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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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 卷三-1 作者:谈天音

(2009-06-21 10:48:47) 下一个
  卷三 少年皇后——了却君王天下事  第一章:神鸟  我成为新娘的那年冬天,亘古寒绝。黄河千里冰封,北国万里雪飘。  宫内显赫的伉俪也好,市井贫贱的夫妇也罢,在风雪肆虐里所见都是一片白茫茫的萧条。深雪之下,尘世动荡。人们的心,如同冰河一般缓慢的流动。南北朝最凄冷的夜里,十六岁的我问夫君:哪年哪月,它才能流到明媚的春天到来呢?  我丈夫说了个故事:在冻原的冰层最深处,有一只沉睡了许久的神鸟,名叫“凰”。有一天,它终会为力量唤醒,向着太阳飞去。无尽光华,它青春不死,热情不竭。凰本是朴素的鸟,但因为它能兼济天下,于是天底下每只鸟都送给它一根羽毛,它得百鸟之美,长鸣于东方。古圣贤有书:天命神鸟,凰降而生新朝。  少年的我,不禁为凰的命运神往。我从南朝孑然一身来,却成为了北朝的皇后。父母双亲,早就离开了我。朦胧初恋,终成明日黄花。我扎根在北方广袤的土地里,当自强而不息。要做一只真正的凰,辅佐着天子建立和平时代。凰口中的坚韧不拔的植物“忍冬”就是我皇后宫的纹样。  无论多么寒冷的早晨,太极宫内都会亮起明灯。我丈夫元天寰每日早起,我也迫使自己跟随着他。他批阅奏折,我阅读书籍。我们在一起时,偌大的宫殿并不太冷。雪越大,那盏灯愈加璀璨。凤凰涅磐,也就是在这样的光芒里吧?我的夫君是此世间最英俊的男人。望着年轻皇帝的容颜,素来无情的时光,好似也想倒流。  有件奇怪的事,无论我俩在枕席间多么缠绵欢爱,天寰从未让我看清过他的身体。他灭了烛光,便是狂热的前奏,而他点上灯,就预示严肃的白昼。我暗自羞涩的想:也许别的夫妻都和我们一样?月光里,雪影里,他玉般白皙的身躯,留下惊鸿一瞥。夫妻本该是最亲近的。但到了婚后,他却依然保有几分神秘。久而久之,在黑暗的长夜里,当我把脸依偎在他温热的胸膛上,静听他的心跳。我又隐约为距离而安心。等到南北合一的那天,我也许能看到他。可那是福兮,祸兮?  人因对命运的未知而坎坷辛苦。但要全预知,那么人生里一次次豪赌的乐趣又在哪里呢?  ---------------------------------------------------------------------------------------------------------------------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然满身花雨又归来,圣睿这年号不知不觉已到了十六年的春天。  霞光散去,殿阁寺塔巍峨的身姿日益清晰,平城的榆树把青榆钱洒满大地。云冈石窟顶斑驳的残雪,在柔和的春光底下融化。远处带着浅紫色的山肌,清楚地浮现在天空中。  几天前,天寰带着我来到了山西的故都平城祭祖。南朝四百八十寺,可我于神佛的崇敬,似乎是北朝厚重的黄土产生的。北朝百姓也崇佛,从我婚前在兰若寺的参拜,他们就信我是能将南北教宗合二为一的使者。我有时怀疑真是被虚名引入信徒殿堂的。可人生如戏,演久了辨不出真假。  我虔诚的给莲花座上的大佛焚香,合十祝祷。菩萨的心里,永驻春天,因此他的眼中,总有慈悲。北朝人民才熬过雪灾,南朝贵族依然歌舞不休。西北烽火将起,西南也不平静。  我小时候,老师谢渊说“贵而不省饥寒贫弱,此为大刻薄”。  我是皇后,更不能因为自己富贵,就无视百姓的疾苦。  我不能因为自家夫妻成双,就忘记战争造成的鳏寡。  我也不能因为正当青春,就忘记老年人和年幼的孤儿。  抚恤流民,补济鳏寡,赡养老人,救助孤儿,这是我在皇后位上第一年里所关心的朝政。  我也只能一步步的施展开我的羽翼。对我这个南朝来的公主,并不是人人都像表面上那么恭敬。  祝祷从国到家,最后就是我自身了。我不满十七岁,也有了心事。在我结婚的一年里,天寰的弟媳六王妃卢氏产下一子,她跟随六王到了冀州刺史府,再度怀孕。而天寰的妹妹北海长公主竟也产下一个女儿。可我虽在人们口中“蒙受专宠”,却毫无怀孕的迹象。人言可畏,我可以为了尊严笑傲而对。但就算我是至尊皇后,少年人在男女之事上总是单纯的……  香灰落到我的手指,我环顾,内侍惠童侧立。他本是阿宙的亲信,但他受伤之时,阿宙去了凉州送亲,又因着动乱在凉州府持节观察。天寰赏识这孩子的忠诚,就顺着阿宙临走的请求,让惠童跟随着我。  “皇上呢?”我问。天寰从不喜礼佛,方才更是不声不响的走开了。  惠童低头轻声说:“百年送上一封急件。皇上正在御览。”  恐怕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除了两个老总管。天寰所用的全是未成年小宦官。百年最受信赖。若把皇帝比做一本书,百年就是书的底页,并不起眼,倒也分不开。  给皇帝上书,都会由御书房的少年宦官经手。不过,天寰也有连我都不甚清楚的秘密渠道来信。不常规,就总要通过百年传递。  我点头,故意缓下脚步。飞天浮图旁,天寰独坐在华盖下,全神贯注的阅读一纸。春季气息芳润,林丛鹂啭清音,墨黑龙袍,也被笼上青葱。他入鬓长眉微微蹙起,俊秀绝伦。我心里一拧,又有何棘手之事发生么?  百年跪下大声道:“万岁?皇后来了。”  天寰用两个指头搓了几下纸面,才舒展眉头。他抬起眼,并无笑容。脸上明净之色,霎时把石窟外墙霉败样的灰洗净了,一切都似乎跟着他的眸光变成翠绿。  “这样快?”他说。  我扫了几眼信纸,闻到一股若有若无之怪香。纸上字迹全乃蝇头小楷。他并不解释,将那信折叠放入袖中。  “我只有几句话,对菩萨讲明就可以。”我仰头:“皇上……?”宦官们面前,我不叫他的名字。  他薄唇动了动。睥睨四下,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我审视他,好像不同平常。我又盯了一眼百年,他正偷瞥皇帝,似也觉得蹊跷。  天寰仰望流云:“朕自幼就少求佛,只因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最大的希望,便是最大的痛苦。”他微微一笑,那单个笑涡正与山西春景相映成趣:“佛书总叫我们放下屠刀。可朕是个信自己的人。朕不到老掉牙,刀是绝不会放下的。皇后一起去瞧瞧此地菩萨以外的奇景吧。”  天寰说是奇景,真是人间的奇景,从云冈快马加鞭,午后我们就到了一个叫马脊梁的山坳。  山上火井无数,天寰不顾随从们大叫危险,亲自拉着我居高临下,察看近处一个火井,深不见底,热气上升。我转过脸:“我知道!这都是采烧火用的石炭。我儿时父皇给我讲过。冀州富饶,往北去乃是盐池,而平城附近又如此多露天的煤玉矿。你让元殊定来管理这里,还是给弟弟一个好差事。我只担心近墨者黑,老六又犯了贪纵之旧病。”  天寰半真半假玩笑道:“六弟总是父皇子,我元家人。自古管理盐池和河东地大臣,从无两袖清风者。俗语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我继位后,山西的盐政全归国有,而大规模的开采储存石炭,也是我的意思。平城之内,已有数个深窖,冰藏近十万石墨,以备需要。事事芜杂,只怕层层推委。亲王出面才可贯彻,六弟生性苛暴,正是合适的人选。”  我鼓起嘴,天寰对于弟弟们的安排,我不多插嘴。昨日天寰和我突然行幸了六王刺史府。那里奢丽无比,俊童如云,不过天寰只笑着说:“阿六的日子过得象样子。”卢妃怀孕后身体不适,天寰还特意给她诊了脉。  我想到这里:“卢妃身子不好是因六王太不像话。王妃和王爷同等,你该训斥六王几句。”  天寰出神,半晌才说:“我方才想,卢妃……她还是回到长安王府去生养较好。此事需你多多费心。”  我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又记起他袖子里的来信。恍惚片刻间,六王元殊定已来迎驾,簇拥一串当地的僚属。我们被引到一大排瓦房里。屋子的中间,有个巨大排风炉子,数个士卒正往里边添加石炭,六王得意将一把刀奉献给我们:“皇上皇后请看,这就是按照圣意直接用石炭冶铁。又烧成铁精,以上官先生所授之法,数宿成钢。这种刀,远比我朝目前用的军刀锋利,刀刃又比南朝兵器坚韧了许多。臣前些日子夜不成寐,干脆就住宿在山里,才成了!”  天寰点头,我微笑赞道:“六王劳苦。”  元殊定歪嘴笑道:“蒙皇后溢美,臣弟只是给皇上分忧,死亦无憾。”他挥手:“皇后来此,因为皇后是南朝公主,臣弟特意让人用石炭制作了一些东西孝敬您。”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天寰将那把刀砍在铁石上,火花一闪,天寰抚摸刀口,又点了点头。却对周围的人不发一言。元殊定也对皇帝的脾气摸了半清,不敢造次,跟着他到了外头。天寰在一边对他轻声嘱咐,眸子炯炯。我旁观他的神情,知他约要大规模的制造这种钢刀。攻打西北,是来不及了,想必他在开矿冶铁兵器上打主意,都是为了最大的战争……我心中为丈夫思量此事,也有点主意。  一个官员捧上了礼物,我瞧了几眼,看明白才问:“这不是煤香饼?”  “皇后娘娘所言正是。”  我捧在手里一块,似在把玩,忽将它用力摔在地下。地上岩层,将其粉碎。  那官员顿时面无人色,颤如糠粟,磕头如蒜,我让惠童制止他说:“你没有罪,但是我倒有无心过失。你们因为我,才费心思学了南方法子。”我侧脸告诉百年和惠童:“这是研磨石炭粉,再用纨绢轻筛,梨枣汁合成的香饼。所费奢靡,又花人工,在南朝虽然为权贵所喜,我父皇年轻时就不用此物。我为皇后,不能用,更不能提倡这种风气。”  等到我们上了马车回平城,天寰提到我打碎香饼这件事情。  我轻描淡写的说:“这叫我惭愧。我不喜华奢,你开采石炭,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的天下计。只是你若要大规模铸造钢刀,我有个建议。你还记得这把剑?”我从袖子抽出我父亲留下的一把青铜短剑,这是我随身所带的。  “记得,你方认识我时,曾想用此剑杀我。”天寰笑道,马车颠簸,我捶了他的手臂一下。  我指上边的“相邦吕不韦”字样。天寰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说每个工匠都该在兵器上著名?那可是秦王时代的办法。”  “不错,物勒工名,管仲时就有这个主意。只不过当今人心不古,我朝兵器虽然不错,但离精益求精四字差了太多。秦王扫六合,何等的雄风,但对阵时,秦国的兵器最利,也是一个主因。天寰你既然用了六王,他的苛暴倒有秦人遗风,不如人尽其才,他也可借机立功。”  天寰说:“真是小小的贤内助,什么都给当家的男人想到一起了。”他摊开手,上有三个煤精雕刻的六角羊头印章,精美可爱。我张大眼睛,想要都夺过来。  天寰合起拳头:“可怜只三只,你摸一个。”  我笑:“贵为天子,这般悭吝?”可还是闭眼摸了一个,上面是一篆文“和”字。  我朗声而笑:“皇后正要和才好。鸾凤和,天道和。”  天寰拿出另一个,上面是个“智”字:“这个送给上官。”他将最后一个默默放到荷包里,我也不知什么字。但猜出他要给谁了。我声东击西问:“嗯,你想到上官,可见要用他。你上午在石窟收到的,一定是西北的坏消息?”  元天寰摇头,抿了一下嘴唇:“你知道不会是西北的消息。西北之战,迫在眉睫。那是南朝来的消息。”果然是个女人的来信,那位跟随太子琮的美女送来了南宫内的讯息。为何让天寰不快呢?  我靠着他,很想知道,但又不愿逼迫他说,就用手去扯他腰间的玉佩,天寰束住我的手指:“没什么。她只是提到南宫内的一些琐事。南帝只有一个太子和一个女儿,太子也无子女……”  这倒是奇怪巧合,我朝皇帝继嗣不广,不过叔叔和太子那么好色,却没有子女,咄咄怪事。我以前小,总觉得我炎家人,个个生孩子难。不过现在……我想着,手指绕在天寰的领扣玩,夕阳斜射入金车,天寰雪白的脸上有了红晕。我低声说:“求菩萨能让我快点生个孩子……”  天寰面色一沉,抱着我,将我的眼睛遮住,柔声说:“你不足十七岁,不用急。再说朕都二十七岁了,自己也有责。其实女人未必要能生孩子,只要能教育好孩子就行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脑袋一动。他还是按住我的眼睛。夕阳还是透过细微缝隙,红彤彤的可爱。但他手指微凉,我忍不住叹了半口气。  到了行宫之内,天寰经过火盆,径直将那封信丢进去,轻烟一飘,好像陈年的秘密被吹散了。  我才立定,百年就疾步进殿回禀:“万岁,上官先生从长安来,请求见驾。”  天寰端坐,朗声而笑:“来得正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第二章:春夜  金翠楼台,正值黄昏,上官轶飘然而来。“金衣公子”从桃花枝头飞到他的身旁。上官神情虽然依然清如静水,但朦胧眸子中掺有一缕春日的烟色。  天寰凝眉扫了扫我,又看向上官,微微笑道:“凤兮凤兮,可是西北发作了么?”  上官点了点头:“我在长安得了急件赶来,还是不如你消息快。”  天寰走下台阶:“做皇帝的人,耳目多些也不是坏事。你也不至于把自己当成皇家信使吧?”  上官说:“嗯,我来是想与你商量战事,以便早日启程去西北助赵王。皇后也在这里……”他目光掠过我,透着淡若无痕的关切,浅紫色的天空因此一瞥,变得更柔和了。我本来因为神秘的来信,以及天寰之言语,颇有些心事,但看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哪里像个要出发的军师?做人,还是如他般举重若轻,才会自在。  院落烟收,垂杨舞困,夜幕降临,我还在听上官和天寰谈论现在的局势,不由得有几分的焦心。去年嫁到甘州鱼氏的元家宗女带领数十骑逃离甘州,几日前已到达凉州,她向阿宙诉说了鱼氏母子的反叛之迹,又讲了夫妻之间的种种不幸。若接受公主,就等于开战。阿宙的左右反复的劝说,但阿宙依然毫不犹豫的收留了公主。不仅如此,阿宙没有经过朝廷,就直接宣布了公主和鱼氏的离绝,他甚至不准许向甘州发文书,他说:“原以为是人,就该说人话。对方是鱼,没法说人话,因此免了。甘州蔑视皇权,恩将仇报,数月之内,鱼城边将为王道所化。”我赞成阿宙的做法,但是……我透过海棠珠缀,见天寰神色镇定,毫无意外,心也安宁了不少,天寰对于阿宙的做法,早该预料到了吧?  在他和上官之间,摆放着一个沙盘,天寰用一只玉钩在沙盘上钩画。我出帘,将他们身旁的九连枝环银灯点亮,天寰的眸子如在燃烧,自从我们婚后,我还第一次见到他那么的高兴。出色男人对于战争的迷恋,简直像个孩子。我从高到低的拨弄蜡烛,最下面的四个烛台,依次就像是西北的四州:凉州的火焰最明亮,就像少年阿宙的雄心。肃州的火焰时明时暗,陇西李氏与朝廷若即若离,采取观望态度。甘州和沙州,已在加紧备战,估计是这几日就会联合向东进军。非但它们,连沙州西北的于阗国,也都支持反叛。  上官这个人,就像是火光外面青色的焰,我觉得他好像胸有成竹,只听他说:“……李氏的首领李圣德与其同胞弟妹都心向我朝,可惜陇西李氏分支过多,李圣德又过于懦弱,真的打起来,非但不能指望肃州的全力协助,还要防备肃州的内讧。但若肃州人跟随着甘,沙二州一起作乱,对赵王军的压力极大。就算你不给阿宙增援,那么我也一定要去,我跟赵王有约定,若平了河西,我才不愧欠赵王。”  我的脸蛋发烫,还好自己躲在灯后的阴影,天寰瞧不到,上官和阿宙的约定,当初也是因为我啊……我忍不住插嘴问天寰:“我不明白为何朝廷不能给君宙增援?君宙在凉州才五万兵力,战国策里不是说:夫战,尽敌为上,守和同顺义为上。如今开战了,就该给凉州尽敌的兵力。难道不对吗?”  天寰唇角一扬,好像因为我忍到现在才开口好笑。他清了清嗓子说:“增援无非是派兵派将,但可惜如今没有人可以派。而且五弟的能力,究竟有多少,也该试试看。”  上官拉好衣褶,跟他一唱一和说:“对。赵显绝不能动,如今北方初定,若我朝用两个大将去打西北,就会在北方的狼群面前示弱,过去臣服柔然的各个部族就会借机骚乱。但如果西北根本不用赵显的边防军就平息,这些北方边民就会死心配合朝廷的人民移边国策,不出二十年,新一代的人完全是北朝教化的臣民了。河西如同一个狭长的走廊,大量的军队,在那里的地势上施展不开,因此五万兵若能用巧,我和赵王同心协力,也就可行。”  我心想:你那不是同心协力,那是卖命。天寰这个人,所用的恩义,常常会让人心甘情愿的还给他。也许这就是帝王之道?他对我……也是如此?我偷看天寰他一眼,他秀长的双目凝视沙盘:“西北只是一侧烽火。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不出一个月,湘州王绍一定会进攻四川。王绍蓄谋已久,所以湘州初起,必定是气势惊人。薛坚能否守住,还是问题,守不住,那朝廷所有的残存力量就要分一些给四川,而我本人还要预备南朝的偷袭。最可怕的是:四川拉锯,西北悬而不绝,而我又不得不应付南朝。为了避免这个,阿宙那里不能增援,上官你去西北要告诉阿宙,你只是谋士,但不为他负责。我方才决定:要他五个月内打赢河西。”  我吸了一口气,天寰原本一直对我说:西北怎么也要一年解决,但五个月?这不是他的心血来潮,而是形势所迫,上官那在灯光下清丽稳重的脸庞,也露出一丝惊愕,但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质疑,他闭了闭唇,低声说:“五个月,有一点难。”  天寰拍了拍他的手背,严肃而亲切的说:“不难的事情,也不会让你和他去做。”  上官笑起来:“是啊,我懂了。”他将沙盘抹平了:“我看光用兵也不是好办法,攻心为上。但索超素有毅力,而酒泉郡夫人鱼氏老而弥坚,这……可要费一番周折。”  天寰眼睛一亮,拇指一摸玉带扣子,不知道为何,他那俊美的脸,因为某种奇特的表情,让人背脊生寒。他似不经意的对我笑道:“天都黑了,烦请皇后去传膳来供我们师兄弟充饥。”  我盯了他一眼,起身道:“是了,毕竟你们是人间的鹏与凤,纵横天下少不了你们,但吃饭也要记得。”  我出了帘,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一个人影,惠童跟了上来:“皇后,要传膳?”他倒是机灵……我没有说话。  我回首望着灯下的两个人影,惠童以为我片刻失神,又问了一遍,我摇头道:“再等一会儿吧。明日……皇上是该去祖陵献祭?”  “是,按照祖制,只有皇族男子随圣驾同行。”  “嗯,惠童,你跟了五王好些年了吧?”我问他。他低头:“好些年了。”  看着他,我恍惚想起了阿宙在四川的军帐,上官曾说“上中以上的人,只会趋势别人,而不是自己为别人所驱使。”对于宫廷内的宦官和宫女,我都要不断的施加“恩德”赏赐。而这些人里面除却极个别,都以为这种女主人所给的“恩惠”是天经地义的。跟朝廷的官员,除了如雅,其他人与我都算陌生。西北的战争,湘州的局势,或者南朝怎么样,我得到消息的渠道太少了,天寰绝非什么都直白的人,而我何时才能让更多的人为我所用呢?  ------------------------------------------------------------------------------  夜深了,月色洒在如雪花瓣,我走过庭院,宛如踩在沙砾上。旖旋花香袭人,春天的主人是谁呢?我咀嚼着天寰所说的每一句话。红花被鞋踏过,就像沙场上的血色,突然让我涌起了了不愉快的感受。  天寰唤我,无异于惊醒我:“光华?”他已经沐浴完毕,松树般的香馨随风入鼻,要不是因为战争,本来可以引人动情的。我婉和的笑着说:“天寰你累了吗?早点休息吧。”  他好像不累,还十分振奋。他笑了几声,握住我的手腕,等我跟随他到了闪着清光的水晶帘内,他才抱着我说:“夏初,你在担心。”  我不否认,只轻轻的啄了一下他的唇。屋内唯有月光,天寰的面容异常清晰。我说:“我担心好多事,但你要让卢氏妃去京师生产,那是因为她怀的是男孩么?”  天寰注视我,缓缓说:“虽然我学过医术,但也没有十分把握。现今三个皇弟,唯有卢妃和六弟又要有孩子了。他们的头胎就很壮实,我认为孩子无论才貌如何,健康是最重要的。……卢家是母后的外家,卢妃又性情敦厚。宫内的孩子少,当年我遵照母后旨意将五弟收养到自己身边,就是以备后患,母后也将他视为亲子。可是弟弟们大了,而天下纷争,尚在动乱之中。我不立皇太弟,宫内至少要像当年那样,有个预备。这样,其他人的心也可暂定。这次……”天寰突然沉默,半晌才转过话题说:“也许你还能生子。你若生子,只要将侄子还回去便是。你若真不生子,朕将来必将有稳妥处置。不用担心。”  我抱住他的脖子说:“我也不知道何时生子。但你曾说过,这个宫是你我的宫殿,多了一个别人,都不算的。这一生,少了一天,天寰,你都是食言。”  天寰笑涡一浮,月光银色的扇面扫过他的皎然面颊:“我没有忘记,收养卢氏子的主意,亦是因为这个呀。外面的战争,永远比宫内的战争有趣的多。你说呢?”  我闭着眼睛,又吻了他一次,嘴唇却碰到他的鼻梁。明日他要去祖陵,今夜必须洁身,我不能太亲昵他。  天寰又说:“五个月对于五弟是太短,但对我已经太长。我已经不太年少了,又是皇帝,不能每一次都自己去打仗。而要统一南北,除了战,还有许多事。这次等于用刀架在弟弟的身上。这几个月里,我侧重四川,不会给五弟他们掣肘。期间你倒可给西北做些事,也不要有所顾虑。”  我点点头,他的手指又摸索了我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耳朵里却满是春夜里的鸟鸣,还有习习的风声。  我靠着他躺在松软的被褥上,咬着他的耳朵说:“天寰,我小时候对父皇说过,那时只是孩童戏言。不过今夜我要说:天寰的青春,将是永恒的。其实人永远可以年轻,初次变老,大概是丢失了理想的时候吧。而你始终是有理想的,怎么会老呢?”  ------------------------------------------------------------------------------  次日,我送走天寰,就让圆荷把上官请来。我取出一段青布来,对他说:“去年冬天冷,我看你的冬衣旧了,总想给你做一件。因为现在是春天,且穿不上,等五六个月后你回来,这件衣服也快做好了。”  上官凝视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但愿总是春天才好。平城的春色不同长安,可惜我今天就要走了,顾不得观赏。”  我想了想:“你去西北,恐怕会很累。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你也知道。”  上官摆手:“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赵王在西北一年多,哪里还是昔日的赵王?”  我默然,上官是智者,他说的是对的,不仅阿宙,还有我,每个人生存的意义,正是不断的改变,让自己一点点走向新生。  我取出一封信,对上官说:“这里我给赵王写了几个字,若战事顺利,就不要给他看。若他情绪不佳,或者遭遇围困,请你转交他。”上官无声也无表情,放在袖里。俩俩对视,都有话说,但似都不易启齿。一只蜜蜂钻到屋里,嗡嗡不停,我们目光都随着蜂儿转动,直到又碰上,我才笑了,惜别之情,压抑不住,眼眶湿润了。  我昨夜想了半天,想问问上官我曾经中毒一事,但望着他清澈而温雅的笑容,我只是说:“你一定要保重。”  我此刻已经无毒,曾经的毒会留下什么,也只可听天由命,又何必引起上官对于曾经怅惘的回忆?春日的游丝被风带入屏障,上官沉默许久,突皱了一下眉,开口道:“夏初,你给我野王笛的时候,野王笛里曾有的秘密你可知道么?”  “有秘密?”我身子前倾,上官将我所最珍爱的那管笛子置于案上……  ------------------------------------------------------------------------------  天寰回来出乎意料的早。一位云游的高僧,在祖陵向皇帝敬奉了他从天竺带来的宝物。那是世所罕见的佛舍利,而且是一颗佛牙。  天寰让我用金质的匣子和水晶的瓶子存放好它。因我没有表示出我通常在两个人相处时常有的小女孩的好奇心,他审视我:“上官临走说了什么话?”  我摇摇头。天寰并没追问,只是抚摸我的头发:“他总是为你好。”  我赶忙将注意力转到佛牙上:“等我们回到长安,圣物就要给人瞻仰?”  “不,你收着。现在可不是宣传瑞兆的好时候。我以为什么都要利用到合适,不然稀世珍宝也是一钱不值。”  我问:“何时算是好时候呢?你又怎么能知道……”  “因为我是皇帝。”天寰抬起我的下巴:“可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也就可以不知道。”  我本想抗议,但话到嘴边,舌头不听使唤,我……只好回避他灼灼的目光。他吻着我的耳廓,耳垂,低声说:“祭祀完毕了……”  我吓得赶紧挣开:“我手里可捧着佛牙呢。”  天寰眉目间有几分的清傲调侃:“罪过。”  夜里,我梦到自己和天寰变成了两只黑色的蝴蝶,一起被火烧化了。我被天寰摇醒,眼睛濡湿,我不想死,更不想天寰死。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搂住他。  天寰反复的劝慰,把我抱到屋外,说:“你做噩梦了?闻闻,这是真实的春天的气息。等你感觉到了,以后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我半信半疑的使劲嗅,没有觉得气息与以前两样,可是瞬间,每种味道又深深的留在脑海里。  花树上坠满了红缨络,可爱一天风物,天幕绛紫,宇宙芳萍浮。  天寰的脸,与往常完全一样。我忽觉得自己不该有任何的怀疑和恐惧。  花仰望明月,明月也注视着花,一切都变得寂静。好像连我们都不存在,只有花和月的世界。  这个平城的花月之夜,以有缘之生命,成为了我青春不可割舍的记忆。  =============================================    第三章:双刃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八阵干戈。西南,西北之军,犹如双刃出剑于帝国的两侧。  战报源源不断的送到京城,但因为有皇帝镇在京城,而战场毕竟遥远。百姓们好像依附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大多是平静和从容的。北朝人起于马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为战而死的男人,也有新编入军队的子弟,所以夏天依然灿烂的来了。  三月,太尉元君宙从凉州起兵。大军到达肃州城外,陇西李氏出城迎接。欢宴之中,元君宙突然变色,命人将李氏内数位与甘州鱼氏暗通款曲的族人及其亲信斩首。肃州城内外,无不惊愕变色。君宙旋即又遍赏肃州将士,百姓,与李圣德对天盟誓,约为异姓兄弟。于是,再无人敢于不服,李圣德也得以于族内立威。  四月,以陇西小将李醇为先锋,率一万骑兵,从侧翼奇袭鱼氏军队,虽然伤亡惨重,但却将鱼氏军与索家军分裂开,将他们先赶回甘州。同时,孤军进军的三万索氏骑兵,遭到以逸待劳的元君宙伏击,元君宙刺伤主将鱼济民,其残部亦退回甘州城。北军一鼓作气,追击到甘州城外。说来也巧,那一夜,恰好月食。甘州城内不约而同的发生了数起怪事,诸如泉水突然变成红色,鱼氏祖庙被一些人目睹的“飞龙吐火”所烧毁,夜半,又有披发的女性如鬼影在城中哭泣,第二日,许多街道上,人们都发现了古币,鱼骨。于是甘州城内人心惶惶,连酒泉夫人鱼氏查出所谓的“敌军细作”来凌迟示众,都不能遏止人们对于“天亡鱼氏”的恐惧。每天都有人不顾性命的逃离甘州,北军于大营内悬挂巨大的甘州城图,凡投北军百姓,都用笔圈画,承诺攻下甘州以后,授予属于鱼家的甘州小块土地。  酒泉夫人曾出城挑战,但君宙固守壁垒,以“好男不与女斗,少年尊老。何况本王乃龙,夫人是鱼。”为由,根本不出营。如此十日,北军于六月初发起总攻,以锐不可挡之势,三日攻破甘州城一侧,酒泉夫人率数十骑先行逃走,城中发生巷战,又过三日,才得肃清。俘获之甘州守军,自愿投入北军的编入攻击李醇将军先锋队,不愿的不计前嫌,恢复为百姓。太尉又命北军士兵露宿于大街之上,抢夺百姓私人财务者,奸淫妇女者立斩,按照军功大小,将鱼氏多年所藏银钱丝绸,分给士卒。他仿造古人,将去年他离开长安时,皇帝御赐给他之酒撒入甘州最著名的酒泉,与士兵们共饮。  西北之军,将阿宙和上官称为“白龙青凤”,在京城的传说里:年少俊美的太尉,白马银灰炮,因为这两种色彩,染上血迹,他在万军中更加醒目。而青凤先生,更是隐在军中,似乎处处不见,但又处处可见。黄沙百战后,玉门关外,青衫翩翩,笛音吹彻阙楼。  天寰似乎就像他在平城所说的那样,对于西北没有任何指令。阿宙和上官所做的,他好像都没有意见。阿宙攻下甘州城的捷报传来,他也没有喜形于色。他除了和百官议事,回来后就常常在屋内徘徊,念念有词。我猜想,他大约在思考下一步,西北的推进,幕后的上官,前台的阿宙,应该是和天寰不谋而合的。但每种策略,由一个人做,便有一个人的烙印。  我母亲说:男人思考的时候,最好保持安静,我也尽量那么做。  西北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索超,沙州敦煌城似乎是索超准备的陷阱,阿宙的时间,却只剩下两个月了。我心里暗暗的担心,索超一直没有露出他的真身,阿宙又将如何应付呢?  阿宙在西北,从未向朝廷要求什么。倒是我在长安绞尽脑汁,想为西北之军做些事情,可我们除了以美酒织物慰劳,又在长安城内慰勉出征将士的妻儿老母,厚加抚恤伤亡者的家人,所做依然是有限的。  相比之下,四川的战事,似乎更为天寰密切关注。薛坚将军勇猛善战,王韶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方各有胜负,呈胶着状态,进入夏天,河水暴涨,王韶从水路攻势更为凌厉,他的水军发明了一种行进时靠水力旋转的大船,北方的守军根本无法抗衡。而陆地上,薛坚则回应了“地龙”阵法,就是广阔范围内,于地面挖下深宽壕沟,铺上竹排,再盖以沙土,自己的骑兵经过毫发无损,但敌军一来,启动竹排,如同天王,人仰马翻。  薛坚勇,王韶善变,又被称为“薛虎王狐”。从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我搜寻不出王韶的模样了。  当西南地龙的阵法获得胜利时,天寰于灯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合上奏本,念念有词。  他见我正缝制着一袭青袍,便问:“这是给我的吗?”  我将针压下来:“天寰,你是明知故问。”  天寰润毫,飞快落笔于在薛坚的奏本上,笑容并未散尽:“我虽明知,但还是忍不住问。我娘子的笛子,棉袍都送给了别人。说来那袭战袍,还是我黑鸽子帮我讨来的吧。”  我低头,回想那件针脚不甚美观的战袍,自己的指尖泛红了:“都怪你选错了媳妇。本来是六宫粉黛所爱天子,却彩凤随鸦。”  “说反了,我才是常穿乌鸦色的那口子。”天寰似乎忘却了战争的沉重,眸子明亮:“说起野王笛……”他拖长了声音,我双手不由将衣料绷紧了。上官不知道南朝的玉玺之事,我也没说。天寰呢?  “你好象出汗了。”天寰走到鉴盘边,在冰水里绞了丝巾给我:“湘州王韶曾经写过一篇野王笛赋。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他对你父亲很是敬爱,他是你父皇崩后,少数还关切你的大臣吧?”  他要说的仅是这个?我静静放下衣服和针线,接过丝巾,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丝丝清凉。我想了想:“不错,我还能背诵那篇文呢。太子身边安插美人之前,你在南朝还有耳目吧?父皇在,王韶就不会被排挤,也不会被逼反。”父皇在,我可能也不会远嫁长安。父皇的面影在初夏清艳的月光里掠过。新蝉呜咽,我怔怔的蜷曲手指,咬了下唇。  “王韶现在也没有反。”天寰手才触到我的额头,便回转身体走到书案前,语气深沉的说:“王韶若能忠于你和你的父皇,怎么会是叛臣呢?他现在不经过南朝廷的许可,擅自进攻四川,指望的是能占据西蜀,将来抗衡南北,成鼎足之势。建康乐得坐收渔翁之利。可平定西北,我必定以全力击溃王军,所以……”  “你想让王韶投降?”我立起来,又摇摇头:“难办。王韶为汉族士族领袖,当年琅玡王氏,与皇室共治南朝,谁都是知道的啊。他的族妹,是上官先生之母亲,因为与北朝结婚,被家族除名。我嫁给你,王韶也是首当其冲反对的。我记得他说:胡汉有别,南北为敌。他对南北联姻还如此,难道向你称臣?不到他山穷水尽,他是不会投降的,你怎么不试试看以私交让索超投降?”  天寰回眸:“人要谈和,总要有资本。我要决心让他山穷水尽,绝不会假做仁慈教他归顺。但此次西南交战后,我看中的是他治理水军的能力,还有他经营许久的湘州。两败俱伤,又何必呢?我放薛坚十万之兵在西川,可不是光为了喂给王韶。所谓高门,多中看不中用。琅玡王氏,我眼里不过区区尔。前年我身在蓝羽军内,就没有少分析他这个人。他接受女人的时候,我已看透了他。索超爱美人古玩文翰,但不会杀死爱妾,巧夺古玩,文翰媚上。索超是宁愿死也不会投降的。王韶辈,惜身保妻子,可敢死?你嫁给北朝异族皇帝,他是出于偏见不支持,但时过境迁,现在他必定在考虑你所处位置。若依附北朝,他满可以说是为了追崇先帝。毕竟能把你解释成南朝的正统的帝位继承人。”  我沉默片刻,有一句什么话堵在心口,扫他一眼:“诏书玉玺都不见了,我没有尽力追究过。我不想当女皇。人,或者说我这样一般的人,都有缺陷。索超骄傲,王韶自负,索超多智,王韶多疑,但索超不一定比王韶高明。恕我直言:天寰,你也有一点点自负和多疑。不过,我愿竭尽所能的帮你把王韶拉过来。”  天寰展眉:“好不给面子。我是因为这样的你,才真想和你结婚的吧。如今看似你收起牙齿,但有时突然露下爪子,怪可爱的。”他拉住我的手:“曾经也是个夏夜,父皇与我宿在殿内,他说:江南佳丽地,但南朝女人可算异域之人。我回答:虽然是异域之人,其实不过隔着冰。婚姻,就是把冰化了,阴阳为一,所以人们才管媒人叫‘冰人’。父皇大笑。”  我也笑。奏本来自战争之地,那里红日无光,青山变色,血流成河。但奏本到了殿堂内,这里丝毫感受不到悲壮,凄惨。真正的风云际会,该是无声的么?最精彩的部分,远远没有到来?我倒有几分期盼。  壁纱橱内,身体交叠。巫山枕障,倒映出他白皙的胸膛。他含有水雾的眸子,夺走了月光的清艳。深沉王宇,钗横凉簟(dian),夜来清露湿红莲,不是西风醉人,而是绮梦销魂。  喘息平复后,我贴着他的身体,脸上依然如同升了火。他让我枕着他的手臂,细致的吻着我的眉眼:“喜欢么?”  我诚实的点头。我现在已能品味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欢悦。元天寰,大约是个在任何方面都难有匹敌的男人吧?我的脸颊更烫了,连眼皮都不好意思睁开。  天寰带着他独有的语调说:“后天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恐怕我不能陪你。”  西北,西南战事如火如荼,他却要巡视北方的军队。我暂时想不出还有第三方的战火。我担心他过于劳神,也就不刨根问底。  ―――――――――――――――――――――――――――――――  这是我为皇后的第二个千秋节。去年生日,我一切从简,下令各地只给我上供笔墨纸砚就可。  今年正逢战争,因此顺理成章免除了一切虚礼。当皇后的要出行,必然众人瞩目,并且给人们增添许多的麻烦。所以生日这天,我下定决心闭坐阁中。  阿若给我梳头,我见她头上插着石竹,就问:“宫里也兴这花儿了吗?”  阿若说:“石竹原本不值钱,近来价格猛增。因为都说五王爷最爱石竹花。五王爷在西北连胜,所以……宫中人都爱时髦,这朵是奴婢早上来时,罗夫人那里一位姐姐送的。”  我不动声色,石竹,石竹,除了阿宙,无人知道此花乃我最爱的。我又瞅了一眼阿若头上鲜艳的粉石竹花,持镜宫女说:“五殿下府内大片的石竹花都开了,好看。今年比去年还要美。在宫中高处眺望赵王府,就能瞧见,称为长安新景,皇后您想去瞧瞧吗?”  宫女们以玉杖拨开重帘,日头毒人,我眯了一下眼睛:“王妃那里的人来了吗?”  卢妃入京,依旧住在魏王府。但魏王府在西边第一区,所以我常常去看望,不去时就令宫女宦官前去探视,卢王妃也每日派侍女来。“没有,奴婢派人候着去。”阿若说。  正在此时,圆荷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件东西:“皇后,西北送来的贺礼,可怎么退还?”  我定睛一看,是具青铜制卧婴托盏灯。婴儿卷发,是个西域胡儿。我不禁露出笑容,左右跟着赞叹声起。灯槽内有蜡烛封住,圆荷凑近我:“罗夫人吩咐奴婢转告皇后,赵王送灯时给她写信。说他还有个谜语,可让皇后左右的小宦官猜猜。第一个猜出来的,请皇后准许他去西北军营。”  我知阿宙此举必有来历,便让在殿内的五位小宦官都凑齐了,圆荷点上蜡烛,:“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是个什么字?”只有惠童眼皮一眨。  我还在回思这两句话,惠童干脆说:“熊。”我思索着,过了一会儿,对惠童微微一笑。另外两个小宦官也开口:“是熊。”“真是熊啊!惠童为何你那么快?”  蜡烛烧尽,灯槽内现出一个“熊”字,是阿宙的字迹,应是用锐器刻上的。众人惊叹,纷纷赞美惠童聪敏。惠童脸色发红,眼珠转动。我又对他笑了笑:“到底是赵王旧人,心有灵犀。西北紧急,伤员极多,惠童你明晨启程,为我送些药草去那里吧。”  圆荷又交给我封信:“皇后,这是上官先生所送入的贺信。”  我将信展开,众人按例都悄声退下,我悠悠道:“惠童留下。”  上官之信,写在一张素朴的笺纸上。字不如以往秀丽,越显得如水清逸。  “上官轶白:古人云居累卵之危,而图泰山之安。轶辅赵王甘州大捷后,竟累十卵成偶形。有志者事竟成,累卵也非危事。惜路途遥远,偶人不便运送。随军西出阳关,回望红日归处,知是长安。乃思皇上万岁,延祝皇后千秋。平城匆匆拜别,心知皇后未尽之言。轶为医者,中宫思之事,神必佑之。”  我不好开口之事,上官知道……上官先生。我双手合掌,薄笺合在手里,重于千斤。不知道是神来佑我,还是神遣上官先生吉人佑我。我吸了口气,抬眼:“你可以说了吧。”  惠童跪下:“回皇后:昔日在赵王府,殿下元宵喜制灯谜。这是旧谜。我自然一听便知。惠童虽然在皇后身边伺候,但日夜惦记殿下安危。恳请皇后成全。”  阿宙要一个小孩子去西北,倒是辛苦惠童了。阿宙以前是个心血来潮的人,但这次,许是有事要让最心腹人去做。我非但要成全,而且也不能泄露,我正要对惠童说话,阿若拽着一个女孩:“皇后,她来了,快回话呀。”  女孩匍匐在地:“皇后,我家王妃好像就要生了……情况不妙。”  我腾得起身:“来人,快去报知罗夫人,兰若寺善静尼。本宫即刻幸魏王府。”  我和天寰因有意收养卢妃之子入宫教养,对她此次生产也最为重视,稳婆,大夫,寺庙念经,各类准备,一应俱全。  我的生辰就是在产妇的惨叫声,僧尼们越来越惶恐的祈祷声,左右侍女的抽泣声里,到了日暮。在这种场面里,我握着卢妃的手,她疼极了,将我手腕掐得青紫,但我还是不松手,一下下的抚摸她的乱发。她跟我差不多年龄,从来也不得罪人,就是对于她丈夫,也总是维护的。可是现在的她,好像变成一个疯狂的女人。我从未意识到我们这样年龄,还只是女该子,身体还是这般的脆弱。目睹她生育,给我印象之深,难以磨灭。看着卢妃,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千千万万的女人在痛苦的挣扎。为什么有这样可怕的事?母亲从未对我说起过,她所描绘我的出生,是美妙诗意的。可我亲眼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无论如何的美丽语言,都改变不了事实。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竟会让这么惨酷的情景发生?  新生的男娃娃啼哭,满身是血,满床褥子都是他母亲的鲜血。卢妃眼神涣散,用尽最后的气力:“请皇后……皇上照顾孩子,让……让我六哥……好自为之。……将来,万一坏了事……求皇后保全长子……”  我忍不住落泪了:“我答应。”她的唇色变的如同白蜡,渐渐的,我手里的手僵冷了。  事先一点没有想到,我的生辰,成了别人的死日。我并没有觉得不祥,只是有种兔死狐悲。这个男孩,被我们收养于内宫。天寰曾说,卢氏全家信佛,我就给孩子取名叫迦叶。  有生有死,有好有坏。西北军攻击沙州敦煌,果然陷入苦战。西南却出现了一线曙光。  ――――――――――――――――――――――――――――――  第四章:王谢  池北池南草绿,殿前殿后花红。一道素纱垂帘,将御苑的景致卷入。  虽然是盛夏苦热,又值战时,但宫内的七夕聚会照常举办。凡元氏女孩的婚姻必须经过宫内特许。所以每个及笄(ji ) 之年的姑娘都打扮得端庄可人人而她们的母亲亲祖母就更是小心谨慎心竭力奉迎我。看着女孩们的光亮鬓发和澄清眸子,我想起自己也才十七岁。女孩毕竟是女孩心境,面对皇后的敬畏,也比不得对外界的新鲜感。等到皇族少年赛射开始,帘内便热闹起来。母亲们使眼色,小声提醒也不管用。  我乘着她们叽叽喳喳,轻声问小宦官:“皇上还没有到?”天寰不喜欢和女性打交道,但等到七王射箭,他还没有出现在御苑内,我有几分不安。怕是有不好的消息。前些日子,四川战事突然陷入停滞。一次激烈的交锋后,王韶方停止进攻,而薛将军也不急不缓。比起西南的平静,阿宙那里的战报却充满了血腥,让人不忍卒读。沙州全城皆兵,索超神出鬼没,以阿宙之英勇,上官之灵慧,北军还是损失惨重。  “皇上正在与谢如雅大人议事,已向这里来了。”百年冒出来禀告。  七王元旭宗搭弓,羽毛声响,三箭均中靶。他个子高了不少,表情愈加沉稳。  有个女孩道:“七长得有几分像五,但大不如五。五哥笑起来,一片天都像跟着他笑了,我们元家美男子多,但只有五哥才能那般的笑法。”  另一个说:“……所以陇西李小姐成天追着我家五哥。据说她在战场上穿着红衣,还常常唱着情歌儿。这回打下西北,那丫头保管要缠着五哥娶了她。”  “五哥为什么要李家的女子?崔惜宁姐姐还待字闺中呢,求亲的踏破门槛了,她都不理。”  我闻言,将一位郡公夫人招到身侧,婉转问:“崔惜宁为何还不出嫁?我曾和她见面,久久难忘。”我故意的望了一眼窗外的元旭宗:“七弟满了十五岁了。”  那贵妇崔氏本是崔惜宁的姑母,她尴尬的笑了一声,低眉:“皇后有所不知,惜宁福份太浅。她当初答应五王结为兄妹,倒是极高兴的。她在家发誓,不入皇族,说是韦妃,卢妃,个个都是……她宁愿削发为尼,或者终身不嫁,也不愿意。”  我品了一口梅子茶,酸酸凉凉,崔惜宁梅花月下的影子倒清晰起来。我暗暗出神,内外又是一片叫好,原来元旭宗中了靶心。他不喜形于色,隔着帘子,对我微微躬身。  骚动骤然安静。如雅跟着天寰到场了。这么热的天,天寰穿着严严实实的黑色龙袍。却让人觉得帝王本该如他。如雅早过了丧期,皇帝特许他穿白纱衣。他的样子赏心悦目,吸引了诸多女孩的目光。虽然北朝俊人极多,可谢如雅仿佛江左山水,毕竟属别样风流。  他带着微笑观看另一皇族少年射箭,不知为何,少年将弓递给他:“谢公子也来试试看吧。”  如雅笑呵呵的说:“我不太会玩儿弓箭。”  那少年说:“怎么会?南朝王谢并立,王韶打得薛将军那么费神,你谢公子怎么可能逊色?”  此话颇有几分挑衅。谢如雅位居三品,本来就是遭人妒嫉,他成天笑眯眯的,又被人理解为傲气。我只没有想到皇族有人敢于当皇帝皇后的面发作他。  如雅不慌不忙,用象牙扇子赶走了一只蝇,才笑道:“王韶用兵,我用心,也许没有高下。今日是皇族的赛会,我虽然是皇上之臣,但还是别家子弟,就不献丑了。”  我微微一哂,就听天寰开口:“你不是元氏子弟,但也是少年。他们只读过你的诗,未知你别的地方,因此你不妨试试。”  话音刚落,如雅将象牙扇丢给那个皇族,将他手里的弓换了,敏捷张弦,随手一箭。一群女孩冲到帘前,赞叹顿时此起彼伏。如雅嘴角一歪,笑容浅淡,眼神却异常严肃。天寰必定有事交待给他……  果然,晚膳过后,天寰告诉我,王韶的独生子王菡,在之前被突然袭击的薛坚军队俘获了。虽然有王韶手下的叛兵来告密,但王菡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王韶之子,也不肯多答一字。  因此,天寰已命人将他和其他一些俘虏押解上京。  我问:“因为如雅和王菡认识,所以你才叫他去准备。是要劝降?”  天寰面容如水晶,轮廓分明:“可以这么说。”  我想了想:“让我跟如雅一起去吧。如雅加上我,事情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  天寰笑了笑,正要说话,罗夫人抱着婴儿来参见。我每天都会去看看迦叶,这时候就按习惯抱到自己怀里。我用额头触触婴儿的额头,迦叶白胖,虽然爱哭,但在我怀里,一次也没哭。  罗夫人板着脸,对天寰絮叨般陈奏,天寰脸色冷峻:“迦叶收养于太极宫,规矩就该同昔日一样。迦叶母,乃魏王嫡妻。现他又为朕正宫所鞠养。杨夫人只是先帝庶妾,怎可再三逾越?”  迦叶根本不明白他所说,但天寰的嗓音严厉而沉郁,婴孩扁扁嘴,似乎要啼。我忙转身,到了蝙蝠铜镜之前,微微摇晃襁褓。这可是我发现的,迦叶只要看到镜中自己,就会发笑。我沉默着等罗夫人退下,等迦叶又快睡着了,才嘟着嘴轻轻道:“天寰,杨夫人虽然只是先帝的妃,但总是三位亲王弟弟之生母,你的做法未免不近人情。”  “你是皇后,自然应该明白嫡庶有别,贵贱有序。”  “我明白,但又不明白。”我的声音有几分苍凉:“天寰,你是皇后嫡子。可我也是庶女,我母亲什么名份都没有的。”  天寰一声不吭。将手浸入一盆水中,月光下,那琉璃盆中的水似乎变成宝蓝色,他的修长手指白皙美丽的有点让人惊骇。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隐约觉得天寰并不愉快,便想岔开话题,镜子里自己和迦叶样子都很有趣,我便笑着说:“要是真是我们的孩子就好了。”  天寰走近我,端详镜里的人影,眼光幽深,他突然说:“光华,我并没有想到卢妃会死。”  卢妃葬礼过后,他倒是第一次说起。我回头:“这样的惨事谁知道呢……她生第一胎是好好的。”  天寰的嘴角出现了一道漂亮但明显是不悦的波纹:“她的死……确是天命。但她死的太快了。恐怕将来着孩子长大了,会听到些别的话。”  我头发抖散开,一缕遮住了眼睛,顿时错觉室内昏暗。我抱紧孩子,又瞅了天寰一眼,他扶着我的肩膀,将我的发钗别好,柔声问:“光华,你从此怕了生孩子吗?”  我捕捉他眼里的光茫,摇摇头,很想说些话,但一时说不出来,怕他觉得虚伪。我不怕,相反,我更想有孩子了,但是……天寰摸了摸我的头:“我们恐怕难有孩子。但也许是好事。你不生育,倒是少了一个危险。”  我心里翻江倒海,我寻思多日的话,被我舌头拣选了数句出来:“天寰,你知道我中毒过的,对吗?但那时我还小,而且上官也给我治过。上官说,神灵对我所愿应该会庇佑,你为何没有他的想法?”  天寰缓缓的说:“我和上官不一样的。在太子身边的女人写了信说:南朝宫中下绝育之毒,以太子生母吴夫人为首。这种毒药无色无味,平日都放在米饭饮水中。只要用特制熏香一引,毒就会被加深。自从你叔父继位,全宫女子,无人生育一个孩子。上官这次到平城见我,我当面询问他此事,他说他尚不知道这种毒的确切害处,虽然给你治疗了,但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好像一边告诉我,一边还在犹豫,这样的他,不太像我所认识的皇帝了。  我并不吃惊,琢磨太久,毕竟我什么都想到过了。下毒,是怯懦而卑鄙的。但吴夫人爬到这个位置太难了,也许在那漫长的煎熬里她早已经为权位疯狂。  迦叶张大了眼珠子,懵懂的望着我们,我收回在天寰脸上的视线,亲了亲婴儿的脸蛋。两人能在宁谧的七夕相守,宜应对上天感恩。我又对天寰笑了笑,并没有叹息。  七夕过后不久,王菡就被送到了长安。  ------------------------------------------------------------------  傍晚风雨张狂,我笼着袖子,跟着如雅一起走在泥泞的小径上。王函被关押在城北的天牢里,已经七日了。对这位琅玡王氏的公子,恐怕是段难忘的经历。  我望着如雅脚下的靴子,听他讲述他记忆里的王菡,突然说:“如雅,七夕节上有好几位皇族母夫人向我请求,让我把你许配给她的女儿。”  如雅握着伞柄,笑着用袖子抹去鼻尖的雨滴:“承蒙不弃。但我可不敢娶亲。母亲还在南方……要跟我成婚,和我相冲相克都没关系。但要跟我母亲八字相合,容易吗?”  他母亲的八字,连我都不知道,也就是随他说吧。如雅在廊下收了油布伞,见我肩膀还是湿了:“不要紧吗?”他自己浑身是水,也不抖去,延首张望,轻盈若在荷叶上的蜻蜓:“好景致。”  我摇摇头,臂弯里的竹篮更显沉重。我环视四周:“好,头一次见到大狱。”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被引入了一间斗大的牢房。在昏暗的油灯下,有个魁梧的年轻人正在用草杆画地练习书法。狱卒打开狱门,粗声粗气道:“喂,有人来探你了。”  那青年随意的望了我一眼,自顾自练习。我咳嗽了一声,他才定睛看我,瞳仁霎时放大了。但不一会儿,他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声音洪亮:“我家中已有妻子,想用美人计让我上钩,北朝人好手段啊。”  我微笑,将竹篮里的江南小菜一一放在地上:“我可是有丈夫的主儿了。你上钩不上钩,不就是一死吗?对你这样的贵公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失去了独生儿子,也能活个几年。你妻子见不着你,还能改嫁。”  王菡将污秽的袖子一甩:“你……?”  我坐在草上,这地方阴冷潮湿,窗外雨声好像细碎心声:“我说错了吗?”我把筷子递给  王菡:“请吃吧,我也是个南方人,在长安城里只有这顿饭还有江南的味道了。王菡大人。”  他瞪着眼睛:“你想错了。”  我指着地上的字:“你怎么不是王菡?你写地上这些字,唯独安字写作了‘平’,难道不是为了避讳你的祖父太傅的名字?”我看他迟疑着不肯接筷子:“嗯,大人也怕死。以为我是派来毒杀你的人?你要是想死,早点就可以死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愤然抓过筷子,偏头吃起莼菜来,我叹息了一声:“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米饭是我用金陵水所烹制的。王大人,你这辈子还能见到建康城否?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我虽然是孤儿,也没有孩子,但想起来,你父亲在你被俘后不再进攻,也是舔犊之情吧。”  王菡无声的吃饭,好像每一口都难以吞咽。我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说:“吃完了饭,你就可以上路了。”  王菡惊讶的望着我,他虽然并不算俊美,但正如人们所形容王谢子弟,总有与众不同的气质。那不是靠漂亮的外表,华丽的衣服就可以有的存在感。他问我:“你到底是谁?上路,是让我回家?”  我莞尔,谢如雅跟着步入牢房,他的笑声透亮:“王菡,嘴下留情,我也想沾光吃几口。”  王菡端详他,脱口而出:“谢如雅?”片刻,他就放下筷子,向后挪了一丈,对我下拜:“王菡没有想到公主来此,请公主恕我唐突。”  我扶起他来:“王大人,这里没有公主。我们只是你家乡人而已。而出了这里,我也不是公主,而是皇后。你父亲从湘州起兵,本是为江南朝廷所不容。但你以后何以再回乌衣巷的老家?皇帝并未出马,你父亲已丢失了你。就算他攻下西川。以你饱读史书,今日天下,还是否能成三足鼎立?”  “这……不能啊。”听闻王菡骨鲠,他真的是坦率的。  如雅从自己袖子里又掏出一双筷子,乐呵呵道:“王菡,这可是我自备的。唔,……好吃。姐姐的意思,你大概也咀嚼出来了。北朝以五万骑兵打到了敦煌。但薛坚十万之兵,一旦得到增援,后果也可想而知。呀……姜还是老得辣……老薛坚怎么会不如元君宙那种毛孩呢?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在战场上不见的适用,不然也不会有西楚霸王了。人人都在乎一个‘忠孝’。可这样的乱世,改朝换代,也只不过是一家物换成另外一家物罢了。无论谁为天下之主,你照样是王,我照样是谢。要说北朝是胡人,那姐姐当了皇后,岂不是胡汉一家。将来的皇子,便是武献皇帝的外孙,还不是心里装着南朝旧族。你我回到江南也就不是白日说梦了吧。嗯,这个好吃……我不贪了,还是让给你品。”  我为王菡斟酒一杯,低声说:“你父亲是先帝的忠臣,你也是有名的孝子。你们投于北朝,实际上还在为我做事。你父亲上了年纪,内心最大的希望是保住王氏家族。你说对吗?”  王菡将酒一口饮光,他长叹道:“朝廷不信我父子,才有今日。但听说北帝……父亲也曾想过,但总觉得前途渺茫,不得不用力一搏。”  如雅拍拍他的肩:“我以前跟你想的也一样,但姐姐和我现在肯合力劝说你,也就说明北帝并不光吃人,也会用人。”他提起酒壶,琼浆灌入,秀雅的脸蛋上笑容灵气:“武献帝驾崩时候,江南大街小巷都有人痛哭,乞丐小儿都在路边烧纸钱,你比我们大十岁,可不能忘了。公主在北朝为皇后,缺乏援助,弟殚精竭虑,但势单力薄,年幼无知,也不能周全。假如你父子来了,公主地位稳固,公主在,你们也在。在南朝,就算你父亲用首级谢罪,他在朝内掌握实权的冤家可肯?”  王菡默然,叫我:“公主……臣……”我点头温和的说:“你可仔细想想,无论如何,你父亲当年对我父女忠诚,我总让你平安回去?”  如雅添上一句:“王谢,永远是王在前,谢在后。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兄还想什么?”  我起身,雨夜突然变得光明起来,光亮从缠着绿藤的窗户射入牢房,王菡也跟着站起来。  我郑重的说:“王菡,你要是愿意,此刻就跟着我一起回宫,面见皇帝。皇上今晨在我面前白纸黑字写下:若王韶停止攻川,他依然可以统领湘州军政。还将加封他为蜀州都督,管理四川政务。蜀州的赋税,五年之内,全部给你们父子用作军费。你觉得如何?”  他再也没有踌躇,雨下了那么久,任何一个处于他地位的年轻人,都选择光明。  雨停的时候,马车驰入阙楼。我知道天寰正在未央殿中等待着我们,仿佛看到了他那冷静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如雅骑马,吟诵着诗歌:“夜渡银河水,不知觅路行。乱忙寻浅处,忽觉有黎明。”他的嗓音明快如夏花,整个人都融在清凉的月色里。  我心有所动。有件事,我想问他许久了,我打开车帘:“如雅?”  “姐姐?”他靠近车窗,侧耳倾听。  “如雅,我问你一句话。”我压低了声音:“你真不知道玉玺在哪里?”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良久才笑道:“姐姐,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等你清楚的时候,我才回答你。我们少年轻易就说青春,有志气的人,动辄就爱说抱负。每个人答案不同。你最想要的是什么?第一种:一人之天下,第二种:一家之天下,第三种:天下。”  “我……”  如雅狡黠的扬起面孔,打马向前。  当夜,天寰与王韶秉烛夜谈。我坐等到天明,靠在几案上瞌睡。  天下……天下,无数人的面容,都在这两个字周围旋转,我叫:“天寰?”  珠缀一动,百年跪在外头:“皇后,西北快报。万岁说交给您便是了。”  我将快报拿到手里,这次竟是阿宙的字迹。我看了一会儿,跃起来到了大殿风口,天寰迎面走来,我拉着他的衣袖报喜:“天寰,阿宙……上官他们已攻下了敦煌城。”  天寰不像一夜未睡,神色澄明。我说完,他眼尾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他将袖子从我手中抽去,淡淡说:“唔。”他的神色难以捉摸,明显毫不兴奋。似乎这不是终结,只是游戏开始。  我帮他把外袍脱去,将青铜熏上煨的参汤,取了一碗给他:“你不高兴?”  天寰将参汤喝完,反问我:“你高兴吗?你出了不少力气。惠童也是你送过去的啊。”  阿宙他们打仗,跟惠童有大关系吗?我正在寻思,天寰已将我抱到膝盖上,吻着我的眼眶,我打了一个呵欠。他道:“你跟着我熬夜了?对了……想去西北吗?”  西北?我一时反映不过来,直接说:“没想过。我们现在去?”  天寰似在笑,他放开我:“不。怎么也要等石竹花谢了,才能离开长安吧。”  ――――――――――――――――――――――――――――――   第五章:秋声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岁雁字长,物换星移几度秋。  我站在虹桥之上,太液池两岸枫叶荻花,红白争舞。我微笑着指着领头的画舫,对身边的少年说:“长公主总是这样的开心。同她在一起,远来的客人一定也能放松吧。”  七王元旭宗默然无语,让我有几分为难。  娇美的元婴樱远远的举着紫菊花,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晚风而来。她身后的少女清瘦而沉静,白白的脸上眉目疏淡,总有丝如同秋意般的忧郁。看到了我们,她面上透出淡红,行了礼便躲入船舱去了。她是湘洲刺史王韶的女儿王萤。她的到来,意味着王氏的妥协。北朝皇帝以宣纸泼墨般的巧妙力量,轻易就获取了富饶的湘洲。现在寻思起来,天寰那时候深入四川虎穴,削平蓝羽军,是早已经想到了将长江上更关键的省份也并入版图。王韶按照和皇帝的约定,现在也并未改换湘洲的旗帜。因为那会给南朝开战的理由。  但王韶已经开始秘密的建造战舰,也以南朝的大将军萧植为“奸臣乱国”的理由,拒绝再听从南朝的命令,不再纳贡。可以说,琅玡王氏选择了暧昧的“投降”。而我,北帝的妻子,正是这种行为的最好借口。王菡和王萤兄妹,全部被父亲送到长安,他们是皇帝的贵宾,但也是乱世里的筹码:人质。  元旭宗好像看出我莫名的伤感,带着可爱的温驯说:“皇后让我来,是有什么示下吗?”  我清了清嗓子:“七弟,王姑娘如今由我庇护。她快就满十五岁了,看上去不特别,但性情也好。我想……她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她……”我到底是年轻,缺乏说下去的力量。如果王萤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性格不是如此腼腆的话……对于这样的政治联姻,我更方便启齿一些。让七弟和王萤结婚,天寰并不热心,但我非常想促成此事,也算一种私心吧。  元旭宗低下头,他与阿宙有几分相似,在晚霞映衬里,称得上俊秀。阿宙奇迹般的攻下敦煌后,陆续血战,一直将索家残部赶到了佛国于阗。我突然想:千里之外的阿宙,一定变得更桀骜吧。他的七弟,眼神异常诚恳,倒映出我来。  “七弟,你可有喜欢的人吗?若是以王萤为妃子,你觉得如何?”我加上一句:“要是你不乐意,也不妨直说,皇上……皇上说要你自己决定。我是你嫂子,不会有所芥蒂的。”  元旭宗咬着唇。元婴樱喊他:“七弟弟,七弟弟,等着我。”他也只挥手,勉强笑了笑。  我心里略有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是的,王妃应该是美人。要是换了我,恐怕也不能委屈自己接受。我柔声笑,正打算把此事打个圆场。元旭宗抬头说:“……一定很难受吧。”  “嗯?”  元旭宗道:“我记得你才来长安的时候,五哥曾对我说:公主离开家人到遥远的北方,身处陌生人之间,一定是很难受的。他又说:那种寂寞和彷徨的心情,真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五哥去了西北,我也长大渐渐明白了。王姑娘来我们这里,也该是这样吧。”  阿宙说的吗?我抚摸着汉白玉的栏杆,那时……确实如此,天寰遥不可及。  元旭宗继续诚挚的说:“相比五哥在西北的血肉奋战,我对皇上能和平收到湘洲重地,十分高兴。我是个鲁钝的人,并没有什么特长。所有的不过是父皇和长兄赐予的名位。嫁到我们皇家来,对女孩儿是特别辛苦的事。假如王姑娘愿意的话,我是愿意的。虽然我跟她不熟悉,但是成婚后,我一定竭诚待她,甘苦与共。”  “七弟,谢谢你的话。我太傻了……早就该坦白的说出来。”我哑然失笑,眼睛都湿了。  元旭宗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好像被雷击了一样,他喉头作梗:“……皇后……您……”  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连忙松开。  元婴樱已跑上桥来:“七弟弟,你快来,我给你看好东西。”她不顾礼节,拉了弟弟就走。  我和天寰成婚以后,只有元婴樱始终不能理解。她对阿宙离开,而我成了皇后,总觉得特别奇怪。甚至有一次当着人问我:“你为什么不跟我五哥哥一起去西北呢?他多么喜欢你啊。”把左右的人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我望着他们姐弟的背影,罗夫人已从桥的那一边行来,她脸色苍白,麻点就更加明显了:“皇后……”  我微笑点头:“夫人辛苦,中秋的贡品和宴单备好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将单子交给阿若,轻声说:“杨夫人心疼病发,似乎不轻,皇后您看……?”  杨夫人?因为天寰素有孝名。我婚后,也很留心后宫内的前朝嫔妃的医药饮食,有时候还亲自到腋庭探视老病的太妃们。但杨夫人有心疼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静静的凝视了一会儿湖面:“我知道了。陈,徐,两位宦者有否前去诊治?”  因为天寰废除了太医院,宫内女人患病,主要是由两位懂医术的老宦官治疗。  “去了。”  我望了一眼远处:“我亲自去瞧瞧。此时不要泄漏,只说我与罗夫人检视贡品。等会儿引七王和公主去水边的离光亭用晚饭。”我又低声吩咐阿若:“将王姑娘的位置和七王排在一起。”  ---------------------------------------------------------------------------------------------  杨夫人所在的九华殿,在先帝时期多次装饰,富丽堂皇著称于世。但正如我从小所明白的,宫中的鲜艳来自于帝王爱的长盛不衰。九华殿在先帝过世十多年后,已像一个顶着过时化妆的美女,有了几分尴尬迟暮。  杨夫人的总管太监我是见过的,他同这宫室一样,容貌姣好但不合时宜。  宫女宦官乱作一团,见我来了,才不喧哗,全都匍匐在地。不得不说,虽然我在后宫老太妃们处甚得人心,唯独九华殿内人对我倒是过分惧怕的。  我蔼然问询,徐宦官一一回答。杨夫人是午后急病,一度昏厥,如今经过针灸,病情稍微平稳。我点头说:“好,你们这两天就守在九华殿内,所有变化立刻向我禀报。杨夫人乃三位亲王之母,要是有个好歹,万岁必将追究。”  徐宦官满头大汗,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我又微笑道:“徐公公上了年纪,侍病劳苦,即刻应赏赐金带。中秋节赏赐后日都该发下了,九华殿人今年因为夫人有病,不可擅离职守,因此告诉张宫管,应赐九华殿诸宫人三倍银帛。”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这样一说,他们的情绪都安定下来,宫女撩开珠帘,我向内望了一眼,杨夫人面色暗青,手捂胸口,歪躺于一张白玉榻上。我摆了摆手,挪步进去。  她好像没有注意我的到来,气若游丝。我也没有唤她,只注视她那曾经绝美的脸面。见她额头出汗,我又用丝帕小心翼翼的替她擦了。灯光下,我注意到她一只垂落的手上,还套着三个金光灿灿的指甲。  人们传言:杨夫人与皇后不睦。我对杨夫人,喜欢不起来,但所有的礼节都尽数做到。这个女人是阿宙的生母,也是迦叶的祖母。想到七王在夕阳下所说的话语,我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我将宦官所送的碧玉粥接过来,用嘴吹凉了,以银勺递到她的唇边。  她忽然明白过来:“皇后……?”她的语气,是带着一丝乞怜的。  我笑了笑,慢慢的喂她,缓缓说:“夫人不用担心,病定会好起来的。入秋天气骤冷,女人血脉不合,也是多见的。五王能在西北大胜,亦是夫人的荣光。夫人需要什么,尽管让人去跟张公公,罗夫人说吧。我自会留心关照。”  杨夫人费力的说:“妾似乎命不久长……也好……能侍奉先帝去……是妾日夜所盼的,只是有件事要托皇后。”  “你说吧。”  杨夫人的凤眼眯缝起来,似乎微弱的光也是刺激:“求皇后向万岁说,请万岁准许六哥殊定来朝见妾最后一面,还有妾的小七儿,哪怕一眼也行。妾没有常识,又不得体,因此万岁不准妾跟小七相见,但……”  我收了勺子,点了点头:“我说说看吧。”  她又断断续续说:“自从……卢……卢妃去世后,妾常……梦见……那孩子,六哥回朝,正好可以看看……他媳妇的……坟。求皇后万岁开恩……”  我闭了一下眼皮,不动声色:“嗯。夫人,养病需放宽心。宫内有龙气,妖鬼不敢入内。至于万岁,也尊重先帝嫔妃,爱护诸弟。现在国内形势不好,万岁夙夜忧叹,几位弟弟虽然鞠躬尽瘁,争相分劳,但御座之侧,依然缺乏人手。……当然了,夫人母子亲情,万岁也不会不顾惜,夫人这里等候消息便好了。”  杨夫人嘴唇微抖:“谢皇后。”  我等候她入睡,才走出来。只见廊下一个宫女眼睑红肿,还在抽泣。我低头,和颜悦色小声说:“杨夫人还在养病,不宜这般哭泣,让病人见了心情不舒坦。”  那宫女慌忙下跪:“皇后,奴婢……奴婢,是为了猫哭。”  “猫?”我哑然失笑,真是个天真的人。  她环视四周:“嗯,奴婢的猫今天早上突然口吐白沫死了。奴婢是刚从尚衣局调过来的。那只猫,是奴婢唯一的朋友了。”  口吐白沫,这个时候……主人犯病,连畜牲也死了,九华殿可能真有点不祥。我望着九华殿盯着宫女瞧的总管:“这宫女的猫才来便死了,可能她也要冲撞夫人。不该让她继续在这里侍奉。让她去我那里吧。枫儿,杨夫人的病况我极关心。留你在这里伺候,每日过来报告一次。等夫人彻底好了,你再回来。”  -----------------------------------------------------------------------------------------  今日做事极多,回到太极殿,我已经饿得有些发昏。天寰说自己并未吃饱,也要跟着我一起用了些麦粥。用膳完了,我便将七弟的婚事,杨夫人的病情,一一说给他听。不过,并未提起死猫,有关卢妃的梦。  天寰长出口气:“七弟到底是七弟,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拒绝。但愿这桩婚事能琴瑟和谐吧。至于杨夫人……她愿意见儿子,便让她见吧。”他说完,唇角若有若无一丝冷笑,眸子锐利,光彩璀璨。  我看他并不吃惊,也不再多说,对着镜子梳理长发:“关于西北……你真的要在四天以后与我一起巡幸凉州?君宙他们固然攻下敦煌,但索超并没有被俘虏。西北安全吗?”  天寰松开玉带,望了一眼床边的托盏卧婴灯:“上官和五弟还没有赢。但我必须去。”  我的手慢下来:“为什么?”好像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发表对西北战事的看法。  天寰明亮而刚强的眼睛转向我,充满了一种与他所说的话毫不相称的爽朗气息:“索超必须死。只要他活着,西北人的心内就永远不会臣服于我们。”  在他重新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显然已经把索超和那肥胖的安先生彻底分开了。  “不过,五弟手里有张牌。他动用之前,上官也不会知道的。因为五弟不知道我认识安先生,所以,他大概以为我也该蒙在鼓里吧。”天寰平静的说。  这就是他不高兴的原因?我愣住了,天寰走到我的身后,嗅了嗅我的头发。我入秋来换了一种香料洗发,他虽然一直不说,但我知道他很喜欢。我虽然有心事,但还是在镜子里对他笑了笑,又将手伸到脑后摸了摸他,说:“诗云:兄弟阋(XI ) 于墙,外御其务。你对西北不闻不问的样子,他也不必要告诉你了。”  他将我插在发内的象牙梳子取过去,弯腰替我梳头。他梳得慢而专心,我觉得自己发中缥缈的香味成了某种炙热的火,让镜子里那对男女的美如水银般交融。  他遇到了一个发结。又黑又长的眸子炯炯发光:“听过这个么?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他的声音清冷极了:“告诉你,五弟的惠童,就是索超要我帮他寻找的人。惠童,是阿宙身边的宦官,但也是索超的儿子。”  我惊讶的回头:“那句话……是不是上次索超找儿子的时候告诉你的?惠童说:那是阿宙和他之间的旧谜语。君宙打西北倒是一寸寸土地用血争来的,就算惠童去了,又怎么用呢?”  天寰坐到床边,望着我摆放在床头的卧婴灯:“谜语的答案是熊。梦熊之喜,不是生男孩的意思吗?本来是求子心切的男人给女人的祝福。多年前,索超潜入长安看望情人,顺便刺听朝廷消息。他在长安灯会走失了唯一的儿子,千方百计都找不着。男孩子身上带着个玉锁,刻的就是这个谜语。得知东方琪就是皇帝后,他就在我们婚前与我见面,再次请我帮他寻找儿子。他认定我不会利用孩子向他要挟……我答应了,也找过,但并没有想到那孩子就在,你我的身边……等到初夏,百年告诉我五弟送给你此灯,还有那个谜语,你又派惠童去西北……我马上就明白了。我不知五弟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他也还没有用过惠童吧。”  他皱了一下眉:“故人唯一的儿子,成了宦官……对我来说,我宁愿孩子早就死掉了。”  “君宙对我说过,他是在雪地里救了这小孩的,从此就在他的身边了。”  “是么?我那时在外忙于指挥军事,但五弟正养在太极殿,小惠童又特别乖巧。所以我后来也有所留意。阿宙却没有说过他是从雪地里捡来的……大概是因为我当时正严酷的处理乱党,五弟虽小,也有所顾忌吧。”天寰苦笑:“少年的我处理乱党,一律灭族。对他们的家奴,我下旨:十岁以下的,全部送入宫中,去势为宦。没有想到……”他收起了笑弧:“你知道有多少人诅咒我没有孩子吗?”  “天寰。”我觉到一阵寒意,但还是固执的说:“你没有错。君宙又不知道你与索超有私交,叫那个孩子去……总有他的盘算。道路遥远,你又完全不管,他不需把机密都上报朝廷。何况,有上官在旁,你可以放心。”  没有孩子,真有因果报应吗?历史上的暴君,子孙成群也有,为何他没有?我心里一阵难过,皇帝最大的悲哀,是没有继承人,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但这种事不是我心想而成的。  天寰发现我沉默,才笑了笑,刮了我的鼻子一下:“你知道吗?这盏卧婴灯是凉州观音寺的灵验宝物,五弟不知怎么抢夺来,还刻上熊字。他寓意双关,虽然是借去了惠童,也是祝福你我之意吧。”  这盏卧婴灯,还有这个来历?我张了张嘴,阿宙在千里之外,但看来皇帝对他,无所不知。  天寰熄了灯。我窝在他怀里,听秋后的蟋蟀唱着哀婉的曲子,月亮却好像一点点向着中秋,圆满起来。  ------------------------------------------------------------------------------------------------  长安城头,一轮秋月,家家天台,户户月饼。世间荣贵月中人,嘉庆在今晨。  皇宫内的中秋宴会非常俭朴。王萤姑娘与七王订婚也在这时宣布,因为杨夫人还在患病,所以她没有出席。  王萤从侧面望着元旭宗,她平凡的脸蛋,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焕发出光彩来。  一个月饼丢在他们面前的盘里,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元婴樱娇笑道:“七弟弟,你不吃饼?可好吃呢。”  元旭宗慌忙说:“……啊,吃的。”他取了一只饼,掰了一半给王萤。  元婴樱转身去拉杜昭维:“杜哥哥,这月饼太好吃了,我们带些回去给杜妹妹吃吧。”杜妹妹,就是说他们的小女儿宝玥。人人晓得长公主“痴”,见怪不怪。  “好,听你的。”杜昭维掏出手帕给她擦唇角的碎屑,他用眼角的余光扫扫我和皇帝。天寰道:“昭维,你将新得到的那柄古画扇带来了么?”  杜昭维慢吞吞抽出一把扇子,道:“请皇上御览。”  天寰说:“这里太暗,你陪朕去画堂赏鉴吧。”他对我略略点头:“皇后在这里继续赏月吧。”  杜昭维谨慎的跟着他后头,对我不咸不淡笑笑。自从郑氏败落,朝中似乎不再有明显的党争。中山王补为太傅,他参政时间极长,待人和蔼,也受到尊敬。崔僧固一介清官,在洛阳官声好,到了长安也没有过失。杜昭维治理京兆,赞誉一片。不过中山王,崔,杜,与我都足够疏远,朝廷内的事,不是天寰告诉我,就是如雅转述给我听。  我微笑起身,转去更衣。屏风后面,如雅等待着我。我摊开手:“查了么?”  “查了。”如雅笑起来,活像个偶人贵公子。小圆荷半个身子挨在屏风的金边云朵旁,笑盈盈的瞧着他。我咳嗽了声,她噘嘴嗔了我一眼,才隐身。  谢如雅低声说:“我把猫尸验了,又用金丝楠木盒装埋在后院。杨夫人那里新宫女的猫是中毒而死的。对人来说是少量的毒剂,但放到小猫身上,足以要命。”  我用扇子挡住唇:“嗯,跟我想的一样。新宫女人生地不熟,只能用廊下丢弃的糕点喂猫。但也不能说杨夫人的病就肯定与此毒有关。究竟是谁要害她呢?枫儿告诉我说,杨夫人那里没发现异常,因为到处传闻杨夫人不为我和皇帝所喜,她那里几乎没有人去探望……”  如雅眼珠子转动,唇色润如花瓣:“六今晚到京了,要不是他母亲病,他何必来?卢氏丧礼,皇上也未准他来。”  “他到了?”我用扇子扇脸。  如雅点头。提起元六,他不再像两年前那样愤然和轻蔑,而是一种沉思般的表情。  天寰带我去西北,所带三千禁军护卫,由长孙老将军率领。京城里中山王,七王,杜昭维,崔僧固四个人留守。杨夫人与四人,有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杜昭维是杨夫人的女婿,七王是杨夫人的儿子。我还发现,中山王当年被先帝冷落,却是在杨夫人得宠时重新被起用,也许杨夫人也与他有往来。崔僧固是阿宙的老师,女儿是阿宙的义妹……我抽了一口气。秋声被宫墙囚禁,压抑而低沉。我将扇子伸到月影下,将月光捕捉到金色的绘扇上:“她……”我摇摇头:“如雅,你猜皇上知道杨夫人病的蹊跷么?”  “皇上貌似近来频繁调动长安以外的军队。西北,西南基本平息,皇上要怎么做……你还不知道吗?”如雅把我手里的扇子取过去合上,又展开:“原来姐姐的扇上画得是红豆。”  我不知道天寰调动军队。也许他是太忙,没有想到告诉我,也许……我决断道:“我得把这事告诉他。我去西北,你在京城保重。”  如雅笑了,目光直视我:“姐姐,你可要当心。西北风大,某龙王的大风,我是心有余悸。”  我哑然,可笑不出来。龙王?也长大了,也一定变了吧。  -------------------------------------------------------------------------------------------  这是我成为皇后以后,第一次出远门,所以几天内,我还是挺兴奋的。我极想看看西北的风光,听说那里的星星在夜空里好像伸手可以触摸。因为这次巡行代表了北朝稳定河西,所以出发仪式相当隆重。  天寰对于杨夫人那里的怪事,似乎并无激烈的反应。但我们启程的前两日,他忽然派了七弟去北边,代天子巡视赵显将军在漠北的情况。  过了中秋,北方理应大为凉爽。但这一年特别反常,我们出了长安数日,天气却越来越热,往年早该绝迹的夏虫,也还活得精神。  女人总有预感:这是多事之秋,连天空的颜色,也从未如此怪异过。  我想到这里,摸了摸皇帝的左臂,他的肌肉给人充实而清凉的触感。他正在车中批阅奏折,因为小宦官们不能同车,所以我在边上就代作小宦官们磨墨褶痕的杂事。不过半跪久了,脖子酸痛。天寰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墨香,他头也不抬,笑道:“可见你不是伺候人的命。”  “你也是人啊。”我翻了翻眼皮。  天寰大乐,他想了想,正要说话,百年在车边道:“万岁,有紧急奏报。”  天寰将奏报接到手上,他草草看了几眼,又仔细看了遍,倨傲的一笑。发红的天空,映照在他的瞳眸内。他用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说:“才收到的消息,南朝向边境进攻了。我要马上返回长安。”  我好像被刺了一下,坐起来,坚决的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他说“我”,不是“我们”。我想到这里,猛然抬头:“让我和你分开?”  这样的时候,皇帝必须在京,但皇帝皇后大张旗鼓的返回,是有损皇家的尊严,而且也说明皇帝对南朝的进攻十分重视,会损失在西北才得到的权威。可是……我一个人去?……  天寰默然,空气好像滞涩了般。他审视着我,将我额头边细碎的头发全部向后撩,将我像个娃娃一般抱起来,吻我的唇。远方簇簇枫叶,在秋声里散发出银色的光芒。花开般温暖而潮湿的芬芳,从男人的唇齿间传到了我的脸庞。不知为何,我眼角酸涩。我回吻着他,想到的却是昨夜我压在他的身上,顽皮的亲吻着他玉石一样雪白而光润的胸膛,他的胸膛起伏,就像海潮。原来昨夜,他到底是抓住了我。那时,从金黄色贝壳里,大海孕育出一只灿烂的蝴蝶。以后只要他吻我,蝴蝶的翅膀,就会在他的气息里蠢蠢欲动,让我无所适从。  “你去西北等着我,对于南朝的进攻,我虽然没有想到那么快,但也有准备。十五天后,我一定和你在凉州会合。”天寰说。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好。”我想起一件事:“等一下。圆荷……”  我接过圆荷送上的包袱,解开天寰的衣扣,他不解的望着我,我笑了笑,这人不是无所不知的吗?我抖落包袱,一件黑色的锦袍在他的面前,我替他穿上:“天寰,这是我给你缝的秋袍。穿着它,我不许你再看别的女人一眼。”  他握住我的手指,我拍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做的可漂亮了。”  我收起笑容:“国家要紧,请皇上不要挂念我,我是你的妻子,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天寰无言,又草草吻了我一下,似乎急着要从马车里脱身,可是等他骑到马背上,忽然回头凝视我。某一刻,我几乎认为他改变了主意,但风起的瞬间,他已在将校们的簇拥下飞驰而去。  圆荷说:“皇后,天气真反常。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您看西北的天空,成了黑红色呢。”  我果断的吩咐:“启程。”  天寰说会来跟我会合,我对他满怀信心。但现在,只是我一个人的旅程。无论发生什么,只能坚定的走下去。  ==============================================  写文不是义务。大家遵守游戏规则,才能玩的开心。  我还是认为更新较快比较好,但是我不再作任何保证。  晋江上没有保证的作者很多。也许这才是大流。  昨日我本来心情不佳,所以一时孩子气,今天我会开始写下章节的。  有的事情,睡了一觉,想法就变了。  第六章:预言  陇西的月亮,幽幽的发着攫取人心神的赤色。离凉州越近,天气愈加闷热。远远就望见山丘下一大片庙宇,还有“如来寺”三个凋敝的金字。乌鸦飞过,群僧的念经声时有时无,那座寺院像是浮在戈壁里的海市蜃楼。我眼皮猛跳,不知不觉低叫了一声:“天寰。”  只有我自己。这次和他分离,似乎每一夜都想疯了他。我拈着太阳穴,自己怎么成了怀春少女呢?真够傻的。趁着侍从们撩开车帘的刹那。我使劲嗅了一下香袋里的清凉香料,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来。如来寺,是我到达凉州前最后一座行在。耄耋之年的住持将我迎入,他声音如风中残烛:“皇后……上官先生……派来的人……正在等着你。”  寺门口,孙照风尘仆仆的跪侯着,我问他:“孙照,先生可好?”  “先生等候着皇上皇后。但皇上在哪里?”孙照似乎因失望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静静说:“皇上有事秘密回京。要九月初才到凉州。我们没有事先知会你们。我到了也是一样的。”  孙照抬起脸,这汉子好像为什么所困,他赶紧点头:“是。这里有先生送皇上御览的书信一封。如此,小的呈交皇后宫吧。”  我拆开来一瞧,上面书写的,是我不认识的一种类似符咒的文字:“孙照,先生是有什么安排?”  孙照匍匐在地:“小的不知先生神机。但皇上竟不在,求皇后准小的今晚就去禀报先生。”  我们要后天才到凉州,不知孙照怎么今夜去见上官,上官……就在附近?我握着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孙照撑着地的双手都在颤抖,我道:“去吧。”  他得了赦令般拔腿疾走。我叫住他:“孙照……小心点。告诉先生莫担心我。”  “是。”他全然陌生的望着我,就像双凤关前初识那样。对双凤关,我记忆犹新。  我到了大雄宝殿,问:“僧人们现在还在晚课?”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瞧:“……贫僧不知皇后……所言……没有人念经啊。因为皇上皇后要来,需要腾出房舍……除了几个僧侣打扫,其他人都去附近的村庄回避了……”  “嗯?”我摇了摇头,莫是自己被怪异的天气热昏了头脑?我供奉玉如意在庄严的宝像面前,又用鲜花点水:“真的无人在念经?”  住持想了想:“有个疯老和尚,也七十多岁了,大约是他在被禁闭的西堂内唱着梵歌吧。”  忽然,圆荷尖叫一声,带刀侍卫们连忙赶了进来,圆荷拍了拍心口:“啊,没事。但奴婢怕老鼠。”果然,一群老鼠慌张的宝殿外窜逃。  领头侍卫大声呵斥:“老和尚忒不精心。皇后娘娘驾临处,竟然老鼠成群,你该当何罪?”  住持吓得躲到我的背后,合掌声辩:“皇后圣明,这些日子陇西气候反常,老鼠蛇虫随时出没,……盆僧等出家人,连蝼蚁都不可杀的……”  我微微笑,吩咐他们不可为难出家人。夜色深沉,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味。  当我经过西堂,果然又听到了里面有人在唱着从未听过的歌。那声音,说是苍老,倒不如说是智慧。假如你细细聆听,便会忘记世俗的烦恼,我暗地笑:在这里住上三天,恐怕连元天寰这个心心念念都是国家的男人,我也会忘了。  我头顶被一点,我在红色的月光下,捡到枣树的果实。我将枣儿握在手心,百年从后面跟上来说:“皇后,我才打听出来了。这个疯老和尚是出名的预言者。据说他从未预言失误过,但这人总是疯疯癫癫的,因此皇后来前,将他关起来……”  “那皇后也让他算算,是否能生皇子吧。”圆荷亮着眼睛说。  “别打岔,当奴婢的给主子乱出什么主意?”百年因为皇帝的宠信,虽然是小宦官,但气派足,被他教训,圆荷也不得不闭嘴。我看到他,好像看到天寰的影子,因此也笑了:“罪过,那个老人家被关在西堂,也太不慈善了。不如你去将他放出来。”  百年踌躇:“皇后,真放出来?皇上曾说:相士还好,但最怕会预言的僧侣。若他说出不吉利的话对皇后冒犯,如何是好?”  圆荷又要反驳,我将枣子塞到小丫头的嘴里,柔声说:“百年,我是皇后,皇上不在这里。对不对?”  百年睫毛一抖:“是,遵命。”  他离开去取锁,圆荷扮着鬼脸:“狐假虎威。皇上喜欢他,他就了不起了。还是惠童哥哥好,惠童哥哥待人好,也不耍聪明。对五殿下和皇后都忠心。”听她提起惠童,我心里一阵难过。  圆荷望着枣子数的茂盛枝叶:“皇后,后天就可以见到五殿下了吧。”  我背着手,枣树在这样奇特的异乡之夜,还是有一种亲切的情味:“那又怎么样?皇上留着百年在这里,你可不许乱说话。”她咀嚼枣子,认真的点头。我刚要开句玩笑,只觉得枣子树仿佛在移动。许多飞鸟,振翅而起,带着沙土,从空中洒下,差点让我迷眼。  什么都在动,忽然又不动了,树叶沙沙的颤动,那老和尚在西堂内狂笑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我嘴唇一阵发干,圆荷拉着我的衣服:“皇后,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警觉环视四周,老和尚停止了笑,以朗诵般的语调叫起来:“地动,今夜陇西地动。”  啊!我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大地起了一阵旋风。一切都被翻转了。我没有站稳,好像被颠簸于海上之舟。远处,近处,数千人都惊叫起来,灯火熄灭,黑暗袭来,红色的月亮恶作剧的望着渺小的人间。圆荷死死的揪住我的衣服,我感到枣树正在倾斜,使劲拖着她往空旷处爬。土地上下,左右还在摇动,瓦片碎裂,房屋裂开,器皿破碎,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但我都能分辨。我的玉钗掉在地上,外衣也从肩膀滑落。这样剧烈的震动,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我不怕,不能怕,我不断的对自己说,但是心口依然跳到了嗓子眼,灵魂好像从腰后的某处要被震出来。天寰怎么样?陇西,既然是陇西,天寰一定是安全的吧。我闭上眼睛,把小圆荷抱在怀里,她好像带着哭音,等我抱住她,她才忍住了。  摇动,静止了。我们好像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我拍了拍圆荷的头:“别怕,好像过去了。”  “皇后,皇后。”有人在叫我,借着月色,百年连滚带爬的摸过来,着急的叫我:“皇后您平安吗?”  “我没事。我……我要想一想……你去找白孝延将军来见我。”我站起来,拉好衣裳,拢好头发,对百年说:“嗯,清点下是否有人死伤。将所有的人集合到寺门外的空地上。”  百年见我平安,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镇精:“皇后圣明,地动现在暂停,不知道是否会有余动。万一皇后受了伤害,我万死也不能去见皇上的。”  “我不会有事。”我催促道:“快去。”他匆匆离开。  这时候,我发现,歪斜的枣树下多了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他盘腿坐着,吃着散落一地的枣子,圆荷“呀”了一声,我走近他,原来西堂的门也被震坏了,里面的老僧出来了。  我压住圆荷肩膀,让她留在原地。某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在狂乱的灾难后抓住了我。我走近他,轻轻的问:“师傅,你能否告诉我……”心里好像有个魔鬼,在这般妖魅而沉静的月色下,我把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您可否告诉我,我是否能有孩子?”  他注视我,没有惊异。好像方才的地震也不存在,他只是佛陀西天里的守护者。他开口了,并不像疯癫的人:“女施主,老僧我平生所见,没有比你更美的女人。哪怕投生九十九次,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这样美丽的姑娘。但一个女人得到这样的美,必须付出代价。你为什么关心孩子?你关心的该是你自己。来……我告诉你”他的笑容凉薄,眸子却有一种智者的仁慈,我挨近他,他低声,一字一句的说:“你将会得到天下最出色的男人。但是,你将会被你所爱的那个男人杀死。他最终必将杀掉你!”  每一个字,都比地动更敲击着我的耳朵。他是疯子,一定是疯了。我猛然抬头,月亮为血色沐浴,空气里血腥味浓郁,满地的枣果都是红色的,果子间纷乱的树叶,像是黑色的墨渍。奇异的美景,却是交织着黑暗的红色。我想起并不遥远的记忆,初见时,美丽的青年,眼睛里红莲开放,有着清浅水雾……  “我不信。”我坚决的说。我绝对不会相信的。我挺身站立,他唱起了梵歌,又加上一句:“大多数听取我预言的人都这么说。”  我想拉平自己还有皱褶的衣服,手指不听使唤,与其说整理衣服,不如说双手需要拉住什么。我望着地动过后的天与地,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可我不再回头,我以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是么?谢谢你,师傅。我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女人。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我真爱着他,我死也不后悔。”  圆荷跑过来:“皇后,他说了什么呀?皇后会不会生皇子?”  我摸摸她的脸蛋。要是我万一死去,这些依靠我的宫女不是很可怜。等她长大了,一定让她嫁个如意郎君吧。不过……我真的不必相信这个和尚的话,这样思量,真傻。我忍住发酸的鼻子,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和的表情。  白孝延将军跟着百年赶来,跪下向我汇报情况,因为此处并不是地动的中心,只有几十个随从受了伤。大雄宝殿的帷幔被烧,引起了火,但是御林军正在设法扑灭。  我闻到炭火的味道,枣树下那僧人不见了。我宁愿这也是噩梦的一部分。我点了点头:“白将军,我毕竟年轻,对待这样的事情没有经验,你认为如何才可安全呢?我相信凉州只要还没有大碍,明天赵王一定会赶到这里来迎接我们的。”  白将军说:“臣少年时在河东遇到一次地动。现只要皇后平安,大家就不会过于惊慌。为今之计,是将众人集合到旷野上,委屈皇后暂时安顿在行军帐篷中,以众军环绕御帐保卫,就算地动又来,皇后也会安全。”  “好。”我将自己的青铜短剑取出来交给他:“有劳将军,剑在如我,将军可便宜行事。”  等我和圆荷百年等聚集在帐篷中,已经过了午夜,圆荷到底是小孩,特别的兴奋,说话声都尖。百年一点也不发困,沉着对我说:“皇上该到长安了,吉人天相。”  我点点头,忽然,从远处又传来了歌声。我还以为自己又听错了,但圆荷跳起来:“皇后您听。”  帐篷外一阵骚动,歌声越来越清楚,随着旷野的热风,带来和灾难毫不和谐的劲气,明亮的好像春天的气息。那是无数少年的合唱声。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  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众人本来都被地动带来的惊恐,忙碌折磨的沮丧,但听到夹杂清冽童音的歌声,好像又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有人说:“是敦煌的曲子词,王的军人都唱那里的歌吗?”  “皇后”白将军跪在帐前:“恐怕是太尉王殿下。只是不知……殿下为何现在就能赶来。”  我走出帐篷,在稍高处眺望。在地平线上,好像太阳早早升了起来,无数的火把,在西北的旷野里连成一片。我可以看见走在队伍前面的,都是清一色的十四五岁少年。他们脸上流着汗,每双眼睛都是明亮的。我逐渐随着歌声走到了临时营帐的边际,白将军命军士们点起火马,给我照亮。我的衣被风带起来,一匹白马好像太阳跳出地平线,以雷电的速度向我飞奔而来。  光耀东方别样红,天地与之并生。少年风流,跃上葱茏,万物与之合一。  马上的少年,身姿如画。等到他近了,他才勒住马头望着我。  美艳的凤眼,仿佛春江丽水,精致的脸庞,赛过司花之神。果然是阿宙。  他对视我,拉了好几次马缰,好像在气恼玉飞龙不听他的命令,非要朝我这里凑。  他跳下马,以澄清而充沛的声音说:“诸位护驾辛苦。圣驾安否?”  白孝延低声说:“殿下有所不知,皇上已回京。”  阿宙猛抬头,敏捷的走过来向我行礼:“皇后圣安。”  我望了一下自己苍白的双手:“有劳五王。”  阿宙脸色红润,他似笑了一笑,等到跟随我走到帐篷时,他才从容对白将军等说:“本王有事向皇后禀告。”白将军等人只好止步。我扫了一眼阿宙,他的眸子在眼梢璀璨的闪光,他在观察我?我回避开他的眼光,他好像轻笑了一声。  他进入帐篷,将佩剑解下,对百年坦白一笑,又对圆荷微微点头。反客为主的对他们说:“你们退下吧。”  “不用退下。”我说:“五王有话,当着他们说吧。”  圆荷紧张的望着我们,百年闭紧嘴,眼珠一动不动。  “我有秘密的军情,小孩子听了不合适。”阿宙的轮廓蜕变的成熟了,漂亮得让人心惊。  百年突然道:“皇上让我跟着皇后,不能擅自离开一步。”  “你只是宦官,谁规定宦官能听军政之事?你可以到帐篷口,可以偷听,但祖宗有法,宦官不得明目张胆的与闻军事部署。”阿宙严厉的说。曾开花的眼睛,有了一种以前没有的压迫感。  百年还是不动,我想了想:“百年,你出去,别离远。我随时可以叫你的,圆荷留下吧。”  圆荷乖巧的在一个角落里,阿宙才问:“大哥为何走了?”他毫无寒暄,好像昨天才和我道别。只是望着我的眼光,比过去多了些许东西。  “南朝进攻,他不得不走。”  “为何不带你一起回去?”阿宙逼视我。  “因为西北都知道帝后要巡幸,他不是不想来,只是要晚几日来。”我说:“倒是你,怎么那么快就到了这里?”  阿宙不回答我,帐篷内沉默的让人难堪,他突然说:“你可瘦了。看来这皇后不是好当的。”  我抬眼瞪了他一眼,他露出狐狸一般魅惑的笑容,但并没有讽刺。我抱着袖子:“彼此彼此,你这将军也不好当。西北到底如何?索超你捉到了吗?”  “正在抓那老头呢。”阿宙满不在乎的说:“上官也在附近,你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正要问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是你的,敦煌城最难打的时候,他给了我。不过我始终没有看过。为什么不看?”他摸摸信:“因为不知道你说了什么。我希望的,你肯定不会说了。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我又不想看。”  我抬头笑了:“阿宙,你想我说什么?我知道你不会看,所以只是一封空白的信。”  阿宙剑眉一扬,我将那信夺过来,丢在火里:“还好没有看,不然还要怪我呢。”  “你……”阿宙看着火舌将薄薄信笺吞噬,那种狐狸的笑容又消失了,他的凤眼里映着火花,对圆荷大声说:“去,拿些酒来给我。”  圆荷环顾四周,忙着跑出去,我离着阿宙远些:“……今晚地动真是出乎意料。”  “我也没有想到,事先有人说是我朝攻打西北,天有不祥。现在看来都是蠢话。你……离了那么远干什么?我是你的小叔,也不必那么避讳吧。你跟我七弟也隔了那么远,如何将王家女儿说给他的呢?你是不是想让我称赞你,那好,我说了:如今你真的成了大美人了。就跟我以前遇到你时候预料的一样,也许……更美些。”  我吃惊的望着他,他扶着宝剑。我冷声说:“美不美的,也是皇帝的女人。”  “那倒是的。我可不敢忘。”阿宙唇角一挑:“但皇帝的女人,连文酸诗人也可以赞美。皇帝太极殿外的海棠花,谁都可以称艳。皇帝禁城上空的月亮,我孤单一人在外征战时,也可以仰头望着。我这个人比较粗俗,又比较直接,所以什么都说。呵呵,你总不见的今天才知道。冒犯处请皇后包涵。”  我头脑发涨,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这时,地面又一阵晃动,有人在外大喊:“来了。”  我蹲身下去,被激烈的地动摇着身体,一旁的灯倒了下来,我往后一退,隐约的光亮里,阿宙托住了我。他的手臂极其有力,我急着挣开,但阿宙将我拉得更近,他用哄小孩那样的口气柔声道:“小虾,别乱动,现在可不是时候。”  我在蟾光下瞧他,他凤眼亮晶晶的,面庞如雪。我轻声说:“阿宙,别惹麻烦。我正在努力做你哥哥的妻子……”  阿宙鼻翼一动,他的眸子里是酸楚和温柔:“小虾,大哥对西北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何让你一个人来?这非常危险,他没有料到么?”  地动好像又静止了,但外面却安静起来。我说:“他是皇帝。”  “小虾,我了解大哥,大概还是比你多。算了……”他将我拉起来坐好,灯的碎渣里火还在微弱的燃烧,阿宙的脸上多了一股风发意气:“没有他,我们也能行。小虾,你准备好了么?”  “准备什么?”我问。  “战争啊。我们现在恐怕已经被包围了。”他平静的说。  =================================================    第七章:希望  “包围?”我惊叫起来,阿宙的手掌攸的蒙在我口鼻处,眸清亮亮的:“呀,你当了皇后,还是这样急性子。”  我瞪大了眼睛,耳里似乎真有铁衣破风的声响,突然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才将阿宙的手推出去,吸了口气:“我性子真已好多了。但方才……”我咧开嘴:“我忘了。”  阿宙凤眼一挑笑起来,如半开的木芙蓉:“你头发可散了。”  我借着微弱的光,摸寻碧玉簪,阿宙也跟我趴在地上一起找,他身手快,先找到了,无言的递给我。我的头发又厚又重,黑暗里自己挽发髻费力……我皱了皱眉毛:“你背过去。”  阿宙微微一哂,乖乖的背过去,我一边将手掌插进发髻一边问:“到底是谁围攻我们?现在可发生了大地动哪。”  “你我不都活着?那是索超率领的一万人。当初敦煌城破,索超失踪。亏得上官机灵,以计刺探出他们在附近祁连山内躲藏。祁连山内……不容易打,因此我们算准了今夜御驾到达如来寺时,就是敌我进攻应战的好日子。要是你精心策划等待猎物好久了,预备致命一击。你会因为老天爷发疯摇摇几下就作罢?”  我摇摇头,阿宙说:“是喽。他们不会,我们也不会。火堆在熄灭之前都要跳一下,我陪着他,看能跳多久。”  我将头发挽好,并不想叫他回头,但他好像背后生了眼睛,刹那就回转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呲啦,灼灼的火光映着他的面颊,  我偷偷的往后挪了一步。阿宙沉着的说:“时间还来得及……原来索超有个身份:安先生。安先生成名极早,几乎无人知晓他是敦煌索氏。他擅长摆十个阵。在敦煌我和上官跟他对仗九次,有输有赢。如今他只剩下最后招数:太白皇极震。他当年在洛阳龙门演练此阵,名士皆退。到第十八日,来了个玄衣戴斗笠的小小少年,他与他对峙三天三夜,安先生自动认输。那少年就是元石弟子‘玄鹏’东方琪。”  “玄鹏?……”我跟阿宙对视了一眼:“那就是讲独有天寰可以破解此阵?”我手心微微出汗,百年在帐附近轻轻的咳嗽。外界因为地动的恐慌似乎结束了。  天寰从未对我说过……我站起来,  阿宙也起身配剑:“上官说:后来东方讲其实他并没有胜。只是安先生惜他少年,也不愿他人揣测此阵,故而率先服输。就算当时能破,十多年后,对方必定改进了阵法……”他笑了两声:“作为东方,他以前从未告诉过上官破解的方法,大约他觉得那样才是对上官好,上官也不会问他。正像作为大哥,他这次从未给过我攻打西北的建议,我也没有问他。索超寻找儿子,还有其他,他全没有说。这就是他。他也没有告诉你可能遇到围攻吧。”他的声音从铿锵有力变成柔和轻缓,眸子盯着地面打碎的灯。  我茫然若失,阿宙孤单的身影修挺如青松,面孔就如一整块月光玉……那龙门的小小少年,也该这样的孤绝……我合眼片刻,口气坚决:“他又不是仙人,也不能什么都料准……就算什么破解敌阵的方法,他教给我,我也……不懂。而且天寰和索超的关系,要么两人直接对仗,要么就是他不协助别人出手。所以我根本不想要他事先告知。”  阿宙又微微一笑:“这些话都该直接告诉大哥最好。上官跟我,事先也想了破解此阵的方法,不够完美,但孤注一掷可以试试看。”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阵的银铃声。我走到帐门边竖起耳朵听,觉得愈加不祥。  冷不防抬头,阿宙安静而严肃凝视我,他眼里的火苗热切燃烧,让我有几分不知所措,我问:“真是太白皇极阵?”  “对。”原本踌躇满志的阿宙仿佛突然有了心事,他低眉盯着我的鼻尖瞅:“小虾,我当然希望胜,但我也输得起。我攻阵时你留神自己的安全就足够了。那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怔,一阵马嘶,玉飞龙冲到了帐篷之前,银玲声逐渐变得清晰,白将军等人也骑马到了:“殿下,四周有埋伏。”  阿宙弯腰出帐,环顾四周,说:“是,有敦煌索家军一万多人在四周布阵。白将军,你带来五千人马,分出两千来保护皇后。其余三千加上我的三千,从朱雀方位迂回攻击。上官先生率领五千精兵,从白虎方位与我方合击。天亮之前,一定要破其要害。”  群情激昂,因为地动引起病态的兴奋,使每个人对战争即恐惧,又兴奋。地面又晃了一下,阿宙借着那股旋动力,跃上马背,他俯身抢过匆匆而来的圆荷取来的酒壶,仰脖灌了几口酒,对众人说,声音嘹亮:“西北地动,乃是旧族灭亡,新军立功的天兆。从凉州跟我来的孩子们,你们的家人都在城中,你们也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战争结束之前,敌军绝不会让你们离开这里。”他挥剑向被乌云笼罩的月儿:“成败在此一夜。上天佑新,我等必胜!”  少年们一起威武呐喊,真乃初生牛犊不怕虎。远处传来雷鸣,无数带火的箭头落在大营四周,燃烧的帐篷,迅速的垮塌,我急急登上御车,阿宙命白将军率军以圈形保护我。  战鼓雷鸣,阿宙只穿软甲,白马灰衫,在黑夜里也能找到。我探头张望,百年将一块紫色的绣花帘子挂在车上,帘子上绣着飞天的图案,我寻思片刻:“百年,你搞什么鬼?”  百年躬身:“娘娘,这是万岁事先嘱咐的,若遇攻击,皇后宜安坐车中,挂上此帘。”  我张着嘴,跟傻瓜一样。银玲声变成了角声,耳里一片惊叫。……元天寰,真是料事如神啊。  我望着似曾相识的车帘图案,莫名的一阵恼火。恨不得直接甩到车辕上,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拉了一匹马来,跳了上去,跑马到白将军跟前,眺望着战场。  被火光照亮的大地上,多出一大片黑鸦鸦的花朵,好像是天宫里变化着的凿井图案。每个敌军都带着笑容古怪的面具,好像等待着阿宙的自投罗网。阿宙他们的迅速冲击,带来了一阵摇撼大地的狂风,阴暗之气,似乎被打散了,可是从那朵花里,突然伸出洁白的枝叶,诡异如同蜿蜒的蛇。  白将军奇道:“怎么有这样的马?”  我也有几分奇怪,哨子一响,“白蛇”分散开来,以闪电之速与阿宙的马队交错而过,向我们这里跑来,阿宙回了一下头,但依然向敌阵而去。  我抚摸马头。白将军令五百将士挡在之前,有人大喊:“是白鹿。”  我定睛一看,真的是上百只大白鹿,每一只鹿的脖子上都系着巨大的铃铛。一排弓箭飞去,白鹿们中有些倒下,但当它们倒下,一股蓝色的火就从鹿的项圈里喷出,射向马匹。继续向前狂冲的白鹿也带着火,向我这里冲来。白将军大叫:“皇后退后。”他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带着人挡了上去,火光冲天,烧伤者惨烈的叫声让军阵一片混乱。  百年跑过来:“皇后,请您上车,这是万岁的旨意。”  我被自己受惊的坐骑颠得够呛,几个月没有骑马,居然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我用手挡着面前模糊的光影:“我没事,白将军他们如何……”雨点打在我的头上,雷声轰鸣。  “白将军他们正在杀鹿,全是火,扑不灭。还有一千人保护着皇后后退。”  我张开眼睛,粗大的雨点里,有只巨大的白鹿,身上为火光映彩,仿佛传说里的九色鹿王,向我猛跑来。箭雨跟着雨线,追着它,但它更快,总是早一点躲避过去。我的马向后退了几步,我狼狈之中,才想到提起自己背后的小弓,瞄准了它的眼睛。  远处的厮杀被乌云隐蔽,天幕倒下般的滂沱大雨,时远时近,它进入我的射程。百年叫起来:“皇后小心。”  我想鹿如果能看到我的话,在某一刹那,它好像懂我的心思。我手指一抖,团身侧贴住马,双腿夹着马肚,向前奔跑的马,与飞速驰来的白鹿擦过,我回头大喊:“不要伤它,让它逃走。”众军听到我的声音,急忙散开一道空径,那鹿撒蹄,向远山奔去。我背后一身冷汗,心跳不止。百年又苦苦求我,我打断他,也不用人搀扶,自己登上了马车。  雨太大了,除了白将军那些人,什么都看不见。我焦急万分,但又无能为力。等到白将军他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大约已经过了两个时辰,白将军亲自来报告:“皇后,太尉入阵苦战,以臣等目测,敌军阵为一圆形,太尉从朱雀位切入敌军四成,而上官先生也从白虎方位切入敌军四成,但还有一成中心,无法破解。那阵中时而起火,时而有网撒开,走石如同沙暴,飞刀纵横交错,臣等无法救援。”  我点点头:“白将军,我这里还有多少人?”  “未伤轻伤者还有一千多。”  “嗯,白将军,你能否率军,从青龙位声援太尉?”  “娘娘的意思是……”雨势小了一点,白将军抹了把脸:“声援?”  “那是太白皇极阵,你不能擅自入内。皇上若在,也不会让你们送死。现在大雨,敌军虽然精心准备,但面临地动,又遭遇两路夹击,声势之下,也有慌乱。我用不着那么多人保护,你只要率领五百人,去青龙位大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能干扰其兵士军心。试试看吧。”白孝延狐疑片刻,抱拳领命。  雨势由强变弱,天色略明。因为旷野,杂乱的交战声引起的回响能传出好远。  夹着沙砾的西北土地,被血水雨水不断的冲刷,那些白鹿的尸身被火烧成焦黑,惨不忍睹。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此起彼伏,白将军好手段,似乎那声音并不是青龙位一个方向传来的。敌军中好像有人像四周张望。我好像看到马与马匹的缝隙里,捕捉到一人,他袍上血色鲜明,就像黑色之花的血蕊,异样艳丽。那就是阿宙……阿宙……  正在此时,从玄武位,起了一阵笛子声。  有一群青年在唱歌“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他们所唱,全部是敦煌曲子词的调子。阿宙好像回了一下头,他手下的孩子们叫起来“爹爹,爹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赵王军中。”那声音,似乎是欢欣,似乎是凄惨,让人听了,非常难受。  阵营好像突然之间,变得乱了,等我明白过来。那上百个青年士兵,已经从玄武位,护卫着一匹马神奇的绕入圆阵。马上的人金甲辉煌,身材修长高大,虽然带着青铜面具,看不清脸,但却觉得此人美若神仙,飘若鬼魅。“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少年们的呼喊声,青年们的歌声,盖过了风雨声,天边有丝光线刺破云层,照耀在金甲人身上。  他缓缓回头,那面具……我吃惊的只知道向外喘气……天寰么?那是天寰用过的面具。我又跳上马,向前跑了一大段,想要看得更分明些。  哨子声响,一阵鼓声点点如巫神的祭礼。那些带着面具的人,在青铜面具前,放缓了动作。好像被什么诅咒束缚。快的超过想象,阿宙和金甲之人,率先合在一起。我将马鞭一抽,居然抽到自己的大腿上,我歪了下嘴,环顾四周,好像没有人看到我出丑,我头发也湿了,但心里爽快淋漓。  旷野之上,阿宙狂笑起来:“索老先生,愿赌服输,你的阵实际已被破。放下屠刀,皇上饶你性命。”  有个声音从远处响起,不同阿宙的桀骜,却是苍凉的大笑:“皇帝,皇帝。你是皇帝,你用我的儿子来破阵,我不能怪你,但你终究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金甲人身体一滞,我这才发现了奇怪,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着。大雨停了,万千目光,集中在那张面具上,他好像极不情愿,又不得已的摘下了面具。无数人齐声一叹。也包括我。  那张脸清丽无尘。天地都是湿漉漉的,唯有他的脸庞,是干净祥和的,好像花之寺里的樱。  是上官。他带着诡异的面具,穿着华丽的金甲,可就是他。  喧嚣的战场安静到了极点,众人似乎都在等待他说话,上官淡然一笑,好像并不为胜利而愉快,倒有几分惘然,他说:“老先生认错了人,晚辈河南上官轶。那人从未负你,而我等也不负皇帝。你的儿子在凉州城内,只要你投降朝廷,就可父子想见。”  一阵烟雾,阿宙欲追,但他和上官交换了眼神,终于朗声道:“王者一言九鼎,你们放下刀,就送你们回敦煌。”随着此话,战场上清脆的金属声,响成一片。阿宙手下的少年,欢呼声让人热血沸腾,我真想自己也成一个男孩子,加入这样的军队。  ------------------------------------------------------------------------------  祁连山脉,峰高昊天,地远八极。我们一路赶往凉州。等到城外马场,才停下换马,上官已经卸去了金甲,他的脸色发白,眼睛倒比以前更能藏锋了,深湛得可以找到晴天。虽然是重逢,上官就像昨天才跟我分别一样。  “这是赵王牧场,是西北最大的马场,有一万多匹好马呢。”上官说,望着那些飞奔的良马出神。  “赵王牧场?”我问。阿宙一身血渍,亲自追着几百匹因为地动受惊的马。  玉飞龙当先,那些马跟随白马,好像是天上之景。小士兵们羡慕不已。  “是啊,皇帝在赵王十岁的时候,将这个牧场送给了他当生日贺礼。皇帝以前,对赵王宠爱至深……人所共知……”上官摸着肩胛,皱眉:“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赵王。”他笑着看阿宙矫健的身影,若有所思。  我说:“你这次居然带上面具,连我都被你蒙住了,你率领那一百人,怎么能切入千军万马。”  “情急之下,什么都敢。以前……我也做过的,”上官又摸了一下肩胛,自嘲说:“哎,果然我系甲的时候,系得太紧了……我还真傻。”  我默默无语,上官又说:“地动似挺严重。你该差人向皇帝报安,我可没有想到师兄回去……南朝进攻……出乎意料啊。不过想起来,他不在也好,免得和老友互相厮杀。”  “战事才结束,我就派人去长安了……他也许是忙得顾不到我的。”  上官制止身边一个小宦官:“别乱喝水,地动才过,水还浑浊,喝了要得病的呢。”  他说完,才摇摇头,望着无精打采的太阳:“他绝没有料到有地动的。夏初,他在西北放上你,我,元君宙,无论如何都会顾到。凉州危险,长安可能更险。南朝这时候本来不该冒然进攻的……不说了,还是回凉州,赈济灾民要紧。”  我听了,喉咙里又渴又苦,上了车,阿宙跑来,拿着一个刨开的小瓜:“我让找些好吃的给你。谁知道手下没用的小东西弄来个这样丑的瓜。别饿着了,快吃吧。”  我看他眼睛里有血丝,只得打趣说:“谢谢你。歪瓜反而香甜,你也吃了吧?”  阿宙说:“我不吃,那么小的瓜,给了你,给了上官,我身子骨好,用不着分啦。”  我用匕首在裙摆上切下一整片给他:“你一路拿过来,尘土都飞在上面,我也不要吃,所以你吃了吧。”他笑了笑,也不做作,拿过来,靠着车吃了:“不知道地动如何……我在肃州,甘州,沙洲,各有一万人马呢。要是在肃州,就不好了……”  我想起人们议论肃州的李小姐,就说:“那个,李茯苓还好么?”  阿宙脸色微变,唇边还沾着一片瓜籽,他悻悻的抹去了,严肃的说:“开什么玩笑?我是担心我从长安带出来的少年军人呢。”玉飞龙打了个响鼻,阿宙跳到上面,顺顺它鬃毛。  ------------------------------------------------------------------------------  凉州城内,虽然仿佛因地动经过浩劫,但百姓依然全都跪地迎接。  我下车步行,观看房屋倒塌的情况,还与一些百姓对话慰勉。城内倒了数千的房舍,死了几百人,大家还有些恐慌。但凉州人笃信佛教,上官与观音寺的主持交好,住持在灾难发生后,与凉州官员一起,将灾民收容到寺庙官舍里,还敲响佛钟,让众人等待赵王回城。赵王大捷,皇后巡幸,自然给百姓们吃了定心丸。  行至一间倒塌的房舍前,有个拙朴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磕头,但他的背后,却有个小女孩被草席卷着,脚丫露出来。禁军怒喝道:“大胆,尸身暴露在外,秽气冲撞皇后,大不敬罪。”  那老儿哭哭啼啼的:“皇后绕了小人……小人的三个儿子都从军死了,只有一个孙女,昨夜来不及救出来,她才六岁……房子倒了,没有钱买棺材,小人不知皇后亲自……该死该死。”  “百无禁忌,你家儿子都因军牺牲,本就是忠义之家。让我看看孩子,行么?”  左右同声阻拦:“皇后……”我摆摆手。  老儿不敢拒绝,将草席展开,我俯身,孩子的样子……唉。我叹了口气,连年兴兵,百姓的生活也苦,小女孩身上是破衣,我一阵心酸,眼睛都湿了。自己入城之前,因为湿衣狼藉,才找了一件今年元旦时天寰所送的折枝牡丹罩衣套上。我默默的将牡丹罩衣覆盖在女孩的身上,对老头婉言说:“她的棺材钱,由官费出。你的养老,也由官费出。皇上用你子,亦会爱惜你。”  老头儿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怎么好,反正一愣一愣的,禁军低声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他还是痴呆一般,大约是没有见过如此场面。西北,天高皇帝远,怪不得天寰要战后来看看。  到了凉州刺史府,建筑也有裂缝,庭院里一地的石竹花瓣。因为地动威胁还在,阿宙暂时把我安排在刺史府东南角的夫人台的草堂内,说是那里最为安全。  两人相处,我对阿宙说:“凉州的钱够用么?灾民都该发钱抚恤,房屋由官府出资营造,棺材由官府按照家庭的情况给补贴,你说对么?我……”我轻声道:“我带来不少我自己的钱,有这个数……”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是凉州暂时缺现钱,你拿去用吧。”  阿宙笑了两声:“普天之钱,莫非王钱,你不要用大哥给的钱送作人情,我打胜了仗,自然收敛了一些钱财。够用了。你离开长安时……杨夫人还好么?”  我低下头:“好的。就是心疼病发,我去看了,又让医者精心调护,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阿宙沉默半晌:“她以前是没有心疼病的……我在外头打仗顾不到,托你照看下夫人。你虽然不喜欢她……但她也挺可怜的。”  你不用说,我也会照看的,我心想,但看到阿宙凤眼里的表情,我又觉得他的托付太重了。  布谷鸟声刺耳,阿宙又问:“有件事,皇上为何收养六弟之子?你怎么想。”  我许久没有答话,那湿了又干的衣服,在身上皱巴巴的,我拧了衣角:“他想要,我也没什么不乐意。卢妃骤死,临终还将孩子托付给我。”  阿宙的凤眼射出一道光:“女人最苦的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自己不能生一个?皇帝有亲生子,对我等三个弟弟也是好事情。老六的孩子入宫,难道将来杀了老六?皇上不能再杀兄弟了,不然就太伤盛名,成孤家寡人了。我们在西北,要劝降真是太难,人人都说皇帝是暴君,残忍狡诈嗜杀,要是投降了就跟柔然一个下场。我跟上官心里难过,但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亲信,如何为他辩解?此事我放在心里好几个月了。只跟你才说。”  我把头低的更低:“别怪天寰,他……阿宙”我直面他:“我小时候中毒过……”  阿宙瞠目半天,忽然拍了一下案,那案上旋即出现了裂缝。他仰头望着天空,好像在骂什么,然后才说:“算我没问过,你不要多想。大哥当年听了那女骗子的话,什么宜男,宜男。大哥多年无子,也不能怪你嘛。你可千万不能让他恢复后宫制度,……啊,收养了那孩子,对你还是好的……是我没有想明白。”阿宙俯身到床后,拖出两本书来:“前几天热,这草堂我也来安歇过几日,你来了,我把这个带走。”  我看他想藏起来,就踮脚说:“我看看……啊,原来是战国策。我还以为你一辈子就看一本春秋足够了。”  阿宙脸上晕红:“我跟了上官一起,冒点酸气,不行啊?”看百年捧茶入内,他连忙闪身出去。百年道:“皇后您一夜未眠,还是休息休息吧。”  我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遇到了惠童……他想来看望皇后,我挡了。”  “嗯,明天让他来和我一起用膳吧。”我慢慢的喝茶:“我不休息,去寺庙看望灾民吧。”  ------------------------------------------------------------------------------  四日之后,西北其他各郡消息传来,肃州果然被毁严重,民房数万损毁,连陇西李氏府都无法住人。李茯苓跟着其兄李醇前来报信,这丫头出落得水灵灵的,说起来也怪,虽然她和我一样年龄,但我总觉得她像个小孩子。  第二天,我在观音寺与灾民一起吃了面条,又抱着一个失去父母的小孩子给他讲故事。我这人小时候满肚子的故事,可惜只有母亲听。有时候她喝闷酒,我就只好对着草木讲。有了用武之地,我极高兴。虽然阿宙不要钱,但我还是发了如雅在我出发之前给我准备好的“人心钱”给百姓。  确实,这些钱不能弥补灾民的损失,但汉人多少会用钱衡量恩情,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月上树梢,我才回到刺史府,在院内溜达了一会儿,就见李茯苓跑了进来,她瘦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因为我待她亲热,她也就没有规矩:“皇后,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在。”我说:“你今天不是跟着你哥哥去凉州府点检送给肃州的钱粮瓜果了?”  “我找五殿下呢,我又话要说,哥哥不让我回肃州,要我住在凉州。可五殿下要去肃州了,我也要去,不要在这里。”她说话瞳仁乌亮,娇纵又可爱。我想,要是我父皇不早逝,我也会这样……也许还是跟现在一样……现在要和南朝开战,对我是喜是忧?  一抬头,李茯苓一阵风似的没有影子了。我咳嗽一声:“阿宙,你出来。”  阿宙从夫人台后绕出来。我笑了笑:“一个王还躲女人,躲不了明天,有话挑明好。”  阿宙说:“我直说了几次了。我对女人全靠第一眼。她这女孩子不坏,但我可不想给她希望。我要去肃州了,来跟你道别。”  “你现在走?肃州情况不明,死伤众多,你去了那个战场有什么用?城内万一流行瘟疫,怎么办?”  阿宙按着剑柄:“我非要去。还记得柔然那时候我在城内和五千青年军一起滴血饮酒?”  我点头。  “那五千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这次打西北,大小八十多场战事,我们没有向朝廷要过一点增援。打甘州,死了八百,打敦煌,死了一千九百。你想,这支军队陪着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此次我留了大半帮我守卫肃州,若我不去,怎么能睡得着?有一个,我也带回来。”  阿宙的表情有几分痛苦,我发现他的虎口都是细微的裂口疤痕。以前他的手……我叫了他一声:“阿宙。”  “嗯?”  我说不出话,宦官侍女们远远在树后,但我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我走到夫人台前一块字迹模糊的古碑一侧,阿宙也不跟过来,在碑的另外一侧,对我说:“小虾,虽然没有看你的信。但打敦煌的时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没有笑起来好看,其实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缝有好几条,看来古代至今,陇西地动不少。火红的凤毛菊星星点点洒在古台废墟上,银蓝之月光海里,它们宛若希望的火种。我想了好久,才说:“其实人总有一死。我可怕死了……”我叹息一声:“阿宙你成了男子汉,太尉王,你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也会衡量生死的价值。你可以死。但有一样,你不许为了我去死。那样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不开心。这就是我在长安没有对你说完的话。”  阿宙还没有说话,就见惠童来禀告:“殿下,上官先生走了。”  “走了?”我和阿宙异口同声,不约而同从石碑旁现身。  “是,我按殿下的吩咐去请上官先生来交待事。但上官先生让人告诉殿下,他已经带着物品去肃州,先生说:殿下乃天子手足,金枝玉叶,不可冒险,他曾在五年前参与过泰山地动的救治,懂些法门,又通医术。打仗王在行,那个不是王所知的。扬长避短,才是太尉王风范。”  我望着皎洁月色,想起早上上官给我看那个奇迹般垒卵而成的“人偶”,他的微笑静谧,丝毫看不出他要去肃州……阿宙跺脚,扫了我一眼,赶紧离开。  ------------------------------------------------------------------------------  自从上官走后,度日如年。不断有人传播流言,说肃州瘟疫横行,尸体遍野。而天寰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十五天期限过去了,但因为地动损坏道路,以天寰之冷静,肯定不会冒然前来的。还有南朝之战……我夜里辗转反侧,天寰不让我参闻与南朝的战事,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理当“避嫌”么?因为我毕竟是南朝公主。水土不服,我经常感到不太舒服,但为了皇家的影响,我还是忍耐着,也去了凉州附近视察。因为肃州大地动,肃州和凉州之间也有许多灾民,所以凉州人满为患。我每日去收容的官舍,寺院看望他们,特别是小孩子们。这些天,共有三百多个无家可归,也无亲可靠的孤儿们登记入凉州府账册。阿宙全数编入太尉府清单,说全部收养起来。  这日从早到午后都阴雨连绵,天气突变寒冷,我早早回到草堂,也不想让人陪侍。据说在肃州的瘟疫也传到了凉州郊区,有几个人病死了,虽然阿宙说查无实据,但我还是有几分忐忑。今天我抱过的一个孩子,就有寒热和腹泻。  “上官先生还没有消息?”我问,圆荷摇头:“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我去告诉五殿下,找个好大夫来吧。”  我打开外衣,疲惫的躺在床上:“不要麻烦五殿下了,我躺躺就好。你去吧。”  圆荷不以为然,噘嘴说:“自己身体要紧。您是皇后,可比凉州长史都忙碌。”  我一阵反胃,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紧掩饰说:“去吧,我休息就是了。”  外头有车马声,圆荷说:“五殿下回府了……”一溜烟的跑出去。  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寒冷,自己是病了?不会是大病吧。上官不知道怎么样了……天寰在长安想到我么?我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仿佛好多天的疲累。都在现在发作了,心情也不知为何,沮丧至极。  门口木屏风旁,出现一个佩剑的人影。看他肮脏的鞋子,沾着烂泥的下襟,就知道是阿宙无疑。虽然天色发暗,但还是看到阿宙美丽而年轻的身影。  “阿宙,你要真为我好,就别进来。我没事,就是难受。这些日子见了不少死人,看到好多惨象,又太累了。我自从到了凉州就不舒服,但我没有说。我怕人笑话……想想日子还是很长的……但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长。他在长安,也来不及管我……”我想起那个老僧的预言,哆嗦了几下:“以前我跟他结婚,大概因为他是皇帝,但从我来凉州开始……我越来越不喜欢他是个皇帝。什么都是国事为重。要是他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对我没有隐瞒,才是十七岁的人喜欢的人吧……我当皇后太累了,虽然一直努力,但太累了,太累了……”我捶了几下隐囊,眼泪都涌出来了。对阿宙说这些……我在干什么呢……我揉揉眼睛,脚步声近了。  草堂地面上,一连串带着泥的脚印,阿宙的鞋也太脏了。是不拘小节?我心里一跳,立刻坐起来问:“你怎么进来了?”  啊?我愣的就像个木头人。  那不是阿宙,阿宙没有这样雪白的脸,这样深邃清澈如湖的眸子,也没有这样谜样的表情。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勉强笑道:“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路上不是太好走……所以来晚了两日……”是天寰,真是天寰!  我突觉得也不太痛苦了,扑到他怀里去。他紧紧抱住我,过一会儿,松开我摸摸我的脸,也不说话,又重新抱住我。我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好意思。恨不得时光倒流,我好准备些别的好听的东西……我只好赖在他的胸襟里,用牙齿磨磨他的衣服。  天寰说:“长安之事才处理,就得到陇西地动消息……我没有料到的……让你一个人来这里……”他全然不提我的那些话,仿佛没有听见。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只是发发牢骚,因为身体难过,所以想见你。可你来了,就好了。”  天寰安抚了我好一会儿,还捏造了几句哄骗小孩的话逗逗我。才说:“医生来了,还怕什么?神医子翼先生在我后头,明日也会到凉州的。”  他撸起我的衣袖,将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他身躯剧烈的抖了一下,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神色未变,但眸子却在不断转动。  “你不用绷着身子。”他说,我躺在他的膝盖上,他就给我诊了一次脉。这时,他的耳朵变红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亲了亲我的鼻子,扶我躺下以后,他还在轻声自言自语,有几分反常。  我真的得了瘟疫?我捂住嘴巴,但一阵恶心的感觉,没法挡住,天寰回头又瞧我一眼,说:“别动。”  这时候,阿宙在外头起了声:“臣元君宙叩见皇上。”  天寰看了看我,抬起头:“平身。五弟不是外人,进来吧。”  他一步步的走向门口屏风,竟然踉跄了一下。  阿宙紧张的站在屏风一侧:“……皇上……?”  天寰凑近他,好像在审视他,阿宙坦白的望着他。  天寰举起手,用力摩挲了几下阿宙的发髻,叫他:“五弟。”然后将他抱在怀里。  好久,他才松开阿宙,用胡语说了两句。阿宙的脸色由明转暗,又由暗变得更明亮。  他望了我一眼,凤眸含着泪光,他张臂拥住了天寰:“大哥……!”  我旁观着,心头灵光一闪,莫非是……我等着天寰来对我说。  还是阿宙的声音:“福祸相倚,虽然西北遭受大灾,但皇后有喜,也是天下之福。”  ===================================================   第八章:心曲  有喜了,我有喜了……那是有了孩子的意思么?我一时头晕目眩,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草堂里霎时明亮如天宫,恍惚之间,房顶上的茅草绿变作红,床角雕刻着的蝙蝠活动了起来,从一只变成无数只。我捂住脸,方才还没有干的眼泪落到手掌根,用舌尖偷偷舔,好像是甜的。在这个时候,真希望天寰能过来抱着我。但当着别人,也不能开口,也不便动。  天寰和阿宙用胡语说了好一会儿,他才换了我听得懂的语言道:“你即刻召集官员,朕会有所安排。对于百姓,安抚爱护自是一种怀柔的策略。但将他们大批集中在拥挤之处,容易引发瘟疫。朕听说肃州已有恶疾者,所以凉州也不可怠慢,一旦有病者,应即刻隔离,迁于郊野。”  我坐在床角,胃里泛酸,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兄弟。天寰背对我,我正对阿宙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发潮的眸子溜动,好像更清澈了。他又盯了我一眼,才说:“大哥,你的旨意臣弟这就去做,但你长途劳顿,皇后好像也不舒服,你还是等一会儿再召见大臣们吧。”  天寰已恢复了往日沉静的口气,他扫视阿宙,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并未说此刻召见,但事不宜迟,凡事都应抢在前面。等半个时辰,朕换了衣服,同皇后进膳完毕,再去与你会合。”  阿宙牵动嘴角,躬身退后道:“臣弟这就去准备。”他的声音都在颤抖,飞快的离去了。我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本来是最高兴的时刻,但让阿宙第一个知道,好像有些讽刺。  天寰稳稳的走进来,他那优美如天人的步态,这回颇让人恼火。我们有了孩子呢……!一阵冷风灌入,我拉了一件披风蒙在头脸上。  天寰好像笑了,他柔声叫我:“喂,喂,夏初妹妹,光华公主,皇后宫?”他从来没有用这样三个称呼一起叫我过,我不理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天寰坐在我的脚跟,抓住我的脚丫帮我揉揉,他的动作极轻,好像我是个瓷娃娃:“你有身孕都一个多月了。我方才太为吃惊,要不是五弟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下官初遇此事,行事难免张皇失措。皇后开恩,饶恕下官吧。皇后您到了西北十来天,可并没有到过龟兹火焰山哪,这脾气怎么变得如此大了?”他语气柔和腼腆,好像在故意模仿初出茅庐的后生。我在衣服里暗笑。  “身体难受吗?我给你去弄点水喝,再吃一些酸食下饭,就会好起来的。”他放开我的脚,抽身要离开。我挺起身喊住他,因为太靠近床沿,身子一滑,差点要滚下去,天寰“啊”的惊叫一声,半跪下双手捧住我。  我抓着他的肩膀,他鼻尖冒汗,抿住薄唇,好像惊魂未定。这时的他,不像个皇帝,就是个年轻人,我鼓起嘴,他怜爱的瞥了我一眼,责备我说:“你不能小心点?”  我大笑数声:“叫你还假装镇定?”我用披肩蒙住他的头脸,把他往自己身体上拉,他难得乖顺,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呼吸灼热,脸贴着我的脸,搂着咯咯发笑的我:“我不是装,我只是……不敢太喜形于色。我确认你怀孕的那刻,心里面是有几分后悔的。”  我不笑了,用手摸摸他的轮廓:“后悔?”  他将头埋到我的脖子里:“唔。我不止用了你,还用了另外一个最亲的人在冒险。还好你们都平安。本来我这次长安的事颇为棘手,并没有打算这时赶来西北,但在太极殿内梦到了你和一只白色的神鹿,想起了许多事,因此才不得不早点来……”  “嗯,与南朝真要开战?长安的事,是指这个吗?”我问道。  天寰在衣服里轻蔑的笑了一声:“都没有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这个……”他吻住了我的唇,舌尖温柔的深入我的齿龈,他那股雪松般的清馨味道在衣服的空间里变得浓郁无比,我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近乎窒息时,我才想到用脚把盖在我们头上的披风踢走。光亮里,天寰水墨画般的清俊容颜,和我毫无距离。要是我的孩子能拥有其父亲这样的脸庞,让我去死,也没有多少遗憾吧?我惴惴的想,摸着他微眯着水光滟滟的眼睛,他顺势合起眼皮,忘情的吻着我,一点点的火蔓延到我的全身心。我也悸动起来,回吻着他,轻咬着他的唇。  “咣当”一声,我们才从床上爬起来,门口的地上,是一盘打翻的菜,还有一件紫色的龙袍。  我跟天寰相视一笑,拢好头发坐起来,咳嗽了一声。  圆荷脸色紫胀,百年面有土色,两个人慌张的爬出来,一个将菜盘子遮住,一个将龙袍拉回去。百年重重磕头,圆荷不停的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天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以飘若游龙的姿态站起来,严肃的说:“朕不许你们再说一个不吉利的字眼。”圆荷立刻闭嘴,战战兢兢。百年则迷惑的朝天寰望了望。  他俯视那两个孩子,说:“百年,圆荷,卫护侍候皇后有功,朕有重赏。皇后已有喜了。但是要记住:除了你们两个,暂不要让旁人知道。”  圆荷傻笑,竟晃悠悠站了起来,百年眼明手快,把她一把拽回地面,语声哽咽:“恭喜皇上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放开天寰的手,走到窗外。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定。  只听天寰对百年吩咐说:“朕等下要召见众人,你命惠童单独来面见朕,无须赵王得知。”  百年应声:“万岁。这是方才送到的信。”  天寰拿起来看了看,对我微笑,好像是让我放心,他眸中锐利锋芒一闪,又对百年轻声重复:“别忘了叫惠童。”我还沉浸在欢欣中,并没有追问天寰,眺望观音寺金色的塔尖,跟着寺院晚钟为自己腹中的生命祈祷。  寒风停歇,雪籽打落树枝。这是今年关外的第一场雪呢。来得太快,又恰是时候。  ----------------------------------------------------------------------------------------------  直到深夜,天寰才回来,我还在等待着他:“地动颇为让人心烦。”  他有几分疲惫,又似胸有成竹:“不,灾事不过是慌一时人心。长远之处,此次地动对我发展河西四郡极为有利。凉州受害并不大。而肃州是西北唯一还在土族豪强手中的地盘,这次地动,陇西李氏,也不得不借朝廷之手重建城市,赈济流民。朝廷正好取而代之,我已决定将李氏余族全部迁到长安,以高官厚禄养之,但西北的军政之权,只能归于朝廷所派之臣。”  他说的残酷,但细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我想到阿宙的心情,才说:“陇西李圣德和君宙约为兄弟的……君宙也这么想?”  “那是当然。”天寰解开腰带,用勺子调着拌了药材的热粥,一口口吹凉了喂给我吃:“他现在也长大了些……该明白什么是表,什么是里。你想他对待李家小妹为何那么冷淡?当然以五弟个性,他绝不会喜欢一个对他那么热切追求的女孩。更深的原因,就是五弟懂得了我对李家的想法,他没有必要攀扯到这种漩涡里去。”他收了勺子,笑涡如梦中一般甜蜜:“还是烫到你?”  我摇头:“听你说话……我都不想吃了。天寰,你叫惠童做什么?惠童这次交出身上的玉锁,无怨的配合君宙设计消灭敦煌的残军。君宙答应放他父亲索超生路的。你还要做什么呢?”  天寰收了笑,眼神飘忽柔和,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了动:“我早就说过我想要什么。”  我抱住他的腰:“可我不要。”他顺了顺我的长发:“听我说……”  “就是不要听你,天寰,我怀孕了。这段日子,我们就不能多做功德吗?地动死了那么多人,你还说好。陇西李氏,也是兔死狗烹的将来。阿宙,只是个可以利用的人。连索超这样的老朋友,你也非要……我不愿意,我喜欢你是东方琪的时候,你要杀死索超,不是杀死心底里的东方吗?”我任性的捂住耳朵,他拍拍我的背脊,几次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第二日我起得晚了,天寰已不在府中。我让圆荷瞧瞧惠童在哪里,圆荷说惠童哪儿都找不着。  我叹息一声。决定微服敛迹的到观音寺里去拜观音。观音寺后院有一尊秘藏的观音,我到了凉州后,就去拜过。镇寺之宝卧婴吊灯也被阿宙送给了我。这次能有孕,无论如何都该虔诚谢谢菩萨的。我在观音堂独坐了一个时辰,才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竟然是阿宙。  我吃了一惊,躲到了帘幕后,只见阿宙也不带随从,只是双手合十,在蒲团上磕了三次头。  他凤眼里反射出菩萨守持的莲花,落寞而安静,并不像往常活泼的太尉王。我正打算脱身出门,阿宙却高声说:“小虾你走了?”  我只得走出来说:“我谢完菩萨,当然要走了。可是也要谢谢你,你帮我祈愿是灵验的。”  阿宙笑了笑,眼尾一挑:“你能有喜,我也替你开心。看你的神色比前面轻松了许多。”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嗯,我要没有孩子,这皇后太难做了,再说皇帝心心念念的就是一个继承人。君王宠爱,得不到才是理所当然,得到了也不能心安理得。何况我是南朝公主,这次他不让我去长安,独自处理南朝进攻,现在我想,也是为了避嫌。他不提,我也不好追问如何打南朝。你说是吗?”  阿宙点头:“大哥这次竟然派了年老的中山王去对付边境的南军,让我匪夷所思的很。中山王虽然德高望重,但并不是打仗的好人选。从先帝时代至今,老皇叔从未指挥过一次大战。虽然老皇叔他向来蒙受大哥宠信,但……”他的剑眉蹙起,尴尬的对我一笑:“好没意思的事。而且还在菩萨面前,当着你说。”  中山王?我张了张嘴,虽然不够妥当,但皇帝在长安,似乎确实没有将可派了。长孙老将军护卫京畿,也是十分重要的……天寰在西北,时间绝不会长,阿宙低头沉思,好长时间才说:“我想回到长安去,大哥是什么意思呢?”  “阿宙,给你句实在话:你直接去问他,比对我说要好。”我觉得累,靠在佛龛前。阿宙默默无语。我看他眉头深锁,不禁笑道:“虽然是太尉王,但见了大哥,你还是个小弟弟吧?自家兄弟,为何要有隔阂?你也知道皇帝不插手西北军事的道理,阿宙你想凉州城外的万匹骏马,你身边的一流谋士,打下西北的奇功,都是他给了你的。连我有孩子,你都比我先知道。你要说皇帝对你不好,又对得起谁?”  “我从没有说大哥对我不好。”阿宙有几分恼火:“不过他带走惠童……对了,你知道雪山里的星图吗?”  “星图?”我诧异道,却见外头主持和其他几位高僧走了进来拜见,我只好和阿宙收了话头。  天寰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惠童却不见了。他袖子上沾了点酒气,神色异常的凝重。但我没有问他一句话。他似乎十分累,倒头就睡,睡完了起来批阅奏折,成日不出房门,直到神医子翼先生到达凉州。子翼先生鹤发童颜,笑容可掬,衣衫上药香扑鼻。他给我诊脉,耐心到我不耐烦为止,我紧张的问:“先生,难道我没有身孕?”  他本来在笑的面孔又加了一道笑纹:“切莫多心,皇后有孕月余了,老朽绝不会弄错。”  我松了一口气,子翼先生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枕头:“这是个定神的药枕,老朽新制打算献给皇后的。皇后若不嫌弃,可以试用。”  我接了道谢,又说:“老先生?我来凉州受了惊。身体不舒服,孕妇都是这样的吗?”  子翼先生抚髯,环顾左右:“都是这样,都是这样的。……皇后,记得试用枕头。”他提着东西退出,我睡在那个小枕头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睡意袭来。我连忙掐了一下臂膀,子翼先生好像就在屋外,是要哄我睡觉,跟皇帝详谈?我不禁得意,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就要当上母亲,当然不会受骗了。许久,天寰在门外轻声唤我,我假装睡着,等他关了门,我才踮着脚听他们说话。子翼先生的声音非常清晰,虽然离了不近,但我还是听到了。  “皇上少年的时候就一直担忧子嗣,老朽当日就劝说您定心于一名女子,专一燕好,这样才可能有孕……”  “老先生说的对。合适的女子,近年才找到。朕是只有她一人的。”天寰口气淡淡的。但我听了,不由自主一阵高兴。  子翼先生叹气,说:“老朽爱说实话:皇上正当壮年,此时有子也并不晚。但皇后年龄太小,  怀孕产子,绝非易事。”  “她……已经满十七岁了,这年龄,似乎……也可做母亲了吧?”天寰不太确定的问。  “她幼年可能环境太差,缺乏调养,身体禀赋不佳,渐成外强中干之势。外加她中毒过,虽然以强力驱毒,但底子就更不好。以她的体质,皇上娶来她之后,理应给她善加调养几年,到了满二十岁再受孕,才可没有危险。皇上在婚后,有否注意给她滋补身体?”  “……我……我没有……朕忙于国事……她看上去并不体弱,人也长得高。”天寰低声道:“是朕疏忽。”我心头一跳,虽然看不见天寰,但可以想到他的表情。神医自然是神医,但是天底下哪有男人讨来成年夫人,养个三四年后,再行圆房的?我不以为然,我自觉身体并不差,民间到处是幼年生活苦的女孩,也不是一个个生孩子?  “皇上与上官虽然都是好大夫,但你们对妇产方,缺乏临床经验,疏忽也不足为奇。恕老朽直言,成为北朝皇后对一个无亲无故的南朝公主,恐怕压力极大,她的脉象是长期心情抑郁造成的虚弱。这个子嗣,以老朽的医道,应该可以出生,但……”子翼先生放低了声音。  天寰一句话都没有。喜鹊围绕草堂叽叽喳喳。哎,孩子对我不利吗?若是那如来寺的和尚说的是孩子杀死我,那倒也是一桩好事吧。总比其他答案,来的简单。我苦笑了笑。神医说的真是,我回到床上躺好,推开那个药枕。  又捱了好长的时间,我才感到天寰进屋来。我闭着眼睛,只觉得一双微凉的手小心翼翼的抚摸我的手臂,又若有若无的接触我的脸颊,才碰到,又离开了。他静静的坐在床沿,毫无声息。我忍了许久,真想自己能入睡算了,但心里越来越烦,不得不张开眼睛。天寰的侧影是我所见最美的,黑眉斜入鬓角,鼻子高挺,唇色浅淡如花瓣,没有半点俗世气息。但他眼神有几分呆滞,愣愣的望着窗子里的阳光,好像没有我,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天寰。”我叫他,他看向我:“醒了?”  “我没有睡着。我都听见了。”我直截了当的说。  天寰低头,捏了捏我的手:“孩子我很想要,因为他身上有南北两朝皇帝的血液,是最合适的统一天下的主人。等你生下孩子,再好好调养,以后未必再要其他孩子了。”  “我不怕,一点都不怕,。”我直视天寰:“你可是元天寰,这种事情本来不必你来担心。神医也和著名的预言者差不多,不可全信,而且还有机会改变。要是我这人会害怕,当初就不必逃离南朝。不过,我可是一点都无憾无悔。假如我顺顺当当和你结婚,也没有那么多故事了,你也是不会喜欢上我的。而我在南朝再呆一年,就被他们毒害的永远生不出孩子了。我和你结婚,有无数快乐的时候。我小时候跟母亲在冷宫里相依为命,没有吃没有穿,人人都蔑视我,我只要有了母亲还是很快活。后来能嫁给你,太极殿里是我们两个人的宫。我应有尽有,为什么不快活?”  天寰抱住我:“南朝本来是你的,几年以后,我将把整个天下送给你的儿子。”  我笑了:“我要是生了女孩儿,可怎么办呢?”  天寰也笑了,他挺起胸膛,对我说:“我的女儿为何不能当女皇?”  我大笑,耍赖般的趴在他的大腿上,我笑停了,才问他:“天寰,关于南朝进攻,我就问一句:你为何用中山王为统帅,你就不怕出师不利?”  天寰想了想,才缓缓说:“此次对南朝的战争,胜不是我的目的。”  胜不是目的?难道存心要败?我满腹狐疑,但望着窗外的蓝天,想想自己和那些劫后余生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们,忽然觉得所谓的政治游戏,阴谋重重,但又是看不开的人才会执著的东西。我有了孩子,何必要刨根问底的探寻丑恶的真相?我脱下外衣,弯腰取了子翼先生赠送的药枕,打个呵欠说:“真乏了,我晓得你要看那边的一堆奏折,我就对不住了。”  谁知天寰微笑道:“今天我陪你睡吧。偶尔我们对不住奏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来不睡午觉的,大白天,难道他还要脱衣安歇?我瞪着眼睛,看他的手指灵巧的解着领扣,一直脱到薄薄的底衣。他见我还歪头瞧着,居然淡然一笑,又解开底衣的带子,露出月光玉般的肌肤来。我脸热唇干,正寻思如何找几句来调侃调侃,天寰星目横了我一眼,用冷清桀骜的调子说:“怎么,还想要看?”最初认识他时,他就是一向自以为是这么说话的,难怪我当时讨厌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讨厌。  “我……我不希罕,我难道没有看过?你的身体就像西北的一件特产:夜光杯。晚上凡有月光,它都是会发光的。还自以为有什么神秘吗?”我说完侧身躺下,只听天寰轻声笑,我一转身,被他抱住,他拉着锦被,把我包起来,大理石似的脸上泛起桃花色:“……夜光杯?你这个坏孩子。”  我听着他的心跳声,一切似乎都轻松的不像真的,我呻吟般的叫他:“天寰?”  “别说话。”他命令我说:“我们要睡了。我七岁以后,除了伤重昏迷,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午睡了。”  ------------------------------------------------------------------------------  七日后,惠童回到了凉州府中,他穿了一身素服,到我这里给我请安。  “惠童……”我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天寰说:索超必须死。那日,他必定是领着惠童去见索超……我望着惠童,不由得流下了眼泪。推己及人,索超父子的悲哀,我也能体会。  “皇后,请准许我回到您身边伺候。五殿下说让我跟着您,我就愿意。我父亲离开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也是他最好的归宿。他说,经历了如此多,临终还能见到他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个故人,与一个是敌是友的知己共饮美酒,他死而无憾。”  我双手扶起他,点了点头,认真的说:“惠童,虽然你是内侍,但在我从此将你视为我的亲人。五殿下的情谊,我不能懂,但不是不懂。但天下就是在死亡和新生中,才不断的变成新的世界,你明白吗?我难受,只是为了你一个人。”  惠童擦干眼泪,点点头。  天寰从未再提起索超,惠童似乎从未离开过我们,而是我们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  又过了十日,上官先生从肃州返回,天寰和我一起到门外迎接他。上官清丽的外表,消瘦不少,但他下了车,便握住天寰的手,率先对天寰说:“辛苦辛苦。”  天寰对他一笑,也没有多说一句。我总觉得他们两个极有默契,似乎非言语可以形容。  上官对我也点点头,眼神温柔如水,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了。天寰愉快地对他说:“你知道星图吗?我得到一个卦,要是你能彻底解开它,我们就去看。”  “是那个蕴含天下局势地理的星图?虽然想看……但我的那腿,也是力不从心。”上官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我若彻底解开,你带着皇后去见识见识。好吗?”  “我本来就想带她去的。”天寰说,上官又瞧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变得更年轻了,气色真好。”天寰不语,我倒笑了。星图……阿宙也提过……自从天寰来到西北,阿宙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这是我并不愿意看到的。虽然阿宙只是一个王,但阿宙这个少年,值得更多。  ------------------------------------------------------------------------------------------------  几天后,我穿着厚厚的毛皮衣服,坐在一只白牦牛的背上行进。这里是祁连山内的雪山。  雪峰插天拔地,丽色奇绝。远处绿树如幔,高山深翠,于太阳光中反射于冰心玉骨的山川。  “太美了。”我赞叹道。天寰好像是一个和这种美景极其协调的男子,他望着我,悠悠道:“早就说了这种景色必定是美的。有人曾说:我想一直走到玉门关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楼,也许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面上……自从那时候听了这话,我并没有忘记过。”  两日之内,我确实在西北看到了沙漠落日,听那驼铃声起,也看到了海市蜃楼,领略了沧海桑田。每一次,这个男人都在我的身边。听他重复我当年的话,我忽然觉得有几分伤感。  天寰说:“其实祁连山,也就是古代的天山。”  “是么?”  “对,因为匈奴人原本将祁连山称为天山,匈奴语的天就是‘撑梨’,后来此地归汉,当地人久而久之,变其音为祁连了。”  我指着冰泉上的一朵蓝色小花:“你看,那朵花是蓝色的,碧汪汪的可爱。”  天寰说:“我去给你采来吧。”我忙拉住他:“不要,不是怕你有危险,是花长在那里不容易,摘下给我,花的根就断了,是罪过。”  天寰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罪过。大概罪孽太深了。”我还是扯住他的袖子,他摇摇头,便放弃了。  我们行了半天,只听到淙淙泉水声,却看不见泉水的来源。但终于找到了一个洞口,天寰领着我进去,里面有个大厅般的空间,还有几十个密室般的小洞口。绘满了红白相间的莲花,还有星图一张,密密麻麻的画满整面洞壁。  我看不太懂,但天寰给我解释说:“这里面共有一千三百多颗星辰,据说这是西北所蕴含的最大秘密。索超曾说,他的许多阵法,都是从这里幻化而来。看……那上面还有句话,让我看看。”他直起身体,用火折仔细的望着:“嗯,大约是百年前有人所写。”  我向后退到一个小洞穴的旁边,想远观星图的全貌,太高深的,非我所能企及。我不愿扫丈夫的兴,就问:“什么话呢?”  天寰的声音沉沉回响:“江东分王三百年,日出东方,复与中国合。”  “东方?太巧了,连这星图也是说现在可以统一天下?”我兴高采烈,脚下一滑,身体后仰,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我“啊”的一声尖叫,天寰回头:“怎么了?”他向我走了过来。  我迅速回头,背后黑乎乎的地方,站着一个男子。个子也很高,朦胧中只有一双凤眼,熠熠生光。我甩了一下手,大为震惊,阿宙怎么也在这里?  “没什么。我没有站稳,滑了一下。”我极力掩饰,天寰太注意我了,加之看到星图的兴奋,似乎没有察觉异样。我心里乱纷纷的,低头打了一个喷嚏:“天寰,这里有点冷。”  天寰犹豫片刻,就说:“我们走吧。我并不指望靠这张星图的,方才,也记下了大半了。还是你的身体要紧,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我嗯了一声,就率先出了洞,天寰跟在我的身后,一步步都扶住我走。  后面的数日,天寰忙于西北布局,又将来凉州避难的李圣德说服,举家入朝。每当入夜,就会在羊皮上,仔细的靠着回忆,恢复那张西北的星图。我们返回长安的日子定下来了,他本人要再去一次雪山,也分身乏术。  我一直想当面问问阿宙到底跑到哪里去做什么,可是出发的日期临近,天寰跟我形影不离,阿宙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我没有成功。不过要是我当时不扯谎,阿宙也许会自己站出来的。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中斗婵娟。在凉州城的最后一夜,我们已移居到修缮过的正堂。天寰竟拿出了一把银琵琶让我看。  “这是父皇用过的,我儿时也见过。当初父皇因李圣德的姑母弹奏琵琶绝妙,亲手将此琵琶赐给了她。后来她回到肃州,终身未嫁,所以李家现在才将此物上给了我。”  我对天寰的父皇,印象实在不好。真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多情的送给人家一个姑娘琵琶,反而耽误了别人的终身。我扁嘴不语。  天寰说:“明天又要回宫了,为了纪念这次西北的短暂之行,我弹奏琵琶给你听吧。”  “你会琵琶?”我惊愕的说。不过他曾经在桂宫要求我将野王笛借他吹奏,估计他触类旁通,也能弹拨几下。我想到这里,不禁笑道:“那试试看,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献丑了。少年人太嫩,其实还是我比较强些。”他向下斜抱琵琶,以象牙拨子弹奏。  我吃了子翼先生的药,怀孕的不适,也逐渐消失了。这些日子丈夫关怀备至,心情舒畅。  松明灯下,他拨声如雷,我心神超乎,一曲薄媚,风啸天上来,满室飞春雪。  那曲音,宛如仙鹤翠鸾,唳月衔花,又仿佛金铃玉佩,切磋宫商。  他唱道:“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我凝神倾听,不禁拍手。天寰抬头一笑:“兄弟里只有我是父皇身边长大的。父皇无比宠爱我,教我画画,自然也教我乐器。不过我唱歌太少,只记得这首,是父皇十分喜爱的乐府歌。我儿时偶尔偷偷的唱这首歌。但不愿给人听见的。当了皇帝,就再也没有心情了。要不是此情此景,我也未必想的起来这首歌。”  我说:“唱的真好,不过你当儿童的时候似乎是极其风流的,若在太平盛世当了皇帝,恐怕也就是和你父皇差不多。”  天寰垂头笑笑:“也许。不过父皇有自己的苦衷,他对我是特别好的,比民间父子都亲。可惜他与母后感情不谐……”他坚定的说:“等我们孩子出生,三个人一定要在一起。”  我心中高兴,眼眶都湿了,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容易了,让我有点害怕。我连忙说:“我也唱一首歌,和中原曲子不同,是我来西北后学的一首民歌。”  我站起来,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墙上,天寰的影子也是一样。  我娓娓唱道:“行舟劳心,万种辛苦。纵万里乘风,终须把岸拢。  岸上青松挺,伊人松下等。愿将此身许君手,请来系缆绳,结下个海誓山盟。”  天寰注视着我,默然许久,寻思了半天,才说:“这次回长安,我就会向中外公布你有孕的消息,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努力保护你,从现在到你生孩子,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刚要点头,就听门外有脚步,天寰起身,放下琵琶:“……谁?是五弟吗?进来吧。”  阿宙一身翠衫,灯下妖娆,他不带佩剑,只带儒巾,显得美如晨曦,青春冠绝。  他凤眼迷惘,与我对视一眼,我退后几步,方才我唱歌,他也听了去?  “臣弟来是为了杨夫人的事,臣弟要数个月后才能交割完毕西北军政,返回长安,但宫中杨夫人身体欠佳,臣弟总是有几分担心。皇上……”  天寰用跟皮肤色泽相近的象牙的琵琶拨子,拨了拨自己的五指:“五弟,你明日就跟着朕返回长安,西北的交割,朕已安排别人来做。至于你的母亲,朕忘了告诉你……”这时天寰向我这里侧过身体,他嘴角也有难以捕捉的冷冷笑意:“实际上,她已不在宫中了。”  我飞快的和阿宙又对视一眼,我身子一抖,阿宙身体一晃。我可是不知道的……!  天寰反身,毫无表情。他用今夜吟唱情歌,清冷而轻柔的声音问:“五弟,你急什么?又怕什么?”  ----------------------------------------------------------------------------    第九章:矛盾  阿宙的瞳仁瞬间放大,一动不动。西北淡黄的月晕笼在他的瓜子面上,翠生生的衣服上,使他整个人像一块还未雕琢完毕的琥珀。他忽然耸肩,微微仰头瞧着天寰发髻以上,带着笑声道:“请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天寰眼波澄澄,一脸静谧,闭着嘴唇盯着他瞧。  阿宙收了古怪的笑意,站正了说:“臣弟是有点急,但不是怕。”  天寰低声不知咕哝一句什么,也不回头,轻声道:“请皇后回避。”  我早就有几分紧张,就知道该迈腿,但脚发麻。  谁知阿宙清清楚楚,堂堂正正的说:“皇后有何必要回避?”  天寰一弹指,也发笑:“好,好……好。既然如此,皇后就留下听听。”  我果断的抓起披风,淡淡道:“皇上容我告退。你们自家兄弟,我在与不在,也没干系。”  我又扫了一眼阿宙。天寰的手却按住我的肩头让我坐下。他沉吟片刻,对阿宙说:“五弟,皇后是没必要回避,朕要说的话,也没有甚么机密可言。你急,因为你在西北拉起来一支军威赫赫的少年军队。但朕要你交割军务回京,你就以为朕必然削弱你的力量。元廷宇死后,皇族人人都悬着心,生怕步他后尘。你原来算是元家最笃定的一个王弟,可是朕放走你那么长时间,好像对你不闻不问,对于西北的战事,又好像是放任自流,你就觉得朕对你还有隔阂。是不是?”他悠悠的起身,从薰笼里取出两只银壶来,分别倒入两个琉璃小杯。把橘黄色的递给我,将碧莹莹的放到阿宙的手里:“皇后喝蜜橘茶,给你准备的是菊花茶,你不是急嘛?去去火。”  天寰体质偏寒,从不喝菊花茶。那么说他料到阿宙要来,我品了一口热茶,半转身,看着墙壁上阿宙和天寰的影子。他们的身影,真是越来越像,难怪我上次弄错。  阿宙低头默然,只听琉璃放在案上清脆的一响,阿宙才坦诚的说:“臣弟不敢。臣弟在西北,是有数万的人马,他们士气振作,对于新的战争跃跃欲试。但臣弟夜读书籍,亦新懂得一些道理。虽然有强大的军队,所急却不应在此时。策云:本末更盛,虚实有时。朝廷此时,还未到一举攻破南朝的时机。朝廷内政未有大定,西北,西南用兵才息,琅玡王韶,虽投诚于我朝,但其人狡黠,万一我朝显露大势颓,这老狐狸也会改变风向,又是大患。所以,皇上要等,臣弟也乐意跟从皇上。智不轻怨,臣弟不敏,但也不会有任何怨望。臣弟所急,还是为了杨夫人和弟弟们……夫人所错不少,近来又有症候,臣弟无法探望杨夫人的心疾,但血肉相连,就是为了‘孝’字,也不得不有所担忧。臣弟若不孝,也不能说忠。臣弟不孝,又怎能带兵服众?”  我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皇帝调制的蜜橘茶,果然提神。  天寰叹了一口气:“五弟,有句话:忠孝不能两全。生你者与你血肉相连,养你者又怎么办呢?朕对你在西北的战事,并非漠然……看来,那套战国策你好好读了,朕深感欣慰……”  “战国策是皇上给的……?”阿宙的影子挪了挪。  天寰不置可否:“朕以前宠你,但宠这个字,是如何写呢?离开了家,离开了宫,云游在戈壁沙漠,你这条小龙就不能再被朕‘宠’了。朕没有怀疑你。你的母亲心病重,但朕不会让这病在五弟不在时发作。而且她的病,与千里之外的你,有何联系?朕请神医子翼先生给她诊脉,她推辞了,朕也绝不勉强。正好六弟来京城探病,朕为她着想,就让她出宫,暂居魏王府。她心病,莫非是在腋庭那种憋闷地方处久了?五弟你还年少,后宫里女人得心疾,也是常病。朕相信,不久她就会好起来。等你回京,自己也可以去瞧瞧。”  我悄悄侧身,谁知天寰也正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我用手捂着温热的杯子,叫他:“天……皇上……皇上……?”  “讲。”天寰在我对面坐下,阿宙眸子微微转动,像是司南盘上的磁石。  “皇上,我……我有个请求。”我用敬重而委婉的口气说:“腋庭充斥先代嫔御,所费奢靡。侍者缺乏,医者不备。昔日几度有大量女子出家,但还剩余一些有红尘之心的。先帝们相继辞世,昔日最富青春的宫人们也都步入中老之年。还要隔绝她们与家人骨肉,将她们关在后宫樊笼之内,与心何忍?这也不是仁和之道。朝廷对此虽有制度,但皇上您有意革除陋习,也就不必墨守成规。古代典籍,有圣君遗诏,对后宫妃嫔厚加赏赐,将她们遣返给家人赡养的。更有以各位母妃跟着所生的诸侯王就国,称为国太妃。我虽有罗夫人协理,但对于后庭各位,常常照顾不周,总有愧疚。且我如今……”我瞅了一眼天寰,他似在微笑:“我更无暇,也无心力。不如皇上改变旧规,索性让杨夫人等出宫颐养天年,以全女子们天伦之乐,也是功德。皇上可准我的奏请?”  天寰尚未开口,阿宙就要说话,我连忙又大声说:“皇上要杨夫人出宫,也是有此考虑吗?  五王虽然是杨夫人三子中最年长的,但五王自幼为皇帝抚养,文烈母后又亲自教导过,就不是合适的人选。六王与杨夫人感情最深,杨夫人的故土平城又离六王刺史府不远。而且六王妃过世,府中内务和王世子抚育,难道要交给他的男宠们来做?皇上……你说呢?“  天寰只顾凝视着象牙拨子。我每次都以冷峻的眼光,截住阿宙的话头。最后阿宙也跟着我一起望着天寰,天寰笑涡一浮:“五弟,你同意皇后的主义吗?”  阿宙喝了菊花茶,桃花眼里也是一团秋气,他下定决心说:“皇后所言有理,望皇上成全。”  “那么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办吧。”天寰黑眸炯炯:“五弟,你放心了?凡事不用急,等着对方先失误,好像也是上策。你小时候朕说过多次……对了,你来这里,给你瞧瞧我找到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缓缓取出一卷轴展开,我一愣,正是他绘制研究多日的星图。  阿宙和我目光碰触,我一口气喝蜜橘茶,他带着一分犹疑之色:“皇上,这是星图?”  天寰浅笑了笑:“你也知道?”我闭了闭眼睛,脑海里只有雪山石洞里阿宙黑暗里的眸光。  阿宙挺起胸膛,直接说:“臣弟听人私下提起,出于好奇,是亲自看过的。但臣弟看得不透。前日臣弟派两个可靠的下人去雪山石洞凿下此刻石浮雕。等他们回来,臣弟就献给皇上。”  天寰的身体一动,他张了嘴。我“啊”的轻叹一声。  天寰对我笑了笑:“这不能怪五弟。五弟,那山洞构造奇特,星图所绘也并非在平面,而是球面。一旦你让人凿敲石壁,两边的大石必定会悉数落下,将星图和洞口一起淹没。星图从今后,再也不存完整。你我所有的,只有我记忆里的样本。这是天意,你不必自责。我们元家征服天下,不是非要这星图不可。”  阿宙鼻尖都发白了,他搓搓手,什么都说不出,半天才对着星图直勾勾的看。  天寰拍拍他:“算啦,算啦。这份图有你的名字,你拿去收好吧,能解释的,我都用标注清楚了。”  “臣弟……”阿宙不安的接过图,好像一只斗败的长胜蟋蟀,弯腰望着哥哥的脸。  天寰冷道:“你一定要觉得亏欠帝国。那么就少急些,少怕些,统帅你的军队,将来用自己的能力补出完整的星图来吧。”  “我……”我脱口而出,天寰和阿宙一齐面向我,我鼓足勇气说:“我也想看到五王的作为,不久的未来,请你让我和皇帝看到。”  阿宙嘴角微扬,一丝哀伤,好像从笔尖化到清水里的墨汁,逐渐无形。他好像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不愿说。  阿宙一走,我抱住琵琶,老实对天寰坦白说:“星图那件事,不能怪君宙。我在山洞里看见他,一时间只想到帮助他遮掩……他当然就不好出来了。没想到你都不存心隐瞒……是我愚昧。”  天寰美秀的头颅一摇,毫无感情的说:“……嗯?那天他就在山洞里?”  “……?”我慌张的松开琵琶,手指被弦刮痛了:“你没有发现?”  我怀孕,似乎变得更笨了,我暗暗骂自己一声。  天寰拉过我的手指,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收起琵琶放好。  我忐忑的靠在床上:“天寰?”  他眸子被雨洗过般清澈,湿润。他自嘲般的开朗一笑:“弹一次够了,我又不是少年郎。”  我垂下头。他摸摸我的头发:“好了,别想了。星图,西北,某夫人,都算什么呢?现在你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国政。”  -------------------------------------------------------------------------------  天寰对朝野内外公布我有孕的消息那天,也是平城得到的那颗佛牙现世的日子。  我忍着身子日渐沉重的痛苦,跟着御车再次到长安兰若寺,奉献圣物。万人空巷,倾城而出。所到之处,我都让侍女们遍洒钱币,绸缎。北朝人再也不像从前那个秋天里一般,让我觉得陌生而惶恐。每张兴奋的欢笑的脸,都像是我的兄弟姐妹。  中山王在南北边境的战争,似乎从未发生,人们只是起劲的向我表示着欣喜。朝廷似乎有意的忽视南北边境的烽火……天寰说,不要胜,是要败?  经历地动过,又怀有身孕后,我发现,其实每个人作为人,都是一样的。我们好像是天神种植的一棵大树,当花瓣结成,有的飘落在织锦香褥上,有的被风吹到泥土沙尘里,当回到生命的树上,我们并无高低贵贱,只是生命的花朵。  杨夫人没有回宫,但六王接受命令,即将启程。腋庭的遣散,是大张旗鼓的行动。那些没有亲人投靠的妃子,一律被皇帝送往京郊的长乐宫。据说,那里的气候更为宜人。而大批的宦官,因为主人的离开,变成多余的人,他们而被送到遥远的皇陵。对于一部分人,皇后皇帝是好意,但对于那些倚赖宫廷终身的人们,这样的遣送激起了不小的怨气。坊间有的传说:将我描绘成“一心专宠”的女人,滑稽可笑,连那些后宫人老珠黄的女人都是我妒嫉怀疑的对象。但我怀孕了,这种暗箭,已不可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宫的可怕,并不是北朝,而是我在南朝就体会的。那里许多人,只是一种复杂思维的动物。  伤害践踏别人的尊严,荣耀,给自己带来扭曲的快乐,胜利。  天寰的身体映着巍峨的塔影,深秋时节,兰若寺桂花,还是带着似曾相识的芳香,只是大雁们早就南飞,再也没有曾经箭头般神秘的图形了。我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桂树下的舞蹈,天寰朗朗对王公贵族道:“皇后有孕,为南北朝之未有盛事。朕每时每刻都会在宫中。假如有人要诅咒,有人要阴谋,那么早些告诉朕,不然,一旦事发,就不是全家去死那么简单愉快的结果。佛牙恰好此时出现,皇后也会受天庇佑。要与朕,与天斗争,并非易事。如果有人确信自己能胜,那么朕告诉你:实际上不必危害皇后,你已直接可取下全个帝国和天下。”  没有人敢于回答他,我身体一阵颤抖,当晚上,我的身体里流出一点点血来。我紧张的快要哭出来,但天寰眉头都不皱,至少在我面前,他是如此。  子翼先生被天寰挽留在宫中,他给我诊脉后,在帘外与天寰对语多时,我抓紧了衣服,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天寰进来,他严肃的问我:“夏初,你愿意要这个孩子,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当然。他默默熄了其余的灯,那盏卧婴等的婴儿头颅被豆大火苗放大了,斗大的,非但不可爱,还有点可怕。我汗湿衣背,他握着我的手,我吐了口气:“我会保不住孩子吗?”  天寰摇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以你的身体,如果这次流产,可能对你更好些。但你今后也可能不会怀孕了。如果不想滑胎,你明日起就要服一段时间药。吃与不吃,我不能替你决定。你是我的皇后,与我同体,并非别人,我难以决断,也不会决断。”  我想要孩子,但是我也想活的很长很健康,我心里想着,迷迷糊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真是如此?子翼先生的药,对我能有多大的伤害呢?天寰完全可以不告诉我的。但他没有。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感到他的手逐渐变得冰冷。远处,响起笛子声来。  我叫他:“天寰?”  “还没有睡?”天寰回神,他的嗓音非常非常轻柔。  我枕着手,闭着眼睛:“我马上要睡了。方才想起我六岁的时候的事情,你要听吗?”  “你六岁的时候,肯定很乖很漂亮。若我认识你,也要抢来亲自抚养,等你长大了,做我的皇后。”天寰飞快的收敛了情绪,开玩笑说。  “我六岁的时候性子坏极了。遇上那时候的你,一定会挨你打。”我笑了:“那时,我得了热病,耳朵里出浓,奄奄一息,我父皇也跟你方才一般,熄灭灯,坐在床沿拉着我的手。我记得我说:父皇,这样疼法孩儿宁愿死掉。父皇的手,从热变得冰凉,但是他始终没有说话。方才我才明白:父皇要我自己做决定。但父皇肯定是舍不得我的,就像你一样。我高兴,你终于不会忘记我了吧?”  天寰深呼吸了几次,他松开了我的手:“你若死了,我一定要忘记你。所以请你活着吧。”  他掀开帘幕,月光下的丝绸,随风舞动,他融化在金黄一片里,只有清凉的声音传来:“我看不用吃药,顺其自然最好。不是我们的,总不是我们的。”  他的脚步沉重,我还是没有睡着,那晚我望着帘幕外微弱的光芒,天寰批阅奏折的身影是那么寂寞。与平日不同,他经常停下来,一次一次的停顿,一次要比一次长。  我下了决心。但我不要别人来担心,特别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因为我是他选择的皇后。  -------------------------------------------------------------------------------  第七天的上午,天寰上朝迟迟未归,我靠着窗等待,不一会儿,上官来了。  我见到上官,总觉得高兴,虽然方才药汁的苦味还留在口里,但上官在,日子就晴和,白云上的天国,可以从上官的容颜里窥见。  我将药碗放在窗台上,用书盖住。上官穿着青色的袍子,好像是我缝的那件。  上官取出一封信,双手交给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其实这封信我没有交给他。”  我“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给阿宙的那封信?我哑然失笑:“因为我用了普通纸,又没有在封皮上写字,所以先生你就随便换了一封给君宙?你知道我写了什么?”  上官讪讪的笑:“我给他一张白纸……我猜以他心思,也不会看吧。和他并肩作战后,有点开始喜欢这个人。但由于最初的坏印象,总不会太喜欢。”  我说:“他倒是真没有看,让我烧掉了,现在你交给我,我还是要烧掉。事后我也觉得不妥当。还是谢谢先生你代我考虑了。”  “我……”上官欲言又止,忽一阵响动,原来是只乌鸦,用嘴叼开书,正在吃我在碗里的药渣。上官一怔,脸色微变,他站起来捧住药碗,一股特殊的香气沾染到他的新衣上。  我脸一热,轻声道:“本不想让你瞧见,是安胎药。”  他手指颤抖,捏着药碗的边,白皙皮肤下青筋暴起,我觉得他神色不同寻常,心里有点莫名的难受。好像我是个大夫,正逼着他吃毒药一般,我试探道:“先生?”  他艰难的闭上眼睛,又张开:“这是皇帝让你吃的药?”  “不,他不知道,是我求子翼先生给我吃的。吃了五日,就不再流血了。子翼先生说五日可以了,但我还偷偷命人将残药煎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上官马上要回答,但他想了想,只是轻放下碗,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茫然若失,不禁担心。  窗外的海棠凋残,只有光秃秃的树干。上官要比屋内的碧玉树,让人舒服的多。可是他现在就像外面层云密布的天空。我寻思半天才说:“这药有害,我知道。你不要怪我傻,但我太想有孩子了。我结婚两年,就属这两个月最快乐,做梦都会笑。我在北朝,实际上没有一点根基,可自从有了胎儿,我觉得好像树苗,从此和长安的黄土联系在一起……”  “你不糊涂,你只是执著。”上官笑得勉强,但已恢复了温雅态度:“现在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有你的目标,我也有我的。如果没有皇帝,我不是军师,你也不是皇后。我不交给元君宙你的真信,因为没有皇帝,他什么也成不了。皇帝是最孤独,也有最多苦衷的人。可最后呢,最后……人要是事先知道太多,总是不好的。”他挑了清秀的眉峰:“我先告辞,是时候好好想……”  黄昏,天寰进殿,劈头就问:“凤兮凤兮,在吗?”  “来了,又走了。他……他身体有恙。”  天寰拧起眉头:“是吗?我现在就去看他。”  “用了膳再去吧。他病的……不重,但好像挺烦。”我就要传膳。  天寰呆呆的坐着,百年替他解外袍:“万岁,快要下雪了。”  天寰站起来,匆匆披上外袍:“我一定要去,摆驾上官府。今日是他生辰。”  我愣愣的坐下,闷声独自用膳,我不知上官究竟知道多少。不过我明白他的一些意思。在这所太极殿里,没有皇帝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并不是自欺欺人,只是希望夫君难得糊涂。  二更鼓过,天寰才回来。他疲惫至极,径直去沐浴。等天寰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问:“上官如何?”  天寰仰头睁着眼:“他大醉,哭哭笑笑,但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他才过弱冠之年,又不是桃源仙客。发泄胸臆,对他也好,幸好有我陪着他。假如孩子能出生,我打算让上官来做孩子的启蒙师傅,你意下如何?”  “我当然同意,但就怕上官到时候入山学道去。”我说:“不知他会陪着我们多久?”  “十年。他对我说:只有十年。我了解他,他是一个能坚持的人。”  十年?我心底涌出一股微咸的泉水,干净暖和。从前,有人认真的对我说:等你十年。  我几乎忘了……深夜里,心眼微微的疼。因为泉水,才知道心内有了几个疮孔。  没有伤疤的幸福,本来就是不深的。  恋爱,总有人成功,有人失落。等十年的,是智者。等一生的,是蠢人吗?  夫君入眠已深,我惭愧至极,刚要合眼,就听到外头脚步。  我挣扎着坐起来,天寰也猛然惊醒,呵斥道:“谁?”  “臣百年。”百年在帘幕外点了烛:“万岁,紧急军报,不敢不奏。”  天寰下床,他接过信,看了几眼,冷静的吩咐百年:“朕知道了。朕和皇后先要休息。明日正遇到休沐日,但你要通知宫内省齐集所有宗亲大臣。你五更去叫赵王,让他来殿内陪朕上朝去,告诉赵王要穿素服。”  “是。”  下午的阴云,化成一阵冰雹,敲打琉璃瓦。天寰等百年离开,长抒了一口气。  我推他:“怎么了?”  天寰继续躺下,轻描淡写的说:“是中山王战败,撤退途中也许是得了瘴气,薨了。”  “……那么,南朝就要一路打过来?皇上,你不能再睡了。”我又推了他好几次。  天寰轻声说:“死了便死了,他已活得够久。五十年内,先帝们三番四次的清洗皇族,他能坐在这位置上,已是幸运。少了中山王,我的将棋一个不少。不瞒你说,他死去,正是我的目的之一。抚恤他子孙的诏书,他所用的东园秘器,都早备好。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败给南朝,将边境两个最棘手的地方让给他们去驻防……”  中山王在皇族有威信,为此就要他死?我前后思量,天寰见我翻来覆去,就又解释:“对中山王,一直是我们婚前,我才找到破绽。我对人,一旦有所怀疑,就会不断的怀疑。来龙去脉,对你也不多说,是免得你增添烦恼。他之力量,不至谋反,但联合后宫,密谋建储,正是我最难容忍的。这次他们又出花招,没有南朝人进攻,还要费个周折让他去死,有了南朝人,顺理成章。我回到长安,杜昭维和长孙,早已制住他数个要害。他不出征,就是心虚,罪名成立。他出征,无论如何是个死,可能换来全家的平安,还有体面的国葬。我对他,太过仁慈……”  我还要问,天寰不再理我,打个呵欠,转身睡觉。  天色渐明,他熟睡的面容纯净的像个男孩,毫无邪气,宛若淡墨。  天寰一直睡到阿宙来到,才起身换衣。  阿宙一身银白色素服,神色颇为拘谨,但也没有哀戚。他看到我时,我扭转开脸。  天寰神清气爽的说:“五弟。你上朝完毕后,代朕去中山王府吊唁。那几个子孙,你从小就是能吃透了的,现在都交给你。皇后不舒服,中山王妃和两个儿媳若请求觐见,就免了吧。”  阿宙低着头:“中山王本已年老,不惯征战,这次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臣弟想他们一家都能明白。但是皇上,南朝若长驱直入……”阿宙凤目反射出天寰搁在镜台旁的佩剑:“臣弟愚钝,想不出皇上有何妙算,因此请皇上准许臣弟迎战。”  百年,惠童都跪着帮着天寰拉平下摆,阿宙含有歉意,又极关切的望了我一眼。惠童听阿宙请战,才抬了一次头。我并没有太不舒服。南北相争,阿宙你去打南朝,何必对我抱歉?我转了转眼珠。  “阿宙,这次用不到你出战,赵显已在中山王帅帐了。”  “赵显?”我明明听天寰说过赵显不宜动用的。  阿宙并不太吃惊的样子:“皇上命七弟劳军,是虚晃一枪,以皇弟掩盖赵显行迹。只是赵显……臣弟……”  天寰一笑:“知道你和他互不待见。他是他,你是你,你是西北大捷的太尉王殿下,他是被朕困而不用,又要为这次南北战争背黑锅的将军。比什么?”  -------------------------------------------------------------------------------  中山王的葬礼规格,远高于当年晋王廷宇。皇帝赐钱千万,又破天荒亲自撰写碑文。中山王家,保留一切领地。也许是太过隆重,中山老王妃坚持绝食殉葬,半月而卒。中山王两个儿子惶恐,多次上表,推辞丰厚赏赐,主动要求去乡间守墓。  天寰领着我去王府,亲自去给中山王致祭时,也有个女人,在楼上对我们喊了句:“元天寰,滥杀人,必遭报应。”天寰当作没有听见,我只有一阵惊悸,但还是一步步跟着天寰。  我记得她的脸孔,是中山王所宠爱的歌姬。但是,不久后有司却说:那女人是个疯子,混入王府滋事。因为皇后有孕,加恩免死,只是割掉她的舌头。  在天寰面前,我不能掉一滴泪,但中山王府剩余的女眷来向我辞行时,我哭了一场。  这并不是出于虚伪,元氏家族的男人和女人,越来越少。正如南朝我炎氏家族。  也许有一天,熟悉的面孔又会消失。想到这里,我不禁窒息。  -------------------------------------------------------------------------------  南北战争,草草收场,结冰的河面,让南方顾忌到北方的铁骑,还有众多的精锐。  南朝人见好就收,却大大的鼓舞了南朝士气。这是元天寰十七岁战败给武献皇帝来,首次能够小胜他。但北方群情激昂,认为是南朝人的卑鄙阴谋,大家不仅愤恨,而且都记住了。  因为有天寰的保护,我又怀孕。所以还很少有人敢于把矛头直接指向我。天寒地冻时,我躲在宫内,鲜少露面。上官,如雅,常常来看望我。上官一次没有提起上次的事。我也不问。  新年的时候,我的叔父居然给北朝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些怠慢骄横之词。天寰付之一笑,命人抄写此书,遍发群臣,人手一份。我不知道为何叔父这样做,“主辱臣死”。本来朝廷内一直存在是否尽快攻占南朝的疑虑,但因为中山王死,失去要塞,皇帝被辱,人们只恨不能早攻。假如我父皇活着,他怎么会这么做?在北朝的我便算了,但从这天起,即使谢如雅,都开始遭到白眼。  如雅笑嘻嘻的将他所学的胡语书送给我,轻松答道:“这种事迟早发生。他们给我白眼,我也不给他们青眼。倒是你,是否能平安生产,最为重要。”  我翻看胡语书,如雅和他父亲一般,喜欢密密麻麻的写满笔记。我说:“虽说不必理,但是人言可畏。我结婚前就出了麻烦,你要是有了麻烦……我不知道还有谁可用。要是孩子出生,我想要自己喂养,但是没有这个先例。而且也缺乏得力的人帮助我。”  如雅拉拉领子:“……你要是有了孩子,最受到影响的是元君宙。他本来是皇位不明说的继承人。现在可能不成了。不管帮忙,还是添乱,他原本倒是肯帮助你的一股力量,以后会如何?我没有兵,空口磨嘴皮也没用。姐姐,你要想法子培植一些自己的亲信。那么将来逐渐就成为皇子后援。”  亲信?我还没有想过。我不敢要的太急,太多,南朝女人当北朝皇后,不是简单的。但如雅这样提出来,我也要认真的考虑。阿宙,以后会如何?我不信他会反对我,但是……  “赵显回朝,我请了他喝酒。”如雅说。  “赵显和赵王,不知为何,水火不容的。”  如雅道:“两赵相争,必有一伤。赵显并不亚于赵王的用兵胆略,但他在朝内还是孤立的。”  我点点头:“ 你是该请他喝酒。”  我的肚子日益膨大,小生命有时还会踢我几脚。早春二月,子翼先生暗示说:胎儿极可能是男孩,而且也许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母子都比预料的康健。  神医开了金口,八九不离十。算起来儿子也会在初夏出生,我开始筹备小男孩的服装。  迦叶还不会说话,但虎头虎脑的可爱,我常常抱着他,好像他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春日的夜晚,天寰放下毛笔,对我说:“迦叶,应该封为嗣陈王。这样他与魏王府再无联系,又可继续由你养育。陈王府的旧事,朕始终惦记着。你的外祖父娶了敦煌索氏,并无大罪。理应恢复名誉。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但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我放下手里缝制的小衣服:“嗯?嗣陈王,真的可以?我母亲倒是不讲究虚名的人,但是若我的迦叶能被封为陈王,对我也是一举两得,最好不过了。”  天寰问我:“知道我写什么吗?”  “什么?”我手里伙计不停。  “我在编写你父亲的战史……你愿意看看吗?现在可不能公之于众,等到统一后,将你父亲母亲合葬之时,朕就令有识之士,都阅读他的战史,包括打败我的那次。”  我有几分感动,笑道:“我父皇活着,他不会让我嫁给你。”  “那倒是。他在南北战争之前给我写过一封信,称呼我为‘元小弟’,我气得脸色都变了。”  我扶住腰:“我父皇真太客气了,早知道今日,当初你也该叫他一声父皇。”  天寰笑了,他正要说话,百年进来悄悄说了两句,天寰道:“正好,有请夫人。”  那位中年女人容貌秀丽,是与我有一面之缘的洛阳女医卞夫人。  天寰说:“早知道卞夫人最擅女人的生产,这次能请到你入宫,朕十分感激。”  他对她恭敬的行了一个儒生之礼。  -------------------------------------------------------------------------------  到了快要临盆的日子,我双脚浮肿,连走路都要人搀扶,宫中上下,只等重要日子的到来。  王萤姑娘和七王,也在春末夏初,结为伉俪。婚礼上我瞥到一眼阿宙,阿宙喝酒极多,但也没有醉意。那李茯苓跟在他的附近,他只视而不见,但皇族其他少年,倒有对活泼美丽的少女倾倒的人。我坚持了一个时辰,体力就不够,因此先退回宫内,其他人还在婚礼现场。  我看着架上的凤仙花,轻轻抽了花丝,与我的头发丝比较。这时,阿宙突然走了进来。  我只好对着阿宙笑笑:“阿宙。”  “你快要生了吧。但愿真的是个男孩……”阿宙说,望望自己的佩剑,也不管多突兀,就要离开。  我叫住他:“你别走。阿宙,上次你为何一个人去看星图……?”  他大笑两声:“我有我的自由,我也告诉过你的。你不必保护我。虽然我孑然一身,我可不想谋反。”  “谋反?谁说你谋反?算了,你自己保重就好。”我坐在榻上,双脚因为浮肿也麻木了。一阵剧痛让我的腹部,也跟着发麻。我的额头冒出好多汗珠。  “你怎么了?难道……小虾。”阿宙飞奔过来,太疼了,我眼睛模糊,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大叫着:“快……快通知皇上……”  他不顾礼仪,把全身颤抖的我抱起来,向殿内飞奔:“小虾,你要坚持……坚持……”  坚持,我坚持了一天一夜,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鲁绝望的呻吟,都因为重复太多,而变得普通了。祖宗规矩,皇帝不能进入产房,但是天寰还是不顾劝告,入内数次,我稍微清醒地时候,望着他浓浓焦虑的面影,就又产生一股气力。  入夜时分,我已精疲力竭,孩子嘹亮的哭声,在大殿内响起来。  “是男孩。”卞夫人说:“一位皇子……”左右欢呼一片。  我喘了口气,安心闭眼。天寰呢?他知道了吗?  她们点亮了烛火,我合上眼皮都是一阵血红。  可是,太奇怪了,似乎有人尖叫一声,四周突然就变得静了,无人说话。  我使劲张开嘴:“怎么了?”孩子的哭声又起。  无人回答,我困惑,不解,但还是抵抗不住疲劳,终于昏睡了过去。  ==================================================   第十章:太一  蝴蝶梦里家万里,子规声中月三更。在梦与醒,生与死的边缘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我生出双翅,飞到了建康城内的宫城。我在芙蓉的暗香里,跟着檐马的叮咚声,数着昭阳殿顶琉璃的觚愣。  一,二,三,我愉快的仰头数着,青色的琉璃吸引着金黄的阳光。我母亲不停的叫我:夏初,夏初,快进来吧。我回过头,宫城成了断壁颓垣。天地苍茫,唯有苍狼星,孤零零的发光。  我背后有无数噪杂的声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苍狼星,沉默吸引着我。我长途跋涉,走向天边。渐渐的,连我母亲的声音都消失了。  静黑的夜里,又多了一颗星。夜凉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渐上升。天界的大门已为我敞开,俊美的神仙们骑在银白的凤凰上,微笑着等待我的进入永生。夏初,到我这里来吧,那是我父亲的呼唤。一条龙驮着我,飞过浓云。  不要回头了,到我这里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皇坚定的承诺。我快乐极了。黑暗的,压抑的过去,终于要被我遗忘了。恍惚之间,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个角落。我伤心的要哭,脑海里满是黑夜里的苍狼星,还有它边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他们是无言的,就在我的后方,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头了,不要回头了!父皇,母后,谢师傅,还有我的小哥哥们一起喊道。当我冲破最后的一片云,我却松开了龙身,回头望了一眼。我从龙身上疾速坠落,一片漆黑中,修罗鬼刹们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咙。我使劲挣扎,无济于事。我掉在地狱的血河里,上下沉浮,女人们的哭声,隐隐约约,灼热的空气里,我被翻来覆去的折腾。  绝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个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我抬头,地狱里,苍狼星依然在望着我。我用尽力气,大叫一声:“元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丝织的床褥。  我张开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极殿。夏天鹅绒般软滑的热气包围着我的周身。  一双莹然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冰凉的眸子,让燥热冷却。寒玉的脸庞,让迷惑凝冻。  他的手指放到我的额头上,小心翼翼抚摸我的眉头。用一块柔软的丝绢,擦拭我脖子里的汗。  天界里,也找不到他这样美,这样别扭的男人了……我满足而舒服的想:我不后悔……这尘世到底有值得留恋的……我又睡着了。这次睡得极长,但也不安稳。虽然视觉和听觉始终模模糊糊,但我的身体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后来我厌烦了,就又安心的入睡。我听到婴儿的哭声,时近时远。还有一股清馨的芳香,奇异的,微弱的,却又萦绕在心,久久不去。  下雨了……横扫一切的大雨。我浑身一颤,耳中池塘蛙鸣,流萤避入阴暗的帷幕,海棠花影映着男人雪白的脸上。他手里拿着一卷奏折,面前还有个药罐,他眼波漾漾,似有淡淡的哀愁,不看我,也没有看奏折。  “天寰?”我在唇齿之间叫了一声。他踌躇回神,好像不相信我在叫他,我又叫了一声:“天寰。”  他半跪到床边:“夏初。”  “是我。”我笑了,连笑都让我浑身酸疼:“我迷糊了多久?”  “到今天是第十七天了。不过子翼先生已确定,你可以活下去。”天寰用丝绢擦我的嘴角。他发觉我正在凝视他,才费劲的笑了笑。  嗯,十七天。我困难的回忆着,此时是夜间,我身边只有天寰。他眼里有血丝,嘴边还长了一个血泡,颇为狼狈。憔悴的眉眼里,传达着无限的深意。那种属于他的感情,柔而脆,涩而美,就像是夏天的果实一样。  “对不起。”我说。天寰的眉动,仓促的瞥了我一眼。我继续说:“我身体不够强,让你担心了。这十几天 ,我倒是吃喝睡觉,什么都让你承担,真是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我转动头颈,环视四周。别人都在哪里?还有……我突然心跳飞快。  天寰见我张嘴,用手掌遮住:“少说些话吧。”  我轻咬了一下他的手,问:“宝宝呢?宝宝在哪里?他还好吗?是个男孩儿吗?”  虽然屋内黑着,但我在朦胧的灯光下捕捉到的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苍白入骨的温柔。我结起眉头。天寰仔细的想了想,才回答:“他……还好。是个男孩儿。因为你病着,罗夫人带着乳母等在偏殿照顾他。”  真的吗?我动了下身子,还是有点疼。天寰摸摸我的眼睛:“你还是睡吧。”  “不要,让我看一眼宝宝。”我执拗的说。  天寰神色安定:“太晚了,等明天吧。孩子吃饱睡着了。”  我摇头:“就让我看一眼。他睡着了也让我瞧一眼,不然我不安心。”  天寰深深瞧着我,竟将我抱离了床铺,低头吻了吻我的嘴唇,我软绵绵的躺在他的臂弯里。清新的气息,短促的温存,好像一朵在夜雨里嫣然开放的白昙花。  他松开我,走到外面:“百年……!”一阵低语。我耐心的等待着,心跳的更厉害,我听到了罗夫人的脚步,但她好像走的特别慢,好久,才抱着一个锦绣的襁褓到我面前。  天寰的声音就在我头顶:“皇后要看皇子,你就让她看吧。”  罗夫人垂下眼皮:“是。”她跪在床沿,托住婴儿,我转过脸,呼吸急促。  屋子骤然明亮了。我的孩子,他正闭着眼睛熟睡。他太美了,美秀的超乎我的想象。他要比我见过的初生婴儿个头儿大。白嫩的皮肤鲜纯无暇,尚未成形的轮廓,丰秀的像幅图画。  我傻乎乎的笑了,为了不吵醒孩子,我把下半部脸缩到被褥里去。罗夫人手一抖,如慈母般怜爱的望着我,好像我比婴儿更可怜可爱一样。她低声道:“皇后九死一生,必有后福。先养好身体,免得至尊担忧。至于皇子……”她用更低的语声说:“妾等自会全力照顾。”  我贪婪的看着儿子,世上有这样漂亮的孩子,而且还是我的。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罗夫人身体向后一退,天寰马上说:“你现在可抱不动他。罗夫人把他带下去吧。”  罗夫人飞快的望了一眼皇帝,我抓住襁褓的一角:“皇上让我再看看他吧,就把他放在我的枕头边,等我睡着了,你们再把他抱走,好吗?”我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芬芳淡雅,似空谷幽兰,又似水边萱草。  罗夫人有几分为难,天寰却点了头:“好。”他自己抱了孩子,将他放在我的枕头边,向罗夫人挥了挥手。我从侧面抱着襁褓,真想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但我没有足够的气力,又怕打扰他的酣睡。我得意的望了他许久,才对坐在床侧的天寰轻声说:“他美吗?”  天寰熄灭了灯,和衣躺在我的身边:“嗯……”  我嗅了嗅,那股香气越加沁人心脾,以至于让人耳聪目明:“天寰,他们给襁褓薰了什么香?好闻。”  天寰说的缓慢:“不是薰香,这孩子……似乎从生出来,就有一股异香。据卞夫人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气味。她也曾遇到体有香味的婴儿,但都不如这个孩子。”  “啊……怪不得……”我开心而得意地笑起来:“我昏过去之前,有人尖叫了一声。是因为这个?他们的鼻子真灵,浑身是血的孩子,他们都能闻到香气?”我用下巴蹭着天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我有几分惊愕,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天寰拍拍我的肩膀,哄我说:“好了……快点睡吧。”我也确实疲累,便依偎着他,在孩子的美好气味里睡着了。  ------------------------------------------------------------------------------  第二日天亮,我醒来时,圆荷和阿若正跪在床边:“皇后?”  孩子不见了,我问:“皇上呢?”  “皇上去上朝了。”阿若说:“皇后产后遇险,皇上不眠不休数日。后来……”她顿了顿:“再后来,皇上就照常上朝理事了。原来子翼先生,上官先生,卞夫人轮流在宫守候,寸步不离。皇后开始康复了,神医说只要多休息,按时吃药和进补便是了。”  天寰太辛苦了,我觉得心疼,对宫女们也不便说。我带着残存的甜蜜记忆,对小圆荷一笑:“皇子可不是比我好看吗?”  她重重点头,避开我的眼睛,我心中一紧。阿若他们服侍我吃药,吃饭,又帮我擦拭了身体,圆荷一直闭着嘴,忐忑的很。阿若偷偷瞪了她不止一次,我装作没有看见。  我还精神不济,闭着眼反复重演昨夜的一幕,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端倪。我当初在观音面前许愿:若此孩子是男孩,既美且慧,便是无量功德。如今观音垂爱,孩子体有馨香。更让我喜出望外。但为何天寰并不兴奋,罗夫人也好像有隐衷呢?阿若强颜欢笑,圆荷无精打采,那声尖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若方才与我闲谈,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但没有提到群臣的贺表,也没有提到满宫人的欣喜。这座宫,好像因为皇子诞生而徒然安静了。安静的让我不得不疑心。  等到阿若去解手,我突然张开眼睛:“圆荷!”  圆荷好像变丑了,眼皮红肿,神色闪烁:“皇后?”  我直视她:“你们瞒着我什么?”  她脸色微变:“皇后……奴婢不敢。”  “不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去,令罗夫人抱着孩子来见我。”  “这……这……奴婢不敢。”圆荷匍匐床前,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毯之上。  我头晕目眩,肯定有事。孩子……孩子……我都不敢想下去。我嘴唇哆嗦:“是皇上不准你们说实话,不准让我随便看他,……是不是?”  昨夜的孩子,明明有几分像天寰,还有几分酷肖我,不可能不是我们的孩子。  圆荷反复叩头,我不言不语,直愣愣的望着帐顶的流苏,一股子寒意浸润全身,让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圆荷焦急的叫我,我茫然的瞟她一眼:“是我多心。你且退出去,让我静养吧。”  “皇后……皇后,奴婢就是死,也不该瞒住皇后。”圆荷拉着床幔:“皇子虽然美秀无匹,身上有香。但他……他……”圆荷哽噎,阿若冲了进来:“圆荷,你疯了,跟皇后胡叨什么呀?”  圆荷大声的说:“我……我死也不能骗皇后。”  阿若打了她一记耳光:“你……你……你抗旨。皇上应该把你凌迟……凌迟……”她也哭了:“皇后保重凤体,外头的风言风语……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奴婢们……誓死都效忠……”  我睁大眼睛,冷然说:“圆荷,扶我靠着,阿若,你不要说了,即刻命罗夫人送孩子来见我,若一盏茶功夫我没有看到孩子,我爬也爬过去。”  我在热火上受煎熬般等待,人都痴了。罗夫人出现,手里空空如也。  “孩子呢?”我直截了当的问。罗夫人跪下,眼圈红了:“皇后恕罪,没有皇上旨意,谁都不能见皇子。”  “皇上?我是孩子的娘。”我大声问她:“那你直说:我孩子有什么病?”  罗夫人犹疑,我又问一遍。罗夫人还是不回答。我将一个枕头朝博山炉砸过去,那炉应声倒下。罗夫人这时才开口:“求皇后千万别急。皇子……他右手有残缺,手指不全。他……年龄幼小,将来……将来……”  我仰面躺倒,浑身发抖。原来如此……果然有人尖叫,是凶兆。我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孩子会有残疾。此刻,我不想听,不想看,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只想到一个没有人的遥远世界里去。昨夜,无知的我还躺在天寰的身边,一个劲夸耀自己生的孩子漂亮……我是多么蠢啊,这样伤他的心。  我想起自己在观音前的许愿:美丽聪明。儿子确有美貌,可能也会聪明,正如他芬芳的异秉。可是,我忘了身心健康的四个字。而且,偏偏是右手……从古到今,有哪个右手不全的人当了皇帝呢?如果我当初不强求留下胎儿,如果我自己在产后出血里死去……那么不知不觉,倒是干干净净,最痛快的事了。我本来是个浮萍一样漂泊的女孩子,父母双亡,在冷宫时,受尽了人间的白眼和欺负。但是天寰呢?他是傲立天下的男人,他在人们的面前,是最坚强和神圣的皇帝,我给他带来这样的孩子。圆荷说满朝风雨……当然会是满朝风雨。在我的记忆里,宫廷中的残疾孩子,不但不能继承皇位,其母亲还不能得到名位。我的儿子,这般美,还有香气,也许被人描述成“妖孽”也未可知。这样的结果,就是活生生的打天寰的脸。那些暗地里憎恨他,诅咒他的人们,会笑他。那些爱戴他,拥护他的人,会可怜他。任何一样,都是天寰的骄傲无法忍受的。  我真想痛哭,但我哭不出来,那些宫女太监的劝慰,对我全无用处。我躺到黄昏,才平静下来,惠童在床根帮我捶腿。他下手很轻,但他没有泪,也没用同情的眼神瞧我。  从那天开始的五天里,我没有说一句话,让我吃就吃,让我睡就睡。我只能感觉天寰每日晚上躺在我旁边的床上,早晨匆匆上朝。天寰照常处理政务,没有提起朝堂内的轩然大波,也没有多少安慰之词。他对我,一切好像和以前一样。半夜里,虽然他常常躺着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睡不着。我难道要这样过下去……颓废的悲惨的等待夫君的怜悯?  我绝对不要。月的瞳影里,灯台上,有一只蓝黑朔美的大蝴蝶,痴痴打坐,我希望自己就是它,或者让它变成我。但我的梦醒了,只有面对残酷的现实。  第六天的午后,我在圆荷帮助下,挣扎着起床,惠童扶着我,悄悄的从走道去偏殿。因为我吩咐不要出声,他们也就不吭一声。还没有出走道,就听到外间蝉鸣,廊下有两个老宫女嘀咕。  “还有七八天,就该满月了,按理要宴请群臣,赏赐宫内外,给皇子命名的,不知皇上预备怎么办……唉。我可是看着皇上长大的老人了……”  “你让皇上怎么办?满月,可是要把皇子抱出去给众人看的。谁不知道……”  “大张旗鼓生下来的皇子,结果却是……唉,皇后心情可想而知。她初来长安的时候,宫里人就说,天下怎有这样清艳的姑娘?瞧她那双眼睛,只那么一横,任你是铁石心肠,也是要动心的。后来她果然就得宠了……可惜是红颜薄命。作孽作孽。”  “谁知道她还能过多久好日子呢?中山王战败后,外头对南朝来的皇后多少有点怨言。墙倒众人推,宦官们说,大臣中有人这几天弹劾,讲南朝在北朝有细作,谢小公子首当其冲。还有前几日,有重臣联名请皇上选妃嫔以充内职,又号召世家大族将美人报上来。虽然难以媲美皇后的美貌,但咱们北朝的姑娘身体好,也不会生一个……”  惠童咳嗽几声。圆荷嘴唇都咬破了。我只顾跌跌撞撞往前走,到了偏殿,满地跪着人,我说:“你们退下。”  我抱起孩子,因为天热,他并没有被严严实实的裹在襁褓里。这孩子很乖,虽然从奶娘手里被我接过来,也不哭闹。他光秃秃的柔软脑袋靠在我的胸前,白天看,孩子的脸,更为动人。我对着光线,捉起他的右手。因为我以前常抱着迦叶,因此一对比,就瞧出问题了。  小小的手掌上,除了拇指,食指正常,其他手指都没有长全,好像藏在树枝里的芽。只有两个指头的话,将来大约也可以做一些简单动作,但是对于要求文武全才的皇子……我小时候,爱用左手的人,都被人们视作异类,加以歧视……  我重重喘息,孩子张开眼睛,黑黑大大的瞳仁,好像能看到人心。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好孩子。”我把他抱在怀里,摇着他:“娘来看看你。等我身体再好些,你整天都跟我在一起。”  婴儿竟然轻轻嗯了一声,用玉琢般的粉嫩的小脚踢我,可一点不疼。我忍住眼泪,他转了转头,体温传到我的身体上,我好像从此就被他羁绊住了。  -------------------------------------------------------------------------------  我抱着孩子,直到上官来看我才回殿。  我曾想上官到底会如何面对我?可是他和平日一样,可能更悠闲一些。  上官微笑,仿佛芙蓉出绿波:“又看到活生生的你,太好了。我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让你赏玩。”我笑不出来,不过因为他是上官,我也不需要假笑。我看着上官微微潮湿的袖子:“下雨了?”  “我去了一次终南山,山中空翠湿人衣罢了。”他随意道:“配合成的药给了阿若了。每日吃一颗,先吃一年,大约能回到以前那样的身体状态。”  我点点头,看来我根本不能给孩子喂奶,太遗憾了。只是要养病一年……未免太长。  上官对圆荷他们招手:“你们也来看看。”他们这些天都是垂头丧气的,只有见了上官先生才有了笑容。  上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清秀的小木人。他在桌上摆个小瓷盆,又将木人转动几下。  上官吩咐:“太平,去把瓷盆端给皇后。”  那木人居然自己走过去,弯腰夹起木盆,又一板一眼的端来给我。我大吃一惊,宫女宦官们更叹为观止,一时都哄笑起来。  “这个太平看了眼熟。”有人说。  旁人道:“我知道象谁了,像是百年。”  百年跟随天寰上朝去了,留下的人都笑起来。  年龄小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上官先生,这怎么做出来的?你有法术吗?”  上官对四周的人温和而认真说:“不是法术,不过我将来要照着你们做许多许多小木人,跟你们数量一样。”  圆荷问:“那是为什么?虽然木人可以做事,但怎么比得过活人。”  “是么?我看你们还不如木人。我如何觉得皇后身边,没有一个人才。”上官春风和悦的神色,换上了十分严厉的话语。左右人都不解,上官一字一句的说:“木人没有七情六欲,只会按照主人吩咐做事。因为知道是木人,人对他们没有期待。而你们都是活人,也知道喜怒哀乐,看了皇后病体康复,也不知道如何让皇后开解心情,我一进来,每个都是愁眉苦脸的。皇后对着木头人,心情还能舒畅些呢。现在是夏天,宫女们就应该摘些鲜花,让不能出户的皇后也闻闻夏天的花露。皇后长期卧床,心情难免郁闷,当宦官的就该多拉帘幕,透些日光,也该多薰些香,让屋内气息安详……”  我定定的望着上官,侍者们也连连点头。上官等他们都退下了,才收敛神色,对我一笑,转瞬之间,有几许苦涩:“皇子的手,恐怕不会治好。但你可别灰心。我会一件件把我所知全教给他。我本来害怕几年战争之后,我还以什么理由在宫之侧,现在有了孩子,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我低声说:“天寰不知到底怎么想的……我怕跟他说这个……你跟他谈过吗?”  “有孩子总是好的,你若因为他的手,就那么想,我上官肯定无法认同。因为我自己到了秋冬,双足就等于废的。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太低人一等。没有右手,还有左手。世俗之人的眼光,到了皇子的身份,其实无须在意。我没有去和天寰谈,因为他这个心结,只有和他相伴终身的人才有资格去开解,我不能去做。要等着你自己呢。”上官说完,将床脚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肩头:“不要着凉,这时候吹不得风。”  “我……”我低头。  上官似乎在捉摸什么,但当我抬起头,他才说:“……我都知道的。可你要相信他。这时节难过,大家就一起度过。我……从来不相信命。虽然命运捉弄我……但我还是想,人该捕捉命运,而不是让命运逮住你。对吗?”  他话音刚落,圆荷就涨红了脸小跑进来:“皇后,谢如雅公子请求觐见。”  谢如雅含笑从外头潇洒的走进来,把他那只肥胖的猫交给圆荷,又对她嘱咐了几句。  “先生也在?臣请皇后万安。”他对我行了一个跪拜礼,眼神无波。  我想起他跟我一起站在风浪尖上,想要问他有人弹劾之指控,他却乐呵呵的说:“臣要去某地散散心,所以把猫儿放到圆妹妹那里寄养数日。”  “散心?”我暗暗奇怪,但没有出口。如雅胡扯了不少轶事,并未提起皇子。一直到同上官先生离开,他方说:“皇后千万保重。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其乐无穷。”  “如雅,你也要小心。”我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江南的夏天,青翠柔和。  如雅仰天,嘴角一钩,雪白衫只有在他身上,就不显眼:“皇后莫担心,向来是别人反而该小心我才是。皇后,还记得我母亲吗?”  “当然,怎么了?”我问,如雅微笑摆手,拉着上官退出去。  夜里,天寰抱着我,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服。”  我不敢看他,但看到灯下他修长美丽的手指,我更觉得难受。  -------------------------------------------------------------------------------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谢如雅的散心之处,是监狱。他自动去了监狱,请求御史大夫查查他到底是不是奸细,要与弹劾者当面对质。如雅上书皇帝,满京皆知。据说如雅对狱卒说:“此处风光甚好,我居住在此,颇有重返乌衣巷的感觉。”如雅在皇后宫颇有人缘,圆荷等宫女哭泣伤心,惠童他们也议论大臣中有人落井下石。  如雅在监狱,先是太尉元君宙探望,而后,上官先生,杜昭维,崔僧固等,一个个络绎不绝的前往,以至于监狱门口出现一大群观望名人名流的百姓。又是将军赵显,也带着铺盖到京城监狱投宿借住。  我没有向天寰当面问起如雅的事情,这时候开了这场戏,本来对我对皇帝都不好看。但满月日就要到了,我想等待天寰给我机会,谈一谈对孩子的打算。  其实我面对他,总觉得非常难受。他对我越体贴,我越发惶恐。只是要开口,谈何容易。天寰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是让人轻易改变的人。我也不能。孩子的残疾,好像是我们共同的疮疤,他大约以为我怕听到,我呢,以为他怕提起。只是这几天,看着他坚强的日常起居,看着他批阅奏折的背影,我心里更憋闷,我想大叫出声,但是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他和我一样受罪,我只是在后宫,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快要满月前两日,我抱着儿子,给他想了好多名字。天寰的书案上,有许多写的歪斜的字。也是为了他的取名?  那天天寰回来的早,孩子正在我身边睡觉。他以为我也睡着了,就轻轻的摸了摸孩子。我觉得他神色异样,叫他:“天寰?”外头猫叫,天寰说:“如雅的猫和罗夫人饲养的猫打架。如雅那孩子……还真倔。”他隐有赞许之意。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才说:“猫都有自己的地盘,来了新人,自然不和。”  天寰一愣,拍了拍我的头。我问:“天寰,孩子的满月你预备如何?后天就是日子了。不发赏赐,但名字总要有的。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虽然孩子……”  天寰不置可否,过了半晌,他清冷的说:“你以为我预备如何?嗯?……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我就会那么办。对了,告诉你,今天谢如雅之母谢夫人到京了,她亲自到尚书省去慷慨陈词,真把满朝文武吓了一跳。过几日我就请她进宫来照顾你,你终于可以有个南边的女人陪伴了。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只要你养好自己的身体,便是帮我了。”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却以惘然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好像是不舍,又像是决断。  我还要再问,他转身到了书案之前。我是绝不会与人分享丈夫的,若万一他引入新的女人,我就等于失去了他。但他依然这样与我在一起,却疏离这个孩子,我又怎么忍受?  谢夫人到京,出乎意料,这时候风雨飘摇,她以弱女子孤身入京,真值得钦佩。如雅曾说,谢夫人在他之前,流产两次,又生了两个死胎。得到如雅时,夫妇都接近而立之年。  但我记忆里的谢夫人,是乐观的,风趣的,她从未放弃如雅,这才是母亲吧。  我在一种忐忑复杂的心情中入睡。第二天,乳母没有按时将儿子抱来。  她们告诉我,皇上在我入睡时。抱着皇子出去了。暴雨倾盆,雨点迅疾,热切,坚定,横扫一切。他带着孩子去哪里了?我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胡思乱想,快要发疯了。  满月前夕……他说,他认为最好的办法……众人神色各异,也不敢多发一个字的声。我挣扎着站立起来,对圆荷说:“将那只黑鸽子放出来,看看它飞去哪里。”  当惠童背着我到达椒房殿时,雨势变小,百年跪在殿前,哭得伤心。  我心都凉了,他为何哭成如此?惠童抓住百年,问了他几句,谁知百年横腿,就把他绊倒了。  百年大喊道:“你们懂什么?我跟了皇上九年,皇上的心思,你明白?你跟你的旧主子一样,就会惹麻烦。”  惠童纠住他。我摸着进了椒房,四周都无人声,我转过一处屏风,跌倒了。这时我发现,天寰坐在靠东边的榻上,孩子一动不动,在他的衣服里躺着。天寰自言自语,看着雨丝,不时摸一下孩子的光头。  “天寰!”我声嘶力竭的喊道,但爬都爬不起来,腿脚都软了。  天寰瞅了瞅我:“是你来了。为何发抖?你以为我会如何?我说了,我会用我觉得最应该最好的办法。你以为我会因为这孩子而疏远你,放弃你?会听从大臣们的谏言,纳入妃嫔,否定两个人的宫的誓言?”他脸上笑涡浮现,音调森森:“会因为我儿子没有右手,而在他满月之前亲手结果他?我是元天寰,是当代传说中最无情的人,是白纸黑字的史实里残忍狡诈的皇帝,所以你们觉得一切都有可能,是吗?”  我猛烈的摇头,有些东西堵住了嗓子眼,我慢慢的挪着身体,只想看看儿子。  天寰俊秀的面容上,神色凝重:“你知道我最恨什么?我最恨别人揣摩我。从我记事起,这世上能猜对我的人就屈指可数。可是那许许多多的人,依旧不厌其烦的揣测着我。这孩子出生之后,每个人都如此。难道我会开始畏惧退缩,反悔自己过去的作为?难道我会因为这次挫折就向苍天服输?难道我遇到这种事,就不能将九州江山踩在脚下?我说过: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可能是有错。错在我对于继承人的寄托太多,甚至盼望用他来解决过去无法化解的矛盾。本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何必让你和孩子帮我分担?我曾经为了活命和帝国而努力过,今后,我要为了我的天下加倍努力。我是皇帝,也是一个男人。我若脱了这身龙袍,没有皇位,还是无愧于当我们孩子的父亲。”  我到了他的背后,原来孩子正在他怀里安稳的熟睡。我拉住他的袖子:“我……我相信。”  “今天是他的满月前夕。我带他来,是想让我的母后瞧瞧他。我一路抱着来他,暴雨狂风,可他没有哭过,还冲着我笑。夏初,方才看着他,我才发现,他的眉眼好像你,鼻子和嘴就长得像我。除了你和我,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能当好他的父母。他是最最漂亮的婴儿。”  孩子没有哭,天寰也没有哭,只要我哭了,我把头靠着天寰的背部,眼泪染湿了衣服,自从我生了孩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哭,胸臆间好像夏日松林,在风雨里澎湃。  天寰将我拉到身侧,把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读过九歌吗?良日吉辰,人们给东方的帝君,日神东皇太一送上美酒和藤芜,祝祷他的光芒永在。太一,是天神的名字。太一也是至尊的一颗星。我怀里的婴儿,不仅是太极殿里满月的秋天孕育的孩子,也是我所期待已久的第一子。我给儿子取名太一,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他。我早就拟旨,明日赏赐照样颁行,大赦照样举行。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元太一是我元天寰和炎光华的儿子。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我已过于满足,太一。我的眼泪落到绣着翠竹叶的襁褓上,竹子变成了紫竹。  太一睁开眼睛,咯咯发笑,他是如此美丽的孩子,香气顺着逐渐变得轻柔的风,四散与殿房。人们只要看见他的脸,就会爱上他。只要被这个宝贝看一眼,就能永远将他放在心上。  雨还在下,可是我看到了一线阳光。我们大婚时种下的小桂树,正在茁壮成长。每片树叶,在雨后显得更为翠绿,柔韧的树枝,充满生命的节奏舞动。  天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好了,哭一场就痛快了。你的路从来就不好走。我是元天寰,命运乃至生死,都无法阻断我。不论前方有多少艰难,我必将带着你母子走下去。”  第十一章:满月  未央殿前,钟罄声声。八辆香车盛满了燃烧的沉香木。芬芳的精灵,远近游走于凤阙龙台。  虽说是皇子的满月仪式,但群臣脸上挂笑容都如纸剪的月亮,没个活气。每个人都时不时朝一个空位瞄上一眼,可惜最上首的席位始终只有一榻一案。阿宙并没有到。  我怀抱太一坐在御座之侧,微微昂着头。偶尔也会有人和我视线接触,但对方总是率先低垂下眼。我索性收起视线,微笑着凝注于太一。太一的眼睛就像黑宝石一般,嵌在孩儿面上。他的眸子似乎吸聚悬挂在我们头顶的夜明珠的光芒,对婴儿来说,是少有的专注。  天寰咳嗽:“开始吧。”罗夫人按照既定的规矩,将金色襁褓中的孩子抱在怀里,以均匀的步伐环绕着大殿。群臣不敢喧哗,但窃窃私语之声,却如影随形。我张大眼睛,每张脸似乎离我极其近,又似乎极远,他们好像在笑,但仔细看,又像是满面的肃穆。这时,天寰将我的手拉过去,拍了拍我的手背。  尚书令崔僧固率先起来敬酒:“皇上皇后,臣闻‘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皇子生而朗秀,且体有异香。乃是天赐之福。臣向帝后敬酒,以为庆贺。”他一站起来,群臣都拿起酒杯,跟着敬酒。可是声音参差不齐,也有不同的祝语。因此场面有点滑稽。我怕他们吓着太一,往前一探身子,天寰压住我的腿,耳语道:“没关系。我的儿子不会怯场。”  等到皇子被抱到皇族女眷席位上,北海长公主元婴樱坐在首席,一见太一,就笑了。她笑得大声,然后跑出席位,对着崔僧固之侧端坐的丈夫说:“杜哥哥,你说他漂亮吗?”  杜昭维一愣,旋即回答:“天子骨血。皇子当然漂亮。”  “他和杜妹妹谁漂亮?”  杜昭维环视四周:“自然是皇子美。”  元婴樱乐呵呵的转圈子:“好啊,好啊,把他和我家杜妹妹做成一对儿吧。”  杜昭维又是一愣,喝了一大口酒。天寰摇头而笑,我也忍俊不禁。  众人跟着偷笑,元婴樱好像吃了龙肝凤髓一般,自顾自转回座位去了。  不过,经过不谙世事的公主一闹腾,大殿内仿佛骤然明亮了许多。女眷们纷纷跟着公主来到罗夫人身旁,你一句我一句夸赞太一容貌可爱。人们似乎不约而同的得出结论:一切都定了,就这么办最好。  这时,远方的使节纷纷送上贺礼,一一在玉阶前陈词。此次我生育,南朝对我不闻不问。虽然在一般人看起来觉得他们冷酷,但我因此而感谢他们。我同他们,现在最好是让人觉得没有多少干系。高丽王的使臣上前,还没有开口,就见阿宙如阵风似的卷入殿堂。他的姿态,就像一只蹲踞的豹子。群臣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到他深翠色的衣服上,他仰起脸,要对天寰行礼。天寰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他直接就席。等他入座,高丽时节才讲:“我王得知皇后安产皇子,便命小臣即刻来京。有王亲书贺表一份,王云:皇嗣德量渊冲,英姿玉裕……”他照表宣读,众人立刻又仓皇四顾。我心里一动:皇子,不是皇嗣。一字之谬,倒是引起了他人心上的一根刺儿了。  天寰认真的听他朗读完毕,用明亮的眼睛扫了殿下每个人一遍,才含笑答道:“朕闻高句丽王喜好文翰,果然文字不亚于中原宿儒。”  那使臣跪拜致谢,我朝天寰望了一眼,就知道他还有下文。他用冷静的声音继续说:“不过,太一乃是朕之皇子,并不能说是朕的皇嗣。我朝建国以来,开拓疆土,安抚子民。历代先帝的辛劳,才留给朕这片江山。皇家立嗣,特别是我元氏立嗣。为嗣者,需德才兼备。太一,是朕之正宫嫡子。但他只是满月婴孩,不足以论嗣位。高句丽使者,远道而来,不知者不足为怪。在座的诸位听着,皇嗣之议,除非朕有旨意,不然不得再提。”他自斟了半杯酒,蓦然对坐着聆听的阿宙慢悠悠的说:“本朝勋贵,以朕之太尉王弟为首。君宙,你觉得如何啊?”  我事先已经预料到他内心有这个打算,但却没有想到天寰会在大庭广众挑明,而且还逼问阿宙。阿宙抬起脸,脸色如蜡,唇色也白:“此等大事,臣等不能妄议。可是时代犹如浪潮,父子相继,才是天经地义。虽然皇上圣人之德,以社稷为重。但皇家立嗣,立嫡立长,太一尊贵,除却皇上本人,谁可匹敌?臣弟支持皇上所言,若有人敢于密谋储君之事,当从严查办。”  说话间,罗夫人将太一抱回来。我将太一箍入怀里,方才好一番动静,这小家伙居然睡着了。他身上的襁褓,虽然被沾染了女眷们的脂粉香,但依然有一股动人的香韵,沁入我心脾。  阿宙扬起脖子,好像想看清太一,我悄悄的把太一落到裙裾之上托着。阿宙的凤目一瞬。  天寰缓缓说:“今日皇子满月,众人可开怀畅饮,不用拘束。天下大赦,百官皆可升迁一级。朕之五弟元君宙,素有战功,又与朕同根,宜特别加封一万户。”  我抚摸了一下太一。阿宙推辞说:“皇上……臣弟不……”  天寰笑了笑:“你推辞一次,就加五千户。一万五千户吧。宴席散后,你来太极殿。”  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不便发言。只见一群姣好女子,袅袅婷婷上殿来。我摸了摸太一额头。天寰向来不喜欢女乐,可见是外间供奉的。天寰问我:“皇后觉得这群女乐容色如何?”  我淡淡笑道:“甚佳。难为有臣子留心为君主搜罗。”  阿宙闻言,打量了女子们几眼。眼睛一闭,仿佛烦躁难耐。七王夹了一筷子肉,偏生这节骨眼上呛到了,他捂住嘴巴咳嗽,躺倒在五哥身侧。阿宙使劲拍他后背,也无法说话了。  我对天寰微微一笑:“万岁,她们是要弹琵琶唱曲吗?”  天寰点头,一挥手。内侍们端上新鲜菜肴美酒,琵琶声犹如春雷响起。  玉碗盛满琥珀光,唯有那人,滴酒不沾郁金酒。阿宙真有点病容。  女子们演奏表演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众人本来心不在焉,但女子们技艺精湛,容貌又各有千秋。自然让人们注意了起来。等到表演完了,众人如梦初醒。虽说乃凄婉故事,依然美妙。  人们都在叫好。阿宙鄙夷的扫了扫一边,举起酒杯来饮。到了唇边,才发现是空的。他也不放下杯子,兀自出神。凤眼骤然清明,本憔悴的脸,又显得明艳起来。他拍了几下桌子:“好。王昭君,绝代佳人。一旦出塞,嫁为匈奴王,汉家之兴衰,宜不能回顾了。本朝皇后,虽为南国先帝公主,但嫁给皇上,就与南朝泾渭分明。皇子满月,远近之国都送贺礼。唯有南朝不送。非但藐视我君臣,也是对南朝先帝忘恩负义。国对国的竞争,也是男人对男人的较量。汉与匈奴友好结亲,送出昭君,是千古佳话。但若汉朝败兵于匈奴,也要归罪昭君,实在是举国男儿的耻辱。今日殿上一曲,让臣弟想起风雅少年。不知道天下大赦,那人是否也可还朝?”  “五殿下说错了。如雅无罪,何来赦免?他要还朝,只需一语。但他宁在囹圄之中,也是一片冰心。”我声音不高,蔼然低头:“凡是人总有抉择,何为重,何为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本宫为元氏皇后,自当明白。明君当道,皇后奉养圣躬,调和内务。众位,才是国政基石。后宫之重,不会重于满朝文武,后宫之私,也不会私过赤胆忠心。”  我将太一抱在怀内,对百年等做个手势:“本宫已对皇上奏明,凡是有嫌言涉及皇后,谢如雅者,并不等同于诽谤,理应有所赏赐。只有敢于直谏之人,才会指向皇后及亲近之臣。可风闻言事,不如证据确凿好。”我展颜。鬓发上的玉燕,在灯火下透亮。红色的燕嘴,成胭脂色的斑点,被投射在太一的脸蛋上。  百年等人,将一堆奏折搬到廊下,百年宣旨道:“万岁旨意,将此类奏折置放于廊下。散席后,诸臣可自行取回。若不取回者,也可坚持己见。明日赴御史台,与谢如雅当面对质。”  一些大臣交头接耳,另一些大臣低眉顺眼,众人也必定各有权衡。  天寰从我这里把太一抱过去:“风闻言事,朕向来深恶痛绝。郑氏结党造谣,才会沦落。一个人暗地里猜猜便也罢了,但偏偏捕风捉影的奏折全是一股脑的上来,说来说去还是那么几句。朕到如今为帝十余年,难道还不可统驭你们?真的假不了,假的难成真。皇子出生,朕忙于国事,尔等中的数位老臣,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选纳妃嫔。朕昨日看了几位在二十年前上呈先帝的奏折。先帝虽然不用谏,但蓄意宽仁,特意封存让朕长大后温习。”太一醒了,小嘴轻轻的咬着他胸口的那片丝绸。  天寰不动声色的将婴儿向内翻转,又说:“有一位老臣,二十年前你说说女色有害,说宫廷奢侈糜费,说文烈皇后乃正宫,不应疏离。那奏折,把先帝气病了半个月。怎么过了二十年,换了个人。先是说嫔妃多多益善,又说自己侄女容色兼备,又说皇后固宠,非国家之兴旺事。你们说朕面对你的奏折,作何感想?”  鸦雀无声,我只记得昨夜天寰翻看一堆陈年旧折发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情。  阿宙调侃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英雄气短,廉颇老了。只不知是哪一位?”  只见一老臣面红耳赤,突然出列匍匐:“老臣虽然老寿如龟,但宁死也不在皇上皇后,诸王大臣面前做缩头乌龟。老臣有罪,老臣有私心。老臣今天回家后,即刻让自家侄女剃度出家。只是皇上正当英年,皇子太少,皇后玉体违和,今后皇上还是要多加考虑此事。”  那老臣是宇文部族的。虽然是文臣,但因为是鲜卑人,还是有一股子豪气。我凝转眼眸,倒生出一股钦佩来。当年我与北帝婚约,朝廷里几个老臣肯为我出头反对?不过,若他们反对,我也不成这段姻缘了。  天寰:“好一个宇文家的人。皇后之病,因循疗治,汝等不必操心。皇嗣之事,朕会让你们都觉得公平。你当年奏折对先帝说有两事为先:励精图治,统一天下。朕多年前,废除选秀。就是为了不扰民间,专心理事。而今天下国家怎么样?”  宇文老泪纵横:“天下,只差南朝。国家,虽已富强,但才开始。”  天寰走到他的面前,把皇子交给他抱,他犹豫接过太一。太一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这老头儿。  他本来在哭,但看到皇子,怔怔的,也露出笑脸。大概他的脸奇怪,太一发出一声响亮的叫唤,大家都吓了一跳,以为皇子要哭。但太一气势十足的叫了一声后,却安稳闭上眼睛。  天寰搀扶起他:“朕懂你的意思。此时此刻,朕需要你们,特别是老臣们为朕在军政上多多出谋划策,而不是忙着推荐美人,考虑皇子。来人,稍后用朕肩舆,点莲花灯,送朕的宇文大人,崔大人两位老臣回府。你的侄女,大可不必出家。至于这班女乐。”天寰眸光闪到阿宙,阿宙挺直肩膀,捂住杯子,好像准备说话。天寰道:“少年戒色。女乐对年轻人不好,这些女子,理应由太乐常分送给朝中诸老臣,颐养天年。”  我张开手,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皇上有圣得。来,太一。”  太一到我的怀抱,又张开了眼睛。孩子太小,根本不能懂事,但我忽然觉得,孩子和我息息相通。心里暖和舒坦,感觉就像春日里坐在一层晒过日光的羽毛上,飘然欲飞。  我不经意转身,阿宙对虚空处一笑,眼梢一挑,脸色好多了。  ------------------------------------------------------------------------------  夜凉如深井,太极殿内,流萤如线,逶迤光丽。阿宙和我们夫妇坐在一起,搓了手指,只是浅笑。他叫了天寰一声:“大哥。”  他已经叫过三次大哥了,天寰和他膝盖挨着膝盖,这时说:“五弟你还记得这殿里的夏夜吗?”  “怎不记得。我在这里长大的,大哥。我三岁来,十五岁分府,和你在一起十二年……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大哥有诸多难办的事。”阿宙难得伤感,倒托出几分文雅气。  “我不难办,我习惯了。”天寰轻声说:“我去取一样东西。马上就来。”  阿宙见大哥离开,把胡床搬的离我远一点,但身体前倾,比方才反而近了:“皇后要养好身体。我会辅佐大哥统一华夏的。我这个月来,每天翻来覆去想,怎样对三个人都好,不,现在还有太一了,四个人。他的上半脸儿像你,我第一眼就瞧出来了。”阿宙口气有几分得意,但语声有点变了。  “我只希望你开心,阿宙。”我说:“我当然希望南北统一。这样就没有南北,我也不是南朝公主,只是神州皇后。你要是能当好统帅,有多么威风?以前在酒楼遇到你,我之所以肯跟你同乘一匹马,因为我觉得你应对张老先生,并不俗气。我想:这个人就算一无所有,也能闯出些东西。我退则在宫为妻为母,进则要兼济天下。有了太一,我常想:这世间因为离乱,造成多少残疾之人?他们靠什么生活?又有多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不是人人有我的幸运。我的智慧是用来帮助更多的女人孩子的,还有我家乡的人们……我也有此能力”  阿宙点头,沉默片刻。流萤围着栀子花插,成了一个心形。阿宙对我说:“皇后,太一好像太热了,给他解开襁褓吧。”  是么?我笑了:“是我粗心 。这里也没有外人,太一,让你叔叔抱抱。”我将太一抱出来,他在襁褓里,穿了一个小肚兜。是我亲手缝制的。云层后浅眠的黄月亮一探头,我才意识到肚兜上面绣着匹小白马。  阿宙低声:“太一,太一。”他摸了摸太一的右手,泛起了泪光:“太一,你一定能长成男子汉。”他坚定的说。凤眼里的花儿,好像在水气下开的更加灿烂。  我有点儿难受。阿宙若哭,我大概也会落泪。可是太一突然笑了起来,还有“呵呵”之声。他用脚丫踢着阿宙,阿宙也笑出声来。奇妙的芳馨愈加浓厚,阿宙嗅了好几下:“太一你是个香孩子,长大了不许偷香,要正大光明。”太一又发出笑声,只盯着阿宙的脸庞。  “太一喜欢你。”天寰拿着一把小弓箭出现了。他把弓箭放在阿宙的脚跟:“五弟,这个是你儿时使用的。本来我想给儿子用,但现在……还是还给你。你留着,想想太极殿,想想我们兄弟。”他抚平了袖子上皱褶:“五弟,太一五岁前,我们要打下江南,这才是我们兄弟最重要的事。”他观察着阿宙,一脸严肃。  “是。”阿宙瞧了瞧太一:“弟弟能懂,大哥,我知道太一为何喜欢我。因为我和他都是你养大的。”  天寰雪白的脸上,闪烁出一种静谧的光彩。还是像水墨人物。  他拍了拍阿宙的手,阿宙陈述:“我来迟了。因为谢如雅的母亲谢夫人在狱中,身体不适。我急忙赶去,才发现是那位夫人出身富贵,旅途劳顿,又不适应北方夏天。中暑而已。我请了上官先生去治病,还让……”阿宙扫了一眼我:“让我义妹崔惜宁前去谢公子府邸陪伴照顾她。大哥和皇后意下如何?”  我想起以前那夜,雪下梅花,崔惜宁温婉礼貌的态度……她不乐于嫁给皇族……我张了张嘴:“皇上?……”  天寰道:“我倒想过这桩事,但如雅有主见,崔家……明日下令如雅回家,不得再胡闹。”  阿宙捏捏太一胖嘟嘟的脚丫子:“我老师器重谢如雅公子。惜宁,但她书案上有她闲暇时抄写过谢如雅父子的山水诗……所以总有些把握。”  如雅对阿宙有成见,阿宙为他谋划婚姻,好像挺热心。我再一捉摸,阿宙的深意……不由低头。  天寰肃然横他一眼:“五弟你……”他没有说下去,唇边笑涡一动。  我也捏了捏太一的脚丫,在手里它光滑可爱,我恨不得变成婴儿和他一起游戏了。  ------------------------------------------------------------------------------  谢夫人入宫是十天之后,她老了些。在这年龄的女人中,她依然有韵。别人都是如一种香花,只有她举手投足的轻快娴雅,活象各种香花混合后,多年熏陶出来的。  她未语先笑,虽然穿着寡妇的素墨色衣,衣服也极雅致。  我的精神不如从前,因此还是歪在榻上:“夫人。”  “公主,不,该叫皇后宫了。”她眸子转动的样子,酷肖如雅:“皇后小时候叫光华公主,长大了该叫明光皇后。”她捏捏我的手臂。  “我不是明光皇后,倒像个病秧子。皇上说,至少要养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我撒娇说,以前在谢家同她一起,总是有说有笑。见到她,就轻松了。  她暧昧的一笑:“三百六十五日?瞧瞧,人家都羡慕你每日在宫里跟着那个人作伴,谁知道你们可苦了。我这趟来北朝,心里也安。黄河,泰山,我以后还有的见呢。见了北朝最出名的国宝,我已可以念一万遍波罗蜜。”  “谁是国宝?”我问。  谢夫人坐在我跟前:“皇帝啊。以前在南朝,人人都说北帝风采。我想:还能比过我家老谢?老谢要同我订婚时,我嫌弃他闷,谢家大,难当家。全为了他‘江左风华第一’,才委屈自己的。现在看到皇帝,觉得他……”谢夫人愉快坦诚的一眨眼:“嗯,也不比我家老谢差。”  我笑出声来,她又捏捏我的腕部:“不太瘦,病的根本不重。大夫们常常吓唬人,你要心情好,走几步,过个半年就能好起来了。药补不如食补。皇帝准我以后亲自给你做些菜吃。就能把你养的白白壮壮的。”  “谢夫人……我老师他……”我难以启齿。  “嗯,死了,人总有一死。可他死了,我们更要好好的活。而他泉下有知,也会高兴。当初他临死,我因为夫君去世守墓三年。这回借机如雅囚禁,我才有机会露面……”她打住话头。  罗夫人入内,和她互相见礼,罗夫人道:“夫人是南朝一品夫人,不必客气。您带来那许多江南丝绸和礼物,为何让妾身分发给宫人们?”  谢夫人摆手:“我是南朝人,到这里来陪皇后,我最多嘴,本来是家内的妇人。您这样见世面的宫中人,不嫌弃多我这人就好。我若有不周到的,您不需顾虑,直接对我说。至于丝绸礼物,不足挂齿,听闻人们说罗夫人最得体,我新来乍到,什么都要学,怎敢自专?夫人,这个……”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盒:“这个是我自己调制的面脂。您取了试用。”  罗夫人一笑,圆荷端着冰镇梅汤上来,殷勤道:“谢夫人,您尝尝。”她这小丫头,全身焕然一新。  谢夫人端详她,笑意满满:“这妹妹好伶俐。看了你,我这老太婆都不觉得天儿热了。好孩子,怪不得你叫圆荷。”  圆荷脸颊上飞出一朵红云:“谢夫人,您知道我?”  “怎么不知道。我家如雅说皇后最疼你,你也聪明着呢。”  圆荷低头,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我望着情窦初开的女孩,突然有几分感慨。  谢夫人看到乳母抱着的太一,将他抱起来:“太一皇子,好个模样。长大了,也许是同本朝华鉴容一样的美男子吧。”  听到这个久远历史里的名字。我联想到了昭阳殿,野王笛,还有野王笛里的秘密。  从谢夫人这样的人身上,绝不会得到她儿子的秘密,正如别人从她身上,也得不到我的秘密一样。众人散去,谢夫人才叹息一声:“皇后,有德高望重者,到我府上提亲,那位崔小姐品貌,我喜欢。可是如雅……”  “不急。让他想想吧。强扭的瓜,也不甜。当初要是皇上一到长安就要了我,我肯定讨厌他一辈子。”我说。  “让他想吧,本来他今日该进宫谢恩的,但不知道为何,从早上睡到现在。他是被我宠坏了的独子。”  “夫人别介怀。我把他当弟弟的。他不乐意,我们就再也别提了。”  谢夫人嗯了一声,她环视四周:“北宫富丽堂皇,但终究少了点风雅。皇后心情要好,那黑色,墨绿,就该换成明黄,浅碧。要改的不少。”  “我……可别花费多了。”我说。  谢夫人一睨,有清高意味:“花费?皇帝还费不起?皇后,多想想自己,人活着就要快乐。别成全人家,委屈自己。对了。”她神秘的靠近我:“南朝出了件大新闻,好像还和你们有关,你要听么?”  ========================================================    第十二章:初蕊  我笑拨指甲:“怎会和我们夫妻有关?去年战后,我跟他们是楚河汉界。”  谢夫人眼珠一转:“未必有关。但那女人来历不明,朝野猜测过多,难免会涉及你和皇帝。”  “女人?”我坐起来。女人……?  “是啊。你们大婚时,太子来北祝贺。他回建康时带了一名姓云的美人。云氏乃高句丽人,既有国色,又善逢迎,不久就宠擅专房。”  惠童从外头端了茶进来,听这话,茶盘一摇。他望着我,讨我示下。我摇摇头,他就退到帷幕之侧。  谢夫人继续说:“原本太子多个侍妾,异族女,也没有大不了的。但今年寒食节宫中忽然宣旨册封云氏,舆论大哗。”  我出神:“嗯……莫不是册封云氏为太子妃?”  谢夫人诡秘一笑:“不。”她压低声音:“皇帝是册封云氏为夫人,她竟和太子之母吴夫人并列了。我当时急欲赴北……只听说宫内风波迭起。陆太后因极力反对未果,怒极而中风在床,被迁移到了凤凰台养病。吴夫人闹得鸡犬不宁。但最终云氏还是搬进了昭阳殿……有传说她是北朝奸细,也有大臣上本道是北帝的美人离间计。可皇帝置若罔闻,对她大加宠爱。如今入宫命妇,都要瞧云氏脸色,而不光奉承失宠的吴夫人了。”  我瞪着眼睛冷笑。我父皇用青春,血汗才重新巩固的江山,眼看就要叫这班男女给毁掉了。我心疼有什么用?我不嫁给天寰,他也要灭南朝。就算没有了天寰,北朝虎视眈眈之心,也不会灭。父占子媳的乱伦行径,对于我那个好色叔父……倒也意料之中。可是云氏的手段,不寻常的厉害。想不到陆太后和吴夫人横行南宫十年,居然被个北朝遣去的小女子扳倒了。南方宫闺秘事,传到北朝总要一段时间。我前些日因为太一心思恍惚,从未听人谈起。我招手,惠童献上茶,与我对视一眼。  我随意说:“此女我也听过。那年皇上本要送给太子数名佳丽,但太子婉言谢绝了。后来太子自己选了客馆中一个高句丽籍的烧火丫头,皇上和我都有几分好奇,单没有谋面过。高句丽女子好颜色,又长袖善舞,能从太子处舞到皇帝处,自有她的造化。只是太子他还要身处东宫,就不免尴尬。太子虽然儒弱无权,但他反而在朝中颇有人缘。遇上这种事……真让人难堪。”我望到窗外的海棠明艳,只想到昔日冷宫阴暗的黄昏。手指突然一阵抽痛,我疑惑的抬起手,皮肤光洁,连当年的疮疤都没有痕迹。  谢夫人道:“太子殿下先是装聋作哑,后来又上书请求去京口行宫奉侍太后祖母。据我家侄儿谢弘光说:太子在父皇面前,举止恭顺,不敢有一句怨言。”  我叹息一声:“平常人家觉得不可能事,在宫庭中只是寻常。人人都想生在帝王家,孰料我们这些人的不自由。骨肉之情,夫妻之义,对老百姓是人伦常理,对我们,就是至情至性,一段奢侈。”我说到这里,下意识四下寻找天寰的身影,才想起他还在外头议事。  谢夫人见我凝睇沉思,忙换上笑容,对惠童讲:“这茶火候不够……宫内有没有今春的白梅花蕊?”  惠童眨眼:“纵然膳房没有,尚药局也有。梅花蕊可入药,他们理应收藏。”  谢夫人抿嘴:“惠童,心腹自然与众不同,皇后说家乡事也不回避你。我以后常常要跑那两个地方,不如你让人陪着我去好了。”惠童点头。  谢夫人握了一下我的手:“午后打个盹,赛过活神仙。等几天便可以吃我亲手做的蜜渍白梅粥了。”  我也不造作,蜷缩睡下。夏日午后,有几分暑气。我寻思着云氏之事,不能入寐。云氏必定是天寰指派无疑。所以去年春天在平城,我才见到这女人给天寰的手书,天寰得知了吴夫人下毒的伎俩。但是……我感到肩膀后习习微风,就闭着眼睛问:“惠童。方才你的样子,好象对云夫人略知一二,对吗?”  惠童就跪在床沿给我打扇:“我就想起阿云来。皇后您来之前,宫里面也发生过好多故事,来来往往好多人。阿云姐是罗夫人调教出来的宫女,高句丽人。我小时候在太极殿伺候五殿下,她就在了。当年,她在宫女行里,容貌手艺都是一顶一。罗夫人看重她,但是五殿下从小就不喜欢她,常说她‘奸诈’。还记得五殿下发火,阿云在偏殿里面哭。七年之前,不知为了什么,阿云又得罪了五殿下,殿下非要将她赶走。第二天,阿云就不见了。没人再提起她来……不过方才听谢夫人的一番话,我想南朝的云夫人,可不就是阿云?”  “宫人……?”我没有问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微微一笑:“既然阿云美丽,善于逢迎,五殿下为何讨厌她呢?”  惠童好像在思索:“殿下那时是个小孩儿,任性妄为。皇上钟爱他,就听之任之。我家五殿下那个人,最是古怪。人家要是和他第一眼合了,天塌下一半来他都敢喜欢。要是和他第一眼犯冲,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回头,阿若脚步轻盈的进来,正和惠童比划呢。  “皇后,杨夫人从平城给皇子送来一件贺礼。”阿若跪着将盒子捧过来。惠童掀开盖儿,里面放着一个黄金项圈。项圈中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惠童吸了口气:“这是我家殿下儿时所佩戴的物件。本来是先皇赐给的。五殿下两岁,先帝给他画了张图像,那里头就戴了这个。”  先帝赐给阿宙的,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瞅着金老虎张开的大嘴巴,还有老虎额头上的那个“王”字,忽觉得有人在用针刺我。我挺了半晌,笑了一笑:“是件宝贝。可惜我的太一属老鼠的,用这老虎怕把孩子镇住。惠童替我去写一封给杨夫人的谢札,就说皇子幼弱,我也有病,不能向夫人亲笔回函了。阿若将皇上新年赐我的明珠取出来,和回札一起送回平城。”  “皇后,珠子是稀世珍宝……”阿若低声嗫噜。  “哎,无非是身外之物。且我年未二十,也不适合挂老一大串白珠子。倒是杨夫人乃诸王之母,理应尊崇。你们不得怠慢,不得以论。”我故作庄严。背过身体去。四周安静下来。我寻思一会儿,微微发笑,攥了一把拳头,安然入睡。  ---------------------------------------------------------------------------------------------  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芳香。原来天已黑了。  天寰抱着太一坐在书案前,太一好像在他膝盖上酣睡。天寰批阅着奏折,不时凝眉,又不时轻撸太一的头。  他发现我醒了,笑道:“重逢谢夫人愉快吗?我看她要是年轻二十岁,你是绝不肯让她入宫的。”  “为什么?”我披着素纱衣起床,拖着木屐走到他身旁。他发笑,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梨涡:“谢夫人年轻二十岁,我就被比下去啦?”  天寰说:“你误会了。我可没有那么说。但谢夫人说的对。你该快快乐乐的过日子,身体才会好起来,才能帮我。”  我瞳子正对火心,闻言欢沁的说:“你想要我帮你?”我发现奏折上写的是今夏不少地方欠收,流民困苦,纷纷自卖为奴的事情,而且还是杜昭维笔迹。我现在虽然并不直接参与朝政,但耳濡目染,能一眼就看出要员的墨迹了。  “当然了。太一还小……你……”天寰把对我的眼睛挪开:“你至少要活到当祖母的时候。那时候我也老了,头发白了秃了,说不定还很胖。除了你这当祖母的老太太,谁还会喜欢我呢?”  我知道他是说笑,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脸颊:“为何咱们太一没有笑涡呢?”  “太一还是婴儿。没有便没有吧。我童年就厌弃这个笑涡,觉得它非但让我缺乏威仪,还是单侧的不伦不类。我猜想自己笑起来定是一幅傻样。所以小小年纪,我就成天板着脸。”  太一张开眼睛,对他父亲笑。天寰抱起他晃了晃:“太一,你是为了家家才笑的吧?”  鲜卑贵族,私下里面称呼母亲为“家家”,天寰那么叫我,我倒是乐在其中。  我抱着他的肩膀,又低头去亲亲儿子的额头:“太可惜了,家家偏偏喜欢你爹爹这个地方。他自己老用那个笑涡迷人,还故作无辜。呵呵……我们用膳吧。”  西南月升,轩槛凉生。我问天寰:“今年收成不好吗?”  “是的。”天寰用手巾抹了一把脸:“不过荒年自有丰年的存粮救济,我前些年就备好了。借此危机,杜昭维上了二十四条陈,建言革新财政,倒是很合我心。朝廷如果要打下南朝统一全国,现在的各种制度依然是要改革。我朝先族为鲜卑奴隶主,虽然几经汉化,但自从父皇时代起,礼制崩坏,连年征伐,朝廷难以顾及习俗。好多鲜卑人背道而驰,企图恢复旧制。我当皇帝那么多年,一直到今年开春,才能专心于军事以外的领域。”  “你下决心做的事,我当然全心赞成,谁让我是你的妻室呢。正如邹忌讽齐王纳谏所说,妻是因爱而有所偏私。可是别人怎么样?有的是怕你,有的是奉承你。我父皇也想过改革,他对我说过些道理。我当时似懂非懂,如今捉摸起来,原来他的意思是:建塔需要一层层垫砖,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代英主操之过急。革新令草拟,何难之有?但几十条命令,下面不认真执行,就是一纸空文。边疆郡县的官员大多是贵族纨绔。要做实事,靠这些人是不够的……但我若要有心帮你,现也不能出宫廷。况且我除了如雅,也没有卒子。”我注视他的眼睛。  天寰把我抱起来,吻了吻我的手:“你有我。你养好身体,上官给你的药,都要记得吃。上官好像也病了,这几天他嫌弃城里人多吵闹,就干脆躲到山上别业去调养。”  “上官病了?他一定是照顾我才病了。”我内疚抚摸他的鬓发:“你肯定还想和他商量改革的大计呢。”  “不,我从不和他商量这个。上官是谋士,却不肯为官。从一开始,上官跟我这条界线就分明。我不能把什么都抛给他。我知道天下平定后,上官想要一叶扁舟逍遥江湖。我是皇帝,能自己担负责任。凤兮凤兮跟着我,我和他都觉得并不委屈。可他毕竟为我殚精竭虑,心力交瘁。我不愿让他背负老顽固给的骂名。况且,上官是汉之张良一样的人才,而不是秦国的商鞅,李斯。改革,要用臣,而非士。”天寰坚定的说。  我看得入神,天寰的面部线条,在灯烛下,一直有如水墨画般精致,刚柔相济。  天寰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南朝细作来的信。想必谢夫人对你说了:南宫祸起萧墙,陆太后病退离宫,东宫母子失爱于君王,高句丽女云氏荣登夫人之位。”  我随意翻看,上面是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书写的,问:“这是云夫人写给你的?”  “怎么可能?”天寰正色说:“她自从到了南帝的身边,就不再给我写信了。我在南朝细作多的是。这种事,我和她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她本是个有手段有野心的女子,自负容色智慧,不肯居于人下。我呢,得到了我所希望的一切情报,又引起了南宫君臣父子的猜忌,何必非要妨害她的路呢?每个女人都有虚荣。南北朝,除了我这里,还有昭阳殿。昭阳殿,从小我就知道是绝色男女们留下印记的地方。可惜我这个皇帝算是一介武夫,不配多谈情。我少年曾梦见昭阳殿里的红色莲花,不解何意。如今遇到你,我想,自己何必需要懂?”  他的眼波如水,我仿佛重新见到了昭阳殿前,盛放夏日的满池重莲。我蓦然觉得许久许久之前,当我在昭阳殿玩耍的时候,就该熟悉这个男人。但这种熟悉,又是全然陌生的。左思右想,颇为玄妙。  “天寰。我就知道她不是你的女人,你不会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对手。”我自信的说。  “就你那个猪狗不如的叔叔,也算我敌手?要是没有南朝的文臣武将,我早就过江了。南朝实力,在于人才,江南有人才!中山王对阵他们,固然我没有想要赢。但萧植的布军已经足以引起我的警惕。我认为南朝并未显露真正的实力。至于阿云,当初五弟不喜欢她,因为小家伙觉得她太有心计。五弟十二岁时候就看出来,难道我看不出来?她是我十六岁平定燕州的时候带回宫的,我救了她一家。当时她十岁,宫女全比不上她机灵。本来,大家都认为等到她长成,我一定会将她纳为内人的。但是他们全那么想,我偏偏不要。我救这家人,是因为我觉得是公正的,不是为了自己多个女人。美女我见多了。美人如花。阿云好像映日桃花,但并不为我所欣赏。我喜欢的女人,不要太笨,也不要太聪明。我是一把剑,不希望还有一把剑躺在我的身旁。”他吻了吻我的嘴角,手指比划着:“我不知别的男人怎么想。但对我来说,干将莫邪的双剑故事,从来是一个悲剧。就算被丝绸缠住一生,也要比针锋相对好。”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柔声荡漾:“这就是一把现成的丝。”  我心里陡然轻松,开朗。我躺在天寰怀中,星星的光点,伴着夏夜里特有的兰草飞絮,落在我的手心里,又落到我的裙子上。我笑道:“你是一念之差。说不定当年你一个念头转错了,就会要了人家,而你也正是因为一念之差,才想娶我。”  一丝飞絮飞到我的鼻孔里,我打了一个喷嚏。天寰将清爽的袖子盖到我的脸上,帮我擦干净:“我娶你,不是一念之差,而是蓄谋已久。就算阿云长得和你一样,也没有那么自作聪明。我亦不会纳她。因为她是高句丽人。你注意到吗?人们说我父皇文成帝是一个昏君,后宫充盈美女。可我们兄弟,每一个的母亲都是汉人。这不是巧合。一个胡人,甚至我们鲜卑族女子所生的男孩,都不适当做未来王朝的主人。父皇对此不糊涂,何况我?”  我有点悲伤,未来王朝的主人,能是我们的太一吗?  天寰将我扶起来,抱到书案旁,将白纸铺开,提起左手,在纸头上将秘信上的符号一一画出:“瞧,这是我和他们通讯的符号,每个都有特殊的意义。我父皇教给我的,我教你一部分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那么说,我望着他的左手:“天寰,你用左手写?”  他一笑:“自从太一出生十天,我就开始练习了。虽然现在只能画好符号。但等到太一懂事,我就能用左手写出好字来了。青凤那个人,本来就是左右手都能书写的。你看这样……行吗?”  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哑声道:“好。”  天寰耐心教了我一会儿,眸子一闪:“对,你生产过了月余,让你出去走动走动才好。宫里的空气不新鲜,人多还碍手碍脚。我带你去终南山的上官别业如何,我们顺便去探望他。”  “真的吗?天寰。”我一直就想出去走动呢,只怕天寰不答应。  我兴奋的搂着他,一阵亲吻。他轻声咳嗽,提醒道:“皇后宫,下官不胜荣幸,可是您的毛笔……”  墨汁果然被我擦到他雪白的脸颊上去了,黑白分明。我哈哈大笑。天寰愣住,然后也笑了。  ---------------------------------------------------------------------------------------  人间江山,丽色天成。疏懒意长,夏风草香。我穿石竹罗衣,他着天青色衫。  微服私访,侍卫们是少不得的,不过皇帝使用的侍卫,毕竟都是高手。非但是武功高手,还是“隐藏”高手。放眼望去,只是风景陶然。我走了一会儿,不免劳累。但看天寰难得的轻松兴致,也不忍让他失望。恰巧石桥溪畔,有根钓竿搁着,我高兴的跑过去,假装垂钓。天寰默默在背后看着:“上官的别业倒是舒服。他家五代经营此处,可我是第一次来。这里离长安太近,只怕不是他终老之地。”  我听出他依依不舍的口气,感到好笑。但又想起:上官是天寰唯一的朋友。要是没有了他,天寰就更寂寞了。如果我能一直陪着天寰就好了,可是,生下太一,我元气大伤。这时要站起来都乏力。究竟能陪着他多少年呢?  我只得调侃说:“他要是放弃这地方,我们就来住吧。”我又动了动腿,还是不行。我不免有点沮丧,回头含羞带恼的对天寰说:“鱼儿不上钩,我再等一会儿。”  天寰笑了几声,对我开口:“还是让我背你吧。”  我没有答应,他已背起我了。我想虽然这属于上官内园,但一定会被几个“躲藏”的侍卫看到,我敲了他的背脊:“天寰,我自己走。”  他根本不理。  我情急又说:“皇上,让我下来行吗?”  天寰闷声说:“你就在那里呆着吧。”  他背着我继续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安心。用脸蛋贴着他的脖子。这人天生就冰肌玉骨,夏天脖子还是如同寒玉凉丝丝的。  他一扭脖子:“你的脸蛋怎么晒成这样?活像一个热鸡子儿。”  我故意叹气:“大哥笑话我?久病无孝子。呜呼哀哉,小女久病,是以无孝夫。”  他笑道:“要让我当二十四孝夫君?只怕是不能够。小妹妹你嫁龙随龙,这一生也不许悔棋。”  我不想悔,也没有悔。我轻声问:“天寰,你还记得以前咱们一起下青城山那天吗?”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情。”他说。我掐了他一下:“我不信你不记得。”  “那时你可不是背着我,而是一路背对着我。”我笑。  “我刚刚认识你就背着你下山,你肯赏脸?要是我那样多情,如今三宫六院全住满了人了。”  柳丝飞舞,把我们都笼在其中。天寰在柔绿中,变得不同以往。我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说:“天寰,我们记住今天吧。就算没有我,天下人都会念叨你,你是皇帝,一定能完成百代的基业。”  天寰的步子慢下来,路途似乎变得崎岖,他也没有说任何话。  风吹叶响,瀑布边冒出来一个白花花的人影。那人看到我们,连忙钻到水下去了。  天寰眼睛尖,已看清他了,大声道:“出来。”  碧绿的水潭里,有个人头钻出来,双眼深湛,蓝紫色的眼珠像宝石:“皇上?皇后?这……这简直是……”  天寰将我放下,身手利落的提起竹竿,将岸上的衣服挑给他。  赵显咧嘴:“皇上,臣是来先生这里玩儿的,你来干什么?”  他迅速的套衣服,我连忙扭过头,此情此景,挺滑稽。  -----------------------------------------------------------------------  天寰回顾我一眼,坦然自若的回答:“朕是陪皇后来这里玩赏山水的。”  赵显似乎是找不到发簪了,爬到岸边,扳了一小根树枝固定头发。他笑道:“龙凤呈祥,应该应该。”  我大大方方的一笑:“赵显,在先生这里,就别拘束繁文缛节了吧。”  他回朝后,与我有几个照面,但全不如现在这般近。  赵显看到我好像发自内心的高兴,他把竹竿接过,大踏步的走到我们前面:“臣带路。”  天寰面不改色,居然又蹭过来拦住我的腰,像是打算抱着我走。我轻轻的踢了他一下,摇摇头。我挽住他的臂弯,让他拖着我走。  赵显用竹竿逗弄红蜻蜓,样子颇似长臂猿。清爽的气息,随着潺潺的山泉萦绕一路。  天寰对赵显说:“赵显,朕打算给你营建一处府邸,满京城中,你喜欢哪里?”  赵显摸了摸下巴:“皇上,臣哪里都喜欢,但府邸就不必了。皇上的天下没有定,我这条光棍要什么府邸?”  听闻赵显回来后,依然住在过去桂宫门外值宿的几间屋舍内,全不像个二品的将军。  天寰瞧了我一眼:“难道朕不定天下,你就一辈子不安家?”  赵显笑嘻嘻的:“嗯。臣喜欢来去无牵挂。皇上,我现住的地方有说不出的好处,我只对你们才说。我自己没有家,到处都能跑。若天气热了,我就跳到赵王府前的泉池里面洗个澡,冲冲凉。全京城的池子,没有比那里更舒服的。若肚子饿了,我就跑到谢公子如雅那边弄点吃喝,打打牙祭。我这人常发火气,因为住宿的地方没什么摆设,我抡起大刀,也打不坏啥值钱玩意儿。要是我真有个将军府,既不能到五殿下家门口洗澡,也不能到谢公子家吃白食,而且隔三差五,还要自己赔自己东西,多没意思的事情啊。”  想到赵显跳在阿宙王府喷泉里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天寰笑骂:“臭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赵显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听了这话,露出调皮与敬慕参半的表情:“皇上,地有多厚,臣不知道,想来想去不会比臣的脸皮厚。可是,天有多高我知道,天和皇上一般高。”  我掩住嘴,天寰拉长脸呵斥:“小猴子去了北疆两个春秋,越发的皮实了,谁要你嘴上奉承?”  赵显蓝眼珠一顿:“皇上,皇上,……”他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拖着音叫皇帝。  我看不过眼:“皇上您未免武断了。赵显护送我去漠北,记忆犹新。他并不耍嘴皮,倒是个实在人。”  天寰淡定道:“他是朕带出来的。是什么人,朕最知道。”  赵显听了十分喜悦,将手里捉的一只蜻蜓即刻放生了。  天寰又要开口,但终究没有说出来。上官别业曲折而精妙,让我们仿佛踩进一卷诗画。  赵显带我们穿过一架葡萄枝,远远的喊:“先生?”  花影婆娑,绿光离合,榻上坐着一人,宽袖木屐。清扬如芙蓉出绿波,让我错觉回到了江南。  上官显然是洗发后等待晾干,因此发丝全在脑后随意披散,他略回眸,神采精粹,难以言喻。  他手里停了动作,牙齿里发出“咝”的一声,好像不相信我们都在这里。  天寰上下瞧了他几眼,浅笑道:“有美一人,凤兮凤兮啊。”  上官好像憔悴柔弱了许多,眉宇间甚是倦怠。我在天寰背后冲他一笑。  上官白了天寰一眼,回敬道:“过奖。我一个人,怎比得上人家一对英雄美人好看?”  天寰只是对他笑:“我知道你是躲着人,到这里来,但我还是寻来了。”  上官不搭理他,关切的望着我:“你走山路吃力吗?这些天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走的还不太累。我虽然还有些乏力,但睡得甚好。”  上官目光似有情味,他想了想:“……可见这个药方使得。我让孙照去采药,你还是接着服用吧。还好今儿在厨房里备着一条鱼,等会儿炖了,正好把我们几个人填饱。”  我忙说:“我去做吧。赵显,你到厨房来帮我把手。”赵显擦着汗答应。  上官正在剥着豆荚。天寰环顾四周,找到一把小胡床,坐在上官脚跟,把一篮豆子抢过来:“你病了。我来剥吧。”他说完,就剥了起来。  上官微笑道:“好,你来剥,不过你也有东西给我吧?”  果然,天寰从袖子中取出一卷小小的丝绸:“这个就是南朝将军府的新阵演习图。细作绘制不全,你看看。我怀疑其中有诈……但不肯定。”  上官皱眉:“听说南朝新出来一位云夫人。”  天寰笑涡一动,目光幽寒,不知道又转到什么念头。上官凝视他:“你想要在两三年革新财政,巩固人才,打好收拢天下的基础。但未知南朝风云变幻,可会影响到你的算盘。一国之后宫乱,朝堂必定也有波折。若是你后宫也那样糟糕,帝国何来今日的威风?”  天寰剥豆荚不熟练,煞是费力。他用袍袖将靠近篮子的白鹤赶开,得意的说:“所以我的宫才俩个人嘛。只有我才能做到。”上官默然审视画卷,天寰也跟着闭嘴。  我放心的到厨房寻找佐料,料理鱼汤。赵显跪着地上升火:“皇后宫你别弯腰,我来。”  我切着葱花,发现赵显比两年前更像个大人了。想起当年他一路护送我,也曾多次捉了鱼烘烤给我吃。时光飞快,如今我已为人母,赵显也是青年虎将。  “在这里,别叫我皇后宫了。皇子满月我没有见到你。”我说。  他直接说:“是,我去了洛阳,调了三万兵。皇上……让我和元君宙配合演练。”  “元君宙?”我擦了擦手:“赵显,我听全部听说了……”我故意停下。  赵显追问:“你听说了什么呀?”  “我听说你跟赵王不和,彼此恨不得杀了对方。”我夸张的说,试探他的反应。  赵显张开嘴巴:“谁说的?天杀的造谣。我哪里会杀了他?他再骄横,也是皇上的弟弟。原来我是跟他有芥蒂,因为是他先不喜欢我,成天张口闭口骂我是猴子,野人,反贼。我也是男人,就因为他是太尉王,就可以踩着我的脸?我也是人。不过……最近几天,倒是出奇了……”他回头眺望天寰和上官的影子,犹豫该不该对我说下去。  我起身将鱼入了锅子,也不催他说,屋子里热气腾腾。我蓦然发现,灶台荷叶下放了一叠子杨梅,一碰,还凉着,就拿了给赵显吃。他要让给我,我说:“我还有病,不吃冷食。你慢慢吃。”  赵显咀嚼杨梅,慢慢说:“最近几天,元君宙变了。先是优先将粮草武器都供我先挑选,后来又主动邀请我去他府里喝酒。非但不再高高在上,反而对我十分和气,还要跟我拉扯生辰八字,说我命中注定是他的朋友。我越想越觉得奇怪,而且不瞒你说,甚至有点害怕。元君宙在西北带兵的时候,打仗之狠花招之多,连我在边疆都听说了,人们都把他比作冠军侯霍去病那般的少年英杰……我不待见他,他何来凑近乎?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别人用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求饶,我是万死也不肯的。但人家对我笑脸相迎,叫几声哥哥。我倒反而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气?所以……”他牙齿咯噔一下:“不瞒皇后,我今天来找先生,本来是为了讨教讨教。但是看到先生病恹恹的,我怕让他烦心,就没有说了。”  阿宙是变了么?其实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我和赵显长大,阿宙也在长大。纵然在西北,我见了阿宙的慌乱,惶恐,但在他人眼里,阿宙是塞外飘香的一位少年将军王。  我心里突然为阿宙的变化有几分高兴,便说:“赵显,有个故事叫将相和,你知道吗?你是为了皇上的天下,他也是为了皇上的天下,你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他也不是奸佞误国的王。你们本来就没有芥蒂,更不是矛与盾。要说元君宙,过去是心直口快,并不像其他皇室子弟那般爱藏着。非但你,连我,连上官,也被他嘲弄过的。你不也嘲笑过他,嘲的好痛快。你都忘啦?我还记得呢。”我靠着赵显坐下,含笑擦了下汗珠:“他既然率先向你示好,你江湖男儿,红尘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岂能输给他的心胸?我根本不担心你,你一定能做的最对最好。”  赵显的蓝眸晶莹,才长出胡须的人中动了动:“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我爽快的说:“元君宙跟我们不同,是皇上那样强大的人无微不至的宠爱出来的。所以他要长大,比你我更辛苦。赵显你心广,皇上待你如何?”  “皇上对我恩重如山。要是没有皇上,我大概早下地狱了。”  “嗯,皇上现在依然是宠爱元君宙的。但是他毕竟大了,皇上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不能过于明显的照顾他。赵显你以为报答皇上,就是给皇上打天下拼命?兄弟如枝叶,你给元君宙一点帮助,也是帮到皇上。你们要是双璧合一,给皇上省下多少的心力?”我浑身是汗,就示意赵显和我一起坐到靠东的门槛上。赵显好像陷入沉思,他聪敏的眼睛更闪亮了。  “我明白了,我下山去就跟他喝酒。”他说。  我笑:“也不是一定要喝酒,贪杯误事。赵显,你知人们将你比作谁?”  他搓了下手:“韩信。我喜欢韩信,他是贫寒出身的大英雄。萧何月下追韩信。以前在蓝羽军,皇上对我就像那样。皇上……”他没有说下去。  “要我说,把你比作韩信才是害死你。我要是你,宁愿元君宙骂我猴子,山贼,也不做韩信。”  赵显惊讶:“为什么?”  我说:“韩信是大将,扬名天下,但是他却因为贪功冒进,最后被汉王夫妇杀死了。临死时候,他一定很后悔。赵显,你记得柔然大捷后,皇上给你什么赏赐?”  “一块免死金牌。”  “对”我面对着夏风,坚定的说:“我当时就寻思:为何只送给赵显这个?这两年我在皇上身边,你在远方,我知道了答案。赵显,皇上一直在保护你,我也想这样。以后再有人比你为韩信,你就说:我不做韩信,我要做大将周亚夫那样尽忠职守,严谨治军的将军。”  赵显的眸子里,好像燃起火焰,蓝眸更蓝:“皇后,我大字都不识一箩筐,所以你说韩信,周亚夫,我都只明白一点。”  我愣了愣,到箱笼翻找:发现全是当归,鹿茸之类的补药。是上官要大补?还是给我吃?  我又找另一柜子,给汤里加盐。我找了一根烧火的柴枝,继续坐回门槛上,将槛前的沙土用鞋子磨平:“没关系,以后让如雅留心教你。你可别嫌弃,我先来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  我在沙面上画了一条曲线,算是河,又添了几笔,算是座桥,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个人叫韩信,住在我家乡附近,一个叫淮阴的地方……”  赵显认真的听,我也忘我的讲。过去的历史,在繁杀的,急促的,激越的山鸣中沉淀到沙里。  等我意识到口干时,故事也快讲完了,赵显说:“韩信可怜。”  我点点头,背后有人递上一杯水:“太累了,费了这许多口舌。”  是天寰,原来他将剥好的豆子送进伙房来了。我喝了,水里放着蜜糖,就是甜。  赵显摸了摸脑袋:“皇上,是臣的错。”  “怎么怪他。”我摇头,天寰的脸,看了倒是让人心静。  天寰拍了拍赵显的肩膀:“你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草寇作乱时候所讲的造反的话,以后不要公开说了。”  “皇上,王侯将相,真是无种的吧?”我仰起脸,对天寰问。天寰怜爱的掏出丝绢,将我鼻尖的汗水抹去,他的水雾般的眸子,好像隔着纱账的青莲,静美而包容。他转脸对赵显严肃的说:“赵显,为了皇后这一句。你记得朕此刻的许诺:假如你能完成未来在江南战役中的所有任务。天下一统时,朕将封你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  赵显大惊,跪下推辞,我与天寰对视了一眼,带笑柔声道:“赵显,此刻不必推辞。你完成这些责任的前路太长,因此到时候你再推辞,也不迟。要是我是你,我就不推辞。天下只以出身为终身的时代,已然过去。非但武将如此,文臣也是。”  ----------------------------------------------------------------------------  月儿隐没在紫藤花的树稍,环绕着宅子的溪水,脆脆琅琅。  一阵微风,一帘花影,一声乌啼,香茗酽酽。赵显要赶回军营,只剩下我们。  上官的病古怪,起得急,他自己也解释不出原由。我颇为担忧,但他言语间讳莫如深,我怎么一再追问?  “我看南朝多了云夫人。腐朽之楼阁,崩坏恐怕更快,但我们就更要辛苦些。”上官说:“你带来的图,不像是假的。但是萧植与梅夏生,果真是不简单的人物。想来你我这一路平定漠北,河西,都是太容易了。因此上天才生出这两个人……让我们多些趣味。”  天寰傲然一笑:“我要除掉萧,梅,倒是好几种办法,只是此刻不屑于用。”  “你如今倒是讲起仁义道德了……”上官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感叹,唇角微笑清凉。  “算了吧,天下属我最不讲仁义道德。只是如今我若一举灭南,北朝却还没有准备好……混乱迭生,那么一旦我老病死去,这只是一个如秦朝一般的短命王朝而已。”  我转过脸,天寰按了按我的手。上官笑了一声:“你是深谋远虑的人。可惜我只能陪伴你不多的年份了,等到以后我走了,这所别业就送给皇家,办一所书院吧。”  “书院?”我问。  “是啊,国家除了太学,还应鼓励开办的书院,让广大的有志子弟得以求学名儒。我不善于和人交际,将来也不想留恋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所以我除了教授太一,是不会当第二个人的老师的。等到我走的那一天。”上官望向天寰:“你不要送我,你也要答应,从此不要找我。”  我心里一动,良宵之夜,他为何提起那个十年之约?  天寰的脸上浮着冰莹的清光,他的唇动了动,终不成句。  我有点心疼,尽量用轻松的口气戏谑道:“先生,不能来找你,写个信给你不成吗?或者你写个信来?”  上官坚决的说:“不行。我走了,便是走了,况且天寰你……”上官没有说完。  他好像第一次叫他“天寰”。  天寰站起身:“你走便走,谁还能拦着你?你既然叫我不找你,我为何要盯着你这个人?”  上官清澈的眸子,直面他,他也缓缓起身,柔和说:“是啊,你醉拥丽人,醒握天下,不需要盯着我。只是将来别再自欺欺人,纵然有了江山美人。你最终,还是要直面你自己。你那年在青城山,明明知道我素来的抱负,还让小杜用高官厚禄来试探我……我从不怪你,但我没有忘,对不起。还有你这次对……”声音嘎然而止。  天寰嘴唇紧闭,好像听不明白,又好像很明白。  上官望了望门外,用手弹掉天寰肩上的灰:“哎,我不知道是寒碜你,还是寒碜我自己。让我说你,比说我自己还难过。这个时代,你注定是万里江山图的中心,而我不过是这幅画里的一朵云,一座青峰,或者只是画中阴暗不明的部分。你不要以为我当陪衬就不乐意。我只要能出现在你们这幅画上,就会快乐。只是劝你别太自信,天寰。我出去走走,你带着夏初去我母亲的房间休息,我方才已收拾好了……沐浴的地方你也知道了……”  天寰叫住他:“要下雨了……”  上官走了好几步,才返身取了把伞,带着几分歉疚望着我,又对天寰说:“我知道,转转就回来。”  -----------------------------------------------------------------------------  上官母亲的居室整洁清雅,并没有主人亡故多年的萧瑟。  一盏八角琉璃灯。几枝百合插在床头。雪白的纸帐上,绘着墨色的梅花。  等我匆匆的梳洗完毕,天寰正傻坐在书案之前,盯着墙壁发呆。  我抱住他的背脊,一股豆蔻的香味随着换洗后的衣服扑鼻而来:“天寰,你可别放在心上,先生是病了,才说那么多,要是你介意,他倒难过了。”  谁知天寰回答:“傻瓜,我并不介意。我是因为墙上的那幅古画才发呆。不知出自谁的手笔,年代久远了,印章也模糊了。”我仔细看,墙上悬挂有一幅尺幅不大的荷花图。  图上重莲娉婷,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蜻蜓依偎着花香,意甚缱倦。  图画之侧,还有行书:“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天寰道:“这字写得甚美,比图要好得多。”  窗外下起了雨。雨打窗纱,微寒的山风钻进窗纱,拂动了纸上的梅花。  我抱住天寰,呆了半晌,才说:“怪事,我小时候,好像在昭阳殿的哪里也读过这首诗。我看了总是不解。画上画的荷花,正是昭阳殿外的千瓣重莲呢。好像有个典故,父皇讲过,但我忘了。我对于恩爱缠绵的故事,记性太差。所以整个人,在这点上,也跟木头一样。”  我想起上官的母亲王夫人是南边人,她藏有南方的图画,也是平常。  天寰的笑涡挨近我的鼻子,他吸了口气:“看了这首诗,我倒是有点难过……不过我们身在乱世,哪里能有纤细如毫发之温情?想起来我倒是告诉你好多我童年的事情,但你却很少说你的。不公平。”  我托着下巴:“嗯,我不是不想说,但都是琐事。你要听,我以后有空,就一段段说给你听。”  天寰把我抱到床上,吻着我的鼻子,道:“其实你并不像木头。”  “多谢你安慰。”我把双脚伸到他的怀里:“我好像在发胖,都怪你们。成天喂我吃些补药。”  天寰抚摸我的脚:“胖才好看。我最喜欢你的脚丫,白白胖胖的。人家都喜欢尖尖窄窄的花瓣,海棠,梅花,桃花……我却更偏爱牡丹花,荷花这样大花盘的花朵。可惜你除了这双脚,哪里有够格的胖呢?”他说着,借着灯光吻起我的脚来。  我羞得捂住眼睛,怪不得他老爱亲我这里。我咯咯笑起来挣脱:“痒痒。”  天寰把我搂在怀里,吹熄了灯,陪着我躺下。听他的呼吸,我有点尴尬,神医道,我产后一年内,不得行房。因此天寰跟我一径是规规矩矩的。不过时间太长,对男人也甚是……我轻声说:“我好多了。再过一两个月……也许我们……”我用脚去碰他的腿。  天寰一声不吭,我倒是有点紧张,谁知他又笑了:“这万不可冒险。短暂贪欢有何好处?我们的打算,都要长长久久的。自从你怀孕,我就谨慎至今。那么多天都等了,不怕继续等。”他让我枕着他的肩膀,贴近我的耳朵:“其实我也是怪人。比起那种乐趣,我更情愿像现在这样跟你相依,听着山雨鸟鸣入睡。”  他的气息吹到我的眉毛上,我习惯性的咬着他胸口衣裳。天寰抚摸我下巴,胸腔里的声音夜雨更丰沛温柔:“这女孩子亏得是嫁给了有点子钱的男人。换个穷人家,你这么伤衣服,最后你夫君只能在胸口上补个补丁了。”  我捶他好几下,他才不笑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知道我和天寰在想同样的事。  为何世间人如此的感慨年华?虽然我们相差十岁,但我并没有太多感伤。  莲舟轻摇,天河被雨送到我们的圆窗之下。月亮虽然不见,但我想它必定舍不得离不开我们。  它或许躺在夜来香的植株下面,乘着我们无言相偎,潜入梦里。  初蕊,在梅花纸帐上绽放。当我把生命和他的埋在一块儿时,梦就该醒了。  ------------------------------------------------------------------------------    第十三章:行舟  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山居三日,别样清新。  当我休息时,上官和天寰的语声,亦会随着潺潺的流水而来,如同金玉和鸣。依稀间,他们不断的谈到“南朝”二字,我不由想:天寰说这几年不欲战争,可他们还是未雨绸缪起来了。云夫人吴夫人后宫之争,难道能挑起南北战争?我想的疲累,不知不觉又入睡。  辞别之时,上官将一匣药丸塞到我的手上,将我当孩子般,仔细嘱咐。我忍不住笑道:“先生,你叮咛了好多遍了。”天寰微微一笑,眼角余光落在随侍的孙照脸上。孙照忙低头敛息。  上官局促,抚摸衣襟:“想必我在山里呆久了,便和从前一般啰嗦。再过几天,我也该回长安的纷乱红尘中去了。”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俗人,有做俗人的好处。凤兮凤兮,只要留得青山在,风光自然无限好。光华年少,心情开朗,自然会好起来。药补不如食补,你这当大夫的,还是省省心,少弄些奇奇怪怪的药方吧。曲折回环,枯木尚能逢春。我除了政事,亦会时时留心自己的人。我倒是舍不得你,怕你吹了山风,又怕你吃错了药,也怕你悟出了道,就骑着白凤凰飞走了。”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眼珠盯着上官的眸子。  上官眉毛一挑,斜睨天寰。傲然笑道:“老毛病又犯了。你当自己如来佛祖,无所不知?我做事有分寸,不劳你费心。”  “我不怕费心。我日理万机,你的事情,只不过是万机之一。”  我听他们打哑谜,忽觉孙照偷眼瞧我,庄稼汉般朴拙的脸上,忧惧交加。不知道他担心的是我的病,还是上官的病,天寰严厉的盯了他一眼,他才退后。  上官唤他:“孙照?你将东西送于外间的侍卫了吗?”  孙照称是。上官对我悠然道:“皇后你除了养病,亦可看些书。我有几本家母从南朝王家带出来的古本,你拿回太极殿看看,也许会有裨益。”  我开心道:“真是给我的?先生,我最爱看南朝装帧的书了。”  上官嘴唇微启,终究无言,只化成一丝朦胧的笑,于晨曦花间,淡极了。  我和天寰出了别业。坐上马车,一路直下终南山。我将药盒子推给天寰,自己翻看一本古书,不亦乐乎。天寰慢吞吞道:“太极殿全是我搜集的书,倒是没见过你那么喜欢。”  马车颠簸,光线骤然变暗,似乎是要下场大雨。我趁乌云密布的光景,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还是一声不吭,继续抚摸着江南味道的书皮。耳边天寰又说:“你好好看书。书不仅能帮你,说不定也能帮我。”  “啊?”我抬头不解。  他似乎笑了一笑:“书是读书人的根本,也是天下智的根本……我十二三岁初登基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因此日以继夜,就坐在太极殿内读书,专心苦读,以至于呕血。但我不算是个爱书的人。我一手拿剑,一手持笔,已无法握住书了。”  我正要回答,松涛阵阵,有闷雷响,起自苍茫,地动山摇。  天寰甚为警觉,直起肩背,果然有侍卫前来报告:“禀皇上,有数千人马从西山而来。小的已探明:数日前太尉王殿下率少年亲兵们习练阵法,直到今晨才下山回营。”  “嗯。”天寰应了一声。  “皇上皇后虽然微服,但尊卑有序。小的这就派人去告知太尉,请他们让道于皇上先行。”  “且慢。”天寰拨开车帘:“既然朕是微服,就不必告知太尉了。你将车子赶到松林之中,让朕瞧瞧赵王的人马。”  侍卫们哪敢不从?大风呼啸,我们的马车被百名侍卫簇拥在松树林中。林中幽暗,再加上天阴,疾行之军,难以发现我们。我们看大道,倒是一目了然。  片刻,风卷残云,数千人的呼吸与豪迈的松涛一致。虽然是操练完毕回营途中,亦无一个人说话。来自西北的马匹雄壮,更衬托马背上全副盔甲的少年们满面红光,精神百倍。擦得锃亮的兵器,偶尔闪出扎眼的光芒。一路上,满是少年,前赴后继,根本找不到阿宙的所在。让我有种错觉:每一个人,都是元君宙。数千个人,又只是一个元君宙。  我吸了口气,扫了扫天寰,他修长的手指盖在药盒子的莲花纹上,微微的扣动。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唇角轻扬,似笑非笑。我本想说一句军容威武整齐的赞语,话到嘴巴,让他的表情硬生生的截住,只好咽下去。  等到大军离开好远,山谷里依然回荡着让人窒息的铁骑马蹄。  我触天寰的手。他对我扬眉一笑,林中的阴霾仿佛消散了,鸟语松香。  天寰轻描淡写的道:“嗯,山雨欲来。年轻人好厉害。离别三日,就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的语气,不是高兴,也非不满。好像全天下的少年,包括我,都是一丛丛的浮萍。而他自己是位独钓一江,饱尝沧桑的老渔翁。浮萍虽然油绿且生机勃勃,但终究只是江上的过客而已。  我想了半天,瞅瞅他,他阖上双目,好像在马车内打盹,只有那白皙的手指,依然伴随着车轱辘的节奏,轻轻叩动才露尖角的莲花纹浮雕。  --------------------------------------------------------------------------------  上官送我的书,我看了许久。直到八月风起,夏花换成秋竹,我还沉迷于古今词句,大千万象中。我曾经觉得宫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可到了如今,当我的宫只有我们夫妻的时候,我庆幸的想:那些以宫中勾心斗角为胜利的人,说到底只有三个字:看不穿。  在这个小世界里,披荆斩棘,即使成为群蛙中的魁首,终究还是宫墙内的蛙。  中秋节前的一日,我正在等人,谢如雅跑来见我。  我放下书:“如雅,这可是孤本?”  他瞧了一眼:“不错。当年在建康秘书阁中,还藏有另一本。章德太后临朝的第三年,宫中大火,将秘阁数十万卷书,尽数焚毁。这是上官先生奉给姐姐的吗?”  “是……如雅,我的财库,尚有多少余钱?”  如雅掐指做个手势。  我吃惊:“如何可能?比以前还多了,这几年做善事安抚人,我的用度不少。”  如雅接了圆荷送上的茶,笑得灿烂:“姐姐,钱要花,也要赚。自然有你替你跑腿的人,想了些办法,慢慢的添加这笔财富了。皇上令我在户部学习,我也学了些窍门。假如以后国家让我来理财,我保管会有盈余。十二个字:量入而出,以有当无,以裕当瘠。国家富裕时,我只当穷日子过,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等到国家遇到饥荒灾害,我便当成普通的日子过,那样百姓们反而觉得惊喜。”  “术业有专攻,皇上早有意让你理财。不过要是天下统一,家太大,不好管。”  如雅将唇上的茶叶抹掉,笑靥如同秋竹般清爽。他好像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圆荷说:“圆妹妹,家母大约在御膳房,烦劳你请她来。”  圆荷一走,如雅就站到我背后,推着木摇椅里的太一:“姐姐,你方才问话,可是要使钱?”  我点点头:“我有一个想法,多亏了上官的书才想到的。办成了,是功德一桩。”  如雅似乎没有听到,他俯视太一:“皇子是美丽绝伦的婴孩。只有我南朝之人,才会生出这般不带戾气的孩子来吧。将来他御宇四海,也是末日南朝的余泽。”  “皇嗣的事,尚未有定论。只好你我说说而已。”我轻声道。  如雅回头,坚决说:“皇上若只有一子,太一当然是皇太子。”  我张了张嘴,秋竹声似乎随风而歌故乡之诗:“欲求枣下吹,别有江南枝,但能凌白雪,贞心阴曲池。”  如雅叹息道:“哎,我等舍不得江南,亦是长日将近。我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原来南朝云夫人怀孕已经大半年了。不知道生男生女,若是男儿,我担心东宫有危险。”  云夫人怀孕?我叔父除却太子琮和吴郡公主,多少年再无子嗣。这云夫人竟然能够结下珠胎,乃咄咄怪事。我啊了一声,惠童带着一人入殿:“皇后,崔姑娘到了。”  如雅一甩手,脸上笑容勉强,瞧了我一眼。谢如雅夏天婉拒崔家提亲,满城皆知。我要召见崔惜宁,本也有安抚她的意思。  我无奈说:“我怎知道你今天来?我倒是早就要召见她的。万岁倚仗元勋,她又是万岁和赵王义妹……”  如雅咳嗽几声,站直了。崔惜宁比数年之前,更加秀丽。她步态袅袅婷婷,春云般发髻之上,只佩朵兰蕙。其神若水,可以照影。她给我行礼,又主动对谢如雅招呼道:“谢侍中。”  谢如雅恭敬回礼:“崔姑娘。”  寒暄数句,谢如雅眼睛望着窗外,好像窗外凋谢的海棠,照旧漂亮,让他脖子都舍不得挪。  崔惜宁落落大方,我倒是觉得热辣辣。想不到北方的天气,可当“秋老虎”三字。我感觉如雅正骑在老虎背上,而且还是我将他赶上去的。我道:“谢侍中,你母亲怎么还没有来?圆荷不牢靠,不如你亲自去接她吧。”  如雅忙答应,疾步要出殿。崔惜宁忽婉声一笑:“谢侍中留步。我能否问你一句话。”  如雅看我,我看崔惜宁。崔惜宁站起来对我躬身:“小女失礼,让皇后笑话了。谢侍中诗才清发,理应豁达。但何以见到小女,就这样慌张?谢大人,只请问你:你对做媒的说现在不能考虑婚姻大事,因为时候未到。谢侍中口中的‘时候’,是与‘天地合,日月同出’一般的遥遥无期,还是另有韬略?”  这崔惜宁……貌似文静,锋芒倒不钝。如雅脸色苍白,眉间的不自在消失了。他好像在思索一首山水诗般安稳:“崔姑娘,有人成婚,是因为爱恋。有人娶妻,是因为应该。在下认为,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南北分裂,国家待兴,水不到,儿女情长这道渠也不好修。在下倒没什么,崔姑娘正当芳龄,莫为媒妁之言误了年华。也莫跟旁人一样。相信诗如其人的鬼话。”  崔惜宁注视他:“受教。谢侍中所言,原是这个。男儿,自有男儿抉择。小女,也有小女的主见。”她温柔的坐下,低头品茶。谢如雅瞅了她几眼,才低头离开。  我暗自好笑。怪不得崔惜宁有美名。  我全当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尽量和蔼自然的问她:“我听说汝父藏书万卷,可见过这本吗?”  崔惜宁看一眼,摇头说:“这本书只听过传闻。小女无缘一见。家父忙于公务,对于收藏书卷,也懈怠了。当今北朝有数位藏书家,且都是青年人。河南沈谧,遇天下书,逢即写录,汗牛充栋,有数万册之多。他唯以琴书为业,有绝世之心。河东司徒邵,虽然出身商家,但自幼好学不倦。不营产业,唯精通明经,数年之内,不惜代价,藏书过于朝廷公卿……”  “原来如此……”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桂花蜜,她站起来垂手说:“不敢。”  我笑道:“喝杯茶,有甚么好推辞的?你说得口干,吃杯甜水润润嗓子。自从魏王卢妃去世,我就没有同年的女伴。皇上呢,每日上朝议事,又常外出视察。若你不嫌宫内闷气,每逢这样的时候,来陪我坐坐。好不好?”  崔惜宁目光流转,脸上微红道:“错蒙皇后亲睐,小女感激。”  --------------------------------------------------------------------------------------  虽我挽留,但崔惜宁告辞甚早。谢夫人回到我身边,目送她远去,啧了一声:“好姑娘。可惜我家如雅满脑子江南江南,好像除了江南别处就不开花似的。”  我吃着人参云耳羹,想起如雅和崔惜宁对话,一笑。  罗夫人将迦叶抱来,我轻轻拍他,迦叶一岁多了,含混发些音节,老叫我“皇皇”,叫天寰“万岁”。想必是乳母们教会的。他和太一年岁相近,将来也能辅助太一。  我常有意让他和太一放在一起。太一绝少哭,见了迦叶,常常笑。  我轻拍迦叶:“看,太一见了你又笑了。”迦叶也笑。  我斜靠摇篮,轻轻哼唱乐府: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奇怪的是,太一虽然初生,眼睛却有神,好像正在倾听我。  我还没有念完,阿宙的清亮嗓音在外殿大声响起:“总说防患未然,可守山东边境的那个裴刺史,明明是纸上谈兵的典型。如今他贪污事发,大哥为何不革职查问?对,小节不如大节。大哥自有安排。但对南朝,何必诱敌深入?寸土都不可失。那个高句丽女人,居然跳到昭阳殿去了。南朝后宫兴风作浪,说不定殃及我朝。大哥当初就看穿她,为何不杀了她?”  天寰朗朗笑道:“山东又不是姓裴的一个人守。南朝大将,萧梅联手,若时机成熟,一起攻击,除非把你和朕都放到战场上,不然在山东境内,是挡不下的。你莫要急。阿云嘛,朕想请问你,你小时候为何那么讨厌她?一个高句丽人,还能如何?你幼年,想要征伐高句丽,朕就说,那个国家,我们还顾不到。就是昭阳殿,也不归我们管。”天寰的语声有几分冷意,语气飘忽:“朕看出一个人可能是祸根,但没有八分把握,还是会给那个人活命的机会。除了朕的皇后。南朝宫内的男女,将来不都殊途同归?迟早的事吧。”  我悄悄走到帷幕之后。阿宙好像猛喝了一大口水,沉默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若皇后想要饶恕哪一个,也不是不可以吧?”  天寰没有回答。我掐了一下帷幕,又静静的退后。  ----------------------------------------------------------------------------------------------  当夜的月光如舞幕,仿佛触手可及,金铃子的吟唱,时时不歇。  太一出生以来,天寰已有决心革新弊政,因此每日不过深夜,不会入睡。  今天我下决心要等他,等了许久。不知为何,南朝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我辗转反侧。  要是天寰平了南朝,优柔寡断的太子,天真的吴郡小妹,都会如何?  草木有灵,人也有情。我虽然被南宫抛弃,但是眼睁睁的看同族的人走向毁灭?  我听到天寰吹灭外间的烛火,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他脱了外衣,躺在被子里。  我转过身,钻到他那床被子里,摸黑抱住他的身躯。  天寰的身体如月光一般发凉,他迟疑摸着我的头发:“你没有睡?有心事?”  我“嗯”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我等你,我想和你睡一床被。”  “好啊,求之不得。我本来是怕吵醒你……可你的身体怎么那么热?怪不得你姓炎。”他笑了一声:“今天我看了南朝法令,忍俊不禁。原来南朝规定:凡奉侍本朝女皇,皇太女之男子,终身不得再与他人燕好。看来我还是聪明,自觉守法。”  我愣了一愣,月色里,他冰玉似俊美的脸上,目光灼灼。  我直接说:“我不是皇太女,虽然父亲宠爱,想要传位给我。但只不过是一张诏书罢了。既然我嫁给了你。”我握住他有些冷的手,放在我的腰间:“我毫无当女皇的念头。”  天寰闭上眼睛,任我握着他的手:“想想,也不是不可以。比起当女皇,你总不见得更想给我殉葬吧。”  我松开他的手,沉默着,他也沉默,一动不动。他说这话,是何用意?我呼吸急促,连额头两边的发,都被汗水湿了。月光透过玉屏,不识趣的插在我们中间。我突然爬起来,纠住他的衣襟,他张大眼睛,依然仰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专注的望我。  “元天寰,你听好,我不想当女皇。我家气数尽了,便是尽了。我有你,有太一。你有兄弟。元氏天下,是你家,是你一步步的挣出来的,便是你家的。我不会窃国。让我当女皇,我更愿意给你殉葬。”我眼眶里有了泪水,鼻子不争气的一抽:“你要是有一天觉得我炎光华,威胁你的天下,你可以杀了我。你用不着后悔,我也不会恨你。但你下辈子,就要来找我,一定还给我。”  天寰的眸子晶莹,含着水雾,黑里透蓝。  他就像古老传说里站在冰山顶峰的仙人,每千年花开,只等一个凡人来。也许那个凡人配不上他,但仙人的目光,还是能融化一座冰峰。  他抚摸我的手,将我按在胸前,语调柔和,每字每句都异常明晰:“夏初,我不想杀了你。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要你死的。因为我想,人生就算有轮回,再相逢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我欠你的,下辈子没法还你。”  我听着他的心跳,倾诉道:“生生世世,定有无数轮回。我并不奢求有两个人的宫殿,只希望有我们能有一间茅屋,遮风挡雨。一丛竹子,聆听雅音。冬日围炉夜话,夏季煮茗赌书。你可以画画,行医,走遍天下,我呢,生好多孩子,变得圆润富态。还有我的太一,希望他还能做我们的孩子,我……”我哽咽一下:“要是太一能有完整的手,我就满足了。”  天寰吻着我的脸,眼睛,许久许久。勤劳的金铃子们,好像在缠绵秋风里睡下了。  我破涕为笑:“我们都在胡说,正事都忘记了说。”  天寰也笑:“什么是正事?男女正事,不是不能做吗?”  我舔舔他的耳垂,他居然也抖了一下,我低声用吴语说了一句话。  天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抱紧我,道:“好啊,你当我是柳下惠?”  我发笑:“谁要你当柳下惠,我只喜欢元天寰。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元天寰。”  我们入睡时,天色发白,还好第二日乃是休沐日。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当你爱上日光,当你爱上花。纵然万物有灵,你依然不能肯定它们是否感觉到你。但你在温暖的日光中,你在美丽的花旁,你依然会感到幸福。有人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爱着其他的人。  每个人的付出,未必能得到相等的回报。但是,谁又能慨叹命运无常?一切是心甘情愿的。  这就是真实的爱。没有计较。没有清晰的起点,也没有确定的终点。  天亮时,天寰抱着太一靠在床边,对我道:“我一直喜欢孩子,便会不知不觉溺爱。对于太一,希望你能多加提醒,莫让我这个做爹爹的溺爱过头。”  我想起母亲说的话,答:“孩子都有本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原本就是瞎说。”  我懒懒的,不想起床,望着如同图画般的父子,说:“天寰,昨夜其实我是想说:南朝图书,自从章德太后时代大火,延烧秘书省,散佚殆尽。而北朝图籍,反倒是民间所收齐全。我想利用菩萨托梦,我想还愿,求得健康的说法。用皇后私财,广收图籍,大加缮写,遵汉祖宽大爱民之义。除了官府向河南沈谧,河西司徒邵,清河崔氏等藏书家搜集,朝廷也可令各州郡下访天下遗书,秘阁所无,对有功者加以优赏。此举一来可以敦悦诗书,凸现文治,二来可以在搜访的过程中,发现,提拔散落在民间的有识之士。你觉得如何?我想了好久,你不许笑话我。”  天寰眼睛闪亮,一阵欣喜的光芒,从他的面上透出:“我怎么会笑你呢?你这样年纪,刚刚开始帮我,能想出这个办法,不容易。”他对正在睡觉的太一吹了口气:“太一,你家家的话,听到了没有?”  他满腔皇帝柔情,无奈儿子闭目养神,对他毫无反应。天寰只好傻笑了一下,把儿子搁到手臂里,让小家伙睡的更舒坦。  天寰假装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全靠我提醒,他才想到的。他又言道:“这样可以吗?我欲以尚书令崔僧固主管,具体抄录誊写事宜,应交付秘书省办理。此外,以侍中谢如雅兼典校秘书,集合北朝名儒名士,刊校经史。开修文殿,德教殿,供他们商议编汇图书编目。名字我想好了,我的年号为圣睿,因此题为《圣睿遍略》。你也可让秘书省变成一本集大成的书,因为你是皇后,同我居住太极殿,不访叫《太极殿御览》。”  我点点头。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的男孩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我的女孩子也要起床用膳了。要是饿坏了,我这样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老男人,到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个配对呢?”  ------------------------------------------------------------------------------  女人闲着无聊,恐怕难逃哀怨两字,但忙碌的女人,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因为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憋着气和时间一争长短,像只鼓足的球囊,就未免哀怨不起来了。  这一年从秋到冬,我都忙着搜罗图籍,寻访名士,天寰则是忙着革新政令。  腊月初,下第一场雪。雪洒竹丛,逸我清听。回风之时,折竹一声,倍添寒冷。  我放下毛笔,手头这份荐书表,是洛阳孟子容写的。楷书秀雅,思路清楚。如雅细心备注:孟子容,家本寒族。少年寄人篱下,求师大儒。到他弱冠时,青成蓝,蓝谢青,师傅反而要向他学习了。他过目不忘,生活清简,报复远大,虽然学儒家,但精研法家。  上品无寒士,英俊成下僚。这个时代,压抑太久,九品中正制,害人非浅。入冬之时,天寰准许我明春提拔十二人为“修文殿学士”,这是一个崭新的官名。虽然品阶不高,但等于天子近臣,也可上达天听。我拿出碎金柬,落笔“孟子容”三字。  前些日子,我已到德教殿,见过矮小沉静的商人藏书家司徒邵,又在修文殿见过其他一些年轻人。北朝人才济济,并不输江南。唯有河南沈谧,虽然他近日响应朝廷号召,将书送到长安有司,但就是真人不露相,不肯入宫。  不过,提起这个人,我倒是有个发现。原来他的舅舅,是我曾在四川酒楼遇到过的古怪老先生张季鹰。张季鹰,与我一面之缘,他年老不欲出山,但是否可以用他说动其外甥呢?  脑后咿咿呀呀,我含笑回头,手里一股暖意,太一醒了,正爬在榻上,冲我乐呢。  太一正在学语,我每天,都为此欣喜。我对他拍手:“家家在这里。”  他“啊啊”的叫我。我乐不可支,太一凝视我,水汪汪的眼珠,瓷白的皮肤,就像个玉娃娃。我亲了他一下,又是一下。等他满了七个月,就要给他断奶。虽然皇家孩子多是好大才离开奶娘的,但我想太一能更快的更独立的成长。  谢夫人把太一接了过去,谢夫人每日背诵些诗歌给孩子听,还教他辨认物事,颜色。  我透过北窗,两个宦官,非但没有站好,反而是抖抖索索拉着发皱的棉衣下蹲着烤火。  阿若说:“皇后,奴婢去呵斥那两个没规矩的。”  我笑着摇头:“天可真够冷的。要是我不在屋里,也会那样。告知总管张公公,使我这几年省下的脂粉钱,给每位宫人宦官做一身新棉衣。”  阿若说:“皇后,皇上与五殿下,杜大人,在西殿议事。”  我披起披风:“我去看看。”  我还没有走到西殿,就听杜昭维一本正经的宣读:  “官员授田,有职分田,  合并州郡,存要去闲;  不分民族,设置保闾;  设立义仓,官私并存;  统一度量,皆从汉制……”  我听了许久,改革并不冲向要害,基本上都是对人们有利的,特别是发展财政。  天寰补充说:“人苟有才能,何必为族所拘?工商业者,虽非清流,也可按勋授官。北方柔然,西北羌族,都要和鲜卑,汉人一样的赋税。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审时度势,我们都可以接纳……”阿宙和他促膝对坐,手里拿了一支笔,慢慢记录。  我过去从未见阿宙耐烦写下来,如今他倒是有些变了。  阿宙说:“这几年自卖为奴婢的流民不少,皆应放还为民,典身之钱,有国库拨款。”  天寰道:“五弟说的对,昭维,你记下。”  我想了想,还是到正殿去温酒等候,等候大半个时辰,外面飘起鹅毛大雪。  阿宙走进来。他大概没有料到我坐在这里,先是一笑,然后又沉下脸。  “喂,大哥马上就来了。”他言罢,坐在一个胡床上,拿出自己的记录,默念着。  他眼睛里没有我,亮闪闪的。我将热好的酒推过去,咳嗽一声:“喂。”  他瞧了眼,剑眉扬了扬,又是一笑。并不推辞,也不接手。我讪讪的,斜瞅了他好几眼。  最近不是我有意回避,不过各忙各的,我和他鲜少遇见……阿宙要比在西北时候长得更高,简直要越过天寰了。他一身灰袍,远不如昔日所见精美。但倒使他的气质比以前沉静。漫天大雪,似乎都和他的身躯融合。不过,他张扬的凤眼,白里透红的面颊,英气勃勃的黑眉,和冬天照旧是格格不入的。  我摇摇头。我观察他,未免太愚蠢。天寰跟着入内,从容道:“五弟跟我们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去吧。前日你的生日,你不在府中。今儿朕给你补。”  阿宙将纸张塞到袖子中,凤眼中光华璀璨:“大哥,恐怕今晚不行。臣弟与佳人有约,臣弟吃了好几次闭门羹,还是头一回得到机会……”  我自己喝了一杯暖酒。阿宙所言佳人,未知何许人也,估摸是初结识的。  天寰一愣,好像马上就明白他的所指:“唔,佳人难得。我们以后再叙也成。改革之事,你说实话,是轻还是重?”  “要臣弟说,还轻了些。不像大哥雷厉风行的态度。”阿宙坦荡一笑:“臣弟明白,大哥不动要害,是为了将来的战争。咱们这里团结了,才能对外。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万岁决断,谁复敢言?正月革新令下,有带头反对者,臣弟率先请求严惩。”  天寰摸了摸他的头:“政治,重重利害,要抽丝剥茧,一层层来。我全做完了,后继者,坐享其成么?”  这时,百年取来一个托盘,对天寰一呈,天寰一瞧就丢开,冷笑两声。  天寰温柔的看了我一眼,告诉阿宙说:“南朝皇帝才生了一个儿子,派使节向我朝报喜。”  我手一抖。报喜?用得着吗?我的太一出生时……这种炫耀,近乎粗俗。我低头,又喝了一口自己暖的酒。  阿宙笑容犹挂在唇上,眼神骤然犀利:“一帮狗男女……有十个儿子都没用。大哥不必理睬。”阿宙走到我的身边,拿起方才给他,却已凉了的酒,一饮而尽。灯花下,他眼里蓄满了安详,满足,隐隐一点伤痛,更多是鼓励,他对我哑声道:“皇后你根本无须介意。”  “多谢殿下,我不介意。”  天寰沉思着,手一抬,对阿宙说:“人家既然来报喜,朕理应有回馈。你亲自带人去驿馆,预备下丰厚的礼物。”他目光一寒,又浅浅笑道:“云夫人的家人,我们自然奉为上宾,理当照顾好。”  阿宙问道:“南朝皇帝多出一少子,会不会引起皇位风波?”  天寰抱着袖子,走到我的身边,安抚的拍了拍我的手,他深深的看了阿宙,平静的说:“他是昏君,也有可能吧。但废长立幼,非国家祥兆。襁褓婴孩,懵懂稚子,难以胜任国政。太子软弱,若他是我,或者是你,恐怕早就废了昏君了吧?”  北风窜入,阿宙不胜寒冷,好一会儿,口齿唯唯道:“到底是父子……”  天寰似有弦外之音,只不知究竟是说于我听,还是说于阿宙。  天寰晚间,抱着太一不逗他,只顾想心事。  我走过去给他披上衣服,他一手拉住我的手,目光矍铄:“朕要灭南朝。”  我定了定,把衣服系好:“灭吧。最好等白蚁自己腐尽了柱子,四两拨千斤,便可抓在手心。云夫人生子,是个绝好机会。万一南朝有所举动,以你智慧,应借机消灭萧梅二人。”  天寰目光微动,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太一:“太一,你爹爹快统一天下了。”  太一张开眼睛,忽然大声叫他一声:“爹。”  我和天寰相顾,许久才相对而笑。纸窗暖意如酥,一家其乐融融。  ------------------------------------------------------------------------------  正月初一,天寰颁布革新令,我送他到未央殿后,并未离开,在未央殿的后廊等候他。  半年以来,我的身体好多了,暗自庆幸,能有更多力气走向广阔的地方。  大雪沾身,周身舞动的雪花,好像也是有生命的,它们像是一只只雪白的蜜蜂。采的不是花蜜,而是人的杂思。兀立雪中,我只有干净,纯粹,明朗的心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寰穿着华丽的金色龙袍,出现在华盖之下。他显得异常俊美,踌躇满志,光芒让人自惭形秽。他一见到我,就大步走了过来。  “恭喜皇上,革新成功。”我满含笑容,对他说。他没有一语,目光让雪融化成水珠。  众目睽睽,他居然毫无顾忌,将我的手放到龙袍腋下,稍微温暖了,拉着我踏雪并肩,走回后宫。  雪落三千院,花织俩人宫。蓦然回首,我们何止是木已成舟?此舟逆水,抛山万重。  -----------------------------------------------------  开春之时,乍暖还寒。休沐日里紫薇省,在和暖的日光下,倒是姹紫嫣红,开满早梅。  自从去秋收编图籍以来,我跑的最多的就数德教殿,修文殿。北朝名儒,青年才俊,大半都见过。天寰笑我“君精诚至此,金石为开”,我确实网罗了慷慨机警的司徒邵,也拉拢了方正博雅的裴子容。可是,并不是人人都给皇后面子。我写了两次亲笔信给河南沈谧,请他入殿校书,与我一叙,对方都礼貌的回绝了。  唾手可得的,惊喜也是一时间,可是宛在水中央的,越得不到,越觉得好。天寰出发之前,我曾问他,我能否能亲临秘书省?修文殿,德教殿,需要顾及。贵族名门子弟云集的秘书省,也不好冷落。他当然准了。  他虽然准了,但我却要懂得分寸。夫君让给我一步的空间,我只走半步。这样他会给我越多,我也会不断的前进。我毕竟乃南朝公主,即使心里对自己家族不抱希冀,在人前却不能撇个清爽。即使我在当了一辈子的皇后,在我的碑记上,在后世的史册上,我依然是炎家的女儿。  在北朝女子,是豪放不拘,在我,就是人们嘴里的“忘本,猖狂,缺乏教养。”  因此我到紫薇省,选了休沐日,随从数名,只穿素色衣裙,  谢如雅拨开一丛梅花枝,腰间的玉带发出叮当音节。我笑道:“好别致的新玉带。”  如雅脸色微红:“这根是崔尚书所赠。老大人为这次校书大事之主。当着众人,他亲手为我系上,我就不好推辞。”  我朗声笑:“一直戴着吧。既好看,又体面。你可别让人讲我们南方人过河拆桥。我真羡慕你谢公子占尽便宜。人家要把宝贝的美貌女儿嫁给你,你胡扯什么水到渠成。人家还要不记前嫌,给你自家的宝贝玉带。崔僧固乃北朝第一文臣,你何德何能,这样好运?”  他锁了眉头,认真道:“崔大人此意,是要向众人表示我二人没有芥蒂。……不过水到渠成,也不是胡扯。”  我知道这少年来北朝伴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有自己的抱负。可是……我犹豫的看看背后的随侍,刚要开口,就听到秘书省的一间屋子里起了喧哗,似乎有数人争执。  惠童想要去通告,我微笑摆手,向前迈了几步。  只听一人说:“林贤弟,把书还给我。”  又一人以玩世不恭的腔调带笑说:“就不还,不就是一本旧书?”  “怎么是旧书,这是皇后懿旨,皇上的大计。前面一代代人都等闲荒废了。偏咱们运气好,能找些有利于后代的事情做。莫闹了,快还我。”  只见屋门前闪出一个瘦削如竹竿,穿着翠绿衣裳的青年,踮着脚,扬着一本书。  这佝偻背影,活像一只“翠鹮”。以前我误以为少年郎穿绿衣,占尽风流,此刻才明白,也要看穿在什么人身上。  “翠鹮”轻蔑的笑道:“王兄,须知天下之书,至死读不可遍。国家遭遇荒年,南朝又不肯束手待毙。耗费物力人力,美名是有了,又让那些庶人也借机出堂入殿。可这于国家,并非当务之急?”  我不禁插嘴道:“好一位有大志气的秘书郎。”  翠鹮惊愕回头,下跪:“臣秘书郎林延明叩见皇后。”  另一人疾步驱出:“微臣秘书郎王彪请皇后安。”  我笑道:“两位大人免礼。皇上遣我来这里长些学识,不想两位大人休沐日依然在公所。我盘桓到德教,修文二殿,才知我朝人才鼎盛。但皇上常说:秘书省内卧虎藏龙。林延明,长安神童,八岁有文心,日讼万言。王彪,太原王氏,书道高手,出口成章。”  天寰是说过卧虎藏龙,但没有光指秘书省,不过我想这样说,他不会介意的。  林延明紫色面皮像是长安城里卖的枣子,他起身,不卑不亢的听。  我娓娓道:“我不算是读书人,所以说不详细。古代有个少年,满屋杂乱也不打扫。他对客人说:自己是有心做大事情的,所以用不着整理一间屋子。结果客人回答说:一屋都不扫,何以扫天下?林大人,你说的抄书无用,读书不能读完,大概也有点相似吧。”  如雅在旁道:“林兄,那不扫屋子的少年结局如何?”  林延明的脸,从枣子变成了柿子:“除害不成,为奸党斩首。”  王彪偷偷叹息,不安的搓手,又不时关切的望着林的后脑勺。  我鼻中梅香馥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比起诸位,庶人要到同样的地位,需要加倍努力。百里奚奴隶出身,毛遂来自寒微,但都是国家栋梁。大人以为对吗?”  见他不回答我,我便伸手,轻易把那本他手里的古书拿了过来。  他那柿子脸儿变成了霜打的,连我都觉得有趣。  我走进屋中,炉火中书卷淡香,我对僵着的林延明道:“林大人,你祖母的病好些没有?我想过了,她之病,需用灵芝。皇上素日最重老人家,我回宫后,便让宦者将灵芝送到你家去。”  林延明好像才明白,神色一抖:“皇后……”  我安静的坐到书案前,用手将书皮抚平:“借人图书,即便是国家,也要珍惜如自己的孩子。不小心损破了,倒是平常事。我幼年之时,常爱在宫内补书……这本有点残破了,不如让我拿去补完,再送回这里吧。”  我打开扉页,印章是“河南处世沈谧”,不由一怔。  ------------------------------------------------------------------------------  沈谧的这本书,非但破了,还有半张残页。宫内除了天寰藏书于太极殿,还有园囿之西南角,紫辰阁。天寰这人最是实用,凡是他不想看的书,太极殿一本没有。装点门面,大约是这个人独处时,所不屑的。  初春时节,北方还是积雪难融。我踏雪前往紫辰阁,只带了惠童,圆荷两个。  才到门口,管理图籍的老宦官就蹒跚着迎出来,我忙叫平身,又让惠童拿了一点儿钱赐给他。每当看到老者,我想到自身也会有垂老之年,便更觉得怜悯。  老宦官见我要进去,道:“皇后,阁内赵王正在读书……”  阿宙在?宫内除却后宫,他本来就随意出入。但他为何跑到这里来读书?  我问:“赵王是一直来,还是最近才来?”  老宦官道:“殿下最近几个月常来这里,抄录书籍兵法,有时候深夜才回府。”  我默默点头。二楼的一盏红灯,孜孜不倦的燃着。  他在……我最好不要去了……我环顾四周,阿宙的两个亲信宦官躲在老远……  我是为书而来,为何不能进去?此刻折回,倒好像心虚。  我咳嗽一声:“你们跟着我一起进去好了。”  阁火升的不够,一股子寒气。我老远就看到阿宙伏在案上,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一边看,还用拳头轻轻的捶腿。  他一身翠衣,俊秀鲜明,好像是三月间浓得化不开的阳春。我突然想起白日所见的“翠鹮”,又看看他,不禁压住腹部,扑哧一声。  阿宙直身,丹凤眼荡漾着醉人的碧波,仿佛五月的西湖翠影。  他揉揉眼睛,看看书,看看我:“你也来这里?”  “我来找书,你呢?”  “战国策看完了……我现在看史记。以前没有用功,现在算不算亡羊补牢?”他露齿一笑。  我移动影子,灯中,裙裾拖过书阁的尘埃。时光好像是一条河。  ------------------------------------------------------------------------------  走出书阁的时候,明净夜空,月亮就像被洗过一般。孤星闪动,好像在夜空的彼岸等待。  阿宙走路一向快,但这段路大概是无人扫雪,他走得小心翼翼,比我还慢。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我笑了:“你先说……”  “这回你主持校书,我读书不多。要能帮忙的,你只管说吧。”阿宙转动着手腕,好像是写的手酸了。  “你提了,我倒是想到。这次我从其他阶层选拔的人才,大约有十多个。本来他让我授予他们修文殿学士的头衔,可是僧多粥少,人员满额。我愿预备着讲究点,但今天去转了秘书省,我想把林延明,王彪两人也加入修文殿的行列。修文殿有了他们点缀,就不会总被人用指点出身……”  阿宙接下去:“你想把多余的几个人推荐给我,暂且让我在太尉府安排职位。是吧?”  “是的。”  阿宙说:“我懂。你让如雅来跟我交待吧。我挺欣赏如雅,但如雅对我总是难以言状。上官青凤在西北与我携手,是给足了我面子。我不好总是依赖他。我如今也正缺人。中看不中用的秀才最多,人家来了,我也要养着。你说的寒素青年,千里迢迢的到了,总要给个安慰。我会特别照拂他们。你放心。”  我想说谢谢,但上嘴唇粘住下唇,没有说出来。我仰头远望:“那边树干上的大鸟,好丑。简直比天寰的黑鸽子还丑。”  阿宙笑声快活,他弯腰揉起一个雪团,甩上树去,丑鸟哀鸣数声,另栖高枝去了。  我顿足:“它好端端在树上赏月赏雪,你为何要打它?”  阿宙翻眼,道:“喂,你看清楚,我是打树,没有打它。我坐久了身子僵,又不能做别的动作,我丢个雪球不行啊?再说了,它就是一孤独鸟,倒哪里不是一只鸟啊?”他又哈哈大笑了数声,突然没声了。  我张口,只见一个宦官从远处跑上来,给我们请安,阿宙走过去,宦官窃窃禀告。阿宙脸色一变:“怎么病了?前日我去探望,还好好的……请大夫没有?”  “请了常来王府的仁寿坊何大夫。”  阿宙骂道:“蠢材,他给我的马看病,都看不利索。要请上官先生……我亲自去请吧。”  他朝我看看,我抱着袖子,打定主意,他不告诉我,我决不问他。他果然只对我点点头:“我得先走了……惠童……你也保重。”  惠童道:“殿下你夜路小心。”  “嗯。”我也答应。阿宙离开主道,同着小宦官大步流星而去。  我突然有点怅惘。按一按心口,里面满满的。  夜空深湛,清新如雪,就像阿宙,今晚的他,好像冰影里面的火。  阿宙有佳人等候,也不会寂寞了。我笑了笑,踩着雪脚印,回太极殿。  --------------------------------------------------------------------------  三日之后,我补好了书。由如雅和四个护卫骑马护送,到住在桂宫附近的沈谧处一访。  里巷的孩子们骑着竹马,嬉闹追逐。长安如棋盘,那条街坊极长,到后面逐渐冷清。  如雅说:“那里就是沈家了。”  门洞大开,一群风采卓越的年轻人,连同一个老者走了出来。  如雅“嗯”了一声:“原来是元君宙的那帮子幕僚。”  我远远望着,只见阿宙被围在人群中。我久违了的张季鹰老先生,对阿宙不断的说着话,阿宙躬下身子,边听边示以微笑。阿宙转身,拉住一个年轻人的手腕,说了几句。  年轻人个子中等,方面大耳,一脸沉着,目光内敛。  阿宙说完话,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裹在青年的肩上……  我恍然大悟。为阿宙高兴,又莫名的失落。他的“佳人”,只是一位“士”。  如雅问我:“姐姐……咱们还用去吗?”  “不去了。”车头转向,我又回顾一眼。  艳阳高照,积雪辉耀,阿宙仰望天光,他的眸子里欣然,快乐,好像是山林间释放的源泉。  他修长的身姿,从未如此的华丽,高傲。  他唇角微动,笑起来无邪而黠慧,就像初见他,像是雪天里的白狐。  他不是狐。他是王。  第十四章:洛阳  春风又绿江南岸,而北方的春天没有淅淅沥沥的春雨,也没有驿桥边的寂寞笛声。有的只是夹杂长安黄土的干燥风沙,还有城郭外练兵的威武戈声。  这是太一人生里第一个春天。御苑里的百花,跟着孩子转动的笑眸,琳琅闪耀。他天然的香气,让春神亦在他光润的肌肤旁,流连不散。作为他的母亲,我的心情也是明澈的。  看着孩子蹒跚学步,我好像看到时光长河里的自己。摸索前进,跌倒又爬起来。生生代代,历史重演,生命川流不息。没有谁不喜欢孩子。因为作为不懂事的孩子依偎在父母的面前,是最让成年的人们妒羡的幸福。  水榭楼台,晴光万里。上官先生含笑呼唤:“太一,太一?”  太一顶着珠冠,裹在金龙袍里,循声而向先生的怀抱。他的瞳子纯黑而快乐,所到之处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孩子与上官一见而投缘,嬉戏之时,有先生在旁,他就不知疲倦。而每当先生要告辞离开,他的小脸上总怅然若失,让人不忍。  眼看太一脚前一丛青苔,我站了起来,却不挪动步子。上官情急,箭步往前。太一晃头,珠冠歪斜,盖住眼睛,真是一脚滑倒。左右一片惊呼,我心往下沉,瞪大眼睛。却见太一自己爬了起来,脸上居然还笑嘻嘻的。上官把他搂在怀中,帮他揉揉,他好像吃痒,又笑了起来。  上官眉毛微扬,也抱起他来,说:“太一,每跌一次,就长大一点儿了。”  脑后如雅唤我:“姐姐?”  如雅的表情肃穆:“姐姐,南朝太子暗地送来古书一卷。我不敢做主,是否要收下?”  我环视四周,众人皆注目太一。太子琮听到我主持校书,已经半年。何以到开春才锦上添花?我捏了捏袖子:“如雅……你说南朝是否会有变故?”  “难说。自从云夫人生子,吴夫人母子处境艰难。从我兄长弘光处传来的消息,全都是对东宫不利的。南帝昏聩,云夫人急功近利,吴夫人不识大体,太子又懦弱无能。因此……”  我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伸手阻止他说下去。人情薄如纸,皇家的亲缘友好,更是明眼人用指头可以捅破的。太子琮既然刻意向我示好,可见南宫微妙。但礼物送上门,便不好拒绝。  我想了想,吩咐如雅说:“你收下,送到修文殿,只说是上官母王夫人的遗珍。回答我娘家人,只要口头致谢便好了,千万不要落笔。”  如雅立刻领会,他更低声的说:“姐姐,最近长安附近大量军队往东南调动。朝廷是未雨绸缪,预备南朝事变?”  我缓缓坐下,靠着檀木的雕栏:“皇帝昨夜有提到,开春来长安缺粮,有意启程到洛阳‘就食’,文武百官,大部随行。想必你还没有听说。既然圣驾前往河南,那多些护卫,也是正常的。此事是否是皇帝未雨绸缪,我也不好说。对于南宫,皇帝知道的只比我们多,不比我们少。”  如雅唇角一丝淡漠的笑容:“唔。”他眼睛盯着太一:“常听家父说武献皇帝幼年神情开朗,常常爱笑。皇子倒有几分外祖父的遗风。”  我微微一笑,无论父皇离开我多么久,想起他,心中依然会刺痛。在世上成长,心灵一分分的被裹上坚强的外衣,唯有对父母的感情还是脆弱,似乎是拒绝长大。  日暮东风春草绿,鹁鸪飞上越王台。时过境迁,等太一长大时,锦绣江南何在?若像父皇一般拆东墙补西墙的辛苦,皇帝不做也罢。念及此处……我眼皮一跳。  我拔下一支金钗,在身旁盆景的沙子里画了个圆,如雅凝视我的举动,不解其意。  我笑道:“如雅,记得你曾经问我:我要的是一人天下,一家天下,还是天下?我本来总也想不明白。我是武献帝女,又是圣睿皇帝的妻。天下南与北,左和右,似乎都与我有关。但  自从我生了太一,又历经了校书选才的冬天。我发觉,这并不是我能选择的。古人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君主毕生经营是天下,那只是作为客人的责任。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都是反客为主。因此我只想看到团圆的天下。那么未来的君主,他也可以去全心全力经营这个圆。而不会像父亲那样的心力交瘁。”  如雅默默点头,眸子闪光。他刚要说话,御苑里安静下来,原来是天寰来了。他用明亮的眼睛扫了我和如雅一眼没,从上官怀里抱过太一。与往常不同,太一并没有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而只是用小脸去蹭他的脸颊,奶声奶气叫:“爹爹?”  天寰笑涡浮动,端详太一,。上官眼珠一瞬,怡颜道:“拿水来。”  侍者端上清水,上官俯身,替太一将碰到泥的双手擦干净了。  太一抱住父亲的脖子。天寰的眸子倒影金英翠萼,中间唯有儿子的笑脸。  等我向他父子走去,天寰已扯下太一头上的皇子龙珠冠:“家家给你倒扣个花盆,变丑了。”  我接过珠冠,眄他一眼说:“哪有这样的爹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天寰并不回答,只向百年等挥手,宦官们捧出一个以木片搭制成的木桥,放于水榭之旁。  那木桥比真的大桥不知道缩小了几分,巧夺天工,形状可爱,众人不禁赞叹。  上官收回目光,轻轻拍手:“好桥。将来建成于洛阳城外的黄河之上,一定壮观。”  于洛阳城外建造如此宏丽之桥,那洛阳……岂不是国家之东都?我眼前一亮,天寰似乎胸有成竹,将太一放在盘子大小的木桥墩上:“凤兮果然与朕同心。但洛阳城外的河里还有水鬼,不将东海龙王降服,我们不能冒险造桥。太一,对不对?”  太一胖手稳稳抓住桥墩,咯咯笑起来。  建洛阳为东都,不是一日之宫。南朝的水军善战,龙宫蛟兵,更不是一年可以征服。  等如雅退下,谢夫人抱着太一歇息去了,我才让惠童奉上茶水,在水榭旁自己奉与天寰和上官。  上官看似不经心问:“要去洛阳,便是这个月么?”  天寰品了口茶:“嗯。临行前总要交待些事情。大概谷雨后才到洛阳。”  上官眉毛一胎,瞧瞧我,又瞧瞧他:“时候选得好。谷雨后,正是洛阳牡丹花开,倾城之时。”  我脸上一热,望向天寰。他端着架子,一本正经说:“此行是为体察民情,顺便赏花礼佛。常闻人道南朝的昭阳殿外,荷花冠绝。其实以我的阅历,洛阳牡丹才是甲于天下。荷花虽清丽,还是少了浑然大气。算不得最上品。”  我道:“这本乃见仁见智的事。我从小喜欢荷花,是南朝水土所养。正如江南人爱吃清淡甜糯菜品,欣赏淡雅浅色的衣妆。牡丹艳丽夺人,你说的大气,是江南人眼里的霸气。上品乃淡不留痕者,牡丹怎可专美?”  上官低头,用茶杯掩住嘴,含糊道:“我……附议皇后。”  天寰不响。上官想到问他:“你今日去未央殿接见内外学士,除了修文殿那些青年学士,可遇到太尉府的沈谧?”  天寰摇头:“此人总是借故推托。对君父尚且如此……”他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对沈谧向来青眼相看,便说:“名士总有脾气。他既然号为山野之人,不求官,不求财,也只是为了抱负吧。在元君宙府,也是报效朝廷,忠忱于君王。”  上官也说:“我与他见过两次。不俗,当得起一个士字。不过……”  天寰满不在乎:“为‘士’,他不如你。天下士者,固然如家师元石先生教诲:要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求。但士,也需要通达机变,审时度势。不可因为自己的脾气,钻了牛角尖。明明出山了,却一再避见皇帝皇后,狂傲过分,也显得不够自然豁达。士,正要为人所用,要不然,与我脚下的‘土’有什么分别?”  上官仔细聆听,满含包容的笑意,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天寰:“为人所用?呵呵,听听,这话可怕,这人可怕。当年我十二岁时,跪在雪地里等着元石先生接受我当徒弟,你是不是已看出我能为你所用呢?”  上官的语气温和,目光好像是能融化冰雪的霭霭春光。  天寰收了笑,眼风锐利:“单为成为隐士,何必要执著拜元石先生为师?元石先生,又怎可倾力教授‘无用于天下’之人?”  上官叹息:“若没有你,何来凤兮?只是近来天象诡异,我劝你三思而后行。我会随你去洛阳,但到洛阳前,于长安,南北边境,派谁督管,全靠你决断。”  天寰唇角一钩:“哪里来那么多灵验的天象?上回我去柔然,有惊无险。南朝萧梅二人的大军,虽然不可小瞰,但要颠覆我的棋盘,除非神助他们……四川战役后,我玩棋缺乏对手,甚是无趣。终于有人来挑战,也是快事一桩。”  我收了他的杯子,提醒说:“在柔然,侥幸你没有落下大的病根儿。天寰,我们的太一还小。我不许你冒险。”  天寰默然,手指抚过我的衣袖,他炯炯注视亭台水榭  。暮色中,远处传来鼓声,树上憩息的鸟雀惊起一片。听声音,是靠近宫城的地方喧哗。我蓦然想起,这几日阿宙他们正在练习,备战不久后的皇族马球比赛。  天寰抬头仰望着云霞下的落烬余辉:“……五弟的球艺近年精进,长安无敌。上官你几日后可去观战。”他有几分难得的落寞,倒像个大孩子,惹人心疼。  上官咳嗽一声:“马球固然是少年帅气风流,堪比文士观看夏日流萤。但我总觉得还有几分粗气。你弟弟球艺精进,但少年人生龙活虎,也总有点浮躁,胜负难料……”  天寰目光如碎冰流动:“怎么不继续下去?”  上官露出贝齿,带着少有的俏皮,打开壶盖子:“喏,需要添茶,继续不了啦。”  那一夜,没有月光。我梦见了浑身是血的父皇,又梦见冷宫里的梅花枝幻化成骷髅的手,扼紧我的喉咙。我无声醒来。抱着天寰温热的身体,不肯松手。我突然问:“不去洛阳,行不行?”  “小男孩,小女孩,都要多看看风景,长长见识。”他用手指在我的下巴画圈:“不必担心天象神鬼。你生有旺夫之相,凡事都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我说:“我总担心南朝要出事。太子琮他要是遇到风波,统一大战,不是会提前?去洛阳之前,安排谁守卫长安,谁又去山东边境?”  天寰笑而不答,抚摸我的肩膀。我把双腿搁在他的身上。凌晨风起,窗外鸟啼连连,让人心惊。熹微晨光中,天寰告诉我:“这一次谁都能守好长安。但谁去山东,都将是一身的泥,一手的刺。外我的手足,六弟在雍州监督食盐。现下只有五弟和七弟……你说,谁可以去山东?”  派阿宙去?阿宙的个性,以硬碰硬倒不怕,但遇到多智阴狠如南将萧植,就前途未卜了。我想了半天,又问:“上次君宙指责山东的裴刺史贪墨无能,你当时隐而不发。是为了这次作为借口,让太尉王去山东?  天寰应了一声。他似乎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用手指推了我的锁骨下:“天都快亮了。虽然皇后宫乐意听政,但恕我补个回笼觉。”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天寰不久就鼻息稳定,心跳更是安稳。  -----------------------------------------------------------------  因为朝廷录用的修文殿学士人数不多,而朝廷的校书需要更多的人力。所以开春后,我又在幕后主持了三次太学生,州学推荐学生的选拔考试,从“诗”,“书”,“法”三方面命题,又和崔僧固等老臣拟定了修文殿的试用官吏名额。三月十八,这一日从早到晚,忙到不可开交。对录取的学生们亲加慰勉,又厚赐未录取的学生继续勤学。  等到宫娥们以紫檀雕龙木挑着大红灯笼回内宫时候,肩颈酸疼,精神却依然振作。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不足二十岁,年轻便是可以挥霍的财富。去年那样的九死一生,身体虚弱。到了孩子快满周岁时,我又能挺立于殿上人前,助天寰一臂之力了。  才回太极殿,七王妃王氏就在下跪迎候。我双手搀扶她起来,满面笑容道:“难为你等我。可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脸上还有羞涩。我赶紧叫人送上银耳羹,与她分食。  甜羹下肚,我才问:“今日是马球赛,七王嬴了没有?”  她弄着衣带:“今日侥幸是七殿下胜了。若五殿下不失手落马,伤了手臂。……是不能够的。”  “五殿下受伤了?”我放下碗。此事当得起“蹊跷”二字,那人在马上,如鱼得水。龙王爷在海里淹死,他也未必不能掌控玉飞龙。  我不愿别人看到我的心绪,又端起碗来慢条斯理的吃:“嗯。五殿下受伤要是没有大碍,就好了。自家兄弟,又不计较胜负。你来,是为了七殿下的差事?对么?”  天寰已经下旨由燕王元旭宗率左右两将军,并御史大夫高弘留守长安。这是十七岁燕王首次担当重任。也难怪王氏妃不踏实。  她脸上被迫出红晕,艰涩的问:“我家殿下行么?”  我笑道:“怎么不行?当初我力促你和他的婚事,就是因为七殿下性格忠谨,皇上经常夸赞。  以前他年纪小,不足以任事。现如今有了机会,我们不拉七弟,还能拉外人?”  她低头“嗯”一声:“但是……现在……现在五殿下受伤,他大概也在长安。”  我抹了抹嘴:“五殿下受伤,不是说不能去山东传旨,皇上自然有旨意,妹妹不必挂心。”  说起皇帝,天寰怎么还不回来?我眺望水晶帘外,一片漆黑。王氏妃说:“皇上和七殿下一起去五殿下太尉府探望去了。”  探望?我用手指弹了弹瓷盅,闭了闭眼睛,一边继续敷衍王氏妃说话。  等王氏告辞,夜色更深。我叫来惠童,预备让他去赵王府候驾,听消息。话还没有讲完,天寰却回来了。烛光中,他也不入内殿,在廊下与七王元旭宗低声交谈。  我迈了几步,天寰的声音传入耳朵:“朕夫妇是否去泰山,也要看五弟伤势。五弟若还能去,代朕夫妇祭天也是一样的。可他受伤,就不该勉为其难。你明日再去他那里,劝他不要有顾虑,养好伤再说。至于此次你守卫长安,就该多和你五哥学学。凡事多想,多问,多担待。思危,思变,思退,总错不了。”  元旭宗谨慎答话:“皇上教训的是。不过臣弟愚昧,总比不上五哥。臣弟素来有心讨教五哥,但他向来忙碌于军国之事,并不能常抽空指点臣弟。倒是皇上和师傅们教诲更多。”  他看到我步出殿堂,连忙恭敬退后,对我躬身行礼。他虽然年少,向来被人视为平庸。但大红灯笼之下,我发现少年的眼波如镜,遥想阿宙十七岁时,虽然能走马放歌,快意山水,比眼前的少年要勇敢,潇洒,明亮的多,但缺乏的正是这种定力。阿宙那人,也许一辈子都会缺乏深不可测的内力。但他能大哭大笑,大悲大喜,把青春卷起浪头来弄潮。也能把光阴烧成篝火点亮灰色。  每个人大约都会羡慕自己缺少的特质。正如我面对李茯苓,崔惜宁,未必处处都能感优越。  等到殿内剩下我们夫妇,我就帮助天寰脱去玉带,他稍有些疲惫,似乎等着我问阿宙的伤势。可我打定主意不问,天寰就告诉我:“五弟府里,我倒是遇到了那个沈谧,是个聪明人……”  “嗯,你为何和七弟说你我要去山东?我们根本不会去山东的。”我说。  天寰眉峰一挑:“为何我们不能去?帝后封禅,古之盛事。况且济南有口‘情水’,不解风情者喝了,也许豁然开朗了。”他似笑非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葫芦里卖的是他元天寰的药。  我丢下玉带,一字一句说:“帝后登临,等天下都在手心也不迟。至于情水……我是不存指望了。实话说我听说君宙受伤也吃惊,但他未必是故意的。马失前蹄,谁都有一两回吧。再说山东局面,既然上官和你都觉得不好走。君宙有情绪想借故不去,乃人之常情。大智若愚,而沈谧之聪明,能让你看出来,可见他还是欠火候。天寰,归根结底,现在包括我,大家都在为你所用。普天之下,惟有你不受制于人。你海纳百川,自然有包容的胸襟。”  天寰接过玉带:“你说得还真多。”  “大战在即,偏私于卿,我才肯多言。换了别人,随他去累心,我怎么肯多说一句?”我回眸一笑,摔帘入内。天寰跟了过来,我们正要用膳,宦官报上官来到。  天寰放下筷子,我忙摆手:“别,你饿到现在,再不吃,恐添了病气。来人,给上官先生添副碗筷。就在万岁的案旁,再加一榻。”  天寰对我笑道:“凤兮终究忍不住了……”  上官入内,不及吃菜,便说:“我去了赵王府,元君宙的手臂伤势不轻,总要歇百日,才能上阵。依我之见,天寰,不如不要让他去山东了。”  天寰默然许久,说:“我没有逼他。”  “你暗示自己带着皇后去山东,对他的性格,一定要出马了。山东漩涡,棘手非常,只要你愿意放手,我们也不是不可化解。你用元君宙,便是料定了他将来不会避敌人的锋芒,那才是你希望的。……对吗?”  阿宙去山东,自然不会姑息南朝挑衅,但天寰竟然愿意早日迎战?  天寰摇头:“不错。近期南朝边境一定起大风云。火烧眉毛,我是不得不战。萧梅之军,若成两路,我和五弟一起迎战,才可能战胜。这场战争,不光是军队的交锋。还是国力的竞争,民心的竞争,智慧的竞争。而我势在必得。关键时刻,五弟受伤,对我是个小小打击,但计划还是要进行下去……帅才寥寥,我信赖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他不愿去,不能去,也得去,你明白吧。”  “我明白。天寰,现在虽然南朝形势剧变,影响了计划。但和南朝开战,损失极大。等数年,就能顺理成章。何必现在压上你自己豪赌?你就让我跟着赵王去,你授权我来全权处理边境的纠纷,行吗?”上官词义恳切,但并未有垦求我为他助威的苗头。  我一时听不太清楚。但总觉得旁观者清,上官说得更有道理,我迟疑片刻,也对天寰说:“天寰,压上最亲的人豪赌,我不怨你。但压上你自己的安危,我坚决不赞成。先生是你最好的朋友,兄弟,谋士……再商量商量,行么?”  天寰的眸子幽深而乌黑,他冠玉般的脸庞比素常更加白皙。他的鼻尖动了一下,手指微微叩击桌面。他好像透过迷雾,宠溺的不解的望了我一眼,又好像心如明鉴,亲切惘然的看了上官一眼。他悠然笑了笑:“我不爱悔棋。一生也未尝悔棋。与南朝豪赌总要有代价。数年之后,南军羽翼丰满……并不一定就会比今年容易。任何时代,一统江山,代价总是巨大的。此事,就让五弟自己决定。若五弟在三天之内,要求前往山东。一切就按照我的计划,上官你不能去。那孩子有自己的士,该以血搏杀一回。若三天内他并未有所行动,上官,就按你说的办吧。”  上官面色一沉,将酒爵内的杜康一饮而尽。  就在第二天,太尉元君宙入朝,请求让他前去山东。消息传来时,我抱着太一没,坐在太极殿的屋檐下,正在念论语。蝴蝶翻飞,没有停在我的香囊,而是留在孩子的肩膀上。“太一,家家真不知道你五叔这次怎么了?你爹爹是天下霸主,五叔呢?人最难坚持自己,也许他也会有私心了。但无论有多少曲折,只要你五叔是个贤臣帅王,家家什么都可原谅他。”  孩子没有笑,睫毛颤动,若有所思。他的眼睛如黑琉璃,反衬世间的沉府。  我唤来惠童,让他去赵王府探望致意,并交给阿宙一封信。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接下去,大家都必须靠自己努力和争取了。  ----------------------------------------------------------------------------  洛阳之行,终于进发。中州风华,历历如绘。人道是洛阳城里春光好,牡丹艳色甲天下。  白马寺里,虚籁丛生。我听天寰和高僧们纵论佛法,顿悟宇宙之明亮。  帝后礼佛,厚赐寺庙,开凿石窟,都是洛阳的百代盛事。  佛法西来,在乱世,徒逐渐增多,以至于不是我们帮寺庙,而是寺庙扶助君王。  龙门桥头,两山峥嵘,相对而出。天寰站在高处,他想有一天建立史无前例的运河。”  上官大喊:“快下来吧,洛水女神看你这样风流,拉了你去,可如何是好?”  我笑,天寰故作严肃道:“天子在,杂神怎么敢出来现身?洛神香艳,与我何干?”  他不再理会我们,兀自望着龙门出神  上官对我笑道:“此人真如自己所说:不解风情。凡人寄生天地之间,不过短短一遭。为何他情愿自苦于霸业,不肯给自己多一瞬的任意行止?”  我们觉得苦,他又不觉得苦。望着天寰衣襟为水花所侵,我问上官:“天寰多年前就构想东都?”  “那时候未知他为皇帝。我们俩都设想过洛阳的地位。天寰喜爱洛阳,也因其对南北统一重要。”我暗暗发酸,我和美丽的洛阳城,在他眼里,大概也有共同之处。  谷雨之后,满城为花季如痴如狂。等天寰有了闲暇,邀我同赏名花。  我们刚来到一座幽静而空寂的大宅门前,有个瘦小的古稀老翁打开了门。  他看到我,霎时显出了惊愕之色。有几分恐惧,难掩的痛苦。天寰咳嗽了一声:“怎么,很像?”  老人低头,我顿时觉得有些诡异,天寰说:“嗯,原来真的很像。”  那老人恢复了正常,关上了门,才对我们肃然下跪。  天寰摇摇头:“老朱,你这是第一次见我妻。我三岁时,你就来我身边保护我,教授我武艺。因此,你是我最信赖的老人。在这里,你只当她是主母,并非皇后。去年,我们生了一个儿子,等他稍大,还是由你教我夫妇的太一武功。”  那老人身子一震:“是,主人,夫人请。”  我吃了一惊,因为上官曾告诉我:天寰为东方时,匿名买下洛阳的司马旧宅,里面有百年的名花,还有一位哑巴老头儿看守。这老头居然不是哑巴。他的身形枯瘦,眼眸浑浊,毫不起眼,难道身负绝艺?  我默默无语,跟着天寰脱了鞋子。他拉着我,穿越铺垫着竹席的走廊。淡翠月色笼罩在廊上,分外清凉。这屋子里静极了,好像有个沉睡的佳人,我们的脚步,呼吸,都会唐突了她。  天寰撩开罗幕,回栏下方,一朵白牡丹跃入眼帘。  花盘明艳,玉白清纯,月光之心,春风沉醉,天地一滞。  这好像是一个美丽的幻想,不经意间,打动人心,百年光阴,人生璀璨,都在花旁。  而它是那样的安然,此花幽独,傲绝尘世。  我赞叹道:“真美。”  天寰松开我的手,走到花旁,温柔道:“三年不见你,但好像过了一辈子。”  那花枝叶微微摇动,好像能解他语。天寰俯身望着它,脉脉含情,他皎洁的面容与白牡丹相得益彰,我笑道:“呦,这三年别是因为我,你才不能来吧。罪过,跟我在一起,三年就等于一辈子。”  天寰眸子滑动,对花露出笑涡:“说什么呢?我们听不懂。”  两个人的宫。但这里不是宫,花也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好没来由的妒嫉。  我说:“奇怪,这株是江南的花种,名叫凤丹,不知为何流落北方百年。”  我安静的盘腿坐在廊下。老朱送来酒案,我说:“费心。”他躬身退去。  好久,天寰才坐到我的对面来笑道:“对不起,我光顾看花了,冷落了你。但这花曾陪伴我度过不少最寂寞痛苦的日子,所以我不知不觉就有爱。花只是花,纵然你再加爱护,它只是随着花期开放,不卑不亢,亦无算计。你这代风烟消散,它依然有绝世之姿。我爱的就是此花淡漠。”  我想起他好几次说我像这朵白牡丹,不禁脸颊发烧,偷偷瞥牡丹,自愧不如。我非但没有那般惊世骇俗的姿容,而且我不能时刻不衡量利害。要是我行我素,从不让步,怎么能如此惬意坐在月下,赏花对酒?我望着天寰,他以手轻抚我头发,帮我把碎发拢到脑后:“怎么了?”  “没什么。”我否认:“天寰,老朱觉得我和谁比较像?”  天寰喝了数杯:“老朱原来是南朝人,二十多年前,遭遇冤案才到北方避难的。我只随着父皇,叫他老朱。那时候,是你的祖母章德皇太后摄政。章德皇后,稀代之美女,智算超人。我和你结婚前,听闻你长得更像你的祖母……”他低头,又喝了一杯。  章德皇后绝艳至丽,入宫不久就生子专宠,祖父为她废除原配,易立皇储。她十八岁时,我祖父驾崩,她辅佐幼子,把持朝政,历经风雨,从未失手。除了现任的南帝,因其生母与章德皇后是从姐妹,得以存活。祖父的其他七个皇子,三个弟弟,都被杀于章德时代。  即使在如今,早已逝去的祖母章德皇后,依然是史书上最美,最可怕,最精彩的女人。  我心里一黯:“嗯,我父母也说过。可我跟祖母不一样的。”  “只说你容貌像有些相似……并未涉及别的。”天寰笑着拍我手背:“不过说起你的祖母。她为何没有和你的祖父合葬,而是另起陵墓呢?”  他的瞳子,深黑,平静无波。我低头说:“祖母有遗言。父皇孝顺,因此允诺。”  天寰收起笑容:“民间传说她少年守寡,有了不少风流韵事?”  我猛抬头辩白:“他们胡说,祖母没有许多风流韵事,一共只有一个情人。他是我父皇的伴读,祖母要比他年长几岁……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并非那么不堪。”  天寰淡淡重复:“真心相爱?……嗯。”他闭了下眼,一笑:“人活一世,为欢几何年?该任由后人评说。你说对吗?”他的眸子静止,酒杯也停在半空。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忽然觉得不快:这样的时刻,谈起南宫旧事,他是否影射什么?是担心我将来有机会步祖母的后尘?我不是章德皇后,我若是她那样敏慧果断。也许会少走些弯路,少一些痛苦。我不会在他之后,寻找其他男子的怀抱。我在婚前就答应过他的。  但我此刻难道毫无骨气的表白给他听?我默然许久,天寰也就不再说。  对酒因为这个话题,变得索然,等到天寰说要去找老朱交待些事情,我才松了气,坐在花前。  他是天寰,而我是南朝公主,章德皇后的唯一孙女,武献皇帝选定的继承人。他说,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杀我,但我一点也不想死。我有牵挂,有生活,还有太一。本来我强迫自己正视预言。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大宅,这个月色,这朵奇花,让我隐约预感到不祥。  这洛阳的夜晚,残灯如豆,残月如钩,残酒余香。凤丹正艳,但总会变成残花。棋局激烈,但总要收拾残局。想来想去,重量无尽,期限未知,却都要我一肩承受。我浑然忘却时光,寒气浸染,身体都像融化在牡丹的流光中。  直觉麻木之中,有可靠的肩膀围住我:“夏初?”  我知道是天寰回来了,我没有应声。  “你不高兴了?”他问我。  “累了。”我说,没有回头:“天寰我有几句话说,这里不是宫,就像你我的家,回宫之后我保证不提。你真是个最煞风景的人了,好端端的晚上,对着白牡丹,你还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不可以寒心?我以前才入长安,一点都不爱你,所以你无论怎么样,我都觉得没有关系。可是现在,你还担忧你的身后……就让我难过了。我爱上算我活该。但我就应该成天向我选择一辈子携手的男人表达忠诚?我不是狗,不是马,我是人,而且还是女人。我父亲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女孩子要珍惜生命,我母亲重复无数遍,女孩要有自尊的心。我父母死了,但我还是想努力做到的。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算是我在这里任性吧。”  他松开手,过了一会儿才又抱住我,非常用力:“夏初,我本来真的是想让你来看牡丹,但我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少不了那些。别生气了,让我瞧瞧你好么?”  出来独处,机会难得。我听他的声音动人,不舍得跟他赌气,就回脸把头靠在他的心口。  “还生我的气?我是想和你一起的,不光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我自己。万年的冰湖,春夏要是不来,也挺好。永远是没有温度的冬天,安静,清爽。但你既然来了,把冰化开了,就不能抱怨浮冰的碎片伤害到你。莫怪我对人狠,我对自己也狠。除了你,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对人说过那些话,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他的语调愈加温柔,清冷的基调也变了,好像清冷成了一点点伤感,一点点不自信。  我有点心疼,几乎后悔自己方才说的话,我该最知道天寰的。我点头:“嗯。天寰,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的。野王笛给上官以后,他发现笛子内有消息的线索。原来这笛子的一端可以拆下,内壁分成两半,其中一半上本有刻字,但上官发现时候,刻字大多数已近被人故意磨平了。上官大约可以看到岚晖二字。岚晖是我父皇的内名讳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脸色。他好像并未特别惊奇,只是眸光闪动,等我说完,他才点了下我的鼻子,低声说:“谢谢你本人告诉我。我不瞒你,我早已经知道了。我不问你,因为我期待你有一天自己跟我说……这不能错怪凤兮,是平城行宫的一个宦官偷听到的,百年汇报给我听。”他按住我抖动的肩膀:“记得平城回来,我换了一些宫人宦官么?不能忠忱你,也不会长久忠忱我。我不会让你生活在那样奴才的监视里。不过呢,以后要瞒我,尽量谨慎些。”  我捶了他一拳:“你怎么这样?你……”  天寰吻住我,舌尖点到我的舌头上,带着酒精的气息。  我说不出话了,他吻了好久,眼光迷离,才松开我。  我依然抱着他的脖子,很想继续方才的话题,但怎么也说不出责备和抱怨的话了。  “今天带你来。我还给你一份礼物”天寰从身后拿出一团丝织物,我细细一看,雪白的丝绸上披风,是墨笔描绘的连枝牡丹。  我惊喜:“是你亲手画的?是给我穿的披风?”  天寰道:“西北之行,你不是将我原来送的施舍给百姓了?我一直想重新送你一件。后来想,与其让绣工绣,不如我自己动笔画染。不过我终究是忙碌,花了两年,才画完。我是喜爱丹青之人,可惜我好久没有空画一幅完整的画了。”  我仰望满天星斗:“虽然没有画出来,但你我此刻观星的心情,就像是幅画,我永远记得。”我摸着手指间丝绸,蓦然心动,他的胸膛起伏,玉面飞红。  我解开袜子,将脚放到他身上:“我试试?”他的神色捉摸不透。  我解开领子,又将长发松开。庭院里的水声叮咚,白牡丹好像眉间含羞,花瓣微微蜷曲。  只听天寰说:“以后再试吧。”  他一把抱起我,将我带到内室去,走走停停,深深浅浅的吻我,不断的替我解脱束缚。他口里的酒香,就像忽然窜起的火苗,在我们的周身蔓延。我积极的回应他,只觉得异常的冷,需要他的温暖,又觉得异常的热,甘愿在水中献祭。他把我放在地上,忘乎所以的压住我,那手指熟练的游走在我近乎赤裸的身子上。月光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啃咬他赤裸的肩膀,尽量压抑着呻吟。因为我们都喝了酒,那种久违的疯狂的感觉,终于将我的理智征服了。  我用双腿缠住他的腿,用手臂和头发绞住他的脊背,他的脸在我的脖子上摩擦。我浑身都在发抖:“天寰,天寰。”我喃喃的催促他。也许经历了初婚的羞涩,以后的默契,近来的热情,我和他,才能走到疯狂的边缘。我只是他的女人,他只是我的男人,哪怕一夜都值得……  这将是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我后弓身体,望着画屏上的一簇金铃,坦荡憧憬着。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金铃响起来了,清脆,恼人。  天寰依然在爱抚我,我凝目,不愿意顾及别的。  但铃声又响了起来,我的身体变僵硬,天寰也不同了,他起身,用鲜卑语骂了一句。他扯过牡丹披风,将我包裹在里面,下一瞬间,他从我方才躺着的地方一尺远的地方,抽出一把剑。  他并不慌张,披起一件长衫,声音嘶哑对我道:“等我。”便从容走到室外。  我听到窃窃私语之声。不一会儿,天寰进来。他也不解释,把我当成娃娃一样,从内到外,一件件的帮我穿好衣服。我看他的眼光冰凉,惶惑的问:“怎么了?有大事发生?”  他一直不发声,等到他帮我穿罗袜,才说:“南朝宫变,吴夫人死。太子一行逃亡到北。五弟开城,接受了太子。此刻南朝大军,已准备出发。洛阳也有危险。”  我呆若木鸡,反映过来,周身的懒懒春情,早无影无踪了:“现在立刻回去召见群臣么?”  天寰飞快穿衣,我半跪过去,替他系腰带,还挂上佩剑。  好梦难成,我是皇帝的女人。  他将手插入我的头发:“夏初,抱歉……”  我苦笑道:“没法子,谁让你爱当天子。为皇后,自然夫君的霸业,国土,计策都是最重要的。你随时要离开,随地要拔剑,我无话可说,唯有支持你。”  天寰笑得动人:“这话冠冕堂皇,我不爱听。我宁愿你说你舍不得我走。”  我啐了一口,他拉着我站起来:“好了,是我舍不得你。太子不日就会到洛阳。光华,这场戏难唱,这一仗难打,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我盯着他,不久前与我亲热的迷醉青年,如神般清醒,俊秀,  他望着我,吐出三个字:“别怪朕。”  第十五章: 大戏  黄河边孤鸿明灭,以苍天之大,它难觅容身之处。洛阳红深深浅浅,终于化成尘埃里的血垢。  犹如被献祭的牺牲,太子琮一行的到来,终于把大戏之幕彻底掀开。对我,是来得太快。对天寰,是来得太慢。我和天寰站在天幕下,他的衣袂纹丝不动。不知不觉,我的眼光遇到了狼星。在满天敬畏于皇权的繁星里。狼星,好像是一颗跳出山坳的宝石,正如天寰的眼睛。  太子琮在一群北朝人的簇拥下,离得近了。天寰迈步向前,周到热切说:“阿兄来得好慢。朕与百官翘首以待多日了。”  “琮哥哥。”我轻轻叫了一声。他已经不是太子了,还是叫琮哥哥更加合适。  琮痩了一圈,肩膀有点佝偻,他从眉毛底下困惑的观察我们,挤出一丝尴尬笑容:“琮不才打扰。琮……对皇上,皇后宫,感激之心,铭于五内。”  “你和皇后本是炎氏同根,你既为奸党所害,来北境暂居,何言谢字?恰巧朕夫妻在洛阳赏花,不然又如何及时援助? 洛阳已按太子礼仪预备了服用器物,虽然粗陋,但也可对付一时,阿兄只管安心入住。”天寰微笑着,颇显热切礼貌。  琮受宠若惊般向后退了半步:“妙瑾?”他把一个豆蔻年华的微胖女孩拉了过来。  琮逃亡北境时,只带上了胞妹会稽公主。妙瑾长这么大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虽然身材短小发胖,但容貌可称秀美,嘴角一粒黑痣,因为她撅着的嘴巴,微微颤动。  “是妙瑾妹妹啊?还记得我么?这次路上,你可受累了吧。”我低头含笑,对她说。  她鼻子里微“哼”一声,白眼向天:“不记得。”  天寰目光冷峻的滑过她的头顶,浮出笑涡,瞳子里冰楞花闪动。他温言宽慰略显尴尬的太子琮:“一家人,不拘泥礼数。朕夫妇要给阿兄压惊,请阿兄随朕入席吧。”  我默默跟着他们。身后满朝文武的眼光,都在阴暗里射向我娘家的男女,有愤怒感慨,有鄙夷不屑。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将我和琮兄妹看作同类,但摄于我的身份,不敢表露明显。我以为太一出生后,我遇到了最大的困境。最近才醒悟,原来此时,才是我被考验的开始。  柳梢华月转银盘。琮逐渐为酒精麻醉,常常发笑。那种笑是空洞的,他好像总是要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全没有来由。妙瑾把头埋得极低,几乎不动面前的任何菜肴。天寰和琮扯些不咸不淡的话儿,似乎数日前就开始激战的山东地,并不属于他的版图。我有时候也插上半句。我想要妙瑾吃些东西,但我回忆自己少女时代常有的忐忑,又觉得她并非难以理解。太子饮了一杯:“皇上,皇后宫,我兄妹来北朝,多亏御弟赵王君宙。到洛阳之前,听说赵王在莱州已处于战火重围中……此事因我而起,我深感歉意。但我是愚昧之人,妹妹则年幼无知。若得到准许,只愿把我们放到长安以西的某个州县,让我们隐姓埋名,如巷闾百姓般度过余生,我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恩情。”他哀伤恳求的目光投向我,我顿时黯然年。  这个祈愿,大概是琮一路上思索再三的结果。如果我是皇帝,我会准许的。被宽松“软禁”于诸如敦煌那样繁荣而遥远的城市,满足于温饱,游离于是非,有什么不好?但南北大战在即,生于帝王家者,一旦失势,大多数只能跌到谷底。琮的愿望,近乎桃源梦,水中花。  我想了想,用匕首把肉切开,放到妙瑾的盘里。我看看天寰的表情,说:“琮哥哥所言,大概出于真心,只未免太委屈妙瑾妹妹。这次南北战争,源于你父子之间的误会。皇上倒并不愿意使生灵涂炭,现在为止,北军只是防御,并非进攻。南朝有些忠臣,自会劝说皇上。哥哥你莫太悲观,柳暗花明。说不定不久南朝的叔叔回心转意,化干戈为玉帛了呢。皇上,你说呢?”  天寰浅浅一笑,说:“皇后所言极是。阿兄不必着急,先住下,调养身体就好。”他按住太子的脉搏:“阿兄,你咳嗽日久了吧?南朝潮湿温热,阿兄感染外邪,加之中气亏损,肺中才有沉寂。”  琮脸色惨白:“我……我只是夜间稍有痰气,不需要吃药的。”  我偷扫了天寰一眼,他说:“不用吃药,吃些瓜果润肺就好,太子身边缺乏合适的人照顾。朕安排了几个可靠的老人来客馆。他们也是南朝来北避难之人,阿兄不妨与他们谈谈心,也许对事物看法也会不同……” 他话音刚落,百年捧着金盘凑近他耳语,天寰眉峰一压,展开了笑容:“朕暂去更衣,皇后替朕主持家宴吧。”  他一走,琮如释重负,他以流连于画的目光注视我的面容:“唉,妹妹与皇上相敬如宾,又专固后宫,真是幸福。妙瑾也到了豆蔻年华……不知道……”  妙瑾大声打断他:“我不嫁人。长得好看的人,心眼都坏。头脑聪明的人,最会骗人。”  我不禁说:“哪能一竿子打翻一船?妙瑾妹妹,你到了洛阳,改改脾气,总没有坏处。”我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柔声说:“你可以不待见我们,但别露在脸上。让下人误会,不好。”  她愤然嚼起一段甘蔗,琮说:“她任性惯了……光华,如雅怎么不来?太一又在哪里呢?”  我含笑说:“太一早睡了,等明日你和妙瑾妹妹再跟我去瞧他。他长得可爱。如雅……他病了好几天,大概是不适应河南的水土吧。”  琮有几分失望,对妙瑾说:“你不是最喜欢婴儿?”  “我不喜欢杂种小孩子。”妙瑾回答。我不由沉下脸来。我和天寰成婚……南朝宫廷居然以此称呼太一?太一手有残疾,他们又会如何嘲笑……这些人怎么不让人心寒,我捉住妙瑾的手:“炎黄子孙,谁不是混血?人要成全自己,也不是看血统是否高贵纯粹。妹妹不懂事,害了自己不说,连累了你哥哥,怎么办?”  她的眸子掠过恨意,大声说:“我连累哥哥?我什么都不怕。你的皇帝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坏人。你们笑里藏刀,骗得了哥哥,骗不了我。你们想把我和哥哥一起煮了,给你们铺路。你当初逃走,为何要诬赖母亲?假惺惺说不嫁,结果又自己送上门去了。太子哥哥不来北朝,怎么会上了那个高丽女人的钩?她又怎么祸害哥哥和父皇?什么冠代美女,呸,你跟你娘一样是狐媚,还比你娘心狠手辣,普天下的男人全都瞎了眼!”  我克制住掌掴她的冲动,瞪着眼睛冷笑。小丫头不复无邪,倒是变成刺儿头了。她知道什么?知道我父皇怎么死的,母亲怎么死的,吴夫人对我做了什么?我担心过她,她却如此对我。  我愿意收留他们,并不是装样子。要化解她的偏见,我不能和她一般计较。  我慢慢坐下:“来人,先送南朝公主回客馆。”我微笑:“北方天气,这使节晚上天还凉。殿下盖好被子,若病了,哪来力气骂我?”  她没有得到我的反唇相讥,好像被扫兴了,鼓着嘴巴,匆匆走开,琮正要说话,脚步杂乱,白衣少年踩着舞蹈般的步子,醉醺醺来了。如雅眼睛微红,下摆狼藉,额际碎发飘垂。  “谢如雅……参见东宫殿下。来迟了,太子恕罪。”  琮好像被刺了一下,艰涩说:“如雅,我不复是太子,只是寄人篱下的食客。”  “怎么会?一日为太子,终身为太子。横竖是死路,何必死得没有骨气?当初你帮我来北朝,我十分感激。但如今你投来南朝,我……无法体谅。你们在南朝风花雪月,谁关心姐姐步步为营?她是在刀尖上过日子……你们难,我们也难。”  “如雅,别说了……”我在一股沁人的寒意中打断他。  琮的身子更佝偻,皇族子弟残存的清贵仪态,化成战栗。他咕哝:“我没办法。”  如雅哈哈大笑:“南朝是被你们毁掉的……不是我们。”  我看了琮一眼,他喃喃说:“不是我。我只是来避难。上次送书后,我看了光华妹妹的回信,才想到北朝是我走投无路下,最后的一道门。”  我略微吃惊,脱口而出:“琮哥哥,我没有……给你写过信。你认识我笔迹?那信呢,我可否拿来比较。”  琮身子猛晃下,手指在衣裳里摸索半天,把一封信递给我。我飞快收了。如雅几乎要倒在地上,我扶助他:“惠童?”惠童飞奔而来,帮着我一起将如雅移到屏风后的一张榻上。  如雅的眼角湿润,我随手将拧干的热手巾敷在他的脸上。惠童说:“我去取醒酒石和香汤。”  我叫了一声:“如雅?”  如雅忽然张开眼睛,瞳中涣散:“姐姐。”  “如雅,琮到了这田地,自己人就不必让他难堪了。”我叹息说。  “我只是担心……担心……姐姐,有的事……你……还不知道。我手里有先帝诏书,还知道传国玉玺何在……”如雅字不成句。  我好像满月的孩子被惊雷打了琵琶骨,大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尚未回答,我耳后天寰的声音响起来:“光华?”  那声呼唤,温柔清冷,和昔日一样,让我心弦异动。  我回头,只见他容长脸上那双深如古潭的眸子。他没什么表情,又喊我:“光华?”  这时候,起了大风,云层密布,好像无数天马壅塞于天河。  我心内辗转,轱辘一般,好像被无形的丝牵起的傀儡,以手抄脸,又兜住眉头。进退,家国……我也辨不清谁好谁坏。我望着他玉带下的衣襟,为风吹起碧色的波纹。  我步向天寰,尽量安定的告诉他:“你来晚了,方才如雅说醉话,但也提到了玉玺和诏书。”  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是吗?”  “这样事我不会胡说。”我回首,如雅发出轻微的鼻息,似乎睡着了。我坚定说:“他是我的人,但处分全由你。此刻他醉了,说得话不牢靠。等他醒了,你要自己问他,要我问他……还是如何,都不妨说出来。”  天寰眼波欲流,居然轻描淡写回答道:“啊……不过是一张纸片,一块石头。小孩子家贪嘴喝醉了发酒疯,你还真信他说?方才前方来信,第二路人马已绕过五弟固守的莱州,星夜疾行入河南境。危急关头,朕哪有闲功夫管你的人呢?以后再说吧。”  他……我忽然觉得头顶的黑夜不过如此。我的心又静下来,如一个让人照影的镜湖。诏书,玉玺……好像并不是当务之急。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拉他到了席上:“琮呢?”  天寰笑:“送走他了,有人会管好他们起居。他们根本不算你的兄长,妹妹,也实在不像。”  “一家人总有不像的,但总是炎家人,况且他们无辜。对了,有人冒充我给太子一信。你看看吧……”我下定决心,把信件给了天寰。  天寰拿过信纸,看了不久,就笑出声来。他的眉毛向上微扬,渗入鬓角。  我审视他?他的眼神澄清,自信。  他止住笑:“不简单。想和我兄弟斗?……好。”  他说是南朝有人搞鬼。我顿时松了口气:“是他们故意让太子来我朝,将我们一军。以便进攻?”  天寰不置可否,他用手拍拍我的后颈:“天热了,你出汗多了。光华,无论发生什么,你别忘记我对你和太一的许诺。我是个狠人,但我并不会存心欺骗你。”  当夜,天寰赶去军营,我一人独宿,到早晨朦胧,才张开眼睛,就想起如雅的话。我不及梳妆,找来惠童,低声问:“如雅公子醒了么?”  惠童说:“如雅公子好像是着了风,凌晨腹泻,脸都绿了,我才差人去请上官先生,又告诉谢夫人。”  腹泻?我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就听到阿若在窗外高声:“皇后,皇后,客馆来人,说是出了大事。”  -------------------------------------------------------------------------------  大事?我心里一个激灵:“是南朝来人出事了?”  阿若膝行到我跟前:“皇后,客馆里走失了会稽小公主。她不见了……”  我吸了口气,惠童问:“客馆那么些守卫,公主怎么回走失了?”  我按住阿若的肩膀,起身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个。公主年幼,不愿闷在客馆,所以才会跑出去玩儿。洛阳城那么大,跑着跑着她就迷路了吧。”我回头对惠童说:“你们也不用惊动了旁人,你去赵显将军那里,将公主的形貌说说,再到洛阳尹处去报备一趟。让他们着人留意她就是。”  惠童眼睛一闪。我轻点头叹息:妙瑾这丫头,久居深宫,不懂事理,好比是兰花草一般,就算逃走,在偌大的陌生北地,她能逃到哪里去?不过,嘴巴不饶人的,心地未必坏。太子出逃,只带上她这个妹妹。妙瑾纵然不告而别,也不见得真能抛下她的哥哥。  我加快步子,朝外殿走,吩咐阿若等备轿。  “皇后,是去谢公子那里,还是去客馆?”  “……谢如雅是臣子,炎琮是客人。我自然先去看琮哥哥。”  琮果然急得六神无主,抓了我的手,他的手太凉了,我不禁眯起眼睛:“琮哥哥?妙瑾不会有事的。你且等等。”  “等等,等什么?妙瑾一定是怪我来了这里……我哪里也不能去,我只能在这里,光华妹妹,替我找她。她没有吃过苦,她……我不该带着她来长安。”  我“嘘”了一声,扫过庭院里侍者们的影子,字字有力:“琮哥哥小心外头的人。你为何来长安?因为你收到信,以为我让你来的?那不是我写的。可你来了,我会尽力保护你。你安心下来,莫让我为难。”我任由他捏着我的手,他的手指虚脱无力,目光游弋在远处。  “不是你的信……不是你的信……光华妹妹……”他瞪了半天眼睛,突然自嘲一笑,惨淡的眉眼,透出一点光亮:“光华,我如今,骑虎难下了。”  不错,他是骑虎难下。再愚蠢的人,于绝境中总有一些急智,何况琮并不是特别愚蠢。他毕竟曾是一国太子,受过宿儒们的悉心教育。  把琮推向我朝,一来可以让他永远失去太子位,二来可以对我施加压力。还有什么目的?我暂时不得而知。我听着画眉鸟不合时宜的鸣叫:“琮哥哥,南朝有了云夫人,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云夫人她想要自己的皇子即位?”  琮的笑声,犹如抽泣,他侉下脸,愣愣的坐着:“也许吧。我过去一直以为阿云不得已,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父亲,母亲,妹妹,阿云算计我家每个人。那个孩子……光华,你知道么?那个孩子……”他环顾四周,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他是我的儿子。”  我倒是有过那个揣测,但听他亲口述说,我不免又是一寒。是的,吴夫人长年对宫内妃嫔下毒,所以叔父周围,再无其它的婴儿,而云夫人入宫即孕,幸运的背后,就是不堪。  我喃喃道:“是你的儿子,所以你才对她不设防。但她为了儿子,却要杀父亲。”  全都是为了权力。权力,要是离得远了,也就是轻飘二字。若是离得太近,诸如皇帝在身边,谁都会有更多的奢望。若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人就可以变得残酷,如鬼,如兽。  我猛地抽回手,愕然的审视自己的空手,要是让我完全握住权力,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琮似乎没有里了解我的心情,他告诉我:“光华,上次你托我照管你母亲的坟墓,这次我去国匆忙,但我还是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我接过,荷包里是一点点发白的泥土,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是母亲坟上的?”  他答应。我用手指搓了点土,那南国的土滑腻,在指甲上发着柔和的光辉。我离开父母太久了……最初的时候,当我知道玉玺的秘密,天寰答应我,若他有了天下,则让我的父母合葬。母亲等了我多久?我并不希望南朝灭亡,可那个许诺,叔父的自尝苦果,恐怕又是我暗暗企望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笑容,琮的咳嗽,让我突然不自在。我注视着叔父这位落魄的儿子,五味杂陈。  琮又是一阵咳嗽,侍者送上一大盘鸭梨,琮扫了扫,摆摆手。  侍者对我道:“皇后,太子他不吃一点东西……这梨乃是皇上御赐,专为了太子的病。”  我笑了笑,让他退下,削了一个梨子,让给琮吃:“琮哥哥,别担心。要是来了就让你死,北朝颜面何在?先吃些果子润肺,以后我让宫人给你每日送餐吧。”  侍者的脑袋在窗沿一闪。我冷笑,监视琮还是监视我?我们南朝再不济。我也不能让他们当着我的面,欺负和我同一血缘的人。  安抚了琮,便是要见如雅在。昨夜过后,我突然觉得如雅并非我所认识的如雅。昨夜玉玺的秘密,分明就在我眼前,他嘴边。我不知道如雅怎么想的,但我想天寰一定是故意不追问。他说玉玺诏书不过是“一片纸,一块石头”,但对我,那是父皇对一个帝国的寄托。  他当初想要娶我,同这一片纸,一块石头,肯定有关系。当时他一定不认为只是一片纸,一块石头。  如雅昏沉沉的躺在帐子里,上官靠在榻上,手里持有一个小小的图卷。  “他吃了药,就睡熟了,不到天黑,不会醒来。”上官对我说,他扫了我一眼:“太子琮到来,你也分心了。”  我托着手肘:“公主失踪了,琮心绪不宁。上官,”我迟疑了片刻:“你认为天寰为何接收琮?”  上官眉毛一挑,将唇闭紧了。他将图卷给我,替如雅拉好被角:“琮来了北朝,意味着南朝皇族就彻底分裂了。人们总是将希望放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不喜欢太年老的,也不喜欢太年幼的君王。你,琮,小公主,等于是整个南朝皇族的中坚。而南朝,只有你的叔父,高丽女子云夫人,还有蒙昧无知的婴儿。即使这一战,北朝不占优,但此后南朝人心必然更为散乱。一散而不可收拾,就是九州合一的时机。云夫人纵然翻云覆雨,但她的根不在南朝,现下的行为,未免急功近利。而萧植骁勇,梅树生智慧,也只是南朝表面上的长城罢了。除非得到君王全部的信任,不然,要毁溃那座长城,也只要攻其一点。”  “那么说天寰是借了东风,顺水推舟?”我低头看图卷:“这不是敦煌星图的残卷么?”  敦煌星图,预示了什么?打仗会用得着?  上官瞥了如雅一眼,将图卷放入袖子,他微微叹息一声,语气平和:“星图上来看,今年用兵,是大不利。但敌我两国,对你大凶,也许对我乃是大吉。天寰就是如此想的。他用了五王在莱州冒险挡住萧的大军,又冒险把琮接到洛阳,现在还要自己冒险与梅将军交战于和河南。你……”他似乎觉得有些窘迫:“夏初你可要心稳,出战之前,你可别让他心里再有了记挂。”  我点头。人人都觉得他可能会记挂我,那么就算是吧。但只有我知道,江山在前面,他也不会因我而后顾。我寻思上官为何说这话,我记起上官也知道玉玺和诏书的存在,我又问:“琮到来,会让我的心不稳么?上官,你说现在要是有证据说我该是南朝的皇位继承人,对此战有意义么?”  上官盯了我一眼,他似乎嘀咕起“野王笛”三个字,又俯视如雅的脸面:“琮到来,是第一个浪头。波澜一个接一个来,你就要靠自己顶。至于证明你是正统的继承人……对此战意义已经不大。可将来……还是有大用处的。如雅腹泻倒正是时候,身为南人,却是北臣,他心里定是水火一般。我十八岁的时候,也不会比他应付的好。且让他歇歇吧。天寰现在对于那些已经不会太放在心上,他和你毕竟有了太一。”上官的眸子动了起来:“夏初,你自己在乎那些么?”  “我……”我想了想,摇头。我本来到这里探病,若是如雅好些,我就该质问他了。现在听了上官平和的语气,我明白如雅还是病着好,糊涂好,免得和我一样被大浪打。如雅……我咬了一下嘴唇,我为何非要质问他?他不说,我就不知道。我有个活生生的太一,而如雅只能守着纸片和石头,做他那稀薄的梦。  我在乎么?我不在乎当铁蹄威胁下的半壁江山的女主,但我在乎父亲的死,他留下的,未必要给我,但不该给阴谋害他的人。上官问:“手指怎么沾了泥?”  我笑了笑:“是母亲坟上的泥。”  上官没有说话,屋里益发的静,上官抽身而起:“我去看看谢夫人煎药。”  我没有答,坐到如雅的床边,我好像看到了那教着我读论语“人之初,性本善”的谢师傅。我掐了一下如雅的手腕,他颦眉,嗯了一声,还是贪睡的样子。  “你示弱,如雅,你示弱了。虽然琮来了北方,我们困难,但我们不需要示弱。”我说。  他没有动静,但一圈睫毛微微颤动。这丝绢一样的少年,藏着秘密。难为。  这时,外头起了脚步,我刚回神,天寰已经进来了,后头跟着谢夫人和上官。  “如雅还在睡?”天寰亲切的对谢夫人说:“血性男儿水土不服,总该有个几年。可惜朕军务紧急,无法等到他复原了。”  军务紧急?我和上官对视一眼,上官的鼻尖一动。沉思般的望着天寰的背脊。  “梅树生那么快就到了?”  天寰一笑:“白衣秀士,势不可挡。”他说的时候意态潇洒,好像是在夸梅树生。  上官将袖子里的卷轴塞到天寰的袖管内:“此人行事行军,至为古怪。现在他推进之快,也是出乎想象的。他……”他收了话头,转向谢夫人。  谢夫人连忙欠身道:“如雅他身上还有病气,皇后体弱,若为恶气冲撞就是我母子的罪过。求皇上和皇后速速移驾宫内。”  我望了一眼天寰,他的眸子内沉郁暗黑,透出一股淡淡的紧张,但我如踏空般好一下心跳。  我说:“皇上回宫吧。这里有了先生在,想是无碍。”  上了御车,天寰就用一块干布擦起了手,他说:“我都知道了,客馆那里,你就别管了。”  我瞧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被他细细擦试出血色,才回答说:“妙瑾只是个小女孩,虽然嘴利些,但她不见了,琮自然不安。对他们,我不能完全不管。琮来洛阳,是中了离间计。南朝的那个孩子,倒很可能是他的骨血呢。”  天寰冷冷一笑,又替我擦手指甲:“男女之事,谁能说得清?阿云野心倒大了,她昔日与五弟有仇隙,看来她是睚眦必报的人物,五弟这次在战场上可要格外留神。至于我,也要留神。瞧,今天就让你弄了一手的泥。”  哪有一手?我瞪了他一眼:“用干布擦,肯定费力。我回去就洗吧,不敢劳动你了。倒是军务要紧,你打算如何应对梅树生?他到了河南境内,至少也该派赵显去迎战吧?”  “是有此意,但五弟那里战况不明,我还想等待出战的时机。关于梅树生,你听了什么传闻么?”  “没有。”我把布片束在手掌中:“战争有虚实,我不爱听传闻,你自己告诉我。”  天寰认真瞧了我的脸庞:“他轻兵三千已到了洛阳附近,速如神鬼。他们全体都穿白衣,用了丧幡。……说是为了复仇而来。”  “复仇?”我咀嚼两字。复仇,我从不挂在嘴上说,但今天想到叔父走向崩溃,我也曾经有一丝快意。复仇,叔父与我,是杀父窃国之仇,而南朝梅树生的复仇,又是为了什么?那个矮小的青年,对我的恭敬,目光灼灼犹如遥远的火种。我恍然大悟:“复仇。是因为我的父皇?”  对一般人来说。父皇是在与少年元天寰的南北战争中箭伤而崩的。我和母亲,也曾经因为北帝撕破和平,给我们带来噩运,而痛恨他。但是现在这些,对我如隔世烟云般。梅树生以最得人心的武献帝之死,挑起旧日积怨,也是一个鼓舞士气的法子。我居然动了一下嘴角,斜看天寰一眼。他严肃的好像不愿放过我的每一点反映。  他这样陌生的瞧法,连我也手臂上也起了一阵疙瘩。我直截了当说:“复仇吗?呵呵,我曾经也想过要杀你。梅树生作为南朝的儒将,倒能不忘先帝。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我夫妻日久,又有了儿子。万不得已,我也是不再会想杀你的。人家南朝将领要提往事,你完全无需介意。”  他的薄唇一动,眸子的暗黑更浓郁了。三千白衣,我望向车外。暗夜无边,复仇的人们心里并不会有我了。虽然我是武献帝女,但我是所谓“杀”他那个人的妻子。南北两朝最尴尬的人,就是我。不是没有料到,但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尴尬就早早来了。  谢夫人不在,太一只好窝在我怀里。太一爱用小嘴吮吸我的指尖,但我洗干净的手,大概还是残留苦味。他吮了几下,就偏过脸,张大眼睛叫我:“家家?”  我拍拍他,天寰说太一的眉眼像我。但今夜灯下,我注视这个周岁的婴儿,发现他的眉眼,更像是久逝的父皇。  “忘去来机,无依独归。照天夜月,满地光辉。”不知不觉,我念了出来。  太一听不懂,呀呀的瘪着红润的嘴巴应,他的浅黑眉毛一扬,让人觉得舒服。  天寰拢住太一的脚丫子,对他道:“小胖子快长大吧。照天夜月,满地光辉。也许像你外祖父一样,有个好名声。”  他也知道我父皇最爱这四句禅诗?太一最喜欢让他捏他的脚丫,因此笑出声:“爹爹最好。”  他知道他爹爹最好。数声霹雳,夜月被暴雨推回去,太一他大张眼睛。靠着我的腰,把脚丫搁在天寰的腿上。天寰和我沉默着,一直等他入睡,才将他放入龙床边的摇篮。  北方风雨大作,持续了三天。天寰前往军营时,雨才停下。妙瑾似乎被大雨冲刷干净了痕迹,并未出现,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而三日后,我再次见到的琮,竟然也已经与上次迥异。  他缩在床角,对我喊道:“妹妹,这地方有鬼,有鬼。”  我不信鬼,以为他是病弱久了,为雨惊吓,就轻声细语,请他看窗外的晴天碧空。  他身体哆嗦,就像老了十岁。  “鬼在哪里?”我问。他的衫子上,竟然有尿味,我皱眉,命人立刻设法给他沐浴。  在他沐浴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南朝太子在三天内见到无数的异样景象,半夜见到墙上的血迹脚印,还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床帏的幕后,有照影的侍女。但奴婢们守在屋里屋外,却一无所见。那个使者告诉我时,还带有一丝对琮的鄙薄,似乎他是个笑话。  他孱弱,胆小,他们认为他不正常。精神上的不健全,比肉体的残缺,更令健硕的北方人所讨厌。我正视那个领头的侍者,语声不高:“为何你们不早请大夫?太子的身上,为何都弄不清爽。怠慢了国家的宾客,毫无怜悯之心,该当何罪?”  他们这下可笑不出来了。我是待人和蔼,但也不是姑息一切的。  我丢下那些人,看琮被扶将出来,洗浴时我特意让人加了安神的花露,因此琮终于不再语无伦次了,他像见到救星一般,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有鬼,我想换个地方。我想去拜拜菩萨。”他固执重复。  我摇头,不知他症候所在,此处离白马寺并不太远。……虽然天寰让我别管他,但此情此景,悲惨至此,于心何忍?我即刻让人备了车,由几名护卫护送,前往寺庙。  琮还是有点疯颠,我颇为忧郁,不禁说:“上官青凤先生,也在洛阳,等回去,我就请他为你诊治吧?”  琮目光躲闪,不置可否。我突然生出一丝怀疑,但也不言语。  正在此时,一位骑马护卫突然惨叫一声。我跳起来,另一箭头,已经插入车内,我避得快,只擦破了肩头的衣服,琮躲得更快,钻到车座之下。是刺杀南朝来客么?我只听车外护卫们一阵喊叫。混乱中,我望了琮一眼,他腿脚软,但眼神明亮。  我蹲下身子,低声:“琮哥哥,你是装疯?为什么?”  琮愣了片刻,惊魂未定的他,又显出皇家的风度,不得不让人佩服:“是有人故意吓我。但我颇为后悔来洛阳。妹妹,我想离开。我虽然与南朝决裂,但让我打旗号,去攻打父皇,我做不出来。我也不能做背叛出卖汉人的傀儡王。再说,阿云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一怔,飞快就领会了。虽然天寰没有说清收容琮的来意,但琮已经明白过来了。也许,这就是皇帝的用意?我摇头不语。琮于混乱中,又对我道:“梅树生与我是至交,他就在洛阳城外。只怕妙瑾已经混出城去,若能到梅的大军,我也谢天谢地。在洛阳一日,我便疯一日,妹妹成全我,莫揭穿我。”  我如何能不成全他?贪生怕死,不等于卖国。唉,我只得感叹点头,顺手把他拉起来。  梅树生到了洛阳城外,战争一触即发,他以少胜多,似乎是个神话。可天寰并无松懈之意,全城戒备。谁知来了一信,这梅树生公告天下之人,居然请求入城来。说是他要迎接太子回朝。这真是一个当代奇人。他有此举动,我都吃惊。只带几个随从,他竟敢来洛阳。  云淡风清之日,洛阳城内,迎来了一马四人。那马背上梅树生精神矍铄,满身白衣。  他与我目光接触的刹那,愉悦一笑,似乎是在说:皇后,终于见到你了。  天寰唯以茶待客,上官也随侍在侧。梅树生与他们相见,不卑不亢。  我不知道天寰和上官与梅树生谈了什么,那是一场没有兵器的交锋,但我清楚,以天寰的自负和傲气,他不会在洛阳杀这个梅树生。  一个奇人,一个神人,一个贤人,那场大戏,我只好旁观。  我坐于客馆,眼里的琮,靠着青梅,那片天空异常南静谧,暖风拨着大理石纹的云缕,琮似乎喜欢上了北国的梨子,他咳嗽好了些,他没有想到梅将军来接他,对于那无法设想的未来,他并不担忧。  梅树生来时,暮色已近。他向我道谢,又行了正礼:“皇后,在下能否对您单独直言几句?”  天寰出于皇帝的自尊,并未出现在这个场合,但百年却寸步不离开我。  我对百年道:“退下。你退下吧。”  他执拗不动,但终于还是退后了。他的眼睛能看见我,但他的耳朵却不能再听到南朝人们的对话。  “将军来洛阳迎接太子,天下瞩目,击节赞叹。但未知将来如何处置殿下?”我悠悠的问。  他对我道是十分谦恭:“我胜了,就能保全殿下。殿下对我有恩。”  我浅笑,这点话未免天真单纯。武献皇帝对你也有恩么?你穿了孝服。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抬头说:“皇后,你可想过杀父之仇?”  那声音不徐不疾,我却莫名的心惊。我想过杀父之仇,但南朝不平,我的恨意有用么?  梅树生忽然跪下:“公主,臣有今日,就是思及旧仇。武献帝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公主知否?”  知道,我知道。我如何对他说?他又如何会相信我。等我有了玉玺诏书,这样的人身在何处?  我不语,梅树生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滴眼泪:“公主您所知道的,是真相么?”  ---------------------------------------------------------------------------------  青梅的枝叶,在肆虐的北风里狰狞起来,北方的风声,惊着尘土,宛若微弱的涛声。  我望着他鼻翼上的那滴清泪,叹道:“将军,你可知何谓我知道的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是骇人听闻,兄弟相残。是暗箭伤人,笑里藏刀。  梅树生平凡脸上,露出一种坚定的表情:“公主,臣可想而知。您当初逃离南宫,可见与北帝势不两立的决心。而后来您被迫来到长安,竟与他情谊渐笃。在建康,萧大将军对臣谈及此事,常说北帝虽然年轻,但深谙帝王心数。以公主的性情,与他隔着家仇国恨,绝非以眷顾宠爱可以收服。北帝必以南朝旧人遗物,伪造事实以混淆公主视听,化解了公主心上这这根刺,才收服了公主这个人。天下人皆知光华公主,乃武献帝唯一的苗裔,貌美而心稳,节俭而宽仁。北帝娶公主,得贤妻,融南朝,一举两得,他何乐而不为?”  我直视他:“大将军可知是什么旧人遗物?一个男子,说话便要负责,伪造两字,可是对帝王能用的?”  “公主且慢恼怒。大将军早就知道:北帝所利用的是先帝的马夫胡不归,还有先帝的短剑。”  萧植居然连此事都知晓?我扯了下佩带,尽量用平稳的声音探问:“唔,既然如此,大将军就该知道谁才是炎氏正统,怎生追逐名利,为宝座上的昏君卖命?”  梅树生朝我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却字字铿锵:“当年武献帝身旁亲近旧人,存活于世间,不过两三子。胡不归当年为了联系内宫的袁夫人与公主,曾经去过大将军的扬州刺史府。大将军受先帝深恩,但面临此事,为当时的权势所限,并不能出手帮助公主孤儿寡母。胡不归又曾找寻公主的师傅谢渊,求他出面联系武将文臣,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将军是故意放了胡不归一条生路。料定他会混入北朝。后来,大将军的人也确实见过他在长安出没。大将军原来是想尽力保全公主,相机行事。公主居于谢氏田庄时,皇帝与大将军说起,欲以公主许配谢家子。大将军还拜访了谢师傅,以便从长计议公主的未来。谢师傅说:公主生命第一,其余不可强求。入权力漩涡,犹如惹火烧身,不是公主之福。谁能料到,北帝突然求婚,众人惊愕,措手不及。大将军在朝堂数次力争拒绝北人婚约,还是无果。宫廷失火,公主失踪,大将军与谢师傅都深自引咎。此后,谢师傅死,公主为北帝所纳,大将军都是鞭长莫及了。”  我环顾四周,梅树生在这个节骨眼敢提起当年的事情,而且牵涉权臣萧植。实在是绝大的胆量,想来他这番言论,萧植那方,也早就预闻。两军对阵,兵临城下,还要向我说如此话,真不知为什么?那大将军萧植,一代英雄,面对黑白,也只无奈说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人皆明哲保身,大将军的名位,是牺牲了良心,权衡了强弱而来的。我冷笑一声,觉得风径直剜入肩胛,凉薄到心尖,道:“胡不归他所言既然属实,将军又何必再对我提起呢?我是北帝之妻,他唯一孩子的母亲。而你们依然是南朝臣子,不管是为了新主旧主,总是在他人的治下。冷宫之中,我母女血泪已干。我身在北宫中,心不分南北。将来能有益天下苍生,幸甚。若无益于百姓,惭愧。”  梅树生默然,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胡不归所言,只是他所见所闻推测,未必是事实。他虽蒙先帝信赖,但总是一个马卒而已。那时候武献帝为了培养新才,于军中提拔了一些出身贫贱的少年在他左右伺候。这个公主总知道吧?”  此事我倒是听父母谈起过,父皇一死,那些孩子如树倒猢狲,又落入无名小卒的困境之中。我答道:“我知道,可惜如今那些少年都早已散落民间……啊,难道。”我望着梅树生,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光亮,天真而宁静:“将军你是……?”  梅树生似乎不堪回首往事,只是咬紧嘴唇点点头:“臣就是先帝之侧的少年之一,平生第一本兵法书,就是先帝所赐。臣一直带着它,未敢忘怀。看到公主,就会想起先帝和袁夫人两人的容貌。先帝俊逸豪爽,左右的人,纵然是小孩子,也都受到恩惠。怀念起他,心里头暖暖的。”  我接过那本残旧的孙子兵法,果然见到父亲的印记:岚晖,又见那泛黄的书页上,满是父皇潇洒端正的细密书法,不禁愣住了。母亲曾说父皇以孙子兵法赠给一个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那个孩子,就是眼前的男人?树叶匍到面子上,我用手轻抚去。我突然愿意听他说下去,即使理智提醒我,应该笑着制止他。  他有些哽咽,眼光冷静,仿佛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内容:“先帝临死之时,情况混乱,最终闽王匆匆继位。其中是非曲折,臣想了多年,臣认为,先帝之死,当然是有人暗害。当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叔,难逃嫌疑。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吧?因此才有胡不归的逃逸,有对谢师傅的嘱托。而我,当日只在帷幕后偷听的孩童。可事隔十多年,我想请问:主谋到底是谁?闽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来弑君即位?他性格一贯胆小多疑,毫无定力。大将军有言:当年在四川,在福州,先帝平乱都曾受过伤,闽王在旁照料,为何那时他都不动手?他的身边,至今只有醇酒妇人,除了几个他登基后提拔的小人佞幸,竟没有一个大臣心腹。谋杀先帝,他左右难道会没有人出谋划策,没有人狠下杀手?南北战争那些天的闽王,莫非是换了一副心肝和头脑?南北战争的对象,是少年北帝。他受伤撤退,可是南北战争之后,我们却把山东拱手送给了他。为什么?朝中人人反对,还都要为先帝报仇。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从那天起,他就丧失了人心。他欠了北帝什么,又怕什么?”  我的目光顿时无处安放,父亲的死,要不是叔父负责,那还有谁?谁呢,我手里空,慌乱间随手翻书,只见四个字为父皇朱笔圈起“上兵伐谋”。我一惊,合上书。我发现梅树生正在近距离观察着我,他的眉眼非常坦白,有一股子倔犟,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我注视他,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几个字:“我不会信你的。”  我说,我不信他。我为何不信他?我与他经纬分明,我与他错过了一个时代。他忠实于南朝,也许是忠于父亲的,但我心里没有南朝单独的位置,而现在代替父亲的人,是天寰。  我摇头,梅树生不该对我说这些话。可是他仰天一笑,似乎如释重负:“公主不信也罢,但此话臣憋了太久了。先帝临死前八天,曾与杜鹃谷中与少年北帝秘密见过一面。他二人谈了大半个时辰,想必公主为北帝眷爱,自然是知道了罢。臣实际上很想听闻两帝究竟谈了什么,将来公主可以解疑否?而从那天以后,闽王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枯瘦的老头。先帝认识他,私下对臣说他是章德太后错怪的下人,吃了许多苦。先帝素来宽厚,并没有在意。可是这个老者在先帝死后,却又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是谁呢?”  天寰和我父皇见过面?那老者,是他所派?我忽然觉得连心都空起来。似乎在半山间,挂在一道索桥上,指望一闭眼睛就是梦境。但却是满眼白炽的日光。  我找了个石凳坐下,缓缓说:“将军说得太多了,我要好好想想。”我觉得自己没办法想,因为理智已经在催我为天寰辩护了。如果梅所言属实,那么天寰还是有所隐瞒的。他和父皇见过,我虚弱的一笑,算是天大的事情吗?我父皇,也许不知道他是北帝……也许他不知道那个青年是我父皇……或者他们所谈有点不快,毕竟是敌人,所以他后来觉得无从谈起。至于老者……宫廷里,军营里,就像流水,今天来明天去,实在稀松平常。  我扫了梅树生一眼,他又对我道:“公主,臣入洛阳,看到了那个老者。北帝召见臣,他就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了,但是他化灰,臣也能认得。他不会想到当年的小孩,就是今日的我。”  老者,那老者也许就是洛阳司马宅内老朱吧?天寰见到他,就想起我像祖母章德。他担心我找情人,担心我夺权。万不得已是什么?无非就是这两点。我不能像祖母,那是致命的。  他仰起嘴角:“臣只是要告知公主这些事,自知无法此刻报仇。臣心里第一就是南朝,死也是南朝人。武献帝不死,我们何来今日的难堪?何来青史笑话的丑闻?我和大将军,光复的是南朝,不是为了谁卖命。倒行逆施的君王,民心丧尽的皇帝,总不是永远的靠山。公主在北朝,也该为自己有个打算。真的,假的,都是变数。公主以武献帝女,天生才貌,若只甘心当个当年战场对头背后的女人,武献帝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南朝的希冀何在?”  我为他气势所逼,有刹那失语,喃喃道:“我不能,不能……”  我终于明白了,如雅,梅树生,谢夫人,甚至那个我都记不清面孔的大将军,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永远是南朝的人,纵然葬入北地,冷却的血液不愿化作护北国花的泥。原来人人都是有实在理想的。只有我,他们有所期盼的我。我终究背叛了初衷,为了能在强大的羽翼下生存,我放弃了太多。我太依赖天寰了,以至于此刻我不容许自己怀疑他,我的心疼得厉害,不是为了自己疼。  梅树生还要说下去,我终于站起来,忍不住打断了他:“将军,请别说了。到了现在,让我怎么办?我是皇后,步步为营,才有了今天的两人之宫。难道还要我当女皇?父皇对我如此期望,但我不能。我背叛了父母家族,还要再背叛夫君和儿子吗?天下的统一,是大势所趋,并不是私人的仇恨恩怨所能阻碍。若不统一,则南北分裂,百姓疾苦。若父皇在,他也必定要统一天下。你心里是南朝,我们的眼里是天下。”  梅树生微微一笑,面孔变得柔和,好像许久以前就认识我。他擦干了泪痕:“公主,先帝去世的时候,您还太小。但先帝对不少亲信都说过自己的理想,先帝说:‘天下归一,并非朕之梦想。秦王扫六合,但那样的暴君,能给天下带来幸福么?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一旦暴君驾崩,强权轰然倒塌后。是更可怕的动乱。’天下是自然而然的安居乐业,而不是暴力铁蹄下的统一。以公主对北帝的了解,莫说南朝百姓,就是公主的家人,诸如懦弱的太子殿下,年幼无知的妙瑾公主,北帝就能放过?”  “将军不是来接了琮哥哥?妙瑾逃走,与皇帝无关。”  梅树生自嘲一笑,好像唇齿间充盈寒气,他耸了耸肩:“我来长安,是一赌。也许吧,是我赢了,太子安然无恙。而妙瑾公主那样的性子,早知道她在北朝活不下去。经此一事,太子琮实际上已经算是行尸走肉,以后如何,我也不好说。我护得他一时是一时。我能再次担当南朝重任,与大将军和太子分不开。我来长安,还有一个希望,就是与皇后您见一面。该说的都说了,家乡客人留着似为多余。北帝骄纵,不可一世。但我与他,只能在战场上再见分晓。前途漫漫,左右逢源,请皇后三思。”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颤抖起来,手里旧书微妙的上下。我勉强笑了笑:“先帝这书还是奉还将军。送给了他人的东西,就不属于旧家人了。”  梅树生好像轻松起来,他望着天边的白云:“是啊。”  正在此时,树荫后绕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婉约淡雅,风流如青山碧水,正是上官。  他好像喝了许多酒,憨笑道:“梅先生你还在这里?是不是与皇后说起江南风物呢?”  梅树生也笑:“青凤先生你果然是来去如风,没想到在皇帝处告别后,还能再瞻仰您的风采。”  上官眯缝起眼睛:“先生对一介山人过奖了。在下只知道顺天时地利人和,飞来飞去,也都是择良木而栖。而先生是梅树,大冬天才开花。因此诸事,都能反其道而思考,逆大流而行之。在下佩服得紧。”  “现在是夏天,到了冬天会如何?神仙也猜不出,主流逆流,我朝公主,你朝皇后自有判断。”  我向上官点头。只见琮挪步过来,捧着梨子递给上官:“谢青凤先生来送我,上次蒙先生给了安神的枕头,我睡好了数日。吃梨……”  上官淡淡的拱手:“谢殿下,在下不能吃梨。”  梅树生忽然挑眉,盯着梨子。太子一愣。上官补充道:“在下亡父中书令,小名就是此物,因此我从不吃这种果子。”他半阖眼皮:“殿下,梅先生,就要下雨了,还是快些启程吧。方才山东的快报来,我朝五殿下与贵国的大将军新会战又开始了,我军损失惨重,与贵国相等。”  梅树生眼睛一亮,对上官和我都行了别礼。琮与我擦肩而过,道:“光华妹妹,我养的小雀儿来不及带走了,你帮我照应吧。”  我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冷,脸上忽掠过一丝笑,唇上为梨子汁润泽,像个英年早逝的魂灵。  他注视我:“妹妹,我走了。”他没有提到妙瑾,没有提到一切其他。我无语点头,松开他手。  满天风里,那几个南朝人,出了洛阳城。牡丹花残,寺塔倾颓。我收回目光,心里千言万语,却对着上官清澈的眸子。我突然知道,他能懂我的心情。爱惜的,劝慰的,忧郁的目光,萦绕在曾经潇洒的青山碧水里。我在青城山的日子,真是宛如世外桃源……  我叫了一声:“先生。”鼻子发酸,却一滴泪没有。梅树生的一番话,像是七月的钱塘江潮,潮过后的堤坝,全是松垮的泥土。我再无心情去复述。  上官低头注视着我:“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追到客馆来。江南人的话,是为江南人所计。别忘了你现在是北朝皇后,不止是江南公主了。怀疑揣测,从来都会伤害人。你则是一棵与众不同的香花树,不能逃避。有什么事,直接问师兄去吧。我虽然发誓要陪着你活,可是我是局外人,前尘往事,我解不开来。”  他的话有几分苦涩,但语气婉转,好似一壶香茗。天寰在什么地方?我忽然皱眉,此时此刻,不见他才好。我确实需要想想。梅树生的话,不会全是假话。他的目地,更像是暗示我为江南的担子做好准备?我倒吸口气,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还会想到我。怪不得没有诏书和玉玺也不要紧了,原来我的名字,就是一种象征。但是,他们值得我相信么?梅树生又不是谢如雅,他善于用兵,且志在必得。天寰若败了,哪里还有我的地盘?  上官轻声道:“江南人自然还念到你,我是说百姓。而梅树生此人,狡黠天真兼有,野心忠贞也兼有,实在让人难以捉摸。萧植他那样的老官僚,在官场不倒翁了数十年,肯定和梅这般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截然不同的。萧植老谋深算,若大战胜利,我倒恐怕南朝不再会是炎家天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植他确实有能力取而代之。因为他的强大,这次梅树生才敢与对我说明旧事。我抬头望着上官云淡风轻的面庞。粗黑的雨点落下来,侍从们大呼小叫,请我回宫。我示意上官和我一起走到室内。找到鸟笼,愕然发现琮豢养的金丝雀儿竟死了,横在笼子边。不仅笼子门打开,琮还将一把钥匙放在雀的肚子上。  琮是故意的。我屏息望了一眼上官,掏出绢帕,将他鼻梁上的雨点抹去。  他往后一退。我道:“只是钥匙。”这不是鸟笼子的钥匙,而是一把纯金的钥匙。我不动声色,对上官转了转眼珠子,将钥匙装进了自己荷包。  “对他,这钥匙大概是极贵重的。”上官轻声道:“这又是南朝的宝贝吗?”  我摇头,有丝困惑。死去的鸟雀的尸体,让人厌恶。像是个不祥之兆。上官并不多话,好像我不开口,他也愿意聆听心音。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愈暗,我才与上官分别,百年一声不吭的过来,替我掩上车帘。  我忽然问他:“这几日我无暇分心,五殿下在山东战况如何?”  他吃惊,我以前鲜少主动询问过他这些事情。所有的,都是天寰告诉我的。  “回皇后,小的不太清楚。跑腿奴才怎么好对战场的事情评议?”  我动也不动的瞅着他的眉眼,心说:你怎么不知道?百年突然表情僵,他谨慎掉过头去。萧植来势汹汹,洛阳守军无暇增援,阿宙在山东,必定是举步维艰了,他还能坚持多久?  到了宫里,我抖着浮着水珠的外衣,阿若蓦然提着灯出现了:“皇后?”她不安:“皇后去了那么久?”  我跟着她在安静的回廊里走。琉璃的窗户,在灯光下闪烁魅惑的光彩。一阵风吹来,在回廊的尽头,绣绒帘幕的后面,好像出现了一个拉长的身影。修长,光艳,头颅的侧着,骄傲而自信。我揉了揉眼睛,嘴唇发干:“阿宙?”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元君宙。我问阿若:“你看到五殿下么?”  阿若愕然说:“皇后,那里好像……没有人啊。”  我俯看她,第一次觉得她笑得谄媚。身后的侍者们回避我的眼光,恭顺的低头。  “骗子。”我愤然道,大步向走廊的尽头跑去。我拉开绒幕,果然什么都没有。我狠狠回顾,阿若吓得问:“皇后,您病了?”  我没有病。是这宫廷里有病。尔虞我诈,猜忌阴谋,哪里才有阳光?我推开让我窒息的门,冲到了雨里,冰凉的雨水浇在我的脊背上,四周黑鸦鸦的。这地方,没有一个人。  人呢?人是能独立思考的,有自尊的。而不是他们这般,人云亦云,攀附主人。  人呢?人是该敢爱敢恨。相爱的人,无话不说,愿意奉献一切,不是试探彼此,藏着掖着。  雨点落在脑门上,就像是一把铁蚕豆。  我在大雨里逐渐恢复了冷静。夏初,你不能迷失自己,我提醒道。  我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痛苦,被大雨浇灭了。我抹了把脸。  忽然,有人用力来拖我的手腕,我回头,才被浇灭的火又冒上来,不禁甩开他。  天寰从没对我使过那么大的劲儿,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拖着我朝屋内走,铁青着脸对蜂拥而来的宫娥宦者们道:“退下。”  他把我弄疼了。他以前对我从来是小心翼翼的,我想起这点,眼泪不禁涌上了眼眶,可是就是不肯呻吟。他究竟发什么火?不知是冷还是气,我浑身都在打战。他俊美的脸庞,变得十分怕人,好像随时就要开杀戒的修罗。  我的一只鞋被拖掉了。我这才哇了一声:“皇上你放手。”  他理都不理,把我抱起来,我蹬了几下腿,大喊道:“元天寰。”  我都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下一刻,我被丢到了水中。我呛了一下,咳嗽着浮起来,他竟然这样把我抛到了温泉汤里?我脑子空白,打了一个喷嚏。  他居高临下,白脸倒是更白了,没个人色。那双明亮的眼睛为雨所淋,彻底湿润了。  他面无表情,凝视着我。这个人心里,有多少秘密?我愤然:“我怎么了?”  天寰语气不善:“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像个里巷女子一般淋雨大喊。你自己说你怎么了?”  我扶住池子的栏杆,沉默半晌。我的行为难得出格。但此刻,心里倒痛快些。我说:“我心里闷。”他不语。我倒是希望他理直气壮的数落我一番,但是落空了。  我的身体翻动热气,将他的影子弄模糊了。他放下紫晶帘,走到外头去,过了许久,才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快洗吧,你的身子经不起风寒。”  我眼皮一跳,赶紧解开头发衣裳,将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  天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等你不回来,我心神不宁。过会儿我又要去军营了,三日后才能回城。萧植有备而来,凶悍异常,五弟嘴上虽然不说,但他那边异常困难。梅树生这一回去,不几日就会与我军开战。他是神鬼莫测的将才,以前我倒是有点小看了他。”  我没有答话,将水晶盘里的豆蔻香饼掐碎了。梅树生所种的疑问,我真想当面问清楚天寰,但我还是没有开口。正如这浴塘,如温柔乡,真要让你看清池底下刻的饕餮头像,也是极恐怖的。有时候装糊涂,是对别人宽恕,对自己宽容。大战在即,我不能乱了他的心。  天寰的火气似都消失了,他笑了一声:“夏初?”  我应了一声。  天寰放心了,不再说话。他的思维也许是飞快转到了战场上,连我洗浴出来,他都未察觉。  我看着他的侧脸,一阵心酸。他是和我最近的人。我平日就算积“怨”,他人蓄意挑拨,这也是不争事实。  我只是问他:“天寰,我想知道:你为何放琮回去?你知道妙瑾妹妹的去向么?”  他摇头:“我不知道那个公主的去向。至于琮……”他的脸色近乎半透明。  他冷冷道:“他的生死重要么?原来让他来洛阳,是想用这个棋子……”他没有说完。  我轻轻道:“放了他好,我不愿意让他死。天寰,”我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将自己湿透的荷包捡起来,柔声道:“你也淋雨了。出发前洗一洗,免得着凉。”  他盯了眼荷包,微微一笑:“皇后宽宏大量,我最近心情欠佳,才会发刚才那种少年狂。放心,我不爱着凉。……得走了。”  我抓住他的手臂,望着他一动也不动。他有喜怒哀乐。每个人都该有秘密,要是不牵涉我的父亲,该有多好啊。他的手拉着我,把我往内室带,太一正在床上酣睡着。  宫娥们因皇帝发怒,都不敢靠近,也就无人服侍我。我的头发往下滴着水,像是泪珠。  天寰无声咧开嘴角,拉过一块蓝布替我擦干了头。他的唇型似乎在说:睡吧。  我松开他袖子,他用那块蓝布抹干了头脸,悄悄配上自己那把旧剑。  我乖乖的躺到床上,用手指碰了碰太一的腿肚子。天寰跟过来摸了摸太一的头顶,又摸了摸我的头顶,才熄灯出门。黑暗中,我用手搂住太一温暖的小身体。  太一的胖手挂在我的肩上,他模糊的叫着:“家家。”  我在夜色里拍着他,强迫自己尽快入睡。但心肠里头打了结,呼吸难以顺畅。直到风雨狂起,我才进入梦乡。  -----------------------------------------------------------------------------  我睡到醒来,那风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夹杂着雹子打向窗子。坚固的行宫建筑,都被吹得摇摇欲坠。不知道洛阳的百姓会怎么样?我抱着惊醒的太一道:“不怕不怕,家家陪着你呢。”一边披衣赶出了帐幕。圆荷依着惠童,迎向我道:“皇后?”  惠童忐忑,好像跟我想到了同一件事。天气骤变,不是祥瑞。就像那年冬天下了暴风雪,阿宙杀大臣,闯宫……酿成一场危机。我正色道:“去请罗夫人,集中宫中诸人,在此殿护卫皇子。百年呢?”  “百年跟随万岁出洛阳了。”  “喔,既然如此,宫中缺乏秉笔的宦官,惠童你代行其职吧。”我不假思索的吩咐。  惠童身子一摇,我说:“天气突变,本宫甚为关切。天亮之前,洛阳府,并城内扈从的赵显将军,都应将风雨灾情报告与我。他们不来,你就坐着我的马车去催问。”我环视纷纷聚集而来的宫人:“不用慌张,天公忌惮的是人心而已。国难当头,若有人敢于借天象做文章,我不会饶恕。在宫里当差,处变不惊,是第一等的脾性,若没有养全胆气,就在这个殿堂里养起。”  经我一说,风雨催折屋外竹木装饰,也无人敢于大呼小叫了。  太一倒也没有哭,只是抓紧了我胸口的衣服,他瞪圆了眼睛,好像不明白老天为何雷霆震怒。  “你要长大,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这样的黑夜呢。没有爹爹,还有我,没有我,还有太一自己。”  我告诉太一。  太一眼珠子一转,笑出了声,好像有人存心与他闹着玩。过了一个时辰,洛阳尹并城内驻军,都派长史前来向我报告城内的情形。我听闻城内各街巷都有人把守,里巷间百姓都安心,不禁点头,又命人赏赐侍者。  洛阳府尹向宫内派了一名通晓地理的老人来,我将太一交给阿若。隔着屏风,细细与他谈论河南周围的山河地形,又论起天气的古怪。老人道:“皇后有所不知,这片云倒是从南边移过来的,前几日,山东也是暴雨成灾,所以赵王殿下和南朝军队暂时休战。可是前天,雨势逐渐变小,转扑来河南,轮到洛阳周围了。五殿下倒能施展,可那南朝的白衣秀士就不能动了。”  我问:“凡事都有阴阳五行作用之间,您看这场大雨与战事有何影响?”  老人身子一佝偻,白眉毛活像道观里的老君,抖了抖道:“小人占卜,大水冲了龙王庙。五殿下危险。小人活了七老八十,并不怕死。虽然不懂兵法,但看得来天象。我们的万岁年轻气盛,有冠代之骁勇。唯独不服于天。昔日为他斩杀的博士巫师,数量之多,到了让人不敢言语的地步。皇后见到万岁,要是能以中宫的力量规劝皇上多加小心,保全皇弟。”  “是这样,多谢老先生的提醒。万岁圣德,想来绝不至于怪罪你的。”我搀扶起跪于地上的老者,命人送他回去。我瞧了眼奔波于官府军营的惠童,道:“我来口述,你差人将洛阳的情况随时驰报于皇上。”  惠童虽是气喘吁吁,倒也能忍受辛苦。我说的快,他走笔如飞,我不禁暗自称赞。  这场雨倒是没有冲了龙王庙,可足足下了两日。此间,上官一直闭门不出,似乎是在盘算什么。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谢如雅,他倒拖着病弱的身体来见我了。  “姐姐,我好得差不多了。听说你调度洛阳灾民需要人手,让我来分劳。”  我看着他笑:“你脸色还绿着呢,就别心急。离了你们,我这个皇后也能当。太子走了,你是该松口气了。你对太子并不是无情。你倒是也为他出谋划策了,只是为了他不被北朝利用。”  如雅眼眉斜飞,点了点头。  我叹息:“唉,我都猜对了。太子来洛阳,你不能视若无睹。可你教他韬晦装疯,避开了卖父卖国的危险,还是犯了皇帝的忌。好在你早早将诏书玉玺抛了出来,皇帝就无暇注意你的小心思了。最多认为,你是我的忠实臣子而已。如雅,我这几天为雨所困,反复思索。你说我跟你,都执著什么呀?天下弱肉强食,不是我父亲的手书可以更改的。至于皇朝正统,玉玺是一件,人心和地域,更是关键。诏书在你手中,玉玺在哪里?你靠近我说,只让我一个人听见就好了。”  如雅凑近我道,一字一句:“姐姐,到今天我再也不想隐瞒了。诏书是我根据野王笛的线索找到的,原来诏书就在我谢家之内。我偷偷的请母亲找到了。你结婚之前,家从兄谢弘光来北,转交我的衣裳内,就有这份诏书。现在它又被我藏好了。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可以拿出。  按照诏书背面的符号,我断定玉玺藏在袁夫人当年所居的昭阳殿内。这玉玺,只有北方攻下南朝,才有可能重见天日。因为武献帝不曾预料公主远嫁北方,所以不能转移出宫禁。“  我嗯了一声,注视着如雅:“若玉玺落入南朝宫妃手里,倒是棘手。就不能先取出来?”  如雅摸摸下巴:“很难。我来长安事前,大将军萧植有所委托,希望姐姐在北朝能给他多一条选择。萧植数年之前,就秘密收养了青年梅树生。梅能进入中枢,萧植是暗地里使了功夫的。萧植虽然为南帝倚仗,但因为与先帝,家父剪不断的联系,南帝周围的奸佞,对他时有威胁。他不得不有所提防。他这次发兵北朝,破釜沉舟,一旦成功击溃元君宙,逼退皇上统一的气焰,南朝如何能容他功高盖主?因此我这几天猜想:他与梅,是另有打算。这个算盘,好像是要另外扶植皇位继承人。云夫人长袖善舞,但得不到满朝信任。太子孱弱,是傀儡的好人选。可太子之后呢?所以他绝对不肯放弃与你的联系。”  “我怎么会和他联系?”我笑了一笑。萧植进则取南朝,退则是拥戴新王。等我拿着诏书玉玺出现,他还能再退一步,变成先帝的大忠臣。  “姐姐不必与他联系,姐姐要避嫌。但我谢家私下与梅,还是有联系。姐姐,要是万一有人杀了你父皇,还要杀你,你就束手就擒,甘心去黄泉?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因病而疲倦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被针砭般的痛苦表情:“姐姐,不是有人预言,你会被你最爱的男人杀死吗?那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上官,有的只是元家的父子兄弟,不是吗?元天寰是独裁天下,是把先帝逼上黄泉的罪魁,你还骗自己说你不知道?”他厉声问。  我手上的一个彩盅滑落,耳朵里嗡嗡的:“你怎么知道的?如雅,你连这个也知道?”我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牵得摇晃了数下,回头喊:“圆荷?”  圆荷这时候总是不见的。当年在西北的寺庙里,鬼丫头还装听不见。可气,小小年纪,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就把皇后卖了?如雅诚实说:“姐姐别怪谁,是有这句话吧?我就是知道了。自从我知道,我就不怎么相信元家的人。姐姐你杀了我,紧闭我,向皇帝告发我,都成,但我没什么可悔的。”  我这口气都差点背过气。十七八岁的少年,倒是会隐瞒。平日里笑容满满,目光无邪,就是这等的心思? 看来我比起他们,还算是天真纯心的人。  我又大喊一声:“圆荷?”  圆荷怯生生的跪步入内:“皇后。”她满脸眼泪:“奴婢当老和尚胡说的。但奴婢总觉得在心里憋着难受,才告诉了公子。公子病了,口不择言。皇后生气,打死奴婢都行。”  我从来就没有打死过一个下人。她倒好,拿话睹我。我瞪着他不语,许久才展颜:“疯和尚的话,怎么可以当真。你是孩子,公子也是,两个人大白天一个哭泣,一个诅咒,是什么意思?别再让人知道了,不然我也保不住你的脑瓜。”  圆荷连连碰头,我发现如雅起伏的胸脯也渐渐的静止。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颓唐坐下。我只说一句:“言多必失,不是?你放心,我最护短,你,圆荷,都不例外。”  如雅还没有答话,就见惠童飞奔入内,交给我一份书信。  我拆开一瞧,顿时眼前一暗,原来是:南朝太子琮到梅树生的军营内,一夜暴毙。  他死了?在洛阳还是好好的。我挥手令圆荷惠童退出。如雅坐在椅子上,忽然惨笑一阵:“还是死了……”  我望向如雅。如雅轻声:“下次又轮到谁?”  如雅是说,太子为天寰所害?我闭上眼睛,琮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般。  我瞬间忆起了梨子,那甜美多汁的果子,治好了琮的咳嗽。还是我亲手削给他吃。我不爱吃梨,上官不能吃梨。只有琮,蠢弱的琮。你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的梨呢?表面上,你让梅树生,成了你父亲和云夫人的帮凶。可是我知道,我才是帮凶。  如雅没有为他哭泣,我也没有,我们只是面面相觑。如雅的鼻子上出了一层虚汗。  我咬紧牙关:“他死了也好。”  “是的。”如雅从侧面望着我,好像能看透我:“琮死了,我还有件事情告诉你。琮临走前,母亲去看望他。他说,给了你一件东西,那个礼物能打开昭阳殿内的秘库。如果你存有怜悯之心,将来请你放他唯一的孩子一条生路。”  -------------------------------------------------------------------  夜风吹起,我俯视那发黄的枝叶。百年的牡丹,恐怕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重见了。今夜,天寰会回宫。我却到了这所孤静旧宅,伤感逝者,也埋葬过去。  我等了许久,有人哑声:“皇后,您该回去了。”  我转头:“老朱,你终于来了。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  他的脸麻木着,摇头。  “老朱,你从南朝来,认识我的父皇?你曾经在他临死前,去了军营?你看到了什么?”  老朱不说话。我又重复一遍,心眼里那道瀑布,终于飞流直下。我不奢望他回答,但我只想当面问问。  老朱凝视我:“唔,小人大意了,原来梅将军记得小人。皇后,人要向前看。嫁出去的女孩子,这一辈子能转变的并不多。过去的事情,小人都忘了。万岁不在,您来此处询问此事……”  我冷冰冰说:“你一定记得,你慑于皇帝的权威,不敢告诉我?”  老朱还没有回答,在篱笆后头,天寰奇迹般现身了。  他好像是在宫内先从容的换了一套纯黑布衣,才慢慢的信步而来的。他的脸,似乎与往常很不一样。  他对老朱瞧了眼,老朱连忙躬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屋舍之后。  雨后清月,可以鉴人。就像我母亲酒醉后的泪眼。  我仰头:“你回来了?我来这里,因为方才不想见你。”  天寰走到我的背后,他出奇静。我回头,他的眼圈泛着血丝,与寻常极不一样,满脸的失神无助,好像被人刺到了伤处。  “你想问什么?”天寰忽然问,他的声音冷静但执拗。已经在病态里努力挣足气力。  我不发声。花圃里蛙声一片,积蓄在泥坑里的水,浑浊昏昧。  他是多么坚强的人,就因为我的举动,就如此脆弱?岂不可笑?  我再回头,他的黑眸里沉淀的湖水被搅动了。他甚至是哀伤的望着我。  他不骗我,为何要伤感?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我呆呆的看着他。他伸手,抚摸着我的下巴:“光华……”  他总是有话说,什么都是他对。他主宰一切,连带我的心。  我猛躲闪开,他的手还抬在那个高度不动。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好像不懂我的怒气从何而来。  我大声质问:“天寰,你亲眼见过我父亲,你让人帮叔叔即位?你杀了我父亲?”  他一愣,薄唇微翕,好像我的每个字,都在他口里被他过了一遍。他退后了一步,过了许久,才扬起头,居然露出了那个笑涡,他眼里的泪水,方才还晶莹,目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恨死他的笑涡了。他怎么笑得出来?  他露出冰山般桀骜的表情,漠然道:“要是那样,又如何?你父亲,本就是个失败的皇帝。”  我脑子轰隆隆的,我不能原谅他的笑容,他的话。这已与真相无关。我粗重的喘气,好一会才连接成句:“怎么样?要是那样,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是个成功的帝王,但你什么人都怀疑,什么人都能牺牲。连我都有这么一天,讨厌你,想逃开你……你……”我说不下去,我哭了。他让我伤心,这是最厉害的一次。那镜中的月亮,是徒劳的破碎了。  他倾听我的话,神态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全神贯注。当我开始呜咽,他的眼神,却变得更冷了。他走近我一些,笑靥浮现,他数次张嘴,才字正腔圆说:“朕早该知道,无论怎么试。最后朕总是孤家寡人。”他的笑容戚戚,带着自嘲,我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后如何面对他。  他没有一字,毅然转身向外走去。我叫他:“元天寰?”  他站住了,没有回头。那身黑色的衣裳,黑得隆重,黑得惊心。  我带着哭音:“你……你并没有杀父亲,对么?你说我错怪了你,说我不懂事。不比你抛下我,当你的孤家寡人强?你算什么成功的皇帝,你连我都管不了?你……你说话呀,你要骗人,就该一直骗下去。半途而废……你算什么男人?”  他捏住了手腕,头低了一低。还是背对着我,声音疲惫而嘶哑:“朕不想解释了,对有的事,只能解释一遍。信不信,是你的问题。朕今夜太累,实在没有想到与光华对面说出方才的话来。但朕说了,也不收回。这就是朕的为人。……过去没有看清,今夜请你看清吧。朕对你是用了心的……说是机关算尽,也行。过了今夜,你还是朕之皇后,太一之母……朕就要上战场了,若朕也不能回来,就只有你自己了。恨也罢,爱也罢,比起生死存亡,不过一缕轻烟而。”  我尚未咀嚼完他的话,他就快步走开。  我独自坐在树下,眼里朦胧。我今夜不想回到宫中,但是这个宅子,也不是我家。可怕。他没有我,算是孤家寡人。我没有他,则是无家可归了。  初夏来临了,清晨的阳光粉妆浅金,就好像泥菩萨金身上那层浅薄而哄人的颜色。  我被一人轻拍而醒。昨夜真是噩梦吗?我迎来了清新的早晨,霞光里上官站着。  上官的眼睛,也有几分红肿。他为了什么难过?  我疑惑起立,上官对我道:“昨夜天寰得到了噩耗,元君宙……”  玉飞龙一阵嘶鸣,见到我,白马跪倒,我讶然的俯身,痴痴抚摸它的头顶鬃毛。  我望着玉飞龙棕色的眼里的泪水,不知是悲是痛。我低声道:“那天下雨,我看见了阿宙,就是那天?”昨夜,昨夜,天寰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我做了什么?我……  上官柔声:“这马是天寰让我给你的。”  我坚定地站起来,问:“天寰呢?他上了战场,为何没有带上你?”  上官沉默。元天寰是把他留给洛阳城,留给了我。他要丢下我,做他的孤家寡人。  我跪下抱住马颈,放声大哭。放眼处,中天昊极,黄河入海。  这场旧戏落幕,新的时代开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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