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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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之幻境 作者:可爱多的粉丝

(2009-06-05 07:45:13) 下一个
狐媚公子的华丽逆袭:春江花月夜之幻境 作者:可爱多的粉丝



  北宋


  冬天的雪夜,万籁俱寂,街上大户人家的昏黄灯笼被风吹得摇曳不定,一个更夫缩着头,用颤抖而嘶哑的声音拖出一个长腔:“三更天……”


  这是太平盛世?还是多事之秋?细雪飞扬中,只有更鼓长鸣。


  “王公子,王公子,等等妾身啊!”


  王子进的梦中出现了一把柔媚的声音,似乎能酥到人的骨子里。


  “小姐定是认错人了,怎么能把我认成你的夫君呢?这可是万万不能开玩笑的!”王子进急忙弯腰陪笑,既便是误会也不能丢了读书人的风度。


  “不会,不会!”从黑暗中探出一个女人白白的脸来,云髻高盘,唇色如血,偏偏脸色过分苍白了一些。


  只见她嘴角一牵,笑道:“我与你有媒妁之言,已等了你十几年,怎会有错?”她伸手一把抓住王子进,“快随我去吧!”


  王子进只觉得手上似套了个铁箍,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再定睛一看,牢牢抓住自己手腕的哪里是一双玉手,分明是枯枝,上面筋肉相连还沾了少许泥土。


  “你快放手啊!”他吓出一身冷汗,大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媒妁之言啊,公子莫要忘了啊,奴家只能等你到正月里!”那个女人拉着王子进就往那无边的黑暗中去了。


  王子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就要沉入那阴冷的黑幕中,心下不由恐惧。绯绡,绯绡在哪里?那黑暗的前方是什么?


  该死不死的绯绡,平时都无所事事,怎么在这当口去云游了?


  眼见身后亮光就要消失了,王子进不由大喊一声:“绯绡救我!”


  这下喊得太急,把自己喊醒了,他坐在床上不停喘着粗气,冷汗直冒,透过雕花床上的厚重帷帐,可见清朗月光细细地洒进来。


  只是一个噩梦吧!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想起梦中女人的脸,颤抖着从床上爬起来,摸到桌边倒了杯茶喝。可是还没等他定下神来,就分明看到地上有一段白色的东西。


  好像是一副月牙白掐青边的衣袖。


  他颤抖地拿起衣袖,只见上面绣了一朵百合,肉桂一般的花瓣,簇着红色的花蕊。


  像极了那梦中女人白白的脸,缀着猩红的唇。


  “哇!”王子进恐惧至极,抓起那副衣袖就推门跑出去,边跑还边哭喊:“娘啊,娘!你帮我找了一门什么亲事啊?”


  那哭叫声凄厉可怕,在漆黑的走廊中回荡,久久不绝。


  远处连绵不绝的深山中,积雪尚未消融,一个白衣的少年,不过弱冠之年,正在松柏下的石桌上捧着一个炭火小炉吃鸡。


  那小泥炉上还热着一瓶上好的花雕。


  “绿蚁新丰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


  那少年一边吟着诗,一边把烫好的酒倒入犀盅里,一双美目中全是满足的神色:“犀盅配花雕,神仙也不过如此!”


  说完拈起酒杯,刚刚送到唇边,就从怀里传出一阵刺耳的男人的哭叫声:“娘啊!”


  那声音如鬼哭,如狼嚎,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而至。那少年一个拿捏不住,一杯美酒全都泼在了雪中。


  神仙生活就这样泡了汤。


  他的俊美五官,已经生生地扭曲到了一起,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裁的小人,三两下撕烂了。


  “王子进,王子进,我欠了你什么?你要阴魂不散地折磨我?”


  他撒完了气,拿起桌子上的酒瓶,一饮而尽,连鸡都顾不得吃就急忙走下山去。


  巍峨的高山中,白雪茫茫,那少年清瘦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这写意山水般的景色中。  “王公子,您的家书!”客栈的小厮正在门外叫他。


  王子进急忙接过家书,给了那小厮一点小钱,将他打发了。


  “不知这女子是怎么回事?日日缠着我,要是娘真的帮我定了这样的亲事,要早日退了才好!”他嘟嘟囔囔地打开信封,抖出里面的信来看。信里不外乎是家常里短,嘘寒问暖之类。可是王子进拿着家书的手却抖了起来,没有定亲?他娘根本就没有替他去寻亲事?那梦中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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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公子,你我已有媒妁之言!”那女子的声音尤在耳边,媒妁之言难道都是假的吗?


  此时外面天气阴郁,一场大雪将至,他环顾一下周围,木头的家具影影绰绰,在房间里投出怪异的影子。想到近日的怪梦,他平白地打了个寒战,慌忙跑出去溜达了。


  街上行人稀少,眼看年关将至,外来旅客都回去过年了。王子进寂寥地信步而行,也不知绯绡去了哪里?要是两个人一起吃吃酒、喝喝茶,自己也不会无聊若此。


  他正在发呆,就见前面一家酒楼里临窗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正拿着一只鸡腿往嘴里塞,那见鸡不要命的模样,竟像极了绯绡。


  王子进心中喜悦,急忙“腾腾腾”地跑了上去。


  只见那白衣人坐在一张小方桌前吃得正欢,一张俊脸上全是满足的神色。吃到极处,他端着酒杯笑盈盈地吟了起来:“有鸡有酒,有歌有曲,更有良辰美景,落花飞雪。快意人生,神仙生活,不过如此!”说完就要把美酒送到自己嘴边。


  王子进一见那人,不由痴了,这样的俊美脸庞、如星朗目,不是绯绡是谁?他急忙冲了上去,一把勒住绯绡的脖子叫道:“绯绡,回来了也不先去瞧我!”


  绯绡被他这么一扑,手上一个拿捏不稳,一杯美酒又洒在了地上。


  神仙生活再次泡了汤。


  “子、子进!”他的五官又开始错位了,他旅途劳累,本想填饱肚子再回去做打算,哪想在这里遇到了他。


  “哎哟!绯绡!你喝酒也不找我!”王子进这几日一直在等他回来,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现在看到他不知有多高兴,一屁股就坐在对面,招呼起店家:“再拿一个酒杯,一副碗筷来!”一点也不客气。


  绯绡见状,只好摇了摇头,两个人就说说笑笑地喝了起来。


  “子进,我出去这几日,你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奇怪的事情?”此时酒过三旬,王子进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没有!”王子进急忙摆了摆手,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我一个人每天去看看歌舞,也挺好的,就是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么?”绯绡急忙探头过去,神色紧张。


  “可惜年关将至,稍有姿色的歌妓都不出来卖唱了!”


  绯绡听了,一张俊脸气得都变了色,却不好发作。自己怕他有危险,连日赶路,他倒是逍遥快活,日日听歌赏曲?他急忙结了酒钱,连拖带拽地把王子进带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王子进倒头就睡,今日绯绡回来,他不知道有多开心,似乎一切的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


  可是烦恼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日日梦到的那个奇怪女人倒没有因为他的醉酒而例外,又出现了。


  “王公子,王公子!你要奴家等到何时啊?”那个女人又拉着他的衣袖连声催促。


  “小、小姐!”王子进此时方想起还有这件事,可是四周一片漆黑,一看就是在梦中,现在要怎么告诉绯绡呢?他急忙拨开那个女人的手,“小姐你认错人了!我已经与母亲通过信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亲事!”


  那女人听了,一张白脸一下变得通红:“王公子与我是私定终身,王公子怎么忘了?”


  “啊?”王子进下巴都要掉了下来,“私定终身?”


  “不错!”那女子点了点头,“就在十年以前,人说痴情女子负心汉,果然没有错!”说罢,低首垂泪。


  王子进立刻慌了手脚,十年以前自己刚刚十三岁,怎么会去私定终身了?“小,小姐,你莫要伤心!”他急忙安慰那个女人,“请问贵姓芳名?”


  “小女子姓颜名如玉!”


  王子进一张脸突然惊得扭曲变形,他自读书以来就一直念叨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那颜如玉向来是他读书的最大动力,莫不是他用的功被哪个过路神仙听到,真的找了个颜如玉给他?他斜眼看了一眼颜如玉,云鬓高耸,肤色雪白,眉眼之间有一股媚色,倒也算是个美女。


  罢了!王子进摆摆手:“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随你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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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当真?”颜如玉破涕而笑,拉着王子进就走了。


  唉!早知颜如玉是如此姿色,当初不用功苦读就好了。他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若是自己还有机会出去,一定要告诫天下读书人:莫信妄语,书中何来颜如玉!可是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被颜如玉一路引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可见前方一片金光,在黑暗中绚丽夺目。


  王子进见了那金色光芒,心中一颤,这莫不就是黄金屋了?难道自己用心苦读,颜如玉、黄金屋就自己找上门来?可是怎么今年的榜单上连他大名都没有一个?


  眼前光芒已越来越近,金光的深处正耸立着一个屋子。


  那是一个圆圆的白色房子,像是一颗巨大的蒜头,门上还挂着轻纱帷帐。洁白温润,似是玉石雕成,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屋,不过形状怪异,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美的地方。


  他再次长叹一声,原想黄金屋起码也该黄金铺路、珠玉满地,哪想是这般光景。如果真有机会出去,他一定要在后面再添上一笔:莫要相信书中会有黄金屋!


  “公子莫要发愣,快随我进去吧!”颜如玉正在前面娇媚地朝他笑。


  王子进心中百般不愿,可还是硬着头皮和她进去了。


  “英兰,快来奉茶!”那颜如玉眉开眼笑地叫来一个婢女模样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穿着翠绿的衫子,扎了条红色的腰带,倒比她的主人打扮得喜庆得多。


  “公子请用茶!”


  王子进只觉得那茶沁香扑鼻,甚是受用,再一看碗里只泡着几片兰草,不知是什么茶。


  颜如玉见他脸色疑惑,急忙道:“这是神仙茶,据说喝了就可以忘却烦恼,和神仙一样快活自由!”


  王子进听了刚刚把茶碗端到嘴边,正要尝上一口,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边响起:“这样的神仙好茶,怎么没有我的份?”


  王子进心中一惊,手上的茶碗掉到地上,只见门边斜斜靠着一个高挑的男子,白衣若雪,黑发及腰,温文尔雅,折扇轻摇,一张俊脸上正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正在看一出闹剧,却不是绯绡是谁?


  颜如玉见茶碗翻在地上,眼中顿时露出凶光:“这位公子怎么不请自到?坏了奴家的好事?”


  “哪里是坏了小姐的好事?”绯绡一撩衣袖,和她作了一个揖,笑道,“在下是来主婚的!”


  王子进听了这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指着绯绡道:“你,你,你到底帮谁?”


  颜如玉听了这话,细细思量,便喜上眉梢:“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终身大事,原是缺了个主婚的!”


  王子进听了不干了,跑过去抓住绯绡的胳膊:“你今日是怎么了?真的要我与这女鬼般的女人成亲?”


  “你先莫急!”绯绡急忙安慰他,“和妖精结婚就像和人结婚一样,等一下咱们让她拿你的生辰八字,她自是没有,我们就可以这个理由退婚了!”


  “这是个好主意,我的生辰八字,她怎么会有?”王子进的心终于回到了肚子里。


  只听绯绡朗声朝那颜如玉道:“请小姐拿了王公子的生辰八字来,就可以行礼了!”


  “英兰,英兰,你快去将王公子当日给我的小匣子拿来!”


  绯绡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急忙扯了扯王子进:“你当真没有给过她生辰八字?”


  “没有!”王子进连连摇了摇头,“连她是哪里冒出来的我都不知道!”


   “那就好!”绯绡长吁了一口气,“不然我们还要另想办法出去!”可这一口气还没有舒完,就见侍女捧了一个盒子到他面前。


  那盒子破旧不堪,还沾了少许泥土,似乎已经有了很久的年月。绯绡伸出长指,“嗒”的一声打开了上面的搭扣,只见那盒子里放了一只弹弓,一只竹篾编的螳螂,一看就是小孩子的玩具,在这些东西下面有一张泛黄的纸。


  王子进在一边见了那盒子里的东西,心中不由一颤,这些东西怎么如此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陪着自己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


  绯绡面有得意之色地打开了那张黄纸,不过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一张俏脸就被气得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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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如虫爬一般,一看就是儿童的笔迹。不过那上面写的字他再熟悉不过,过去他多少次为王子进卜算吉凶的时候都是按着这几个字掐算的。


  正是王子进的生辰八字!


  “这是什么?你不是说她不会有你的生辰八字吗?”他回头朝身后的王子进愤怒地叫道。


  王子进居然也愣住了。


  这泛黄的纸条他似乎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幼小的他曾经为谁提过笔,写下过这些字。他那厢发呆还没有结束,绯绡已经一把把他拉到身后,朝颜如玉道:“小姐,请多包涵了!”


  “包涵什么,有什么不对吗?”她急忙把那个盒子夺过来,又看了一遍那字条,“这莫不是王公子的字迹?”


  “是王公子的字迹!”绯绡笑道,“不过我们现下要悔婚啦!”


  说完,他拽着王子进身影一飘,已经退到门外。


  “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这般与我过不去?”颜如玉的双手一下就变成枯枝一般,一甩长袖就追了上去。


  王子进被绯绡提携着往外逃命,心里却懵懵懂懂。好像在哪一个初春,哪一个艳阳天,他曾经对谁说过:“你这样美丽,将来长大了我定将娶你!”可是那似乎是一厢情愿的感情,他始终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


  那些埋藏于过往云烟中的记忆又渐渐地浮现,他回头望着如妖似鬼,正在追杀他的颜如玉,那一张白白的脸,那一抹红红的唇,好像似曾相识!


  在何时的春风中,也有这样的一张脸,带了一丝羞涩,随风含笑低首?


  “快走!”绯绡急忙推了他一把。


  “是,是,是!”王子进顾不上回头,急忙跑出了屋子。


  身后的颜如玉已经张牙舞爪地和绯绡斗在了一起。


  可是才刚刚跑出大门,王子进就傻眼了,屋子外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连路也没有一条!不知归途何方?


  “子进等我!”绯绡说着纵身一跃,从屋子里跳了出来。然而紧跟着从那屋内窜出了几十条如手臂一般的绿色叶子,直往两人的方向卷了过去。


  那颜如玉穿了月白的衣服,端坐在那一片绿色中央,阴笑道:“奉劝这位公子还是将王公子交还于我,我自当引路送你出去!”


  “你以为我当真出不去吗?”绯绡笑道,“这般雕虫小技,莫要托大了!”


  “那你倒是试试看?”她厉声一喝,那百十条叶子就如有生命般,万箭齐发往绯绡那边裹去。


  “绯绡!”王子进见状跳脚,却又帮不上什么忙,眼见那叶子如毡布一般将绯绡裹了起来,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绿色球体。


  “绯绡,绯绡!我来救你!”他急忙扑了过去,伸手去扯那叶子,只弄得满手满身都是绿浆,甚是恶心。


  “王公子莫要心焦!”颜如玉已经袅袅婷婷地从叶子上走了下来,“他一会儿就会变成花肥,定然没有痛苦的!”


  “你这妇人?怎地如此狠毒?”王子进见绯绡受困,指着颜如玉骂道。


  颜如玉听了,脸上立刻现出悲哀的神色,低声道:“我也不想的,可是奴家实在是没有几日可活,才出此下策,只望王公子能留下来陪我几日!”


  “没有几日可活?”王子进见她神色,似乎不是假装的,怎么会这样?刚刚要出口问个明白,就闻到一股焦臭的味道,好像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对面的颜如玉直直地望着王子进的身后,一张白脸刷的一下就青了。


  王子进急忙回头一看,只见缚住绯绡的巨大叶球冒出滚滚浓烟,正烧得不亦乐乎。“绯绡?”王子进一见这状况不由心花怒放。还没等笑完,只见白影一闪,一个人已经晃到他的面前,却不是绯绡是谁?


   “绯绡,绯绡!”王子进见他平安,长长地舒了口气,“你这般可吓死我了!”


  颜如玉指着绯绡的俊脸,气得说不出话:“你!你居然烧了我的叶子?”


  绯绡轻笑一声,扬了扬眉毛:“不光连叶子,连你也要烧!”说完两只长指一弹,一股青色火焰如灵蛇般飞向颜如玉,一下就点着了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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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颜如玉这一吓花容失色,急忙拍着身上的火,“恶贼,我定饶不了你!”


  “我们快走!”绯绡见状急忙拉着王子进狂奔。


  “我们要往哪里走啊?”王子进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根本寻不到来路。


  “顺着这云走!”绯绡伸手指了指头上的一道灰云,那如练一般的云彩,直往前方飘去。


  “这云是?”王子进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着火的房子,立时明白了,“这云是那叶子冒出的浓烟?”


  “不错!”绯绡笑着点了点头,眼睛里全是狡黠的光芒,“这出路,可是她自己指给我们的!”


  “绯绡,绯绡,你真是太厉害了,我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王子进捡回一条命,嘴巴立时像抹了蜜一般甜。


  绯绡但笑不语,脸上全是得意之色,估计这马屁拍得他也不是一般的舒服受用。


  眼见那浓烟越来越窄,最后竟如百川归海,都从一个小孔里出去了。


  “这洞这般小,我怎么出去啊!”王子进见那不过钱币大小的洞,不由犯愁。


  “哎呀,你不要耽搁了,现下是魂魄受困,就是比这更小的你都能出去!”绯绡见他依旧犹疑不绝,在他身后大喝一声,“快走,有人追来了!”


  “哇!”王子进心下一急,一撩袍角,一头就钻到那缝隙中。这一钻立时头晕目眩,仿佛眼前掠过一个庭院的景色,那庭院中有高高的红墙绿瓦,还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其间布满了落雪,一时黑的黑,白的白,青的青,如一幅上好的写意山水。可是这景色转瞬即逝,他一睁眼,看到的却是客栈床上的帷帐。


  绯绡一张脸上挂满关切之意,正瞪圆了眼看着他。


  “绯绡!”王子进挣扎着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力。


  “子进?怎么样?”绯绡急忙问他,“可是伤到哪里?”


  王子进张了半天的嘴,方吐出几个字来:“我,我好饿……”


  绯绡万万没有想到他挣扎了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望着面前王子进的一张脸,只觉得业障重重,不知出路在哪里。


  “这粥熬得好香啊!”王子进捧着一碗清粥在桌旁狼吞虎咽,“这么说我昏迷了已有三日了?”


  “俗话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若是晚了一时三刻去救你,现在你已经没有命在这里吃粥了!”


  “我说我怎么饿成了这样?”王子进最后舔了舔羹匙,“小二,再给我来一碗!”


  “你不要开心得太早!”绯绡见他吃得欢,忍不住要打击他。


  “此话怎讲?”王子进听了不由一愣,难道那个颜如玉吃了教训还会再来不成?


  绯绡面色凝重地说道:“你的生辰八字我们还没有带走,她拿了那个自会再上门找你!”


  王子进听了,手上一个拿捏不住,青花瓷碗掉落在地上:“这么说我们还算是有婚约?”


  “不错!”绯绡点了一下头。


  “客官,你的粥送上来了!”门口的店小二叫道。可是王子进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吃粥了,眼前那白白的粥,都幻化成颜如玉的一张白脸,蕴含着狰狞的神色。


  “你倒是要好好想想那个女人的来历!”绯绡急忙提醒他,“要是我们能够找得到她的真身,或许还有办法可想!”


  王子进挖空了脑袋也想不起来他十年以前和谁私定过终身,更想不起来自己是把生辰八字给了谁。那盒子里装的玩物是如此熟悉,可是怎么又到了那样一个女人的手中呢?这样一想就是几个时辰,转眼半夜过去,他禁不住困意,又歪在床沿睡着了。


  “王公子,王公子!”


  王子进听了心中一凛,这不是那颜如玉的声音?果然回身就看到颜如玉白着一张脸,穿着缎子的衣裳站在他身后。


  “小姐啊,小生不才,求你另觅佳偶吧!”王子进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这般难缠可怎么办才好?


  “王公子误会了!”颜如玉已经没有了前一日嚣张的神色,一副凄楚模样,“我在世的时日不多了,正巧王公子又来到扬州府,这才急着见王公子一面!”说罢,眼里还掉了几滴晶莹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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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不要哭!”王子进一见立时慌了手脚,“为何在世时日无多啊?说来听听?”


  颜如玉低首垂泪:“说了也只是给王公子平添愁绪而已,总之正月一过就是我的死期了!”说罢又展颜一笑,“我十年以前曾得到公子百般照顾,人说结草衔环,现在公子又正巧来了,这才想着款待公子一番!”又低首叹息了一声,“哪想着人妖殊途,倒唐突了公子,希望公子莫怪吧!”


  王子进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对她的惧意减了一大半,急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会怪你?”


   “公子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颜如玉朝王子进做了一个万福,“与公子就此别过了!”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此生还能见得公子,我也该满足了!”


  “喂,到底什么事啊?你为什么要死?”王子进急忙追去。


  “若是有缘,就请公子在正月初一重游旧地,我定当盛装恭迎公子!”紧接着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踪影。


   “喂!”只留下王子进在黑暗中叫道:“你说的旧地,是哪里啊?”可是空旷而悠远的黑暗中,哪里有人回答?


  这一夜就再也没有梦到颜如玉,次日晨光破晓,王子进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截绸缎,正是前几日从颜如玉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那上面绣着的百合,在晨光中看起来分外的娇艳动人。


  十年以前吗?


  十年以前他好像是来过扬州,当时似乎是寄住在一个大户的亲戚家。可是在那关于过往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女子啊?


  十年的光阴,就像一团迷迷蒙蒙的雾,模糊了王子进的记忆,也挡住了他的前路,让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眼见街上的人忙忙碌碌,各家店铺也张灯结彩,细雪中红的红,金的金,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新年就要来了!


  王子进走在街上,只觉得一筹莫展,与颜如玉约定的日子眼见就到了,可他现在还是想不出来她口中所指的旧地是在哪里。


  “子进,你在想什么?”绯绡见他愁眉不展,急忙问他。


  “没、没有什么!”王子进无法说出口,绯绡处处为他着想,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他从幻境中带出来,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担心那女子的安危呢?


  这偌大的扬州府,少不得有几百户人家,要在这庭院深深中找出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王子进望着眼前这俗世繁华,只觉得力不从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新年的那天热闹非常,各家都烹鸡煮肉,还有的放起驱逐鬼神的鞭炮。更有大户人家请来了戏班子,正搭着台子唱戏,咿咿呀呀,浓歌艳曲,一片喜乐气氛。


  王子进拿着一把油纸伞,一大早就忧心忡忡地出门了。他徘徊在行人冷落的街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家一家地去打听了。


  他犹疑着敲开了一个院落的大门。


  “是谁啊?”里面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地出来应声。


  “那个,那个!”王子进结结巴巴地问,“请问贵府有没有一个女眷,喜欢穿月牙白的绸缎……”话还没有说完,那小厮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震得檐上的积雪“簌簌”直落。


  “看你这人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这般不要脸,上门来问人家的女眷……”


  吃了闭门羹的王子进一个人站在门外的细雪中,拎着伞,不知该往哪里去。可是一想到过了今夜就是约定之日,他又疾步向前走去,伸手敲开了另一家的大门。


  颜如玉那凄婉的神色,还在他心间萦绕,在这细雪纷飞,天寒地冻中,他又怎么能让她等太久?


  也不知走了多久,挨了多少的骂,眼见天就要黑了,还是没有头绪。正在迷迷茫茫之际,只见前面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也擎着一把伞,歪歪地靠在高墙边等他。


  那人通身雪白,在飞扬的雪花中看来不似凡人,五官如玉石雕成,只一把黑发如墨,眉宇之间一缕愁色,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绯,绯绡!”王子进见了那人,心下不由感动,又看他伞上已经积了一层雪,显然出来不是一时半刻了,颤声道:“你一直都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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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绯绡点点头,缓缓地踏雪走了过来,收了自己的伞,一躬身站到王子进的伞下,轻声道:“子进,我们可是朋友?”


  王子进听了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可是你在想什么为何不说与我听呢?”


  “我,我怕……”王子进不敢看他,实在是怕惹他不快。


   绯绡闻言轻笑一声:“子进,你向来是个痴人,荒唐事干了无数,也不少这一桩。当初你要去找那沉星的尸骨,我还不是和你去了!”说完又笑道,“你现下是要去找那颜如玉吧?”


  王子进见他知道了,也不隐瞒,将那晚的约定与他说了。


  “找妖怪怎能用找人的法子?”绯绡听罢笑道,“快点将那绸缎给我!”


  王子进急忙依言从怀里掏出那月白色的绸子来。


  “给我火折!”


  “在这里!”


  “妖怪的东西大多是幻术而成,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就会有魂魄出来,回到它们的主人那里去!”说完,绯绡打火点着了那块白色绸子。那绸子越烧越残,转眼间就要烧没了,冒出淡淡的青烟。


  “去!”绯绡说完,将手中残破的黑灰往天上一撒,只见青烟中窜出一只白色的鸟来,轻啸一声就往空中飞去了,在日暮的昏黄天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而闪亮的弧线。


  “快,跟着它!”绯绡说完,拉着王子进就跟在那白鸟后面,直往城西的方向去了。


  眼见那鸟在日暮中如一颗启明星闪耀在天际,两人快,它也快,两人行得慢了,它也徐徐缓慢低飞。这般不知行了多久,王子进只觉得双腿酸胀,一直到月上中天,那鸟才如扑火飞蛾一般,钻到一个大户人家中,不见踪影。


   那是一个冷清的后院,王子进望着这高高围墙,不禁呆住了,那墙内有松柏的枝桠探头出来,衬着这红色的墙,绿色的瓦,清细的白雪,清幽宜人。


  这景致是如此地熟悉!


  正是他还魂时曾经惊鸿一瞥的院落。


  “就是这里了!”绯绡见那白鸟一去不复回,肯定地说。


  “好像,我真的来过这个地方!”王子进望着眼前的熟悉景致,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缓缓涌了上来。


  “来没来过,要进去再说!”绯绡四处看了一下,“哎呀,这里离门太远,我们直接爬过去吧!”


  “这,这不大好吧!”王子进说着整了整衣冠,“她说过要等我,不如找人通报一下再进去,这样未免……”


  绯绡听了这话,不禁头痛,指了指天上:“现在已是月上中天的半夜了,你还指望谁帮你通报啊?”说完,低声道,“你小心了,要进去了!”


  王子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衣领被人提起,接着两脚离地,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哇!你要干吗?”他还没等叫完,整个身子又开始往下沉,眼见那墙檐就在眼前,他急忙伸手抓住,吓得他一身冷汗,趴在墙檐上直喘气。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他回头一看,那墙足有两人多高,绯绡正站在下面抬头朝自己坏笑。明知他行事一向如此,王子进也不想说什么了,急忙探头就往墙里看去。这一看,王子进整个人都愣住了,鼻头跟着一酸。


  只见黑夜中、庭院里、落雪间,正有一朵百合花迎着细细的轻雪,傲然绽放。那花茎碧绿,花瓣雪白,白玉般的花瓣中簇着火一般红艳的花蕊。似乎如一个娇羞的女子,在默默地等着他。


  “王公子,我将盛装恭迎!”颜如玉的话犹然在耳,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不知道一朵应该在春天开的花绽放在雪中是什么滋味,可是他知道看到这夺目芳华后自己心中的难过。


  王子进见了那花,顾不上疼痛,从墙上连滚带爬地溜了下来。他缓缓走过去,撑开自己手中的油纸伞,挡在那株百合上,眼中全是爱惜之色,口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他十年以前曾随母亲来这里暂住,那是一个有着温暖的杨柳风的春天,小小的他,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一枝百合。它是那么白,那么美,那么香,那是他所见过的最诱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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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是女子该多好?我定当娶你为妻!”


  他为这花浇了一个夏天的水,除了一个夏天的虫,在分别的日子把当时最喜欢的玩具埋在花旁。


  如今岁月如潮,他已长大成人,那陪伴了他一个夏天的花,那最初所迷恋的美,怎么就被他给忘了呢?也许人就是这样忘恩负义,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曾经拥有过的童真。


  然而它竟然记得,所以才拿了他的生辰八字,变成女子,撕心裂肺地只为见他一面。


  “就是它吗?”绯绡从身后走了过来,见王子进呆呆地蹲在那朵百合前面,不言也不语,听了他的话也只是缓缓点了一下头。


  绯绡看了一眼那在雪中绽放的百合,又看了看王子进的脸色,心下立刻明白了几分,笑道:“没有想到你那么小就是一个花痴了!”


  王子进听了也不生气,急忙问他:“它说活不到正月,我们要怎生救它才好?”


  绯绡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要要它的命,我们把它带回去养在身边,看看再说!”


  “好主意!”王子进听了一扫积郁,急忙动手挖起雪来。


  两人几下就挖出了那花根,夜色中可见一个白白的如青蒜般的根,上面还纠缠了一些别的植物的须根,泥土相连。


   王子进一见那花根形状,立刻笑了起来,他终于知道那前几日梦中所见的黄金屋是什么了。


  “子进,不要傻笑!”绯绡急忙拍了他一把,“赶快找一下那个盒子是不是在附近,拿了你的生辰八字要紧!”


  “对,对!”王子进急忙拿着一截木头掘起土来。


  两人又翻了半天,才在花根附近找到了一个破败的小木盒,王子进累得一下坐在地上,心满意足地打开了盒盖。


  可是里面只有一个弹弓和玩物,哪里有什么纸片?


  “怎么会这样?”他急忙把盒子倒过来晃了几晃,果然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他急忙望向绯绡,“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它还想见你啊!”绯绡见状掩嘴偷笑。


  还想见我?还想见我?王子进听了这话不由得痴了,也好,他也很想见她,见见她那白白的脸,红红的唇,他还有好多话要和她说呢。


  王子进想到这里,又开始傻笑起来。


  次日两人去买了一个花盆,又添了许多新土,将它摆在客栈向阳的地方,这才放心。王子进从此日日早早上床,可是那颜如玉却再也没在他的梦中出现过。


  “可能是离你近了,了却一桩心事,所以就不再出来了吧!”绯绡懒洋洋地边吃鸡边回答他。


  王子进回头看着那花盆,新土中吐出一个小小的翠绿幼芽。外面春风和煦,不知不觉中,春天已经到了。


  “过两日咱们去把这花再移回那个庭院中吧!”绯绡见正月过了,不由放心,“不然总放在咱们身边也不是办法!”


  “好!”王子进点头答应,不管怎么说,一株花还是长在院落里比较幸福。


  拣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两个人就捧着花盆信步回到那个院落,哪知远远就见有人热火朝天地在搬运石头。


  “这是在干吗?”王子进急忙拦住一个工人就问。


  那工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答道:“这家在翻修庭院呢,好像主人不喜这庭院的摆设!”


  “啊?”王子进叫道,“已经干了多久了?”


  “正月刚过就动了土!现在已经有两个月了!”


  “是这样啊!”王子进恍然大悟,与绯绡相视一笑,两人这才知道那颜如玉口中的死期是怎么回事。


  回去之后,绯绡就找了一个老花匠,把那花埋在了一棵柳树的旁边。


  “这花好啊!”那老花匠眯着眼睛望着那新出的幼芽,“这是一种很美的百合,雅号叫‘颜如玉’!”回头又道,“公子真的不想卖出去换钱?”


  王子进听了笑着摇了摇头,果然,只有这样美丽的花才能配得起这样的名字。


  花匠于是拿起锄头,嘟嘟囔囔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把花种了下去,罢了说:“太美的花是有灵魂的,要一边埋一边诵经!”说完又摸了摸那花边的柳树,那树亭亭玉立,正吐翠绽芳,笑道,“埋在柳树边再好不过了,柳树的落叶多,正好可做花肥!”






  王子进却全都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在春风中摇曳的小芽:“如玉,你看,我没有忘了你吧?”


  那小芽似乎明白了王子进的一番心意,在风中含笑低首,娇羞不语。


  “此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王子进望着它一时心酸,感慨一声,和绯绡回客栈去了。


  但没有两日王子进就再见了颜如玉。


  “公子,公子可曾忘了我?”颜如玉一如往昔,站在黑暗中朝他微笑。


  “如玉,如玉,你近来可好?”王子进一时喜出望外,想道歉,又想诉衷情,一肚子的话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公子请不要叫奴家的闺名!”颜如玉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啊?”王子进听了一愣,只觉这话里有话。


  只见颜如玉一摆手,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一个青衣的少年,那少年风度翩翩,身材瘦长,站立之中也有一番风姿。


  “公子,这是柳郎!”颜如玉低头含羞道,“我和柳郎多亏了公子的撮合才能在一起,我们此番是来谢媒的!”


  “谢、谢媒?”王子进一时目瞪口呆,自己怎么这么快就从她的如意郎君变成了媒人?


  “多谢公子撮合,才能令小生觅得如此如花美眷!”那青衣男子一揖到底。


  “不,不谢!”王子进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王公子,我要走了,咱们后会有期吧!”颜如玉说着往王子进的手里塞了一张纸片,低声道:“王公子,这个还你,我家柳郎见了又该不快了!”


  王子进低头一看,手中多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正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再一抬眼,颜如玉和那青衣少年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捏着那张纸片,一个人站在黑暗中,一时哭笑不得。


  “啊,这茶可真是好喝啊!”绯绡捧着茶碗感慨。


  那日颜如玉走后,两人在书桌上发现一罐兰草,绿色的叶子,中间一条红线,正是那日在颜如玉屋中不曾入口的神仙茶。


  “是吗?”王子进抿了一口道,“这谢媒礼可不怎么样!”


  绯绡知他因颜如玉的事,心中不快,便一伸手推开了窗户,一心想引他高兴。只见下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姑娘们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出来踏青,正是一副热闹景象。


  “子进,我说一个上句,看你这下句接得如何?”


  “你说!”


  只听绯绡摇着扇子道:“三月三日天气新,绣罗衣裳照暮春!”


  王子进想了一下,摇头晃脑道:“雪肤花貌颜色娇,谁家玉人笑春风?”


  “好!好一个谁家玉人笑春风!”绯绡听了不禁拍手叫好。


  王子进听了夸奖,面露得意之色,只见窗外一片旖旎风光,不由觉得这大好春光似乎已照入他心底。


  外面春意盎然,正是鸟语花香的好时节,院落里的柳树旁,一株百合迎风盛放,舞着如玉般雪白的花瓣,似在春风中轻笑嫣然。


   佛祖赐我一字箴言,引我摆脱业障,上下求索而不得知,思量心间而不得悟,思量心间而不得悟,不得悟……


  江宁织造家,染坊里正绽放着比花更美的颜色,长长的竹竿上,晾晒着红的、绿的、粉的、各色的绸缎,如天边云霞,在阳光下绽放出刺目的光彩。


  今天阳光大好,正是晒布的好日子。


  灿烂的阳光下,连街边的垂柳都被晒得低了头,却有一个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正穿着樱红色的小褂子坐在自家的门槛上。阳光那样强烈,投射在女孩的脸上,使她玲珑的小小五官,在小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阴影。


  那孩子没有表情,既不笑也不哭,只是抱膝坐在门槛上。如果这艳阳天下真的有阴凉的话,那阴凉就在那女孩的脸上。不过四五岁的模样,阴沉的脸色却让人害怕。


  晃眼的路上,远远走来一个红点,走得近了,那女孩也不由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张桃花一样的脸,一个穿着华丽新娘喜服的年轻女人正站在她面前。


  新媳妇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可是这人显然并不顾虑这些,她脸上神色安然,根本就没有一丝怕人见到的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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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容儿吗?”


  “我是!”那个女孩阴郁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


  “那和我走吧!”那个新娘伸出了一只手,腕上的金镯子闪闪发光。


  “好!”女孩点点头,阴沉着脸拉住了那只白白的手,起身和她走了。


  两个人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仿佛被这艳阳吞噬了一般。


  这样热的天气,正适合午睡,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女孩被人带走了,也没有人知道,带走她的人是谁。


  三日后,扬州,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书生跌跌撞撞地从一个刚刚建好的花园里走了出来。


  今天是这园子刚刚建好的头一天,里面种了奇花异草,这家  主人就把周围的文人全都请来,在花园中吟咏诗歌,题送匾额。


  王子进岂能落了这样的热闹不凑,他一大早就来了,诗是没有做一首,酒倒是喝了不少,直喝到黄昏才想到回客栈。


  客栈里绯绡还在等着他呢!


  他迷迷糊糊地一路走下去,直从繁华的街道走到大路,又从大路走到小路,最后竟走到一片野草丛生的山路上。


  “醉里藏乾坤,酒中有天地!谁知饮者意?豪气满云天!”他一面说一面走着,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走到了荒僻的郊外。


  “咦?那是什么?”王子进见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坐在杂草丛生的小道边。他又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确实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还穿着新娘的嫁衣。


  这个世道,怎么什么怪事都有?


  他挠了挠头,走近二人,一看是一个十几岁上下的新娘和一个不过四岁大的小姑娘。这两个人的衣服和荒山中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诡异异常,王子进的酒也吓醒了一半。


  他暗觉不妙,急忙转身就往回走。哪知还没走几步,就听那女子在身后叫他:“公子,公子请留步!”


  王子进心下暗暗叫苦,只好回过身朝她作了一个揖:“小姐有事吗?”


  “公子,公子可一定要帮我!”那个新娘急忙站起来和他行了一个万福。


  “小生不才,不过如果能加以援手,定当尽力而为!”王子进见这二人模样,八成是迷了路,虽然自己方向感也不好,不过估计送她们回去应该不是问题。


  “公子!”那个女子说,“我一直召唤求助,可是只有公子一个人来了,所以公子必是我的贵人!”


  “贵不贵人还是先说了你的麻烦才能知道!”


  那女子低下头,思量了一番道:“公子,实不相瞒,小女子已经死去了多年,现在……”


  还没等她说完,王子进就浑身发软,酒是彻底醒了,急忙道:“这个忙小生怕是帮不了了!毕竟人鬼殊途,还望小姐珍重!”说完,脚底抹油,撒开脚步就沿着山路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


  那女子拉着小女孩,望着王子进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才回到客栈,此时天已经转黑。“绯、绯绡!”王子进气喘吁吁地拉开房门,“我终于回、回来了!”


  绯绡此时正在摇着扇子纳凉,手中端着茶杯坐在八仙桌旁,见他回来了,面露微笑道:“子进,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吧?”


  “怎么不是一个人?”王子进听了这话,连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回头看去,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僵硬了。


  只听阴暗的走廊里,正有“咯吱、咯吱”上楼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就从楼梯拐角的阴暗处走了出来。那女子穿着喜服,面露微笑,手里正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女孩面色阴冷,五官凶恶,正是方才在山上见到的那两个人。


  王子进见了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那女子见了他倒是异常高兴,朱红的嘴角一牵,柔柔地吐出两个字:“公子……”这声音像是招魂般,在黑暗的走廊中回荡,连绵不绝。


  “子进,快点进来!”绯绡见他吓傻了,急忙一把把他拉进了客房,随后就将手中的半碗茶倾倒在门外,急忙关上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靠在床沿上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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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嘘!”绯绡伸出一只长指按在唇边,示意他收声。


  只见房门的薄纱上,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来,可她只站在门外,并不进来。只听她柔声道:“公子,公子请开门,这有一汪水潭,我无法越过!”


  王子进不由纳闷,门口哪有什么水潭了?转念一想,刚刚绯绡泼了一杯茶出去,估计是用幻术造了个水潭出来。再看绯绡,一张俊美脸庞挂满了笑意,估计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急忙颤声道:“小姐,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小生与你素昧平生,你这样纠缠我干吗?”


  “公子,公子,小女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门上那影子低头拭泪,似乎很伤心的样子,“我遇到一个很苦恼的难题,可是却百思不得其解,这才在荒僻处召唤求助,哪想着公子就过来了!”


  “都说你八字不好,所以不要到处乱闯,你偏偏不听!”绯绡说着一记扇子就打到王子进头上。


  “绯绡啊,你不要埋怨我了,赶快把这女鬼打发了是真!”王子进简直要哭了。


  “真是的,每次你闯祸都要我替你善后!”绯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那门前,清了清嗓子道,“小姐,若再纠缠不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那女子在门外听了这不是王子进的声音,便不再言声。


  “是走还是不走?”绯绡怒声喝道,这般孤魂野鬼,万万不能生怜惜之意。


  “还望公子可怜,帮个忙吧!”她依旧哀求不绝。


  绯绡却不言语,低首嘟嘟囔囔的,似乎在念什么咒文。还没等他念完,就听门外有女孩的哭声,接着是一声女人受惊的叫声,那声音尖利刺耳,接着门外的人影呼的一下就不见了。


  “真是抱歉!”绯绡对着那门的方向说,“只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在下也是为了至交而不得不为之!”


  过了许久,也不见再有声息,王子进从床上爬起来,欣喜道:“走了吗?”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绯绡笑着对他说,又坐在桌旁,倒了一碗茶喝,撩了撩白色衣袖,甚为悠然的样子。


  王子进听了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小心地拉开了门,只见眼前烈火熊熊,热浪滔天。


  “哇!”他急忙关上门,叫道,“着火了,着火了,绯绡!快点收拾东西走路!”


  绯绡却笑着说:“你再把门打开看一下!”


  “还用看?那火都窜到了房顶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王子进说着回身一把拉起绯绡,神色慌张地要去逃命。“我走在前面,你跟在我后面吧!”王子进说着把绯绡的衣袖抓起来遮住他的脸,“你最爱臭美了,当心烧坏脸!”说完,一把推开门,誓死如归般就冲了出去。


  这一冲,只觉得脚底打滑,差一点坐在地上,他急忙抓住门框,总算是站住了。再一看,哪里有什么火焰,脚下是一汪茶水,里面还有少许茶叶渣子。


  王子进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又想了想刚刚的火焰,方始明白那二人为何走了。他回头看去,身后绯绡穿着白衣,正悠然地坐在灯光下喝茶。


  客栈的楼下,月朗星稀,一个穿着喜服的女子正用幽怨的眼神看着那客栈的大门。


  “容儿,容儿!”她对那女孩说,“这两人不想帮咱们,咱们再去找别人!就算是多久都可以!”说罢语带呜咽,“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个女孩却一脸的阴郁,似乎用痛恨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人,比黑夜更深沉的,是那女孩满含悲愤的眼。


  “子进,吃了这次教训,你要小心!”绯绡在客栈内对王子进道,“你八字不好,极易招鬼魂,我也不能日日跟在你的身边!”


  “知道了!”王子进说着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凑到绯绡鼻子下面,“你看,这是什么?”


  绯绡的一张面板脸见了这东西一下就瘫软下来,脸上只写满了馋相。


  “这是烤的鸡腿,很难得的,用炭火烤了一个时辰,又撒上麻油和辣椒,再辅以艾叶、肉蔻等香料,入口就是焦、香、松、脆,实属人间美味啊!”还要继续说下去,就见绯绡身后一条雪白的尾巴已经伸了出来,晃啊晃啊,不停地摆来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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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给你吧!”王子进实在是不忍心再吊他胃口,把那包鸡腿递了过去。


  “子进啊,知我者莫若你也!”绯绡说着一把抢过鸡腿,拿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还边吃边赞叹,“好吃!好吃!”


  王子进望着他灯光下贪吃的背影,不由微笑起来。


  是的,这种事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一宿过去,王子进和绯绡都已经把昨夜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了。


  十几天以后的一个黄昏,王子进又醉酒回来,今日和绯绡约好了要去逛夜市,可不能失言,所以他早早就和同僚告别,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他一边吟着诗,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他脚一歪,身一斜,又走上了通往山间的小路。简直就像是有人在为他带路一样,不过王子进却全然没有发觉,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又见山间绿树,叠映成翠。


  “咦?这是哪里?”王子进这才发现不妙,刚刚要折返,就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新娘衣服的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坐在路旁。


  十几日前的往事又涌上他的心头,王子进只觉得心中一冷,这可怎么办才好?但是还没有等他想好托词,就见那新娘望着自己的脸色由欣喜转向失望,最后竟然抽泣起来,声音凄厉而伤心。


  “小姐,小姐,你不要哭啊!”王子进挠着头走了过去。


  只见那女子指着他,伤心地说道:“我一直用异术召唤能人相助,哪想来了这十几天,两次都招来了你这个、这个……”


  “我什么啊?”


  “你这个呆头呆脑的书生!”


  王子进听了心下不快,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有挠头的份。


  “我问你!”她说着抹干了眼泪道,“这扬州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啊,马路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那怎么来来去去就你一个人?”


  “这我怎么知道?”王子进也是满腹牢骚,他又不是自己愿意到这鬼地方的。


  “那你可是身负异能?”


  “……”


  那女子望着王子进茫然的脸,似乎更加伤心,又哭了起来,只觉得前途无望了。


  “算了,你不要哭了!”王子进被她哭得心烦,摆摆手道,“我有一个朋友能够帮你也未可知,你跟着我来吧!”


  “真的?”那女子听了展颜一笑,“那我先谢谢公子了!”


  “不要谢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你解决呢!”王子进只是觉得自己今后每次出门游玩归来,回家的时候都要在这山里转一圈也不是长远之计,所以一定要将她快快打发了,自己才能逍遥自在地玩乐。


  那女子却很开心,一路牵着小女孩乐颠颠地跟着他。


  “咳!你叫什么名字啊?”王子进走了半天的路才想起来。


  “小女子名唤兰香!公子可叫我小香!”她低头又笑了一下。王子进这才发现这个兰香年纪不大,眉眼媚人,姿容清秀,只是脸上有一股忧愁之色,倒是平添了几分美丽。看她小小年纪,又想到前两日她自己说已经死了,怕是生前的身世也是可怜的。


  他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倒是她手上牵的孩子,却是鬼一般的脸色。


  “子进,你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王子进一推开客栈的大门,就看见绯绡满脸不悦地望着他。


  “嘻嘻,绯绡,帮个忙吧!”王子进嬉皮笑脸地说,身后正站着兰香和那个小女孩。


  “公子,小女子实在是无能为力,望公子帮帮我吧!”兰香低着头,怯生生地从王子进的身后走了出来,朝绯绡做了一个万福。才一抬头看眼前的人,立时便呆住了,半晌才道:“想不到公子是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啊……”


  这一句听得绯绡极为受用,只见他伸手捋着自己的长发,甚为得意地清清嗓子道:“小姐请说吧!”


  “公子!”兰香坐在八仙桌前娓娓道来,桌子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我本是一个枉死的女子,已经死了五年,活着时候的事情我早已忘记,可是却不能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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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不能解脱?”王子进好奇道。


  兰香朝他们一笑,一副甚为凄苦的样子:“说来我这个鬼,是幸运也是不幸!”她在灯下看了看手掌,“佛祖给了我一字箴言,助我脱离苦海,我却因为这一字箴言,陷入了真正的苦海中!”她长叹了口气,“可惜我做鬼五年,尚未参透,所以才在闹市边向人求助,只希望能遇到绝顶聪明的人帮我解答谜底!”


  “那是什么字?”


  “就是这个字!”兰香说着把手掌凑到烛光下摊开,细嫩的手心中,清晰可见一个隐隐发光的“如”字。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相视一看,眼中全是迷惑表情,都不知这字蕴含着什么深意。


  “这不就是个‘如’字吗?”王子进好奇问道。


  “不错,就是‘如’字!”兰香把手缩了回去,“当初佛祖指引我用心思量,待我悟得这字间真意的时候,就是我完全超升之日!”


  “完全超升之日?”绯绡听了一脸疑惑,“这么说你死了五年都尚未转生?”


  “不,我转生了!”她说着指了一下那个在床沿上坐着的小女孩道,“她叫容儿,就是我转生的孩子,现在已经四岁了!”


  “什么?”王子进望着灯光下那小女孩阴沉的脸,只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孩子总是阴着脸,不言也不语,他还以为也是一个亡灵,哪想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事可棘手了!”绯绡望了望兰香,又望了望那个小女孩,“你还在这世上,那么说转生不完全?”


  “不错!”兰香泪水又涌了上来,“所以容儿她不会笑,也不会感到快乐,当我从这个世界上真正消失的时候,她才会与一般孩子无异!”


  “因为你一直悟不透那个字的含义,所以才一直没有消失?”


  “公子明慧!”兰香又哭了起来,“我年纪轻轻就死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估计也是枉死,但我不能再因为自己的驽钝,耽误了容儿的一生啊!”


  “绯绡,绯绡,怎么办啊,你快点想想办法吧!”王子进在一边急得跳脚,早知道是这样大的麻烦,他就不带这两个怪人回来了。


  只见绯绡剑眉紧锁,拿着笔,沾了墨汁在白纸上写了个“如”字,不知在思量什么。过了半晌才道:“这字里有一个‘女’字,一个‘口’字,我们先从这‘女’字入手看看。”


  “从‘女’字入手?”王子进纳闷道。


  “我们要先弄清她是怎么死的!”绯绡指着兰香道,“她身穿喜服,怕是成亲的当天就死了,只要找出这附近五年前哪家办喜事的当天死了新娘不就好办一些?”


  “喜事当天死新娘的太少了,这个确实比较好找!”王子进听了就要收拾东西,“事不宜迟,我们这就收拾东西出发吧,明天一大早就出去打听!”


  “子进,子进!”绯绡急忙站起来按住他,“我自有办法,今日太晚了,要明日再安排!”


  “要怎么安排?”


  绯绡却故意卖着关子不说,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现在天色已晚,我要去睡了,明日再说吧!”


  “绯绡,绯绡,你告诉我吧!”


  绯绡却眼波流转,朝他笑了一下,根本就没有回答,拉开自己的房门,进去睡了。


  王子进呆在门外,知道他一向爱卖关子,今晚怕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


  “那个,那个兰香小姐……”王子进支支吾吾地对她说。


  “王公子叫我兰香吧!”


  “那个,那个兰香!”王子进继续挠着头道,“你莫要着急,我这个朋友本事很大,定会助你的!”


  兰香见王子进憋了半天才说出这样的话,突然觉得感动莫名,只觉鼻子酸涩,甚是难受:“王公子也早些安歇吧!”


  “你睡我这里吧!”王子进笑道,“我在长椅上将就一夜!”


  是夜,月光如水,王子进望着窗外的圆月,只觉得头脑中一团迷雾,不知这一字箴言到底蕴含着什么意思,辗转反侧,百思而不得其解。


  屋子里传来兰香轻声唱歌的声音,估计是在哄容儿入睡,那歌声婉转好听,只听清最后几句是: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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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进听着这唱词,只觉得心中难过,一腔思乡之情全被勾了起来。离家已经快一年,不知母亲现下如何了。窗外子规夜啼,声音凄苦,似乎知晓人事般,一声声直能叫到人的心里去。


  是不是这世间万物皆有愁思呢?


  不论是人,是鬼,还是这夜啼的鸟儿,在这月光的照耀下,皆有一腔心绪,无从寄托。


  第二日一大早,王子进便把绯绡从松软的被子里拉出来:“绯绡,昨日不是说好的?快点出发吧!”


  “去哪里啊?”绯绡头发披散着,睡眼惺忪,显是不愿起来。


  “不是去打听新娘的消息吗?”


  “谁说现在去了?”绯绡说着又躺了下来,“子进,你莫要着急,现在养足精神,黄昏的时候我自有办法!”


  “还要等到黄昏?”王子进望着外面的天色,正是艳阳高照的晌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也去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摇他:“子进,子进起来了!”


  “啊?”他睁眼一看,绯绡穿着白色的衫子,黑发也用白绸束了起来,面如满月,一双美目正带着笑意望着他。


  “你这是?”王子进见他已收拾停当,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我们去捉仆人!”绯绡说着扬了扬手中一个竹篾的笼子,笑着走在前面。


  王子进一头雾水,却也赶快爬起来跟在他后面出门。兰香见了也跟着出去,两人跟在绯绡身后,都是一脸疑惑表情,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绯绡白衣飘飘,身材纤痩,一路在前面走着,路旁景色越来越荒僻,三人已经来到了一片荒草中。“到了!”绯绡回头朝两人笑了一下,“就是这里!”


  “我们到这里干吗?”王子进望着荒草丛生的周围,不由纳闷。


  “这里有好多的仆人啊!”绯绡一伸手已经从草丛里捉了一个东西出来,凑到王子进眼前道,“你看,就是这个!”


  王子进见他纤长的两指间捏了一只绿色的小虫子,那虫子通体碧绿,翅膀如薄纱一般,倒也好看。“这是什么?”


  “这是螟虫!”绯绡说着把虫子放入竹笼中,“它们能够带信息回来,不管是阴间还是阳间,皆能自由出入!”


  “还有这等事情?”王子进在一边听了乐得直搓手,“这么说我们只要将虫子放出去等消息就可以了?”


   “不错!”绯绡嘴角一牵,甚为得意,“所以我说不要着急吗!”


  “绯绡,你太厉害了!”王子进欢呼着就去捉虫子了。


  绯绡望着他雀跃的背影,嘴边挂着笑意,一转眼就看到同样一脸笑容的兰香,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这次放螟虫出去后,很多事皆可真相大白,希望这个小女子能得了一个善终吧。


  “王公子,多谢你助我!”兰香一边捉虫,一边对王子进说,“我等了五年,终于看到一丝希望了!”


  王子进见她一身红衣,被夕阳染成金色,真正是美丽异常,又有谁能想到她这样一个妙龄女子已经不在人世呢?正如谢了的花,现在留下的仅是一缕芳魂,一丝余香。


  “不,不用谢我!”王子进急忙在草中翻着虫子,低首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把你撵了出去,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兰香含泪笑道,“王公子这般助我,我怎会记恨你?”


  王子进见她落泪,急忙逗她:“你说佛祖给了你一字箴言,你可还记得佛祖是什么样子?”


  兰香听了笑了一下:“佛祖吗?好像在凡人来看,就是你心中记挂的人的样子,所以佛教里的诸神皆有很多化身!”说罢低首含笑,“我眼中的佛祖,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王子进对这答案甚感失望,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只有低头捉虫。


  三人捉了足有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虫子也越来越难捉了。绯绡手中那小小竹笼里,已经装了百十只虫子,在黑夜里散发着悠悠的绿光。


  “差不多了,这些虫子应该很快就给我们带来好消息!”绯绡说着,把竹笼托在手上,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见那竹笼中的飞虫,似乎对他说的话有感应一般,绿光一会儿暗一会儿明,把绯绡的一张脸,也映得如大理石般光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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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绯绡笑意盈盈,伸出两指,打开了笼子的门,里面开始稀稀落落地飞出点点的青光来。那青光渐渐越来越多,有如一把繁星撒在黑暗中,消散在遥远的天空。


  王子进被那荧光包围,只觉得像是踩在云端,正与繁星朗月为伍,不由心中喜乐无比。


  过了许久,那光才散去,周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荒草遍野,晚风萧瑟,无限凄凉。


  “好美啊!”王子进这才敛回心神,只觉得方才似乎到太虚游历了一番,是不是人生也是如此,弹指芳华,转瞬即逝?正自悲哀,只见晚风中,绯绡白衣如雪,袍裾随风飘扬,正朝他微笑,似乎已经明白他的心事一般。


  “子进,我们回去了!”


  “绯绡,做人好累,我刚刚也想变了那青虫飞去了!”


  “你莫要看那青虫美丽!”绯绡笑道,“它们现在都要受我指使,怕也没有那么好过!”


  “你怎生指使它们?”


  绯绡朝他坏笑了一下:“我先把它们捉到笼子里,再用自由要挟它们,和它们定下契约。”说罢又摇头补充,“它们为了自由,自然要帮我的忙了!”


  “你,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那现在你还羡慕那青虫吗?”


  王子进急忙摆摆手道:“不不不,我还是自由自在地听歌赏曲比较好!”说罢,疾步走在头里回客栈去了,绯绡笑着跟在他后面,只觉得有趣。


  只有身着喜服的兰香,站在荒原中一直愣愣地望着满天繁星,似乎那点点星光,都化成她那小小的微薄的希望。


  过了没有两日,王子进就不觉得那些虫子有多美了,回想起那夜美丽的光辉也只有头痛的份儿。


  因为在这草长莺飞的暮春,他们每天都要把窗户全打开。


  这也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每天在这窗户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虫子,一只只的,络绎不绝,看似比富人家的门庭还要热闹几分。而绯绡就端坐在客厅里,摇着折扇等着各路消息的到来,那模样就像接受大臣朝拜的天子。


  “子进,赶快把这两只捉住扔出去!”绯绡急忙指使王子进。


  那些虫子完成任务以后,便与一般虫子无异,丝毫没有灵性,爬得满屋都是,王子进每日就是不停地捉虫子,再把它们扔出窗外。这一天下来,累得他连腰都直不起来。


  “王公子,我帮你捶捶背吧!”兰香见了甚是过意不去。


  “不,不用了!”王子进趴在长椅上,望着烛光下的绯绡,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总算是没有虫子再飞进来,“我说绯绡啊,这样的日子已经有三天了,到底有没有消息啊?”


  “当然有消息!”绯绡笑道,面向兰香道,“兰香小姐……”


  “公子请叫我兰香吧!”兰香听他这样称呼自己,面色一红。


  “兰香!”绯绡朝她笑道,“你对于江宁府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吗?”


  “江宁?”兰香听了眼神迷离,似乎勾起她的心事,“容儿就是江宁人士,而我也总在江宁附近徘徊!”


  绯绡听了这话含笑道:“也许我们快要知道你活着时候的事了,昨日一只青虫带回消息,五年前有一个新娘,刚刚结婚就死了!正是江宁人士!”


  兰香听了这话面色一下就僵住了,似乎是平地里响了一个炸雷,只炸得她的心里既没有喜也没有悲,一时头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死的啊?”王子进没心没肺地趴在长椅上问。


  “不知道!”绯绡摇头道,“时间过得太久,这是青虫带来的隐隐约约的消息,还要我们确认再说!”


  “那我们明日就出发吧!”王子进说着望向兰香,“坐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两日就能到达!”


  只见兰香面色凄婉,点了一下头道:“好!”一点也不见喜悦的颜色。


  “她这是怎么了?”王子进悄声问绯绡。


  “就是鬼魂,听着自己已经死了的消息也不会好受吧!”


  王子进望着兰香的侧脸,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次日,几人就收拾一下东西出发了,绯绡一到渡口就雇了一条最华丽舒适的船,还特意去集市买了两包鸡腿才上船,真是半点也不会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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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进对于他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只当他是一只狐狸,在山里待久了受了不少的苦,现在好不容易到了繁华人世,要把以前没有享受到的都补回来。


  “容儿,容儿,吃鸡腿啊!”王子进拿起一只鸡腿在甲板上逗弄那女孩。


  那女孩也不说话,伸手接过,眼神凶恶地啃了起来,好像在吃自己仇人的骨肉。


  王子进见了她的表情,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这简直就是恶魔的孩子,看来是该早早悟透那一字箴言。


  “王公子,两日以后就要到了吧?”


  “是!”王子进见兰香过来,急忙站了起来。


  “王公子,此番多谢你了!”兰香低首道,“希望兰香化为烟尘后,公子还能记得我吧!”


  “兰香!”王子进笑着拍了一下心口道,“不会化为烟尘的,因为我的心中有你。绯绡也会记得你的,你只要留在我们的心中,就永远都不会消失!”说罢又望着滔滔江水道,“人生便如这长江送流水,又有何人不会化为烟尘?但这长江后浪推前浪,生命也是如此生生不息,死了的人会在活着的人的心里继续存在,就是在这前仆后继中,人生才如长河般源远流长!”又笑道,“你不也是为了容儿才这般努力吗?”


  兰香听了这一番话,不由愣住了,望着滔滔江水,似乎有无限哀思。


  月上中天的时候,绯绡雅兴突发,盘膝坐在甲板上合着和煦的春风吹起了玉笛。那笛声悠扬动听,在长江上随着流水奔流不息,正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兰香在舱里见甲板上的人白衣飘飘,仙乐缥缈,想着长江流水,人生轮回,何其相似,又望着容儿的脸,突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对前途再无畏惧。


  两日后,几人到了江宁府。绯绡却并不下船,指引着船夫继续走下去,终于在日暮的时候停在一个小村庄。


  “是这个村子吗?”王子进不由失望,他一向在繁华闹市里游玩,根本就没来过这样荒僻的地方。


  “这村子里有一个叫黄大的人,好像五年以前死了新妇!”


  “黄大?这名字好生奇怪!”


  “估计是他娘起名的时候图省事,老大就叫黄大,老二就叫黄二吧!”


  王子进瞟了一眼兰香,觉得她像是哪家的小家碧玉,虽然不是豪门之女,但好像也不能和什么“黄大”、“黄二”的扯上关系。


  但世间有无限可能,不能妄下结论。


  几人就踏着夕阳,从小路走到田埂,找那个黄大去了。


  不知行了多久,远见一群村夫扛着锄头回来,王子进连忙快跑两步,朝他们作了一个揖道:“请问哪位是黄大?”


  “我就是!”从那群村夫后站出一个魁梧的汉子,身材高大,面目却生得甚为丑陋。


  王子进一见这人立刻呆住了,感觉像是蚍蜉遇到了大象,他现在觉得黄大这个名字倒是在形容一个人很大。


  “找我什么事啊?”黄大居高临下地望着王子进道。


  “我,我……”


  “我们是夫人的娘家人,这次是来祭拜她的!”绯绡急忙在后面抢上一步道。


  这话一出口,那些村夫都愣住了,黄大则是一脸怒容:“谁说我娘子死了?她还好好地活着,你们是哪里来的穷酸书生,竟然这样诅咒我娘子!”


  绯绡和王子进听了这话,都是一愣,相视看了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会有错,那青虫可直达阴间,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绯绡说完就朝黄大作了个揖道,“我们弄错人了,请壮士不要放在心上,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罢,拉着王子进,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身后的那帮村夫还在不停地起哄。


  “我家娘子好着呢,晚上还经常织布,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那个黄大提起自己的妻子,一张丑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绯绡啊,你这消息是不是不对啊!”王子进急忙问他。


  “不可能!”绯绡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道,“今天晚上,我们就想办法去他家看看,看这个粗人,到底藏了什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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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


  “不,子进,你去!”


  王子进听了又“哇哇哇”地叫起来:“为什么又是我?”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啊!”绯绡拿扇子掩嘴,笑得很得意。


  王子进见他这一脸坏笑,就知道今夜没有什么好事,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见夕阳西下,夜晚就要来了。


  当晚月上中天,王子进一个人走在村庄的土路上,天空的月亮残了一角,一把细碎的月光撒在地上,宛如细碎的宝石。


  “村里墙最高的那家就是黄大家!”白日里问过一个乡间的老汉,是这样回答的。


  “最高的墙?最高的墙?”王子进一边思量一边寻找着,果然又走了两步,就见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类似于堡垒一般的东西立在月色中。


  王子进远远望着那围着黑色高墙的人家,不由吞了口口水。那高高的围墙,在夜里看来分外诡异怕人,似乎有什么洪水猛兽要从那堡垒中喷涌而出。


  “算了!”王子进一想到兰香的脸,只好硬着头皮又往前走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待走到高墙外面,他这才发现这墙筑得足有两人半高,而且两旁几十米内都没有一户人家。


  “真是奇怪?”王子进一边搬石头垫脚一边嘟囔着,这种村庄气氛和睦,一般都是左邻右舍互通有无,哪里有自己搭个堡垒住得离别人那么远的?


  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王子进才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头,只见高墙里是一个小瓦房,有三四间屋子,其中一间屋子亮着昏黄的灯光。


  “咔嚓、咔嚓……”织布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清脆响亮,在夜色中悠扬地飘向远方。


  王子进趴在墙头,只觉得这景象古怪无比,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此时已近丑时,哪家的妇人又会在这深更半夜摆弄织机呢?


  他见旁边一株大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想也不想,就伸手抓住树枝,小心地滑了下去。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干得多了,也自然轻车熟路。想他一个熟读圣贤书的书生,竟然沦落到这种爬墙越户的地步,真是欲哭无泪。可是也没有多少时间能让他伤感了,他急忙拍拍身上的泥土,蹑手蹑脚地往那亮着灯的屋子里看去。


  只见屋内一灯如豆,窄小的斗室中摆着一架木质的织机。正有一个妇人,体形健硕,盘着乌黑油亮的发髻,穿着粗布印花的衣服在织布,一只手拿着织梭上下挥舞着,倒是十分繁忙的样子。这家的女主人看来真是尚在人世啊!


  王子进不由纳闷,绯绡为什么说人家已经死了呢?他又看了一眼那在深夜织布的女人,突然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在那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见那织梭上下翻飞,如舞动的蝶。但是那却是一支没有线的织梭,没有线的织梭又怎么能织布?她不是在织布?那为什么要在半夜里坐在这摆出织布的样子?


  王子进只觉得这事情诡异至极,自己实在不敢多待,刚刚要走,哪想着脚踏在石砖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那屋子里的女人听到声音,缓缓地回过头来。


  万事休矣!王子进心中暗叫,急忙拔脚要走,哪知见了那女人的面目,他一时竟愣住了,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只见在幽暗的灯光下,一张丑陋的脸正面向着他,那人顶着黑亮的云髻,穿着碎花的衣服,面孔被忽明忽暗的灯光晃得分外狰狞。这张脸是如此熟悉,白日里在田埂上还见到过,正是那个丑人黄大的一张脸。


  “是什么人在外面?”只见屋内突然一片漆黑,估计是里面的人一口吹灭了油灯。


  “天啊,天啊!”王子进手脚发软,但还是摸索着往大门跑去,伸手一推,门却纹丝不动,一把锃亮的铜锁正在夜色中闪着光。


  “怎么在里面还锁着门啊?”王子进哭丧着脸又望了一下眼前的高墙,现在垫石头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正在走投无路间,只听身后“吱呀”一声,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王子进听了这声音,七魂吓走了六魄,急忙慌不择路地回身钻到了一间屋子里。那屋子堆满了柴草,似乎是个柴房。他急忙钻到柴草堆里,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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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约可以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那人也没有点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又折返回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嗒的一声被打开了。


  王子进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从干草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一个粗壮的人影走进来,环视了一周,似乎没有发现什么,那人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去查看别的屋子了。


  王子进见他走了,不由松了口气,哪知一回手就摸到一把柔软的丝一样的东西,很长的、很滑的、柔软的丝线。黑暗中看不分明,那东西上似乎还带着一丝腐败的气味。


  他把手上的东西举起来,借着月光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东西看得分明,王子进只觉得心脏停止跳动,恐惧已经完全操纵了他。这比刚刚看到男人穿着女人的衣服在夜间纺纱更让人害怕。


  因为他清晰可见,手上纠纠缠缠的,在夜光中发着幽蓝光泽的,分明是一把女人的长发!


  “哇!”王子进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尖叫,一下从柴草堆里跳了出来,拼命地甩着自己的手。可是那长发竟如海藻般纠缠着他,怎么甩也甩不脱。


  正在慌乱间,只见柴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拿着一柄闪亮的斧子冲了进来。


  “救,救我啊!”王子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人虽然凶恶可怕,总比死人要好。


  那冲进来的人正是黄大,见王子进的手上拽着一把头发,立刻明白了几分:“你、你居然打扰我娘子休息?”


  “这、这是你娘子?”王子进哆哆嗦嗦地问道。


  “不错!她一直在这里好好的,偏偏你闯了进来打扰她!”


  “既然是你娘子,你就和她说说,不要纠缠小生了!”王子进边说边用手拼命地解缠在手上的头发。只是两只手都在发抖,折腾了半天那头发似乎是长在他手上一般,怎么弄也弄不下去。


   “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还没等他哭完,就觉得耳边一阵凉风拂过,王子进以为是女鬼显灵,吓得一下就抱头蹲在地上。这一蹲不要紧,紧接着只觉得头上“当”的一声,是金石之声,墙上还溅了少许火花。


  一把板斧正砍在离自己头颅仅几寸的墙上,深入寸许!


  王子进立刻就傻了眼,回头一看,那个黄大正看着自己狞笑,一排黄黄的板牙,在夜色中看得清晰,简直就是如鬼一般的面孔。


   “所有打扰到我娘子的人都要死!”那黄大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说完又一板斧就朝王子进挥过来。


  “哇!”王子进急忙躲开,眼见这村夫已经神智不清醒,也不知绯绡到哪里去了,这种时候也不来帮他。


  两人正在斗室中搏斗,院落里那锃亮的铜锁像是有人拿钥匙打开了一般,锁簧发出轻响,接着“啪”的一声就掉落在地上。


  院子里没有风,但是门却徐徐地开了。一只穿着绣鞋的脚踏进来,绣花的红色裙裾掠过门槛,那是新娘才会穿的喜服的裙裾。


  “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干吗要取我性命啊?”王子进哀号着。


  “我娘子那么辛苦,晚上还要纺纱,打扰她的人都要死!”黄大说着更有拼命之势。


  王子进见他神智不清,急忙钻了个空子要冲出门外。哪想着手上的发丝还没有解下来,刚跑了几步就觉得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拉了他一把,把他拽了个跟头,接着是“哗啦啦”的一阵声响。


  王子进急忙回头一看,那柴草堆被他这么一拽立刻崩落倒塌,里面一具尸骨歪歪斜斜地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几乎只剩白骨的尸体,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破烂成条,但是隐约可见红色的布料,正是一个穿着喜服的尸体。骷髅头上的发丝,有几缕正缠在王子进的手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窝,直直地望着他的方向,似乎在求救,又似乎有满腔怨恨。


  王子进坐在地上,见了这骷髅,不由吓得傻了,慢慢地往外移去,拼命地摇头:“不,不要来找我,不是我害的你!”


  那黄大见尸骨露了出来,一把扔了斧子,冲过去把那尸骨扶正坐好,又爱怜地捋了捋它的头发,柔声道:“娘子,娘子,是我不好,可是摔痛你了?”一张脸上挂满柔情蜜意,配着凶恶的五官,让人看着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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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进急忙一把捡起地上的斧子,手一挥就剁断了缠在手上的头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才跑了没有两步,他面色惊恐,又一点一点退了回来。


  只觉得浑身大汗淋漓,似乎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他的面前,正有一个女人,穿着新娘的嫁衣,徐徐地往前走着,那个女人面色苍白,嘴画得分外的红,似乎刚刚从花轿上走下来一般。她头发披散着,面无表情,在夜色里像是凝固了的一幅可怕的画。


  夜是背景,红是底色,泛着幽怨的鬼气。  


  王子进一步步地后退,终于一脚绊在门槛上,一屁股坐在了柴房的门边。


  那个女人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拎着裙角,迈过了柴房的门槛,直接朝着那副骷髅去了。只见她缓缓地蹲下,似乎在看一个好玩的东西一样仔细打量着那具尸骨,脸上全是惋惜的表情。


  “我生前是那么美啊,没有想到只有五年,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说罢轻笑一声,“人说红颜最易老,真是不错……”


  黄大也看到那个女人,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娘子,娘子,你回来了?”说罢声音竟带呜咽,“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一定会回来的!”


  “夫君!”那女子缓声道,“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这世间的事,不是你喜欢就可以的!”


  “娘子,娘子,你还要抛弃我吗?”


  “我结婚那天就已经自缢而死,哪想到我做鬼你还不放过我,让我暴尸了五年!”


  “娘子,娘子,我错了,娘子!”那黄大立刻磕头如捣蒜,“你说我要怎么做,只要你回来,怎么样都可以!”


  那女子却轻笑一声:“水倒在地上又怎么可能再收回去?话说出来又如何能吞回去?”说罢,顿了一顿,“同样,人死了又怎么能复活呢?”


  黄大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似乎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在反复咀嚼着这话。


  只听那女子道:“谢了的花要它留在枝头是不可能的,同样,人死了也是如此!你又何必为了那些谢了的花,那些死了的人,赔上自己的幸福与快乐?”


  黄大喃喃念道:“谢了的花?死了的人?”似乎在思索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爱何其深?恨何其深?这世上的事,人一旦太执著就会陷入魔障!”


  “爱何其深?恨何其深?”黄大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急于把这话参透。


  外面依旧是圆月清风,王子进见那两人全情说话,急忙悄悄爬了起来,往门外走去,刚刚走到大门,就看到一个人白衣如雪,正站在门外。


  王子进见了这人,不由浑身虚软,一下安心下来,哭丧着脸道:“绯绡啊,绯绡,吓死我了,你怎么才来啊?”


  绯绡见他受惊不小,急忙安慰他:“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设了个法术,把黄大妻子的亡魂招了出来,希望能解脱这人的心魔吧!”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急忙问道。


  “这黄大面目丑陋,偏偏娶了一个略读了些诗书的美貌女子为妻,这女子在结婚当天看到丈夫后,后悔异常,自缢而死!”


  “是这样啊!那他为什么和别人说自己妻子未死?”


  “那黄大仅见了妻子一面,竟然不能忘情,就对外说自己的妻子没有死,尸骨也未下葬,一个人搬到远处居住,又筑了围墙,惟恐别人发现他妻子已经死了,只期有朝一日他的妻子能够复活!”


  “这根本就没有可能啊!”还没等他说完,王子进就见屋子里面大步走出一个人来,那人高大魁梧,跌跌撞撞腿脚不稳,目光呆滞,口中还喃喃念着:“爱何其深?恨何其深……”


  绯绡见他出来,急忙一把把王子进拉在身后,可那黄大像没有看到二人一般,转眼间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山幕中。


  王子进和绯绡对望一眼,都想不通其中缘故,两人好奇地穿过庭院,走进柴房。只见如水的月光倾泻在那斗室中,一具穿着喜服的尸骨,正端坐在柴房中央,似乎有生命一般,坐得直直的,一袭长发,在黑夜中闪着幽蓝的光。


  绯绡和王子进见了那尸骨,只觉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这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生前就受到命运的捉弄,哪想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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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想着就朝那尸骨拜了一拜。


  “小姐,承蒙相救,小生定会让你早日入土,得偿心愿!”王子进刚刚说完,那尸骨似乎感应到一般,一下委顿在地上,只跌得七零八落,尘土四起。


  “她心愿终于了了!这个女子,也是可怜的!”绯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眼望向圆月,耳边松涛声起。


  似乎风中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是谁在悠长地叹息?


  过了几日,王子进和绯绡择了一个好日子把黄大妻子的尸骨安葬了。


  那碑上连个姓名也无,一个早早就死了的女子,一具五年都没有入土的尸骨,最终得到的是一块没有名字的石碑。


  王子进只觉得这人生苦短,朝生暮死,正有无限感慨,只见远方走来了一个高大的穿着灰色衣服的僧人,那僧人面目丑陋,身材魁梧,缓步走了过来。只见他朝那石碑拜了几拜,面露凄凉之色,然后挥了挥袖子,迈开大步就走了,且行且歌:“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无爱故,无忧也无怖……”


  “那人是谁?”王子进在夕阳中望着那僧人远去的背影问道。


  “我不认识!”绯绡笑道。


  “你不认识,那我也不认识!”


  两人只觉得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心中舒畅,比肩回了客栈。夕阳如血,映照着那光滑的石碑,给冰冷的石头镀上了一层粉红的颜色,像是女子含笑的桃花脸。


  而几里之外,有一只青虫,翅膀残破,正挣扎着往江宁的方向飞来。


  两人走在土路上,远远就见那被夕阳染得发红的路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衣服,随风飘曳,比这落日,更红几分。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这人,相视一望,心中皆是一沉。他们要怎么和兰香说,那个死去五年的新娘并不是她呢?那一字箴言所蕴含的真意,似乎越发扑朔迷离了!


  “公子!”兰香见二人回来,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微笑,缓缓道,“我都知道了!”


  王子进望着她凄楚的面容,心中难过,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不要着急,我们再去找找!”


  “王公子莫要挂怀!”兰香摇头苦笑,“若是真的如此简单,我就不会思索五年也不得其意了!”


  “这事情还有转机也未可知!”绯绡在一边说道。


  “还有什么转机?”王子进听了又来了精神,难道还有别的新娘死了?


  “公子莫要多虑,我实在是不想二位和我一样陷入苦恼中,公子的恩情兰香心领了!”说罢泪盈于睫,“我也实在不想再拖累二位了……”


  话还没有说完,王子进便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话?帮人自然要帮到底,万万不可半途而废!”转头又向绯绡道,“绯绡,你刚刚说的转机又是怎么回事?”


  只见绯绡面色冷峻,似乎在思索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听他这样问,又回首上下打量了一下兰香的装扮,缓缓道:“我刚刚就一直在想,有一种新娘,是一结婚就注定要死的!”


  “什么?”王子进听了吓了一跳,“自古以来洞房花烛夜就被誉为人生快事,哪里还有这样的新娘?”


  兰香也是一脸的迷惑,只是直直地望着绯绡,祈望求得一个答案。可是绯绡说到这里却不说了,一摆手笑道:“我们回客栈吧,现在天色也不晚了!”


  王子进望着他白色的背影,知道他又在卖关子,只好摇摇头,跟在他后面回去了。


  “你说的新娘是怎么回事啊?”王子进发挥锲而不舍的精神,一路追问。


  “哎呀,你烦不烦?”绯绡歪在简陋客栈的木床上道,“自古以来就有那种新娘,只是现在不能确定她是在哪里死的!”


  “自古以来?”王子进挠着脑袋道,“是不是‘阴亲’啊?”


  “子进!”绯绡听了俊脸上露出笑容,似乎对他颇为赞许,“所去不远矣!”


  “到底是什么……”还没等说完,就见绯绡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接着一翻身就从床上站了起来,伸手拉开了木窗。


  “你这是要干吗?”王子进话音未落,就见窗外的黑夜中,一点荧光划着弧线慢慢悠悠地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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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绯绡朝窗外伸出手去,那荧光一下就落在他的手掌中,不再动了。


  那是一只翅膀破损,奄奄一息的青虫。


  “怎么还有?”王子进见了那青虫纳闷道,“这只好像去了不好的地方啊,怎么这样狼狈?”


  绯绡却不理他,剑眉紧锁,似乎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过了半晌,方缓缓说道:“子进,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去哪里?”王子进见他突然这样说,感到意外非常。


  “去一个……”绯绡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王子进见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眼中却全是忧虑神色,薄唇微启,轻声道,“人间地狱!”


  王子进听着这话不由一愣,只觉得这烛光忽然都不甚明朗起来,颤声道:“你不是开玩笑?”


  绯绡不再理他,笑而不答。


  王子进见他这模样,八九不离十已经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再看那绯绡掌中的青色虫子,完成任务后,翅膀微颤,触角也耷拉下来,显然是活不了了。


  王子进望着那濒死的虫子,只觉心情无比沉重。


  次日,几个人就出发了。


  王子进和绯绡皆是一脸忧虑,不知前途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只有兰香见事情有了转机,异常开心,一路上净是逗弄容儿,可那女孩却一点也不领情,笑也不笑,只是阴沉着脸,啃着自己的手指。


  绯绡去雇了一条船,几个人又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王子进几次问他,他却都不说目的地是哪里。在船上行了几日后,又换了马车,一路颠簸,只觉得这路程似乎没有尽头一般。而且所行之处,人烟越来越荒僻,触目所及,一片萧瑟凄凉,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此时是春末夏初。


  终于行了十几日,王子进见前面简陋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石头的界碑,上书三个红色大字:沅州界!那红色大字衬着满地黄土,分外醒目。


  “绯绡,绯绡!”王子进见了急忙纵马过去,赶上前面带路的绯绡,指了指这满地黄土说,“这里是沅州?沅州不是靠近沅水,怎么这般萧瑟?”


  “不错!”绯绡道,“这里正是沅州,沅州西部大旱,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所以此处民不聊生,稍微有点体力的人都逃离了这里!”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王子进听了不由咋舌。


  绯绡望着满目黄沙,似乎四野无人,无奈道:“我们要去旱情最严重的地方!”


  王子进听了,只觉得前路艰难,但又无法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又行了一日,到了集市上,绯绡将骏马卖了,换了水和少许干粮,又带着一行人继续赶路。一路上兰香愁眉苦脸,似乎有非常不高兴的事情。


  “兰香,我来帮你抱着容儿吧!”王子进见她似乎力不从心,急忙要去帮她。


  “王公子!”兰香笑道,“你莫要忘记我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缕魂魄,又没有肉身,怎么会累?”


  “哦!”王子进讨了个大大的没趣,看着头上如火似荼的太阳,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倒是越发艰难了。


  三人在烈日下走了整整一天,眼看日头西沉,绯绡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王子进不由心中暗暗叫苦。这两人一个是没有肉身的鬼,一个是千年狐妖,只有自己是凡夫俗子一个,怎么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绯绡啊,我们歇歇吧!”王子进在后面哀号道,只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而且口干舌燥,被太阳晒了一天,浑身简直能冒出火来。


  “快到了!”绯绡说着指着远方的一个村庄,“就是那里!”


  王子进在夕阳中远远望去,只见那村庄的土地因为太过干旱,沟壑纵横,几棵如木雕一般干瘦枯萎的树立在周围。还有几户人家,都是泥砖的房子,似乎没有半分人气。


  王子进万万没有想到目的地竟是这样的地方,一时心灰意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而他身后的兰香,拉着容儿,望着这贫瘠的村落竟而痴了,似乎在很久以前,她曾经在这里居住过,这里的一草一木,竟然如此亲切。


  那时,她仿佛还在哪家的门槛上坐过,面前还是绿草葱葱,溪水汩汩,然而好像一瞬间,天堂就变成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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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香?兰香?”王子进见她发呆,急忙拉她一把,“你在想什么?绯绡说天黑的时候最好能够到达!”


  “没有什么!”兰香望着王子进憔悴的模样,心下不由愧疚,“王公子,此番真是多谢你了!”


  “兰香,你不要苦恼,我都想好了!”王子进笑道,“如果你真的找不到那一字箴言的含义,我就把容儿交给我娘照顾,待她与一般孩子无异!”


  “王公子!”兰香听了这话,心中感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高兴的时候还能来看看她!”王子进接着道,“也许那字里并没有蕴藏着什么真意也未可知,字的涵义都是人赋予的,对于任何事,过分执著都是不好的!”


   “我明白了!”兰香说着低下头,“王公子是想我不要过分追究,潇洒地生活!”


  王子进挠着脑袋笑道:“我的意思只是说我能够帮你看孩子,如果你不想找这字里的涵义,也尽可以放心去玩!”


  兰香听他这么一说,一时哭笑不得,拉着容儿的手,继续赶路去了。


  天色一片漆黑之时,他们才走到村庄里。


  只见偌大的一个村庄,有几十户人家,偏偏如死寂般沉静,没有一丝人的声息。


  “有人吗?”王子进见这场面,不由害怕,随手敲起一户人家的大门。


  “有人吗?”他见没有人应声,更加卖力地敲了起来,那门板却不甚结实,被他这么一敲居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砸起一地的灰尘。


  “这是什么鬼地方?”王子进问绯绡。


  绯绡甚是爱洁,急忙拍掉落在自己身上的灰:“这里几年大旱,早就变成了人畜都不愿居住的地方,说它是人间死地也不为过了!”


  “你说的人间地狱,就是这里?”王子进望着周围的栋栋空房、萎败垂柳,突然觉得如果真有地狱的话,也不过这般模样。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死地!”兰香听了眼中突然冒出异样的光辉道,“我记得,我知道,这里曾经绿水长流,因为紧靠沅水支流,所以年年丰收,是少见的富庶之地!”


  “兰香,兰香!”王子进见她有些不对劲,急忙拉住她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知道!”兰香说着回眸一笑,也不管容儿了,几步走在前面,脸上似乎挂着幸福的表情,“这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喂!你往哪里走啊?”王子进急忙想把她唤回来,却被绯绡一把拉住。


  “这次看来没有错,我们且看她要去哪里?”


  兰香在黑暗的、空无一人的房子间穿梭,似乎非常熟悉道路。走了一会儿,只见她停在一户人家前,低头说道:“就是这里了,我曾经天天坐在这门槛上看这街上人来人往!”说完,一推门就走进了院落。


  王子进和绯绡紧紧跟在她身后,见她一推开大门,脸上就是一副惊恐表情,似乎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急忙冲了过去,探头一看。


  门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枯瘦如柴,坐在自家地上,手里抓着一截树根,正在往嘴里塞,眼窝完全凹陷下去,脸上已经分不出什么颜色,这老妇怪异的模样在夜晚看来分外可怕。


  兰香一看到这老妇,立时如石头一般僵住了。


  “你认识她?”王子进见她不言语,急忙悄声问道。


  “佛、佛祖……”兰香声音发颤,小声道,“我看到的佛祖就是这个样子的!”


  王子进听了这话,更加惊讶,地上坐着的老妇一副落魄模样,怎么会是兰香所见的佛祖?


  “当日,就是她,在我的手心上写字!”她说着摊开手,掌心上的一个“如”字在黑暗中发着光。


  王子进望着这字,又望了望那老妇,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失落,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谜底会是这样。难道这字根本就没有任何涵义?难道佛祖只是指引她来见这老妇一面?


  兰香见了这老妇,突然觉得万念俱灰,一下蹲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只觉得五年以来一直魂牵梦萦的一字箴言终于化为泡影。


  就在几人都要失望的时候,那老妇干瘪的嘴却突然动了一动:“是香儿回来了吗?我是娘啊!”说完,干瘦的手又向前摸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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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香听了这话突然呆住了,这黑夜中,一下寂静得可怕,连大气也没有人喘一下。


  那老妇又侧着耳朵听了一下,不见人声,自己喃喃道:“香儿怎么会回来?香儿五年前就被他们捉了祭河神去了!”


  王子进听了这老妇的话,突然觉得一切问题皆有了答案,那与死亡联系的婚姻,那结婚就必须死的新娘,那穿着嫁衣的兰香。


  因为那新娘本来就不是要嫁给人的,是要作为河神的祭品而被杀掉。


  他想到此节,只觉得浑身发颤,急忙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身后的绯绡。只见绯绡眼里一丝表情也无,只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你早就知道了?”王子进颤声问。


  “只是不知道到底祭的什么地方的神而已!”


  “那你还瞒着我,还带她来这种地方?你真的这般无情吗?”王子进只觉得心中难过,一时口不择言。


  “子进,你认为让她千百年这样漂泊就是幸福吗?”绯绡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回答。


  王子进听了一时语塞,只觉得心里一股郁结之气,不知该如何发泄。


  正在这时,只见兰香目光迷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只留给两人一个红色的背影。


  “你去哪里?等等我啊!”王子进急忙一把抱起容儿,跟在她后面追去了。


  地上全是干旱造成的沟壑,王子进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怀里抱着一个如鬼似妖的孩子,只觉得像是在地狱里狂奔。


  兰香奔了一会儿,突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兰、兰香!”王子进气喘吁吁地问道,“你要去哪里?”哪知还没等说完,就觉得有人拉了一把他的衣领,王子进收脚不及,一下坐在了地上。只见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壑,深有十几丈,里面有厚厚的一层泥沙,正是一条干枯的河床。


  王子进见了,心有余悸,若是自己刚刚往前再跑两步,怕是现在早就没有命在了。


  拉住他的正是绯绡!


  王子进没有时间和绯绡道谢,急忙看向兰香,只见兰香一袭红衣,无限哀怨地站在干枯的河床边。


  “兰香,我们回去吧!”王子进叫道,生怕她再做什么傻事。


  “当日,我就是在这里被人砍了头的!”兰香望着那河床幽幽道,“我的血流到河床里,可却还是没有水流过来!”


  “兰香,兰香!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不!”兰香缓缓地摇了摇头,回首朝王子进凄然道,“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王子进听了心下一凉,“不是没有什么一字箴言吗?为什么不能回去?”


  兰香却望了望绯绡与王子进二人,眼波流转,凄苦地笑了一下:“谁说没有?我已经知道了!”


  王子进听了急忙望向绯绡,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估计同样不得要领。


  “多谢二位了!”兰香像初次相见一般朝他们作了一个万福,“可惜兰香无以为报!”


  “那一字箴言是什么?”王子进急忙问道,“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们回去?”


  哪知兰香却并不回答,只是望着那干枯的河床,面带安然之色:“我这个人,多么可笑,是作为神的祭品死的,却又要神来指引我解脱的道路!”说是可笑,言语中却有无限凄凉。


  兰香说罢,缓缓走到王子进面前,用手摸着容儿的小脸道:“容儿,容儿,你日后可会记得姐姐?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像姐姐这般薄命!”


  王子进听了,鼻中一酸,知道她这是在向他们道别了。


  “王公子!”兰香望向王子进,“你是个好人,我多么想像你说的一样,潇洒地生活啊!可是你瞧,我这个没有用的鬼!”两行清泪顺着她洁白的脸庞流下来,“连潇洒一些的事都做不了!”


  “你不要再说了!”王子进呜咽着回答,不知该怎么宽慰她。


  只见兰香一双明亮的眼睛,满蕴着泪水,在夜色中闪着动人的光芒:“王公子,兰香最后求你一件事,你可答应?”


  王子进听了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这孩子是江宁织造家的孩子,我不能再送她回去了,还望王公子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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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心吧!”王子进脸上泪水横流,泣不成声。


  “那我就放心啦!”兰香说着朝两人笑了一下,身子一歪,那红色的喜服像是一朵谢了的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隐没在那干涸的河床中。


  “兰香,兰香!”王子进急忙跑过去看,只见河床中黑黑的一片,俱是泥沙,哪里有人的影子。


  “她这是怎么了?”王子进急忙回头问绯绡。还没有得到答案,就觉得一股冰凉潮湿之意从河床里泛出来,似乎是一团水汽,那水汽渐渐扩大,王子进只觉得一下从炼狱中掉入湿凉的水雾里,极为舒服受用。


  “她这是在舍身求雨!”绯绡缓缓道,望着那深深的河床,心中有无限感慨。


  果然,过了半个时辰,天空中开始下起了绵绵的细雨,那雨如绢似纱,又像女人温柔的手。


  王子进背负着容儿,跟着绯绡走在回去的路上,那雨水细细柔柔,如雾一般围在三人周围。


  像是谁,细细的眉眼,浅浅的笑?


  夜色迷茫,细雨如丝,王子进背后的容儿在这炎热的地方待得久了,突然得了凉爽,竟然在黑夜中发出“咯咯”的笑声,那是欢快而愉悦的笑声,是一个孩子欢乐的表达。


  王子进听了这铜铃般的孩子笑声,突然觉得眼中湿润了。


  那落日中、荒草旁,那曾经着了红色的嫁衣,坐在一片青绿中等他的少女哪里去了?


  还是那只是一个久远的海市蜃楼,从此只能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


  沅州那场及时好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月才停,不知解救了多少生命。


   王子进和绯绡乘船而下,把容儿送回了家。那容儿已与一般孩子无异,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经常牢牢地拽着绯绡黑色的长发不放手,藕一般的手臂上透出嫩粉的颜色,与先前那阴沉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回来的路上,两人租了一条带凉棚的船,赏着湖光山色,品着陈年美酒,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绯绡!”王子进望着远山如黛,问旁边悠然自得的绯绡道,“我一直没有明白,那一字箴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绯绡听了,朝他眨了眨眼睛:“开始我也没有明白,后来见她跳到河床中方始明白了!”说罢,拿出笔墨,又找了一块白绢,铺在桌子上,提笔写了一个“如”字。


  “你看,这就是那一字箴言!”绯绡接着道,“你还记得兰香是怎么说那佛祖的吩咐吗?”


  “用心思量,自会悟得!”


  “不错!正是用心思量!”绯绡说着又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王子进一见那纸上的字,立时呆了。


  只见白白的绢布上,赫然写着一个宽恕的“恕”字!


  王子进见了这字,突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只有宽恕了别人的罪孽,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所以兰香化为春雨,带给曾经杀死她的人一片生机,所以容儿才不会带着阴沉表情继续活着,皆因她心中恨意已除。


  他想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所谓诸事无常,寂灭为乐,不知自己死后,看到的佛祖又是怎么一番模样?


  “绯绡,绯绡!你看这湖水清澈,风景如画,是不是差了点什么?不然就真是人间仙境了!”


  绯绡听了浅浅一笑,长身而立,笑道:“子进,是不是差了一道彩虹啊?”


  “不错,不错!”王子进拍手道,“要是此处再添一道彩虹,就是有再美的佳人我也不愿离去了!”


  只见绯绡一身白衣,立在船舷,清瘦的身影在阳光的折射下甚为刺目,他一躬身,从桌上拿起酒杯,抬手就将杯中的酒洒向天空。那酒水所到之处,化为一片蒙蒙的细雾,在晴空中添了一道亮丽的彩虹。


  “如何?”绯绡回首朝王子进笑道。


  王子进只见眼前风景如画,远山如黛,碧波如玉,一道七色彩虹映在天际。绯绡一身白衣,长发及腰,一双美目满含笑意正期待地望着他。


  他见这人间仙境,斯人如玉,不由一时失神,竟而痴了。


   “子进,我们去桂州如何?”


  王子进趴在窗户边,本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听了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如此甚好,正好在扬州也玩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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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绯绡听了摇着折扇笑道:“没有想到花痴如你,也有对美色厌倦的时候啊?”


  “你不要打趣我,实在是一般的庸脂俗粉无法入我的眼!”王子进说着推开窗户,望着大好时光,良辰美景,一脸愁容,“踏遍天涯,不知要去何处才能寻得人间绝色?”


  “子进,既使你心中有张天下的蓝图,怕是那图上标注着的也都是各处美女的水准吧?”


  王子进听了,双眼恍惚,过了许久方道:“不错,不错,也许我应该画一幅这样的图!”


  绯绡听了这话不禁轻笑摇头,没想到这个花痴居然把玩笑当了真,哪知还没等笑出声,就听见王子进继续说道:“我现在只后悔一件事!”


  “什么事?”绯绡听了一惊,这呆子做事从来没有后悔二字,向来永往直前,不知迂回,怎么今天居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却见王子进望着他坏笑道:“我后悔过去救狐狸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清是男狐狸还是女狐狸……”话还没说完,迎面一把扇子就飞了过来,那木制扇柄一下就打中了他的鼻梁,把他打得哇哇直叫。


  这良辰美景转瞬即逝,皆是因为一声杀猪一般的哀号,直冲云霄!


  第二天一早,绯绡去退了房,两个人打算顺着湘水而下,直去桂州。


  王子进的鼻梁还挂着一片青紫的颜色,愤愤地不与绯绡说话。可是一到了船上,王子进就又开始活跃起来,早就把昨日的仇怨忘得精光。


  “绯绡,绯绡,你看这大好风光,山水如画,真是赏心悦目!”


  那湘水两旁多为青山,因此风景甚为优美,与长江的浩浩荡荡相比,虽气势略逊,却多了几许秀丽。那山上烟雾缭绕,远看形象各异,有的像是龙腾虎跃,有的像是春笋抽芽,王子进一时看得浑然忘我,只觉得美不胜收。


  “所以不要总是在那繁华闹市待着,出来走一走也是好的!”绯绡见了这美景也觉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绯绡!”王子进听了这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依你贪慕人间享受的性格,怕是来这偏远地方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绯绡听了笑道:“子进,你真是了解我啊!”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特意走一趟的!”


  王子进看了那东西,不由纳闷,只见绯绡的手上正托着一只小小的纸鹤。


  “这是什么东西?”王子进见了一把就抢了过来,那个纸鹤折得甚是粗陋,似乎是哪个笨手笨脚的庄稼汉的作品。


  “那是别人带给我的口讯,你稍微用心看一下!”


  “用心?”王子进听了暂时忽略那纸鹤皱皱巴巴的外形,方始隐隐约约看到纸鹤上面的一行小字:登高望远处,不见故人影!山茫茫,水渺渺,弦管呜咽如泣语,何日君再来?


  王子进望着这词,又望了望绯绡白色的身影,突然觉得心中一冷,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如何?”绯绡正满脸笑意地等着他的评价。


  “绯、绯绡!”王子进颤声道,“你有恋人?此番是不是要与我作别了?”


  “嗯?”绯绡听了两条剑眉拧在一起,一把夺过纸鹤,“不是啊,这是我的一位旧交给我的!”


  “你的旧交不是一位女子吗?这明明是一首闺怨怀春的诗啊!”


  “怎么会?”绯绡听了笑道,“是个男的!”末了又问,“子进,你是从哪里看出来这是一首女子怀春的诗啊?指点一二?”


  王子进听了立时哭笑不得,又看了看绯绡的神情,不是假装。看来狐狸就是狐狸,它们好像分不太清楚感情的差别,如果对别人好,那似乎就是它们的全部心意了!王子进望着绯绡站在甲板上对着阳光苦苦思索那字中涵义的认真模样,心中不由一片温暖,微笑起来。


  眼见这湘水九曲三折,旖旎秀丽,不知要通向哪里,竟隐隐希望这旅途永远都没有尽头。


  这趟水路一直行了几天,王子进终于从开始的异常兴奋转变为闲极无聊,而且这几日都是吃鱼,嘴里简直能淡出鸟来。


  “绯绡啊,什么时候才能到啊?”王子进躺在船舱里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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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什么时候才能有鸡吃?”绯绡也坐在一边叹气,两人各自有各自的苦恼,直要把这浅浅的湘水填平。


  行了不知多久,只听江面上传来一阵洞箫的声音,那箫声悠扬好听,婉转着缠绵在山谷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正是诗经中的《淇奥》,讲述一位女子思慕君子的情怀。


  王子进听了这曲子,突然间头大,他还从来没有在乐坊以外的场合听到这样露骨的曲子。


  绯绡听了这箫音,却急忙一跃而起,走上甲板。王子进见了,也赶快爬起来跟着他出去。


  只见湖光山色中,有一叶扁舟,正在湖心荡漾。那船甚是狭窄,也没有船舱,只见一个着了湖水般青绿衫子的人,一把长发高高扎在脑后,直泻而下,正闭目吹箫。


  王子进远远望着那人的模样,只觉得美不胜收,虽然看不大清晰,但也知道是一位绝色佳人。


  “船家,把船划过去!”绯绡见了急忙吩咐艄公。两人的小船随即调转船头,破水而去,直往那小舟的方向靠近。


  王子进见那人眉目越来越清晰,心中简直乐开了花,这人与绯绡风姿不相上下,看来此番是交了艳福,若能娶得此女进门,他这一生就再无所求了。等会儿一定要让绯绡好好撮合一番。


  正在摩拳擦掌之际,两条船已经靠在了一起,那青衣人朝二人笑了一下,将洞箫往腰中一插,一跃就跳到二人船上。


  王子进见这人的矫健身影,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就见那人非常高兴地朝绯绡打了个招呼,接着就朝王子进作了一个揖:“在下胡青绫,有失远迎,让二位久等了!”


  王子进听着他一把男人的声音,身材也甚是高挑,突然觉得心一下就凉得彻底,只好有气无力地还礼:“在下王子进,得识兄台,不胜荣幸!”


  看来这些狐狸不但分不清男女之情,好像连男女的差异都不大分得清,怎么一个个都是雌雄莫辨?难道他们都有这种追求模糊感觉的癖好?


  一路上青绫引着二人的小船择了一处靠岸,接着就是连绵不绝的山路。


  王子进一边走,一边忘,走了一会儿连自己是从哪里进的山都忘了,只觉得周围郁郁葱葱,自己简直是进入了一片绿色的海洋,要被这草和树淹没了。


  “绯绡,绯绡,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王子进见了这景致不由害怕。


  “我们要去一个很久远的村落!”


  “哦!”王子进望着那青绫几乎要与绿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又想起绯绡的名字由来,莫不是这位狐狸老兄也在哪里看到了让他流泪的像是绿绸缎一样的东西?怎么起的名字和绯绡如出一辙?


  “你可是在想他的名字和我的相似?”绯绡见王子进发呆,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是啊!”王子进点了点头,“要是初识的人一定会以为你们俩是合伙开绸缎铺的!”


  “他见我的名字好,就取了一个相似的!”


  王子进听了不由暗自摇头,这样雌雄莫辨的名字也叫好?他实在是不想再评论这些狐狸的品味了。


  正在偷笑间,绯绡回头朝他正色道:“等会儿进去了,千万不要吃任何东西,也不要喝酒!”


  “为什么?”王子进纳闷道。


  “子进!”绯绡面色一沉,“此次青绫叫我回来,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才不得不过来援手。我一心只牵挂着你,若是连你也失了心志,怕是我们就再也无法从这村庄里出去了!”


  王子进听了,只觉得心中一凉,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发问,就见青绫往山下一指道:“到了!”


  王子进只见一片郁郁葱葱中,几道炊烟袅袅,竹屋碧绿,是一个祥和的小村庄。旁边的绯绡面色冷峻,仿佛这小村庄中藏着什么机关,倒是青绫很是热情,又接着引路去了。


  王子进一脑门子疑问,根本就没有发觉,自己走了这么久的路,却连一丝疲惫都没有。


  村庄里布置得甚为雅致,家家都是小小的竹楼,依山傍水,简直是画上的景色。村子里的人见了三人,表情各异。王子进则像呆鹅一样四处张望,眼见这村子里的人或老或少,与其他村落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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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绫引了二人直往一处竹楼走去,待到大厅三人席地而坐,地上是竹子的凉席,一坐上去立时凉爽了许多。


  “这位王兄就是你一直记挂的人?”青绫指着王子进道。


  “不要这样称呼我!”王子进听了挠头道,“还是叫我子进吧!”


  绯绡听了这话却并不回答,只是缓缓道:“青绫,此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般急着叫我回来?”


  王子进现在是越来越佩服他了,他是怎么从那首慢悠悠的闺怨诗里读出十万火急的?


  “先不说这些!”青绫拍了一下手,“我们先喝酒吃鸡!”接着就见几个穿着粉色、紫色衣服的少女托着酒坛和烤鸡进来了。那几个少女甚是娴熟,很快就把火生了起来,一会儿屋子里就异香扑鼻,全是那烤鸡芬芳的香气。


  王子进在船上吃鱼吃得久了,哪里捱得住这样的诱惑,恨不得一把就把那鸡从烤架上拽下来大快朵颐,可是又想起绯绡的吩咐,只好咽了咽口水。


  旁边坐着的绯绡似乎也并没比他出息多少,眼见他的手伸起来又放下,再伸起来,又放了下去,一看就是内心在苦苦挣扎。


  “公子,请用!”那女孩说着用银制的刀子切下一条鸡腿来,递到绯绡面前。


  只见绯绡一脸严肃地望着他:“子进,一切就看你了!”说完,一把接过盘子就开始狼吞虎咽。


  王子进见了他那贪婪的吃象,突然有一种受骗的感觉,眼前正有一杯美酒,清澈见底,正泛着绿绿的光,显是陈年佳酿。不管了!王子进一咬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喝下去,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迷迷糊糊中见绯绡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鸡。


  他急忙要伸手求助,哪想身体一歪就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一边的青绫望着王子进轻笑了一下,对绯绡道:“绯绡,我找你正是有事商量……”


  “你快说吧!”


  “对了,此人你认识吗?”青绫说着指了指在地上昏睡的王子进。


  “不!”绯绡的俊脸上一副迷茫的表情,“不过有些面熟而已,但又好像是陌生人!”


  青绫听了点了一下头,缓缓道:“现在已经是这个村子生死存亡的时候了,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怕你心有旁骛,不能竭尽所能!”


  “青绫,是有人发现这里了吗?”绯绡正色道。青绫没有回答,脸上却突然显出了悲哀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王子进才悠悠转醒,一抬眼,却见深色帷帐,是客栈惯用的那种,可是在那小村落里的客栈?但是这房子一看就是木头的,似乎又不像。王子进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见外面日上三竿,急忙叫道:“绯绡,绯绡!”


  空落落的屋子里哪里有人应声?


  绯绡哪里去了?他一时心急,又把屋子翻了个遍,可是除了他自己,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王子进想起绯绡昨日吩咐,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跑到楼下去问店家。


  “这是哪里?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那算帐的掌柜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此处是桂州的一个小镇!这里是我开的客栈!”


  “那和我一起来的有没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美貌少年?”


  掌柜这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客官,来投宿的就你一个,哪里有什么美貌少年?”


  王子进听了心中顿时一片冰冷,失神落魄地走出客栈,只见那太阳白花花地照在小镇的路上,街上行人稀少,到处一片祥和的景象。


  他望着这陌生的小镇、陌生的景致、陌生的人,突然觉得一片茫然,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吗?自从去年秋天与绯绡相识后,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过。不论是开心还是生气,身边都会有绯绡,一身白衣、一张俊脸、一抹坏笑,在一旁打趣他、揶揄他、嘲笑他、帮助他。


  可是,怎么只是一转眼,那些曾经的快乐都变成一张张的剪影了呢?


  绯绡那俊逸的身影在眼前不停地晃着,却再也摸不着了。


  想到这里,他鼻中一酸,刚刚要流下泪来,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绯绡?”王子进愉悦地叫了起来,回头一看,整个人却呆住了。只见身后站了一个年轻的道士,方面阔口,腰悬着一柄长剑,手中拿着一把佛尘。




  “你可是在找狐狸村庄?”


  王子进闻言点了点头:“你是?”


  “在下道号明月,我也正在想法找那狐狸村庄!或许我们可一路同行?”


  王子进望着那道士方方的一张脸,突然迷惑了,不知这个莫名其妙的道士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


  正午的阳光把那道士杏黄色的道袍晃得刺眼,王子进望着眼前这道士一身打扮,像是说书人口中的人物,又像是个唱大戏的。他笑着摇摇头,转身要走。


  “这位书生!”那叫明月的道士却不依不饶,又追了上来,“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真的在找那狐狸村庄!”


  “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地方啊?”王子进还是不信他,反问道。


  “我、我的一个重要法器被它们偷去了,这才要去找那村庄!”那道士的一张方脸上现出焦急的神色。


  王子进见他的神情也不似假装,点点头道:“只是我也不知那村落在哪里!”


  “这里盛传着狐狸的传说,因此我才到这小镇上寻找!”


  “是什么样的传说?”王子进听了急忙问,他也急于找到那村落,只有那样才能把绯绡带出来。


  “据说那里的狐狸都贪图享受,又不事稼穑,却偏偏喜爱人类的生活,因此经常偷盗或者施法骗人,搞得此处人心惶惶!”


  王子进听了面色一红,这话倒是没有错,他与绯绡在一起多时,觉得这简直就是对绯绡的形象表述。一个绯绡倒还可以,毕竟他喜欢在繁华闹市居住,就算真的去偷盗估计也是拣那富户,倒也没有什么。可要是有一个村子的绯绡住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集体玩乐,那简直就是人间惨剧。估计这里的老百姓养完了自己就去养狐狸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银两交那朝廷的税金。


  王子进想到这里,又看了看眼前的萧条小镇,点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有道理!”


  那明月听了,脸上露出笑容:“实不相瞒,我刚刚老远就闻到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这才与你打听!”


  王子进听了一愣,望着那道士的脸,这人莫不是狗儿变的,怎么鼻子这般好用?


  “你是不是刚刚从那村庄出来?”


  “刚刚?”王子进回忆道,“我也不知何时出来的,进去只喝了一口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还喝了酒了?这样说你与里面的狐狸交情甚深啊?”


  王子进见说漏了嘴,急忙摆手道:“不说这个,你我进房间细聊!”说罢,带着那道士走进自己居住的客栈。


  门口的掌柜见他带了这样一个花哨古怪的道士回来,两只眼睛像苍蝇一样直直地粘在二人身上。


  “实不相瞒!”王子进关了房门就与那道士说,“我有一个好友正在那村落里被困,我此时正急着去找他!”


  “那可糟糕了!”那道士听了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我们要快点去找那人了!”


  王子进见他神色慌张,急忙道:“去哪里找什么人?”


  “若是寻常人,在里面待那么久的话,就算出得来也是一具死尸了!”


  王子进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一冷,绯绡,绯绡应该没有事吧?他那么本事,而且青绫是他的朋友,应该不会伤害他吧?却听那明月继续说道:“你可知这世间最大的杀手是什么?”


  “杀手?”王子进纳闷他怎么越扯越远?看来这道士的神经确实不是很正常。


  “是时间啊!”明月继续道,“前两日好像有个年轻人进了那村庄,说是里面有美貌少女,有潇洒的男人,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他流连忘返了几日,可是待他出来,家里只有为他抓紧做棺材的份了!”


  “为什么要做棺材?”


  “因为此人已经和八十余岁的老叟没有什么分别了!”


  王子进听了,心里难过,倒不担心绯绡会变成老头,就怕两人就此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了。急忙道:“我叫王子进,你叫我子进即可,你我快快去找那要作古的老儿去!”说罢,一把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喂,你等等我啊!”明月见了,急忙提着道袍追了出去,也不知这书生为何突然发急。



  那掌柜的看着两人像是旋风一般一前一后地出了客栈,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此时日正当午,王子进想着绯绡的笑脸,又想起明月的话,突然觉得事不宜迟,怕再有耽搁,自己就永远也见不到绯绡了。  


  “青绫,你我就不要隐瞒什么了,到底是什么人要找到这里?”在那绿竹环绕的村庄中,绯绡席地而坐,边喝酒边对面前的人说。


  青绫听了,双眉一皱道:“绯绡,也许我一开始就错了!”


  “此话怎讲?”绯绡听了抬起头,脸上挂满了疑问。


  青绫望着窗外远山道:“你我努力修行,最后求的又是什么?就算真的变成了人类的样子,也不能被人类所容!”


  绯绡听了沉默不语,似是默认。


  青绫又缓缓道:“哪怕在这么远的地方,建了村庄,本想像人类般生活,却依旧不能融入人类的生活!”又摇头继续道,“这周围的人,都将那祸事扯到我们身上,哪怕人类为了利益彼此残杀,最后也要在尸体上放两根动物的毛发,说是狐狸干的!”


  绯绡又喝了一口酒,还是沉默不语。


  “现在有风声说官府的人要派官兵来拿我们了!”青绫笑道,“因为这里的地方官说交不上贡税也是狐狸的原因!”


  “他们还没有找到这里?”


  “应该快了!”青绫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接着道,“不过就是几日的问题!”


  绯绡听了眼皮一抬:“最好的办法就是趁这几日快快离开这里,哪一方有伤亡都是不好的!”


  青绫轻笑了一声:“我已经这样做了,这里的居民大多已经离开了,只有一些无法移动的花妖还在。”


  “那你这番叫我来是?”绯绡问道。


  青绫眼皮一抬,缓缓地说:“你不认为应该留下两名战士垫后吗?”


  绯绡听了这话,始从嘴角牵出一丝笑意:“不错,不错,那些官兵没有收获,定当继续追寻,还不如迷惑他们的视线!”


  “绯绡,又要劳烦你了!”青绫说着望向天外,只见一缕残阳如血,把天际云彩都染成红色,大战在即,这种平静又能捱到几时?


  “那人就在这里住吗?”


  “不错,那人正是乌江镇人氏!”


  王子进这才知道这个小镇叫做乌江镇。


  明月引着他一路前行,终于来到一间瓦房前,那家的院子里,赫然摆着一副黑色的棺木。“就是这里!”明月说着就走了进去。


  那家人看到道士非常高兴,都要求他给将死的人诵经。本来两人还在挠头怎么才能见到弥留之际的人,哪想到这样容易。


  “好好好!”明月一甩佛尘,摆了个样子,点头答应了。


  王子进见他装腔作势的模样,不由想起一个人来,心中不免难过。绯绡也是这般爱骗人的,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走入黑黑的内室,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腐朽之气,只见那卧榻上,正躺着一个眉须皆白的老人。那老人骨痩如柴,面色灰暗,显然是没有几日可活了。


  “老人家!老人家!”王子进见了急忙过去将那老人摇醒。


  “不,不要叫我老人家,我现在方二十有二!”那老人轻声说,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我们此番来是有事请教的!”王子进急忙给他行了个礼,“我的一位至交在一个绿竹村庄受困,希望您能指点一二!”


  “不错,我也有东西被他们拿走了!”身后的明月急忙说道。


  “你们,去千山镇!”那床上的老人伸出干瘦的手,指向门外。


  “然后呢?”王子听了急忙问道,终于有那村庄的线索了。


  “小孩!”老人又缓缓吐出几个字,“注意,小孩……”


  “小孩?”王子进和明月互相望了一眼,都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待要再问,却见那老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水中月,镜里花,不思量,愁年华!”倒像是一阙词。


  王子进见了,默默退出门外。此时天色已晚,夕阳如燃着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自己的心境,何尝不是如火烧一般焦急。






  忽听那斗室内传来明月平静的诵经声,那声音悠扬浑厚,似乎能直入人心底,带来一丝寂静。


  王子进听着那诵经的声音,一时失神,忽然道:“绯绡,你听这经文,好久没有听到了!”却久久得不到回答,再一抬头,院落中只有自己的影子,哪里有第二个人?他忽然心酸,一时难过,空气中只有诵经声飘过:


  “一切皆迁动,寿命亦如是。众苦轮无际,流转无休息!


  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


  当晚,两人不敢稍做耽搁,买了两匹马就出发了,那千山镇名为千山,却是靠近湘水旁的一个小镇。两人连夜赶路,却还是两天以后才到达。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当初是怎么走进去,又是如何出来的吗?”这一路上,明月不停地追问,王子进的回答永远都是忘记了,可他还是不依不饶,搞得王子进一见到他那黄色的道袍就头痛。


  终于,明月一拉缰绳道:“千山镇到了!”


  王子进只见前面郁郁葱葱的,隐约可见一个小镇,里面盖的都是石头房子,与乌江镇相比,更为精致一些。那镇里的人来来往往,甚是悠闲,不远处就是湘水缓缓流过。


  王子进踏着那小镇的石板路,不由迷惑,眼见这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副祥和的景象,不知那老人指引二人来这里是何用意?


  “我们先去休息,明日再说吧!”


  那小镇中竟然连客栈都没有一处,两人只有找了一间破败的屋子暂住。由于旅途劳顿,这一夜,竟而无梦。


  “子进,子进,起来了!”王子进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叫他,是绯绡吗?他欣喜地睁开眼睛,却见面前的人一张方脸,阔口阔鼻,却是明月,不由心下失望。


  “我们这就去看看这小镇有什么古怪。”明月说着整理了一下道袍就出发了。


  二人走在街上,只见那镇里的人甚为悠闲,叫卖的叫卖,烤鱼的烤鱼,有男有女,更有白发老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王子进与明月走了半天才见到一个穿着绿色褂子,扎着两条小辫的男孩,拿着一个果子,坐在门槛上。


  “你说那小孩指的是什么?”王子进看到那个小孩问明月道。


  “不清楚!”明月也看了一眼那孩子,与寻常孩子无异。


  他们就这般慢慢悠悠地逛到天黑,把小镇走了个遍,还是没有收获。


  “明天去这小镇周围看看吧!”明月叹道。


  “也好!”王子进失望至极,还以为这小镇中藏着玄机,哪想竟是再普通不过。


  剩下几日,两人连这千山镇的草皮都要翻了起来,还是没有收获。


  “回去再问问那个老人吧,希望他还没有归西!”明月无奈地摇头叹息。


  王子进跟着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两人垂头丧气地牵着马,走在回去的路上,王子进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小镇,看了看那湘水,小镇对面的一个小小石墩,正是当初他们上岸的地方。这一瞥间,他又看到那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小孩,正在街心拿着一个彩球玩耍。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那老人最后说的话来,喃喃道:“水中月,镜里花,不思量,愁年华!”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赶路?”明月见状催他。


  “不,不对!”王子进又环顾一下这个小镇,这镇上也有百十号人口,怎么几日所见,只有这么一个小孩?


  “有什么不对?”明月问道。


  “这里没有小孩!”王子进又想起那日的绿竹村庄,也是一个小孩都没有。


  “那里不是一个?”明月听罢指着那男孩道。


  “只有一个小孩!”王子进急忙道,“我去过的那个古怪村落,也是一个小孩都没有的!”


  明月听后似乎开了窍:“能变成人的妖精少说也有百年道行,又怎么会有小孩?”


  “不错!”王子进接着道,“那老人说的‘水中月’、‘镜里花’怕就是暗示我们此节!”


  明月听了眼中发直,颤声道:“你说这、这千山镇就是那狐狸村庄?”


  “怕这一切皆是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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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术?”明月低头道,“只要找到下了咒的地方,自然就可破了它!”


  “可是那下了咒的地方在哪里?”王子进望着这镇里来来往往的人,不知到哪里去找那一道咒符。


  “就在这里!”那明月突然翻身下马,一伸手就把那小孩抓在手中,嘴里念念有词!


  那小孩初被他抓在手里还哭叫,但被他这一念后,只见手中哪里有什么孩子,只有一截刻满了扭曲咒文的竹子。那竹子一显原形,突然周遭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道路两旁的石屋都变成了碧绿的竹屋,里面溪水环绕,简直就是人间仙境,正是那日王子进所去过的村庄。


  王子进见了这变化,急忙从马上下来,瞠目结舌:“天啊,谁又能想到这千山镇就是那狐狸村庄!”说罢转头问明月道,“你怎么知道那咒文在哪里?”


  “村里只有一个小孩,自是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了,所以我想那孩子就是咒文,果然没错!”


  两人还没等说完,就见一栋竹楼中走下一个人来,那人穿了一身白衣,黑色长发如瀑布般直泻而下,只在脑后束了一个白色方巾,眉目温润,似暖玉般散发着淡淡光辉,只有一双精亮的眸子,一点感情也无。


  那人望着王子进与明月,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站在绿竹中,白衣飘逸,如世外仙人一般。


  王子进望着这人,竟而愣住了,只觉得鼻中一酸,双眼湿润,隔了这许多日,终于又见着他了。他静了静心,急忙颤声道:“绯绡啊,我……”


  那人却依旧一副冷漠的模样,淡淡问道:“你是谁?”


  这是开玩笑吗?王子进只觉得荒唐,忙道:“我是子进啊,你不记得了吗?”


  却见绯绡双眉一皱:“子进又是谁?”


  “子进又是谁?”王子进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是啊,子进是谁?子进不过是千年以前曾经救过你的一个男孩,不过是千年以后又被你庇佑的一个花痴书生!可是这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王子进又望了望绯绡,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郁结,缓缓说:“明月,我们走吧!”


  这里是狐狸的村庄,他怎么会不知道,同类还是和同类在一起最快活,他又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去拖累了绯绡这样不羁的人呢?想到这里,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要落了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的分别竟会是这样。哪知在泪光中一瞥,就见明月从衣袖里掏了一个竹管出来。


  “这是什么?”王子进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子进!”明月面色阴沉地对他说,“我根本就没有法器在这里,真的很抱歉,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王子进望着明月那一张朴实的脸,那滑稽的杏黄道袍,心中一震,摇头道:“你骗我?这不是真的,你又为什么要骗我?”


  明月却不回答他,把手中的竹管一拉,“砰”的一声从里面射出一个闪亮的东西,此时天色已经渐晚,那东西飞到高处一下炸开,照亮了半边天空,竟是一支烟花。


  “烟花?”王子进抬头望了望那烟花,又看了看绯绡,再看看明月,这两人都是他的朋友,怎么今日都和陌生人一样?


  “在招救兵?”绯绡见了那烟花轻笑一声,那美丽的烟火,正是地狱的起点。


  王子进听了绯绡的话方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望着明月缓缓道:“你要叫谁过来?”还没等得到回答,耳边就听见湘水中传来破浪的声音,王子进急忙望向河中,却见远远的有几排木筏正快速地破水而行,上面站满了穿着红灰二色衣服的官兵和马匹,显是有备而来。


  “我是受人所托,来斩妖除魔的!”明月朝王子进笑了一下,脸色却甚为难看。


  绯绡显然也看到了那声势浩大的一连排木筏,一转身竟从竹林里牵了一匹马出来,一跃而起,跨上马背就走。


  王子进当然了解绯绡的脾性,知他要到有利地形再做打算,也急忙上马就走,跟着绯绡的马就往深山中去了。


  “子进!”明月见状叫道,“不要中了他的计啊!”也急忙纵马往前奔去。



  河岸的竹叶中,有个青色的影子闪了出来,望着已经渐渐远去的三骑,嘴角扬起一丝轻笑。正在这时,那人的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还不让路?”


  正是那些官兵到了,那青衣的人回眸笑了一下,指着河水道:“官爷,且看看这是什么?”


  那为首的虬髯士兵看了看那个人,眼见拴船的石墩被他挡住了,气不打一处来,道:“这是河!不要耽误我们办公事!”


  “哪里,这是海!”那人说完,笑了一声,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满船的士兵见了,身上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眼前竹影婆娑,哪里有什么人?正在这时,平静的水面开始波动起来,似乎有暗潮涌动,摇晃得上面的人站立不稳,受了惊的马匹开始不停地嘶叫,胆小些的士兵已经跳下去往岸上爬去。那水波动得越来越厉害,转眼间,就有一个滔天巨浪从水中翻了起来,真如澎湃的大海。


  那巨浪能有十几丈高,夹着雪白的浪花,像是蛟龙般一下就砸到木筏上,几个联排的木筏顿时就被这巨浪砸得散了架,几百号人马同时落水。窄窄的河中,像是煮翻了一锅饺子,一时间人声、马声、救命声不绝于耳。还没等他们游上岸,又一个巨浪翻了起来,当头就狠狠地砸了下去,这一下就有几十人顺水而下,被冲到了下游。


  明月正在纵马追赶前面的王子进,眼看就要追上了,哪想身后传来不绝于耳的哀号声。


  他急忙一把就拉住缰绳,立马回望,却见水边一个大浪翻了起来,迎着落日的余晖,比竹林还高了一倍不止,心中不由一惊。再一回头,王子进和那白衣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走远了,他没有办法,只好折返回去。待到湘水边,只见一片人仰马翻,上岸的士兵寥寥无几,而水中正有一个大浪又翻了起来。


  “道长,快点想个办法!”那上岸的士兵一时哀号不绝。


  明月见了,抽出身后的桃木剑,剑尖挑水,飞快地在水中搅动起来,只见那水中形成一个漩涡,越来越大,能有几丈宽,那巨浪只转了几下就被卷了进去,水面恢复了平静。


  只见平静的水面上哪里有什么巨浪?木筏依旧是好好的,倒是人横八竖地躺在水中挣扎的士兵有几十名。


  “这帮狐狸,真是害人!”


  眼见出师未捷,倒损失了大部分兵士,上了岸的人也都耷拉着脑袋,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道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为首的虬髯官兵问道,他们奉命来剿灭狐狸,本以为是个轻巧差事,哪里想到会这么费力。


  “不知道!”明月阴着脸答道,追丢了王子进和那奇怪的人,在这茫茫林海中,叫他到哪里去找?此时天色已黑,突然在树林深处传出一道白光,明月见了,立时来了精神。


  这帮狐狸,如此目中无人,居然发出了挑战的讯号,他急忙纵马往那白光的方向奔去。


  待得一行人马奔到那白光附近,天已经完全黑了,不想此时天上竟有风云际会,似乎有一场暴雨就要来了,挡住了天空中的朗星与圆月。


  明月领着一帮人远远见那林中一片草地上,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正拿着一把长刀,在地上认真地画着什么。


  那人的面色严肃,神情专注,似乎在写书法一般,手每在地上划一下,就从地里冒出一道白色的光,那光晃得地上的草如翡翠般好看,拿刀的人玉一样的晶莹。只见那人缓缓地抬起头来,笑道:“修罗场已经布好了,谁要来挑战?”


  “你这妖孽,这般自大,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人正是引他走的那个白衣人,他见了就气不打一处来。说罢,就要往那白光中走了进去。哪知刚刚迈了一步,就见眼前闪出一个人影,伸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王子进。


  “不要拦我!”明月叫道,“我今日就要和这妖孽决一胜负!”


  “他是我的朋友!”王子进道,“你要过去,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子进!”明月见了,不由气急,“这般妖孽,你怎么能和他们做朋友?终有一日会被他们剥骨吸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子进听了一愣,又望了望身后的绯绡,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你们放他们一马,他们自会走了,怎会与你们为难?”


  “你那书生,在搅和什么?”正是那白光中的绯绡耐不住性子,指着王子进叫道。


  “绯绡,绯绡,你快点走吧!”王子进听了他的声音,不由难过,“去和青绫一起,快活地生活吧,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你?就凭你?”那帮士兵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立刻哄笑一团。


  “保护好道长!”其中一个虬髯士兵说罢,“刷”的一声抽出腰间的刀,手一扬,一帮人就声势浩大地往那白光中冲了进去。


  王子进被两旁不停前涌的士兵撞得一下就坐在了地上,更有士兵是骑了战马过去,踏得地上泥土飞溅。王子进一脸的污泥趴在地上。只见那马匹奔腾,人声喧嚣,林中影影绰绰,衬着那些士兵狰狞的面孔,真正是人间地狱,如果有修罗场,也不过如此。


  错乱人影中的绯绡,身形单薄,白衣翩翩!


  他望着这好像转眼即逝的人,眼中一下就涌出泪来,声嘶力竭地叫嚷:“绯绡,绯绡,你不能死啊!”此时天空中一场磅礴的大雨夹着雷声,轰轰隆隆地就下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得地上泛起一阵烟尘。


  只见白光中的绯绡,浑身尽湿,手中长刀一挥,就砍倒了几匹前跃的战马,血一下就飞溅在他素色的白衣上。


  “你的朋友还挺厉害的!”明月见状对王子进道,似乎有冷眼观战的打算。


  王子进呆呆地望着雨中的明月,他那宽口阔鼻,被雨水一冲,添了几许狰狞的味道。


  “明月!”王子进从地上爬起来,缓缓问道,“你不打算制止吗?”


  “我要再等一下,看这个妖孽布的古怪场地到底有什么名堂再说!”


  王子进见那白光中血花纷飞,绯绡身上的白衣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了。泥水飞扬中,王子进的视线模糊了。他缓缓道:“明月,你说得没有错,妖孽就是妖孽!”


  “把刀给我!”王子进朝那保护明月的士兵道。


  “你要去干吗?”那士兵厉声喝道。


  “我要去杀,我的一个朋友!”


  明月听了,给了那士兵一个眼色,那士兵解下佩刀,扔到王子进手中。王子进伸手接过,只觉得手上一沉,望着那在雨水中搏命的绯绡,眼泪又涌了出来。


  当初去赶考的时候,当初初见绯绡的时候,水是那样的绿,天是那样的蓝,绯绡巧笑嫣然,白衣如雪,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面啊。


  那个时候自己又何曾想过有一天会拿刀?他轻笑一声,伸手拔出了刀,刀光如水,映照在他的脸上。


  明月见他拿着刀沉思,笑道:“你终于想通了,打算什么时候上场?”


  “不错,不错,我想通了!”王子进点了点头,望着那白光中如灵狐般舞动的绯绡。


  绯绡啊绯绡,如果命运真的要用死亡将我们牵系在一起的话,就让我们一同向死亡挑战吧!他接着回转刀锋,身子一转,手一翻,一把钢刀已经架在了明月的脖子上。


  “你要干吗?”那士兵见状就要扑上去,苦于手中没了兵刃,不知该如何是好。


  “子进,你怎么会这样?”明月被他胁持,一时没了主意,慌张说道。


  “明月!”王子进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浑身不停地颤抖,“你想知道我对鬼的定义吗?”


  他拖着明月又往后走了几步,大声叫道:“不错……这世上确实群魔乱舞!那是因为,如果鬼有了善心,那么它就是人!相反,如果人心存杀戮,那就与鬼无异!”


  说完只听他呜咽道:“明月,明月,亏我还把你当做朋友看待,为什么你见这些人互相残杀,却连制止都不愿意呢?”他大声哭喊道,“明月,你已经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你已经变成一个活生生的鬼了!”


  明月听了这话,浑身不由一震,过了一会儿缓缓道:“那修罗场是不能被破解的,一旦进入那白光范围就会迷失心志,一直战斗到死!”


  “这我都知道!”从一开始,看到绯绡邀战的时候他就已经有预感。



  “不过,也许我可以试一试!”明月站在雨中笑着说,“子进,你先把刀放下!”


  王子进听了将信将疑,但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刀。明月望着白光中那群杀戮的士兵,抽出了背负的桃木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法术的呢?一开始学的时候就是想斩妖除魔,做个能够帮助别人的人就够了。可是随着自己力量的不断提高,最后竟有了替天行道的意味。他抬头望着天上的倾盆大雨,雨水像是利剑一般从天上笔直地洒了下来,苍穹之下,无人能不沾身。


  天地的力量是如此伟大,而自己又何等渺小?居然会想着代替老天去主持正义,所以才在官府委派他的时候就一口答应了。答应的时候却忘记了,纵使是丛林中的小兽也有他们生存的权利,没有什么人能够剥夺。


  正是因为这样,那个白衣的少年,那个已经不知努力地活了多少年的狐狸,此时才会不惜一死,布下战场,只求同归于尽。只因为人类,根本就没有给它们退路!


  明月想到这里,嘴角含笑,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纸,用剑尖挑着就冲了上去。口中喃喃念咒,他杏黄色的道袍在黑夜里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王子进呆呆地望着明月,不知他此番是要干什么。


  只见明月的剑一碰到那白光,就像是遇到一个看不到的屏障,“当”的一声就弹了回来,剑尖上挑着的符纸一下就被烧成灰烬。明月见状又拿出几张符纸,再次冲了上去。


  “破!”只见他竭尽全力,一剑刺了进去,接着整个人就被弹了回来,身子像是败絮一样飘在了草地上。


  “明月!”王子进见了急忙扔了刀就过去扶他。


  只见明月的脸一片焦黑,似乎被什么东西灼伤了,他缓缓地坐了起来,一口血就喷到了胸前,颤声对王子进道:“你,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王子进见那白光渐渐消失,四野恢复一片漆黑,那草地上只有受伤的官兵在呻吟打滚。绯绡显然也受了伤,手上也不见兵刃,只是站在人群中喘着粗气,似乎也神智不清。


  王子进见了,将明月小心地放在地上,往绯绡的方向走去。


  绯绡只觉得那日在青绫的屋中喝酒吃鸡,随后发生的事好像就没有了印象。此时再有意识时,却是自己站在大雨中,周围一片死伤的人。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处缓缓走来一个跌跌撞撞的书生,看那糟糕的走路样子,除了子进就不会有第二个人了,他想着就笑了起来。


  可是,可是子进为什么满脸都是泥,还要用一副死了爹娘的哭丧脸对着他呢?


  “子进?这是怎么回事?”绯绡捂着身上的伤口,茫然问道,“你怎么搞得这样狼狈?”


  王子进听了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温暖,笑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说罢,快步走了过去,“我们回去吧,绯绡!”


  “去哪里啊?”


  “繁华闹市虽然庸俗了些,但还是比这里好一些吧!”


  “哎,说起来,好像有好久没有喝酒吃鸡了啊!”绯绡笑着回答,捂着伤口的手却不断地渗出血来。


  “绯绡!”王子进望着他坚定地说,“我们回去吧,回扬州吧!”


  绯绡听了笑着点了一下头。


  “怎么办?”那余下的十几名能够站住的士兵,看到满地哀号打滚的人,颤声道,“如果就这样回去,也一定会被处罚的,没有完成任务,倒死伤了这么多人!”


  “把他们杀了,起码能够回去复命吧!”


  那些士兵说着望着雨中的王子进和绯绡道:“实在不行就砍掉那个书生的脑袋,反正没有人知道狐狸长什么样!”其中一人伸手就从背后拿出一把弯弓,他们不敢再去硬碰硬。


  弦如满月,箭在弦上。


  “书生,去死吧!”那兵士怒吼一声,手中的箭带着风声一下就冲了出去。


  王子进听到叫喊,一回头就见一支翎箭冲破雨帘,带着破空之声,直往自己的方向飞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官府的士兵会突然暗算自己,一时不由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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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时,斜里一个人骑着马冲出来,一弯腰就把那箭抄在手中。那人拿着翎箭,正骑在马上微笑,一身青衣,也已经尽被雨打湿了。


  青绫见了王子进,朝他笑了笑,翻身下马,对他们道:“你们快走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绯绡见了他问道。


  “这些人不会罢休的,不能让他们空手回去复命!”青绫说着指了指那些远处观望的士兵们。


  “那你要如何打算?”绯绡面色苍白,一脸疑问。


  青绫笑了一下:“其实我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好了,本来不想把你卷进来,但是又怕一个人不能胜任!”


  王子进和绯绡都没有说话,此时雨已渐小,山风一起,带出一阵凉意。


  只听青绫继续道:“这事情闹得这般大,如果没有人牺牲的话,怕是他们不会罢休,到了那个时候,再有官兵不停地扰民,就连这里的百姓都会遭殃!”他面色凄凉,缓缓说道,“这事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要去与人类共同生活,如果不是我带他们下山,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青绫……”绯绡话到嘴边,却不出口。


  “我心意已决,你在这红尘中尚有眷顾,快快走吧!”绯绡听了点了点头,眼下只有这样方可换得此处的太平安乐。


  “子进,我们走吧!”他说着趔趔趄趄地抓着青绫的马,费力地爬了上去。


  “我们去哪里?”王子进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个人,不知这二人在说些什么。


  “上马,和我一起走!”


  王子进听了他的吩咐,只好也翻身上去。


  只见青绫着了一身青衣,带着青草的香气,在朝他们微笑。


  “去!”绯绡说着,腿上加力,那马就开始小跑起来。


  “绯绡,绯绡,青绫要干吗?我们要去哪?”王子进只觉得绯绡心中似乎很难过,但是看不到他的脸,却也无法得知。


  “子进,不要回头!我们走吧!”


  王子进听了,却还是回头望着青绫,那青色衣服渐渐遥远,渐渐模糊,青绫的背影,似乎在向他们诀别一般。


  明月撑着爬了起来,抖动佛尘,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人,不知此人有何意图。他却并不攻击,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嘴角一直含着笑意。只见那人躬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对着那一干人马说:“今日之事,以我青绫之死做一了断,希望各位能够回去复命,日后不再骚扰此处!”说罢,他刀身一横,鲜血就飞溅上天空,那点点血花,又从空中,溅落到芳香的草地上。


  青绫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痕,汩汩地冒出血来,他身子一歪,倒在了沾满了雨水的草地上。


  这草地是多么的柔软,以前自己起名叫青绫时,也是因为迷恋这自由的绿色。可是,怎么连想要的生活都不能得到?那绿色的村庄,又会在哪里重建呢?


  他的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眼前仿佛有一幅美丽的画面,那画里有绿竹的房子,有环绕的溪水,那是人间天堂,那是他一生的追求。多么可惜,他不能再看一眼那村落重建的模样,不能再用手去触碰那清澈的溪水了。


  多么可惜啊!


  明月望着那人的尸体,渐渐委顿,最后变为一只棕色狐狸躺在草地上,突然心中一阵难过。舍身以取义,杀身而成仁。兽犹如此,人何以堪?他佛尘一甩,缓步走入那林中。


  人生情恨,何以能免?命运轮回,变幻莫测,谁又能摆脱它的操纵。


  “道长,道长,你要去哪里?”那些士兵见了,急忙喊他。


  明月却并不回头,过了许久,一阵浑厚的诵经声缓缓从树林里飘来:“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


  绯绡那日在马上行了没有多久,就变成白狐,而且几天也不见他变回人身。王子进只好在附近的小镇上找了一个客栈休息,待他能够赶路的时候再出发。


  “老板,要两只烧鸡!”王子进抱着两坛黄酒,正在买鸡。


  鸡还没有拿到手,就听旁边几个村妇议论。


  “你听说了吗?那剿灭妖孽的事。”



  “当然听说了!据说那妖孽非常厉害,伤了很多人,不过最后还是咱们的人胜了,杀死了一只千年狐妖!”


  “我怎么听说那狐妖是自杀的啊?”


  “怎么会?那种妖怪,也知道要自杀吗?”


  王子进听到这里,手中的酒坛“砰”的一声掉落,摔得粉碎,酒水一下洒了满地。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那几个村妇尖叫着躲开了。


  王子进却懵懵懂懂,浑然不觉,呆呆地望着满地的酒水把地上冲出一条条小溪。


  怎么会?青绫死了?青绫怎么会死?


  那日与青绫初见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着了青色的衫子,坐在扁舟上,吹着一支洞箫,那箫声犹自缠绵在耳,青绫又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他也不要鸡了,跌跌撞撞地跑回客栈,一把推开客栈的大门。房内有一只白狐,两只前爪搭在窗户上,正看着外面的夕阳。


  “绯绡,绯绡,你告诉我!”王子进只觉得心中难过,似乎有一块大石重重地压在心口,“青绫是不是没有事?是不是啊?”


  那狐狸却回过头,精亮的眼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王子进见它的表情,心中的疑问似乎得到了确认,一下歪在门上哭了起来。


  他自此知道,那吹着箫的少年,那总是在笑的人,已经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哪怕天上地下,哪怕云里雾中,都不会再有他的身影。


  几日以后,两人顺着湘水,又踏上了归去的道路。那湘水依旧美丽宜人,两岸山色秀丽,可是一样的景色,却是两种心境。


  王子进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一个人闷坐在甲板上。


  绯绡歪在船舷边喝酒,那水中波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不停地跳跃。


  王子进见了他那悠闲模样,不由心中难过,这人似乎完全不关心他人生死,悲欢离合在他眼中竟像空中浮云,过眼即逝。


  两人正又行到那日初见青绫的地方,突然一缕洞箫的声音自远处飘来,那箫声婉转悠扬,在水面上、山谷中,回荡不绝。


  王子进听了这箫声,一下就站了起来,却见碧波如镜,水面上没有半个人影。那箫声却兀自飘荡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样的曲子只有一个人敢吹!


  他听了欣喜若狂,回首对绯绡道:“青绫,青绫他是不是并没有死?”


  绯绡依旧歪着身子,抬了一下眼皮:“你莫非不知道狐狸是最会诈死的?”


  “哇哇哇!”王子进听了叫道,“你骗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伤了好几日的心!”


  “子进,我那日什么也没有说啊,你就抱着门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这又能怪谁呢?”


  王子进听了一愣,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他蒙在鼓里。


  “喝酒吧!”绯绡伸出长指弹了弹酒杯,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王子进气鼓鼓地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哎呀,这湖光山色,还有人给我们吹箫,你慢一点喝行不行啊?”绯绡在一旁调笑。


  王子进听了,耷拉着脑袋,又觉得他说得没有错,慢慢地品起酒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开始嬉笑,几日积攒下来的郁气不觉烟消云散,王子进心中豁然开朗。


  只见阳光渐渐隐没,长日将近,王子进不觉暗自希望这落日永远不要沉入那连绵的群山中。


  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杭州城里飘起一阵蒙蒙的细雨,那雨初时还像烟尘,细细的迷人眼睛,后来却越下越大,浇得地上的路人都开始小跑起来。就连摆小摊的也急忙收起摊子,卖蓑衣的老汉则是赶紧从家里担了蓑衣出来,站在人多的路边,想借这场好雨做笔买卖。


  此时,就在这大雨纷飞中,有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正在疾步赶路。他脚步轻快,披着蓑衣,拿着一把伞,似乎要去接什么人。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不过他的话出了口,就被这雨水打散,听不清楚。可是仔细听的话,还是能隐约地听到:“小姐,请等一下!”这样的字眼。



  “小姐,小姐!”王子进的眼前有一个穿着浅粉色裙子的漂亮少女,那个少女提着裙角,小步跑在他的前面,笑靥如花,人美如画。王子进见了那女郎,不由神魂颠倒,只觉得像是做了一个美好的梦,不愿醒来。


  那女郎粉面桃腮,像是美妙的百年醇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公子,我们就要到了!”那女郎说着停了下来,指了指酒肆的横幅,“他就在这里等你!”


  “那不知小姐如何称呼呢?”


  “你就别问了,再来这杭州府,年年春天得见我!”


  “年年春天?”王子进听了不由心神一荡,这可是与我定下约会之期?还没等得到回答,只见那女郎柳腰一摆,已经飘然上了二楼。


  “等等我啊!”王子进急忙追了上去。


  一爬上楼梯,他就傻眼了,由于大雨,这家酒肆空空落落,客人稀少,整个二楼只有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坐在窗边喝酒,哪里有什么窈窕美女?


  那人见了他非常高兴,一张俊脸上挂满了笑意:“子进,你终于来了,等了你好久!”


  “绯绡,只有你一个人吗?”王子进茫然道,“刚刚那个引路的女郎呢?”


  “什么样的女郎,坐下说!”绯绡说着指了指面前的座位。


  王子进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是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女郎啊,袖子上还有嫩黄的镶边!”


  “你说的是它吗?”绯绡说着摊开手掌,只见那掌上有一朵粉色的透着黄色花蕊的桃花。


  王子进看着这花,又想想那女郎,心中的一团热火顿时就冷了下去,颓然道:“你又耍弄我!”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桃花妖,她正好随风飘落在这桌子上,我便驱她去叫你!”


  王子进想起那女郎的话,又笑了起来,年年春天得见我,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白叫的吧?”王子进问道。


  绯绡听了笑道:“今年的春天已经结束了,她从树上谢了下来,可是又生性爱洁,不想零落成泥,被人践踏,求我把她找个幽静的地方埋了!”


  王子进没有想到一朵桃花还这般风雅,洁身自好,不由会心微笑:“那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埋了她吧!”


  “好啊!”绯绡笑着站了起来,“可是现在我们还是回家吧!”


  “啊?你不喝酒吗?”王子进惊叫道。


  “我喝完了啊!”


  “什么?那你大老远的叫我过来干吗?”王子进本以为佳人没了,还有美酒。


  “叫你送伞啊!”


  “……”


  绯绡坏笑一下,抄起王子进放在桌子上的伞就走下楼去。王子进没有办法,又穿上湿淋淋的蓑衣,跟着他一起下去了。


  此时天已渐黑,路上还有人在小跑着,行人稀少,绯绡和王子进一前一后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去。由于心下不快,王子进气鼓鼓不再言语,二人一路无话。


  正巧迎面有一个穿着灰色土布衣服的妇人,蓬头垢面地奔了过来,一下就撞到了王子进的怀里。他躲闪不及,被那妇人撞了个趔趄。


  “你不要紧吧!”他伸手要去扶那个人,哪知手伸出去,却空落落的没有人影,触手一片湿凉,却是天上的雨掉到了他的掌心。


  刚刚莫非是自己眼花了?


  王子进还在纳闷,就见前面的绯绡,执了一把竹伞,正在雨中站着等他,急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雨还在下着,稀稀零零的,打散了一片暮春。  


  正睡到半夜,绯绡就迷迷糊糊地被一阵声音惊醒,“吧唧、吧唧”的好像是什么人咀嚼的声音。他的听力感官都较常人敏感许多,这声音实在搅得他不能入睡。执了蜡烛推开房门一看,桌旁有一个人,抱着装饭的木桶,拿着一只大勺子,正在大快朵颐,却是王子进。


  “子进你怎么了?很饿吗?”绯绡见了他的模样不由担心。


  王子进听了回过头来,模样与平时所见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两颊鼓鼓地塞满了饭:“我好饿啊,就去下面拿了饭来吃!”


  “你少吃一点吧,这么晚了!”


  “知道了,我吃饱了就睡!”王子进嘟嘟囔囔地答应着,又埋头去吃。



  绯绡见了,只觉得好笑,于是回去继续睡了。


  次日一早,天已破晓,还不见王子进从房里出来,却见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木桶。绯绡走过去,一见那桶,不由呆了:只见那硕大的桶中空空如也,就连饭粒都没有剩一个。王子进的饭量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


  还没等他想完,房间的门突然一下就被人推开,把他吓了一跳。再一看,又是王子进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包刚刚出锅的馒头,约有十几个,正散发着热腾腾的面香。


  “子进,你这是干吗?”绯绡见了那蔚为壮观的馒头,吓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好饿啊!”王子进说着把那馒头往桌子上一堆,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去。


  绯绡见了,一把夺过他的馒头道:“你不是刚刚吃过一大桶饭吗?怎么还饿?”


  “我就是饿啊!”王子进哭丧着脸,只觉得五脏六腑空落落的,无论如何也填不满。这种空虚搅得他觉也睡不好,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一门心思就是想吃。


  “这么说你一宿都没有睡?”绯绡见他两颊塌陷,眼圈乌青,一看就是没有休息。


  “吃都吃不饱,还睡什么睡啊!”


  绯绡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面色越来越难看。


  “你怎么了,这样哭丧着脸对着我?”王子进说着拿起一个馒头,一口咬掉一半。


   “子进!”绯绡似乎很无奈地说道,“你好像被饿鬼附了身了!”


   “哈哈哈!”王子进笑得连馒头渣都从口中喷了出来,“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你就跟鬼怪的风向标似的,怎么会让我被饿鬼附了身?”


  “子进,我只能对有妖气的妖怪有感觉!但是像是饿鬼这样低级又不害人,而且也没有什么脑袋、只知道吃的妖怪我根本就感觉不出来啊!”


  “你说笑吧!”王子进的嘴开始合不上了。


  “这样说吧!”绯绡和他解释,“就像你走在大路上,到处都是人的时候你是会被美女吸引还是会被老太太吸引?”


  “美女!”


  “这就对了,那个级别的妖怪根本就不能引起我的注意啊!”


  “呜呜呜,那我该怎么办?”王子进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不停地流着眼泪。


  绯绡郁闷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先吃吧,我慢慢再想办法!”


  “我这样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吃到那鬼吃饱的时候!”绯绡只觉得一筹莫展,这样的妖怪是最不好办的了。


  “它什么时候能够吃饱啊?”王子进又往嘴里塞起菜来了。此时二人正在吃午饭,桌子上已经堆了能有十几盘空碟。从昨天晚上一直吃到今天中午,王子进的嘴几乎就没有闲着。


  “一般的饿鬼都是临死之前执念于吃的人变的,有的灵魂虽然转了生,但是对于吃的执著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就会变成饿鬼,一旦沾上,除非让它吃饱,没有别的办法。”


  “不要讲大道理啦!”王子进一边夹菜一边哀号,“赶快帮我赶走它吧!”


  “赶走它就靠你了,这是你第一次除妖吧?拼命地吃吧,让它满意为止!”绯绡说着喊来小二,把二人的饭钱结了。


  “喂!我还没有吃饱!”王子进见了拼命地嚷嚷。


  “我们出去给你买馒头吃,你这般吃饭馆,我的银子受不了!”


  “你没有人性啊!”王子进哀号着被他拖下了酒楼,但是一见到馒头,他还是没有选择地拿起来就吃。他也顾不上书生的风度,一边走一边吃地回了客栈。


  路边好多小乞丐,望着他手中的一大堆馒头,垂涎欲滴。


  这般过了三天,王子进怎么吃也不见饱,人不但没有胖,反而消瘦了下去。


  “绯绡,有没有简单一点的办法啊?”王子进哭丧着脸,嘴里嚼着饭来找他,“这般除妖好辛苦啊!”


  “哪里辛苦?”绯绡见他连楼都不下,根本不知道他辛苦在哪里。


  “我的牙啊,腮啊,都又酸又痛,好辛苦啊!”


  绯绡望着他,也是,这般不停嘴地吃下去是很不容易,他能坚持三天已经很是了不得了,普通人怕是一天就累得半死了。


  “那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饿的吗?”绯绡道,“附在你身上的这只饿鬼好像和别的还不一样,没有满足的时候啊!”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可能是吃错了地方?”


  “什么叫吃错了地方?”王子进说着又舀了一大勺饭塞到嘴里。


  “不知道,也许它死的时候只是惦记着吃,但惦记着的是别人还是自己就不知道了!”


  “那我怎么办?”难道要在这杭州城里一个个地给这些人喂饭吗?


  “所以才让你想啊!”


  王子进抱着饭桶,翻了翻眼睛,想了一下:“那天下雨的时候回家,好像有个妇人撞到了我怀里,但是一看又没有人,回来的时候就开始饿了!”


  “是个什么样的妇人?”


  “好像穿着灰布的衣服,蓬头垢面!”


  “在哪里?”


  “就是在最繁华的那条大街!”


  绯绡听了,眼睛转了一下道:“明天白天那里是不是有集市?”


  “是的!”王子进又舀了一勺饭,不知道这关集市什么事。


  “子进!”绯绡语重心长地说,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坚持一天吧,明天我们去那里找找看!”


  王子进听了哭丧着脸,抱着饭桶无奈地点了点头。


  次日王子进和绯绡急忙赶去集市了,王子进依旧抱着一大堆馒头。


  那集市上叫卖的叫卖,还价的还价,各色人等全都集中在这一条街上,好不热闹。王子进望着这人山人海,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绯绡在搞什么名堂。


  两人刚刚走入人群中,就被一个小乞丐挡住了道路。


  那乞丐面色乌黑,看起来也不过十岁的样子,干干巴巴的没有几两肉,头磕得和捣蒜一样:“行行好啊,两位大爷,赏口饭吃吧!”


  王子进见了,赶紧抱紧自己怀中的馒头,真是被饿鬼附身,最先想的就是护食。


  “小兄弟!”绯绡见了他笑道,“这个铜板给你!我有事问你!”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大钱。


  “这位漂亮的大爷,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一见钱,那小孩立刻口吐莲花。


  绯绡听了甚为得意:“你们这附近有哪家死了妇人?”


  “妇人?”那小孩纳闷,“这城里这样大,死了妇人我怎么会知道?”


  “那妇人周围可能有人挨饿,估计景况不好,你再好好想想!”


  “那有可能是那个瞎老太太吧,她女儿好像刚刚死了,留下了个不大的孩子,天天在窝棚里饿得直哭,吵得人无法入睡!”


  绯绡听了,嘴角一牵,带出一丝笑意,果然没错,被他找到了。


  他立刻拉了王子进,对那小孩道:“带我过去!”


  “这是要干吗?”王子进一路吃一路追问,眼见那小孩领着二人走到一条窄巷里,又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到了一片破败的瓦房前。那瓦房周围臭水横流,还有两个要饭的躺在地上睡觉。王子进见了,突然间觉得馒头都不那么可口了,这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声声婴儿的哭声正自那瓦房旁一个小小的油布搭的窝棚里传来,嘶哑而微弱。


  “我们进去看看!”绯绡说着带王子进走入那窝棚里。只见里面坐了一个衣不蔽体的老妇,正抱着一个孩子,脸色木然。那孩子好像刚刚出生没有多久,小嘴张着一下下地啼哭着,却苦于没有力气,哭不出声。


  “这孩子多久没有吃东西了?”绯绡悄声问道。


  “有三天了!”那老妇人听到男人的声音,急忙抓起几根破布条遮盖自己枯瘦的身体。


  “去买一碗白粥!”绯绡又掏出一枚大钱扔给那个小男孩。


  那小孩得了钱,连跑带颠地出去了,没一会儿就捧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回来。绯绡接过粥,递给那老妇道:“喂给这孩子吃吧!”


  那老妇颤巍巍地伸手接了,用小勺舀了一点粥,以嘴吹凉,一点点喂到那婴儿口中。等到半碗粥喂下去,那婴儿也不啼哭了,满足地在那老妇的怀中打起鼾来。


  一边抱着馒头的王子进,突然惊叫一声:“咦?我吃饱了!”


  “因为饿鬼已经走了啊!”绯绡听了笑道。



  “为什么啊?”王子进急忙把剩下的馒头用布包了放到那窝棚的角落。


  “因为孩子的母亲死了,她最惦记的就是孩子吃不饱,所以才在这世上留下了一缕执念,现在她心愿了了,孩子吃饱了,她自然就走了!”


  王子进听了,只觉得心中感动,从怀里掏出银子递到那老妇手中。在那老妇千恩万谢声中,两人走出了简陋的窝棚,此时已经是黄昏了。


  “绯绡!”王子进叹道,“母爱真的是很伟大啊,即使自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还是牵挂着孩子!”


  绯绡低头但笑不语。


  王子进望着那天边的彩霞,有多久没有见到自己的老母了呢?自己此番在外游历,她是不是也一样惦记着自己呢?是不是也会担心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呢?还没等他想完,旁边的绯绡就拿起折扇敲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道:“子进,晚饭时间到了,我们去下馆子吧!”


  王子进望着他坏笑的一张俊脸,只觉得那是恶魔化成般,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要和我提吃,我近三日不打算吃东西了!”说罢,急忙加快脚步就走了。


  绯绡一身白衣,面带微笑跟在他后面,也许让他偶尔被饿鬼附身也是一件好事呢!毕竟馒头比酒菜要便宜得多。


  夏日的苏州,一大早太阳就如火似荼地灼烤着地面,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街边的柳树都被晒得垂下了绿色的叶子,虫声肆虐,给这本来就闷热的天气又平添了一丝烦躁。


  一间豪华的客栈中,那床上的锦缎被褥此时已成为客人的负担,客栈的房间布置得华丽富贵,只是再华丽的客栈也无法挡住暑气。


  屋内一个书生正坐在窗旁拼命地扇着折扇,无奈那扇子太小,制造不出多少凉风。


  他的脚边,放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木盆,里面有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正悠然自得地泡在满盆的凉水中。


  “我说子进啊,你莫要扇了,我的头都快被你的扇子晃晕了!”那狐狸抱怨道。


  “绯绡,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自己在外面试试?”


  “那边不是还有洗澡用的木桶吗?又没有人和你争!”


  王子进望了望那空着的木桶,又回头看了看泡在水里的惬意的白狐,拼命地摇了摇头:“我是读书人,怎生能如此没有风度?这般不拘小节的事,万万做不得。”


  绯绡见他如此迂腐,也不去理他,又摇了两下尾巴,在水盆里溅出少许水花。


  “王公子,有请柬到了!”门外有小厮叫道。


  王子进,急忙去门外拿了请柬回来,一边拆一边纳闷,这会是谁?自己到了苏州,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怎会有人邀他做客?


  “是什么?”那白狐见了,一下从凉水中窜了出来,蹲在地上抖落一身的水。


  王子进拆开请柬,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今日有免费的午餐吃了!”


  “有人请客?”那狐狸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走去,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穿着白衣的俊美少年,唇红齿白,一头黑发尚自有水滴落。


  “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论辈分我该叫她姑奶的。她的孙子中了举人,现在要宴请宾客!”


  绯绡似乎不关心是什么原因,急忙走过来,一把抢过请柬,仔细看了看:“会不会有鸡?”眼神专注,似乎要把那印着素雅花朵的请柬看穿。


  “绯绡啊,那是请柬,不是菜谱,有没有鸡我们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绯绡拿着请柬,又看了看外面毒辣的太阳,一双美目中现出迷茫之色,俏脸上写满严肃二字,似乎在面临着生死抉择。


  王子进知道他在踌躇要不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出去,急忙在他耳边吹风:“一定会有鸡的,请客还没有鸡鸭鱼肉的话未免太过小气。而且估计还不是一只鸡,怎么也要两三只……”


  “我去!”绯绡说着一拍窗棂,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估计他晚上原是打算泡在水盆里吃鸡的,现下让他出去,自是百般不愿。


  王子进见他愿与自己同去,自是十分开心,急忙拣了一件浅蓝色的褂子,摇着扇子拿着请柬,与绯绡一同往那请客的人家走去。外面阳光毒辣,空气中似是流火一般,热得人甚是难过。




  “子进啊,真的会有鸡吗?”


  “一定会有的!”


  “你敢保证会有吗?”


  “……”  


  走了能有半个时辰,两人方始摸到了那请客的人家门口。那是一个很大的宅院,远远就可看到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王子进急忙与绯绡一同走进去,还好酒席尚未开始,不过客人大都与主人打过招呼,已经入席了。


  主席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穿着亮蓝色的褂子,满面皱纹,额上带着一根镶金的发带,甚是雍容华贵的模样。


  “姑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子进啊!”王子进见了急忙去与那老夫人攀谈。


  “子进啊,好久不见了,能有十年了吧,出落得如此俊俏!”那老太太说着伸出干瘦的手,颤巍巍地却是往绯绡的头上摸去。


  “小生姓胡,这位才是王子进!”绯绡见了微笑道。


  那老太太听了,瞥了王子进一眼,似乎大感失望。


  王子进这样被她一闹,搞得满面通红,甚是窘迫,急忙拉了绯绡入席,就等着吃饭了。


  那同桌的宾客都用余光偷偷地看着两人,颇有惊艳之色。绯绡见了甚为得意,刷的一声展开了折扇,捋着衣袖,轻摇起来,似乎也不再关心鸡的问题了。


  王子进见他这模样见得多了,早就见怪不怪,已经与旁边的客人攀谈起来。


  “这家中举的是年方十六的二公子?”王子进听了不由吃惊,他这年过花甲的姑奶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孙子?还记得儿时曾与一个同龄的孩子玩耍过,那孩子甚为俊朗,但是按年纪似乎又对不上。


  “正是二公子宋文俊!”那客人答道。


  “宋文俊?”王子进听了这名字似乎想起什么,忙问道,“那宋文奇又是谁?”


  “自是这家的大公子!”


  “文奇他现在怎样?”对了,就是这个名字,王子进打听到儿时玩伴的消息,甚为开心。


  哪想那人却摇头不语,长叹了口气,又小声道:“他现在疯了,莫要让别人听到!”


  此时,菜已经一道道送上来了,王子进只听耳边绯绡欢呼的声音,估计是看到鸡了,可这些他都已经不在意了。那些过往的时光还历历在目,那小孩俊朗的脸孔还是如此清晰,时光如梭,自己还没有见到他长大的模样,怎么好好的就疯了呢?


  “是、是如何疯的?”王子进回过神来,急忙问道。


  “不要与别人说啊,很奇怪的!”那客人又左右望了一下,“据说是一夜之间疯的,疯了以后只会说一句话!”


  “是什么话?”


  “好像是关于门的,半掩着的门!”


  “半掩门?”王子进听了只觉得摸不着头脑,这确实是一句疯话。还来不及思考,就听到隔壁桌子的人连连惊呼,却是好好的一只鸡凭空就消失了。


  王子进只见旁边的绯绡吃得甚欢,碟子里堆满了鸡肉,他也不顾什么形象了,正抓着一只鸡腿往嘴里塞,估计他是不够吃,索性把隔壁桌上的那只也偷走了。王子进见状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郁结,一口饭也吃不下。


  他和绯绡打了个招呼,便一人离席,走到那老夫人旁边,行了一个礼:“多年不见,不知文奇兄现在可好?我甚是想念!”


  那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道:“福儿啊,你想他了?”


  王子进立时哭笑不得,忙道:“我是子进啊!不是什么福儿!”


  “哦,是子进啊!”那老太太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堆成了山,“文奇现在很好啊!”说完,回头对身后的一个家丁道,“带这位公子去看看文奇吧!他想念文奇了!”


  那家丁俯首答应了,对王子进道:“公子,这边请!”引他往内室走去。


  王子进回头见那老夫人依旧慈眉善目,在朝他和蔼地笑,不由心生疑惑,又问道:“文奇?他真的很好?”这话一问,席中有人的酒杯拿捏不稳,那人模样甚是慌张,长须微颤,目光游离。


  “他好得很啊!”老太太答道,又摆摆手,让他们去了。


  王子进只觉一头雾水,被那家丁引着,沿着九曲回廊,往内室走去。只见院子中假山院落,布置得甚是考究,可现在他已无心欣赏,一心只惦记着儿时的玩伴。




  “公子,大少爷就在里面!”那家丁引着他过了一个月亮门,朝一间甚是雅致的房子去了。


  王子进见那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此时桃花虽然已经谢了,但姿态还是甚为好看,与一些奇花异草相映成趣,一看就是种树的人花了不少的心思。


  “文奇?文奇?”王子进心中激动,缓步往那房子走去。


  他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桃叶繁密,日光似乎在这庭院中也渐渐隐去,但是任凭他如何呼唤,就是无人应答。


  “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回头问那家丁,却见月亮门旁空无一人,那家丁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又看了看那屋子紧闭的雕花木门,心下不由害怕,不知为何,这静谧而美丽的院落令他紧张。


  “文奇,你在吗?”他伸手去推门,那门竟未上锁,应声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窗子竟然被人从里面用木板钉死,迎面就是一股酸臭的味道。王子进急忙用袖口掩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这是一间书房。里面没有寝具,只有一排排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都是灰尘满布。一张桌子上寥寥地放了几张纸,从那灰尘看来,不知已经多久没有用了。


  正在这时,从屋子的黑暗处传来一个人细微的声音:“门啊……”那声音如丝一般飘散在空气中,像是呻吟,把王子进吓了一跳。他急忙顺着声音找去,只见书架的后面蹲坐着一个人,隐约可见穿了一件绸缎的衣服,头发凌乱,面孔完全被遮住。


  王子进见了那人,心中一阵难过,这就是文奇吗?他还记得蓝天下,绿水旁,两人一起玩耍的样子,怎么转眼间,那孩童就变成了一个被家人遗弃的鬼一样的人了呢?他急忙小声道:“文奇,文奇,我是子进啊,你还记得我吗?”


  那人却不答,透过凌乱的头发望着眼前的王子进,不再言语。


  王子进依稀可见他眉目依旧如以前一样俊朗,只是一双眼睛中已经没有了神采,脸上也全是灰土。


  正在这时,只见那人眼中突然冒出精光,望着王子进身后,大声叫道:“赶快,赶快把门关上,不要让它进来!”


  王子进被他这么一吓,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个屋子,文奇随后一跃而起,一把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还兀自叫着:“门,门要关上!它们才进不来!”


  王子进见他这样子,估计是完全疯了,只觉得时事变迁,无法预料,人生如戏,又苦多乐少,只好一个人怏怏地走出了那幽静的院子。身后还隐约可以听到文奇的声音:“千万不要让门半掩啊,半掩啊……”


  像是哀号,又像是控诉,飘荡在那布满花香的空气中。


  他踏着渐长的夏草,想要回到大厅去,可是哪想心有牵绊,恍恍惚惚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这可要怎么回去?”眼见转了两圈又跑回了那月亮门前,正在踌躇间,眼光一瞥,看到一间茅屋。那屋子离文奇所在的院落甚近,看着像是下人所住。那屋子的木门半掩,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是什么。


  王子进见了半掩的门,只觉得好奇,就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不要紧,却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那门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一个白色的人脸,依稀是个女人的脸,头发很长,桃红的衣服,正在透过那门的缝隙看向自己。


  哀号声还像风一般飘荡在耳边:“千万不要让门半掩啊……”


  王子进只觉得脑门发冷,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却见那门后依旧是黑洞洞的一片,哪里有什么女人?正在这时,有人伸手一下拍在他的后背上,吓得他“哇哇哇”地叫了起来。回头一看,一张俊脸挂着笑闹的表情正看着自己,却是绯绡。


  “哎呀,你可吓死我了!”王子进见是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子进,我找得你好苦!”绯绡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院子倒是挺幽雅啊!”说罢他也看到了那个茅屋,挂在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


  “有什么不对吗?”王子进见了他的表情问道。


  “没有什么!我们回去吧!”绯绡说罢,转身就走了。


  王子进只好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园子。王子进心中难过,便把宋文奇的事与他一一说了,边说边感慨世事无常,人生苦短,只觉得心中似乎有满腔的郁结无从发泄。






  “他是怎么疯的?”绯绡听了问道,剑眉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不知道,好像一夜之间就这样了!”


  “那很是蹊跷啊!”绯绡摇头道,“大凡疯者,必是经历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或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哪有无缘无故疯的!”


  王子进听了这话,突然感觉他似乎话里有话,急忙问道:“绯绡,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事情?”


  绯绡却嘴角一牵,微笑了一下:“反正这里似乎有什么古怪!”


  “那文奇还能不能痊愈呢?”他急忙问道。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要看这救人的人本领如何了!”


  王子进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冰冷,周围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这世界一下寂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他才颤声道:“你,你说文奇是被人陷害?”


  绯绡听了,美目一斜,眼光如刀似剑,分外冷酷:“你以为?这世上蹊跷的事有如此之多?”


  “那我们快快救救他吧,不然他这个样子终此一生,不是太过可怜!”


  “子进,还是从长计议吧!”


  “不不不!见人受困,怎可坐视不理!”王子进说着,已经一马当先,往主屋走去。他心中着急,走得飞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经走到了大厅里。


  只见客人大多已经散尽,只有几个家丁和奴婢在收拾桌子。主人一家还在把酒言欢,看起来甚为开心的模样。王子进见了他们,又想起在那黑暗而狭窄的小屋中的文奇,不由难过,只觉得这差距如此之大,不啻于天上人间。


  他一撩袍角,已经走了进去,倒转折扇,朝那一家人鞠了一躬:“叨扰各位用餐了!在下有话要说!”


  “福儿啊,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那老夫人依旧慈眉善目道。


  王子进也无心与她争,急忙道:“我刚刚探访文奇兄回来,正好有一位至交,可解文奇兄的病症!”说罢,回头望向身后的绯绡。


  绯绡没有想到这个呆子如此冒失,只好也走上前去,作了一个揖:“小生姓胡,略懂一些医术,或许可以助大公子康复!”


  哪知这话刚刚出口,那一直坐在主座的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一下就发起急来:“看你这人也甚为潇洒,不似凡品,怎地满嘴妄言?”


  绯绡却并不答话,只是面带微笑,清澈的目光一直上下打量着那男人。


  “我的儿子根本就没有病,你又从何医治?”那人继续道。


  王子进这才知道这人就是自己那未曾谋面的舅父了,“可是,可是我见文奇兄……”他急忙要解释。


  “不错,是我们弄错了!”绯绡见状急忙一把拉住了他,“在下这就告辞了!”


  “我说文奇没有事吗?他怎么会有事?”那老太太听了又兀自嘟囔着。


  王子进呆立在大厅中,望着这一桌子的人,只觉得他们如鬼魅般可怕。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了疯子,他们却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如此冷漠,便是连禽兽都不如。


  “子进,我们走吧,日后再做打算!”绯绡拉着王子进急忙出了大厅的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要与他们理论!”王子进一路气愤,大声嚷嚷着。


  刚刚嚷嚷了两句,他就像是被谁掐住脖子一般,不说话了,只见厢房那边,有一间屋子的门半掩,一个人正透过那门缝在看着他们二人。


  绯绡显然也发现了那个人,那是一个少年的面孔,估计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头戴发冠,俊秀的脸上一双眼睛分外锐利有神。


  那人发现二人也在看他,慢慢地将门合拢。


  此时已近黄昏,树影婆娑,王子进望着那厢房的雕花房门,又望着这铺了青石板的庭院,只觉得这是逢魔的时刻,这一扇扇的门后,是谁躲在里面,用他们的眼偷看这繁华缭乱的人世?


  “你看到了吗?”王子进回过神来,问身边的绯绡。


  “看到了!好像是个少年!”绯绡拉着王子进道,“我们快走!回去再说,这房子里有诸多古怪!”


  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王子进呆坐窗边,望着外面初放的华灯,只觉得心中难过。绯绡知他心中气愤,也不理他,一个人坐在烛光下又啃起鸡来。






  “绯绡,文奇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家人为何不救他?”


  “不知道!”绯绡抬头道,“反正事情不似那么简单,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家中盘桓。”


  “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绯绡听了目光迷离,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今日人太多了,生气太足,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待过得几日,我们再去看看!”


  “啊?”王子进听了叫道,“还要过几日啊?那文奇兄不是还要遭几日罪?”


  “事情没有查清之前,还是不要冒然出手!”绯绡一脸狡黠,轻声笑道,“不然只会把事情搞砸!”


  王子进听他说得也有道理,只好去楼下买了两坛黄酒,借酒浇愁,两人一直喝到半夜。


  此时在那宋家大宅中,月亮门外,桃树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似少女婀娜的丰姿。树下一个人,正伸手抚摸着那桃树纠结不平的树干,头发蓬乱,目光呆滞。


  那是春天的桃树,他儿时一手栽下,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失去了意识的他似乎还没有忘记这陪伴了他十几年的伙伴。


  此时正是半夜,夜凉如水,月满如盘,清冷的月光撒满庭院。


  那庭院旁边的一个小小的茅屋中,轻轻地传来“吱呀”的一声,那破旧的木门居然自己开了。接着凉夜中传来“沙沙”的声音,庭院中并没有人,但是地上的青草却好像被人践踏一样歪到了一边。似乎有人从门中出来,正踏草而行,可是在这明亮的月色下,放眼望去只有茅屋的木门洞开,那庭院之中没有其他东西。


  是夜,王子进喝了几杯黄酒,带着醉意正睡得深沉,忽觉有人在轻轻摇他。


  “子进,起来了!”他睁开惺忪睡眼,见眼前站了一个人,白衣如雪,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凝望着他,不是绯绡是谁?


  “这么晚了,叫我有何事?”


  “有人刚刚叫门,你去看看!”


  王子进仔细地听了一下,果然有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从暗夜中传来。


  他急忙披了一件外衫跑去开门,拉开门一看,可见一副桃红色的衣袖和一张白白的脸。王子进见了这人,心中一紧,今日下午躲在那破旧木门后面的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他吓得急忙后退了一步。


  那人却伸手推门进来,朝二人作了一个万福:“小女子春桃,是宋家的丫鬟,现在是特来请二位公子助我家大少爷康复的!”那女子倒是礼数周全,似乎是个平常女孩,头上挽了两个小髻,倒真是丫鬟打扮。


  “你,你不要多礼了!”王子进急忙穿好衣服,“你家主人不是说不用医治?”


  “王公子有所不知,大少爷的病只有少数人知道,在那大庭广众之下,自是无人承认隐疾,夫人现下派我过来就是专门请二位公子的!”


  身后的绯绡见了,急忙点着了蜡烛:“今夜就过去?”脸上全是狐疑之色,似乎对这侍女不大信任。


  “正是!”春桃说着就垂手立在门外,“我此番就是来引路的!”


  王子进见推脱不掉,心中虽然害怕,但想着绯绡跟在身边,应该没有事,急忙去内室整了整衣服,两人就跟着春桃出发了。


  “那个,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王子进还是心中没底,与那春桃攀谈。


  “我是伺候大少爷的侍女,大少爷酷爱桃花,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那春桃接着道,“下午的时候我在那茅屋清扫,好像就是那时与王公子有一面之缘!”


  王子进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心中暗暗放心,这春桃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就径直与她向那宋家大宅走去。


  身后的绯绡,却是一直剑眉紧锁,望着那前面引路的春桃,心生疑惑。这已经是三更时分,城中且有宵禁,哪家的侍女可以随意走出院落,往来外界呢?


  三人踏着月光,很快就来到了宋家大宅,春桃却引着二人直往后院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二位公子这边走!”


  王子进和绯绡只好跟着她从后门走进去,她东拐一下,西拐一下,很快就带着二人又来到那有着月亮门的庭院。那庭院中绿树葱葱,在黑夜中看起来甚是恐怖。一栋房子立在院中,乌漆漆一片,不见灯火。那正是那宋文奇住的,被木板钉死了窗户的房子。





  王子进见了那房子,只觉得身上发冷,白日里怎么没有觉得这样可怕?


  “这边就是公子居住的房间!”春桃在一边道。


  绯绡却不看那主屋,一双美目倒是死死地盯着月亮门旁那个破败的茅屋,那茅屋的木门此时已经大开,似乎有什么人走出来的时候忘记了关门,门里是黑洞洞的一片。


  “这是什么地方?”他伸出折扇指了指那茅屋。


  春桃见他问起,脸色一变,过了一会儿缓缓道:“这里据说是个神社,好像以前供奉过菩萨什么的,后来就荒废了!”


  绯绡不再打听:“我去看看你家的少爷!”


  “公子替少爷诊病,我在门外伺候着,有事叫我即可!”那春桃说着就垂手站在门外,倒真是一副侍女的模样。


  王子进望着那紧闭的雕花大门,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颤抖道:“绯绡,我们真的要进去?”


  绯绡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充英雄,闹着要救你朋友,怎么现下如此胆小?”


  王子进被他一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就推开了房门。


  那屋子里面此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比白日里更吓人一些,只有那酸臭的腐败气息不曾改变。


  绯绡伸出手掌,一簇青色火焰突地一下就跳了出来,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这里什么味道?这般难闻?”他说着拿袖口掩鼻,似乎不堪这酸臭气息。哪想话音未落,就从斜里窜出一条黑影,一下推开二人,扑到门上,双手齐用,一把就关了大门。


  那人回头朝二人阴森森地笑道:“门啊,门要记得关好!”


  “哇!”王子进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就躲到绯绡的身后。


  在青色火焰的映照下,只见那人蓬头垢面,目光迷离,似乎不大清醒,正是王子进的儿时玩伴宋文奇。


  绯绡却并不害怕,直直地看着宋文奇,只觉得这人疯得怪异,他小声朝王子进道:“子进,子进!这人怕是元神被什么厉害的东西占去了!”


  “啊?那我们要怎么办?”王子进到了此时已经甚是后悔插手这件事。


  “你且去问问他,在门后有什么?”


  “为什么是我?”王子进哭叫道。


  “你与他相处过,且去试试!”


  王子进见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上阵,颤声道:“文奇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子进啊!”


  “是福儿吗?”


  为什么这家里的人都说福儿?王子进只觉得这人和那老太太如出一辙,不过现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急忙继续道:“我是子进啊,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们曾一同玩耍过!”


  那宋文奇目光更为迷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文奇,我想问你!”王子进说到这里,吓得咽了口口水道,“门后,你在门后看到了什么?”


  那宋文奇听了,环视一下四周,似乎怕别人听到一般,小声道:“我,我那天夜里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看到有人从门后出来!”


  王子进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门后走出人,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却听他继续道:“那夜好黑,一个人就那样从没有人的茅屋中走了出来!”


  听他这样一说,王子进只觉得背后渗出冷汗来,那破败茅屋的样子,那洞开的门,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正害怕间,突然眼前一黑,又是什么也看不到了,却是身后的绯绡一把合上手掌,熄灭了那跳动的青色火焰。


  “绯绡,你莫要吓我啊!”王子进急忙叫道。


  哪想黑暗中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掌,一把按住了他的嘴,那人轻声在他耳边道:“子进,不要说话,有人来了!”


  王子进瞪圆了一双眼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那唯一能透过月光的雕花门上,恍恍惚惚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人是谁?在这样的半夜探访一个疯了的人?二人都是一头雾水,只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作声。只听门外竟而传出了一个男人压抑的哭泣声,那声音嘶哑而悲痛,在暗夜里听来分外地吓人。


  那人哭了一会又用手拍着门板,似乎心中十分难过,只听他哭道:“奇儿,奇儿,爹对不起你!”说罢叹了一口气又道,“爹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谁让你不专心向学,屡次不能中举!”






  看来此人就是自己的舅父了?王子进听了那人哭诉,却更是纳闷,这又关科举什么事?这家人当真古怪得紧。却听那人继续道:“你再等一等,反正那屋子还在,我们就有制它的东西,到时候爹自会还了你清明回来!不会再让你这般糊涂下去!”


  又提到那间茅屋了,王子进听了心中一紧,那屋子不止是废弃的神社那样简单吗?却听那人在外面又哭泣了一会儿,甚是伤心,过了良久没有声音,似乎走了。


  绯绡又祭出青火,两人见那宋文奇竟然在这半个时辰中歪在屋子的角落睡着了,这人似乎是完全疯了。王子进望着他那香甜的睡脸,不由暗自摇头,估计在他的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


  绯绡缓缓推开房门,从外面传来一股清冽之气,似乎吹散了一些屋子里的浊气,使人心旷神怡。


  “对了,春桃姑娘呢?”王子进见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又想起引二人过来的那个侍女。


  “估计走了!”绯绡说着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你我先回客栈,明晚再来吧!”


  “可是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啊!”王子进见天色只是有一些蒙蒙亮,实在是心有不甘。


  “子进,莫要打草惊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你已经知道些什么了?”王子进问道。


  “还不能确定,所以明晚我们再来!”绯绡说道,抬眼望着那院中的桃树,那桃树枝叶繁茂,生长得甚为茂密,“此事我是管定了,你大可放心!”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心中不由一宽,眼光一瞥,却是又看到了那个破败的茅屋,那扇木门不知在何时已经关上了,似乎有人走了进去,带上了房门一般。他见了那紧闭的房门,心里一个激灵,急忙跟着绯绡走了。


  两人回去又睡到日上三竿,昨日所见,似乎就像一场噩梦般,在阳光下烟消云散。


  “子进,你且仔细回想一下那宋家有什么怪异的事情?”


  “怪异?”王子进歪着脑袋拼命地想,“就是文奇疯了吧,还有什么怪异?我那姑奶上了年纪,自然糊涂,别的倒没有什么。”


  绯绡听了,坐在窗旁,端起一杯茶喝了,面无表情,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有什么不妥吗?”王子进见他面色难看,急忙问道。


  “我在想一件事!”绯绡说着扬了扬眉毛,“宋文奇疯了,元神被人夺走,又是谁干的呢?那人为什么偏偏要他的元神不可呢?”


  王子进望着绯绡俊俏的脸,听他一字一句地说话,只觉得似乎事情的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但偏偏就差一个环节。


  “夺走元神的估计就是那茅屋中出来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的父亲会知道这件事呢?”绯绡说着,似乎又面临难题,望着窗外道,“子进,你没有发现他们家的人都很熟悉一个人吗?”


  王子进听了脑中突然想起一个简单的名字,像是小厮的名字一样好叫的名字,脱口而出:“福儿!”初时听到,还以为那是老太太糊涂了,随口瞎说的,后来在文奇口中又听到,他才注意到这个名字。


  “是啊!”绯绡听了笑道,又端起杯子喝了一杯茶,“好像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人,看起来甚有身份,可是又没有见过他!”


  “是不是我们找到这个福儿这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呢?”


  “子进!”绯绡笑道,“现下还不能判断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呢?也不知道这是人的名字还是动物的名字,不可妄下结论!”


  王子进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只好点了点头。眼见那太阳正高悬在头顶,心中不由焦急万分,隐隐希望这日头早些西沉,好再去那宋家大宅。


  那隐藏在门后的、半夜中走出来的、吓疯了宋文奇的人,到底是谁呢?


  王子进想着伸嘴吹散了笼罩在热茶上的雾气,倒是笼罩在心中的迷雾,要如何驱散?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两人收拾一下就又去宋家大宅了,今日那引路的婢女春桃倒是没有来叩门。此时夜雾弥漫,空气低沉,月亮也隐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是个阴抑的夜晚,不同于前日的云淡风清。






  王子进心情沉重,那衣服上又沾了雾气,似乎也比平日重了几分,倒是前面的绯绡,白衣依旧翩然若舞,似乎这夜雾半点也没有沾到他的身上。


  “到了!”绯绡说着停下脚步,眼前的一扇红色大门,正是那宋家的后门。


  “我们进去!”他说着用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门里的木制插销已经断为两截。绯绡回头朝王子进得意地笑了一下,一撩袍角就走了进去。


  王子进知他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最是在行,天下的诸般大门怕是没有一扇能把他关在外面,见他这骄傲模样,只好摇头轻笑,跟着他进去了。


  “绯绡啊,你说今晚能不能查出什么啊?”王子进踏在那青石板上,又开始害怕起来。


  “不知道!”绯绡左拐一下,右拐一下,“先去那茅屋,且看里面有什么古怪?”


  “啊!”王子进听了不由哀号,“那屋子好像很吓人啊,我们能不能明日白天再来?”


  绯绡听了,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白天看有什么用?大凡鬼怪都是夜里出现,你白日去除了一堆尘土以外还能找到什么?”


  王子进见他似乎打定注意,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随着他往那茅屋方向走去。


  两人又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方走到那月亮门外,此时院落里树影婆娑,漆黑的一片,今夜不见月光,那黑暗似乎比昨夜更加沉寂一些。


  “我们过去吧!”绯绡一马当先,往那阴影中的破败茅屋走去,那屋子分外奇怪,小小的木门又变为半掩,留下窄窄的一条黑缝,似乎有人在里面观望着这大千世界。


  王子进心如打鼓,害怕万分,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生怕草丛中窜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出来。夜草沾了露珠,湿湿凉凉,他不由暗道:王子进啊,王子进,这只是一个梦,不要怕,等会儿醒了又会在客栈床上,什么都不曾发生。还没等安慰完自己,就见前面的绯绡身子一扭,白影一闪,已然推开那木门走了进去。


  “绯、绯绡,等等我啊!”他万万没有想到绯绡竟然这样冒失地进去了,把自己一人留在这黑暗阴森的庭院中。他急忙快走两步,一把就去拉茅屋的木门,哪想那门上竟然没有拉手,光溜溜的没有着手之处,而绯绡进去以后,竟然连门缝都没有留一个。


  “快点开门啊,我进不去啊!”王子进拼命在外面拍打着那木门,可是那门里毫无声息,更不似有打开的样子。他拍打一会儿,心中更是害怕,急忙把耳朵贴在了那门上,去倾听里面的声音。


  似乎有“沙沙”的声音传来,难道里面有人踏草不成?


  那声音越来越近,他方才发现是屋子外面,自己的身后,又有人穿过那月亮门朝庭院走来。这么晚了,难道又是那自己的舅父来哭诉忏悔?他想到这里,急忙隐身到那茂密的草丛中。


  只见黑夜中一个人影慢慢地甚为悠闲地走了过来,那人身形消瘦,身量也不是很高,头戴发冠,似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人又是谁?王子进只觉这家人处处透着古怪,夫人命一个怪里怪气的侍女去请他们男主人在三更半夜跑到自己疯了的儿子门外哭诉,这次又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乘着月黑之夜来到这庭院中,不知要干什么?


  还没等他想完,只见那少年左右看了看,似乎鬼鬼祟祟的样子,摸到宋文奇居住的屋子,一推门就走了进去。


  他去干吗?王子进只觉好奇心起,也不去管那兀自在茅屋中的绯绡了,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此时他身后的茅屋木门突然“吱”的一声,打开了一条门缝,里面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孔,双瞳如漆,正万分焦急地望着在杂草中渐行渐远的王子进。


  月亮隐没在乌云后面,黑暗的天空中,连星光都没有半点。


  王子进悄悄地摸到屋子外面,趴在门上往里偷看,哪想那屋内太黑,什么也看不到。屋内一片寂静,也不知那少年进去干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却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桌椅翻倒之声,甚是响亮。


  此时王子进再也待不住了,一把推开了大门,借着微弱的月光,可见那少年正捉着宋文奇的脖颈,已经将他按在了书案上。



  他听到有人进来,急忙回头,这一回头把王子进吓了一跳,只见那少年甚为清秀的一张脸上,一排门牙暴突,倒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一般。


  “哇!你是什么东西?”王子进见了惊叫道。


  那少年笑了一下,嘴上的牙呼地一下就不见了,一张脸又恢复成常态,王子进这才认出此人就是那日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躲在厢房门内偷看他们的那个少年。


  “在下宋文俊,是这家的二公子,倒不知阁下是哪路神仙,在这半夜擅闯我家宅院?”那少年说话倒甚是得体,王子进见他那斯文模样,倒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否眼花了。


  “我,我是文奇兄的朋友,因为甚为挂念他,所以才来瞧瞧他!”这话自己听了都觉得心虚。


  “朋友?”那宋文俊冷笑道,“我这疯了的哥哥,竟然还有朋友!”那清秀的一张脸上,挂着的全是阴险的嘲弄表情。


  王子进见他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文奇兄是被人陷害,只要找到那吸走他元神的人自会恢复正常!”


  那宋文俊听了,一张脸居然一下就僵住,缓缓道:“你还知道什么?”


  王子进甚为得意:“我知道的多了,我还知道那怪物就是从那茅屋中出来的,但是自有办法将他封印回去……”


  还没等他说完,就见宋文俊突然两眼一翻,一下就冲了上来,掐住了王子进的喉咙。


  “你、你这是干吗?”王子进见了急道,这少年身量矮小,力气倒是不小,他挣扎了半天,就是动弹不得。


  “看你好像也是读书的,吸了你的元神,下次是不是就能金榜题名呢?”他说着手上加力,笑容甚是阴险。


  王子进被他掐得两眼发黑,呼吸困难,正在这时,二人身后的宋文奇居然一跃而起,一下就撞到掐着王子进的少年身上。那少年受了撞,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王子进见状急忙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只见月光中,疯了的宋文奇大呼小叫地往外跑去,脸上全是惊惧之色,真是吓坏了。


  王子进也慌张地逃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弟弟为什么要杀哥哥?那二公子到底是人还是鬼?难道从那茅屋中出来的就是他吗?他还没等想明白,就见那黑暗中的茅屋又露出一道门缝,那门里正有一个人的脸,透过浓重的夜色,在直直地看着他。


  那人的脸,秀丽中带着英俊,好像绯绡啊,怎么他不出来?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觉得脖颈一紧,又有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王子进一时害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肘一弯就打到了那人肚腹之上,只觉得脖子上的手松了一下,他急忙又跑了两步,露水将草浸湿,甚为绊脚,根本就无法跑快。


  “你这书生,不早早将你收拾了,便还要造次!”那少年说着手臂一下暴长,就要抓王子进的后心,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手臂。


  王子进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接住!”却见一道冷光划破黑暗,一柄钢刀被人扔到了他的脚下。


  他急忙在地上打了个滚,捡起那刀,直直地往那手臂上砍去,眼看就要得手,那手臂却突然拐了个弯,一掌就劈到他的手腕上。接着只觉手腕一痛,那刀拿捏不稳一下掉到地上,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却见自己面前的少年面色异常悲怆,望向自己的身后道:“父亲,在你眼里,我到底还是鬼魅吗?”


  王子进听他这样一说,急忙回头看去,果然有一个穿着绸缎褂子,留着美髯的中年人正站在那月亮门外,一脸的悲苦模样,正是自己的舅父。


  过了半晌,只听他哽咽道:“都是,都是我的错,让我的大儿子疯了,小儿子变成了鬼!”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夹在这父子俩中间,丈二和尚摸不到头,却听那宋文俊柔声道:“父亲,你不要怕,只要把这书生解决了,就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到时我再去赴考,金榜提名,自可光宗耀祖,这不是父亲你的愿望吗?”


  王子进听了这话,大大不妙,拔脚就要逃。却见宋文俊那长臂一把就捡起地上的钢刀,向他后心掷去。





  “不要啊,绯绡救我啊!”王子进眼见那刀带着破空之声飞来,自己身上就要添个透明窟窿,一时吓得魂飞魄散。


  正在这时,斜里冲出一条白影,一把就拉住王子进的衣领,把他拽到一边,那刀带着风声从王子进腋下掠过,“当”的一声砸到那院落的墙上。


  “绯绡啊,你怎么这时才出来啊,那茅屋有什么好啊,要在里面待那么久?”


  却见绯绡朝他笑了一下道:“我出来不就好了?”说罢望了望那茅屋道,“那屋子甚是古怪,如果没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就无法出来!”


  “啊?你这样本事也不行?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等下再与你说,先收拾了他!”绯绡说罢,一把推开了王子进,缓缓从腰间拿了玉笛出来,手一翻,那玉笛已经变做一把刀刃血红的长刀。


  那少年见了绯绡,双目圆睁,甚为气愤:“你是什么人?来坏我的事?”


  绯绡将刀一横,轻笑道:“我是来渡死了的人去冥河彼岸的!”


  “你说谁死了?”那少年说着,一跃而起,双手带着腥风就往绯绡的身上扑去。


  “舅父,舅父,这是怎么回事啊?”王子进急忙跑去问他舅父。


  却见那中年人面容沮丧,缓缓地蹲到地上,抱头痛哭道:“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是为何?你有什么错啊?”王子进还没等问出答案,就见草丛中窜出一个人来,疯疯癫癫地拿着一枝树枝唱道:“半掩门啊,门半掩,鬼啊怪啊,都出来!”却是那疯了的宋文奇,他在这黑夜中唱这样的曲子,让人觉得诡异无比。


  王子进望着绯绡正与那少年斗得正欢,又望了望这疯了的人,突然心中难过,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奇啊,父亲对不起你啊!你原谅我吧,我错了啊!”他说着一把就抱住了宋文奇,哭得老泪纵横。


  “你快快回去吧,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绯绡一边与那少年搏斗一边道。


  “我回不回去,干你何事?”那少年阴笑道,手上加力,一下狠似一下,长长的指甲在黑夜里泛着幽蓝的光。


  却见绯绡一个转身,落到离那少年几米的地方道:“我刚刚从那茅屋中出来!”


  那少年听了面色一变:“那又怎样?”


  “那里面供奉了很多古代的土俑!”


  “那又与我何干?这屋子早就失修,以前就是用来祭神的!”


  绯绡听了笑道:“怕不是祭神那么简单,大户人家以前死了主人都要家人陪葬,后来就以人形的土俑代替。这屋子,怕就是建来存放那些废弃的土俑!”


  王子进听了这二人的对答,只觉得纳闷,不知绯绡到底想说什么。


  却听绯绡继续道:“时间久了,这里的土俑五脏中空,慢慢被有灵气的东西侵占,只要有人叫它们的名字,就会有可怕的东西走出来。”


  “哈哈哈!”那宋文俊似乎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这与我又有何干?我会是那些灰扑扑的东西吗?”


  “不,你不是!”绯绡说罢,顿了一顿继续道,“我在里面又发现了一具婴儿的骸骨,福儿!就是你吧!”


  这话一出口,那一边抱着宋文奇痛哭的王子进的舅父,一下就止住了哭声,一双尚自满是泪水的眼紧紧地瞪着绯绡。


  而那少年,似乎也没有了先前狰狞的神色,面色悲哀,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不错,我就是福儿。因为没有长大,所以只有乳名!”说罢,声音中似乎带着哭腔,“哪家的孩子不想长大?我却连名字都没有就死了!”


  一时间院落中死寂一般的沉默,只有夏虫鸣叫,王子进大气也不敢喘,空气中只余宋文奇疯了的歌声:“半掩门啊,门半掩……”慢慢扩散。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眼见这互斗的双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惊呆了,没有长大的、早夭的孩子不是有很多吗?怎么死了的孩子又会变成鬼出来?


  却见那少年呆立在院落中,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道:“我确实是这家的二公子,不过生下来不到半年就夭折了!”




  王子进听了这话方始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从来没有听过这家有什么二公子。


  却听那少年继续道:“早夭的孩子是不能有坟墓的,应该草草埋了,让他们早早托生到新的人家去!”说罢,就望向他父亲道,“可是,父亲你,为什么只因为舍不得我就把我放在那供奉土偶的屋子中呢?”


  “我,我也是心痛啊,虽然已经死了,可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能随便就埋到荒郊野外呢?”说罢,昏花的老眼中又有泪水流了出来,“况且你娘因为你的事,一病不起,后来也跟着你去了,我实在是想念你们娘俩啊!”


  王子进听了这话,背上又开始冒起冷汗,那夜找他们过来的春桃,不是说奉了夫人的命令来请他们治病的吗?怎么现下又说这夫人早就死了呢?


  他想到这里,急忙跑到绯绡跟前道:“绯绡,绯绡,那个春桃是怎么回事?”


  绯绡却不理他,俊脸上全是戒备神色,还在时刻提防着自己的敌人。


  王子进见他动物本能发作,只好站在他身边,不再问什么。


  却听那少年继续道:“不错,是我的不对,我在那屋子中,不知为什么一直有意识,竟然渐渐长大,但却只能在那狭窄的空间长大,在那黑暗的地方透过一点夹缝观望世界!”说罢,指着疯了的宋文奇道,“一样是这家的孩子,凭什么他就能潇洒地生活?凭什么他就能养花种草,不学无术?为什么我就要呆在那狭窄的房间里?既不能超升,也不能像人一样生存?”


  “孩儿啊,为父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屋子有诸多古怪啊!”


  “哼!”那少年说着冷笑一声,“你真的不知道?你若不知道的话,为什么要在大哥屡次不中的时候,半夜里跑到这门外叫我的名字?将我从这门中释放的不就是你吗?”


  他的父亲被他这样一问,立时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方干巴巴地说:“我是有时看到那里面有人在往外偷瞧,初时也吓了一跳,后来越看越像你娘,才去唤了你的乳名试试,哪想你就推开门走了出来,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高兴吗?”


  “你高兴?”那少年恶狠狠道,“你是高兴有人接替兄长去读书了吧?我目不识丁,可是即使让自己的大儿子疯了也无所谓,因为你只想着有人能去科考中的,光耀门楣就好了!”


  王子进听到这里,方始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自己的舅父是利欲熏心,这种种事情的始作俑者便是他了。


  “我对不起你啊!”那中年人说着又抱头痛哭起来,“你,你回到那门中吧,我也很后悔啊,虽然文奇不一心向学,可是他疯了也不是我所愿啊!”


  “想让我出来就让我出来?想让我回去就回去吗?”那少年一下就跃了起来,“外面的繁华多好?我今日就要吃了大哥,彻底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他目露凶光,一把就往那疯了的宋文奇身上抓去,嘴上也突地一下长了一排犬齿出来。


  “哇!绯绡!”王子进见月夜中那个少年,突然变得如畜生一样,在夜色中看来分外狰狞恐怖,不由吓得叫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抓绯绡的衣袖求助。


  哪想这一抓却抓了个空,黑夜中可见一条白影,身形一闪跃到半空,一把就抓住了那少年伸长的胳膊。


  “又是你来捣乱!”那少年叫道,身上一沉,一下落到地上,“你又要干什么?”


  绯绡轻笑嫣然:“我说过,渡死了的人过河!你还是乖乖地回到那屋子中去吧!”


  “想让我回去?没有那么容易!”那少年说着一把就又要去抓宋文奇。


  “你这厉鬼,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害人?”绯绡长刀一挥就伸了出去,那厉爪见了刀锋急忙缩回手去。接着绯绡迎面就是一刀,刀锋逼得那少年退了一步。


  王子进只见绯绡一下狠似一下,身形如梭,刀锋如电,逼得那少年不得不节节后退,眼看就要到那茅屋门口,他心中不由暗暗叫好。


  哪想那少年面色一冷,嘴角挂了一丝轻笑,居然一个纵跃,就从绯绡的头顶跃了过去。



  “想逼我回去?哪里有那么容易?”


  绯绡见了心中一紧,这般可如何是好?自己也不能拖了他一起进那茅屋吧?这样斗下去,要到何时才算完结?


  正在这时,王子进只见那不甚明朗的月光下,那茅屋的门竟然“吱”的一声开了半扇,似乎有什么人要从里面出来。


  隐约可见一个穿了桃红色衣服的人,和一张白白的脸,正一脸焦急地向外偷看。


  王子进见了这人脸,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这人竟像极了那晚为二人引路的侍女春桃。


  “王公子,快点叫我的名字啊!”那春桃在屋子中急切地叫道。


  王子进望着身后斗得甚欢的绯绡与宋文俊,在月光下打得阴风四起,又回头看了看那屋中的春桃,一张惨白脸孔从那窄窄门缝透出,也不知是人是鬼。一时心中犹疑,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公子,叫我的名字,我自可助你们!”


  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只见那少年的手已经完全变成了青蓝色,上面布满了鳞片,如刀似勾,他正双手发力,要抓向绯绡的头顶。绯绡托起一把长刀,已然将那爪子托住,不过那刀此时正一分一分地朝绯绡的面门上靠近。绯绡如玉的一张脸,已经变成了铁青的颜色。


  王子进知他不擅于比拼力气,此番凶多吉少,只觉得身上汗涔涔的,又看了看那门里的女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大声道:“春桃,出来!”


  这话刚一出口,那门中就飞出两条桃红色的似蟒蛇一般的东西,仿若有生命般直直地朝着那少年去了,一下就卷住了那少年的腰,却是一副女人的衣袖。那少年被她这么一拉,身子一斜,眼看就要被她拖入那门中。


  “你是什么东西?也来阻我?”他说罢就要举手撕裂那红袖。哪想眼前白光一闪,一柄长刀就往他面门上砍来,他急忙以手相隔,那人却又是一刀横来,他立时双手挥舞,显是招架不住。却是绯绡见有人相助,急忙要把他逼入那门中。


  “父亲,父亲,帮我啊!”他两面受敌,一下又变做平日的清秀模样,开始向他的父亲求助。


  王子进的舅父本来一直观望,似乎吓得傻了,被他这么一叫,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孩儿,孩儿,我来帮你!”目光迷离,就要扑向那落在地上的钢刀。


  哪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一把就踏在了那刀面上,那人穿着淡蓝色袍子,却是王子进。


  “子进,子进!不要阻我,我要去救我的孩儿!”


  “舅父!”王子进弯腰夺过那刀,一把将它抛得远远的,“你仔细看看,那是你的孩儿吗?”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儿啊!”他舅父老泪纵横,又要去捡刀。


  王子进一把拉住他的手急道:“那文奇呢?文奇就不是你的孩儿吗?难道你忍心让他一直疯下去吗?”


  他听了这话,一下就愣住了,望了望那向他呼救的小儿子,又看了看叼着草叶的疯了的大儿子,一时迷惘,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那少年半个身子已经被春桃拽到那门里,只听他叫骂道:“你不过一个桃树变的妖精,至于如此两败俱伤?”


  却听门里传来春桃柔和的声音:“公子养育我十几年,这其中情义,又岂是你能理解?”


  接着那茅屋的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湿热的空气中只余叹息的声音回荡。


  绯绡拿着长刀,站在门外,气喘吁吁,似乎累得不轻。


  王子进眼见着一切都恢复平静,急忙跑了过去,急道:“绯绡,绯绡,你不要紧吧?”


  只见绯绡的俊脸上挂着汗珠,他撩起袖子擦了一下脸,剑眉一挑,笑道:“子进,我没有事的!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大的力气!”说罢,手一翻,长刀变做玉笛,他随手就将那玉笛插在身后。


  “子进,你去那屋中取一样东西给我!”绯绡朝他笑道。


  “啊?”他听了叫了起来,“里面不是有鬼吗?”


  绯绡伸手指了指天色道:“现下天色已经要亮了,而且你是人,进去不会被这屋子所禁锢,放心吧!”


  王子进望了望天色,东方已悄然泛起了鱼肚白,他硬着头皮道:“什么东西?”


  “是一个木头匣子,用锦缎包裹的!”


  那茅屋阴森恐怖,依旧泛着一股骇人气息,他却没有办法,只好哆哆嗦嗦地推开了那扇木门,又不放心,回头道:“绯绡,有危险你可要帮我啊!”


  绯绡一身白衣,甚为潇洒地站在门外,朝他缓缓点了点头,他这才又硬着头皮往里看去。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这屋子里尽是灰土,里面大大小小地垒了很多陶做的人俑,做工粗陋,似乎有很久的历史了。他在那些陶俑中翻了半天,方在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用红色绸缎包裹的匣子,那绸缎似乎有些年头了,已经如败絮一般,破成一条一条。红绸上面绣了一个白胖的桃子,甚是喜人,他见了心中不由难过,这是一个婴儿的肚兜,估计这孩子死前也是得了父母的千般宠爱吧?


  王子进拿了东西,推门就出来了,回头一看,那屋子依旧灰尘四布,哪里有那厉鬼一般的少年,又哪里有那娇俏的春桃?只有一排排的人偶,四处散落,平平的脸,短短的四肢,似乎面带悲哀,是不是这每一个人偶上面都寄托着灵魂呢?只等到漆黑的夜晚,让门外的人呼唤他们的名字?


  他不敢再想,抱那匣子走了出去,绯绡正长身而立,微笑着站在门外等他。


  他接过王子进手中的木匣,往那宋氏父子方向走去,将那匣子交给王子进的舅父,轻声道:“将这孩子供奉了吧,请个和尚为他念念经,大公子自会痊愈!”


  王子进的舅父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颤抖着接过木匣,那匣子放了好多年,盖子霉烂了,居然一下就滑脱了,里面露出一具蜷缩着的婴儿骸骨。


  王子进见那婴儿的模样,心中突然难过,想那狰狞少年的满脸凄容,他又何尝不是可怜的?


  绯绡转身便大步走出院落,白衣若雪,张扬在晨曦淡薄的阳光中,王子进见了急忙追了上去。


  “绯绡,绯绡,那些人偶怎么办?”王子进又想到那屋子中的土俑,不知该如何是好。


  绯绡笑了一下:“日后嘱咐他们将那人偶用草纸填满即可!”


  “这样就可以了?妖怪就不会寄生在里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法竟然如此简单。


  “任何空虚的东西都会被鬼怪入侵,不光土俑,天地万物皆是如此,就是人心不能例外!”绯绡轻摇折扇,笑着答道。


  王子进听了,又想了一会儿道:“绯绡,绯绡,我怎么觉得你这话甚有真意啊?”


  “嘻嘻,是吗?”绯绡说着脸上又挂满了馋相。


  王子进见他这脸色,心中不由一寒,果然接着就听绯绡道:“子进啊,我也累了一宿了,要是有一只鸡吃就再妙不过了!”


  “这一大早,你要到哪里去找鸡啊?”王子进听了不由哀号。


  “我们一家饭馆一家饭馆地去问,怎么也能找到的!”


  “怎么能这样?啊……”苏州城的晨雾中,突然传来一个人痛苦的号叫声,回荡在那行人寥落的街道间,久久不绝。


  过了几日,宋家派人好好酬谢了二人一番,此事便告一段落。


  绯绡拿了那银两去买了两匹青骢骏马,王子进见他那模样,似乎又要上路了。


  “子进,我们去西京洛阳吧,现下银两充足,我们且去好好玩耍一番!”绯绡说着眉飞色舞,一张俊俏的脸上挂满了企盼。


  “好好好!”王子进也甚是高兴,西京是出名的大城市,自己还尚未见识过呢,一定要去开开眼界。


  “那我去楼下备马,你随后就下来吧!”绯绡已经跑下楼去。


  “等等我啊!”王子进急忙跟着他也要下楼。哪知刚刚出了自己的房间,他眼光一瞥,却看到有一扇雕花的房门半掩,里面有一张绝美的容颜,目若朗星,一身红衣,雪白的藕臂正搭在那乌漆的门沿上,像极了沉星。


  王子进见了,心中不由一震,鼻子也跟着酸了起来,他几步跑了过去,一把推开那房门,却见屋子里家具简单,哪里有人?他呆呆地立在那空落落的房间中,黯然伤神,是不是自己思念心切,所以才会看到她呢?他失落地走出屋子,把那扇雕花房门半掩,一路上一步三回首,那门缝却依旧漆黑一片,不见玉人身影。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子进,子进,你在磨蹭什么啊?”楼下的绯绡已在催他。


  “来了,来了!”王子进快步跑出门去,却见绯绡正牵了两匹骏马,在刺目的阳光下等他。


  “接着!”绯绡扔给他一条马鞭,自己则一跃而上,立马街中。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王子进见他那勃发英姿,心中不由豪气大增,也跟着他跃上马背。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旅途。


  沿路莺歌燕语,风景秀美,那风中似乎都带着夏草的香气。王子进骑在马上,望着与自己并驾齐驱的绯绡,心中再无忧伤,只觉有知己若此,快意人生,夫复何求?


  虫声鸣叫,正是夏日的正午,流火的天气,似乎能将人灼伤。


  可是西京的闹市并没有因这炎热的天气减少几分喧嚣,倒是鼎沸的人气,像要把这炎热的天气比下几分一样,热闹非常。闹市中耍杂耍的,表演杂技的,贩卖小吃的比比皆是,更有大一点的班子,搭了台子在街心表演歌舞。


  其中有一个印度人,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头上包着厚重的头巾,正摇头晃脑地吹着一个圆圆的乐器。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绘着精美图案的陶盆,里面蜷缩了一条灰色的蛇。


  那蛇正随着他的婉转笛音,慢慢悠悠地从那盆子里渐渐舒展开它的身体,赫然可见两个圆圈状的花纹。


  “毒蛇啊!”旁边围观的人初时还没有觉得什么,现在一看那蛇,都不由暗自叫好。


  “厉害啊,那蛇可是剧毒!”


  “是啊,真的被咬到,百步之内就可毙命!”


  这时有个小童出来唱场子,又是吹嘘一番,说蛇如何毒云云,这耍蛇的人一定不会被咬到之类,然后掏出一个小铜盆来,朝看热闹的要打赏钱。那小童转了一圈,老百姓没有什么钱,给的都是铜板,不免失望。


  “小兄弟,这个给你!”那人说着扔了一锭银子在那盆中,丁当作响。


  “谢谢这位大爷!”小童见了钱,异常开心。


  那人指了指那耍蛇的问道:“他真的不会被咬到?”


  那小童抬头一看,可见一副湖水一般青绿的袍裾,眼前的人意气风发,面容英俊,头戴金色束发,一双眼睛里全是笑意,让人看了说不出的舒心。


  “不,不会,我跟了他两年了,还没有见过他被咬!”


  “真的吗?”他笑得更为灿烂了,似乎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一般。


  此时那表演的场子中,随着乐器舞动身子的蛇,突然就僵住了,周围的人不明就里,纷纷开始起哄。


  “动啊,你动啊!”那印度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更加卖力地摇着脑袋。还没等他继续摇下去,盆中的蛇突然一探身,一下就咬住了那耍蛇人的鼻子。


  “哇哇哇!”那耍蛇的扔了乐器,一下就跳了起来,大声叫道,“怎么会这样?”


  “你不要紧吧?赶快找大夫医治!”那些看热闹的也吓了一跳,纷纷聚拢要帮他,可是苦于害怕那毒蛇,没有人敢过来。


  那耍蛇的一把拽下咬着自己的毒蛇,神情只见纳闷不见慌乱:“今日真是奇了,假蛇也能咬人?”这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果然耳听嘘声一片,看客们纷纷起哄叫嚷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


  “不,不,是个误会!大家在外面混口饭吃也不容易……”他急忙站在人群中央解释。


  那收钱的小童眼看奇事发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回头,那个穿着青衣服的古怪看客已经不见了,只觉得满脑门子的惊讶,是不是这太阳晒花了他的眼?


  “那边怎么了?为何堵了那么多的人?”一顶软轿中传来一个女子娇媚的声音。


  “好像是有个卖艺的骗术被拆穿了,那些人正在闹事呢!”轿外一个丫鬟模样的小丫头答道。


  那软轿中伸出一只红酥手来,掀开竹篾的轿帘,露出半张粉面桃腮的脸,一双凤眼在四处打望。只见炎日之下,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青衣男子,正面挂微笑从人群中缓步走了出来。他的模样是那样从容,脸庞俊美,一个闪闪发光的金色束发把他如云的黑发挽在脑后,与布衣百姓相比,自成风流,风姿秀美,不可描画。





  她直直地看着,只觉得这是自己从小到大看到的最俊逸的人物了,怎么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突然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耳边还回响着那丫鬟的叫声:“小姐,小姐!”


  黑暗的世界中一个青衣的美少年,渐行渐远。


  “子进,子进,我们这就去找饭馆吧,这几日劳顿,吃的鸡也都是粗制滥造的,不甚可口啊!”


  “绯绡,我们是不是该先去找落脚的地方啊?”


  绯绡听了,觉得这个建议也有道理,不好反驳,一张脸上挂满了急切:“那我们随便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投宿,然后再去吃鸡!”说罢,纵马越过行人,卷起一阵烟尘,消失在西京繁密的楼牌中了。


  “等等我啊!”王子进本想在这集市上看看热闹,哪想着他竟然这样着急,连一时半刻也等不了。


  两人安排完住宿,就去一家甚为华丽的饭馆吃鸡了。坐在二楼的楼台上,可见一家卖艺的班子在表演杂耍。王子进见那大汉表演气功断石,口吞刀枪,甚为精彩,一边吃饭,一边暗自叫好。


  “子进啊!”绯绡拿着一只鸡腿,美目斜了一眼那楼下卖力表演的大汉,脸上挂满了不屑,“那都是唬人的玩意,你还真信!”


  “嗯?”王子进似乎不信,“这么多人,他要如何做手脚啊?也许人家是天赋异禀呢?”


  绯绡听了,摇头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做手脚不在人多人少,有时人越多就越好欺骗,不然我给你表演一番?”


  王子进望着他那秀美的脸上,一条眉毛高高扬起,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你要干什么?”


  却见绯绡朝那楼下大汉望了一眼,那大汉此时正奋力举起一个石滚,满脸狰狞,做大汗淋漓状。他一运劲,心中不由一凉,怎么没有搬起来?不会啊?这石滚是木头雕成,上面涂满了白灰权装石滚,今日怎么这么沉?他想着又搬了一下,那石滚还是纹丝未动。


  王子进望着那大汉涨红的一张脸,不由暗自替他叫屈,今日真是该他倒霉,班门弄斧到了骗人的行家面前,怎么不会丢丑?


  却听那些围观的人嘘声一片,更有人叫骂起来,绯绡在楼上看着,嘴角微斜,脸上挂出一丝坏笑,似乎恶作剧得逞,甚为开心。


  那大汉没有办法,和同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纳闷,这几日西京怎么如此邪门?前两日那个装印度佬卖艺的同行也是被自己做的假蛇咬到了鼻子,哪想今日自己又碰到如此奇事。正要离场,却觉得有一把折扇搭到自己肩头,一个清亮的男声道:“壮士且莫着急,小生来助你表演如何?”


  他回头一看,身后多了一个白衣少年,读书人打扮,黑发如墨,一张脸比女人还要俊俏几分,身形瘦弱,似乎弱不禁风。


  “你不要嘲笑俺了!”他怒道,这简直是开玩笑。


  “嘲不嘲笑还要等一下才知道!”那少年一上场,周围围观的人都不闹着走了,眼见来了一个如此俊美的人物,自是能多看几眼就看几眼。


  却见那少年微微一笑,把袍裾一拉,别在腰间,一把就抓起地上的石滚,单手抛到了空中,姿势甚为潇洒。


  “神力啊!”周围的人见了一阵惊呼。


  只有二楼的王子进在楼上看着他耍宝,他的表现欲怎么这么强啊?现在连鸡都顾不上吃了,去楼下骗人。


  因为王子进的眼中,分明看到绯绡长手一挥,扔到天空的是一柄折扇。


  接着楼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更有少女少妇听到风声,来看美男子表演,一时叫好声,娇呼声连连,不绝于耳。


  王子进托着腮,在楼上一个人喝闷酒吃闷饭,也拿绯绡没有办法。


  此时那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正有一个长髯飘飘,穿着棕色丝缎衣服的老人,望着人群中表演的白衣少年,脸上挂满了忧愁的神色。


  今早算命的来过,让他到这个方向找贵人,这贵人会不会是他呢?眼见那少年白衣似雪,虽然容貌俊美,身形却甚为单薄,却不知能不能助他排忧解难?






  “子进,子进,我表演得可精彩啊?”过了半个时辰,绯绡出够风头,回来继续喝酒,眉眼上都挂着笑意。


  “公子,公子,这边看啊!”楼下还有几个性格轻佻的少女,在尖声呼叫,似乎意犹未尽。


  王子进望着那莺莺燕燕,只觉得无比失落,怕是与绯绡在一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永远都没有解决的一天了。


  绯绡却甚为得意:“店家,你这里可有葡萄美酒?这般夏日,烧酒太过猛烈了!”


  王子进闷闷地看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这般热爱享受,又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那店小二拿来了一个木质小桶,那桶下放了一大快玄冰,在夏日里冒着丝丝的白气,绯绡见了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可惜没有夜光杯,不然就再好不过了!”


  说罢,一张脸上全是忧愁之色,以前就是面临鬼怪也不见他脸上有半点愁绪。


  “唉!”王子进又摇头叹气道,“你这般贪恋享受,真是无可救药了!”


  哪知话刚刚说完,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公子所言极是!”


  王子进听到有人附和,精神大振:“老丈可是说我?”


  “不是,不是!”那老人穿着一身上好的棕色绸缎褂子,满脸笑意,指着绯绡道,“我说的是这位公子所言极是!”


  说罢,坐到二人旁边:“喝葡萄美酒,就是要夜光杯才配得起,这位公子有如此雅兴,老夫已经令人回府取夜光杯去了!”


  绯绡斜眼看了一眼那老人,轻笑一声,作了个揖道:“无功不受禄,老丈怕是有事相求吧!”


  “这位公子真是聪明啊!”老人脸现焦急之色,“不瞒二位,我正是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解决不了,刚刚在楼下见这位公子小露身手,望能帮老夫解决难题!”


  “在下姓胡!”绯绡听了道,“还请先说一下事情原委。”


  “胡公子,老夫姓刘,是西京都统苏将军的管家!”


  王子进和绯绡听了面面相觑,不知这苏将军又有何事能找得上他们呢?却听那老人继续道:“说来惭愧,我家小姐,今年年方十七,尚没有许配人家。”


  王子进听了立刻来了精神,插话问道:“你家小姐可是绝色?”


  “自是艳丽无双!”那管家说着甚为自豪,好像连胡子都往天上翘了翘,“苏将军把小姐看做掌上明珠,无比宠爱!可是,小姐最近却遇到了大麻烦!”


  “什么麻烦?”王子进急道,简直比那管家还要热心。


  “唉!”管家说着叹了口气,“我家小姐被妖怪蛊惑,每日茶饭不思,身形日渐消瘦,请了好多道士也驱不走那妖怪!”


  “那妖怪是什么模样?可曾有人见过?”绯绡听了,似乎有了点兴趣。


  “自是见过!”那刘管家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绯绡道,“这样说来那妖怪好像和这位公子长得甚为相似啊!也是面如冠玉,俊秀无双,只是爱着青衣,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谦和的笑容!”说罢又道,“可惜了那么好的皮囊,竟然做这样龌龊之事!”


  绯绡听了那管家描述,身子一斜,险些从椅子上翻下来,王子进则是一口酒差点喷到那管家脸上,两人异口同声道:“青绫!”


  怎么他不去重建绿竹村庄?跑到这繁华都市寻花问柳来了?


  “你们二位和那妖孽认识?”那管家听了,昏花的老眼中冒出惊讶的神色。


  “不,不认识!”王子进急忙心虚地解释,“我们在问他穿的衣服是不是青色绸子做成的?”


  “是啊,是啊!”管家随声附和,“老夫活了一辈子还真的没有看到过那种颜色的料子,像是湖水,又像是翡翠一样的颜色!”末了又悄声问,“听说有一种蛇叫竹叶青,也是碧绿喜人,怕不是蛇妖吧?”


  “此时不可妄下结论!”绯绡一听与青绫有关,面色已经大大地不好看了。


  王子进知道他在思量青绫出现在这闹市中的原因,况且他们都是狐狸变的,又怎么能自相残杀?


  正在此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提着一个锦缎包裹的盒子走了进来。那管家见了,急忙接过,掀开盒盖,只见里面宝光流动,一对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子正摆在那锦盒中央。他爱惜地用手托起杯子,递给绯绡道:“公子,请用!”





  王子进眼见这管家一把年纪了,却为了讨好绯绡使尽浑身解数,正在为他不值,却见绯绡伸手一挡,拦住了他递出的杯子。


  “恕在下不能插手此事,老丈请回吧!”绯绡说罢,留下满桌的菜肴和美酒,拂袖而去。


  “绯绡,绯绡,等等我啊!”王子进急忙追了上去,那管家却一把拉住王子进问道:“他说不能插手?没说力不能及?是不是这位公子能够驱走妖孽?”


  “我说刘管家啊,你就放过我吧,我们都只是区区书生,那道士都没有办法的事我们又怎么能解决?”说完他跟着绯绡往客栈的方向跑去。


  回到客栈,绯绡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言不语,王子进见他心情不好,知道他是在为青绫的事情烦恼,也不好劝慰。只见绯绡一身白衣,抱膝坐在窗沿上,身后是一片清冷的月光。月光勾画出他脸庞的美丽轮廓,泛着似是大理石般不带血色的光泽。


  “绯绡,绯绡,你早些休息吧,我要先去睡了!”绯绡却似没有听到,依旧坐在窗沿上。


  王子进只好悄悄掩上房门,一个人去睡了。想着绯绡落寞的身影,子进心中不由难过,本以为他只是具有狐狸的秉性,时而狡猾贪吃,时而满腔热忱,万万没有想到他也有烦恼的时候。望着那窗外的圆月缺了一角,突然觉得人生便如这圆月,有圆就有缺,有盈就有亏,无论人鬼精魅,概莫能免。


  哪想半夜正睡到迷迷糊糊之际,却听门外传来清亮的笛声,他急忙披着衣服起来,推开房门一看,绯绡依旧如睡前所见,屈膝坐在窗沿上,只是微微颔首,正在吹奏那碧绿的玉笛。那笛声悠扬动听,在西京万籁俱寂的夜空上回荡。


  “绯绡,早早歇息吧!”王子进见他这样子,心中实在不忍。哪想话音刚落,就听到窗外缓缓地飘来低沉的,呜咽一般的箫声。那笛音高昂,箫音低沉,偏偏绯绡的玉笛如何拔高音节,却始终压不过那箫声,只听那洞箫的声音百转千回,以为它已被笛音盖过之时,细听之下它却依旧萦绕在耳。


  王子进一听这洞箫声音,便知青绫就在附近,上次一别到现在,已然两月有余,不知青绫现下如何了?正在想着,却见绯绡放下玉笛,插入腰间,嘴角带笑,神色开朗,已不见抑郁之气。他翻身跃下窗沿,对王子进笑道:“子进,不早了,休息吧!”神色与往日无异。


  “哎!你没事吧?”王子进话还没有说完,绯绡的房门已然关上了。他郁闷地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此时已是午夜,只觉得自己一腔心绪都付了流水,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居然在他身上浪费善心。


  次日,绯绡一大早就神采飞扬,已不同于前日的郁郁寡欢。


  “我昨日与青绫已达成共识,他似乎甚是喜爱那个女子,不愿放弃!”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管这件事吗?”王子进一时觉得满头雾水,也不知这二人怎么吹了一会儿乐器就达成共识了。


  “我们已然决定,既然有此机会,千载难逢,不如比试一番!”


  “什么?”王子进听了,手中端着的茶碗差点翻到地上,“你们不要为了那将军的小姐伤了和气啊!”


  绯绡斜眼望着他轻笑一声道:“子进,也许能够帮你觅得一门好亲事呢!”


  “不,不,不!”王子进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宁可不要什么好亲事,也不想你们自相残杀!”


  “怕是现在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他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胡公子,楼下有客人找!”


  王子进听了只觉纳闷,怎么会有人知道他们住在这里?眼见绯绡整理衣冠就要出门了,他突然灵机一动,一把就拽住绯绡的衣袖道:“是不是那苏将军派人来的?”绯绡看着他但笑不语,似是默认。


  王子进看着他俊美的笑脸,突然心中难过:“绯绡,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做什么!”


  绯绡却还是一脸笑容望着他,那笑容在此刻看来是如此不真实,仿佛经过昨夜,他认识的绯绡已经不见了般。


  他继续道:“这次,就当我求求你,不要与青绫为敌!我们这就远离西京,不再回来!”


  绯绡伸手拉开他的手,神情落寞:“子进,你知道,人妖殊途,我若是不管,那家花样年华的小姐又该如何呢?她又何罪之有?”说罢,推门而出。


  王子进见他在走廊里渐行渐远的白色背影,心中突然难过,只觉得绯绡此番行事与平日大相径庭,那个巧笑嫣然,玩世不恭的绯绡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发了会呆,也耷拉着脑袋走到楼下。


  站在楼梯上,只见绯绡正谈笑风生地与那管家说着什么,两人身后还有小厮捧着盒子垂首立着,看那盒子描金画凤的华丽外观,估计装着贵重的礼品。


  王子进见绯绡白衣如雪,甚为潇洒,折扇轻摇,笑语嫣然,一切都与平日无异,但又与平日差得太多。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个人又走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不想目睹这同类相残的景况。


  他的行李刚刚收拾了一半,门就被人推开,一个白衣的少年面带微笑走了进来,看到他的包裹问道:“子进,你这要去哪里?”


  “我想回老家了,出去了一年,母亲定是十分挂念我了!”王子进说罢继续收拾东西。


  “子进,要走也不急这一时!”


  “我什么也帮不上你,你也不听我的,我不想看到你和青绫互相残杀也不行吗?”王子进听了怒道。


  绯绡见他生气,却也不以为意:“我约了青绫决战,就在今晚,要你帮忙我才有胜算!”说罢又摇头道,“如果你想我落败,命归黄泉,那你就走吧。但怕是此生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语气中竟有无限悲哀。


  王子进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如描似画的五官,突然心中难过,虽然自己不想见他们彼此互斗,但更不想见到绯绡有什么危险。想着两人过往的一切,共同经历的种种,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手上也停止了收拾,颓然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去了就知道!”绯绡笑道,显是又在卖关子。


  王子进心里难过,也不去追问他,一个人对窗喝了一下午的茶,眼见青瓷杯中,茶叶如枪似旗,缓缓沉浮,只觉得自己的心绪也如这杯香茗,无法平复。


  终于到了黄昏,那苏家派了两个下人过来为他们引路,王子进只好气鼓鼓地十分不情愿地跟着走了。


  两人坐在华丽的马车上,王子进依旧不愿与绯绡说话,还在生气。


  “子进,子进!”绯绡坐在对面,偏头逗他。


  “干吗?”王子进没好气道。


  “子进!”绯绡折扇一展道,“你要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我,好吗?”


  王子进只觉得这话中另有名堂,待要再问,眼前突然灯火通明,却是下人掀了轿帘,请二人下车。


  “到了!”绯绡笑道,一撩袍子,跳下马车。


  王子进只见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似乎要将夜晚的天空点燃。在那院落外面,一股寺院中才有的香火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耳边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和尚诵经的声音,似乎这家正在做法事。


  “哎呀,二位公子终于来了,老夫恭候多时了!”从门中走出一个锦衣的老头,正是那刘管家。二人见了他,一起抱拳还礼。


  “不必多礼!”那老管家急忙道,“二位这就随我去见老爷吧,这是后门,可能要多走一会儿了!”


  王子进正有不满,听到是从后门进去,免不了又哼哼了几声。


  那管家何等老练,急忙道:“让二位委屈了,不过大门早就被道士贴满了咒符,现在根本就打不开了!”


  王子进听了心中一凉,看来这小姐真的病得不清,一时心下犹豫,不知哪边才是对的,哪边又是错的。前面的绯绡似是看透他心事,回眸朝他一笑,似乎是在对他说,这世间诸事无常,凡是没有绝对,不要过分计较正邪对错,否则只是自寻烦恼。他点了点头,跟着绯绡一路走去,院落里香灰四处飘散,映得院落中的景物飘飘渺渺,既像人间仙境,又像熔炉地狱。


  两人跟着管家七拐八拐,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可见一个大厅,门旁放了两个巨大的火盆,正有一个灰袍道士,在那两个火盆中间舞着一把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似乎甚为投入。


  诵经的声音正从那大厅后面传来,此起彼伏,浑厚震耳,让人听了说不出地难受。那灯火通明的大厅中,正端坐着一个虬髯的大汉,穿着紫红色的绸缎衣裳,身材魁梧,偏偏脑袋上缠了一个画着八卦图案的黄布条,甚是滑稽。


  “老爷,老爷,我请了贵人回来了!”


  那大汉估计四五十岁的年纪,本来在椅子上打坐念经,听了下人汇报,睁开一只眼看了绯绡一眼,结果身子一歪,差点要从椅子上栽下来。他指着绯绡对那管家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一个妖怪还没有撵走,怎么又找了一只回来?”


  “老爷,老爷,这位公子身负异能,定能助咱们渡过难关!”


  那苏将军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绯绡,摇头道:“不信,不信,我怎么不觉得这个风一吹就倒的公子哥有什么本事?你叫他回去吧!”


  却见绯绡笑道:“先请将军遣散这些道士和尚,今夜那妖孽就会来府上,在下还有事要交待!”


  王子进听了急道:“绯绡,绯绡,这些人不是能助你一臂之力,干吗要遣散他们?”


  绯绡伸手掩嘴,悄声道:“你这个呆子,这些人都是骗子,连我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你还指望他们什么?”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望着那声势浩大,正在念经的和尚,又看了看门口卖力舞剑念咒的道士,看来不光街头耍把戏的,就是这将军府中也是骗子横行。


  那将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绯绡,下令将那和尚道士遣散,熄灭了熊熊的火盆,一时间屋子里黑烟乱窜,人仰马翻,热闹非常。


  “你真的确定那妖孽今日就会来?”


  “小生能拿性命担保!”


  “谁要你的性命!”那将军气哼哼道,“你要死了,他来了谁来抵挡?”


  绯绡指了指王子进道:“小生拿这位公子的性命担保!”


  王子进听了气得差点七窍生烟,原来他是叫自己来做人质的,叫自己帮忙就是这个帮法?刚要发作,就听绯绡悄声道:“等会儿你就呆在那小姐身边,护她左右!”他听了面色一红,暂不做声,叫他保护小姐?这该如何是好,要是唐突了佳人可怎么办?心中立时如小鹿乱撞,早就把要他做人质的事忘到了脑后。


  却听绯绡道:“请将军把小姐请出来,在下这就要为小姐做一番布置!”


  那将军瞪了瞪眼,吹了吹胡子,似乎不大情愿地对下人道:“去把小姐请出来!”


  王子进一时来了兴致,已经忘记了青绫与绯绡的恩怨纠缠,抻着脖子就等着那小姐出来。青绫喜欢的,非要纠缠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呢?定是人间绝色吧?想到这他一时如坐针毡,紧张得要命。


  过了一刻钟,方从内室走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方方的一张脸上扑满了白粉,一双丹凤眼倒甚为喜人,只是目光涣散,穿着艳丽的绿色衣服,头上带着金晃晃的首饰,一点也不像没有出阁的闺女,倒像是哪里的媒婆。


  王子进见了那苏小姐,立时傻了眼,又看了看苏将军,两人的脸似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看就是父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青绫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子?难道他在山里待久了,辨不出美丑不成?


  “子进,子进?”绯绡见王子进两眼发直,急忙叫他。


  王子进听他呼唤,转过头哭丧着脸道:“能不能不让我保护这位小姐?我怕!”


  “大丈夫当能扶危济困,舍生取义,这点牺牲算什么?”


  王子进听了,又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那小姐,她正傻呵呵地笑着,小声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拿着这些符纸,你躲到那小姐身后,她身上穿的朝服足以遮掩你的身影,若青绫接近,就将这符纸贴到他的身上就行!”说罢,又面色严厉地嘱咐道,“只有一次机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王子进望着手中的一沓黄纸,上面扭扭曲曲画满了咒符,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却见绯绡将那小姐请到屏风后面,掏出玉笛在那苏小姐周围画了一个圆圈,接着令王子进踏入圆圈里面,蹲在那小姐身后,就又去安排别的了。





  王子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依他吩咐,忍着那苏小姐身上呛人的香粉味道,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过了一会儿,只见绯绡熄灭了蜡烛。隔着那薄纱屏风,可见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进来。绯绡的白衣在黑色中甚是刺目,只见他端坐在屏风前面,双眼紧闭,面色严肃,口中念念有词,那苏将军与管家,则站在他的两侧。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已是半夜,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倒是绯绡念的咒文像是催眠曲一般,让人昏昏欲睡。


  王子进刚刚要打盹,就听一个声音晴天霹雳般叫了起来:“你这小子,是不是在耍弄本将军?”却是那苏将军站了大半夜,站不住了,暴跳如雷。


  “苏将军啊,请您为了令爱,暂且忍耐!”


  王子进不用看都能想到那将军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刚刚要笑出声来,就听门外传来鬼哭狼嚎之声,哀叫不绝,却是那些守门的家丁发出来的。


  “你去看看怎么了?”那苏将军急忙吩咐管家。还没等那管家应答,绯绡就一下站起身来,朗声道:“二位保护小姐,在下这就去会会那妖孽!”


  王子进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屏风前面已经没了人,两扇大门洞开,只有徐徐的凉风吹了进来。树影摇曳,暗香浮动,哪里有什么妖魔了?


  难道是青绫来了?他心中暗自焦急,要如何才能阻止他们自相残杀呢?还没等他想完,就见院子里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打开,一个青绿色的,长满鳞片的爪子就伸了进来。


  “哇!”那管家见了一下就惊叫起来,苏将军虽然没有叫出声来,却也僵在原地,估计受惊不小。饶是他骁勇善战,怕也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那爪子能有半栋房子般大,鳞片在夜色中发出淡蓝的光辉,上面的指甲锋利无比,泛出金属色的光泽,五指一摊,掌心还有一个硕大的眼球,正直直地盯着站在门外的绯绡。那魔爪见了绯绡,并无顾虑,又往前探了一探,半面墙应声就塌了,一时瓦砾横飞,烟尘弥漫。


  绯绡见了那青色魔爪,轻轻一笑,闭目开始念咒。只见他剑眉紧锁,俏脸上全是冷酷的表情,那管家和他的主子还在看热闹,突然见院子里平白就起了一堆火,那火越烧越旺,红舌燎天。只见绯绡伸出一指喝到:“去!”


  那跳动的火焰就像有生命一般一下就拔地而起,竟然变成了一条红色巨蟒,张着血盆大口,一条红色的信子一缩一伸,冒着灼人的烈焰。那蟒蛇一个匍匐,一口就朝那魔爪咬去。


  “老爷,怎么办啊?”那管家吓得双腿发抖,眼前一切怕只是在噩梦中才能看到,怎么却又如此真实?


  “你莫要怕!”苏将军急忙安慰他,声音却带着颤抖。


  只见院子里火蛇与青爪斗得正欢,打得风云际会,天空变色,尘土飞扬,一会儿是那蛇缠住青爪,一会儿是那青爪按住了火蛇。一个是青,一个是红,都在夜色中泛着骇人的光芒,光影舞动,就像红绸与青绸的交织融会,不是红吞没了青,就是青吞没了红。


  终于,过了能有一刻钟,眼见那火蛇已经被青爪按在地上,兀自扭动,胜负就要见分晓了。


  王子进见了心中不由着急,开始还怕他二人斗起来,现在绯绡处于劣势,他又想着如何去帮他。正在踌躇间,却见那火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头突然一下暴起,一口就咬住了青爪掌心的眼球。


  王子进见它反败为胜,手心不由捏了把汗,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妖怪,这条蛇的脾性和绯绡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却见那青爪“呼”的一变,一个少年站在了庭院中,青衣若水,黑发如云,金色束发闪闪发光,脸上挂着一副笑闹表情,却是两个月不见的青绫。只见他朝门口的绯绡抱拳道:“绯绡,几个月不见,别来无恙?”


  绯绡一身白衣,朝他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门里的将军和管家,眼见院子里一片静谧景象,树影重重,花香满庭,哪里有什么青爪与红蛇?连大门都是紧紧闭着,不似有人进来的样子。一时心中迷惑,那刚刚所见又是什么?






  “绯绡,你我本是至交,今日为何阻我?”青绫长身而立,站在那庭院中问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绯绡说道,“红尘女子,转眼间就化为白骨,相对于你我的生命,又是何其渺小,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寻不寻烦恼,是我自己的事,你偏要阻我,那我也不客气了!”青绫说罢,身子往前一窜,手中一把青锋长剑,夹着风势就连人带剑向绯绡刺去。


  王子进眼见这二人又斗了起来,心下焦急,再看看身边的女子,更是扼腕叹息。人说美女倾国倾城,眼见这两个朋友为了这种姿色的女子打起来,只觉得甚为不值。


  “不行,我要让青绫知道真正的美女是什么样子,万万不能如此糊涂!”王子进刚刚要走出屏风,那一直坐着的小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叫道:“我相公,我相公是不是来了?”


  王子进见她疯疯癫癫,傻里傻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院中的绯绡与青绫,斗得正欢,两人都是身影灵动,姿势飘逸,倒像是在表演舞蹈一般,看得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那苏将军醉心武学,看到极处居然大声叫好,拍起巴掌,好像把他女儿的事情都忘到了脑后。


  “老爷,老爷,我们该怎么办?万一那胡公子落败,小姐不是性命堪忧?”


  “啊,你可提醒我了!”苏将军说着一脚就甚为豪迈地踏到了椅子上,手一抄,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来。他手握匕首,单眼瞄准,似要掷出去,哪想那搏斗的二人动作太快,忽上忽下,他握着刀的手渐渐渗出冷汗来,明晃晃的刀尖都跟着颤抖,在夜色中泛出细碎的冷光。


  正在这时,王子进眼前一黑,却是有人绕过屏风,走到苏小姐坐着的椅子面前。那人伸手道:“小姐,与我走吧!”一直傻笑着的苏小姐居然懵懵懂懂地伸出一只手来,就要递到那人手上。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眉目,眼见青绫还在与绯绡缠斗,这个要带走小姐的人又是谁?


  王子进急忙大喝一声,站了起来,把那人吓得后退一步。借着月光,可见那人脸上皱纹横生,长须飘飘,却是刘管家。他吃了一惊,拍着自己的心口道:“王公子,你可吓死老夫了!”说罢又道,“苏将军说此地危险,不宜久留,让我带着小姐去内室。”说完又伸手过去,那苏小姐此时竟然站起身来,缓步朝他走去,面上带笑,嘴里轻声说着:“夫君!夫君!”


  王子进突然觉得不妙,一把就拉住那傻了的苏小姐,伸手入怀掏出一张黄色咒符来:“不对,你不是刘管家,你是青绫变的!”


  那刘管家面色愕然,指了指庭院道:“那妖孽正在门外搏命,我怎么会是他变的?”


  王子进心下犹疑,还是不敢松开苏小姐的手,哪想着那苏小姐竟然一口咬到他手腕上,王子进吃了痛,一把就松开了手,却见苏小姐一身绿衣,似飞蛾扑火一般跑到那刘管家身边。


  “不,不要去!”王子进握着疼痛的手,望着那管家皱纹密布的带笑的脸,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升起。


  就在此时,前厅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却是那将军的匕首脱手而出,刺中了青绫的背心。青绫负了伤,一双眼中全是惊愕,身子一斜就倒了下去。


  “青绫,青绫!”此举大大出乎绯绡的意料,只见他眼神慌乱,面色惨白,急忙上前一步抱住青绫缓缓倒下的身躯。哪想话音未落,怀中突然空空如也,却见一个破损了一角的纸片从自己的袖角缓缓飘落下来,绯绡见了立刻面带笑意,这次,自己还是输了一筹吗?


  “哎哟,被拆穿了!”只听那刘管家叫了一声,脸孔跟着一变,皱纹在瞬间消失,王子进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笑闹着的俊脸。


  正是青绫!


  王子进见了急忙拿着咒符就扑了上去,绯绡说只有一次机会,自己一定要成功。


  哪想青绫甚为敏捷,一闪身就躲开了。


  “青绫,你这又是何苦?”王子进望着他怀中那痴痴傻傻的苏小姐,心中不由难过,“人的寿命如此短暂,你又何必累她?过了百年,你依旧是一个少年,倒是她又该如何呢?”




  青绫面色凝重道:“子进,你现下问我,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王子进被他问得一愣,却见青绫伸出一只长指,点在那小姐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词,那苏小姐就像突然间浑身脱力,一下就坐在地上,秋水般的眸子四处打量道:“我,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了?”


  “成了!”青绫见了一声欢呼,身子往前一探,一把就拉住王子进抓着咒符的手道,“这可是绯绡给你的?”


  王子进一时迷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好点了点头。


  青绫见了,嘴角浮出一丝浅笑,一把拉住王子进的手,将那咒符贴在自己的额间。


  王子进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有此举,想要阻挡已然来不及,却见青绫面现悲哀道:“子进,有缘再见了!”说罢,整个人像烟雾一般,越来越淡,最后竟凭空消失在这夜色中。


  此时那苏将军与绯绡急忙赶来,王子进一见绯绡就扑了上去,急道:“青绫,青绫哪里去了?”


  绯绡面色沉重,却不回答。


  “是不是,你想办法把他封印住了?”王子进望着那朗朗夜空,只觉得心中郁结,又望了望绯绡,那一张又似少女又似少年永远不会衰老的脸,耳边全是青绫的话不断回响:子进,子进,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如此?一时间只觉得心中难过,苍穹之下,广袤无边,却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那坐在地上的苏小姐恢复了神智,柔声问道:“爹,我怎么会在这里?”


  “乖女儿啊,爹让你受苦了!”苏将军见他女儿神智恢复,不禁喜极而泣。


  却听苏小姐继续问道:“爹,我好像忘了一个人,我好喜欢好喜欢的一个人,只要一见到他,我就很开心。爹,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王子进望着她那充满探询的脸,幸福又痛苦的表情,满溢着期待的眼神,只觉得那是自己将来的写照。


  他尖叫一声,拔足奔出那大宅。夜晚的西京空无一人,只有他发疯一般奔跑在无人的街道上。


  子进?子进?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我又该如何啊?


  风的声音在耳边呼啸,夜雾在他的周围环绕,这美丽的夏夜,鸣叫的秋虫,芬芳的花朵,都无法告诉他该怎么办。


  此时耳边传来丝竹声响,却是哪家的乐坊在夜夜笙歌,只听那歌妓柔美的声音丝丝传入耳中:


  “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知与谁同?


  王子进在外面游荡了一夜,方迷迷糊糊地走回客栈。此时已然是正午,想到昨夜的经历,心中难过万分,又想起青绫的话,只觉得到了与绯绡告别的时候。


  他买了一坛美酒,两只烧鸡,趔趔趄趄地往客栈走去。


  正午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一想到青绫,心中尽是纠痛。绯绡,绯绡,是不是也与他一样难过呢?


  哪想还没有走进房间的大门,就听到屋中传来笑闹之声。他推门一看,那八仙桌旁正坐着两个人,一个青衣,一个白衣,都是俊美无双,黑发如云。桌子中央正放了一盘碎冰,两个琉璃杯子,盛了芬芳的红色液体,正冒着丝丝白气。


  王子进见了这二人,手中的东西一下就掉了下来。


  “哎哟!”绯绡一弯腰就伸手抄住,“这般美酒,洒了太过可惜!”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一脸愕然,指着那一直面带笑意的青绫。


  “没有什么事啊!”绯绡已经拿起烧鸡酒坛,回到桌旁,伸手为王子进斟了一杯酒,“子进,快来喝酒,我们等你多时了!”


  王子进懵懵懂懂地坐下,对青绫急道:“你不是暗恋那家小姐?不是被绯绡驱走了吗?”


  青绫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抿了口酒道:“子进,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啊!这么快就再见了。”


  他急忙问绯绡:“你们不是反目了吗?怎么又在一起喝酒?”


  绯绡拿着一只鸡腿叼在嘴里,口齿不清地嘟嘟囔囔道:“是那家小姐喜欢上青绫了,意念太深,魂魄日日纠缠他,他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把那苏小姐的魂魄放回去,我们就借此机会,演了场戏给他们看!”说罢指指地上一个箱子道,“这是那苏将军奖给你我的千两黄金,正好青绫重建村庄需要资金,这些金子尽可救急!”绯绡接着喝了一口美酒,脸上挂着笑意,“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王子进望着他们相似的脸,都挂着一脸的坏笑,像狐狸一样眯着眼睛望着他,想他为了这二人的事,几日以来郁郁寡欢,哪想他们联手诈骗,自己却像傻子一样被他们蒙在鼓里,他一拍桌子怒道:“你,你们这不是骗人?”“子进,子进,你莫要生气!”绯绡笑道,“你看这苏小姐神智恢复,我们黄金到手,这是两全其美啊?怎么能说是骗人呢?”


  王子进被他问得语塞,气鼓鼓地喝了一口酒。楼下正有卖艺的又在敲锣开场,吆喝不绝,真是小到街头巷尾,大到豪门深院,骗子无所不在。只有骗术高低,演技优劣之分罢了。


  他望着眼前这一青一白两个俊美的少年,笑意盎然,得意洋洋,就差没把尾巴露出来晃一晃了。


  “子进,你在想什么?”绯绡问道。


  “没有什么!”王子进又气鼓鼓地喝了一口酒。


  青绫在一边也跟着笑道:“子进,这样的好事,你怎么好像不开心呢?”


  “嗯!”王子进应了一声,眼见微风中这两人都是一脸狡黠表情望着自己,想到自己无处不被设计,又怎么能开心起来?


  也许红绸与青绸的名字真是再适合他们不过,因为所有戏法的玄机,都要用绸子掩盖。


  如果说夏天的太阳是无情的烈火,无处不在,烤得人无法喘息,那么秋天的烈日则是锋利的剑,只偶尔露一露剑锋,就能伤人皮肉。


  就在这秋天的毒辣太阳下,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奔驰而来,在苍茫的土地上扬起一阵沙尘。


  “绯绡啊,我们歇一歇吧,我都要干死了!”其中一匹马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不停抱怨,汗水顺着他稍有些消瘦的脸颊上流下来。


  “不行,否则我们就要在这荒山野岭露宿!我才不要!”另一匹马上是个穿着白衣的俊美少年,用方巾围着自己的脸,似乎不堪沙尘。


  “哎呀,我说你可真是!”王子进叫道,“以前你当狐狸的时候不是一直在山里跑来跑去,怕是那时还有猎人拿着弓箭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射你呢,这个时候摆什么谱啊?”


  “子进!”绯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揭到了他的短处,“我之所以努力变人,不过是为了睡温暖床铺,吃可口烧鸡,且不被人到处追赶!”说罢似乎语气激动,“我努力了几百年,这其中的辛苦你怎么能知道?”


  王子进听了愣了一下:“你是为了这个才变人的?我怎么记得以前听的不是这个版本啊?”难道他当初说是为了报恩都是骗自己的不成?


  “哎呀,不说了!”绯绡叫道,纵马往一处树阴奔去,“我们休息一下还不行吗?”


  王子进一到树阴下就累得跟虚脱一样坐在地上,再看绯绡,一点疲惫之色都没有,似乎连白衣都没沾上半点沙尘。两人的坐骑一到树阴下就开始啃起地上的草皮来,看那马儿身上密布的汗珠,估计它们也是累坏了。


  王子进喝了两口皮袋里的水,歪靠在树干上,望着那欢快吃草的两匹马,无比羡艳。他摸摸肚皮道:“我好饿啊,要是此时有一顿佳肴就好了!”


  这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果然听到绯绡叫道:“子进,子进,我们去找吃的吧,我也想吃鸡了!”


  “你杀了我吧!”王子进哀号道,“这荒山野岭的你要到哪里找 鸡吃啊?


  “你可真是没用!”绯绡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鸡可以吃!”说罢,健步如飞,神采奕奕地走了,不一会白色背影就消失在苍茫的草原上。


  王子进累坏了,歪靠在大树上,借着和煦温暖的风,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从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人也穿着白色衣服,一步一步踏在碧绿草地上,不徐不慢,像在闲庭信步一般。


  “是绯绡吗?”王子进想问,但又苦于睡梦中无法开口。


  那人在王子进面前停住,穿着一双青白缎子的绣花鞋,似乎是个女人,她的裙子里隐约有芳草的香气。


  这人是谁?这样的荒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一个女人?





  王子进半睡半醒,却听那女人轻轻抽泣起来:“救救齐儿,救救齐儿……”难道真是自己八字不好,在外面打个盹都会遇到女鬼哭丧?


  那女人哭了一会儿就走了,穿过王子进歪靠着的那棵大树,继续往前走去。


  他似乎也长了透视的眼睛,可以看到那女人背影窈窕,头上似乎带了一个奇怪的头饰,又像是蒙了一块轻纱,在后面看是个不同于发髻的三角形。那轻纱随风飘摇,王子进的心随着轻纱微荡,女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一片接天的苍绿中。


  这一定是个梦,不然自己怎么还能看到自己的身后事?


  “子进,子进,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有人摇他起来,王子进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方始看清面前的是绯绡。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休息一下,舒服多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无限精力又回复到体内。


  “我找到吃的了!”绯绡正用自己白色的袍裾兜了满满一包吃的,开心地站在他面前,一张好看的脸,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王子进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俊逸少年,秋天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什么东西?你找了野果回来?”


  “当然不是野果!”绯绡双手一拽,把自己的袍裾拽了下来,又把那白色布包铺开,展现在王子进面前的是一顿丰盛的大餐——有馒头,有烤鸡,有烧好的猪腿。


  “绯绡,绯绡,你太厉害了!居然能找到这么多吃的!”王子进说着一下坐了起来,抓起一个馒头就吃。


  那边绯绡早已经撕下了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王子进一边吃一边说:“前面有饭馆?”


  绯绡只顾吃鸡,根本无暇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


  “这真的是野外的?”王子进望着那鸡,瞠目结舌,他长这么大,只见过活鸡,从来没有见过烤鸡在草原上奔跑。况且这鸡还烤得外焦里嫩,美味无比。


  绯绡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道:“后山,有风……”


  “风?”王子进更是一头雾水,拿着馒头也不知该不该咽下去。


  绯绡努力地把嘴里的鸡咽到胃里:“后山有坟墓啦,我看供品不错,而且又新鲜,就拿了一点回来!”


  王子进听到这里,“扑”的一口把嘴里的馒头都吐到地上。


  “绯绡,你怎么能吃给死人的东西?会遭报应的!”


  “会遭什么报应?”绯绡说着继续狼吞虎咽,一张俊美的脸硬是给撑得变了形,“况且那些死人根本吃不到这些。这些鸡啊,猪啊,如果不被人吃掉,化为骨血的话,岂不是白白被宰?由着它们在野外坏掉吗?”


  王子进被他抢白得一句话也接不上,他歪理一堆,自己口舌笨拙,但是不管绯绡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还是觉得这些东西吃不得。


  王子进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眼看着绯绡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转眼间那白布上的鸡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馒头不见了,再过一会儿连猪腿也变成了猪骨。


  他只觉得胃里如火烧一般难受,眼看着别人吃光食物,自己却连尝都不能尝,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痛苦的一顿饭。


  绯绡吃完了东西,又翻身上马,准备出发了。一回头,望着王子进一张哭丧的脸,纳闷问道:“子进,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没什么!”王子进只觉得饥肠辘辘,肚子里都能唱大戏了。


  “那我们就走吧!”绯绡说着策马走在前面。


  王子进只能忍着饥饿,硬着头皮跟上去。


  两人行了不知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王子进也像一个皮影,饿得在马上直打晃。他两眼发花道:“绯绡,绯绡,我们要去哪里过夜啊?”


  哪想这话问出去却没有得到回答,再一看,绯绡面露痛苦之色,脸色惨白,手紧紧抓着缰绳。


  “绯绡,绯绡,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王子进急忙伸手过去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像是摸到块烧红的烙铁。


  “是吗?”绯绡虚弱地说,“这就是生病吗?我还没有生过病!”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



  说完,差点一头栽倒到马下去,王子进急忙一把扶住他,却见他面色惨白,状如金纸,紧闭的双唇微颤,吐了几个字出来:“往南,五里处,有户人家……”


  “绯绡!绯绡!”王子进急忙把他扶下马,却见他身体软绵绵的,似乎失去了意识。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一直很健康,这病怎会来得如此突然?他把绯绡的身体横搭在马上,自己下去牵着两匹马走。


  野草飞长,阻碍他前行,王子进眼见一轮圆月高高升起,自己举步维艰,这路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绯绡啊,绯绡,为什么你不变成狐狸以后再昏倒呢?这样我不是能省很多力气吗?可是无人能听到他的抱怨了。偶尔长草中会飞出几只觅食蝙蝠,以圆月为衬,在深蓝的天空中舞出诡异的影子。


  不知走了多久,方看到前方有一户人家亮着灯火,那房子很大,似乎是个富户,只是不知为何把大宅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王子进走到那房子外面,身上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他用仅余的力气敲了敲那乌黑大门,门外红灯摇曳,空洞的敲门声在夜色里不停回荡。


  “来了,来了,不要敲了!”门里传来一个老管家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那门便被打开一个缝,里面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王子进一见这脸,似乎看到救星,他虚弱地说:“我朋友,得重病了,能否借宝地休息一晚?”刚说完,他就眼前一黑,浑身脱力,倒在那大门旁边。两匹马一下失去牵制,发出了嘶鸣的叫声,撕裂寂静黑夜。


  “老爷,这年轻人是怎么了?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此时那大屋中,红烛摇影,王子进和绯绡被并排安置在地上,身下都铺了厚厚的棉被。


  “嗯!”被叫做老爷的却是一个年纪不过三十余岁的壮年男人,“这个人奇怪得很!”他说着把绯绡的手纳入被子中,“没有脉搏,心跳比常人快了很多!不知是得了怪病还是天生如此!”说罢,又指了指王子进道,“这个好治,得的是你我都无法避免的病,药方更是好拿!”


  那管家昏花老眼中闪出疑惑神色,等待吩咐。


  “他得的是饿病!”那男人笑道,“药方只要甜粥一碗,小菜若干,最好有鱼肉壮体!”


  那管家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急忙去厨房吩咐侍女给王子进准备吃的。


  中年人美髯飘飘,面如冠玉,可见年少时也是一个美男子,他疑惑的目光在绯绡脸上扫来扫去,这人怎么如此怪异?常人只要活着自有血脉流动之相,怎么这人只有心跳而无脉搏?


  再看他一张脸,又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像是成人又像孩子,莫非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不成?况且这深山野岭中他们又是如何找到这里?他家已经几年没有不速之客来访,难道有人为他们引路?


  还没等想完,那昏迷的王子进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叫声,打破他的沉思,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多虑了。这两人大概与自己年少时一样,不过是出来游玩遇到困难。他想着就走出室外,拉上房门。


  自己年少时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位至交好友呢?那时是不是也曾与谁并驾齐驱,激扬文字,崭露抱负呢?可是现在却连朋友的脸都记不清了,真是一场愁梦酒醒时,少年心事谁当云?


  王子进昏昏沉沉中似乎又看到一个白色衣服的女人,这次她是背对着自己,坐在墙角哭啼,声音摧人心肝,无限惆怅。


  那屋子一片漆黑,绯绡就躺在他身边,可是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王子进被她哭得心烦,想要出声制止。


  那女人戴着一个三角形的白纱,缓缓转过头来,王子进被她吓了一跳,刚刚要伸头去看,就有人一把摇醒了他。


  “这位公子,饭好了,不要睡了!”


  王子进一下从梦乡中醒转,环顾四周,陌生的屋子,与刚刚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再一看,绯绡正躺在自己身边,双目紧闭,剑眉紧锁,似乎痛苦万分。


  他面前一张方桌,上面放满食物。



  “怎么样?吃了这个就会好了,快点吃吧!”有个老人在他身边说话,正是那个给他开门的管家。


  “多谢老丈相助!”王子进急忙行礼。


  “哎呀,不要紧,不过略加援手。快吃东西,吃完了就会好的!”


  王子进急忙拿起饭碗往嘴里扒饭,边吃边看那墙角,一片清朗的白月光撒在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女人。难道是自己眼花?


  “老丈,请问你们这里可有一位女眷?”王子进心中不安,急忙打听。


  “什么样子?”那老人问道。


  “是个苗条的女人,穿着绸缎的绣花白衣服,头上还带着一块像帽子一样的纱!”他说着放下饭碗,连连比划。


  那管家听了,脸色一变:“你在哪里看到那个女人的?”


  “刚刚做梦!”王子进指着那墙角道,“她就坐在那里!”


  “天啊,难道是不祥预兆?”那管家面如死灰。


  “怎么了啊?”王子进开始后悔起来,早知道会这样就不问了。


  “那,那是我们这边死人入土才会穿的衣服!”那管家声音中带着颤抖,“这边的风俗就是如此,家里有女眷去世,都会做那副打扮钉棺入土!”


  王子进听了,手中的饭碗一下就跌到地上,怎么办?他望着身边昏迷的绯绡,这次连绯绡也指望不上了,自己又该如何?


  外面清朗的圆月,撒进室内一层淡淡的光辉,像是女人头上的白纱,朦胧而美丽。


  “只是一个梦而已,或许没有什么事!”那管家急忙笑道,“老夫姓淮,叫我淮管家即可!”


  “小生姓王名子进!”王子进吃饱了饭,说话都中气十足,“此番是与好友一同出来游玩的!”


  “好,好,好!”那管家听了笑道,“王公子,不瞒你说,在你推门而入的时候老夫就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年轻的时候能觅得一位知心好友,再快乐不过,王公子要好好珍惜啊!”


  王子进想着自己和绯绡天天打打闹闹,吃吃喝喝,种种趣事,也挠着脑袋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管家与他说了一会儿就要告辞了,王子进担心绯绡病情,也没有搬到客房居住,留在这大屋中照顾他。


  “淮管家,这家主人姓什么?”


  “主人姓郑,现下太晚了,不必叨扰他了!”管家说着已经退出房去,“当”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似乎不愿王子进打听主人的情况。


  王子进一个人留在房中,望着那摇曳的烛影,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绯绡依旧发着高烧,时而会发出低吟一样的梦呓,王子进不停给他用凉水敷额,总算有点气色。是不是今日他吃了死人的供品,真的遭了报应?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就不敢继续想了,实在是害怕再有事情发生。


  待到后半夜,王子进方迷迷糊糊地趴在棉被上睡着了。


  秋夜凉爽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着桂花的香气,青草的芬芳,就像女人温柔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这真是一个既甜美又痛苦的夜晚。


  黎明时分,身边的绯绡发出痛苦的呻吟,王子进被他惊醒,再一看他的嘴上已经烧得起了水泡,那红若丹朱的唇,现在已经变成灰白的颜色。


  王子进知他口渴,急忙爬起来去给他找水喝。


  他抱着一个空空的水壶,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尚有朦胧晨雾笼罩在院子里。王子进望着那院子里的树木花草,突然间愣住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时应该是八月初了,到了这个节气,就是夏花都应该谢了,草木也该有了衰败的迹象。可是那窄小庭院中,正是一副春意融融的热闹景象,不仅是夏天的木槿和芍药,就是春天的桃花和杏花都在各自的枝头展露着它们娇艳的容颜。


  他望着眼前这花香满庭,绿意盎然,只觉得时间仿佛停滞在这方寸间,不再前进。春华与夏华齐放,秋虫与春草共舞,这景象虽然美丽却也可怕。


  王子进望着那庭院发了会呆,想到屋子里受苦的绯绡,急忙小跑着往厢房去了。一般大户人家的厨房都在西边,这家也不例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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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走起来,却听到身后似乎有细碎的脚步声,可回头一看,走廊上只有晨雾弥漫,自己身影修长,哪里有什么人?但是再一抬脚,那脚步声却又出现了。


  王子进被惊得头皮发麻,又想起绯绡曾与他说过,遇到鬼怪就当没有看到他们,如果不是害人的东西自不会纠缠人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他几步跑到厨房前面,推开木门,里面是黑暗的一片,清晨的阳光尚未照到这狭小房间。屋子角落里一个棕色水缸清晰可见,他急忙掀起缸盖,拿起旁边的木勺就要舀水。


  哪想刚刚要舀,就见粼粼的水光中映出自己的倒影,是张消瘦的书生的面庞,而在自己身后,清晰可见一个庞大的身影,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正站在他身后。


  那人身材似乎甚为高大,从水光中只能看到他的脖颈,根本看不到头,王子进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去,却见眼前一双碧绿的眼珠正紧紧盯着自己。那眼睛像是铜铃一般大,长在一张布满了疙瘩的脸上,甚是吓人。


  王子进被它吓得一下坐在地上。这不是人,哪有人长了这么大的头? 


  那人的头比地上放的水缸还要大上几分,一双眼睛也是其大无比,鼻子和嘴小巧玲珑,皮肤隐隐泛出木板一样的棕色。


  “不要害怕!”那古怪的鬼怪细声细气地说起话来,声音倒是像小孩子一样稚嫩。


  王子进见它会说话,恐惧之心稍减。却见那鬼怪居然一下坐在厨房里的矮凳上,对王子进道:“请坐!”


  他战战兢兢地也搬了个凳子坐下,身上大汗淋漓。真是鬼怪也分三六九等,脾性不同,怎的今日自己还遇到一个这样讲礼数的?


  “我是守护这个屋子的妖怪!”那鬼怪晃了晃大大的眼珠,“你知道,什么东西过了很长时间都会有灵气的,我就是这老房子的灵气集成的!”


  王子进听它滔滔不绝,急忙道:“在下还有朋友生病,他口渴得要命,我还要拿水给他,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要回去了!”


  “当然有事!”那怪物又说道,“你那朋友得的不是寻常疾病,是有人的怨气跟着他,让他无法脱身而已!”说罢,拿起王子进掉到地上的水壶。它的手像是猫一样的小,五指都蜷缩在一起,那水壶一到它手上,马上就注满了像是蜜一样粘稠的金色液体。


  “拿这个给你朋友喝,应该就能好了!”


  “这是什么?”王子进此时也不怕了,只觉着这怪物性情直爽,很是有趣。


  “房子久了,自然也会有很多宝物,这是我积攒下来的佛龛前的净水!”


  “多谢,多谢!”王子进急忙朝他行礼。


  那怪物却用小小的手托住硕大的脑袋,面带愁容道:“可惜我白白有了人形,却无法走出这里。我变人不过为了锦衣玉食,能快活地、无忧无虑地去玩耍,不再永远站在一个地方!哪想却不能达成心愿。”


  它的心愿竟与绯绡如出一辙。


  王子进望着它的样子,上下打量,原来它变的是人啊!是不是因为是一栋房子变成的妖怪,天天从上往下俯视,不然怎么会变出这样大的一个头?


  却听那妖怪道:“帮我个忙吧,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


  “你不会是让我拆房子吧?”王子进听它说了个开头就猜它想干吗。


  “这个自然不会!”那妖怪继续道,“只不过这屋子被一个很有力量的东西封住,屋子里的人不会衰老与死亡,就是院落中的花草也是如此,终年开放。”


  “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在这房中日夜生活,很多事也不大明白!”那妖怪似乎摇头叹息,“只知道这其中似乎有许多古怪,最奇怪的当数一件事!”它说这话的时候,滑稽的脸上居然现出惊恐表情。


  “什么事?”王子进强自镇静。


  “你要注意,这家里的女人……”


  它话还没有说完,厨房的木门就被人推开了,一阵强光投射进来,那个大头的妖怪居然一下就在光束中烟消云散。王子进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那光后闪出一个粗壮身影,却是厨娘来做早饭了。





  他急忙抱着那装满了金色液体的水壶,跑回绯绡的房间。一路上他尚自疑惑,刚刚看到的是真的吗?如梦似幻,可是自己手中的水壶却沉甸甸的,如此真实。眼见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绽放得异常热闹,全然没有初秋的样子,也许那大头妖怪说的是对的。


  它要自己注意家里的女人?王子进又想起前日做的梦来,那在角落里哭啼的女人,那奇怪的白纱头巾。


  它说的,是她吗?


  王子进回到屋里,绯绡还是没有醒转的样子,他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水,那水居然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让人无法忍受。


  他一手托住绯绡的头,一手掰开他紧闭的双唇,把水倒入绯绡口中。哪想刚刚倒进去,绯绡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把口中的水全都吐了出来,面色憔悴,但神智显然已经清醒了。


  “子进,你,你拿了什么东西喂我?”他还在拼命地把手塞到嘴里干呕。


  “是,是佛龛前的净水!”王子进见他似乎十分痛苦,说话不由心虚。


  “是吗?”绯绡拿起那杯子闻了闻,俊俏的五官马上就扭曲到了一起,“这好像是变臭了的净水!”


  “绯绡,不管怎样,你好了不就成了?”王子进声音中夹着喜悦,从昨日绯绡生病,他的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无法放心,这次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看来那大头妖怪还真的有些办法。


  “谁说我生病了?”绯绡纳闷道。


  “你,你明明高烧不止,面色憔悴,怎么不是生病?”


  “说来惭愧!”绯绡似乎低头思量什么事情,“昨日因为吃了那坟前的供品,却被一个女人的鬼魂纠缠住,一直求我帮她!”


  “那你答应不就好了!”王子进哀道,就是因为他这一坚持,自己昨日不知吃了多少苦。


  “关键是一个死了很久的鬼魂,记性能好到哪里去?”绯绡面带愁色,以往只有没有鸡吃才会见他如此痛苦,“她只说,要我救救齐儿,救救齐儿,却连齐儿是谁都说不上来,最后只告诉我她家就是这大宅……”


  绯绡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子进颤声问:“是,是不是一个穿着白色绣花裙子的女人?带着一个奇怪的白纱头巾?”


  绯绡听了面色一冷,望着王子进道:“你也看到了?”


  王子进想起自己所见的,缓缓地点了点头。


  两人都是心存疑惑,为何没吃供品的王子进也看到了一样的女人?齐儿又是谁?听这名字似乎是个孩子的小名,难不成在这屋子里,有没长大的孩子吗?


  正在此时,“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房间里的寂静,把王子进吓了一跳,却是这家的丫鬟来叫两人用餐了。


  绯绡神智一清醒,身体也恢复了七八分,他打开房门,望着屋外的景致,突然愣住了,笑道:“蓬莱仙境?”


  “此话怎讲?”王子进不知他何出此言。


  “你看这庭院布置,一池一幽冥,一花一风景,又有薄雾终日不散,便是草木都各成景致,不正是书上写的人间仙境吗?”


  王子进经他这样一提醒,才发现确是这样,只差一只仙鹤在荷花池中翩翩起舞了。


  “不知这家主人是个什么样的想成仙的人物!”绯绡在他耳边悄声坏笑。


  王子进不敢搭腔,与绯绡跟着那侍女往饭厅走去,只见院落后面似乎有一片乌云遮天,再一看,却是一棵极大的槐树,估计怎么也有几百年的年龄了。这样的参天古树,大概只有这样的庭院里才有吧。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饭厅。


  只见长桌之上摆了几副碗筷,一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俊美男子正端坐在桌前等他们。那人估计三十左右年纪,留着长长美髯,头戴碧玉金冠,穿着枣红色缎子衣服,正面带微笑看着他二人。


  “二位公子看来已经大好了啊?在下就是这家的主人,免贵姓郑。”他说着顿了一顿道,“年轻的时候求取功名而不得,教书为生,二位叫我郑先生即可!”


  王子进望着那家主人,只觉得他似乎自有一番风度,不能言说。他急忙上前一步行了个礼:“在下王子进!多谢郑先生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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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绯绡在一边抱拳道:“胡绯绡!”


  那家主人笑了笑,摆了摆手,面带歉意望着绯绡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本来我对医术也略懂一二,可惜只学了皮毛,对于这位胡公子的病,无法加以援手!”


  “小生天生体质比常人强壮许多,现在已经好了,劳烦郑先生挂心了!”绯绡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打量着这郑先生,嘴边带笑,似乎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狡黠神态。


  三人寒暄一会儿就开始吃饭,王子进坐在饭桌上,吃着清粥小菜,一边打量着那郑先生,怎么也不信他以前是个教书的。


  绯绡却只翻肉吃,对他轻笑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果然有想成仙的人物吧?”


  “绯绡!”王子进怕人听到,急忙叫他闭嘴。


  三人坐在桌子上一直无话,绯绡见人声寂静,也不说什么了,一顿早饭吃得压抑而难过。


  “两位看我的庭院如何?”那郑先生指着窗外美景道,估计是想打破寂静。


  “是,是,很美!”王子进连连应声,只是那种美似乎很不真实。


  “其实说来惭愧!”那郑先生嘴上虽说惭愧却面有得意之色,“我近年以来一直在探求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之术,只想摆脱人世凡尘!”


  “那怎么样?”王子进只知历代帝王皆追求不死之术,没有想到这荒山野岭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奇人。


  “王公子,你仔细看看这院落就知道了!”那郑先生笑道,“这里的花不会谢,树木不会调零,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也能一样永葆青春!”


  绯绡却轻笑一声,偏头看那庭院,阳光把他的一张脸映得晶莹剔透,如映月白雪,他嘴角一牵,不以为然:“不老不死,就是得道成仙了吗?”


  “怎么不是?”郑先生笑道,“你看古书中记载,仙人皆能长生不老,那蓬莱仙境也无四季之分,仙人每日生活其中,岁月不会流逝,每日悠然度过,得道成仙,不过如此!”


  绯绡又笑道:“那先生每日生活在这方寸间,对外界不闻不问,日子波澜不惊,不觉得寂寞吗?”


  那郑先生听了,似乎心中郁结,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世上哪有事情能够两全,能永葆青春,得道成仙已是我最大心愿,哪还管得了寂寞不寂寞?”说罢,似乎心灰意懒,拂袖离席。


  王子进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无比落寞,看来绯绡是一句话说中了这郑先生的心事。眼见那院落里薄雾缭绕,荷花池里金鲤戏水,一副繁荣热闹景象,这是假的热闹,还是真的寂寞?永恒的生命,真的就意味着快乐?


  他又想起那大头妖怪的落寞表情,微笑道:“连他家的房子都捱不住了,他也真是厉害!”


  “你说什么?”绯绡凑过来问道。


  “没有什么!”王子进恰好看到丫鬟在收拾碗筷,急忙问道:“请问这家可有小孩?”


  那丫鬟垂首道:“老爷并无子嗣!”


  那齐儿是谁?绯绡和王子进相视一望,满眼皆是疑惑。


  “那可有女眷?”


  “夫人一直重病,老爷不让任何人靠近夫人,只亲自伺候她!”


  夫人?夫人重病?王子进听了一颗心如打鼓般乱跳起来,那婢女口中的夫人,可是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吗?是不是也是那大头妖怪要他多加注意的女人呢?待要再问下去,旁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掩住了他的嘴,王子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到了肚子里。只见绯绡面色严肃,眼角瞥着门外道:“有人!”


  王子进回头一看,那饭厅的门旁站了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儿,长须飘飘,一双眼睛正露着凶光望向二人。


  正是那姓淮的管家。


  两人吃了早饭就回到自己的房里,绯绡似乎已经完全好了,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拔起地上的小草放在手掌中把玩,脸上全是专注神色。


  “绯绡,你又在干吗?”王子进见他在大太阳下晃来晃去,头都被他晃大了一圈。


  “假的,都是假的!”绯绡一身白衣,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分外刺眼。


  “什么假的?”王子进急忙从房里跑出来,也拔起地上的小草,沾了一手绿色的草汁,一切都是这样的真实,怎么说这是假的?






  绯绡一手遮着晃眼阳光,笑着看着他:“今晚我们就去找那个生病的夫人吧,也许就会水落石出!”


  “你已经知道这其中古怪了?”王子进问道。


  “大概吧,只是不知道那叫齐儿的到底是谁?”


  “听起来,像是个小孩的名字!”


  绯绡望着蔚蓝天空道:“我也知道,可是这家并没有孩子啊!”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阵发毛,颤声道:“不会是那小孩死了吧?不然怎么会消失?”


  绯绡却不答话,手里抓着几根轻轻嫩嫩的小草,似乎若有所思,神智刚刚集中,就感觉一股寒冷的视线如胶似漆,紧紧地粘在他背后。他急忙回头一看,身后却是高大的房檐,一枝老槐的枝桠正探过头来,伸展着茂密的枝叶。


  “怎么了?”王子进也回头看去,哪里有一个人?


  “没什么!”绯绡弹落掌中小草,负手走入屋中,笑道,“子进,今日好好休息吧,晚上还有事情要做!”


  王子进精神却很好,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绯绡已然伏在被子上睡着了,桃花的花瓣飘进房里,撒在他白色的衣襟与长长的黑发上。


  王子进望着他那几近婴儿般的香甜睡脸,不禁摇头暗笑,他怎么在哪里都能睡着啊?哪怕是在这怪异的桃源仙境,也能安之若素。


  此时屋外落英缤纷,轻雾缭绕,王子进抱膝坐在窗旁,望着窗外美景和旁边酣睡的绯绡,心中竟隐隐不愿从这里离去。或许让时间静止,也不是一件坏事?


  绯绡一觉睡到下午,晚上丫鬟端了晚饭过来给他们吃,显是那郑先生不愿见他们。


  王子进只觉得怏怏地没趣,看那郑先生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没想到如此小气,只因为绯绡一句话不和,就连饭也不与他们同吃了。


  绯绡却不在意,在一边欢快地喝着酒,吃着鸡腿:“子进,你说今早偷瞧咱们的是谁?”


  “是这家管家,姓淮!”王子进一边吃饭一边答道,“昨夜看起来还是很和蔼的一个老人家啊!”


  “和蔼不和蔼,不是用眼睛瞧的!”绯绡笑道,“你看我和善不和善?”


  王子进看他一张脸孔,虽然俊美无双,眼睛里却写满狡猾,一看就不是善类,不禁摇头不语。


  “可我要是生起气来也是很吓人的!”


  “是啊,有人和你抢鸡吃,你是气得挺厉害的!”王子进抱着饭碗哈哈笑道。


  两人说说笑笑,转眼就是半夜了,此时一轮明月高悬,偶尔有鸟儿的叫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漆黑的走廊中,仅有烛火忽明忽暗,庭院里的花木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窜出来。此时一扇雕花木门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打开,从门后走出两个人影来,黑暗中依稀可见是两个男人的影子。


  “那家夫人在哪?”王子进伸手拿下走廊上的一盏油灯,用手端着照明,“我们为何要先去找她?”


  “一个没有人见过的女主人,你不觉得奇怪吗?”绯绡已经沿着回廊往内院走去。


  王子进左右张望了一下,虽然心中害怕,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又穿过一个庭院,眼前出现了几间房子,看布置似乎是收藏东西的地方。


  “不是这里,去那边看看!”绯绡说着转身要走。


  “等等!”王子进指着一扇大门半开的房间道:“那里好像是书房,我想去看看!”见绯绡不高兴,急忙道,“你先去找那位生病的夫人,我马上就过去!”


  说完也不理绯绡了,端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往那半开的门中走去。那房门中黑漆漆的一片,像是等人踏入的陷阱。


  可是好奇心还是驱使他要去里面看看,那郑先生说他是读书人,不巧王子进也是读书人。但凡天下的读书人,都喜欢把秘密藏在书里。


  绯绡顺着回廊七拐八拐已然走到后院,在这大宅中,似乎有人布下了机关,他也不敢轻易展露法术,所以才用这样粗浅的法子找人。后院的景致已经远远不如前面的庭院,他却像是有灵感一样,径直往一个有着琉璃瓦顶的房子走了过去。





  在黑夜中都能感觉到这屋子里飘出来的死气。这家的夫人真的重病了?那这死亡的味道怎么这样浓?


  他踏在青石砖上,环视左右见无人后,推门就要进入那房中,哪想门却上了锁。真是奇怪,哪有人住在家里还要锁上自己的房门?而且还是从外面锁的?


  他伸出长指拨了一下那亮晃晃的门锁,那门应声就开了。里面一股浓郁的呛人气息迎面扑来,似乎还夹杂着厚重的脂粉味道。他急忙用手掩鼻,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有着帷帐的房间,厅里放着一张八仙桌,与别的房间并无不同。只是过分干净,似乎没有人居住一般。


  这屋子的主人,会是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吗?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好伸手唤出青火,托在掌心。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只见那帷帐重重,屋子里仅有家具,哪有人的影子?他拨开帷帐,往内室走去,刚刚走了几步,就见眼前一张雕花大床,厚厚的深红色帷帐遮住了整张床,床下的踏脚凳旁,放了一双女人的绣鞋。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重病的女人是谁?会是那个人吗?


  绯绡轻轻地伸手掀开布帘,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诧异神色。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放下了帷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望着窗外隐隐透过的月光,只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本以为自己料到七八分,哪想事实却全然和自己想的不同。


  这屋子里,有太多的事无法明白。


  王子进拿着油灯摸到书房里,那书房中棕黑色的书架靠墙而立,在黑夜中带来一种压迫的感觉。


  他一进去就关上了房门,点上蜡烛,急忙在书桌旁翻找东西。


  怎么会没有?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书房中应该有家书。虽然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从只言片语中,或许可以知道一些有关郑先生的事情。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把书桌前的书本都碰落在地上。书房里几乎全是有关药石灵丹的书,看来这家主人真是想成神仙想疯了。


  他一本本地翻着散落在地上的书籍,终于从一本书里找到一张泛黄的纸条。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那泛黄纸条似乎是一张花笺,上面写了两行字: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字迹清瘦端正,似乎是个男人的笔迹,下面的落款有些看不清楚。


  王子进急忙将那花笺凑到烛光下,隐隐可见几个小字:礼部侍郎郑仕齐。


  果然,果然,那郑先生哪是教书的先生那样普通?那样风度翩翩,那样傲于凡人,确实只有朝廷中的官员,而且是专门负责迎来送往,司仪祭奠的礼部侍郎才该有的风度。


  他望着那花笺上的署名,脑海中似有电光闪过,似乎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面如死灰。王子进急忙一口吹灭了蜡烛,连油灯也不拿了,匆匆忙忙地跑出门外。刚刚走出书房,就见漆黑的庭院中有人站在树影中等他,那人白衣如雪,黑发如墨,却是绯绡。


  “绯绡啊,绯绡!”王子进见了他急忙跑过去,“你发现什么没有?那女人是不是那个坟里的女人啊?”


  “回去再说!”绯绡似乎满面愁容,像是有解不开的心结。


  “等等!”王子进慌道,“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什么事?”绯绡问道,见王子进神色异常,双眼发亮,似乎受了什么惊吓。


  “你,你有没有想到小孩子的事?”王子进颤声道,“小孩子除了死了,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消失!”


  绯绡偏着脑袋,似乎隐隐也察觉到这其中玄机。


  只听王子进瞪着眼睛小声道:“小孩子,还能变成大人啊,他会长大的啊!”说完又继续道,“这家主人全名叫郑仕齐,名字中刚好有一个齐字,会不会是那白衣女人口中的齐儿啊?”


  此时树影摇曳,似乎连月亮都隐去了光辉,两人在这时间停滞的院落间,只觉得有太多的事无法了解。


  这里,真的是桃源仙境吗?


  正在这时,只见绯绡突然眼角一斜,把王子进一把拉进树木的阴影里,一只手按在他嘴上。王子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眼前的回廊石阶上,有一双穿着缎子面靴子的脚从二人面前缓缓踏过,卷起一阵风,风夹着尘土扑面而来,他甚至能闻到灰土的味道。如果不是绯绡耳力了得,两人此时定会被发现。






  那人踱着步子,甚为稳重地往后院去了,看那颀长的背影,似乎是这家的主人郑先生。


  绯绡松开按着王子进的手,一把拉住他。两人就借着黑暗,跟在郑先生身后往内院走去。只见那郑先生径直走到一个有着琉璃瓦顶的房前,看了一眼门上的锁,似乎甚为惊讶,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确定没有人,一闪身就推门进去了,跟着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唉!”王子进望着那郑先生隐没的身影对绯绡道,“你看他身手如此敏捷,正当壮年,有什么要别人救助的地方啊?”


  绯绡却摇头道:“子进,现在不可妄下定论,我们肉眼所见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说罢又笑道,“你莫忘了那绿竹村庄,当时你看到的一切皆是幻象!”


  王子进想起以前发生的一切,自己在千山镇遍寻不着的景况,心有余悸,颤声道:“你,你说,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绯绡回头对王子进道,“我们且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吧!”说完,拉着王子进就往那房子方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此时层层树影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眼见着王子进和绯绡一步步接近那房间,又拉开房门走了进去,一双明亮的眼睛中闪出一抹凶狠之色,如嗜血猛兽。


  王子进一路双腿颤抖,万万没有想到绯绡会拉着自己走了进来,他本以为绯绡是要在窗外偷听,哪想他如此大胆。


  一进那屋子,就有一股刺鼻香粉味扑面而来,屋子里挂满层层叠叠的纱缦,似乎要把人埋葬在里面一样。在这样的房子里,怕是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看不清。


  绯绡冰冷的手一直紧紧地拽着他,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大厅,在黑夜中隐约可以听到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


  绯绡转头看他,伸出一只长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要听仔细。那男人声音浑厚低沉,语气中似乎夹杂哽咽。


  “芸儿,芸儿,你听得到吗?我好久都没有听你说话了,我好想念你啊!”似是在对床上的女人诉说衷情。


  王子进只觉得听人说私房话不妥,却见绯绡依旧满脸认真地偷听,只好跟着他一起听了下去。


  越往下听,越觉得不对劲,只听他的话语中似乎隐约可以听到东京汴梁什么的,还有开宝年间的什么事。


  王子进听他所说朝代,立时就惊呆了,此时已是元丰年间,距离这郑先生所说的开宝年间,已经过了近二百年。莫非这郑先生真的有不死之术?


  却见绯绡面色如常,显是人间年号,朝代轮换,在他那里都没有意义。


  “芸儿啊,芸儿!”郑先生继续道,“我的人生少了你,多活这许多年又有什么用呢?”说罢,又无限温柔地说,“我今日已经与淮管家说了,让他尽力医治你,让你早日好起来。他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又有求必应,你定能好起来的!”


  这话一出口,王子进和绯绡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相视一愣,淮管家?这又关他什么事?难道那淮管家,才是这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吗?


  绯绡在黑暗中却突然面色一变,拉着王子进的手,身子斜斜地往旁边一闪。


  王子进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坐在地上,还没等出口询问,就听耳边一阵布帛撕裂之声,一只干枯的手臂居然撕裂帷帐,直取两人后心。若绯绡慢上一时片刻,两人此时就成了串糖葫芦了。


  “来了!”绯绡说着一把把王子进拉到自己身后,只见暗夜里,层层叠叠的帷帐随风慢慢飘摇出不尽的风情。


  这样美丽婀娜的柔软帷帐中,又有什么隐藏在后面,又遮盖了怎样的恐怖?  


  “谁来了啊?”王子进颤声问道,还没等得到回答,就见身边的绯绡似乎发现了什么,身子一窜,就往屋子的一个角落去了,白色的身影立刻隐没在那重重叠叠的帷帐中。


  王子进一个人坐在地上,只听黑暗之中不停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正借着这帷帐与黑暗的掩护,在互相搏斗。他吓得浑身颤抖,急忙手脚并用地往屋里爬去,黑暗之中看不清方向,那帷帐又挡住他视线,再抬头时,却见眼前有个踏脚的凳子,那凳子上面放了一双女人的绣鞋。那绣鞋做得精致而小巧,只是不沾泥土,看起来倒不像是给人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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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到了女人的闺房?王子进站起身,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自己面前正有一张雕花木床,那床上也挂着厚厚帷帐,透出暧昧气氛。


  这就是那夫人的床吗?这床里的,会不会是那白衣的女人?王子进想到那个女人的白色头纱,身上冷汗直冒,颤抖地伸出手,缓缓拉开了挡在床前的帷帐。


  一股腐败的气息随之扑面而来,他一眼看去,只觉得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借着黑暗中透进来的点点月光,可以看到那床上锦缎做的被褥发出的淡淡光泽。那上面躺着一具骷髅,穿着华丽而又绣着繁复花纹的衣服,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那骷髅的云鬓上,插了一个非常精致的金色发簪,上面镶满珠玉,宝光流动,衬得那没有皮肉的骷髅更是凄惨可怕。


  “不,不是,不是她!”王子进颤声道,这个躺在床上的女人,这具骷髅,根本就不是那个自己梦到的白衣女人。虽然不知那女子面目,可是感觉完全不同。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家夫人已经化作白骨,可是那纠缠自己和绯绡,指引他们到这里来的女人又是谁?正在这时,他只觉得颈上一凉,似乎有什么兵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只见黑暗之中一个人渐渐从床边的帷帐中显出身影,手中拿着一柄泛着冷冷光泽的长剑,那人面如冠玉,美髯飘飘,却是这家主人郑先生。


  “你是谁?”那郑先生眼睛里全是恼怒神色,“为何夜探我夫人房间?”


  “这?这是你夫人?”王子进指着那床上的骷髅,这男人真的想成仙想疯了吗?


  “不错!”那郑先生答道,“她现在是这副模样,有一天一定会变成人的,她一定会复活!”


  王子进用眼光扫了一下那床上骷髅,这么个东西就是真的复活了估计也不会是善类,他的胆子也忒大了一点吧。


  只听那郑先生继续说道:“淮管家定有办法,她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与我吟歌唱曲,谈诗论画的!”


  “真,真的吗?”王子进实在不敢多说,毕竟一把宝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争几分志气也不在这一时三刻。


  “自是真的!”郑先生似乎非常生气,眼睛中冒出异光,王子进只觉得自己脖子吃痛,似乎那剑锋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肤,有温热的血流了下来。


  “自我记事起,那淮管家就一直住在这里,他本领很大的,我想永葆青春,他就让我一直不老,我想要桃源仙境,他就让这庭院中的时间静止,薄雾终年不散。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是,是,不算什么!”眼见这郑先生的神智明显不是很正常,他只好顺着他说话。心中暗暗叫苦,绯绡啊,绯绡,你还在外面折腾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刚刚想完,就见一个东西裹着一团红色帷帐打了几个滚就冲了进来,正停在二人脚边。


  “这又是什么东西?”那郑先生吓了一跳,急忙把剑从王子进的脖子上撤了下来,直指着那地上的帷帐。


  那帐子中突然伸出一个人的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就夹住那闪亮的剑锋,再一抽手,郑先生手上的那把宝剑居然脱手而飞,一下就钉在了房梁上,剑柄兀自摇晃颤动。


  王子进见了这人身手,知道必是绯绡无疑了,心中开心异常。


  果然地上的人缓缓站起身来,抖落裹在身上的红色帷帐,露出一头如瀑黑发,一张桃花春风面,眼角带笑,正是绯绡!


   “你,你又是什么人?”那郑先生颤声道。


  “在下胡绯绡啊!”绯绡说着朝他行了个礼,“郑侍郎也太健忘了吧?”


  这话一出口,那郑先生突然面色一变,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浑身颤抖,一步步往后退去,目光涣散,口中喃喃念叨:“对,对了,我是,我是礼部侍郎来着。后来,后来呢?因为追求方术,被同僚奏到皇上面前,就被贬了官,回到自己老家!”他又四处张望,“旅途劳累,芸儿一到我的老家就得病死了,然后呢?然后呢?”他说罢拍着脑袋,“我的记性怎么这样差?好多事都想不起来!淮管家呢?淮管家呢?我有好多事要问他,他在哪里?”



  “你的那个仆人就在那里!”绯绡说着指着身后那重重帷帐,“只是他不敢出来见你!”


  “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郑先生跳脚叫道,“淮管家,淮管家,你快出来吧,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却见帷帐缓缓飘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走出来。渐渐地紫红色的帷帐中显出一个轮廓来,凸起了非常大的一片,好像是个庞然大物渐渐显出身影。接着布帛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从里面走出一个巨大黑影,那郑先生见了,一下坐在地上,颤声道:“你就是淮管家?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王子进眼望着眼前出现的怪物,不禁也吓得呆了。


  只见那怪物身高两丈有余,头颅快要顶到房梁,身上疙疙瘩瘩,四肢如虬枝纠结而成,躯干上凭空多了一双眼睛,却是无头无脸,可怕异常。


  “淮,淮管家?”郑先生指着眼前的怪物,死活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面容慈祥,与自己相伴了许多年的管家。


  “不错,是我!”声音却还是一样的。


  “这样说你是妖怪?”那郑先生惊愕道,“那我呢?我呢?我没有成仙吗?我没有死?是不是也是妖怪呢?”


  绯绡见他忘记往事,急忙插口道:“你好好想想,你是真的没有死吗?”


  这话一出口,那淮管家突然伸出树枝一样的手臂,就往绯绡身上抓去,怒道:“我救了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吗?还不快快离开这里?”


  绯绡一伸手架住它的手臂道:“你要瞒他到何时?让他在这里灵魂得不到超升,当一辈子糊涂神仙就是幸福吗?”


  那怪物听了,似乎触动心事,语气竟带呜咽:“我,我本是这院子里的槐树,因为活得太久,渐渐成了精魅。小公子出生的时候我就守护着他!哪想着后来公子飞黄腾达,全家搬离这里,这房子就空了!”


  那郑先生听着,神情恍惚,他的脑海中又浮现起儿时在这院落中玩耍的情景,那时是多么地开心。自己年少时雄心万丈,想着去一展抱负,出人头地,这才离家向学,最后终于在朝廷中身居要职。可是那又怎样呢?纵使有荣华富贵,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却是在这偏远庭院中度过,纵使死去也不能忘怀的快乐时光。


  却听那槐树继续说道:“我一个人,在这里一站就是二十年,如果没有灵魂还不觉得怎样,有了灵魂却知道了寂寞的滋味。好不容易等到长大了的小公子携了家眷回来,却住了没多久就双双病死了!”说罢,眼中老泪纵横,“小公子,你一心想脱离尘世,得道成仙,我就自私地留下你的灵魂过来陪我,你不会怪老奴吧?”


  郑先生听了,茫然地望着床上的骷髅,对了对了,芸儿一到这里就得了风寒死了,就像憔悴的花,经不住风雨,提前凋谢了。他是那样地的伤心,不久也跟着去了,这一切的一切,是这样重要,他怎么忘了呢?


  他回头朝王子进和绯绡道:“多谢二位相助,不然郑某还迷途而不知返!”朝二人行了个大礼,眼中却有泪水流出。回头朝那槐树道:“我怎么会怪你?你看,是你让我做了一个多美好的梦啊!”郑先生说罢负手道,“来人世一遭,才知富贵如浮云过眼,转瞬即逝,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过于执著于高官厚禄,长生不老,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他望着那窗外明月,过往一切历历在目,自己最快乐的时候,不过是儿时爬到那院落后的老槐顶端的那一瞬。远望长河落日,风景美不胜收,凉风习习,如在天上翱翔。


  原来自己想得到的,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得到了。他笑了一下,回头朝那槐树道:“让我走吧,我已明白所有一切,不能再执迷不悟!”


  那槐树却一下隐没身影,从屋中消失了,似乎不愿与他话别:“拔掉那女人头上金钗,一切皆可恢复如常!”


  王子进听了望向那床上骷髅,头上一枚金钗耀眼,原来那大头怪物口中所说的女人就是指这个死去了的女人。


  一切关键,就在她的身上。


  他刚刚要伸手去拔,斜里却伸出一只手阻住了他,却是那郑先生。他眼角带泪,笑道:“我来拔!”只见他伸手无限爱怜地捋了捋那死尸的如云秀发,笑道,“芸儿,芸儿,昔日这凤头钗是我给你插上的,现在我要拿下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那骷髅黑洞洞的双眼似乎露出几许笑意。


  郑先生见了,点了点头,伸手拔下那骷髅头上金钗。


  王子进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似乎突然间变了天地,屋中帷帐一下布满蛛网,破落得不成样子。再一看,那床上躺着两具骸骨,不知死去多长时间了,皮肉都烂没了,身上只余下褴褛的衣服,其中一具干枯的手掌中还抓着一枝凤头金钗。


  王子进见了,吓了一跳,对绯绡道:“这就是人间仙境吗?”


  绯绡笑道:“仙境与地狱,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两人往屋外走去,只见幻术一去,这庭院破旧不堪,房子几近倒塌,断垣残壁无处不在,池塘早已干涸,院落里杂草丛生,哪里还有一丝桃源的样子。


  王子进望着这破败房子,又想起屋子里的那两具干尸,不由心中郁结,这破落房子,竟成了一个死人的仙境,一个死后还在做的美梦,这是何等讽刺?


  “绯绡!”王子进叹道,“我想岁月的极美,就在于它的必然流逝,是吧!”


  绯绡笑了笑:“子进,说得有道理啊!”


  “原来我会老,也是一件好事啊!”王子进乐颠颠地走出门去,只见大门外面似乎隐隐约约地站了一个带着白纱帽,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这女人,都呆住了,只见那女人脸上皱纹密布,似乎已经上了年纪,她朝二人鞠了个躬,转身就走了,白衣背影又消失在连天碧草中。


  “绯,绯绡,那个是什么?不是屋子里的那个吗?”


  “可能是那郑先生的母亲或祖母的灵魂吧!”绯绡望着那远方消失了的女人,叹道,“虽然死了可是惦记自己的骨肉无法超升,才四处托梦找人助他吧!”


  两人正在说着,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房屋倒塌之声,却是那破旧屋子的大梁年久失修,终于断了,扬起一片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只见那灰尘中缓缓露出一个大大的头来,却是那日王子进所见的大头妖怪。它还是穿着那蓝色的破旧衣服,摆着小小的手,从灰尘中走了出来,一双碧绿大眼睛里全是喜色。它走到王子进面前道:“多谢王公子啦,我终于能下山去玩了!”声音稚嫩,如孩童一般。


  王子进无奈地朝它摆了摆手,那妖怪大摇大摆地走出破落庭院,往山下去了。


  绯绡望着它背影道:“子进,这,这是什么东西?”


  “它说是这个房子的灵魂,一直想出去看看,可是苦于被困,不能得偿心愿!”


  “不,不是!”绯绡望着它棕色的蒜头一样的脑袋道,“我问的是它变的是什么?蒜头吗?”


  “它说它变的是个人!”


  “真的?”绯绡听了不由紧张地摸起自己的脸来,“我没有那个样子吧?”


  “你?”王子进笑道,“你绝色无双,容貌无人能及,是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啊!”


  绯绡听了也不觉是讽刺,甚为得意地走出庭院,笑道:“子进,你还磨蹭什么?莫非真的要在这仙境中做神仙不成?”


  王子进见他白衣胜雪,负手在前面等他,急忙跟着他去了。两人找到马匹,一阵疾驰,将这桃源仙境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绯绡,绯绡,我想到一首诗,唱给你听好不好?”王子进在马上赶路,眼见绿柳如荫,景色宜人,不由雅兴大发。


  “你唱吧,我听着!”


  王子进伸手折了一支绿柳,朗声唱道:“一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绯绡笑道:“你什么时候当农夫了?”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王子进继续摇头晃脑,“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绯绡在一边听他唱歌,不禁摇头浅笑。却听王子进突然提高嗓门,挥舞手中枝条继续道:“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这话甚得绯绡心意,他不由抚掌大笑。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王子进继续提高嗓门,声音变得破落难听,“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子进,恭喜你!得道成仙了!”绯绡听了这句,会心地大笑了起来。


  两人迎着和煦微风,青草芳香,踏歌远去,路上野花点点,美不胜收,一片芳草接天映碧,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这美丽的青绿色海洋之间。


  谁说长生不老,锦衣玉食就是神仙?


  所谓神仙,不过一时心境而已。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地早,深山中更是如此,寒冷挟着山风,与夜幕一起慢慢降临,侵人骨髓。


  一间破败的草房里,生命之火正要熄灭。


  那几成败絮的褥子上躺着一个憔悴的妇人,她面色蜡黄,伸出干瘦的手,摸着一个小女孩的头,那女孩不过五六岁,大概此时也知道自己的母亲已是弥留之际,失声痛哭起来。


  “珠儿,娘要是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地听你爹和大娘的话!”


  “娘,不要叫我珠儿,我不要和姐姐一样的名字!”她说着又哭了起来,好像不太懂她娘嘴里的走了是什么意思。凄厉的哭声从茅屋里传出来,飘落到风里,被阴冷的山风撕碎。


  “鬼叫什么啊?吵得大小姐直害怕!”一个奶娘模样的粗壮妇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比方才屋子里痛哭的女孩大了一两岁的样子,手中抱着一个彩球。


  漏风的木板门被缓缓拉开,门缝里露出一个小女孩脏脏的脸,她头发蓬乱,眼中居然冒着异样神采,在黑暗中看起来很是突兀,把门外的奶娘看得吓了一跳。


  “姐姐,姐姐!”那小女孩笑道,伸出手掌,掌心中隐约可见精亮的珠子,“看,这是娘给我的珍珠!”


  那大一些的女孩却伸出手打了她妹妹的手一下,那珠子一下滚落在黑漆漆的地上,不见踪影。她姐姐看了笑了起来,虽然年纪不大,那笑声却诡异而阴险。


  十年后


  “绯绡,你看这地图!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王子进和绯绡自从走出那大宅,已经在山岭里转了几天,现在似乎又陷入新一轮的迷路中,二人不得不在一个简陋的茶肆里稍做休息。


  “我来看看!”绯绡一把抢过王子进手中的地图,“啊呀,子进,我们走反方向了啊!”


  “怎么反了!”王子进听了心下一凉,怪不得越走越远,原来二人一直背道而驰。


  “我们去江陵应该是一直往下走啊,这个怎么标记的是往上走的!”


  王子进听他说得糊涂,急忙凑过脑袋,却见绯绡把地图拿反了,还在拼命研究,他一把夺过地图:“还是我来吧!”


  旁边卖茶的白胡子老人看了他们一眼道:“二位可是要去江陵府?”


  “不错!老丈知道该是走哪条路?”王子进听了高兴异常。


  “从这条小路下去之后直走,上了大路就能直通江陵府了!”那卖茶老人伸着茶勺为二人指路,仿佛指点江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多谢老丈!”绯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抛到那老人手中,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哎,你等等我啊!”王子进连呼带叫地追了上去,人说动物的血比人的热几分真是不假,他的行动力确实令人佩服,似乎完全不经大脑,全凭本能。两人的坐骑转眼间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简陋的土路上。


  旁边几个商人模样赶路的人,瞪着眼睛望向两人消失的方向,瞠目结舌。


  “老人家,你指的路好像指错了!”其中一个说。


  “啊?”那卖茶老人叫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还一直以为那条路是通向江陵的!”末了又抱怨,“你们知道怎么不说话?”


  “我们还来不及说话,他们就跑了!”


  此时王子进和绯绡的身影已完全在小路上消失,绝尘而去了。


  其中一个商人望着那条小路,面现怪异神色,似乎哭笑不得:“这两个人,还走了一条特别难走的路!”


  “你怎么跑得那么快?我还没有喝够水!”


  “听说江陵有一种鸡非常出名,希望晚饭前赶到,能尝上一尝!”绯绡说着又抽了马匹两鞭,那马如风驰电掣一般冲了出去。


  王子进无奈只好紧跟在他后面,只觉得连日赶路,自己的一身骨头都被颠散了架。






  两人又走了半个时辰,那小路倒是越来越宽阔,就是不见那卖茶老人说的大路。


  “这要到哪里才能上官道?”王子进眼见周围一片崇山峻岭,似乎越走越深入山区腹地。


  “前面有好多人,我们去看看!”绯绡策马上前。


  王子进只见离二人大概十几丈的地方,闹哄哄的一片,人头攒动,比集市还热闹几分。等到二人走进,更是目瞪口呆,只见那路口有几十个和尚和道士在相互对骂。


  一拨是灰色僧服,一拨是蓝色道服,两队人互不相让,说得不亦乐乎。由于是出家人,倒听不到市井间的污言秽语,只听耳边“阿弥陀佛”不断,偶尔还夹杂着“太上老君”什么的。


  “这是怎么了?”王子进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急忙问旁边的一个小沙弥。


  “阿弥陀佛!”那小沙弥道,“回施主,这个村子的人说是要驱邪,本来已经请了我师傅来做法事,哪想着又请了道士过来,我们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还没等进村就在这里遇到了这帮道士!”


  “你们一起做不就行了?”绯绡在一边问道,居然神色坦然,毫无慌张之色,王子进见他那坦然的模样,不由暗暗佩服。


  “阿弥陀佛,施主有所不知,做法事这种事是万万不能起冲突的,怎么能一起做?善哉,善哉!”


  王子进也略有耳闻,似乎佛家讲究一个净字,而道家讲究的则是驱字,一静一动,确实是互相冲突。


  这时见那人群里有一个身材粗壮的老头,穿着似乎很有身份,正带着一干村民,夹在中间吵得脸红脖子粗。


  “那是不是村长?”王子进问绯绡道。


  “不错,看起来是!”绯绡已经纵马过去,“先问问他路怎么走,这些和尚和道士等会再说!”


  “这里妖气冲天!”那人群中一个道士拿着桃木剑正在叫嚣,“西南方向尤甚!”他说着转过剑尖,却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匹骏马,上面一个白衣公子,面容端丽无双,正看着自己笑意盈盈:“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那道士说着收回宝剑,暗骂今日邪门,刚刚这里明明有妖气的,怎么突然就被什么冲散了?


  “请问这位可是村里管事的?”绯绡问那身材粗壮的老头道。


  “不错,是我!”那老头仰头望去,见到绯绡时眼中竟现欣喜之色,似乎是猎人见了猎物的表情,急忙笑道,“不知这位公子可有媒妁?”


  “啊?”绯绡听了一愣,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在下只是问路,这又关媒妁什么事?”


  “怎么不关,自然关啊!”那老头似乎已经完全把那和尚和道士忘在了脑后,说罢,一挥手,“请公子到舍下小坐!”


  “小坐是可以,可是我还有朋友在那边!”


  “你还有朋友?”那老头兴奋得直搓手,“赶快叫他一起来吧!”说罢,叫过来几个家丁替二人牵马,殷勤异常。


  一行人很快就走远,把那和尚和道士抛在路旁,还在打着口水战。


  “绯绡,绯绡,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在马上纳闷道,“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绯绡倒似乎很享受,骑在马上浅笑。


  “那这里的民风也太热情了吧!”王子进望着那一干家奴,似乎把他们二人当贵宾接待,如果问路都能问成这样,那天下的学子都不必攻读书本,只须坐着问路即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们且去看上一看!”绯绡朝他眨眨眼睛,似乎等着瞧好戏。


  王子进懵懵懂懂地骑在马上,被一帮人前呼后拥地围到村子里,只觉得如英雄凯旋一般。斜眼间却见先前所见那锦衣老头正偷眼望着他们,眉眼中满含笑意,神情暧昧异常。王子进与他一对视,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行人走了一会儿,浓浓绿意中,出现了几片瓦房的屋顶,又走了一会儿,屋子越来越多,俨然是一个颇成规模的村庄。


  那村里的人见来了外人,都跑出来看,还有的坐在自家房顶上不停地往二人身上打量。






  “是男的啊!”“还是两个!”“赵善人这次真是捡着便宜了!”


  王子进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不由暗叫不妙:“绯绡,这里的人没有见过男人吗?”


  “不会啊!”绯绡指着那些家丁道,“这不是吗?”


  王子进怎么想也想不通,那帮家丁却拥着两人停在了一个宅院前面。


  那宅院似乎是这个村子里最大的一所房子,有青石台阶、朱漆大门,似乎是乡下的富户住的地方。只是里面种的树似乎太多了一些,白日里影影绰绰地投下许多阴影,把这富丽的宅院映得有些阴冷。


  绯绡一见这院子就呆住了,两人胯下的马到了院子前也突然直立了起来,发出嘶鸣的声音。


  “这,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坐不稳,差点没有被摔下去。


  “子进!”绯绡双眼一直望着这院落道,“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没有啊!”王子进只见眼前郁郁葱葱的树荫,碧绿喜人,哪里有什么?


  “算我多说了!”绯绡说着已经翻身下马,“此地不可久留,等会儿要找机会速速离去!”


  “二位公子请进,请在客厅稍侯片刻,老夫去去就来!”那老头已经引了二人进屋,然后自己一溜烟地往后院走去,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王子进和绯绡坐在客厅里等候,只觉得屋子里相对外面太过阴冷,再抬头望去,屋外的参天大树几乎遮住了一大半的阳光。


  “这树可真多,怎么不砍几棵,人住在这房子里真不舒服!”王子进嘟囔道。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耳边传来一把声音,两人回头看去,却见那老头换了一件宝蓝色的绸缎袍子出来了,头上带着一个便帽,完全不似刚刚的粗野模样。


  “这话怎么说?”绯绡问道。


  “我们这里盛传山鬼的传说,据说上了年纪的大树都是山鬼的耳目,万万动不得的!”


  “哦!”绯绡听了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思。


  却听那老头说道:“在下是这里的村民,免贵姓赵!外人都叫我赵善人,不过是个虚名!”


  “在下王子进,不知赵老伯叫我们二人到宝地有何贵干?”王子进朝他行了个礼问道。


  那赵善人却不答,两只贼溜溜的小眼一直蕴含着笑意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王子进被他看得发毛,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二人还急着赶路,这就告辞了,望赵老先生能帮我们指一条通往江陵的道路!”绯绡也着急要走,估计还惦记着江陵的烧鸡呢。


  “怎么没事?”那赵善人笑道,“老夫叫二位公子过来,就是要招婿的!”


  “什么?”王子进听了,下巴差点跌到地上。


  “不错!”那赵善人异常亲切地走过来,拉着二人的手道,“哎呀,这样地仪表堂堂,风度不凡,我真是有福气啊!”似乎亲事已然定下来了。


  王子进吓得急忙摔脱他的手,颤声道:“不,不,终身大事,还没有经过父母许可,怎能轻易下决定?”


  那赵善人突然面带失望之色,退了一步道:“二位不愿意?”


  王子进和绯绡从来没有这样心灵相通过,两人一起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赵善人似泄了气的皮球,胖胖的身躯一下瘫在椅子上,面现悲哀之色:“我怎么这样命苦啊,我的两个女儿要怎么办?可惜我那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女儿了!”


  王子进听了这话,突然来了精神,正等他再说下去,却听旁边的绯绡问道:“赵老先生如此匆忙招婿,甚至从大路上拉了陌生人回来,怕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吧?”


  那赵善人抬眼看了绯绡一眼:“贤婿啊,看来你不光长得一表人才,脑袋也甚为好用啊!”


  绯绡听他如此称呼自己,一时哭笑不得,还没等出言推辞,那老头却继续说道:“说来话长,我们这村子在深山之中,所以靠山吃饭,一切物资皆来源于这大山之中!”


  王子进听了点了点头,这种偏僻地方确实如此。


  那老儿继续道:“可是山也是有灵魂的,而且还有鬼怪潜伏在里面,我们就叫它们山鬼!以前还是好好的,它们大不了就是捉弄一些砍柴的人,可是,可是……”他说着语气激动,似乎不能自已。




  “可是什么?”


  “可是,近十年来,那鬼怪越来越猖狂,居然要一年进贡一个女孩给它们,不然就会闹山洪或塌方,不知死了多少人!”


  绯绡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皱眉道:“可是山鬼娶亲?”


  “不错!”他说着哽咽起来,“那些女孩子,进了山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尸体都在深山中被发现,还有的连送嫁的队伍都一起消失了!”说罢又抹了抹眼泪,“这村里只要一生了女孩,就急忙说媒,以至于有儿子的人家一下能娶上几个女娃!”


  “你的两个女儿,没有结亲?”王子进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不错,这村里就连三岁的小男孩都结了几门亲家,我那两个女儿又不想找小相公,这才把二位拖了过来!”


  绯绡和王子进听了面面相觑,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眼见这姓赵的老头哭得伤心,这亲事又万万结不得,这般拂袖而去似乎也太过于薄情。王子进一时之间也没有了主意,这庭前大树郁郁葱葱,似乎有灵魂一般随风挥舞着枝桠。


  山鬼?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


  眼前崇山峻岭,连绵不绝,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似乎那碧绿的、深深的树林中,真的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恐怖。


  “绯绡,这该如何是好?”王子进急忙拉了拉旁边绯绡的衣袖。


  绯绡脸上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这种我们也没有办法插手,况且这屋子也不宜久留!”说罢,抬腿就要走了,“子进,我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那,那我们走了,这家小姐怎么办?”王子进不由急道,“难道眼见着她们去赴死?”


  绯绡听了眼珠一转,立时明白他的心意,打趣笑道:“生而为人,早晚都是要见阎王的,也不差这几十年!”


  那旁边的赵善人听了二人的对话,似乎听出了名堂,也不抹眼泪了,一把拉住绯绡道:“贤婿,贤婿,你是不是有办法救小女啊?如果能的话帮帮老夫我吧!”


  绯绡见他老泪纵横,哭得甚是伤心,想他为人父母,又年事已高,这丧子之痛确实是无法承受,他不禁调笑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解决,还要看这位王公子了!”


  “我?”王子进指着自己鼻子叫了一声,那赵善人肥胖的身躯已然扑了过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抓着他的衣襟哀号:“贤婿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子进望着绯绡满是坏笑的脸,又看了看那哭丧一样的赵善人,知道绯绡是将这难缠的皮球踢到自己这边,无奈点头答应:“赵老先生您莫要伤心,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贤婿啊……你真是活菩萨转世啊!”


  当晚,王子进与绯绡受到了贵宾一般的款待。虽然未到江陵,赵善人的厨子还是给他们特意蒸了一只茯苓鸡,待得酒过三旬,王子进还是不见这家女眷露面,心下不由失望。


  “绯绡啊,你说这家的小姐长得美不美呢?”王子进回到客房,望着那摇曳的烛光开始遐想。


  “世间女子,美女本是少数,哪那么巧会在这山沟里遇到一个绝代佳人?”绯绡似乎不以为然。


  王子进在灯下看他,肤白胜雪,五官如画,确实脱尘出俗,一时不由心灰意懒,难道自己真的要找一只妖精才行?


  两人正说着,却听庭院里有人走动的声音。那人似乎穿着厚厚的衣服,以致走动时发出裙角曳地的声音。


  “是不是这家小姐出来了?”王子进心中暗道,便将窗户推开一点,只见外面秋风乍起,树影婆娑,天上一弯新月不甚明朗,庭院中青石板上反射出暗暗的光泽,哪里有什么人?


  “子进,不要看了!”绯绡从旁边过来一把拉上窗户,正色道,“我刚刚进这屋子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还是一切小心为妙,少惹事端!”一脸的严肃已完全不似刚才的调笑表情。


  王子进缩了缩头,打消了猎奇的心思,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就各自睡去。


  山里的夜晚异常沉静,窗外偶尔传来似野兽般哭嚎的声音。王子进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只觉得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深山之中,真的会有山鬼吗?如果有的话,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迷迷糊糊,伴着树枝摇动发出的“沙沙”声,进入睡梦中。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又传出方才听到的走动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次听得清楚了,似乎真的是个女人,脚步碎缓,不徐不慢。


  王子进想到绯绡的叮嘱,缩在被子里不敢探头。这是什么样的女人?会在这夜晚里出来走动?最终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听到那声音越来越近,他急忙翻身爬了起来,刚好看到一个人影映到自己的窗前。


  他小心地拉开窗户看了一眼,只见黑暗之中一个女人的背影,正慢慢地在走廊里往前走。那身影窈窕,穿着的衣服也甚是华美。那女人黑发如云,一扭一摆地消失在黑暗的走廊尽头,拐了个弯,不见了。


  这里是客房,看来这家还有别的客人,不过怎么没听那赵善人提起?


  过了一会儿,他见没有什么奇怪,就又去睡了,这一夜再无异事,睡得安稳舒服。


  次日一大早,王子进和绯绡就被请到客厅,那赵善人已经在大厅端坐着等候多时了。


  此时天色已明,庭院中的参天大树看起来不似前日那般阴郁,绿油油的树叶在阳光的辉映下如翡翠一般晶莹美丽。


  “不知赵老先生找我们何事?”


  绯绡的眼珠转了一下又笑道:“今日是初五,是不是那娶亲之日接近,赵老先生找我们商议对策?”


  那赵善人听了急道:“不错,正是如此。后天就是初七了,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就会有正当年的小伙子来接新娘,再将花轿抬到深山里一处断崖旁,还要准备一些供品,一起送给山鬼!”


  “然后那些送嫁的人就回来吗?”王子进问道。


  “不错,就像一般的人家嫁女儿一样!”那赵善人说着又面现悲哀之色,“只是这女儿嫁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是决定了哪位小姐出嫁?”绯绡在一边问道。


  那赵善人听了,急忙对旁边的佣人道:“去把二位小姐请出来!”


  “不知这小姐们长得美不美?”王子进在一边朝绯绡挤眉弄眼。


  绯绡却瞪了他一眼,似乎毫不关心。


  过了一会儿,从内室走出两个女孩来,都是十几岁年纪,一个稍大一些,穿着嫩黄衣裳,姿容艳丽,身材高挑,宛如牡丹。另一个则面色略见苍白,容貌清秀,似乎带着一点病弱的气息。


  “这就是我的大女儿,名唤珠玉!”赵善人接着指向那年纪小一些的道,“小女儿珠喜!”


  那叫珠玉的女孩似乎甚为大方,一双明媚的大眼打量着二人,最后停在绯绡身上,眼神久久不能移开。王子进在一边见了这情形不由心下一寒,不要从山鬼娶亲变成狐狸娶亲就好。


  “那,那这次出嫁的是哪位?”


  却见赵善人面现愁容,似乎拿不定主意。


  “爹,你不要发愁了!”那身体似乎不大好的珠喜张口说话,声音婉转好听,“女儿愿代姐姐出嫁!”


  “珠喜!”那赵善人听了,似乎甚为愧疚。


  “不要紧!”女孩说着笑道,“反正就算我不说,也是我出嫁,什么时候见好事轮到我头上?”


  旁边站着的珠玉听了,一张艳丽的脸一下就布满阴郁:“真是没有教养,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话!”


  那叫珠喜的女孩听了,却不答话,只是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内室。


  “真是不好意思,让二位见笑了!”珠玉说着愧疚地笑了一下,笑容明媚,却是个美人。


  “珠玉,你也赶快回去!”那赵善人似乎没有想到两姐妹会在外人面前吵起来,面上似乎挂不住。


  王子进和绯绡见这两姐妹这般言行,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那赵善人继续说:“既然珠喜愿意,那么明日就让她准备准备,代姐姐出嫁吧!”语气虽然沉重,却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


  王子进和绯绡退出大厅后,不由心寒道:“这家人真是偏心得厉害,也不怪那做妹妹的生气!哪有爹眼看着亲生女儿去送死是那样一副表情!”


  “子进,人的感情我们是摸不透的!”绯绡听了摇头道,“这世上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唯有人心,却是无影无形,无法捉摸!”又看了看远处的巍巍青山,叹道,“最险恶的东西,又哪里是什么鬼怪呢?”



  王子进听他说得有道理,也跟着连连点头。这家人似乎关系复杂,姐妹俩又互相仇恨排挤,确实出人意表。


  “你要怎么办?”王子进回房后问绯绡,“跟着那送嫁的队伍一起去吗?”


  “不错!”绯绡趴在窗棂上,抬眼望着那窗前如乌云遮顶一般的绿树,“我应该会去的!倒要看看山鬼是什么样子!”


  “那我呢?”王子进问道,“我也想跟你去!”


  绯绡听了上下打量他一番:“再说吧!”


  “为,为什么这样说啊?”王子进看他那眼神,分明就是看不起自己。


  却听绯绡慢慢道:“子进,山里云深不知处,是否隐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也不敢说!”说罢笑道,“又怎么能让你跟着我去冒险呢?”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愤然拉开门走了出去,怎么会这样?不管怎样的危险,两人不是都在一起的吗?他怎么会想着把自己撇下呢?不是嫌自己无用又是什么?他气冲冲地走到外面的庭院里,还没等心情平复,却听耳边有草笛悠扬的声音,丝丝入耳。


  再一看,却见一个穿着浅绿色衫子的女孩歪靠在一棵大树旁边,双手拿着一根嫩草,神情专注,双唇微动,在吹那草叶。


  正是早上看到的妹妹珠喜。


  王子进见了不忍打扰她,刚刚转身要走,却听耳后传来一个婉转好听的声音:“王公子吗?这是要去哪里?”


  见她发现自己,王子进只好无奈地转过身来:“小生四处走走,不想打扰了小姐!”


  “不要紧,我也正想找个人说会儿话!”珠喜说着抱膝坐在草地上,神情仿若没有长大的少女,偏着头,扁着嘴,似乎很不高兴。


  王子进见了,想到早上所见,不由对她心生怜意,坐在她旁边安慰道:“你不要害怕,我那朋友本事大着呢,定不会让你有危险!”


  “是吗?”那珠喜听后勉强笑了一下,“可是以前的女孩没有活着回来的!”


  “我和你拉勾!”王子进说着伸出手来,“你定能活着回来!”


  珠喜却摇摇头:“王公子,就算你的朋友本事再大,也不过助我度过一劫而已!”说罢望着那葱翠的大树道,“这个家里,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就连爹都不喜欢我,活着还有什么幸福?”


  “为什么?”王子进奇道,“你不是你爹亲生的吗?”


  “我是二娘所生的!”珠喜苦笑道,“你听过哪个二娘的孩子被人重视?我出生就没有名字,到了该请先生的时候才勉强给了我一个名字!”她虽然笑着,面色却甚是凄婉。


  王子进听了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母亲地位不高的话,孩子更是可怜。


  “姐姐也对我恨之入骨,巴不得我早日死了才好!”珠喜狠狠道,说这话的时候面露凶光。


  “怎么会呢?”王子进疑道,“令姐似乎知书达理啊!”


  珠喜却笑了一下:“我也不知过两天是死是活,不然也不会说这些给你听!”说罢,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王子进也觉得自己一个外人,确实是不好打听别人家里的纷争,便指着那眼前回廊问道:“客房那边,是不是还住了一个客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珠喜笑道,“多谢你了,王公子,和你说了一番话我心里舒服多了!”说完朝王子进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王子进见她穿着浅绿色衫子,似乎要被树影吞没,心中不由难过。外人只见这小姐锦衣玉食,又怎么能想到这庭院深深中还有这许多痛苦呢?这小小年纪的珠喜,与其说是自己自愿出嫁,还不如说是被自己的姐姐和爹爹逼着赴死,又是何等可怜?


  他一个人沿着回廊转回屋子,一抬头,就看到前晚那女子走过的道路。


  当晚她似乎拐了个弯,就消失在回廊尽头,可是怎么就没有看到她是往哪个方向拐的弯?王子进一边寻思,一边沿着回廊往前走,走到尽头却是一堵墙壁,厚厚的青花石的砖墙,泛出隐隐的绿色。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那个穿着淡红色衣服的女人,明明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啊?左右都是木质栏杆,也不可能跨过去啊?或许那女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自己梦中所见罢了。


  那石头是如此地真实,触手冰凉。他百思不得其解,缓缓走回房间。


  房里绯绡正凭窗而坐,白衣如春日梨花,不惹尘埃,他面色带着一丝忧虑,似乎有什么愁事,见他回来,美目顾盼:“子进,你回来了!”


  王子进本来心中难过,但是听了那珠喜的一番话,竟而觉得自己无比幸福,缓缓道:“绯绡,你不要为我担忧,我不去就是了!”


  绯绡听了微微一笑,脸上如春花绽放:“我只是不明白一件事,所以才不敢让你去赴险!”


  “什么事?”


  却见面前的绯绡虽面带笑意,眼光却如刀锋一般冰冷:“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陷阱!”


  “会有什么事?”


  绯绡望着窗外的参天大树道:“因为山鬼是不能娶亲的!”


  王子进听了一头雾水,那这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又是什么,山鬼为什么不能娶亲?


  “因为她是女的,山鬼是女的,又如何能娶亲?”


  王子进听了这话,一时呆住了,眼前绯绡俊俏的五官带着一丝冷冷表情,似乎不是玩笑。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二人都成了人家的棋子?被人利用?


  转眼间娶亲之日将近,赵善人家杀猪烹羊,闹得不亦乐乎。


  王子进望着满屋的人来来往往,忙来忙去,一副热闹非常的景象,似乎不像演戏,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绯绡,你看他们的排场,似乎不像假的啊!”王子进转身回房,关上房门。


  绯绡似乎事不关己,手持着玉笛,兀自坐在窗前吹奏,听他这样一说,抬起头来:“不管怎样,机关算尽终究会露出马脚,我们只要耐心等待便是!”


  王子进听了叹了口气,可怜那小女孩珠喜,全家如此热闹非常地张罗,不外是要送她去赴死。想她小小年纪就受尽家人白眼冷遇,死的时候倒要敲锣打鼓地庆祝,不免替她伤心。


  “子进,你在想什么?”绯绡见他不说话,斜眼微笑着看他。


  “没有什么!”王子进坐在桌旁倒了一杯茶喝。


  “你可是在可怜这家的二小姐?”绯绡望着窗外景色,微笑道。


  王子进听了一愣:“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亲口对你说她身世可怜,受尽欺侮,你这样心善,怎么不会同情她?”


  “你,你都听到了?”


  绯绡转过头来笑道:“子进,我说过这里很是古怪,又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四处乱转呢?”


  王子进听了伸手挠了挠头,想他昨日本是负气出去,哪里想到绯绡居然不放心地跟踪他,心中不由开心无比。


  “子进!”绯绡望着他继续道,“不要只听一面之词!此事远远没有这样简单!”


  王子进听了这话,立时愣住了:“难道,难道你的意思是珠喜在撒谎?”


  绯绡听了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道:“人心深不可测,我们只须耐心等待,一切都能水落石出!”说罢,伸手拿起玉笛,按在唇上,又闭目吹奏起来。


  此时已近黄昏,王子进呆呆地望着倚窗吹笛的绯绡,在树影的映衬下,他素白而单薄的身形似乎要被吞没在这一片浓翠之中。


  也许自己是错的?眼见绯绡这次如此没有把握,他不由后悔异常。为什么在那土路上没有出口拒绝那赵善人呢?为什么在绯绡当初要走的时候自己要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呢?


  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不是自己优柔寡断,滥发善心,他们又怎会卷入这样的事情当中?


  绯绡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所吹的曲子都是平和喜乐的一类,似乎在默默地安抚他。两人一直无话,转眼间天色渐晚,天地之间一片黑暗,似乎只有柔和而优美的笛声,在秋日的天空中蔓延开
十二、
绯绡一转身,收回长刀,对那巫师道:“此番饶你一命!”说罢看了看那焚着的香炉,点点香火忽明忽暗,“待到香火灭了之前,你自己想办法吧!”
那巫师听了,突然凄厉的叫了起来,“公子,公子,救救我啊,我只会施术,不会破术啊!”
绯绡却健步如飞,几步跑到那花轿前面,一掀轿帘,里面露出珠喜那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脸来。
她见了绯绡,颤声道:“胡公子,这,这是怎么了?”
“跟我走!”绯绡一把把她拉出来,牵了白马,抱着她一起上了马,两人一骑飞快的往山下奔去。
珠喜只觉得马背上颠簸得难过,耳边的风声不断呼啸,颤道:“胡公子,我们得救了是吗?”
绯绡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默默的点了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珠喜靠在他怀里,脸上泪水纵横,“老天终于可怜我一回,能让我继续活下去!”说罢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我就说,穿着这样漂亮的衣服,我又怎么会死呢?”
仰起小脸又问道:“胡公子,我是不是很漂亮?”
绯绡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又缓缓的点了点头。

珠喜似乎非常开心,靠在绯绡温暖的怀里,幸福无比的望着头顶不断倒退树枝,谁说人生不是美好的呢?那巍峨的,如巨人一般的大山,此时看来也不觉得那是可怕的了。
她又抬头看了看绯绡俊俏的脸,秀气的下巴,突然觉得心中无比平安喜乐,竟然隐隐希望这山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此时天色已暗,王子进点着了烛火,在灯下翻看著书籍。这些书似乎要告诉他什么,可是他又偏偏找不到事情的线索。
烛光不甚明朗,忽明忽暗,他伸手挑亮蜡烛,却一不小心碰翻了烛台,那蜡烛无力的委顿在地上,烛泪洒了一地。
王子进只觉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他急忙摸索着去找滚在地上的蜡烛,似乎在墙角的某个地方。
正在摸索中,却听耳边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一个人影已经闪了进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黑暗中刀光一闪,一个闪亮的弧形就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了。
“哇哇哇!救命啊!”
王子进叫嚷着钻到桌子底下,吓得手脚发软,这到底是谁?怎么会对自己下杀手?

还没等想完,那人的尖刀就又朝着他隐身的桌子下面插了进来。
眼见刀锋尖利,无处可避,他一着急间,一下站了起来,随手抄起梨木椅子,就往那人头上砸了过去。
椅子带着风声呼啸着飞出,那个人似乎身材身材矮胖,在地上打了个滚让开攻击。
王子进扔完椅子,只觉得手臂火辣辣的生痛,似乎被刀割了一道口子,急忙夺门而出。

庭院中漂散着树林中才有的清新气息,他死里逃生,大口的喘着气,还没等心情平复,就听黑暗的夜色中,突然有人在他的身后说了一句话,“王公子,你的书看完了?”
王子进战栗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正站着珠玉,她还穿着白日里的那件淡红色的衣服,站在朦胧的夜色中,看起来甚为可怕。
“珠,珠玉!”王子进急忙回头看向书房,刚刚追杀自己的那个人并没有跟出来,“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过,我是这家的大小姐,我怎么不能在这里?”珠玉说着笑了一声,摆动着款款的腰肢就往王子进的方向走了过去。
此时王子进只觉得心脏狂跳不已,手臂上的伤口似乎还在流血,可是他都无暇管这些事了。
因为珠玉的身后,分明的站着另一个女人,一个也穿着淡红色衣服的女人。
那个女人没有抬起头,看不清眉目,只能隐约的看到她带着阴森笑容的红唇,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那、那是谁?”王子进抬手指着珠玉身后的女人颤声道:“跟在你后面的,是谁?”
“王公子,你当我是孩子吗?”珠玉阴笑道:“以为我会上你的当?”说罢,手一翻,就从袖口里拿出一把匕首来,要往王子进的心口刺去。
“莫要怪我,只能怪你自己非要进那书房!”
王子进眼见珠玉的脸孔狰狞,明晃晃的匕首就要刺向自己,刚刚要抵挡,就见那站在珠玉身后的女人一伸手就拽住了珠玉的手臂。
“啊?”珠玉吓得浑身一抖,回头一看,脸孔都白了,“你,你不是坐上花轿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说我走了?我,一直都没走!”那个女人缓缓的说道,语气倒像是没有生气的叹息,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漂浮。
王子进这才看清那夜色中的女人的脸,每晚踩着细碎的脚步踏入自己梦境的就是她。
她一张脸惨白,头发乌黑,眼神空洞,在额角有一个三角形的伤口,皮肉外翻着,甚为怕人。
可是那鼻子,那眼,那带着一点菜色的消瘦脸庞,让他想起前日那坐在绿树下吹草笛的一个女孩。
那时她眼波流转,笑意盎然,穿着翠绿的衣服,吹着轻快的曲子,怎么不过两日就变成了这样?

这个女人,分明就是珠喜,那今早坐着花轿离家的珠喜。
十三、
接着那女人手臂一长,一把就掐住了珠玉的脖颈,“你杀了我,我也要你去死!”
“珠喜,珠喜,放过珠玉吧,她并不是故意要杀你的!”那漆黑的书房中突然跑出一个肥胖的人来,脸上肌肉纠结老泪纵横,正是这家的主人赵善人。
他说着就要扑过去拉开那个女人,可是一看到那个女人带着伤口的脸,又停在原地不敢动了。
王子进这才知道方才在书房中要追杀自己的正是那赵善人。
怎么会这样?王子进望着这父女两个,怎么他们都要杀了自己,只是因为自己进了书房?那书房中,又有什么?
却见那被掐住脖颈的珠玉,渐渐眼白外翻,脸色青白,似乎就要没有命了。
那个掐着她脖子的女人,脸上始浮现出一丝浅笑来,那是冷冷的,不带着生气的笑容。

正在此时,突然斜里飞出一只碧绿玉笛,一下就打在那个女人的后心,她立刻就松了双手,手中的珠玉,就如一团破败的棉絮,倒在了庭院的草地上。
“绯绡?你回来了?”王子进一见这玉笛,心中不由高兴万分,知道绯绡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却见远处的回廊中缓缓走来两个人影,一个白衣如雪,长发飘飘,另一个娇小玲珑,穿着一身红色嫁衣,正是绯绡与珠喜。
王子进望着绯绡身边跟着的珠喜,不由愣住了,眼见她笑靥如花,眼见她生气勃勃,那这个穿着淡红色的裙子,如鬼魅一般的女人又是谁?
那赵善人见了珠喜与绯绡走过来,又看了看那似乎悬浮在夜雾中的红衣女人,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珠喜欢快的跑了过去,到赵善人面前道:“爹,爹,你看我回来了,你高兴吗?”
那赵善人见了她,一把把她推开,颤声道:“你,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早就死了,在两年以前就死了!”
珠喜被他推得一下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那个穿着淡红色衣服的女人,一下就呆住了。
这个女人是谁?怎么和自己长得这般像?她的头上为什么会有伤痕?难道自己真的死了?
她回头朝绯绡诧异道:“胡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死了吗?可是为什么会有两个我啊?我不是还活生生的吗?”
她满蕴着泪水的双眼望着绯绡,“是不是,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是不是啊?”
绯绡见了,缓缓的走到她面前道:“珠喜,你看开一点吧,你是已经死了,已经两年了,只是你自己尚未察觉!”
“不,不会,怎么会?”珠喜慌忙摇头道,“那,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和我长得那么像?”
王子进也用探询的目光望着绯绡,希望他能解释自己心中的迷惑。

“那是你的怨恨啊,珠喜!”绯绡望着那个薄雾中的女人,“你死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因为你忘了自己已死,所以才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记得的女孩,而另一个记得自己已经死亡的你,就变成了一个怨鬼!”
“不错,不错!”珠喜说着目光迷离,“是的,我好像有些想起来了!”说罢,抬头望了一眼赵善人道:“爹爹,你什么都知道是吗?所以才想通过山鬼娶亲的事把我送出这个家?”
赵善人抱头哭道:“珠喜,珠喜,不要怪爹爹啊,你和姐姐因为一些琐事发生争执,结果姐姐失手误伤了你,我怕又陪了你姐姐一条性命去,没有报官,和你姐姐偷偷把你的尸体藏了起来!”说罢脸上带着恐惧的神情继续道:“哪知,哪知你居然在第二天早上又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走到我们面前!”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我受不了了,你的尸体明明都已经藏起来了,可是你又活着回来,这两年间我没有一日睡了好觉的!”赵善人说着哀号一声,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珠喜听了,望着那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眼神迷茫,“这就是我死的时候的样子吗?”她说着哭了起来,“我全都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好喜欢姐姐的这件衣服啊,就偷偷的试了一下,结果被姐姐发现,争执中我的额头磕在了桌角上,就这样死了!”说罢望着绯绡道:“胡公子,帮帮我吧,我要怎么办才好?”

绯绡望了一眼那死尸一样的女人,她青白的眼睛还死死的盯着那昏厥在地上的珠玉,慑于绯绡的力量,不敢造次,摇头对珠喜道:“你只要去除心中怨恨,自可以得到解脱!”
“我,我怨恨什么啊?”珠喜缓缓道,“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名字,那个时候家里人都叫我‘杂种’,因为我娘是个下人,并没有地位!”说罢又笑了一下,“那个时候别人问我的名字,我还说我叫‘杂种’呢。后来请了先生,才给了我名字,可是还是随着姐姐的!”
她眼望着倒在地上的珠玉哭道:“这些我都不怨恨,都不怨恨,就连她杀了我也不怨恨,我唯一怨恨的是,母亲临死以前留给我的东西,她也要夺去!”
“那是什么?”王子进按着伤口过来问她。
“是珍珠,好美的珍珠!”珠喜望着王子进答道。
“珍珠?”王子进听了一愣,回头望向绯绡,珠喜的母亲是个下人,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那珍珠,又是什么?

十四、
“子进,你不要紧吧?”绯绡此时方看到他的伤口,急忙走了过来。
“不要紧!”王子进疑惑的看着他道:“她说的珍珠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绯绡俯身过去,问珠喜道,“那珍珠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是圆圆的,软软的,可是掉到雪里就再也找不到了!”
绯绡听了笑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伸手到草丛中,似乎抓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对珠喜道,“伸出手来,我给你珍珠!”
“真的?”珠喜说着伸出小小白白的手掌,摊开手心,等着绯绡给她东西。
绯绡的长指一松,一把细碎的光芒洒了下来,珠喜只觉得掌中一凉,手心中竟然聚集了几颗闪亮的珠子。
“这,这是露水!”她望着手中的水珠颤声道,脸色跟着一变。
“不错,多年以前你母亲留给你的,怕只是她的眼泪,只不过你年纪太小,记成了珍珠!”
珠喜望着手中的夜露,颤声道:“不错,不错,我说贫穷的母亲怎么会有珍珠留给我,我居然为了这莫须有的事情,怨恨了这许多年!”
说罢仰天笑道:“就为了这眼泪,死了以后还念念不忘,不能超升,这是多么的好笑啊!多么的有趣啊?”她笑中带泪,声音凄惨。

那穿着淡红衣裳,一直站在珠玉旁边的女人,此时缓缓的低下头,款摆着腰肢,走入淡淡的夜雾中,直往大门的方向走去了。
“她怎么走了?”王子进问绯绡道。
“珠喜心中恨意已除,她自然就消失了!”
珠喜望着那女人消失的方向,朝二人做了个万福道:“多谢二位公子,珠喜也要走了!”
“你,你要去哪里?”王子进急道,只觉得这珠喜太过可怜,想到她的遭遇,心中不由难过。
“我不想超升了,做人太辛苦,只愿在这青翠的山里,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她又朝二人鞠了一躬道:“望二位公子能找到我的尸骨,好好安葬,这是珠喜最大的心愿了!”
“你这样不超升转世,根本不是办法啊!”绯绡见了劝道。
珠喜回身望着远处幽幽的青山道:“我活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快乐,死了以后倒是找到了一生中最喜乐平安的时候,这山中,有我太多的回忆!”

在那黑暗的山林中,在凛冽的山风中,是谁带着自己纵马狂奔?又是谁?用温暖的怀抱保护着自己?那是她第一次被人重视,被小心的保护,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自己要变成风?还是变成雨?永远的在这青翠深山里面,这美丽的树林中央,守护着那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的回忆。
王子进眼见珠喜的身影慢慢的变淡,最后消失在浓重的夜雾中,他急忙要去挽留,却只抓了一把湿润的水滴。
这是什么?掌中湿湿冷冷,在夜色中泛着炫目光泽,真的只是夜雾?还是一个女孩伤心的眼泪?
“绯绡,绯绡,她走了吗?到哪里去了?”王子进急忙回头问站在自己身后的绯绡。
绯绡眼光冷峻,望着远处那如剪影一般云雾缭绕的群山缓缓道:“这山里,本来是没有山鬼的,现在倒是有了!”
“你是什么意思?”

还没有得到回答,却听见地上传来一个女人呻吟的声音,却是珠玉醒了,只见她头发蓬乱,目光涣散,抓着赵善人的手道:“爹爹,爹爹,我做了一个好好玩的梦啊,呵呵,好好玩的!”
“珠玉啊,珠玉啊,已经没有事了,爹爹对不起你们俩,都是爹爹的错,才会闹成今天这个局面!”
却听珠玉笑道:“珠喜呢?珠喜呢?我要和她玩游戏呢?”还拍手唱道:“小彩球,蹦蹦跳,姐妹淘,乐逍遥!”显是已经疯了。
那儿歌欢快而轻松,珠玉摇头晃脑的唱着,“姐妹淘,乐逍遥……乐逍遥……”
王子进望着珠玉那痴痴傻傻的一张脸,心中只觉得难过万分,难道她也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不堪重负,以至于记忆回到童年时刻?
“子进,我们走吧,还要找了珠喜的尸体出来!”绯绡说着拉着王子进远离那两父女。
王子进想起夜夜梦到的女人消失的那面青石砖墙,又想起自己摸索到书房墙角的时候,那进来砍杀自己的赵善人,缓缓道:“我知道,尸体在哪里!”

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在那书房的墙壁中吧,所以珠玉才会那样紧张自己进去看书,所以在自己找蜡烛的时候他们父女要杀他灭口,皆是因为他们误会他已经发现尸体。

十五、
次日,这小小的村子便被流言包围,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奇怪的事情。那赵善人家的墙壁中,居然发现一具女子的干尸,听说就是二小姐珠喜。
而大小姐珠玉,却在一夜之间疯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找自己的妹妹玩耍。以行善闻名的赵善人也被官府来的人带走。
去送亲的巫师也没有回来,后来尸体在山中被发现,死的时候身边爬满了蚯蚓,面色狰狞,似乎是被吓死的。

王子进和绯绡此时已经纵马远离村子,两人又到了岔路口上。
“走哪条路能到江陵府呢?”王子进望着眼前纵横交错的道路,又迷茫起来。
“我来看看地图吧!”绯绡拿起地图,看了起来,手指天空道:“子进,我们该往上走啊!”
王子进见了无奈摇头,正在踌躇间,只见路边坐了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孩,正笑着望向二人。
“二位公子,去江陵的路,便是那条!”那女孩伸手指着其中一条路笑道。

王子进望着那女孩明媚的笑脸,不由愣住了,似曾相识,又如此陌生,他记忆中的那张脸,何尝绽放出如此快乐的表情。
“多谢小姐了!”绯绡抱拳朝她微笑了一下,纵马走上了那女孩指引的道路上。
王子进急忙紧跟在他后面,再一回头,两人身后只有马蹄卷起的烟尘,又哪里有什么红衣的少女了?
“绯绡,绯绡,那是什么?”王子进问道。
“可能就是山鬼吧!”绯绡说着望着身后巍峨的青山,叹道“本来山中是没有鬼的,倒是人的怨恨,造就了山鬼!”
“也许有了她,这山上就不会再有祸事发生了吧!”王子进叹道,“看她的笑容,不管能不能超升,她幸福就是好的!”
“不错!”绯绡说着快马加鞭,已经走在前面,“快乐与幸福,本来就没有什么定义!”
王子进见他背影渐远,急忙跟上,两人的坐骑很快就卷着烟尘,消失在土路上。
把这青山,这绿水,这小小村落,这遥远的怨恨,都抛到了身后。
两人见眼前道路野花点点,清风宜人,不由一路高歌一路行。

王子进心中郁结渐渐消失,耳边似乎又传来细细的草笛声,那是谁家的少女,凭靠在绿柳下,穿着如草色般青绿的裙子,在吹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山鬼娶亲 完
尾声 雪里春

一、“绯绡,绯绡!我们为何要如此着急的赶到江陵啊?”王子进与绯绡二人此时已经到了江陵府,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绯绡但笑不语,望着街上的人群,似乎在看一场热闹的好戏。
“这里怎么这样多的人?是有集市吗?”街道两旁,更有人家张灯结彩,还有商铺挂了大红灯笼出来。
“此时已近十五,江陵会有一个传统的游园灯会!”绯绡说着语气淡然,“我只是想带你看看而已!”
“你知道我爱凑热闹?所以着急赶路来带我看灯会?”王子进异常高兴,急忙纵马走在头里,朝绯绡招手道:“绯绡,绯绡,我们再去找有锦缎被褥的客栈啊,住下了晚上看花灯!”
绯绡远远的骑着白马立在人群中,俊秀的一张脸上似乎有着清冷的神色。
王子进却浑然不绝,依旧笑着招呼着他。

两人找了客栈投宿,又特意去饭馆吃了江陵有名的烧鸡,王子进许久没有来到大城市,看到眼前热闹景象,心中高兴,不由多喝了两杯。
只是绯绡似乎心情不佳,他奇道:“绯绡,吃鸡的时候你不是最快乐吗?怎么今日愁眉不展?”
绯绡朝他笑了一下,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缓缓道:“子进,你知道,江陵的灯会为什么这样有名?又为什么有这样多的人千里迢迢的来看花灯吗?”
王子进又喝了一杯酒摇头道:“不知道!”
心中不由纳闷,眼见绯绡甚为不对劲,这灯会又关二人什么事了?
“子进!”绯绡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道,“其实我来这灯会,是来送一个人回去!”
“什么人?”王子进听了不由一愣,怎么没有见他提过。
却见绯绡的俊秀的五官如雕似画,不带一丝感情,慢慢说道:“据说在灯火之中,会接通生人与死地的道路,更会有人的灵魂被美丽的花灯吸引,前来观赏!”
“哦!”王子进不再说话,心下不由凄然,莫不是这几日旅途劳顿,把他累到了?
“只有那个时候,迷失的游魂才有机会回到他真正在的地方!”
王子进望着他落寞的表情,只觉得心中难过,安慰他道:“绯绡,不管你送什么人回去,不是还有我吗?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是吗?”
“子进,不说了,我们喝酒!”绯绡轻笑了一下,眉宇之间却依旧有掩不住的悲哀神色。
“好,喝酒!”

“子进,认识了你,我真的很快乐啊!”此时窗外的树叶已经被染上了淡淡的秋色,绯绡望着那已现萧条之色的虬枝叹道。
“我也是啊!”王子进突然豪兴大发,又倒了几杯酒喝了下去,“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王子进的一生还有什么意思?”
“子进,我们再喝酒!”绯绡抬手又斟了一杯酒给他。
“新丰美酒斗十千,相逢意气为君饮!”王子进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觥筹交错,不知喝了多久,王子进终于不胜酒力,头脑有些发昏。
只见自己面前的绯绡一身白衣,在金黄枫叶的映衬下似乎如世外仙人一般随时都要驾鹤而去,心中不由伤感莫名,“绯绡,答应我,不要和我分开!”
绯绡见他神志不清的趴在桌子上,缓缓点头笑道:“我答应你!”
这话却没有得到回答,那醉倒在桌子上的王子进已经没了知觉,嘴里还兀自嘟囔着什么。

绯绡见他那少不更事的模样,摇头笑了一下,秋风乍起,吹起他黑色的发丝,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和子进相逢?
似乎也是个秋天,那时的青石堤,绿柳岸尤历历在目,是谁站在小小渡船之上,远远的隔着烟波江水,用他明澄无暇的双眼一直注视着他?
这一切似乎都那么近,又是如此的遥远。
绯绡望着窗外的满树金黄,一丝淡淡的浅笑又挂在他微红的嘴角边,似乎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夜幕降临,江陵有名的花灯会已经开始了,街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看灯人,各式各样的彩灯在树枝上,在桥沿旁,在屋檐下,绽放着比星星更明亮的璀璨光辉。
“子进,这个给你!”绯绡说着递给王子进一个东西。
“是什么?”王子进伸手接过,却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为什么要戴这个?”
“这是本地的风俗,看灯的时候都要戴上!”绯绡说罢拿起自己的面具伸手戴上。
他那如满月一般的俊俏容颜,如勾似画的眉目似乎一下就隐没在夜色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脸红须的狰狞面孔。
“真是无趣!”王子进也戴上自己手上的面具,“若是错过佳人可怎么办?”
绯绡摇了摇头,拉着王子进的手道:“不要走丢了!”
“好!”王子进只觉绯绡的手冰冷而坚硬,似乎不带一丝感情,却又是这样的可靠。
他懵懵懂懂的跟在绯绡后面,望着那美丽异常,各放华彩的的花灯,只觉得到了神仙国度,似乎不似人间。
来来往往的人都戴着鬼怪面具,也是形态各异,王子进好奇的看着头上的灯,水中的月,街上的人,一双眼睛似乎都不够用了。
完全没有发现,绯绡已经带着他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上。

“咦?这里怎么没有灯了?”王子进奇道,只见深蓝的天空上一轮明亮的圆月高悬在头顶,清冷而美丽。
四野漆黑,眼前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王子进望着这凄凉景色道:“我们回去吧,这里不好玩!”
“子进,我说过要送一个人回去,你还记得吗?”绯绡缓缓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
“自然记得!”王子进只见绯绡站在沉沉黑夜中,白衣如雪,身影单薄,俊美的脸上挂着悲凉表情,似乎面临离别一般。

“子进!”绯绡继续道,“我今夜要送走的,就是你啊!”
王子进听了这话,心中如被大石击了一般,酸痛难当,颤声道:“怎么?怎么会是我?”
却见绯绡面色凄哀,“子进,人不能永远生活在梦里,纵使梦里的景色再美,也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
“绯绡,绯绡,你怎么了?”王子进一时难过,眼眶已经濡湿,“不是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吗?你为什么说这样的傻话?”
“子进!”绯绡似乎也语气艰涩,伸手拂了一下王子进的头发笑道,“我又何尝离开过你,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接着他伸手一推,王子进只觉一股大力推向自己胸口,身子不受控制的向下倒去,地上该是柔柔的草地,但是不知何时却变成万丈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绯绡会这样对他?两人不是约定要结伴江湖,比肩遨游的吗?

他湿湿冷冷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绯绡的身影模糊在他朦胧的泪眼中,幻化成一片细碎柔美的白色花瓣。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垂直的掉了下去,头脑却突然不清晰起来。
那是谁?那样的望着他?为什么他的眼神这样的悲哀? 
那遥远的悬崖之上,白衣翩翩,一直在注视着他的是谁?自己为何想不起来了呢? 
这秋月,这青草,这耳边呼啸的风声?

谁能告诉他,那遥远的彼方,那春江花月的夜晚,一直陪伴在他自己身边的,又是何人?

二、
月亮的影子吞没了那人白色身影,王子进只觉得耳边有人轻声呼唤他,“子进,子进!”
他费力的睁开眼睛,却见到一张妇人苍老的皱纹横生的面孔,“柳儿?”
“子进,子进,你总算是醒了,你昏迷了几天了!我、我还以为再也不能与你说话了……”柳儿说着哭了起来,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甚为可怜。
她此时年事已高,已然不是昔日那个倔强任性的美丽少女了。
“我,我只觉得自己做了很美丽的一个梦啊!”王子进望着那昏黄的烛光,那重重的帷帐叹息道,“真的不想醒来了!”
“子进,莫要说傻话了!”柳儿说着擦干眼泪,“我去叫人熬药给你喝!”
说罢,她慢慢的走出房去,关上房门,王子进望着她花白的头发,微弓的背影,只觉得心中郁结。

那梦中的白衣少年,又是谁呢?
似乎那少年的一颦一笑都牵系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王子进费力的扭头看向窗外,此时正是冬天,雪花如精灵一般一片片飞舞下来,映衬得院落里的红梅如珊瑚般美丽娇俏。

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老了呢?连扭头也如此的费力,人生真的就像一场愁梦,待到醒来已经换了人间。
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在这飞扬的落雪中,已是迟暮之年的王子进,似乎渐渐的找回了他那年少轻狂时的记忆。
这雪花像是谁轻轻的笑容,像是谁翩翩的白衣,在这苍茫而辽阔的大地上,舞出一曲风花雪月的动人诗篇。

“子进 ,子进!你好了一点没有!”
王子进费力的转过头来,轻声问,“孩子们呢?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他们都走了,你忘了吗?”
王子进昏花的老眼望着床上厚厚的帷帐,是的,是的,自己的孩子都醉心功名,早就去官府里谋了差事干了。
真是有人辞乡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举,自己一生淡薄名利,儿孙却都追名逐利。
是谁在他耳边轻诉,子进,子进,你逃过此劫,必可得善终。
如果这真的是所谓的善终的话,他宁可不要。
他轻轻的闭上眼睛,又陷入深深的回忆中,那被自己遗忘的年少的往事,似乎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又过了十几天,王子进已经滴米未进,脸颊消瘦,似乎不久于人世了,柳儿日日守在他的身边,还是无法阻止死神的脚步。
这夜红烛摇曳,落雪纷飞,他缓缓的闭上眼睛,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白衣的少年,那少年容貌俊秀,色如春花,一双丹凤眼中,满含着笑意的望着自己。
“子进,跟我走吧,我是来接你的!”他朝王子进伸出手去。
“你,你是谁?”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那样的轻柔浅笑,那样嘲弄世人的眼神,似乎勾起他心中酸楚的回忆。
“我是绯绡啊,你怎么忘了?快随我走吧!”
“对啊,对啊!”王子进一拍脑袋,笑道,“看我怎么忘了你,怎么能忘了绯绡你呢?”
面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他恍然觉得时光倒流,这似乎是多年以前在那绿柳堤前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那时他还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少年书生,那时他被谁的风姿迷惑,跳入清冷碧绿的湖水中,是如此的义无反顾。

“好!”王子进一把抓住那只手,像以前一样没有半分犹豫。
“我们走吧!”绯绡拉着他,往黑暗的深处走去,王子进突然觉得身体轻灵无比,一跃而起,跟着他走了。
他终于可以抛弃那老迈的躯壳,他终于如少年时那样自由了,他像是得到了新生一般与那白衣少年欢快的走了。
眼前是一片花田,是五彩缤纷的美丽,王子进一直跟着那白衣少年走入了花海中。
那是落花飞雪,那是美不胜收的景致,那是他一生都在等待的时刻,是如梦似幻的幸福。

窗外的白雪依旧“簌簌”的下着,没有人发现,一个生命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
谁说冬天就代表着生命的终结?
那厚厚的积雪下,明明孕育着另一个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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