母既然还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绝太甚,还得她照应一二呢。”史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本来要写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们呢。”
  杨杏园只管和她谈话,不觉已有很久的时候。冬日天短,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史科莲道:“哎啊,天黑了,我要回去了。”杨杏园道:“快吃晚饭了,在我这里吃便饭去。”史科莲道:“冬夜里,街上冷静静地。加上我们那学校,又在一个僻静地方,回去晚了,我有些害怕。”杨杏园道:“不要紧,我没有什么事,可以送到贵校去。”史科莲道:“那何必呢!我先走,不用你送,不更好吗?”说着,起身便走,杨杏园也不能强留,便一路送将出来。一到大门口,恰好胡同里的电灯坏了,一街昏暗暗地。史科莲道:“咦!好黑。你们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怎样也是这样黑?”杨杏园道:“怎么样?密斯史有些怕吗?我送你出这胡同口罢。”史科莲道:“离大街不远,可以不必送,我就雇车罢。”可是一看这附近,并没有停着人力车,杨杏园听她那口气,分明是怕,便一步一步的在后面送着。送到大街,正好是电车到了,送着她上了电车。电车上人多,史科莲不便问他是到哪里去。电车到了站,一同下车,史科莲道:“你这一送我,回去要赶不上晚饭了。这南头有一家小江苏馆子,我请你吃点心再走罢。”杨杏园道:“哪有要你请的道理?当然是我作东。”于是二人又在那馆子里吃了晚饭,这时天更黑了。杨杏园笑道:“我这人情要做到底,还是送到贵校罢。”史科莲道:“路不多了,我雇车回去,不怕的。”
  杨杏园道:“十成之八九的路程,我都送了,在乎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依旧是一面说话,一面慢慢走。就是这样着,已经走到史科莲的学校这条胡同里来,史科莲也就无须推辞了,就让他一直送到学校门口。
  杨杏园望着所送的人,进了学校门,这才回家。一进房门,看见电灯依然亮着,那件毛绳坎肩透开了,铺在桌上。上面有一张白纸,写着十几个杯口大的字,乃是:“此物新制,且带脂粉香,决非购自市上者。老何好事,不能不认此为一重公案矣。
  其有以语我来。“这下面又有几个瘦小的字,乃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最后署着“剑莲”两个字。这正是何剑尘夫妇的笔迹,便知道他两人来了。一会儿听差也进来说,是何先生何太太来了,请杨先生明天去吃午饭。说时,他又送上一张条子,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客有自南方来者,携来安徽冬笋,南京板鸭,镇江肴肉,皆隽品也。愚等不敢独有,愿分子一杯羹。明午无事,至舍共享此物,如何?”旁边又批道:“条由尊纪另呈,示秘密也。友朋中老饕甚多,大事宣传,则我危矣。”杨杏园看了,也不觉好笑,心想倒是他二人,是一对美满的姻缘,吃吃喝喝逛逛,我却十年人海,还是一个孤独者。
  到了次日上午,他果然到何剑尘家去。何太太穿着轻便的青缎驼绒袍子,两只手插在衣袋里,靠着廊柱晒太阳。一个奶妈,抱着白胖的小孩,在她面前引笑。她看见杨杏园,笑道:“果然来了。我们还没有催请啦。”杨杏园笑而不答,一直走进何剑尘的书房,便叹了一口气。何剑尘正在作文稿呢,放笔而起,笑道:“进门一声长叹,必有所谓。”杨杏园道:“还是女子好。世界上一切的男子,都是女子的奴隶。”何剑尘道:“怎么突然提出这一句话来了,有触而发吗?”杨杏园笑道:“我说了这话,你夫人一定不答应我的。”何剑尘笑道:“你所说的是世界上的女子,她一个人出来打什么抱不平?”杨杏园道:“我正看见你夫人享受清福,才有此叹啦。你瞧,你现在屋子里呕心滴血,做那苦工。你夫人淡装轻服,闲着没事,看奶妈带少爷。是多么自在?我想天下的动物,只要是阴性的,就有哺乳子女的义务,不然,乳何以长在母亲的身上?现在一般贵族式的太太,把男子作工得来的钱,尽量的花,不但一点儿事不做,连自己本分应当尽的职务,乳孩子这一类,她也不管。作丈夫的又少不得花一笔钱,去请了人来,代领这项职务。也不必谈男女平等。
  这样一来,女子实在太受优待了。“何剑尘笑道:”我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男子到了那个时候,不能不这样办。每月花钱也有限,若是不办,她一带孩子烦腻了,就不唠叨我们,对孩子一骂二打,我们心里也不安。“杨杏园道:”不然不然,天下作母亲的,都应该请奶妈替她带孩子,自己享福,请问谁又来作奶妈呢?“何剑生道:”发空议论,谁都会哟。到了有了太太,有了孩子,自然会走上请奶妈的一条路。“他二人正在这里谈论,何太太隔着窗户说道:”好哇,你们讨论起我来了。“何剑尘道:”我正在替你辩护呢。“何太太道:”你不用替我辩护。我问杨先生一句话,妇女出外找职业好呢,还是带孩子好呢?“杨杏园笑道:”我也要问一句,设若天下的妇女,和男子一样,都找职业,不带孩子,孩子该归谁带?“何太太被杨杏园反问得没有话说了。笑道:”我不过说一部分女子可以如此,并不是天下妇女都不要带孩子呀。“何剑尘道:”得了得了。这种无聊的讨论,不要说了。
  你不是说吃了午饭,要到北海去看溜冰大会吗?快些催老妈子预备饭罢。“何太太这才走了。何剑尘笑道:”的确的,应该你出来打一个抱不平。你看她小孩子不带罢了,还是要赶热闹花钱去。“杨杏园笑道:”前言戏之耳,其然岂其然乎?你的太太,究竟就不错,她到你这里来了,把一切的繁华习气,完全去掉,头一件就不容易。现在字也认识了,相当的女工,也会做了,那是旁人办不到的。至于持家,不很大在行,这也难怪。一来她从前没有习过这个。和你结婚以后,又是一个小家庭,没有一个有家务的经验人来引导她,她自然是不会了。至于偶然出去听戏逛公园,花钱有限,那不算短处。“何剑尘笑道:”我现在新发明了一个结婚的定论了。
  要主持家务,是旧式的女子好。要我们精神上得到安慰,是新式的女子好。若是有个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识,又能耐劳处理家务。那末,一出门,不致为孤独者,回家来,又不至于一团糟,那就是十足美满的婚姻了。“杨杏园笑道:”这不但是你的主张,也是一班做丈夫的主张。这其间还有一个必备的条件,女子须要性格温和,不能解放过度,你不见征婚广告里,都提到这一层吗?“忽然何太太在外面接着道:”这样说,不是求婚,是收买奴隶了。“杨杏园笑道:”何太太还没走吗?幸而没有骂你。不然,这南京板鸭,安徽冬笋,我都绝望了。“何太太进来,笑道:”不要说了,就去吃饭罢。吃了饭,我们一块儿去看溜冰。“杨杏园跟着她到正屋子里来,果然摆着有所说的那几样菜。杨杏园吃着饭笑道:”南边风味,必定要南边厨子做才对劲。你看这肴肉,切着椭圆形的片子,上面加着头发似的姜丝,不必吃,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味了。“何太太笑道:”不要夸奖了,少说几回男子是女子的奴隶,就得了。“杨杏园笑道:”别人夫妇间的事,我不能管。若论到你二位,可不要忘了我是月老呀。“何剑尘道:”我真抱愧,我许了和你做一个月老回礼的,偏是这位梨云女士,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而冬青女士,又是酋纱窗下,学士无缘。“何太太道:”也不见得就是无缘,我们何不写一封信给李老太太,问她一问。就是不答应,大家不见面,也没有什么难为情。‘啊剑尘拿着筷子头,对何太太点了几点,笑道:“你真是一个傻子。杏园和李女士这样浓厚的感情,果然可以结秦晋之好,还用得着人作媒吗?”何太太道:“果然的,我和李先生也差不多无话不谈了,何以提到婚姻两个字,他就冷淡到十分?杨先生你今天说一句实话,和她谈到婚姻的问题上去了没有?”何剑尘笑道:“你这话越问越傻了。一男未娶,一女未嫁,两下相逢,成为密友,请问,这应该往哪一条路上走?”何太太道:“既然谈到婚姻问题上去了,何以又没有一点头绪哩?”何剑尘道:“这就要问杏园自己了。”杨杏园凭他两人怎样说,总是不作声。何太太道:“杨先生为什么不说,不好意思吗?”杨杏园笑道:“正正经经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冬青对婚姻二字,有难言之隐。是怎样的难言,我也不知道,你叫我怎样说?剑尘刚说的,茜纱窗下,学士无缘。这话很对。我也只知道她是无缘罢了。不要谈罢,提到这话,就叫我觉得人生无味,要发牢骚了。”何太太笑道:“杨先生用情,倒很专一。”何剑尘道:“我觉得他用情十分滥呢。你说他专一,奇怪不奇怪?”杨杏园道:“我用情很滥,你有什么证据?”何剑尘道:“你还要我指明吗?我听见碧波说,你和一位很年轻的女士,过从甚密呢。”杨杏园道:“你一说,我就明白了。
  这是冬青的好友,托我在物质上接济她,没有别的关系。这人姓史,你二位在冬青家里也会过的。你想,彼此都是朋友,怎能会发生爱情?“何剑尘笑道:”据你这样说,那三角恋爱,竟是没有的事了。“杨杏园道:”你要那样说,我就没法子辩白了。“何剑尘见他不认,也只是微笑。三人吃完饭,何太太首先不见了,过了一会出来,只见她已换了绛色的旗袍,戴上孔雀翎的帽子,脸上擦着粉,肩上披着围巾,手上提着钱袋。杨杏园笑道:”我说催着去看溜冰大会,怎样倒不见了,原来换衣裳去了。“何太太笑道:”别笑我,你们出门不换衣服吗?何剑尘笑道:“别的我都不反对,惟有手提钱袋,我觉得有些画蛇添足。身上有的是口袋,哪里也可以放钱,为什么一定要手里另外提着这一个呢?”何太太道:“里面放些铜子,也是便当的吧?”何剑尘笑道:“从前大家不提钱口袋出门,就不带钢子吗?”杨杏园笑道:“你不要追问什么理由了。譬如日本妇人衣服上背着那个小包袱,既不美观,也没意思,可是日本妇人非背这个不可。而且很贵的包袱,有值几百块钱的,有什么理由呢?经杨杏园这一调停,他夫妻骑虎之势的辩论,才算终结,然后三人坐车到北海来。
  杨杏园的车子到的早,就先上柜上买票。当他正在买票时,有三个时装女子,也在买票。其中有一个看去不过十六七岁,梳着松辫,穿着电光乌绒的旗袍。由着衣服和头发的黑色映着手脸白色的皮肤,正是黑白分明。而且她那身上,有一种极浓厚的香粉,馥郁扑鼻。因为这样,杨杏园就不免对她看了一眼。谁知她毫不避人,对杨杏园反而注视起来。她好象有句话要说似的,见杨杏园不打招呼,却回头对她的同伴一笑,这才走了。杨杏园心想很怪,这人我并不认识她,她怎样会认识我?
  看她的样子,不象学界中人,又不是交际场中的人,何以这样爽直不避呢?买了票过去,和何氏夫妇一路进门,遥遥见着那女子,还在和她的同伴,向前走去。何剑尘道:“前面那个穿黑衣服的,你认识吗?”杨杏园道:“我不认识。”何剑尘道:“你不认识,何以刚才在票房门口,她向你打招呼?”杨杏园道:“她并没有打招呼。不过看那意思很想和我说话。我也不解,这为什么原由?”何剑尘笑道:“可见你的女朋友太多,她认识你,你反不认识她。不是女友之多,何以能如此?”杨杏园道:“我没有法子和你辩白,但是我断定,在今天以前,决没有会过她。”
  说时,已到了漪澜堂。只见北海的水面,全部结成了冰,真像一面大镜子一般。
  靠石栏附近的一片冰上,麇集了男女两三百人,在冰上溜来溜去,其中有一部化装溜冰的,有的扮着戏子,有的扮着清朝的老爷,有的扮着西洋小丑,有的穿一身黑皮袄,扮着大狗熊,倒是有些趣味。此外还有一棵大白菜,和一个大火锅子,都是纸糊的。白菜有五六尺高,火锅子有圆桌面那大,溜冰的人,都藏在里面,在岸上看去,只见一棵白菜,和一只大火锅,在冰上跑来跑去。那个装狗熊的,跟着白菜后面追。后面扮戏子的,扎着长靠,手上挺着大门杠,又追狗熊。恰好狗熊让一个人,向旁边一闪,屁股触在门杠上,跌了个狗吃屎。于是岸上岸下上千的人,震天震地的笑起来。何太太扯着何剑尘的大衣,闪在他身后,笑的前仰后合。何剑尘微微的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可乐的,乐成这个样子。”回头一看杨杏园,他靠着石栏,已是看出了神。原来其中有十几个穿长袍的女子,在人堆里溜。刚才那个穿黑绒长袍的女子,也在里面,她的溜法最好,只管向前直冲。对面遇着人,将身一闪,那长袍波动的形势,和她手上携着白绒绳的围巾,摇曳生姿,风流已极。何剑尘走到杨杏园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曲线美真好看啦,你都看出神了。”杨杏园指着那穿黑绒衣的女子道:“你看,她真溜得好。她把两只脚,走着舞蹈的步法,身子左摇右摆,真个如风前之柳一般。不过在许多人里面,这样卖弄身段,似乎非大家闺秀所为。”何剑尘道:“女子在交际场中不卖弄风流,怎样能出风头?
  你说这话,真是奇怪。一个女子,加入了溜冰大会,还要斯斯文文的在冰上走小旦步子吗?“正说时,那些溜冰的女子,渐渐走到一处。人越多,势子越溜得快,迎面的微风,将衣袂掀动起来,态度翩翩,真个如一群蝴蝶一般。那一只大火锅,它最是滑稽,看见四五个女子挤在一处,它便老远的撞将过来。这些女子嘻嘻哈哈一阵笑,便门将开去。最好的是那个穿黑绒的女子,绕额至鬓,有一丛蓬松的卷发。
  人一跑,卷发被风吹得颠之倒之,越发增了不少的妩媚。杨杏园不觉笑道:“此交际丛中之尤物也。”何剑尘道:“你怎么连声赞好,真个未免有情吗?”杨杏园道:“我不过看她太妖冶了,白说一声,有情二字,从何谈起?”说时,溜冰队中,忽然钻出一个穿西装的矮子,嘴上略微有些胡子,态度也很滑稽。他一出面,那个穿黑绒袍子的女子,就满面春风的对他一笑。何剑尘失声道:“啊,吾知之矣。”杨杏园看见何剑尘这样惊呼,便问道:“怎么着?你知道这人的来历吗?”何剑尘连道:“知道知道,我们坐下再说罢。”于是在避风之处,找了一个茶座,和何太太一同坐下。冰场上的溜冰男女,依然可以看见。再看和那穿黑绒衣服同来的女子,都与那矮人点头。杨杏园笑道:“看这矮子不出,倒是一个交际家啦。”何剑尘道:“那几个女子都很愿意交朋友的,你愿认识她们吗?我可以请那矮子介绍,我想他也一定乐于介绍的。你答应请我,我可以替你办到。”杨杏园道:“笑话,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她不是交际女明星,我没有理由要认识她。她若是交际女明星,我认识她,我也要自惭形秽。”何剑尘见他这样说,也不再提。可是杨杏园看那几个女人衣袂飘摇,腰肢婀娜,在冰上种种的姿势,真有古人所说罗袜凌波之概。至于那个穿黑衣服的,又是云鬟雾鬓,愈见风流,不由得吸住了他的目光。后来溜冰快要完了,那矮子也走上岸来。他一到漪澜堂,看见何剑尘,早是取下帽子弯腰一鞠躬。
  杨杏园看他鞠躬那种度数,几乎成了个弧形,就逆料他是日本人。何剑尘和他招呼之后,从中一介绍,果然不错,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员,名叫板井大郎,和何剑尘有同学之谊,乃是至友。何剑尘让他一同坐下,请他喝茶吃点心,因对他道:“你会溜冰,我倒不知道,本事很好。”板并道:“自从到贵国来,不很溜冰,现在很生疏了。”说到这里,何剑尘望了一望太太,叽哩咕噜,和板井说了一遍日本语。板井一面点头,一面笑着答应。杨杏园是一句日本话也不懂的,看他两人说了许久的话,都含着一点笑容,而且板并不住的对杨杏园望着,看那意思,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几个女子。只苦于不知道他们意思何在,也就没法子过问了。冬日天短,不多大一会儿,便已天黑,就各自回家。过了几天,杨杏园把这回看溜冰的事,也就置之脑后了。
  这天正是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明天是新年,有三天的假期。在报馆里,何剑尘问道:“明天你哪里去玩?”杨杏园道:“没有定,大概是听戏吧!我是个孤独者,叫我一个人到哪里去玩呢?”何剑尘笑道:“我有一个极好玩的地方带你去玩。
  而且也是你极愿意去的地方。“杨杏园道:”我极愿意去的地方,什么地方呢?据我自己想,没有这样的地方了。“何剑尘道:”暂时不必宣布,让你到了那个地方才让你知道,那才有趣味。“杨杏园道:”你不说明,我不去。我知道你带我到一种什么地方去呢?“何剑尘道:”我能去的地方,你总也能去。难道我还害你不成?“
  杨杏园道:“你何妨先告诉我呢?”何剑尘道:“告诉你就没有趣味了。你不是明天要听戏吗?我请你。听了戏之后,我们一路去吃烤鸭。吃过烤鸭,然后从从容容到这地方去玩。”杨杏园道:“你何必这样客气,大大的请我?”何剑尘道:“我不是请你,另外请了一个客,不过请你陪客罢了。”杨杏园听他所说,全是疑阵,好生奇怪。但是如此,却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也就答应和他一路去。
  到了次日,依着何剑尘的约,到他家里去相会。大门口却早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走到客厅里,只见前次会的那个日本人板井大郎,已经先在那里。他这才明白,何剑尘所请的客,就是这个日本人。何剑尘道:“我们等你好久了,走罢,时候不早了。”于是三人一同出来,坐了门口停的汽车,一路到华乐园看戏之后,就到鲜鱼口一家烤鸭店去吃晚饭,走上楼,便在一间雅座里坐了。板井笑道:“到北京来了这久,样样都试过了,只有这烤鸭子店,还没有到过,今天还是初次呢。”
  杨杏园道:“一个吃羊肉,一个吃烤鸭,这是非常的吃法。外国人到敝国来,那是值得研究的。”说时,进来一个穿半截长衫的矮胖伙计,肩膀上搭着一条手巾,操着山东口音对板并问道:“您就是三位?拿一只鸭子来看看?”板井摸不着头脑,不知怎样回答。何剑尘道:“你拿一只来看看罢,倒是不必要挺大的,我们还要吃一点别的东西呢。”那伙计答应去了。板井正耍问,拿一只鸭子来看作什么?要审查审查,鸭子身上是否有毒吗?中国人对于卫生是不很讲究的,何以对于吃烤鸭却格外考究呢?不一会儿工夫,只见那伙计老远提着一块雪白的东西前来。及至他进屋,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钳了毛的死鸭,最奇怪的,鸭子身上的毛虽没有了,那一层皮,却丝毫没有损伤,光滑如油。板井看着,倒是有些趣味。那伙计手上有一只钩,钩着鸭嘴,他便提得高高的给三人看。何剑尘看了一看,说道:“就是它罢。多少钱?”伙计道:“这个是两块四。”何剑尘点了一点头,伙计就拿着去了。
  板井笑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何剑尘笑道:“这是一个规矩,吃烤鸭子,主顾是有审查权利的。其实主顾倒不一定要审查,不过他们有这样一个例子,必经客人看了答应以后才去做出来。犹如贵公司订合同,必经两方签字一道手续一般。”
  板井笑道:“要馆于里适用这个例子,吃鱼要拿鱼出来看,吃鸡要拿鸡出来看,这不太麻烦吗?”何剑尘笑道:“板井先生将来要作中国游记,少不得对吃烤鸭子大记一笔。这件事,我还有几句贡献给你。论起吃烤鸭子,是老便宜坊最出名,他那里是一所两进的楼房,当我们主顾落座之后,伙计照例问是否吃鸭子?拿一只来看看?若是主顾答应是,伙计站在后面,向前面柜房极力的叫着说,拿鸭子呀!在这‘拿鸭子呀!’四个字之中,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笔交易之意。”板井哈哈大笑道:“何先生有小说家的手笔,形容得出。”杨杏园道:“这却是真事,并非形容过甚。
  刚才这里的伙计也叫过,不过不是那样大叫罢了。“说时,何剑主又开了一张菜单交给伙计,让他在烤鸭以外,又添几样菜。过了一会,只见伙计端上两只碟子来,一碟子盛着酱,一碟子盛着青白分明,齐齐整整的生葱段子。板井想道,这也算两样菜吗?怎样吃法呢?接上,另外一个伙计,用一只木托盆,托着一只完全的烤鸭,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板井在屋子里向外望,见那鸭子,瓦自热气腾腾的。随后又来了一个伙计,同先前送鸭子的那个人,各自拿着一把刀,将那鸭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放在碟子里,放满了一碟子,然后才送进来。板井这才明白原来是当面割下,表示整个儿的鸭子,都已送来了之意。他就笑着对何剑尘道:”这实在是有意思的吃法,以后我真要把吃法记下来,告诉敝国的人了。“三个人将一只鸭子还没有吃完,别的东西,就不能再吃了。杨杏园对何剑尘道:”你不是说,我们一块出去玩吗?上哪里去?“何剑尘道:”自然不能失信。“于是又对板井说了几句日本话,板井笑着点点头。三个人出了饭馆,坐上汽车,进了前门,直向东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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