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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公墓招聘保安员

(2007-04-26 02:18:01) 下一个
 
  清河公墓招聘保安员
  
  
  
   池禺已经失业三个多月了,身上粮饷将绝,再不尽快找到工作,恐怕要与街上的流浪狗争饭吃了。他看了看天,大毒日的,收买人命呀。靠,才五月初便这么晒,什么时候才到十一月!他对着路边的一棵榕树骂。
  榕树旁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块纸写着:算命赠相。池禺正骂得高兴,干脆继续骂了,封建迷信,祸国殃民!竹露市的城管执法人员哪里去了?
  桌子后的一位老头听了,笑着说,唉呀,哥儿,这是前瞻人生,防止灾祸,也是一门科学。你不懂,不要随便以迷信观之。
  池禺闲着没事,需要人来打发时间,坐在老头对面的一张空椅子上,问,那么,老鬼,你说我这相怎么样?
  老头一反刚才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你两眼带黑,印堂有雾,两腮微凹,现在有经济方面的困难,不久有特别物体干扰,将来,将来嘛,要看你的造化了。
  嘻嘻,本老爷吓大的,胡弄两句印堂发黑两眼无神便是算命?张悦楷说书吗?有本事,你便预测一分钟后,你的这张桌子会不会给我掀翻在地。
  老头摇了摇头,说,小伙子,你别以为学了一两句唯物主义,便以为唯物主义是正宗。多读几本书,多几个角度想问题,多考虑一下别人为什么说你认为不对的话,你便能有所收获了。
  池禺哈哈大笑,说,难得!算命先生给我上思想品德课,你说,你也看过相了,多少钱?
  你走吧。信不信由你。不过,看你头上阴气积聚,你可要小心,轻者折寿,重者丢命。
  池禺足足用了五秒钟的时间盯着老头,老头面上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有。他决定不掀翻桌子,就为了人家弄碗饭吃也是不容易的。池禺发觉自己失业后,很有慈悲心。
  他摸了摸口袋,硬硬的一个小圆饼,舍不得了。他想,只剩下一块钱硬币,如果给了老头,岂不要走路回家?他站了起来,想说点生活困难今天天气哈哈哈。但老头向他摆了摆手,说,我这是赠相,不收钱。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池禺踢了一下桌脚,说,日后我发了达,一定回来向你报恩!
  鬼使神差的,他刚迈出脚,便给摔倒了。他爬了起来,把垂到地上的榕须扯断了。
  看了看老头,老头正在收拾桌子,像是撤摊了,池禺奇怪了,问,才正午呢,真怕我找城管?
  老头一言不发。
  池禺继续问,你也惹上阴气了?
  老头很快收拾完东西后,说,你是我摆摊以来遇到阴气最重的人,我说的已经够多了,我原不该为你看相的。以后,我看也得转行了,随便弄个清洁街道的工作也好,否则会连累上我。
  池禺一向乐观,但现在看见老头脸上严肃而惊慌的表情,心中不由沉了一沉。也不答话了,跳上刚停下来的公车上,返家去了。
  车上人多,他站在过道上。走了三站,车进入了郊区。池禺一直看着窗外掠过的景物,忽然发觉有一只手插进他的裤袋。他禁不住乐了,想,是哪个毛贼偷钱包走错了路,竟打起了我这空包子的主意?
  他立即把手抓向对方的手,随即转头。听到的却是一个婴儿的哭声。池禺赶忙放手。天,原来自己错把一个婴儿的脚当作小偷的手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对婴儿的母亲笑了笑,说,没吓着吧。
  婴儿的妈妈向他使了个眼色儿。池禺注意到她的身后站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可能因他的突然反应,惊得把手中的东西掉地上了。这是一款女性用的手机。池禺把身子侧着,让面前的一对母婴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他则面对着那两个男人。
  三个人同时盯着地下的手机,谁也不先拾起来。手机突然响了,倒让骤凉的车上温度又热了。
  是孩子的爸爸打来的。婴儿的妈妈说。
  池禺一边弯腰拾手机,一边提防着可能受到的攻击。他刚拿起手机时,觉察到有一只手在动了。他也不直腰,顺势把对方的腿一抱,然后往后一推一放。
  两个毛贼撞在一起。车刚好停下来落客,他们便溜下了车。
  池禺把手机交还给失主后,用手指轻轻玩着婴儿的小脚丫。婴儿吃吃的笑着,笑着竟流下了泪,两个眼睛定定地盯着池禺的脸。母亲用手拍了拍怀里的婴儿,可是婴儿哭得更厉害。
  池禺知趣地闪了几个位置,不让婴儿看到自己。他平时虽然不怎么照镜,可也清楚自己的尊容有时是会吓着人的。车停了下来,原来前面发生了车祸。池禺看到了路上一辆变了形的摩托车,还有一滩血迹,一个人躺着,脑袋都扁了。
  清河公墓门前这段路,这个星期已经发生三宗意外了。公车司机说。
  池禺往外张了张眼力,一个不太陡的小山岗上排满了墓碑,恐怖而壮观。他把眼光收回,看见了公墓门前贴着一张招聘启事。三个多月来,池禺看见招聘两个字便条件反射。他仔细地阅读着:清河公墓现招聘保安员五名,学历高中以上,身高1米70以上,身体健康,品格高尚,办事干练,退役军人优先录用。月薪1200元,粮期准,包食宿。报名截止日期:5月11日。面试地点:本公墓管理大楼二楼。
  池禺想想自己的条件,除了不是退役军人这款外,其余的都够得上。那个算命老头说我头上阴气积聚,不是预料我会在这里工作吧。池禺想。
  就算当乞丐,我都不会到坟场工作的。如果让父母知道了,肯定给骂死了。池禺下车时,用这样一句结束语斩断了一路上的矛盾。

  池禺是很需要工作,也很需要钱,他也不怕什么鬼呀坟呀,但他也得顾及父母在人前的感受。如果人家对着父母说,原来你家儿子是看坟的呀,哎,怎么不找一份好工作呢?以后还怎么找媳妇?纵使父母不羞,他也无地自容了。
  池禺现在居住的房子是他伯父的。他伯父没有结婚,去年过世了。去世前三个月,伯父安排了池禺为他的财产合法继承人。房子是伯父早年在竹露市工作时置下的,平时还是回到离此二十公里的山蝉村居住。池禺的父母现在也是住在山蝉村,只是因为池禺为了工作方便,才清理这所房子后,住下来的。
  房子虽然有三十余年的历史了,可室内空间宽敞,采光好,而且独门独户的,不受楼上楼下住户的干扰。池禺以前下班后,远远看到这所房子第三层楼上的围栏,心里便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回到了家。池禺随便煮了三个湿面,加两个煎蛋,吃下,迷头迷脑地睡了。大概心情不太好,虽然老是做噩梦,但睡意很浓,因此翻了一个又一个身,还是舍不得起床。直至厅里的固定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才把池禺吵醒。他原以为对方因为自己不接电话,便会自行收线,殊料并不,铃声没完没了,感觉对方没有重拨。
  我靠,是哪个短命鬼吵着本少爷的美梦!池禺睡眼惺松地爬下了床,房间内黑沉沉的。搞什么鬼呢,又要下雨了,才中午就这么黑?池禺按亮了灯,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这一觉竟然已经睡到晚上十点了。
  怪道梦中一直在找东西吃,原来这么晚了。池禺有点自嘲地说。
  他走到厅里,拿起了那一个因铃声不断而快冒烟的话筒,劈口就骂,你家死了人吗?还是有个患癌的死不断气呀?
  对方也气了,说,你池禺吧,小子,我是遨游装饰公司的人事部经理,本来看你面试时挺不错的一个人物,原来却是如此不堪!你丫继续找工去吧。本大爷不想屈就你这样的人才!
  池禺一下子懵了,他多么想低声下气地求对方原谅,可想一想,自己过分语言已经说出,给对方的印象也难以磨灭,乞求岂不是自降身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对着话筒吼,面试时,看你脸上白白净净,现在看来是因为缺乏血气,你丫别晚晚操劳过度,小心精尽人亡!你家什么样的公司,本老爷会看得上眼?本老爷进去是你公司的荣耀呢。你公司快倒闭了,你也赶早跳槽去吧,别倒下来时,给砸死了!
  对方给气得只你你你地嚷。池禺啪一声掉下了话筒。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池禺愤愤然地说,嗯,现在也只能这样说了。
  房间里的灯光轻悠悠地拉长到厅里,有一股薄薄的雾状东西在飘悬。池禺倒了一杯滚水,撕了几片生菜叶来嚼,顺便打开了电视机。播的是《魔鬼手记》,惊险恐怖电影。电话又响了。池禺这次吸取了教训,连拿话筒的动作也很温柔,喂,你好。
  对方足足过了十多秒钟也不回话。是哪个混账东西在浪费中国电信的资源?池禺重重地放下了话筒。
  到厨房里炒了一碟饭,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般吃掉。正在酝酿一个响亮的饱嗝时,烦人的电话铃声又在黑暗中播放了。池禺拿起话筒,也不打招呼,只等对方开口。可对方也是一个不出声儿的。池禺对着话筒喷气,弄得自己也受不了。他笑笑,放下了话筒,说,本老爷现在睡饱吃足,就跟你玩。
  躺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看广告时,忍不住想到刚才遨游公司打来的电话。多可惜呀。池禺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有点后悔了,好不容易等到一家公司来接纳自己,却因一句冒失的话弄丢了。三个多月,跑遍了竹露市的大街小巷,比竹露市市长还清楚本市的居民习惯,池禺其实累得只能叫出一个苦字。
  这个身体谁喜欢谁要吧。池禺斜躺着,自言自语。人最宝贵也最痛苦的是灵魂,池禺开始把自己分为肉体与精神两方面了。一个月前,他看过一份报纸,说有一个小孩子在网上售卖他爷爷的灵魂,居然还有人愿意购买。池禺闲着无聊,展开了茶几上的一张白纸,也想来个售卖自己灵魂的广告。艾特玛托夫《一日长于百年》中有一种叫戴希利的法子,可以让人成为曼库特,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只是一具听话的躯壳。但池禺不想经历这种痛苦,他此刻只想有人静静地收走他的灵魂,让他免受灵魂的煎熬。
  因为失业太久,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他在白纸上写着:本人有纯净健康之灵魂一副,基因来自远古时代的女娲氏,因污秽之身体对其产生抗拒及排斥之反应,恐浪费国家财产及暴殄天物,故今将其出售,有意者请联系本人。
  写完后,他郑重其事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并用笔涂了一下指尖,在名字上按了指印。
  池禺借着房间里传来的微弱灯光,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抓着白纸来看。他一时伤感,一时又有点得意,这日子,咋弄得这么累人呢?电影里的主人公还在寻找着第九重门的密码,他却发现自己身上毫无密码,似乎可以被一个不知名的东西主宰着。
  电话铃在这个烦躁的深夜也变得不安份,继续它今夜的第四次拜访。池禺跳了起来,午夜凶铃吗?随手抽起话筒,吼着,这里是白玉三号殡仪馆,请问你想本单位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另,本单位开设有化死人妆、代客换寿衣及灵堂布置等课程,欢迎前来咨询及学习。
  对方依然沉默。池禺则慢慢地从刚才的幽默,变为了局促的沉默了。他开始想像这个随口说出的白玉殡仪馆是不是真的存在着。对方好像没有谁在捉着话筒,可能只是一个猫呀狗呀或老鼠的误按了电话号码。话筒里突然传来了唉的一声,长长的,沉沉的,阴阴的,快死的样子,这一突然变化吓得池禺汗毛倒竖。声音是在离话筒两三米远的地方传来的,是一个老人,应该是躺在床上,有病。池禺头脑中马上组织了这样一幅画面。
  过了一会,话筒里传来一阵吱吱沙沙的锯木声,锯得很辛苦,听得出锯片的齿都快给磨掉了。池禺犯晕了,想立即丢下话筒,可又想弄清情况,于是专心地听着。
  呻吟声伴着锯木声,没规则也不成韵律,阴冷而古怪,过了约两分钟,啪的一声暗响,仿佛一段芋头给锯断,掉在硬地上。芋头一直在滚,滚话筒下,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池禺,你快遁入空门吧!
  池禺吓得整个儿蹦了起来,心跳得像怀里揣了个响亮的秒钟,耳膜里传出来隆隆的轰鸣声,眼睛所到处,电视画面里的男配角点燃了身上浸泡着的汽油,要前往人生中的乐土。话筒已失手掉下了,长长的话线从桌上垂落,像吊着一个死人的头。过了好一会儿,池禺才稍稍平静,他把话筒放回原处,再不敢放耳边探听对方的情况了。他原以为是对方打来的电话,不收费,不听白不听,哪料会遇到这样恐怖的事情?
  这一定是在电信局工作的林暗弄的恶作剧,看明儿,我不扒下他的皮!池禺找着了答案,心情就轻松了。
  池禺翻查了来电显示,但是对方的号码只是一忽闪便没了,根本记不住。按了几次下翻,任凭池禺旋展火眼金睛也无济于事。池禺也不找了,重拨了对方的号码,可显示也只是像一只快速驶过的飞翔船,捉不住。通了,但没人接。再拨,也没人接。林暗这小子究竟用的什么法门,奇怪。池禺有点狐疑了。
  也算池禺聪明,他左手按固话的下翻,右手按手机的摄像。20022545,他默念了一遍这组数字,回过头看时,手机上的图像成了空白,然后竟自动锁机了。娘的中国电信,就只管收钱,明天一定要找林暗作代表狠揍它一顿!
  池禺想起了中午时遇到的算命老头,莫不是真那么邪吧,让他给批中了?没有的事啦,这年头,信猫信狗也不会信神信鬼的。

  坐回沙发上,发了一会呆,记起刚刚写下的那张售卖灵魂的广告,心头一懔,想把它撕了。怪事不断,池禺不得不有所顾忌。但茶几上找不着,俯身在沙发旁边探,也找不着。什么事儿?刚才风不是太大,应该不会把纸吹走的?
  池禺打开了厅里的灯,顿时一屋的光亮,笼罩着的黑暗给杀得丢盔弃甲全军覆没。四围找了一遍,依然找不着那张纸,最后,池禺只好趴了下来,用手在沙发底摸索。沙发底出奇的冷,温度与外面起码相差了二十度,终于让他摸到了。
  池禺把纸拿了出来,有一种取胜的快乐。他展开了纸,纸的末端却明明白白地多了两个血红的字:成交!
  池禺倒抽了一口冷气,目瞪口呆的,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身处何世。
  天呀,这两个字是不是我写的?写了,却忘了?池禺努力在回忆着。可是不管池禺如何展开想像的翅膀,他仍然记不起有写下了成交两字的行为。
  池禺再看了看那两字,歪歪扭扭的,像是一个刚学认字的小孩子写的。如果不是我写的,那会是谁?
  池禺脑内涌现出算命老头急急撤摊的情境,心内彷徨,那究竟是我带给他霉运,还是我带给他不幸?
  池禺并没有把售卖自身灵魂的那张广告撕掉或烧了,他仍存侥幸,以为是恶作剧,准备天亮后,拿给林暗与花亮这两小子看,让他们以奇闻的方式大笑一顿。
  睡意全无,池禺走出了露台,坐在摆放在露台上的一张转椅上。池禺居住在二楼,他喜欢在夜晚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仰望星空,眺望远处的幽邃。
  栏基上放了一盆仙人掌,两盆海棠,三盆茉莉,还有石榴、玫瑰等花卉,有一株柿子,长得一米多高了,瘦瘦的。风慢悠悠地轻拂着,刮在脸上,凉丝丝的。池禺的思绪随眼光伸进了夜的心脏,空虚却实在。
  茉莉正开着一枝头的小花儿,馥郁的清香从夜空的毛孔里渗发出来,似一个温婉的女子擦过身边留下的痕迹。池禺闭着目,脑子却醒着。
  他用手机拨通了林暗的电话。这小子吵得我一夜的恐慌,我不吵他一两回,我还姓池?池禺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也就实行了。
  搞什么东东的,三更半夜打什么电话,刚才一战三,累着呢,有什么事明天说好不好。对方仿佛是从酣睡中给惊醒。
  你家伙还一战三,小心给雨淋了,就成了淋病。告诉我,你半小时前,有没有用另一个电话打我家的固话?
  没有。我有事不打你的手机,打你的固话干嘛?你呀,有了手机,就把固话撤了吧,白便宜了中国电信。
  我是怕中国电信不给你出粮,贡献来着,还好意思责怪我。你真的没有打?你发誓。
  我林暗发誓,如果我半小时前真打过你家的电话,我明儿前列腺肥肿阳痿不育!
  你这小子也不要说得那么绝,你父母会先把我给阉了的。就信你,睡去吧,好好的养精蓄锐去。
  混账东西,明儿割你的头。
  林暗,且慢,池禺想起了一件事,说,你明天帮我查一查20022545这个号码,看是哪个单位的。查出了,给我来电,我不上门骂它负责人一个狗血淋头,我难消这口气!
  知道了。你老兄拜托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挂了,你也睡吧,不要老想着是哪个MM想勾引你了,嘻嘻。
  池禺再次拨了20022545,铃声一直在响,但就是没人接听。
  弄什么鬼?池禺找工不着,还沾了一肚子怀疑,心里很不舒服。
  静静地看着夜空。空寂,空虚,空明,空灵,空泛,空洞,空门。池禺的思绪立即集中到刚才那个神秘电话中的话语。让我遁入空门?那么是让我当和尚,出家为僧了?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四大皆空看破红尘。红尘虽然世俗恶秽,可红尘正因其世俗,才适合我这等凡人的。池禺转念一想,会不会对方是那个算命老头,向我告诫只有遁入空门,才能避祸免灾?
  池禺想着,又否定了自己的假设。那个老头看我一眼,便说要转行了,怎么还会泥足深陷?
  海棠宽大的叶子在风中,像情人的灰色的心瓣,摇曳、暗漠、难测高下。如果在白天,那一切便清楚了。池禺努力让自己的思想转移方向,否则他会疯掉的。然而,看到了海棠叶,他却想起了三年前那个突然消失了影踪的女朋友。
  她现在怎么了?池禺轻轻地自问。如果不是我提出分手,她不会离开,更不会像人间蒸发一样无影无踪。
  越想越沉重,但愿她一切都好吧。池禺感觉眼皮很涩很重,也就借瞌睡来掩藏内心的伤痛。
  初夏的阳光蒸融掉池禺脸上的雾气。他从转椅上跳了起来,展了展手脚,顺便给盆栽浇了水。回厅里,看了一会中央台的新闻,关了电视。电话响了。他看来电显示,是自家的电话。
  有什么事吗?池禺总是以这种方式回答家人的来电。
  小禺,你找到工作了没有?如果还没找到,回家来帮我种地吧,要不,到你姐夫那里打工也行。骑驴找马,总好比白白浪费时间。这是爸爸的声音。
  池禺想,现在谁还耕种,宁可死在城市,也不赖活在农村呢。到姐夫那里工作,更是不妙,亲戚上头,谁看谁的面色,谁受谁的气呢?为了日后相见好,还是得尽量避免这种尴尬。
  怎么样?你回答一句好不好。我的烟酒钱,你可以不用担心,但你妈的胃病又犯疼了,你总得给她一点看病买药的钱。
  知道了。我找到工作了。你让妈少干点活行不行,别老是让她只知道干活,不知道吃饭。
  你道我不说她吗?她愿意听吗?她老想着多赚点钱,为你在旧地盘那里建一座房子。
  池禺心头一热,只叫得一声 妈,泪水便模糊了眼睛。
  挂了电话,看显示屏,原来今天已经是5月11日了,池禺失业整整100天的日子。池禺想,最恨自己昨晚一时火爆脾气,断了新工的米路,刚才还对父亲说找到工作了,找工作真那么容易找吗?大学生也是月薪500块呢,何况我这高中生?
  蓦地,想起昨天路经清河公墓时,看到的那则招聘广告。别管它了,先干着,父亲也说了,骑驴找马总比白白浪费时间好。也就这样吧。池禺下定了决心。
  关了门,坐公车径直到了清河公墓门前。有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壮汉在岗亭内坐着。大哥,池禺向他问,广告还有效吗?
  最后一天,应该还有效,不过你是否有效却是未知数。
  大哥,怎么称呼?
  别大哥了,我不做大哥很久了。陈年事,你呢?
  哦,陈年旧事,武林昔日。好名字。池禺。请教一下,现在这里有多少位保安员?你们人事部主任都有了人选了吗?
  你小子还真会损人。我们这里现在就两位保安员,我是队长,还要招聘五名。准备分三班,每班两人,多出的一个名额弹性使用,或代替有可能当天休息的保安员。至于萧主任确定了人选没有,我不知道。你现在去问问他吧,他今天要去参加会议,迟了,我们便做不成同事了。
  走上了管理大楼二楼,池禺问一个正在清洁的阿婶,请问萧主任在哪里?
  面试保安员吧。阿婶笑微微地问。
  是呀。
  阿婶向她身后的房间指了指。池禺道了谢,然后敲响了房门。
  履历?萧主任单刀直入。
  池禺早已经复印了N份履历了,这三个多月来,他的履历网上网下当公仔纸一样派发。
  萧主任浏览了一下履历后,说,条件还合适,5月14日晚上9时来大楼进行筛选吧。
  池禺想,原来还有一重严格的考核。于是问,主任,有多少人要接受筛选?
  总共十个,淘汰一半。有信心吗?
  没有信心就不会来了。我能不能清楚一下考核的内容,好让我有所准备。
  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我信,只有信鬼,才能对死去的人心存一份敬畏之心。池禺的口才越来越了得了。
  嗯,好。萧主任笑着说,不赞,也不弹。我有个会议要去参加,那么你三天后准时来考核吧。
  我会提前到来的。池禺恭敬地回答。
  走出大门时,池禺忍不住又与陈年事罗嗦了几句。门前的黄河大道上车来车往,接近中午时的阳光像个恶毒而风骚的妇人向一切的物体贴着热脸。
  你信鬼吗?池禺用萧主任问他的话反问陈年事。
  陈年事把池禺拉近了一点,小声地说,看你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就告诉你,起初我是不信的,可是现在我是信了。
  哦?池禺知道怎么让对方继续说下去。
  半个月前,我值夜班,到了凌晨时分,我在瞌睡中被一种古怪的哭音惊醒。我说的是一种,而不是一个,因为这哭泣声显然不是一个人发出的,是一个集体。于是我拿着强力电筒,悄悄向哭声走近。哭声是从山岗上传出的,可我上了山岗,却找不到任何人,而哭音持续,像蛙鸣一样,伏伏起起。墓碑一排一排的,墓后种着常绿的小柏树。我怀疑是风吹过小柏树发出的声音,仔细聆听了,却不是。我确实有点毛了,正想往回撤时,两脚板虽然穿着皮鞋,却像踩在冰上,寒气侵肌渗腑。那一刻的感觉是,哭声是从脚下传上来的。我失魂掉魄一样,急匆匆走回这里,一整夜都只是哆嗦着身体,真吓人。
  那你到底见没见着鬼?池禺问。
  让人恐惧的事情通常是没有见着的。只有这样,才让人的脑袋有更加丰富的想像空间,而增加恐惧感。陈年事像是做总结一样感喟着。
  那你是没有见着鬼了。那么本星期内,公墓门前的三宗交通意外,你总看到了吧。昨天还死了人。
  岂止是昨天,每宗交通意外都死了人,而且不止一个。自公墓开业以来,门口对出路段便事故频繁,《竹露早报》称这路段是交通黑点,司机们叫这是夺命门。
  你确定是因为公墓开张以后的事情吗?
  报纸上说的。司机们也是这样说。
  有点邪?
  很邪!每天都有人带着饭菜烛香来这路段祭拜。纸钱常常飘得满路都是,我的一位朋友有事来这里找我,看到这情况,他说恐怖。
  池禺走出大门外几米,站在黄河大道人行道上,仔细看了看周遭的情况。公墓大门前右面的路段是一道千旋百转的立交桥,像一个蛛网;左面是一条宽阔的大直道,双向六车道,车流迅速。大道靠公墓一边,有一间天堂影院,还有两间卖杂货的商铺,然后往前是断断续续相连着的饭店,这些饭店以经营住家菜为特色,青一色以农庄作招徕食客的手段。农庄的生意很好,停车场内总是停满了车,节日时更是要排队入席。
  看到什么玄机了?当池禺走回岗亭内时,陈年事饶有兴致地问。
  什么玄机?你以为我是风水大师,随便给你说这是龙争虎斗格、藏凶聚煞局吗?我池禺对这种事情从来是不相信的。池禺说到这,回忆起昨夜自己的惊惶失措,一时竟想找个洞钻下去。
  你也别说,有一个自称是赖布衣的第15代传人,便说这是勾魂夺魄局,不过他也说了,只要机缘巧合,这是可以化解的,因为这主要是因为冤气积聚所致。
  陈队长,你竟然认识赖布衣的第15代传人?
  他那么说,我那么听,我也那么说给你听,信不信由你。
  除了你刚才提到的深夜哭音,公墓内还有没有其他奇怪的事情?池禺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好奇。
  还有一次,也是我亲身经历的。我刚上班的第一天,听到骨灰楼里发出乒乒啪啪的声音,于是便进去看究竟,哪料刚一推开门,一撮骨灰便糊了我的眼睛,然后我感觉一队人擦着我的身体走出了门。当我睁开两眼时,连忙往外看,当时正是下午,你道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群影子飘荡着。我仰头看是不是天上飞着鸟群,但天空虚荡荡的。自从这件事后,我便偷着喝酒壮胆。陈年事说话时,面色凝重,语气轻浮,仿佛又看到了那堆影子。
  池禺开始怀疑自己的灵魂是否已经真的给出卖了。就算是卖了,好歹也要让我知道买主是谁吧?池禺想,总不能只是写上成交便算数,这样对卖家是太不公平了。
  一天我看不到鬼,我都不相信有这东西存在。我交了那么多钱来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被这一两天的事情糊弄一下,我便全部推翻,怎么对得起辛辛苦苦供我读书的父母?怎么对得起伟大的党呢?池禺觉得不值得。
  陈年事继续说,年业比我迟来三天,也是保安员,昨天他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小心骨灰楼前的那个荷花池,我刚才在旁边走过时,感觉有几只手要把我拉向水中,我看池里,几条鱼儿离奇地死了,身体涨大了好几倍,好在我还清醒,否则很可能现在已死在荷花池中了。综合这三件事,池禺,你能不信有鬼吗?我是全信了。
  我现在也不知道信不信。池禺的立场开始动摇了。
  如果你想解开谜团,便要相信谜团。譬如现在已接近中午了,很快你便可看到一宗交通意外。陈年事信心十足地对着池禺说。
  不信。池禺惊奇地摇着头。
  话音刚落,一辆行驶中的轿车突然车头冒烟,然后火苗涌了出来。池禺一看这情形,马上冲了出去,对着司机大喊大叫。司机浑然不觉,但车速已慢了下来。当车停了下来时,池禺已从岗亭内拿着一个灭火哭等待着了。司机身上着了火。池禺一手把他从车窗内拉了出来,然后对着他喷干粉。
  陈年事冲了上前,一手一个把池禺与司机拖过了一边。紧接着的车辆因收掣不及,竟撞在了一起,起码有五辆车串成一堆。没过几分钟,警车声、救护车声响成一团。耀眼的太阳,竟像一个给人上了发条的闹钟。
  怎么样?陈年事问旁边的池禺。
  不可思议。池禺抹着脸上的汗水说。
  还要来清河公墓冒这险?
  为了给妈买胃药,这险要冒。
  孝顺勇敢的孩子,你比我更适合当保安队长。
  我会取代你的,你信不?
  我信。
  
  池禺嘻嘻地笑着。
  陈年事拍着池禺的肩膀说,废话少说,吃饭要紧。
  池禺也老实不客气,陪陈年事吃了一顿饭。一边吃,陈年事还在一边罗嗦着公墓的怪事。池禺却像饿鬼投胎一样,风卷残云般吃掉了面前的一份快餐。他总是吃得快,如他的性格,急性子。
  别过陈年事,池禺乘车进了竹露市市区。无所事事的,想打电话给林暗与花亮,可人家都在工作,怎么好打扰?干脆在市内流离浪荡。走过昨天那个算命老头摆摊的位置,已经看不到那张干瘦机警的面孔了。
  池禺多少有点失望,还带着些许的内疚,一来是因为算命老头之所以撤摊,完全是自己这故;二来是因为碰了一些奇怪事情后,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管迷信还是科学,池禺只要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瞎逛了几家商场,在那里避暑到傍晚五时左右,然后到公园里与一位阿伯下了一盘象棋。正在他被对手将得左支右绌时,林暗打来电话问他晚上有什么节目。池禺遇赦一样,一边说着电话一边站起,离开了棋盘,很快也离开了公园。
  当晚,林暗、花亮三兄弟在大排档酒足饭饱后,便进了一家歌舞厅疯狂。池禺把遇到的怪事向两位兄弟说了。末了,他问林暗,我昨晚让你查的那个电话号码是哪个单位的?
  正在查呢,急什么急?林暗招手让一个啤酒妹过来。
  不急咋成?这电话吓死了我体内多少快乐细胞!
  想快乐吧,你看,对面桌的那位MM身材多惹火,快乐去!
  呸!你两个色中饿鬼,一碰面,不出三句话便说到这方面了。花亮笑着说。
  呀,我们的警察同志,你遵纪守法道德感强,还知道保鲜伟大的三个代表,但不能压抑我们的性爆发。林暗喝了一口啤酒说。
  花亮前年报考了辅警,通过了,现在驻在北道街派出所。他说,关于清河公墓对出路段的频繁交通事故,确是很让人往非科学方面思考的。不过,我留意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事故中死伤者多是日本人或在日资企业工作的员工。
  今年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会不会是战争中的受害者出来报复?池禺问。
  奇怪了,奇怪了,林暗拍着桌子说,我们这个国际著名的无神论者,自从昨天被一个算命老头和一轮电话的惊吓,如今已经蜕变成一个与前天的自己站在反方向上的人了。
  你林暗少拌嘴,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查过那个电话号码?池禺问。
  查过了,电话簿上没有。竹露市的固定电话只有七位数,而且都是3和4开头,并没有2开头的。你可以重拨,通了,但又不用在号码前加0,说明不是长途电话。我半个月前清理垃圾时,发现了爷爷留下的一个电话簿,一会我回家给你查一查。林暗越说越兴奋。
  扯你的蛋去吧。你爷爷留下的电话簿?新中国第一个电话簿吗?还是旧中国第一个电话簿?池禺讪笑着说。
  民国29年的。我已联系了竹露市博物馆了,正准备捐献。博物馆的负责人也认为有珍贵的收藏价值,每天一个电话来询问呢。
  花亮也忍不住笑了,你林暗说话半真半假,不知该信哪一句方好。
  信不信我没所谓,但我们一定得相信池禺有一天会戒色断亲,然后遁入空门阿弥陀佛西去求经普渡众生。林暗抱着一个啤酒妹哈哈大笑。
  如果我遁入空门了,第一个便渡了你林暗,别教你在红尘中惹事生非、传播爱滋病菌!池禺一口仰尽了杯中的啤酒。
  那个被林暗抱着的啤酒妹努力要挣脱,但林暗借酒装疯全不当一回事。我林暗惹的这个病,都是因为你那晚不戴套!
  池禺三人一晚上嘻嘻闹闹的,尽情消耗着青春的脂肪。接近凌晨,他们还在马路上浪荡。因夜班公交车已经停开了,林暗邀池禺到他家留宿。池禺想想那天在林暗家上洗手间忘了关门,被林暗妹妹撞了进来的尴尬,连忙摆手摇头,连说不好。林暗只好极不愿意地借了自己的老婆给他。池禺兴高采烈地一步跨上了摩托车,正欲与两位朋友说有命明天见。林暗一手拉着他心爱的本田125车尾架,说,小心点,你近来印堂发黑命在旦夕,路上别给女鬼勾了魂魄。
  你的这辆老古董不害我就好了,还要动用到女鬼吗?去你的,没事儿,随便找个笔筒快乐去。
  池禺,你也真要小心,我刚才说的死伤者统计,你听明白了吗?恐怕连驾驶日本产车辆的人也会遭殃的。花亮向林暗眨着眼睛说。
  林暗,你可听明白了,花亮在诅咒我俩。他对你的车下了咒,以后便别经过黄河大道了。池禺一边扭着油门,一边说。
  一会你便经过清河公墓了,你打算怎么样。我告诉你,这是我的老婆,你可别像上次一样逞英雄飞车追贼,害得我花多少心机才修理好。你发善心吧,池禺。老婆没了一根毛发,我都会肉痛到死的。
  不跟你们说了,去了。池禺放开离合,车便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着。
  出了市区,过了清河立交桥,两旁的路灯笔直地排开着。池禺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放飞着林暗的本田摩托车。风渐渐加大了,在这闷热的夏日,却像是迟来的饭菜。刮起了一些细沙,会迷眼,但池禺只沉浸在飞车的感觉中。忽然,一块物体在风中卷旋着,向池禺扑来。池禺加大油门,以为可以避过,但避不了。扑的一声,物体包着他的面孔。脸上顿时觉得颇为凉快,物体的质地像是粗布纤维。车辆蹦跳了十几米后,池禺才慌忙中凭感觉停稳了车。
  一俟停车,他立即扯开脸上的东西。头上一盏路灯,慢腾腾地洒下呕吐物一样的光彩。池禺细看,原来竟是一顶帽子,靛青色牛仔布编成。池禺看了看,记忆深处似乎有点熟悉。帽子很新,款色应该是女孩子用的。池禺一手想把它抛开,但想想又不舍得。留着吧,失主会很焦急的。喜欢想故事的池禺,脑海中马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的脸庞,一束轻爽的头发在帽檐下披泻下来。
  
  这样的一个女孩!池禺很有感慨地摇了摇头,是不可能再有的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没有我,她会更幸福的。
  池禺每每想到三年前那个与女朋友分手的晚上,他的心便很压抑,好像这将是他一生最深的耻辱、最大的失败。我配不上她的。他一直这样想。长久的愧疚,戴着镣铐一样的恋爱,让他只有觉得放手,对方才能快乐,自己才能轻松。
  他没有心情哼歌了。把帽子折叠起来放进了口袋里,他明知把帽子带回家,这两三年来故作洒脱的放荡日子,也会被击打得支离破碎的,可他仍是坚持。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死死地攫住他的思想,哪怕因此而死而亡而万劫不复,他也会义无反顾。
  很久没有涌起这样的情绪了。宁愿为了爱情,为了一时的冲动,而选择永远生活在一种忧郁的状态中,或选择用死亡来凝固活着的永恒。
  快速驰过的车辆曾在他身上交织过亮光,依然留不住。池禺看了看前面,清河公墓大门便在那里,池禺启动了摩托车,继续前进,他心中蓦然翻腾着许许多多的话语,很想找一个人来倾诉。如果陈年事在保安亭内,那便吵醒他!池禺想。
  刚想把车转向公墓保安亭,黄河大道两旁的路灯居然全熄灭了。怎么回事呢?池禺心里犯嘀咕了。只是初夏,用电高峰期还未到来,这么快便实行灯火管制、错峰用电了吗?不可能的吧,电力即使有不足,也得优先让路灯亮起来,因为这关系到交通安全与偷抢案件的发生。
  四周一片漆黑,黄河大道上奇怪地竟连车辆通过的声音也听不到,更莫谈灯光了。只有风在流动,发着霍霍的声音,仿佛在卷动着一块厚厚的帷幔。
  池禺已失去了找陈年事聊天的兴致了,只想安全地尽快回家。摩托车在路上像一个蛤蟆一样前进着,没走几米,车灯也灭了。靠,难为林暗把这辆老爷车当神一样来侍候。池禺不禁骂了起来。之呀一阵阴长的暗响,似乎前面一道门被打开了。池禺感觉自己像要钻进鲨鱼口中的猎物。我刚想死,地狱之门便向我洞开了吗?池禺已身不由己地随摩托车进入了大门。
  路上依然漆黑,但隐约可感觉到有不少物体在身旁擦身而过,池禺想起身上带着一个打火机的。于是一手控制着车头,一手在口袋里摸索打火机,找不到,不知掉到哪里了。池禺现在急需光亮,迷失了方向,也就迷失了自己,这是最不可忍受的,而且现在还面临着潜藏的凶险。
  前所未有的惊惶开始在池禺的脑中蔓延,直到整个儿把他摔在濒死的恐惧中。他已经没有能力控制着托车了,因为连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坐在车上前行。不远处一副比漆黑更黑、带蓝泛光的面孔,像一个路牌一样木立在他前进的方向。池禺仅余的意识让他伸出了手。他现在一定要停止前行,哪怕手抓着的真是一个鬼。
  越接近那副木无表情的面孔,池禺越感到头顶冰冷。这种冰冷像一支支锋利的钢针插进脑内。一刹那间,池禺怀疑他的头发都成了钢针了。他想起了口袋中的那顶帽子。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池禺迅速把帽子抽出、展开,戴在头上。有一种温暖油然而生,顿时让池禺清醒了许多。
  在拿帽子时,池禺才发觉打火机在同一口袋里。他急速地按着了打火机。一丁点黄豆一样的火光展现在他眼前。这便足够了。池禺高兴地说。
  纯粹是本能的反应,池禺马上把摩托车转了弯,往回走。心慌意乱的,池禺已完全失去了时间的记忆。嘎的一声,摩托车像是撞开了一道门,然后打火机里的气给燃尽了。
  眼前一片漆黑。然而飞快地,眼睛又亮了,池禺看见黄河大道的路灯,像骨牌效应一样自远而近地向他亮过来。
  活过来了。池禺冲口而出。
  看看自己所处的位置,正是清河公墓大门对出路段。原来自己根本没走远。池禺想。
  把帽子摘下来,重新叠好放进口袋里。气喘顺了,头也不冷了,池禺驾驶着摩托车继续回家的行程。
  寂静的公路上,车辆开得很快。池禺也想开快点,但刚受的惊吓让他觉得一切以安全为重。前面有一个公交车站点。池禺远远的已看见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那人安静地站着,不动,像是等人。
  渐渐看清了,这是一个女孩子,身上穿着的是婚纱,头纱在她乌黑的秀发衬托下熠熠生辉。池禺虽然觉得奇怪,但他拼命按捺住好奇心。他不想再招惹麻烦了。
  他不想招惹麻烦,可麻烦还是招惹他了。那个女孩子看见池禺快到跟前,猛然拉起裙裾,抢步冲在池禺前进的方向。池禺没有办法,只好急刹。干啥呀,投胎赶早,别吓着本老爷。半夜三更的穿成这个样子,嫁鬼去吗?
  是呀,我就嫁你这个短命鬼!
  疯言疯语,本老爷千秋万岁寿比南山,你才是个戴着画皮的孤魂女鬼!
  赐你千秋万岁后,与俺同葬。
  你谁呀,还赐?鬼王呀?废话少罗嗦,我现在、将来、过去也不会是你所选择的人,别呆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你怎么这么没自信?我看中了你,自然不怕为你而浪费时间。
  你认识我多久?女孩子太过浪漫是会负出沉重代价的。爱情不是一时冲动。
  我自出生以来,一直等的就是你,虽然我今晚才决定在此遇见你,并在一分钟前才与你开始说话,但这有什么所谓呢?除非你一直等的人也不是我,你也不愿意为我的幸福而配合。
  池禺从身上搜了一张名片,递给了面前的女孩子。
  女孩看也不看,有什么话直接说,我文盲,不认识字。
  我哑的,你爱看就看,不看扔了吧,反正是为了你好。
  女孩笑了,说,你终于为我好了,你开始爱上我了,好,我看,看你以后如何对我好。
  以后,你会一生感激我的。
  女孩看了看名片,一脸疑云,周运良?医生?你叫周运良?你是医生?我不喜欢姓周的,也不喜欢这样普通的名字。我们分手吧。
  池禺听了,差点要吐血。我不叫周运良,我叫池禺。
  女孩脸上又露出了快乐的神情,说,太好了,我家里有一个大鱼池,池里养了很多鱼。我最喜欢鱼了,明儿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你还是去看看那个叫周运良的人比较好,他才是能给你一生幸福的人。除了他,你找不到第二个对你更好的人了。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那我到哪里找他?顺便问问,他长得帅不帅,有没有才气,会不会体贴人,是不是选择后便只会对所选择的人忠心不二?
  关于他的人品,是没话说了,所有得过他好处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你想找他,可到竹露市人民医院。
  我,我,女孩脸上竟有赧色,你陪我去。如果他不好,我还是要你。
  你还是自己去吧,这样比较方便些,也可以与你父母一起去。
  为什么要与我父母一起去?
  周运良是竹露市有名的精神病医生,你找他是没有错的了。所以建议你与父母一起去,是为了确诊后,让你父母立即把你送到精神病院。
  你这条死鱼,我要宰了你,要宰你很多遍,你欺负我,我刚认识你,你便欺负我,以后还不知道你怎么折磨我。女孩说着,眼眶里竟滑出了泪水。
  池禺最怕女孩子流眼泪。女孩子流眼泪,好像错的便是他。你不是疯的,怎么会夜静更深穿着婚纱傻站着呢?
  今天,我想找一个人来结婚。傍晚,我开始站在这个车站里,原想第一个主动与我搭讪,并愿意让我坐上他的车的人,我便嫁他,可是你不知道,第一个人他额上有一个大疤,说话的声音又很大,我便放弃了;第二个与我搭讪的人,身材太短少,说话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最可气的是他一口烂牙;第三个与我搭讪的人,全身都肥,就是脸瘦,剪了一个三毛的发型,一身酒气,闻到都想呕……就这样,我越挑选,越出现奇形怪状的人。唉,咋找个人来嫁便这么困难呢?我一直挑选着,时间也过去了。无奈,只好决定,谁在今天最后一秒经过我面前的,不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猫是狗,我都会跟定他。
  很可惜,我让你失望了,我们分手吧。池禺微笑着说。
  其实,我也不挑剔的,只要早些时候出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我也会将就过去,但连这样的男人也要到最后一刻才出现,这世界的男人难道都是垃圾?
  这世界的男人都不是垃圾,都是一块块内藏着宝玉的石头,只是还没有女人愿意花时间去雕琢罢了,她们看一看,只看表面,便决定了一块石头最终只是一块石头。当岁月把宝玉磨出来后,曾经嫌弃过他的人,都会悔之不及。
  你内藏着一块宝玉吗?
  我只是一块石头。
  但你分明是一条鱼。
  我是一条石斑鱼。
  我喜欢吃石斑鱼,你介意我宰他,吃他吗?
  说你疯还不认?你继续在这里等你的如意郎君吧。我可没有心情跟你在这里浪费大好青春。
  你不要我了?
  我从来就没有要过你。
  你是说我由始至终都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难道不是吗?
  你不相信缘份?
  只有白痴才相信缘份。
  可是我相信,因此你也要相信。
  池禺觉得再跟眼前这个心智还未发育成熟的女人纠缠下去,过不了十分钟,她就会说他已经强奸了她,而她已经怀了他的种了。池禺重新启动了摩托车,正准备绝尘而去时,女孩突然伸手捏着车匙,熄了火,顺便把车匙抽了出来,放在池禺面前摇来晃去。池禺气得肺都炸了,就只差这一着未料到,便弄得自己如此张惶。
  给我?
  不给。
  别以为我不会打女人?
  你打吧,打者爱也,打即是爱,如果不爱的话,打也懒得懒打呢。
  池禺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谜团中了。他甚至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刚才那个比漆黑更黑带蓝泛光的东西变的。他现在没有另外的办法来对付对方了,只好选择妥协。
  你想我怎么样?
  我想坐你的车,到你住的地方。
  为什么?
  嫁给你。
  你不后悔吗?
  只要你不后悔。
  好,那你上车吧。
  女孩果然上了车,把锁匙递给了池禺。池禺一接到车匙后,马上一手把女孩撂下了车,开车走远了。
  回了家,池禺舒舒服服地伸展着身子,坐在阳台的转椅上,看着夜里的天空。天空依然交织着繁星点点,似一个十七岁女孩子脸上的暗疮。风像从地底里卷上来,透着阴凉,也像是刚撞开的那道黄河大道上的隐伏着的门里吹拂过来,藏着阴森。
  池禺拿出那顶牛仔帽子,看着它,感到一阵阵的暖意。他有一种预感,这顶帽子刚才确实救了他一命。如果没有这顶帽子,我是不是就此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不能再回到这里了?池禺想。
  这事情的确透着古怪。有机会还得再进去看看,特别是那副木无表情的蓝黑面孔,不管它是人是鬼,都要揪它出来。太吓人了。池禺接着又想,难道真如花亮所说的,只要与日本有关的东西经过那路段,都会出事故?
  管它呢,睡吧。池禺酒气上涌,开始昏昏欲睡了。把帽子留在转椅上,他一边走回房里,一边想着那个婚纱女孩给摔在地上时,一定是大喊大叫了。切,池禺脸上露出笑意,她疯的,恨嫁恨到疯了。怎么这世界上贼多爱情疯子。没有爱情,会死吗?男人没有女人,女人没有男人,这世界便立即毁灭了吗?没有了女人,男人也可以自行繁殖的,生命像小草一样,再困难,它也会找到突破口的。
  一靠床,池禺便倒下睡死了。睡了有一个小时左右,池禺翻了一个身,隐约听到阳台上的转椅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坐着摇晃。风真大。池禺嗫喁着说。
  摇动转椅的声音越来越大,声声入耳,池禺已经很难入睡了。经历了几件非教科书里所能找到答案的事情,池禺再不能心安理得,总担心安全受到威胁。他起了床,走出阳台,看见转椅没有摇,声音也听不到了。看看楼下,有两个猫子在蹲着,正准备做性爱前的歌唱游戏。
  池禺你像这样疑神疑鬼,一旦真到清河公墓工作,还能不给弄得疯疯癫癫吗?天气太热,池禺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倒在床上又睡去了。
  过了不久,池禺被一阵杯子落地的响音惊醒了,然后是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池禺睡意正浓,想起床看究竟,其实只是意识在起床,人还赖在床上。因为有了这样的迷糊,人是睡不稳的。只过了一会,他便觉得床前站着一个人,在看着他,有时还用手来捏着他的鼻孔。可待他睁开惺松的眼睛来看时,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像这样,我会死的!池禺嘟哝着。
  厅里的电视机开了,不过声音收得很少。池禺全醒了,一手拿起床头上放着的一条铁管子,赤脚轻步跨出房门。一探头,只有电视机在亮着,厅里空无一人。池禺百思不得其解,想,难道伯父回来看旧屋?正在此时,转椅又传出了声音,不过这次的声音是不规则的,上一次是很有规则的声音。
  池禺慢慢向阳台靠近,想如果那是小贼子的话,就一定要一铁管敲断他的腿。他娘的,也太贼胆包天了,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池禺看到了转椅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人,已露出脸来的月光洒在衣服上面,如铺了一层透明的细沙。
  那人哼起了梁静茹的《宁夏》,池禺便立着不动,入迷地听。哼完了,池禺还呆着。

  死鱼,我总是有办法来你家的。我说嫁你,你便跑不了。女孩俏皮地说。
  池禺使劲地摇了摇头,一个劲地骂自己鬼迷心窍,轻轻把铁管子放墙角处,问,你怎么能进我家里的?
  我有你家的门匙,我平时都放在门旁那块砖隙里的。女孩得意地说。
  我是问你如何找到我家?
  这有什么难,你粗鲁地把我拨地下后,我便上了另一辆摩托车尾随着你了。就算不是这样,以我的灵敏嗅觉,也是会嗅到你身上的味道的。你以为我柴情是那样好抛弃的吗?历来只有我抛弃人,没有人能抛弃得了我的。
  你叫柴情?你怎么不叫爱情?这个名字也太一般了。
  什么?你说我的名字一般?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的名字的。你,好,你,滚!
  这是谁的屋子?你是不速之客,我可以报警告你擅闯民居意图不轨。
  我爸姓吴,我当然不能跟他姓,我妈姓阙,我自然也不能跟她姓。我怎么能无情缺情呢?
  但你一定要叫情的吗?改另外的名字不成?比如吴钩、吴越,甚至吴蚣也是可以的。
  我就叫情,我生来便是为了情。我奶奶姓柴的,所以我宁愿跟她姓。
  你父母不反对?
  他们离婚了。
  离婚了就不能反对吗?
  你一定要句句顶撞我吗?找一次顺我的意思,好不好?
  池禺笑了,说,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顺你的意思?
  你爱我吗?
  我爱伟大领袖毛主席,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中华人民共和国。
  但就是不爱我,是吗?
  池禺听她的语气渐渐的软弱下去,神情也越来越忧郁,一时竟接受不了,问,你累了吗?
  我累了。我看你的屋这么大,能不能租一层给我。我给你钱?租金多少?你说。
  池禺想,反正房子太大,太寂寥,租一层出去,赚点钱帮补一下生计也好。便说,市场价,月租金三百,水费电费闭路电视费电话费上网费,按月计。
  行。柴情抽出了一叠钞票递给池禺,数数,先租半年。
  池禺这次看走眼了,原来人家是个千金小姐,一掷万金呢。面对塞在面前的钞票,池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本来只是说来玩玩,哪料人家出手阔绰,池禺便给乱了方寸。假的吧。池禺只好这样搪塞自己的尴尬。
  狗屁。本小姐会给假钞票?我要租三楼。
  三楼不行,我放了很多杂物。租一楼吧。
  我要骑在你头上,所以我要租三楼。你也不许改住一楼,那样我便踩不到你了。
  池禺现在最恨钱,是钱让眼前这个女人反客为主改守为攻,令自己变得像个窝囊废一样。池禺没有接她的钱,说,这屋子是我的,我不租了,你过门是客,爱睡哪里便哪里,睡去吧,别烦我了。
  三楼也有一张床,池禺有时也会到那里睡的。看着柴情走上了三楼,池禺心中一阵怅然。
  林暗打来电话的时候,池禺还赖在床上听歌。林暗关心的是他的车有没有损坏。池禺说差点因他的车而到阎罗王面前签到了。林暗便说你这小子就该早死,地球是不适合你玩的。接着花亮也打来电话,问他昨晚路上有没有出事?池禺感激地说,花亮,就你好人,懂得关心我,如果你是个女的,我就会娶了你。花亮哈哈大笑,说,肯定是昨晚出事了,不过听你还有一副好嗓子,这便足够了,人只要留着一副声音可以向上奉承向下呼喝、对友关心对爱留心,肉体存在与否实在是不必介怀的。池禺呸了一声,说,我看你就是一条浮头鱼,死剩一张嘴。花亮说,你才是死鱼。
  提到死鱼,池禺蓦然记起了柴情。他一骨碌爬起了床,急急冲上了三楼,厅里没人,阳台上也没有人,房门打开,池禺进去一看,也没人,只有一套婚纱铺在床上。到哪里了呢?池禺奇怪地自问。他叫她的名字,没有听到回答。那她究竟穿的什么走呀?总不会只是穿着一身内衣走吧。池禺想,这完全有可能的,这个发神经的女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做不出?
  池禺到二楼与一楼也找了一遍,最后确认柴情是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的屋了。他走出二楼阳台的时候,发觉自己晾着的一套衣裳不见了,一个晾衣架给弄弯了。池禺坐在转椅上,弯腰拾起转椅旁边的那顶牛仔帽子,帽子里藏了一丛茉莉花。昨晚一定是被柴情给拨到地下的了,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没礼貌?还摘损了我的茉莉花?池禺仔细端详着栏基处的茉莉花,却未发现被折损的部分。难道是她自己带来的?池禺有点惘然。
  初夏的早晨,看上去,一切都是新鲜的,连风也好像是刚制造出来的雪糕。楼下门铃响了,池禺从栏基处往下张了张,没看到人的身影,可门铃却还是不住的响。是谁呀?池禺问。没有人回答。铃还在响。
  肯定是柴情又在恶作剧了。不知遇什么衰运了,碰上了这样的一个女人!说傻不傻,说痴不痴。池禺一边走下楼,一边嘟哝。
  从门孔往外看,看不到人。柴情,你玩什么玩,累不累?池禺大声喊。
  依然听不到回答。
  懒得跟你玩,小孩子一样。池禺来气了。
  欲转身上楼的时候,门铃又响了,池禺一脚踢在门板上,嚷什么?进鬼门关还要这么急切!
  一手拉开了门,池禺看到了一个女子,条条散溢着茉莉花芳香的头发自然地垂着,直及胸部,双眉如黛,睛如秋水,身材窈窕,光采动人。好半天,池禺都没反应过来。李愁予。池禺几乎是震颤着喊出这个名字。
  是你愁予,你让我忧愁。面前的女子带着几分幽怨几分责怪几分疲惫。
  三年了,你到哪里了?我找你不着,你到哪里了?你不用因为避开我,而离开我的视线,你到哪里了?你到哪里了?
  我到哪里重要吗?只要你心里一直有我,我在哪里有什么所谓?
  是的,距离不会成为阻隔的。池禺自问他一直从未放开过她,你像颗小麦,虽然躲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里,但总在想方设法萌芽、成长,在我的胸腔长出一田麦穗。
  但你三年前,抛弃了我,让我像个被风吹落的蒲公英,不知何所依归?你不觉得残忍吗?
  是的,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觉得残忍,可惜我在此前,却一直认为是一种合适的办法,对你的幸福的必须手段。
  我的幸福是什么?是你所能单个猜想的吗?你不了解我,你仍然不懂我,你以为这样对我好,其实,这样只对你好,你认为自己付出了,你是伟大的,是吗?你太自私了。
  是的,是我自私了。我错了,但我从未觉得自己伟大。这是两败俱伤的后果。我知错的时候,你到哪里了呢?我再找不着你了。
  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幸福,你竟然不明白,你竟然不明白。难道我还不够好,还不能配得上你吗?
  是我配不上你。
  李愁予苦笑一声,说,我们以前好像就像现在一样,隔着一条门槛在谈恋爱,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始终进不了一个门。这是命。没有办法挽回的了。
  池禺听到对方说不可挽回时,心里一阵阵绞痛,肉像被一群狼一口一口地撕咬掉。他一直盼望着可以补救,但如今重遇昔日恋人了,得到的回答竟是没有办法挽回了。这比死更难受。
  为什么?我爱你。池禺看着李愁予的秀发,想起了往日趁她熟睡时,偷偷剪下她一束发丝的情形。那束发丝,在他们分手的那天,池禺塞回给了李愁予。
  现在说,已经迟了。难道你不觉得已经迟了吗?
  池禺听了前一句,再次绝望了,但后一句,让他觉得还有几成机会。不迟的,他说,好事多磨,幸福总是要经过一些挫折才显珍贵,否则便不懂得珍惜了。
  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浑浑噩噩,无处安栖。
  你到我这里住吧。
  你住二楼?李愁予侧着头问,嘴边流着潺潺溪水样的微笑,我要住一楼,每天看着你进出,把你托着,让你飞。我知道只有你飞起来,我才能学会飞。
  池禺开心地笑了。好,好,好。我们一起飞。他张开两手,碰得门板乱响。
  唉呀。李愁予惊叫一声。
  池禺看着李愁予的手从门缝里抽出来,深深地悔恨自己动作太大了。
  李愁予用右手抓着自己的左手腕,说,没事,门夹了,我去包扎一下。
  我陪你到医院。池禺紧张地说。
  什么大事,要到医院?李愁予说完,上了二楼,进了池禺的睡房,顺便关了门。
  没过多久,李愁予打开了门,笑盈盈地说,好了。
  好了?池禺问。他看见李愁予的左用腕处套着一个粉红色的护腕。
  记得吗?
  记得,这是四年前,我们打羽毛球时,你说有一款护腕很漂亮,希望下一次打羽毛球时能戴上,我立刻买给你的。
  你送给我的,我都留着。
  我想看你伤成怎么样?你怎么不让我看?
  如果你想看,你就得让我开怀地大笑七次。你抛弃了我后,我整整哭了七天,因此,你必须要哄我笑七次。我围绕着伤口放了七样东西,你每令我笑一次,便可解除一样物件。这公平吗?
  公平。我情愿一生让你开怀大笑。
  七次便足够了。
  失而复得的感受让池禺一扫这两天来郁闷的心情。他挽着李愁予的手,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妻。池禺自问他这二十多年失去的太多了,这一刻让他再次俘获前女友的心,让他倍具成功感。
  清爽的风把阳光从窗子外送进室内,池禺于是踩着光线跳舞。李愁予坐在沙发上高兴地看着他。她在哼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实》。池禺兴奋的心情降下来了,默默地坐在她的身边。
  我们不要再提过去了,一切从今天开始,只有明天,好吗?池禺把李愁予的护腕抽了出来,露出一层薄薄的纱布。
  你?李愁予迅速把左手缩回。
  我跳舞时,你开怀地大笑了。池禺狡黠地说。
  无赖。李愁予轻轻打了池禺一掌。
  池禺很夸张地躲,手碰到了一张纸。他拿起来看,原来是前夜他写的那张售卖灵魂广告。纵然现在他处于欢乐中,看到那个血红的成交时,心中仍是咯噔一响。
  李愁予抢过去,看了,叹了一声,说,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呢?多不吉利。你就不怕招祸吗?
  当时我正烦着,想写来玩玩。没事儿的。我烧了它。池禺伸手想把纸拿走。
  李愁予没有给池禺,说,现在不能烧了,烧了,便是你认可这宗交易了。
  那你是说我与鬼做的交易?不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多着呢。这成交两字不是你的笔迹,那么会是谁?
  那也不见得是鬼。
  只有鬼才会收购灵魂,因为它们要让没有灵魂的身体为他们办事。
  池禺笑了起来,看你说的多严肃,好像一大群鬼便蹲在我面前准备撕扯我的灵魂一样。拿来,我烧给我你看。如果我没了灵魂,你便可以任意奴役我了。
  李愁予的脸上一点也没有因为池禺的笑声而起任何的波澜,如果我真的要了你的灵魂,你会憎恨我吗?
  不会。求之不得。
  李愁予把纸慢慢地递给池禺。池禺把纸拿在手上,一边在搜寻打火机。打火机找到了,正是昨晚那一个,没有了汽的。池禺起身到厨房。李愁予拉住了他,不想池禺却趁势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不要烧,我不想要一个没有灵魂的池禺。如果一定要烧,那么也一定要让我开怀地笑七次后。李愁予郑重其事地说。
  池禺想,怎么女人就这么迷信,自个写点东西来玩,便牵涉到生生死死了。他抚摸着李愁予有点凉的肌肤,说,现在你是老板,你说什么,我都应承。
  李愁予从池禺手中又拿过了那张纸,仔细地叠好,藏在茶几内的抽屉。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动它,看了也当没看到。有时候,遇到麻烦的事,装作看不到,它便不会发生了。
  池禺完全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爱情中,李愁予说啥,他都会点头。此刻他不想再多思考工作与未来了,这些事太烦人了,想起,他便会懊丧。当初,便是因为想太多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才让他决绝地与李愁予分手的。爱情就是爱情,管它什么生活!池禺忖道。
  其实,我一直在你的身边,你知道吗?我住在两条街外的一处出租屋内。李愁予说。
  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因为你居然会售卖自己的灵魂。我可怜你,要让你振作。
  是呀,我是值得可怜的,可怜的世人。
  你这两天过得不太好,心一直慌乱。李愁予展开池禺的左掌说。
  你还会看掌相?前天中午,一个算命先生跟我看过相,他说我未来吉凶难定。我想,会不会是他影响了我的心情。
  你以前从不信怪力乱神,怎么会贸贸然因一个算命先生的话而受影响,肯定是接连遇到几宗离奇的事情,才让你对过去的信念产生怀疑。
  没错。这两天,我真遇到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弄得疑神疑鬼的。池禺于是把那些让他莫名其妙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李愁予。
  你应该是在遇到算命先生前惹上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你想一想,那天你干了一些什么事情。李愁予专注地看着池禺。
  前天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上午是在市内寻觅工作,中午时遇上了算命老头,以后便回家睡觉了。
  再想一想,譬如火,从你的掌相来看,掌纹是因火而有改变了的。
  哦,记起来了。是遇见过火。不过那只是一场小小的火。池禺如梦初醒般说,那天早晨,我经过环城北路时,看到花圃上的一些枯草被烛火燃着了。这些烛火肯定是在那里遇过灾害的人的家属点着,以对各路鬼神祭拜的。火并不大,不过正向一辆泊在旁边的保时捷窜去,于是我便赶上去,用脚踩熄了。当时车上有一个人在打瞌睡,被我的响声惊醒了。他走了出来,看了看花圃上的灰烬,向我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是这样了。你本不应该对这次火患进行干预的。上天不会无缘无故让无缘无故的事情发生。
  我做好事还是我的错。什么世道?如果天意是不可违的,那么那场小火患便不应该让我遇上,或我不能把之扑灭。池禺有点气愤地说。
  你气什么呢?我只是说说而已。李愁予摔开池禺的手说。
  池禺看李愁予不高兴了,当下慌了,说,都是我不好,说话重了。
  你不要用这种态度与我说话,我不高兴便会走了,以后你永远找不到我的。我这次来找你是为了开心,不要弄得我不快乐。
  池禺到阳台上拿回了那顶牛仔帽,递给李愁予,说,看,多美,喜欢吗?要不要?
  这帽子当然美,我自然喜欢,本来就是我的,还问我要不要,你傻不傻?李愁予把帽子内的茉莉花倒在茶几上,轻轻把帽子戴在头上。
  这帽子是你的?那是昨晚我在路上捡到的。当时我便想到了你,原来真是你遗下!池禺惊诧中带着惊喜。
  如果不是你拾到我的帽子,或许我便不会找你了。李愁予说完后,两眼温柔地看着池禺,仿佛心中千丝万缕的情思难以理顺。
  我记得以前你也有一顶差不多的帽子,这顶比较新,什么时候换的。
  没有换。它一直便是这样。时间是不会对这顶帽子起老化作用的。
  时间也不会对你起老化作用吗?
  不会。
  可是我会老。
  我原来一心想与你一起变老,但如今我会一直年轻。
  池禺沉默了。
  你刚才说的那个花圃是位于朝霞宾馆对面的吗?李愁予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放在一边。
  没错,你怎么知道。
  古代那里是竹露市的城门位置。
  那又怎么样?
  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
  天意。
  如果天意如此,我愿意接受,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池禺的心又乱了,李愁予好像知道了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他却只是海里的一个浮葫芦,没法看清方向,更没法把握方向。小予,你这三年到哪里了?
  你刚才不是说不要提过去,一切从今天开始的吗?昨天,我们结束了上半生;今天,我们开始下半生。我愿意与你一起走下半生的一段路。
  到终点。
  李愁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久前,池禺以为重新捉紧了李愁予,现在他知道眼前的李愁予已非昨日的李愁予了。三年,不太长,但也不短。昨天一过,上半生便告结束。池禺在心内叹了一口气,不能看着对方成长,记忆停顿,失去似乎是注定的。
  我煮点东西给你吃。李愁予站了起来。
  过了一会,池禺忍不住也走进了厨房。从后抱着李愁予,他说,我真不能承受错过了。如果你一定要离开的话,你本应不再出现。
  李愁予嗯了一声,把一个蛋铲到碟里。
  第二天的晚上,他们一起坐在阳台上,看着宁静夏天的夜空。夜空中一弯金黄的月儿,像一个鱼钩,垂在广袤的宇宙。鱼钩里挂的是什么饵,或根本钩便是一个饵,没有人太清楚,也不想清楚,因为所有人都以为钩子要钓的并不是自己。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小予。池禺说。

  我们都是鱼。
  那又怎么样?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共活于一个鱼池内不好吗?
  鱼池太少,容不下两条鱼。

  池禺说,不要说这个了,你不是希望开心吗?不要老是世界末日一样。我后天去见工,到清河公墓应聘保安员,到时穿一身迷彩服,好威风的。
  你真要去吗?我说,还是不去好。李愁予用手指掠了掠头发。
  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不然,我会饿死,也不能养你了。池禺笑着说。
  有你这句话,便不枉我重新找上你了。
  池禺趁李愁予不在意,掀开她的后衣领,把一掌揉碎了的茉莉花瓣,倾了进去。李愁予痒得不行,哈哈大笑,用手佯打池禺。池禺则捏紧李愁予衣衫的下摆,不让花瓣掉下来。李愁予伸出两手在后面搅。池禺一把抓着她的左手,解下了她手腕上那层薄薄的纱布,露出一圈圈黄色的手腕绳,绳子似很长,把手腕缠得紧紧的。腕绳在夜色中闪着亮光,仿佛一道刹那飘在眼前的溪流。

  池禺触碰着腕绳,说,很美。你那时候很喜欢戴的,还喜欢解下来,像个小孩子般用两手编一个又一个的图案。
  是的,那时是一段青春。李愁予微笑着,宛若正回忆起当时的点点趣事。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池禺吓了一跳,说,谁那么粗鲁地拍门?
  别管他。李愁予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他还在撞,他会把门撞坏的。
  没事的。只是声音。
  我下去看看。池禺一边说,一边离座下楼。
  打开门,看不到任何人。池禺以为是别家的小孩子恶作剧,于是走出了门,往外看。静寂的风徘徊在这个静寂的城郊。池禺看见有一个人停伫在一支路灯下,影子曲曲弯弯,仿佛灯光遭到了阻碍,以致光线改变。他想,会不会是这个人拍的门。于是,他问,找我吗?
  那个人转了一下身体,池禺看到他的正面了,顿时一个激凌,从头凉到脚板。
  池禺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张比漆黑更黑、带蓝泛光的面孔。现在,他又看到了。
  没错,我是找你。那人的声音阴森森的,从地底里钻出来一般。
  有话你便直接说。池禺的倔性又起了。
  你,你要早点来找我们。声音虽然从三十米外传过来,却像是从几个世纪前送出。
  找你干嘛?况且你住哪里?池禺走近了一步问。
  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们,哪里都是我的住处。
  池禺还想再追问,李愁予走在他身边,一声不响拉着他的手往回走。
  李愁予,李愁予,你忘了吗?那人拖长声音阴阳怪气地问。
  李愁予头也不回,一言不发地与池禺走回屋内。
  他认识你?池禺刚一坐下便问。
  李愁予没有回答。
  我昨晚看过这张面孔,那时,我以为自己进了鬼门关。这面孔真讨厌,真可怕。池禺说的时候,感觉那张面孔仍停在门外,听着他的一言一语。

  池禺,假如今夜,今夜,我希望抱着你一起睡。李愁予望着池禺,用渴求的眼神问,但是,我又怕你,你会受伤害。
  我不怕。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你。池禺说的时候,拥李愁予入怀,闻着她肌肤传来的冷香。
  嗯。李愁予也紧紧地抱着池禺,说,我觉得很冷。

  有你,我就有一切。池禺此刻的心情大大地得到满足,把刚才的惊慌忘得一干二净了。
  14日一大早,林暗打来电话,问池禺他的摩托车还好吗?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还给他。池禺便说,借你老婆两天用一下,便怕我碰花,有你这样的朋友吗?林暗说,你丫得意吧,有个女鬼想嫁你,又遇上了前女友,小心阳气不足。池禺问,你怎么知道的?林暗说,花亮告诉我了。池禺说,靠,那个花亮平时像个能保密的,原来却是个大花洒,到处射,早知如此,昨天不告诉他。林暗说,池禺,你这样说,便太不够朋友了,要吃领头羊的。
  池禺不想与林暗斗嘴了,现在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与李愁予伴在一起。他说,林暗,车今天不能还给你,我有事。还有,你老祖宗的电话簿里有那个号码20022545吗?
  林暗说,正查呢,你疑心生暗鬼,根本没的事吧。我查过那个晚上你家电话的通话纪录,根本没有那个号码的出现,只有一家遨游装饰公司的电话通话纪录。你确定那天你没有梦游吗?
  呸,你去死啦。我池禺无事找事,要劳你大人的驾?不跟你说了。今晚到清河公墓复试,说不定会给鬼魂整死,你真有良心,也很幸运,能听到我在世最后一天的声音。池禺看见李愁予向他走来了。
  哈哈,你死了好。你本来是不属于人类的。待会我会筹备帛金,明天送你最后一程。你就放心去吧。你父母如我父母,至于你留下的两个姑娘,我会为你善后,你便不用担心了。林暗打趣着说。
  当天,池禺开着摩托车,载着李愁予到处游玩兜风,快乐至极。池禺希望回一趟家,李愁予不愿意;池禺希望回一趟她的家,李愁予也不愿意;她说她只愿意两个人玩乐。傍晚,他们把在郊野里采摘到的马齿苋,洗净,与瘦肉一起煮了汤。吃饭的时候,李愁予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池禺狼吞虎咽,自己只是偶尔拈一两颗饭到唇边。
  接近晚上8点,池禺准备到清河公墓了。李愁予站了起来,说,池禺,你今天让我很高兴。你忘了一件事了。
  池禺整理了一下衣服,说,呀,对。然后,他把李愁予的手腕绳解开,露出的是一个大大的腕表,不过款式似乎很旧了。
  李愁予把腕表退了下来,递给池禺,说,你戴着,可能用得着。
  池禺看李愁予手腕上现出的是一只薄薄的木质手镯,表面透明光亮,可清晰看见纹理。再看那块表,竟然坏了的,时针分针秒针都停在12的位置。池禺奇怪地问,这个表不能用了?
  李愁予点了点头,说,你戴着吧。有用的。说完亲自为池禺戴在手腕上。
  池禺说,那我走了。你早点睡。
  李愁予一直看着池禺开着摩托车走远了,才关门睡觉。
  池禺虽然经过了那个晚上的惊吓,但他此人还是将信信疑的。只有让他两次证实与日本有关的东西经过清河公墓路段都发生同一事件,他才会相信此事的确实。他开着摩托车很快便走上黄河大道。过了不到十分钟,他便要转入清河公墓大门了,但一切平安。池禺想,果然是幻觉。什么地狱之门?没门。
  可当他从黄河大道转向公墓大门时,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一个老太婆,眼看便要撞上了,池禺不得不把摩托车努力偏向一边。摩托车跌在地上,池禺也跌在地上,小腿触到烟囱,咝一声,池禺连忙抽腿。他顾不得摩托车与自己的伤了,赶忙站了起来,看那位老婆婆有没有碰着或吓着。
  老婆婆向池禺张开口,空洞洞的,牙齿全丢了,感觉有点恐怖。池禺看她皱纹满布,皮肤枯黄,身体瘦削,似一只饿猫。从未看过这样丑陋的女人。池禺想。
  怎么样了,老婆婆,你没有给碰着吧。池禺走上前,伸手想扶她的肩膀。
  老婆婆伸出枯芦苇一样的手,挡开了池禺的手,说,不用你那么好心。你走开。
  池禺心下想,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好柴烧坏灶。
  老婆婆说,你们这些人都没安好心,掘我们的祖坟就算了,还把我们的尸体也偷走,你们注定不得好死的。
  池禺神经质地说,老婆婆,我没有呀。
  是你们。你们与几十年前那班鬼子一样,你们迟早会报应的!老婆婆指了一下池禺,然后转头指向了公墓。
  池禺看眼前这位老婆婆神情古怪,说话疯癫,想,会不会是她家的亲人死了,她受不了打击,所以发生记忆性错位,误以为是公墓害的?
  池禺问,老婆婆,你住那里,我送你回家吧。现在天太黑,你一个人走路也不方便。
  一个二个没安好心。去吧,里面有一个灵位等着写上你的名字!老婆婆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迈着八字步走了。
  池禺扶起了摩托车,左右看了看,只是镜子破了,嘘了一声,说,好在没多大问题,否则非要让林暗气上十天八天不可。经过保安亭时,看见陈年事在剪指甲。停下了车,问,陈队长,别来无恙。
  陈年事抬起头,说,我看你才有恙,怎么了,刚才没给那位老太婆吓着吧。
  你明知我给吓着了,怎么不走出来帮帮我?
  我怎么敢帮。这老太婆三天两日便突然出现,说的还是很恶毒的话,我受够了。
  她说的话都有根据?
  有个鬼根据!说别人偷尸掘祖坟,谁有这闲情去干这等事?
  说不定人家的祖坟内有黄金万两珠宝千斛呢?
  陈年事说,你别逞嘴了,快进去报到吧,迟了印象不好。
  池禺问,陈大哥,今晚考核的是什么内容,你参加吗?
  陈年事嘻嘻地笑着,我便不参加了,你们玩去吧。说到这里,招手让池禺贴耳过来,说,你得小心,公墓里怪事多,你一定要镇静、坚持,否则我们便成不了同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但是你那天跟我说公墓里的怪事,是那样的真切,难道是骗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好自为之。
  池禺把摩托车停在车棚内,径直走向了办公大楼。夜渐浓,不远处漆黑一片,那里是好几万块墓地。每一块墓地便是一双眼睛。好几万个灵魂的眼睛,排列整齐地看着你,即使想一下,都让人腿子发软。池禺的皮鞋踢在水泥道上,发出橐橐的声音,在公墓内悠长地响着。
  管理大楼在正门后60米的地方。为了预防特别日子,如清明、端午、重阳等死者家属集中前来祭拜的混乱,清河公墓还分设了三道门,不过这三道门,在平常日子里是关着的。到了清明节等节日期间,公墓的管理人员则会请求派出所增派警察来维持秩序。池禺走进了灯火通明的管理大楼二楼,发觉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他先到。他拿出手机,看了时间,才8点25分。
  池禺看见每一张办公桌上都放着一盆仙人掌,感觉不像纯粹为了美化环境,而是为了抵挡灵体的侵袭。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没敢到处走。旁边一间办公室的百叶窗有灯光渗出,三天前,池禺便是在里面与萧主任面谈的。池禺想萧主任一定在里面办公,于是有进去打个招呼的冲动。
  二楼并没有开放冷气,窗也关得很死,池禺浑身是汗,于是站了起来,要打开身后的窗子。刚打开了半只,一阵风钻进来,池禺只觉透心凉,舒服极了。
  关掉。池禺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冷冰冰地说出这两个字时,吓了一大跳。转过脸,原来是一个身材发福,面容肥肿难分的中年汉子。
  是你?池禺吃惊地问。
  你认识我?那人恼怒的神情并没有消减。
  三天前的一个上午,我扑熄了朝霞宾馆对面花圃上的火,你正好在旁边一辆保时捷里休息。池禺向那人解释。
  哦。记起了,是你呀。我还未谢你呢。对了,来这里为的什么?那人脸上顿时现出微笑,拍了拍池禺的肩膀。
  应聘保安员。
  原来这样。你不用再复核了,我决定聘用你。
  你?
  我是清河公墓的总经理,我有聘用人选的权力。小伙子,以后跟我出入,保准有你快乐的地方。那人把一张名片递给池禺,一脸开心,仿佛遇到了他失散已久的朋友。
  池禺看了看名片,显眼位置上写着:方有数。
  原来是方总。池禺说,我叫池禺。
  池禺,好好干。方有数又拍了拍池禺的肩膀。
  不过,我还是想参加今晚的复核,我不想别人说我水平不够,要通过走后门才能应聘成功。

  好。果然是年轻人,我喜欢。方有数说完后,走进了萧主任所在的办公室。
  过了不久,萧主任走出来,对池禺说,把窗子关了,如果闷,进来吧,这里开放了空调。
  池禺连忙关了窗子,也没有进办公室,倒是不敢,只是因为已陆续有人上楼了,自己不好意思贸然进办公室,显得自己特殊。他刚才坐过的座位已经让人坐了,只好找另一张椅子坐下。坐下便想,这么翳闷的天气为什么连窗子也不让开,存心害苦应聘者?
  有一个应聘者,把一支烟抛进嘴里,刚打着火机点燃了烟,重重地吸了一口。萧主任急急冲了出来,一口把他的烟从嘴里抽出,丢在地上,用鞋底踏灭了,吓得那人呆了一会。萧主任指了指墙壁上的禁止吸烟广告,然后狠狠地盯了那人一眼,转身走回办公室。
  池禺想,这个萧主任真是神出鬼没,让人怀疑他有先见之机。
  快到9点时,池禺数了数人数,连自己整10个了,全部都是与他差不多的年纪与身材。他问坐在旁边的一个人,你也不信这个的?那人说,怕就不来,我父亲以前是个仵作佬,专门给死人挖坑抬尸的。我自小便跟着他出入死人场所,什么鬼怪没见过?我叫代收,你呢?
  池禺看代收说话爽快,心中高兴,说,我池禺,因为失业太久,想找份工作来干干,便不管它是什么职业了,只要给我生存的足够费用。
  代收说,原来是这样呀,我也一样,父亲死了,母亲也不能劳动了,乡人认为我年纪轻轻,手脚笨重,不让我进土工队子承父业,况且如今竹露市实行严格的殡葬管理,死人一律火化,土工队也解散了,我只好来这里弄份工作,胜过无所事事。
  池禺正想问代收关于收尸的趣事,刚才打开过的窗子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然后窗子依呀一声,慢慢打开了。风卷了进来,众人的心头顿时感觉给冰住了。就在这一秒间,眼前的灯光全熄灭了,周围漆黑一团。
  有点古怪,似乎不是正常的停电。代收悄悄在池禺耳边说。
  何以见得?池禺隐隐也觉得事有蹊跷。
  阴风秽气。你有没有感觉鼻子里有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只有死人郁积在肺内的空气或死人墓穴里才会发出这种气体,这是怨气。两年前,我父亲在背一个上吊自尽的人下楼时,因为一时没有摒住呼吸,吸了一口死人喷出的气体,以后便染病了,一年后,便去世了。代收说话时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
  池禺在这种环境下,有点慌了,连忙问,那怎么办?
  谁知道?代收说,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股怨气尽快散开。
  池禺想,要让怨气尽快散开,唯有把窗子全部打开,于是他对代收说,不如我们去把所有窗子打开。
  代收制止了池禺的想法,说,不可,我看怨气就是因为窗子打开过,未关实,才致有机可乘进来的,如果把全部窗子打开,怨气会更顺利更多地聚集进来,那样,恐怕这里全部的人都会有意料不到的危险。
  池禺没料到自己只是开了开窗子,便给众人惹来灾祸,不由得不佩服方有数的先见之明。池禺转念一想,这应该不是方有数或萧主任的洞察先机,而很可能是一种出于经验的自我保护,这么说来,方有数与萧主任肯定经历过这种情况。
  池禺的眼睛慢慢适应骤然的黑暗后,可以看到一点点模糊的景物了。萧主任的办公室内也是漆黑一团,并无亮光从百叶窗内透出。池禺奇怪办公室里竟然毫无动静,照计在这样的情况下,领导应该出来抚慰一下应聘者的,可是方、萧连在办公室内向外说一句放心的话都没有。
  难道他们在里面已经遇到危险了?池禺脑海中突然涌出这样一个想法。
  借你的打火机用一用。池禺问那个刚才点烟的小伙子。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点火。代收拦住了池禺。
  如果确是灵体,它应该怕光。池禺对越来越强烈的气味,有窒息的感觉。
  火光会点燃气体内的可燃物质,进而刺激气体内的怨毒,引爆更厉害的报复。我父亲就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他为一个墓穴起骨殖时,有一个跟班点了一支烟来抽,没想墓穴散发出来的气体,立即聚集成形,向他扑来,好在我父亲情急下向它撒了一把土,它才受惊,钻回骨殖里。代收说,一般情况下,正如蛇出没的地方,总有可解蛇毒的东西一样,化解这样的秽气,也只有在它出现的地方附近寻找。
  可是,谁知道哪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池禺站了起来,因为他听到方、萧所在的办公室门前响着笃笃的声音,好像有谁在用指节有规律地敲着。池禺想,在这种死寂的情况下,不会有人去敲办公室门的,而敲门的,很可能便是一些灵体。池禺想起那张比漆黑更黑带蓝泛光的面孔。
  池禺因为对刚才方有数特别关照他,心存好感,于是大步向办公室走去。没走几步,便像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藤蔓垄里,且藤蔓像堵墙一样,向他挤压着。池禺每走一步都很费劲,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世界真有这样奇怪的事情发生。他伸出手四处挥动,企图把阻碍他前进的东西拨开,虽然他的手碰触到的是虚空,然他前行所遇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羁绊。
  一不小心,他的手碰到一张办公桌上的仙人掌,尖尖的刺扎进他的掌中,他不由嘘了一声。血顺着掌纹流出,池禺感觉到一大群东西向他靠近,有一条滑溜溜的舌头样物体在舔着他的血掌。池禺心头一阵恶心,很想呕。
  后面扑一声,有人打着了火机。光线微弱,却照亮了整个科室。池禺看见眼前的气体迅速集聚成形,一个个张牙舞爪,手指尖尖,办公室外敲门的正是那张带蓝泛光面孔。
  怎么办呀?池禺心急如焚。他没法看清后面的应聘者的神情,但从静静的声音想来,他们恐怕都呆住了。
  打火机掉在地上,火熄灭了,四周又一片漆黑。
  真的无计可施吗?池禺木在原地。
  便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然后整个科室的灯光全亮了。
  急匆匆地跑来一个人,原来是陈年事。池禺问,刚才停电时,你到哪了?
  陈年事笑笑,没有回答。走出了办公室的方有数与萧主任也面露笑容。
  池禺想,莫非这只是他们合谋的一出恶作剧,只是为了考核应聘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但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有预备的停电,那么我看到的鬼怪也是他们找人扮的吗?有那么逼真?
  萧主任拍了拍手,对各应聘者说,如果各位觉得这份工作,自己干不来,那么可以走了。
  众人此时全没作声。池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观察到自己观察到的东西。
  萧主任看没有人提出自动离走,于是说,既然各位对保安员这份工作这么有热情,好,那么请接受今晚的真正考核,谁受不了的,谁便被淘汰出局。
  陈年事拿出一份公墓地图,摊在一张办公桌上。萧主任走上前,叫众人围上来。池禺走得最前,他看见图上标明了公墓内细分的各个位置。管理大楼后100米是一幢五层楼高的骨灰楼,叫福寿宫。骨灰楼对出是一个大荷花池。荷花池位于道路的中间。从管理大楼到福寿宫的路两旁分布着一溜儿的墓穴,这个位置叫宁远区。从荷花池一直向前仍是路,墓穴都是位于路的右面,左面则是一个山头。山头的另一面,是一个大型游乐场,并有大型楼盘出售。沿路右面的墓区是依山坡而设,虽然不太陡,但在众多墓碑与柏树的映托下,则显得壮观森严,增加了坡度。沿路右面设了三个墓区,分别是宁和区、宁祥区、宁静区。在这些墓区内偶尔点缀着艺术雕塑,以调和墓区的肃穆。这列墓区后的另一面山坡,树林满布,似未被开发,或存心保护下来,以作为竹露市的绿化项目。池禺一面看,一面想像环境。
  方有数向萧主任点了点头,萧主任接着说,今晚的考核内容是全部应聘者在公墓内呆一晚,到明天早晨太阳出来后,留下来的如果刚好余下五个,那么全部录用,但不止五个的,那么就沿公墓内的道路跑一遍,跑得最快的五位录用,当然,倘若余下的人数中,是有吓晕的,那么这个不算数。
  池禺看见代收面露微笑,猜想代收一定为此而胸有成竹了。萧主任说,你们是十个人,那么你们每两人一组,分管一个墓葬区,如果明晨太阳出来后,谁不在自己负责站岗的一区,谁也会被淘汰。这个复评主要是考核各位的胆量,胆量太少不适宜在清河公墓内工作,因为公墓不想日后为员工的神智失常而负上经济责任。我现在分配一下小组成员和所要管的区域。池禺与代收负责福寿宫;伍金与万户负责宁远区;王家乡与白山水负责宁和区;刘阳河与魏都负责宁祥区;秦时月与蓝球负责宁静区。
  萧主任顿了顿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一定要有敬业精神,在这一晚内,各位所负责的墓区如有什么动静,都要亲身前去看个究竟,不能出现有外来人员破坏或偷盗的案件,如果发现所负责的墓区发生了偷盗案件,那么所负责该区的两位应聘者被淘汰。为了便于协调处理,方总为你们准备了每人一台对讲机。这样,小组两人如在分头行动时需要沟通,可用对讲机联络,其余墓区的小组成员也可听到,而决定是否进行帮助。
  说到这里,陈年事用一个篓子盛了十台对讲机来,每人分派了一台。萧主任说,你们就用1频道通话,不要选择其他的频道了。如果选择了其他的频道而导致发生问题时,被请求答话的人不及时回答,视情况而决定是否淘汰。一般情况下,如无特殊情况,当另外的组员请求帮助时,另外的组员应尽量前去帮助,因为工作的目的是为了不出意外维持秩序。因独善其身而不前去帮助的组员,也会被淘汰。总之,你们从现在起把自己当一个保安员来要求自己,便能通过这次考核了。祝福你们。
  方有数最后说,你们现在有人要退吗?
  池禺看了看众人,虽然表情有不同,但都站定不动,似乎对这份工作志在必得。
  方有数说,好,那么就这样决定吧。是了,可能你们还不太记得对方的姓名,那么就用A1、A2……来作代号方便些,福寿宫是A代号;宁远区是B代号;宁和区是C代号;宁祥区是D代号;宁静区是E代号;至于1与2的区分,两位组员自行决定。
  池禺看了看代收,然后一起走下楼去了。经过一些应聘者时,池禺发现他们的情绪并不高涨,显得惴惴不安。也难怪,这可是死人堆,活人怎么能不有点害怕呢?
  


凌扬:2005-9-1 13:39:00

  众人一出走管理大楼,迎面而来的便是无边的黑暗。池禺对代收说,刚才忘了向方总要一个强力电筒?
  代收笑着说,你往后看一下。
  池禺转头,看见整幢管理大楼已灯火熄灭,被漆黑的虎口吞噬了。
  一切如梦似幻,池禺想,好像是人为的考核,却包含着诡异的报复。
  他们连管理大楼的灯也迫不及待地关掉了,目的再明确不过,便是让应聘者增加心理恐慌,从而达到考核的效果,怎么还会为应聘者配备电筒呢?代收见池禺木着,想得入神,于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池禺脑海中突然涌出报复一词,不由便联想起刚才那个老太婆恶毒的诅咒。难道它们已开始行动了吗?那么,它们报复的究竟是我,还是清河公墓的管理者;是经过清河公墓门前的车主,抑或仅仅是与日本有关的车辆?如果它们真是存在的,那么它们进行这一切报复计划的原因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呢?
  代收把池禺拉出几步,说,别愣着了,与众人打个招呼吧,今天晚上可能要彼此帮忙。
  池禺这才看见众人站成一堆,还没有各自行动。靠,池禺大声说,这是个什么鬼天气,月亮也不出来凑凑热闹,大概是躲在后面手淫去了。
  众人听了,一阵热闹,说,在公墓上空手淫,会肾衰歇的。
  池禺也哈哈大笑,说,各位,既然知道了后果严重,待会无论如何也得忍一忍,不然真染病了,指望那一千几百元的月薪,别想换肾,而且现在我们还未是正式员工,不能作工伤处理。
  代收踢了踢池禺,小声说,这里阴气重,别乱说话。
  池禺与众人握了握手,说,现在我们虽然是竞争对手,但也是合作伙伴。在这儿,嗯,在这儿,我们更应守望相助,鬼鬼怪怪的事听得多,看得少,不足为道,最怕的是鼠窃狗偷,把生意做到死人的地方来。
  如果对方做的是皮肉生意,需不需要阁下帮忙?一人说。
  池禺听声音,知道他便是那个刚抽了一口烟便被萧主任警告的小伙子,他叫万户。池禺说,视情况吧,如果你不认为对方有奸尸的癖好,也愿意互相配合,便不必我们去观摩。
  你这小子真损!万户说。
  正在众人发出阵阵笑声时,一辆轿车射着刺目的灯光驶过来。车内的方总向众人招手,说,考核已开始,立刻行动!
  众人于是沿路向前走。墓区里本来晚上是亮着路灯的,现在是一个也不亮。池禺想,为了一次考核,如果真吸引了盗贼进来,而又指望这群乌合之众的力量,未免太过天真了。
  在福寿宫的门前,池禺与代收停下了。五月的天气异常闷热,即使是晚上,气温也只会降下一二度,但一站在福寿宫门前,池禺便忽地打了一个冷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池禺心里有点毛了,他问,代收,你有没有感觉冷?
  代收搓了搓手臂,说,我正想问你呢。
  池禺说,那么我们先别急着进去了,到荷花池那里坐坐。
  荷叶生鲜的味道,托着荷花芬芳的清香,在荷花池周围缭荡着。他们两个坐在荷花池的大理石砌堤上。池禺问,你说今晚会不会有事发生?
  代收说,感觉不妙,天愁地惨,阴气四聚。清河公墓位于两个山头之间,峡谷位置,是很好的灵魂栖息之地,可惜的是它面前是一条黄河大道。
  池禺好奇了,那又怎么样?有冲突吗?
  当然有,一个是黄河,一个是清河,两者怎么能相容?古传黄河一千年才得一次清,如今与清河交流,是相冲之局。交战的结果要么是黄河成清河,要么是清河成黄河,没有相安无事的可能。
  嗄,你还懂这些?土工队有风水大师?
  为死人服务的,自然会多听到一些风水方面的知识,这不出奇。
  你只是凭名字说风水,可能其内在因由与此无关。
  也有可能。
  池禺说,刚才管理大楼停电时,我看见一张比漆黑更黑带蓝泛光的面孔。
  真的?那可出事了。这是阴灵。通常是怨气积聚而成,并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受集体所托而显化。这种东西相当于集体的触角,向外探路,也具有杀伤性,可随时报复。
  这就是说,消灭了它,也不能解决问题,关键是化解它背后集体的怨气?
  正是这样。
  它会不会看上我们呢?
  很难说,任何阴碍它报复的人,它都会不惜一切地清除,而且这阴灵不会有太多思考能力,目的性很可强,只要你阻碍过它一次,它便视你为敌人。
  池禺的心莫名地撞了一下,说,我什么时候得罪过它呢?
  代收笑着说,看你平时嘻嘻哈哈,原来也知道害怕。放宽点吧,道听途说而已,反正我还未看过这东西,所以到此为止,我还不太相信。
  



凌扬:2005-9-2 22:29:00

  谁说我害怕,本老爷当年日闯三关夜夺八寨,死都不怕,会怕一些牛鬼蛇神?况且俺池禺走得稳站得正,未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有何可惧?池禺虽是这么说,毕竟当生命不由自己操控时,内心还是带着惶恐。明刀明枪的决斗,还可下决心豁出去;暗箭冷枪的偷袭,则很让人感觉处于不利位置,而生挫折沮丧。
  你呀,就是八宝全鸭,一味嘴硬。代收说,这样吧,你是A1,我是A2,看现在的情势,今晚决不会无惊无险到七点,不如先打个盹,养养精神,应付将要发生的事情。
  池禺也确实困了,便躺在砌堤上入寐。迷迷糊糊的时候,几滴水溅在他脸上,以为是下雨了,没有在意。接着又是几滴水掉在他脸上。池禺感到水滴过大,不像是雨点,便嘟哝着说,代收,别玩。代收没有回答,池禺便继续睡。忽然脸上一凉,一大片东西覆在他脸上,池禺顿时惊醒,可是四肢僵硬,身子动弹不得。那片东西越收越紧,弄得池禺呼吸越来越困难。
  池禺张口大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他明明让东西覆了整张脸,张开眼睛,却能看到那张阴魂不散的比漆黑更黑带蓝泛光的面孔,于眼前龇牙咧嘴。苦苦挣扎中的池禺,猛地用口一吸气,把脸上的东西吸了一小片进嘴里,然后用牙齿狠命地嚼,嚼烂了,呼吸便畅通了。池禺感觉四肢能活动,于是迅速伸手把罩在脸上的东西抓开。人坐起来,仔细看手中捏着的东西,却是一片荷叶。
  池禺看不到代收,便按着对讲机叫A2。代收说他方便去了,池禺的心方才有点踏实。他坐在砌堤上,仍为刚才那如幻似真的窒息感到后怕。风轻轻的吹着,翻过荷池,发出阵阵脆响。蝉儿伏在公墓的树木上,偶尔会有一两只凄厉地叫出一串声音,仿佛一个破沙盆碎裂在地上,然后又择别枝栖去。又是几滴水溅在池禺的脸上。池禺转头看荷池时,一块东西塞进了他嘴里,滑滑溜溜,是条金鱼。池鱼立即把它吐了出来。金鱼落在地上,弹跳着,过一会,不动了,池禺摁着手机,微弱的亮光映着垂死的金鱼,有一种凄凉。池禺正想把金鱼抓起,然后放回荷池,金鱼的肚子突然爆开了,窜出了一堆小金鱼。小金鱼一条条腾空而起,越过池禺的头顶落进荷池内。池禺看得目瞪口呆,如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是魔术所致。
  池禺想起了陈年事跟他说过年业行经荷池时的事,立即起身离开荷池五六米。荷叶在互相挤挨中,弹着痛苦的忘魂曲,高高擎起的荷花,则如一盏熄灭了的灯。池禺怀着警戒的心情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荷池,他怀疑荷池里藏着一群鬼。荷叶翻动的声音,慢慢变了,很快竟变成了一个婴孩的哭声。哭声是从荷池中央传来的。婴儿似乎哭得很伤心,可听不到亲人对他的抚慰。池禺尽管不想再受惊吓,但他不能对婴孩的哭声无动于衷。倘若荷池里真有一个婴孩,而却因为自己害怕而错过救援的时机,自己于心何安呢?代收还没回来,池禺于是藏好手机,把对讲机挂在皮带上,决定自己淌水进荷池里看看情况。
  他把裤管拉上了大腿,脱下了鞋袜,然后一步跨进了荷池里。荷池的水并太深,倒是淤泥较粘。池禺怀着忐忑的心情,分水拨荷前行。婴儿的哭声便在前面,一直在前面。池禺一直朝前走,但婴孩的哭也一直在前面。池禺觉得情况不妙了,欲回头,又不忍舍婴孩的啼哭而去。犹豫间,池禺忽觉眼前一亮,天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流泻着柔和的光华。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婴孩了。婴儿躺在一大片荷田旁边的一株柳树下。他走上前,轻轻地拍着婴儿,婴儿的哭声渐止,甜甜地睡去了。荷田很大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几条船儿在荷田中不断地穿梭着,一大群男男女女在一边嘻嘻闹闹,一边在辛勤地挖藕。那藕条很长很壮,带着淤泥的鲜腥,弥漫着丰收的喜悦。池禺向他们喊,谁的婴儿哭了也不管?船上有一个女子向池禺招手,说,婴儿哭,财富出。池禺顺着阡陌走,跳上了一条船。
  船上一个姑娘掰了一截藕,弯腰把藕放水里搓了搓,藕离开水面时,已是雪白干净的了,姑娘把藕递给池禺,说,吃吧,又脆又甜的。池禺看眼前的这位姑娘服饰虽过时,可清丽脱俗,难掩面上风流,两条光光的手臂,如藕一样修长。池禺有点懵了,他真没想到公墓荷池内居然藏着一个世外桃源。他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时,一个男子从田里站直了身子,把几条藕放进了船上,说,这里是清河村。清河村?池禺重复着。对呀,姑娘说,我们这里一直就叫清河村。池禺绞尽脑汁也没想起竹露市有一条村叫清河村。
  男人问,听说外面打仗,你是怎么进来的?池禺奇怪地问,打什么仗?中国很久没有打仗了。
  不是吧,听说日本鬼子在侵略中国。男人也满脸奇怪。
  池禺差点笑出来,但心里也一阵抽紧,他不知道他是走错了时空,还是遇上了患了长久心灵创伤的一个族群。
  姑娘看池禺不相信,说,是真的,日本人正在我们村修一条铁路,村里许多人都被驱赶去挖泥碎石,稍有不顺,便给杀死。正说到这里,荷田边窜出几个日本兵,一刺刀便向熟睡的婴儿刺去。呀,我的心肝!船上的姑娘惊叫一声。她还来不及跳下船,一颗子弹已进入了她的胸膛。池禺没想一片如歌静谧,竟然陡起变故,心中充满了愤怒。
  A2,A2,你在哪里?皮带上挂着的对讲机在呼叫。池禺梦中惊醒般,按着对讲机说,我在清河村内,呀,不,我在荷池内。池禺再看眼前的景物,已尽是漆黑,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没发生。池禺转身,往回走,可走了一会,他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
  


凌扬:2005-9-5 14:00:00

  他奶奶的,池禺忍不住骂了一句,小小的一个荷池,竟也像走八卦阵一样!
  池禺索性折了一张荷叶,覆在脸上,立定决心,不用眼睛,也不用思想去探路了,选定了一个方向,便径直朝前走。池禺想,面积只有七十余平方米的一个荷池,能成什么迷宫呢?只要选取一条直线往前走,哪能走不出?
  过了一会,池禺发觉不对劲,他感觉像有人在拖着他走,老在转圈。他掷掉荷叶,俯身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让发烫的神经冷静冷静。他仰头看了看天空,有一辆飞机正闪着衰微的灯光,在天的尽头行驶,飞向未知的宇宙。
  身旁的荷梗挺得更直,如尖刀林立。池禺看见了那张黑蓝泛光的面孔在狞笑。头突然像被谁努力往下按,池禺无法挣扎,两腿弯曲,整个人便趴在水里。池禺在水里憋了一分钟左右,脑子膨胀,往事历历,感觉死亡迅速接近。
  池禺再不能憋气了,劲一松,便开始努力地吃水。池禺真的不忿,他不想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他想到家中还有深爱着的李愁予。她,她会很伤心的。池禺想。
  正在这时,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池禺努力吸了几口气,辛苦得又要瘫下荷池。
  你这小子干嘛,平白无故的趴在水里,天热图凉快吗?是代收的声音。
  池禺语不成句地说,我在荷池迷路了,你带我出去吧。
  代收哈哈大笑,说,看来真的是懵了。
  池禺不知哪来的力量,喝道,背我出去,别罗嗦!
  代收也不答话了,挟着池禺三几步便跨出了荷池。池禺这才发觉自己竟在荷池边迷路。代收想把池禺放在砌堤上,池禺不愿意了。他勉强向外走出几米,这才倒在水泥路上。
  过了十几分钟,池禺才渐渐恢复体力。他坐了起来,问,代收你丫刚才方什么便呀,对着荷池解决不就可以了吗?走老远的地方,差点害死我了?
  代收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害死你了,我只是走开了两三分钟。
  两三分钟?怎么我觉得你离开了两三个世纪这么久。他娘的,这保安员的工作没法干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给整死。
  谁要整死你?
  鬼。
  我看你就鬼头鬼脑。
  不是骗你的。池禺于是把刚才的事向代收说了。
  代收沉吟了一会,说,我看,你现在不管做的什么工作,也不能逃脱被鬼害的惊恐了。这个阴灵认定了你,你只能面对,然后找出背后的因由,化解,你才能免受如此的苦难。
  我怕还未找到背后的因由,已经死了。池禺有气无力地说。
  完全有可能的。
  你代收说啥,我有我说,你应该驳斥我的观点。
  代收笑了起来,说,好好好,总之,今晚我是不会让你死的,要死也得一起死。
  池禺也笑了起来,那么我们得结拜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夜色越来越浓,黄河大道上的灯光无奈地探向漆黑的天空。

  B2,你在哪里?对讲机传出声音。
  B1,我刚才看见一个黑影在碑林闪了闪,所以赶了过去。
  B2,那么你现在找到了吗?
  B1,找不到,只怕是一条流浪狗。
  B2,要我来吗?
  B1,不用了,我现在回来了。
  这边刚停下了,那边又响了。
  D1,敲碑的那个人是谁,抓到了?
  D2,没发现有人。
  D1,但我们明明听到是敲碑的声音,不是人敲的,会是谁敲呢?
  D2,鬼敲的吧。
  D1,你丫别乱说,把鬼引出来,你也不会好过。
  D2,是有点奇怪。
  池禺忍不住按着对讲机,说,公墓里确是有鬼,你们准备好伟哥没有,人家采阳来的,疲疲沓沓,会死得很惨。
  A1?A2?池禺吧,你小子别得意,我已经把女鬼赶往福寿宫了。是D1的声音。
  池禺还想喊话时,一个声音响起了,别玩机,老老实实接受考核!不然立即淘汰!这是萧主任的声音。
  池禺没好气地说,这萧主任竟然在监听着我们的说话。
  代收说,你呀,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还是好好想想哪里得罪了亡灵,尽快找出破解之法,否则我真担心你过不了今晚。
  真衰,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改不了。对了,代收,你知道竹露市有一条叫清河村的村子吗?
  没听说过。
  竹露市外呢?
  去的地方少,也没听说过。
  我想这清河村肯定与欲置我于死地的阴灵有关系。清楚了清河村的事情,我便离破解被追杀的秘密不远了。
  E1,你有没有看到刚才亮着火光的地方。对讲机传来了呼叫。
  E2,看到了。我正在去看究竟。你站在原处,我需要你来的时候,你马上过来。
  E1,收到。
  过了约十分钟。池禺与代收都平心静气地听着宁静区方面的情况。
  E1,怎么了?
  E2,没事。可能是些磷火。走近了,却看不到火光了。
  E1,不过从我这地方看过去,火光还在亮着的,你确实看清楚了吗?
  E2,看清楚了。真的没发现火光。不信你来看看。
  池禺对代收说,看来宁静区也不宁静了。
  代收低沉地说,今晚,我想我们都得经历一场奇妙旅程。
  黑暗中突然钻出了一个人,冲在池禺与代收的身边,大声问,你们在干啥?
  池禺细看,却是萧主任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于是回答,我们在看护着福寿宫。

  进去。坐在这里看护个鬼呀?萧主任甩下一句话后,骑着自行车悄无声息地又走远了。
  池禺与代收只好站了起来,走向福寿宫的大门。福寿宫门前有一副对联:有福同享走进旧故乡;万寿无疆闯出新天地。横批是:欢迎入住。
  靠!池禺借着手机的光线看了对联后,骂道,什么狗屁对联,一点不讲究平仄。
  代收平静地说,我们进去吧,人家扫榻以待,欢迎我们入住呢。
  哈哈,恐怕我们的灵位都已写在里面了。池禺说完后,想起那个老太婆的话,心中不由一抖。
  

凌扬:2005-9-9 02:15:00

  福寿宫的门虚掩着,池禺轻轻一推,门便吱吱嘎嘎地慢慢打开。从里面忽悠悠刮出一阵阴冷的风,扑面而来,两人都感觉空气中灰尘过量,气也喘不过来。当风吹过后,池禺说,作怪了,福寿宫这几乎密封的地方,怎么会形成风呢?
  代收若有所思地说,风并不因为空气上下流动而形成的,据说人死后若不得安息,灵魂行走的时候,会如风一样前进。倘若是一个群体,那便像龙卷风一样霸道。
  那你是说,刚才的一阵风是灵魂在前进?
  我怎么知道呢?我看见它们了吗?你抹一下你的脸上,那是什么?
  池禺记得陈处事跟他说过骨灰撒面的事情,呸了一口,说,死人骨灰吧。
  你也有这种感觉?一般的灵魂是干净的,如今行走扬灰,不知是什么作怪呢?
  说那么多干嘛?进去吧,不然萧主任这个小鬼又来催促的了。池禺说完后,一步跨过了门槛,整个人便陷入了骨灰楼内的翳闷空气内。代收跟了上来,搭着他的肩膀。两人并排前进。
  骨灰楼有五层,每层又分三个阁,如第五层便分了清心阁、清风阁、清山阁。每一层高六米,一个阁能容下二千个骨灰盅。一座福寿宫便住了30000个亡灵,每个亡灵动一动,福寿宫都会倒掉。池禺与代收置身于这30000个亡灵的包围中,说不恐惧,连鬼也骗不了。
  池禺与代收都是第一次进入福寿宫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走。福寿宫外观像是一般的建筑物,内部结构则有点复杂,回廊左曲右绕,骨灰房见缝插针,很容易迷失。
  走到楼梯口,池禺说,萧主任只是让我们进来,并没有规定我们在那里站岗。
  那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还是每一层楼都得巡逻?代收问。
  在荷池里被那鬼东西摁得差点没命,随便坐下吧,聊聊天到天光,不错。
  我也希望这样。这里有两张椅子。
  池禺与代收便各自往椅子上坐下,殊知刚坐下不久,椅子便断了脚,把两人摔在地上。池禺骂道,什么椅子,偏这样禁不得坐,早为什么不摔,欺负俺池禺不是鬼。待会我成了鬼,把你们一个个都打入十八层地狱!
  代收嘘了一声,说,你细听,那是什么声音?
  池禺静听,二楼上有哎呀哎呀的呻吟声微弱地传来,让人毛骨悚然。
  代收说,我们去看看?
  池禺说,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两个人放轻脚步走上二楼,到了二楼,感觉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到了三楼,又感觉声音是从四楼传来的,及至到了五楼,却又感觉声音是从一楼传来的。池禺说,这呻吟声会走的?
  我们还追不追?
  不追。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如果它对我们是善意的,不会害我们,如果是恶意的,它自会来我们身边。我也懒得再爬楼梯了。
  代收打了一个响指,急促有力,在楼内激起了回声,说得没错,几万个灵位,如果我们注定是没命的,恐怕也走不出这小小的福寿宫。
  正说着,旁边的骨灰房内响着笃笃笃的声音。两人的心又提到喉咙上。
  池禺首先站了起来,一个箭步抢入房内。声音停止了。两人也屏息凝气。过了一会,声音又响。代收听风辨位,拉着池禺来到一格骨灰盅前。代收仰头看着发出声音的位置,池禺找了一条梯子来。把梯子扶在墙壁上,代收爬了上去。发出声音的位置在五米高的地方,所以一定要用梯子。声音仍时断时续,代收喝了一声。声音突然爆裂开来,连同一撮骨灰扬起。
  代收听得风声,已闭上了眼,身体竟便与梯子飞起来。在下面的池禺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四周一片漆黑,不知往那里躲。梯子刚好架在他的双肩上。代收叫了一声,奇怪,砸着谁了?
  池禺痛苦地说,砸个鬼呀。你这家伙掉下来也不通知,好让我做个准备。
  如果我知道自己会掉下来,我还爬上去做什么?你听到刚才什么声音了?
  池禺待代收从梯子上跳下,把梯子掷在楼板上,说,像是骨灰盅碎裂了,可是感觉不到掉下来。
  话未说完,一个碎裂的骨灰盅便砸向两人。两人赶忙闪避,闪好了,却又听不到落地的响声。池禺伸手想去拉代收,捉着了一个冰冷的东西,急忙放手。东西落在地上,乒一声,是瓷器粉碎。
  哎哟,瓷器粉碎的地方悠悠地跳起这么一声呻吟,吓得池禺与代收两人抱在一起,大叫娘亲。
  


凌扬:2005-9-25 18:23:00

  代收总算是过惯死人场面的人,过了仅几秒,便回复了镇定,问,我们伤到了你吗?
  池禺听代收说到你字,不禁打了一个激凌,慢慢才觉得力气的回归。他面前,一团漆黑,却感到一个东西从地上悠悠升起。
  你两个小鬼干吗?我在家里拄着拐杖散步,你们偏要来打扰!现在好了,家没了,另一条腿也摔没了,你们以后得一左一右搀扶着我。这是一把苍老而没有生气的声音,仿佛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储藏。
  池禺怯怯的问,你真的是一个鬼?
  你才是一个鬼!我只是搬进了死后老人院居住罢了。
  池禺不想与他争论什么叫死后老人院,继续问,你是病死的?
  废话,像我这等七老八十的人,不是病死,难道是吃饭噎死?
  我还以为是纵欲过度而死的呢。
  代收听了池禺的话,忍不住笑了,狠命擂了他一拳,说,你丫不说这个会死吗?
  嘿嘿,我也喜欢这小子,待会结果了你俩的性命,就不用像以前一样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了。
  池禺看这鬼有点意思,问,小弟池禺,还有旁边的代收,未请教老先生姓甚名谁?
  巴航,死了十几年了,刚刚才搬来这里居住,哎,想不到无缘无故丢失了两条腿。
  池禺奇怪了,死后的亡灵也会丢失腿?是殡仪馆的人太粗心了吧。
  不关殡仪馆的事。我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还是完好无损的,只是来了清河公墓没几天便没了一条腿,只好拄拐杖。
  你的拐杖是从哪里买的?池禺好奇地问。
  你小子为什么总是充满怀疑?巴航说,我家有钱,每年烧许多礼物给我, 我用不完,藏在屋子里,再过两年,我还准备开一间百货商店呢。唐太宗也曾在阴间借过一个平民的钱,没看《西游记》?
  池禺与代收忍不住笑了起来,以前一直都以为鬼是恐怖的,现在听这鬼说的话也就是人话,只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子而已,心中再不存惊怕了。
  代收问,清河公墓开业虽不久,但环境清幽,你总不能又染病,被切去一条腿吧。
  你不知道了,这里的女鬼实在厉害,每天晚上便哭哭闹闹,说我们占了她们的地方,要赶我们走。趁我们不防备,便钻进骨灰盅里,偷取我们的身体器官,四处撒在公墓内。一撮骨灰一条腿呀,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灰飞烟灭了。
  说到这里,池禺与代收听到房子里的骨灰盅,一齐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谁在起合着盅盖。声音充盈着耳朵,发出巨浪般的咆哮,让人喘不过气来。池禺与代收收两手摁耳,大惊失色。
  你们都停下来吧,巴航在漆黑中以缓慢而苍老的声音说,我相信这两个小子。既然鬼与鬼之间的事情不能由鬼解决,那就让人插手进来,你们认为如何?活在阴间也好,阳间也好,无非只是希望一个安全稳定、宁和幽静的环境,如果有人愿意为我们恢复原来的秩序,又何在乎他是人是鬼?
  过了一会,池禺听得房里的骨灰盅在跳,然后封着骨灰盅的玻璃被吱吱地拉开。池禺把代收拉紧在旁边。两人的心又再次提起,因为他们正感到一个个物体从墙壁上跳下来,密密麻麻,针插不进。池禺真担心自己每呼吸一次便把一个灵体吸进身体内。
  代收把嘴贴近池禺耳边,小声说,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房间里站了起码一两千人!而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摩肩接踵。
  我也察觉到了,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走,我们走不出;逃,我们逃不掉。肉放砧板上,听天由命吧。对了,你碰过这样的事情吗?有什么驱鬼的妙招,不妨说出来参详参详。
  你疯了,现在竟说这样的话!没有妙着了,听天由命,服从安排。
  靠,长这么大,现在才懂得什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思想像没思想,有手脚步像没手脚。
  说这么多干嘛,不如省点力气,觑准时机溜之大吉。
  溜?说得轻巧,这房间多大?顶多也就20多平方米,却塞了二千个鬼,鬼酱一样,哪有我们溜的空间,我现在甚至觉得一个个鬼随我的呼吸在我身体内进进出出。
  你还记得门口在哪里?
  刚才转了几个圈,昏头转向,还真不知道门口在哪个方向了。
  我也不清楚。我们现在是死定了,注定要成为巴航的左右拐棍。
  代收,你身上没带符咒呀之类的东西?不懂得念几句唵嘛呢叭咪吽?身上没带开了光的玉呀佛呀?不洒木灰烧符纸?
  晕,你以为我是江湖术士捉鬼道人吗?我只是个仵作的儿子,见过几条死尸而已。
  池禺越来越觉得身体被强烈地挤压着,快夹成一张纸。四周一片漆黑,但粘粘糊糊,仿佛一个蹩脚的厨师勾了一个厚厚的芡。再这样下去,真会死的。池禺想。巴航,你这死老鬼,你弄的什么呀,不是说相信我们,咋这样捣弄我们?
  没事的,小伙子,你们通过考核了。巴航的声音在池禺的左边响起。
  池禺奇怪了,问,你们考核我们什么呢?我没看到考卷,也没看到试官。
  一,你们能抵抗得了两千灵体的挤迫,说明你们的体能储备很好;二,你们能在两千灵体的包围中而没有吓晕,说明你们有胆量;三,我们的十个代表先后进入过你们的身体内,检测了你们的忠诚度,虽然不是满分,也是合格的。因此,通过。我们不会怪责你们擅闯我们的地头,不会让你们付出死亡的代价,我们还得拜托你们把纠缠我们的一群女鬼驱散。你认为这样合理吗?巴航说。
  代收问,你们能帮我们一些什么忙?
  没有。我们也是自顾不暇,无力分身。你们只能自求多福。
  这样的交易是强加的呀。我们并未擅闯,只是来保护,怎么就得我们为你们驱赶女鬼呢?这样说来,我们躲过了眼前这群鬼,又得招引另外一群鬼,横竖是恶鬼缠身,死路一条。池禺插口进来说。
  巴航咳了一下,周围的黑暗像一碗黑色芝麻糊一样涌向池禺与代收两人。池禺只觉得吸进肺内的是水,窒息,难受。他奶奶的,池禺大骂起来。一张口,一大撮粉尘一样的东西便封住了他的喉咙,失声了。
  我们答应!代收喘着气说。
  

  嘻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识时务者为鬼雄。巴航有点得意地说。
  池禺缓过气来,骂道,求人办事还这么霸道,看我什么时候把你们的鬼头一个个剁下来!
  池禺把故意鬼读成龟音,笑得代收大声咳着。
  巴航说,是不是还想试试濒死的滋味?说话老实点,这里有年轻的姑娘呢。她们看你不顺眼,会阉割了你们,或干脆吸尽你们的精阳,让你们未老先衰,生不如死。
  池禺说,长这么大,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外国的,本国的,都试过了,就是没有试过倩女幽魂。这里那位姑娘成全一下我呢?
  话一说完,池禺便觉得背脊上一阵麻痛,难受得啊地叫了一声。谁?池禺说,明人不作暗事,有本事光明正大的来,老爷跟你拼了。
  代收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说,少点动气呀。如果他们没恶意的,我们为什么不帮他们呢?
  宛湘,巴航说,你本该一手扭断他的鸡鸡的,打他一拳,这小子是不会学乖的。
  我以为,他还老实,就是嘴巴胡乱说罢了,罪不至此,现在放他一马,日后再犯,重罚不恕。声音是从池禺身后传来的。这是一把娇滴滴,很有女人味的声音,如初夏的晨露从草叶尖上滑落。
  啊,美女。池禺惊呼。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声音,就像是一阵微风翻起一缕稻香、一阵微雨摇下一地桂花、一阵鸽哨撂下一场战争。
  宛湘咯咯的笑着,说,巴爷爷,我爱上这个小子啦,怎么办呀?
  那就嫁给他吧,反正这家伙也说了,男人女人都已玩厌,喜欢刺激点,来个人鬼情未了。
  可是他会嫌弃我的,我见不得光,不够光明正大,力量又小,不能跟他拼。一拼我就输了。
  不要怕他。你跟他拼命,他就怕了。
  他没命了,便没了意思,还有什么好玩的呢?
  你还玩?正经点,找个男人嫁了算,别整天闭在家里思春。当年,你就是喜欢玩,以致一不小心进了鬼门。
  巴爷爷,不准你提这个。
  好。巴航说完,拍了拍掌。池禺听巴航拍掌的声音暗哑,传得不远,知道是一种暗号,或一种命令。接着,他感到身旁一股股气体在飘摇上升,然后玻璃在拉响,骨灰盅盖在起合。
  代收说,谢巴航了。
  池禺活动了一下身体,说,终于可以不用那么挤迫了,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这样不是很好吗?非得凑在一起,累不累?
  巴航说,宛湘,你走那么快干嘛,你来帮帮他们吧。他们还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驱赶那群女鬼的。
  池禺听得前方三米左右处,响起了一阵骨灰盅盖的起合,然后跳下了一个灵体。
  那是怎么一回事?那群女鬼为什么说你们占了她们的地方?代收问。
  宛湘,你比我知道的多,你说给他们听。巴航说。
  嗯,其实,我也知道得不太多,那天,有一个女鬼钻进我的家,要偷取我的小蛮腰,我趁她不提防,把她绊倒了,她便哭,说自己为什么那么命苦,男人没了,头没了,尸骨也不能保存了,好好的正栖息的地方,又给人铲平了,失去了几十年居住的村宅。我便说,这些情况,我也不清楚,与我们无关,你们要寻仇,可以找那些破坏了你们村落的人类,而不是把仇恨发泄在我们的身上。她说,这个我也明白,我们迟早要找那些人报仇的,但当务之急,是让你们不得安宁,早点报梦给家人,把你们迁出,然后这座公墓便得结业了,这样,又是我们的地方了。
  这样看来,清河公墓应该是在一块旧墓地上建起的。代收若有所思地说。
  宛湘继续说着,我想,她也是可怜的人,于是便问,那么谁是你们的仇人?她便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已经在报复了。我问,你们会不会连累好人?她说,只要我们的男人回来,否则一切手段都得用上。我问,如果你愿意我们帮忙的话,我愿意联络这里新进来的住户,为你们寻回公道。她摇了摇头,说,你是个好心人,我不烦你了,不过你们一定得走,因为这是我们的地方。她说完后,便钻出了我的家。
  原来是鬼打鬼,就如狗咬狗骨一样……池禺话未说完,肩膀上挨了一拳。池禺故意呀的叫了一声,其实并不太痛。
  宛湘,你平时在家里干什么的?我看这里住户稠密,你晚上不出去喝喝酒,跳跳舞,蒲蒲吧,约约会?池禺继续问。
  宛湘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以后你便到我家里住吧?
  对呀,池禺,你以后入赘到宛湘家。她家占地800平方米的三层别墅洋房,面对300米宽的无敌江景,市值超过9千万。巴航说。
  9千万?冥通银行印发的吧?池禺说。
  当然是冥通银行了,难道是中国人民银行?宛湘的声音总是带是嗔笑。
  一旁的代收并没有加入他们的话题,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问,巴航,那么你的那条腿是怎么丢失的?
  大概一个月前,巴航说,我在家打瞌睡,突然脚一疼,立即醒来,已发觉一条腿捏在一个女鬼的手上了。我便让她把腿还给我。她说,你们走吧,不然将灰飞无形,现在是小惩大戒,告诉你,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不得入内,入者必苦。我说,我可是花了钱进来的,而且你应该去找外面那些独霸一方的大富翁,而不是我等住在集中营的穷鬼。她便说,我们有我们的计划。说完,拿着我的腿钻走了。
  是不是这里丢失身体器官的住户,每一个都是遇到与你差不多的情形?代收问。
  我们开业主委员会例会时,他们讲述的情况都大同小异。巴航说。
  你是业主委员会的主席?池禺想不到阴间也有业主委员会。
  承蒙大家的推举,我刚开始为期五年的任期。巴航说。
  


凌扬:2005-10-2 15:40:00

  浓浓的夜色像淤泥一样凝固在空气中,诡异的世界埋藏着深深的诱惑与恐惧。池禺已无心在这间房子里久待了,他捏了捏代收的手掌,示意离开。代收轻轻地应了一声,表示会意。
  池禺说,两位,不好意思,我们得走了,你们拜托的事情,我们会尽心尽力地去办的,至于能否成功,那却不全是人力之所能为。
  池禺在心里想,虽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但身而为人,总是对鬼存在畏惧的,而且现在面对的是一群来历不明有计划有预谋的女鬼,我与代收两人去挑战她们,只能是白白送去小命两条。人家可是有着合理的理由来报复的,我与代收又有什么资格介入阴间的仇杀,并作调解人或维和部队呢?
  宛湘冷笑一声,说,看你这样模糊的态度,你其实是不想帮我们的。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走出这座房间,便可以安全了?大错!你们两人身上散发着一阵浓烈的腐肉香,这正是那群女鬼已向你们撒上了死亡的记号。特别是你池禺,我已看见你的肌肉长出了蛆虫,正一片片腐烂着从身上掉下来。你在踏足清河公墓之前,已被那群女鬼视为必死之人了。所以你们帮助我们,其实也就是帮助你们自己。与我们合作,你们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不出三个月,你们两人都得死于非命,直至骨肉化于尘埃,也无人知晓。
  宛湘的这一番话完全击碎了池禺心存的侥幸,他只觉得两膝有点软,想倒。池禺说,可是湘大小姐,我们连那群女鬼为什么样要害我们都不清楚,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那么聪明,你一定会查到原因的。巴航拍了拍池禺的肩膀说,年轻人,要对自己有信心,别气馁,我代表清河公墓福寿宫三万住户谢你了。
  既然你说到这份上,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拼着小命全力行动了。不过我有一条件,你们得把宛湘借我们用一用。池禺说。
  啪的一声,代收啊地叫了一下,说,这是池禺说的话,你为什么打我?
  你们两个是一起来的,打你便是打他。宛湘说。
  放心吧,宛湘,你别多心,我不是说那回事。不过你硬往那回事上想,我也不能阻止的。代收是一个好孩子,从未交过女朋友,现在还是一个童子之身……池禺说得兴高采烈时,一双手已把他的颈掐紧了。这双手是如此的温热热、汗津津,根本就是人的手!池禺大惊失色,我靠!刚说了两字,手松开了。
  池禺说,代收,你现在也这么不好脾气了?说两句便掐脖子,是不是因为美女在前,害羞了?
  你收说,谁让你说那么多废话。
  好吧,那我不说了,今儿个晚上也不开口说出一个字。
  说出一个字,你就死吗?
  是。

  宛湘与巴航哈哈大笑,池禺也醒悟了,一脚跺向代收脚背上,说,想不到呢,果然是有美女的地方,呆子变才子,才子变呆子。
  代收说,我没你那本事,听声音便知道是美女。
  那你是怀疑宛湘不是美女了?
  一团漆黑,张眼如瞎眼,我看不到。
  你们吵什么?宛湘说,我很丑的,你们找另外的帮手吧。
  宛湘,你便帮他们一下吧,有他们,你不会那么闷,而且你还负有驱赶那群女鬼的职责,不能推托。巴航说。
  可是他们老不正经,连我这么丑的一个女鬼也不怕,还时常拿来作笑料。
  巴航说,如果你也算丑,清河公墓没有美的了。你得一边帮他们的忙,尽快查清那群女鬼的来历,一边监视着他们,如果他们敢泄露半点这里的风声,你便杀了他们。
  巴爷爷,你把我卖给了他们。
  不,我只是把你借给他们用一用。
  哼。
  代收问巴航,你那骨灰盅破了,骨灰洒了一地,怎么办?
  没事的,明天负责打扫这里的人,自会收拾干净。
  会不会对你造成伤害?你一条腿没了,一条腿摔断了,现在又被我们弄得家破灰飞的。
  果然是一个好孩子,放心,鬼的能耐很大。骨殖只是阳间在世时的形体,在阴间注重的只是灵魂,所以有形体没形体都无关大碍。用不了腿走路,飘起来就可以了。骨灰的完整,只有对宛湘这样的姑娘才有用。
  池禺问,但是我们看不见宛湘?
  想看我呀,嘻嘻,这要有缘份的。宛湘微笑着说。
  巴航说,你们出去吧,祝你们好运,同时让我们清静一下。
  池禺摸索着先走出了房间。一出房间,腰间的对讲机便吵起来。
  B1,你到哪了?我又看见碑林里的那个黑影了。好像是个女的,走得很快,会飞一样。
  D1,宁祥区几处地方传来敲碑的声音,你听到了吗?用的是像是石头,又像只是一双手掌。
  C2,我看到一个人提着头颅从我的头顶飞过,吓死我了,我顶不顺了,你快来,不然,我宁愿撤了。我不想死在清河公墓内!
  池禺拿起对讲机,问,各位,要A区支持吗?
  没有人应答。池禺看了看旁边身影模糊的代收,说,既然人家不要我们去帮忙,先守着福寿宫,通过了考核才算。
  代收说,这也好,我们守株待兔,兔不出现,我们起码还能倚着一棵树来乘凉打瞌睡。
  池禺左右晃着头,仍然看不到宛湘,只好对着一团漆黑的空气咨询,宛湘,你说呢?
  我听你们的。巴爷爷也说了,我只是来帮忙与监视,并不是来领导或指挥。
  哎呀哎呀,突然,一串串高低错落的呻吟从三楼传来,池禺与代收仔细倾听着。
  不好了,宛湘说,又有住户遭到那群女鬼的袭击,我们得去看看。
  池禺走了两步,觉得身不由己,仿佛有几只手把他推上了围栏,他看看下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这可是福寿宫的五楼,摔下去,即使不死,也得残废,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呢?池禺拼命挣扎着。他抱着身边的一条柱子,但几只冷森森的手掌在轮流掰他的手指。池禺感到力气失去得太快。
  代收,帮我!池禺大叫。
  帮不了。我也快掉下去了。代收喘着气说。
  池禺听得自己的手指骨发着啪啪的声音。湿冷的水分,让他再抱不紧柱子,呀,池禺惊叫一声,被推出了楼外。整个人悬空,急速下坠。池禺张着眼,看见空中一张比漆黑更黑、带蓝泛光的面孔向他展出幸福的微笑。
  池禺伸出手,把手伸得很长,骨节在爆响,捉到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空气。
  

凌扬:2005-10-6 01:32:00

  那副面孔展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阴冷,从上而下地向池禺压过来。
  就像是寒冷的冬天,有人用一条湿冷的毛巾捂在脸上,池禺感觉异常难爱,气也喘不过来,脸庞憋得红一块紫一块。难道我便这样死于清河公墓?池禺想,我真的应该听父亲的话,回家耕田也好,跟姐夫工作也好,总胜于现在这样即将告别这个世界。
  池禺伸手在空中乱挥,企图抓着一条救命稻草,阻止急剧下坠的速度,但是抓不到。无助中,脚踝处却仿佛被人抓着了,成为了别人的救命稻草,池禺说,是哪个家伙把我作降落伞,还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池禺,我们相识一场,现在虽然我拉了你的腿,过一会,摔在地上时,我便成为你的人肉垫了。代收在池禺身下说。
  池禺这才清楚代收在他的下方,不由大为感慨,说,拉我腿的原来是为我做一张弹簧床,给我毛巾的原来是为我盖裹尸布,这个世界,我看不懂!
  看不懂的何止是你,还有我!我呀,看了那么多的死人面孔,到头来连自己的死人面孔也将看不到了,这不更悲哀?
  好哥们,我们共赴黄泉,十八年后又是一对大唐双龙。
  你们两个小鬼死到临头了,还这么聒噪。来,捉着我的手。宛湘在池禺头顶说。
  我看不到你的手。池禺说。

  伸出你的手。宛湘的语气很急速。
  池禺把手举高了,碰着了一双柔软但冰冷的手。有了着力点,池禺身子一摆,向骨灰楼飞去。两手捉着围栏,池禺这才喘过一口气来。两腿一蹬,蹬不到,脚下还吊着一个人。
  代收,你如果能保住性命的,以后一定要向你的儿子说,你曾经抓着一个人的脚踝在清河公墓的福寿宫上荡秋千。
  荡你个头,我刚才敲在墙壁上,现在恐怕是脑震荡了。
  池禺只觉脚下一松,身体即时轻了,可马上意识到可能是代收支持不住掉下去了,大喊,代收,你回来!
  我在这里呢。代收一边说,一边抓着池禺的手,把他拉了上来。
  池禺躺在过道上,说,宛湘看上你小子了,明明你在下,却让你先上来。
  正说到这里,那张带蓝泛光的面孔又气势汹汹地扑来。池禺惊叫一声,一拳向面孔砸去,哪料那面孔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两排牙齿森森如剑。池禺倒抽一口凉气。眼看整个拳头一定被面孔咬了去,一束头发状的东西在面孔上狠狠扫过。面孔随之消失。
  宛湘,你的秀发很美。池禺说。
  少罗嗦。为了你们,我得罪了阴灵,以后麻烦更大了。我问你们,是谁招惹了它?
  池禺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第一次看到它时,是在黄河大道。
  池禺还想继续说下去,哎呀哎呀……的呻吟声又响起了,声音仿佛在身边。
  这里应该是三楼。代收说。
  我们进去看看。池禺站了起来。
  池、代与宛湘快进入发出呻吟声的房间时,下面的楼层又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传来。池禺说,代收,你与宛湘照料这里,我到下面的楼层看看。
  宛湘说,你刚刚才死里逃生,现在又一个人去冒险,我帮不了你那么多。
  对,池禺,你不要那么性急,我们三个今天晚上谁也不能离开谁。代收也劝说。
  A区A区,我是B1,有一条黑影出现在福寿宫二楼过道,小心。B1在用对讲机呼叫池禺与代收。
  收到。池禺回答。
  怎么办?代收问池禺,不如我们先搞定那条黑影?
  你听,代收,这房间的声音叫得多凄厉,别争了,快与宛湘进去,把那些女鬼赶走!我没事的,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池禺点了点头,说,我们两兄弟,生死捆绑,祸福一途,有什么危险不能闯过?
  宛湘说,这也好,有事你便喊,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照顾得来。
  那好。池禺一边走一边对代收说,我们对讲机联络。
  如果没什么事的,马上回来。代收的语气里包含着一种浓浓的友情。
  池禺摸黑找着了楼梯,到了二楼。四周漆黑的空气像液体一样流动,人走在过道上倒像是踩着沟渠前行了。真是污水横流,方显坑渠本色。池禺想。
  池禺仔细留意着过道上的响动,可是一点声色也没有。呻吟声也消失不闻了。荷叶的气味随风在福寿宫中出入,池禺感到了一丝生气。
  眼前幻觉一般,有浅蓝的光掠过,池禺心头一震,站定了,想了想,摸着墙壁,转入了旁边的一个房间。
  走了两步,脚下碰到一件物体,发出叮当的响声,池禺差点扑在地上。站定了,闻到了一股香油味,池禺想,这里一定有用于供奉神鬼的灯盏,何不点着灯芯,引来亮光。摸了摸身子,没带火机。
  俯身拾起那个物体,圆圆的,有点凉,敲了敲,声音很清脆。这个东西不会是骨灰盅吧。池禺想,随手又把它丢在角落里。
  快把我的尿壶拾回来,你这小鬼!一把苍沉的声音,陡地从池禺前方升起,吓得池禺整个人筛了几筛,语不成句。
  我,我还以为是刚铎国王的头盔。池禺此刻居然想到了《魔戒》。
  你小子过来,躺下,张开口,刚才你的冲撞,弄得我把尿都逼回去了,现在我要把尿放进你的口里。
  阁下贵姓?池禺想溜了,饮尿的事有失尊严呀。
  我是你老爸!你老爸姓什么?
  你老爸一定是姓廖的。池禺恨不得立即转身,一步走出房间,可对方的气息分明喷在自己脸上,自己怎么斗得过这个老鬼呢?
  我问你老爸姓什么?你答我老爸姓廖,那么你也是姓廖的。
  池禺感觉这个东西在移动脚步了。立即转头,可对方一手把他揪住,说,想逃?有那么容易?
  池禺到了这境地,只能全力顽抗,用腿向后蹬,蹬过正着,对方呀地狂叫一声。
  这一声惨叫,出自本真,并不是装腔拿捏的,池禺顿时反应过来,接着一拳打在对方的肚子上。对方也向池禺一掌扫来,池禺躲避不及,打在脸上,啪一下,清脆利落。
  你是谁?装神弄鬼?池禺喝道。
  我本就是一个鬼。对方又回复初时的声调。
  鬼的声音,我刚才听过来了,飘忽不定的,你的呢?沉实稳重,就是人的声音。是不是想来偷东西?
  小子,让你猜对了,我不是鬼,我是一个贼,是来偷鬼魂的。
  


凌扬:2005-10-7 19:00:00

  池禺想,从来只有偷花生偷萝卜的,没听说偷鬼魂的。于是奇怪地问,偷了鬼魂卖给谁?万一猛鬼缠身,怎么办?
  卖给谁你不用管,反正我有门路。
  那么,一个鬼魂值多少钱?十个鬼魂一起捆绑式销售,是否贵一点?
  哈哈,你小子问得这么详细干嘛?想与我合作,还是企图抢我的生意?告诉你,这要看货板如何,同时也要看买家喜欢的是什么类型,比如买家喜欢的是漂亮的女鬼,那么一个女鬼起码也得值十万八万人民币。如果是老弱病残,送人家也不稀罕,这是赔本生意。弄不好,还真给缠上了,一头半月便呜呼哀哉。所以干我们这一行是很冒险的,也很凭运气。
  你不觉得干这事很阴鸷,很伤天害理吗?人家死后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却偷取了他们的灵魂,然后像贩卖非洲黑奴一样贩卖给别人。你赚的是昧心钱,又能享受多少天呢?万一你死后,人家也偷了你的鬼魂,卖给别人,你就一点怨气也没有?
  所以说你不懂,你以为我真的是偷?我只是打救。并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能投胎的,有一部分人死后只能在阳间流离浪荡,他们有的是因为自杀,有的是因为意外死亡的,它们将被拒于鬼门关外,也有的是舍不得亲人朋友、记念着金钱事业,以致错失了进鬼门关的时间,成为孤魂野鬼。它们苦于这种不安定的生活,会产生把自己卖出去的想法,以获得一个固定栖身的场所,同时为了摆脱自己杂乱而痛苦的思想,于是听命于一个人的指挥,不作他想。
  说的那么伟大!鬼魂不是寄存于骨灰盅内的吗?还需在外游荡?而且什么鬼会产生把自己卖出去的想法,都是你说的,谁来证明?
  骨灰盅存放的是骨灰,不是灵魂。有一部分灵魂是进不了骨灰盅的,因为骨灰盅内充斥着阴气,对于阳寿未尽或认为自己阳寿未尽的鬼魂,会形成一种压抑,所以它们宁愿徘徊于阴阳相隔的灰色地带。晚上,它们会附在骨灰盅上,呼出哀叹,集聚成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只有我们济灵世家的人才能分辨出来,否则如你等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到什么,只能道听途说罢了。
  这些鬼魂给卖出去后,对买家来说有什么用途?池禺问。
  粗壮的男性鬼魂用来镇守家宅或作随身保镖,漂亮的女性鬼魂则用来进入他们的绮梦。
  万一买家死了呢?它们怎么办?
  它们会随买家而去。买家投胎,它们也投胎;买家在外游荡,它们也跟着游荡,总之,它们已经是属于买家的财产了。
  它们虽有这样的诉求,但不能证明这种诉求的结果便对它们有利?你认为这种结果对它们有利吗?它们除了把自己卖出去,没有其它更好的方法,让自己在死后活得更加安稳?
  不好意思,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商人。哪里有需求,哪里便有买卖。至于结果如何,我只考虑我自己的。货物的结果如何,我管不了那么多。过一个甲子年,在外的鬼魂便可进入骨灰盅内栖息,但60年太久了,一些鬼魂连一夜两夜的孤苦也受不了。
  你用什么方法偷鬼魂,买家又是谁?池禺说不出心中是奇怪,还是愤怒。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池禺的问题了,小子,你知道的东西也够多了,这个却不能告诉你。今天晚上,我得收集十个鬼魂,正欠一个。
  你想怎么样?池禺问。
  那一个鬼魂便是你。
  池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小步。他想,刚才还与他谈得好好的,有问有答,原来他是存了心不让自己活着,才把不少事情告诉自己。池禺说,我还正想把你缉拿归案,查出哪一个是幕后黑手。
  咱们济灵世家会受谁的指使?荒谬!知道你命不长,顺便告诉你,济灵四大世家:阴、阳、风、雨,听过没有?
  一派胡言!眼前这个人说的话,对于池禺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但闻所未闻的事,并不代表不存在,因此池禺心内半信半疑。
  我今天晚上是为什么而来的?池禺问自己,为的是应聘保安员呀!保安员的职责是什么?那便是维持秩序,确保一方平安。对方明明是来偷东西的,不管它偷的是看得见的物质如金银,还是看不见的东西如鬼魂,归结起来都是偷。偷东西应该被制止,否则这社会便乱套了。池禺想到这里,大喝一声,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让我动手!
  有本事你便出手吧。对方的语气显得很不屑。
  池禺自始至终看不到对方的脸,从声音听来,对方的年纪要比他大20岁左右。池禺便恃着初生牛犊,首先向对方挥出一拳。对方向左一闪,同时出腿向池禺扫来。池禺听得脚下风声,后退了一步。哪料对方乘其不备,猛然向池禺抛出一袋东西。池禺一手接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轻轻的,冷冷的,有凹凸感。袋子慢慢地现出部分蓝光,池禺细看,竟是一个个蜷缩着的鬼魂!几个幽灵蓦地站了起来,隔着袋子,向池禺伸出尖尖长长的手指。池禺哪看过这样的阵势,啊的一声,把袋子抛回给对方,转身便跑出了房间。
  池禺在过道上咚咚咚地走着,全然忘记了用对讲机召唤代收或其他的人来帮忙。他心里真的是很害怕,以前坚守的无鬼神理论,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连根拔除了。失去了固有的思想,就像失去了家。池禺觉得很彷徨很不安全,想翻过围栏跳下去。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两腿发软,跌倒了。回头看看,一团漆黑,但可听到脚步逼近的声音。声音渐行渐近,池禺看到了那一个装着鬼魂的袋子了。他的心跳动得很快厉害,就像要从他的胸腔冲出来一样。池禺想说话,可根本说不了,舌头动也不能动,一切像一个噩梦一样。我将是这个小偷今晚要收集的第十个鬼魂……池禺混乱、恐惧的思绪中,就只有这一句最清晰了。
  

凌扬:2005-10-9 18:04:00

  嘿嘿嘿,那人冷笑着向池禺走来,袋子里的鬼魂张牙舞爪蠢蠢欲动。池禺用焦急的思想拼命扭动着僵直的身体,他还想与林暗、花开等人一起喝啤酒摸女人屁股,还想与李愁予一起厮磨以后的日子,他不想在还有力量的时候放弃最后的努力。他翻了一个身,身体便滚了起来。原来他正处于楼道口。他一直向一楼滚下去。在楼梯转角处,池禺撞到了墙壁,没有再滚动了。
  滚,我能滚得多远?池禺想。他张开眼,正对着与漆黑的夜色一样漆黑的墙壁。他的手在墙壁处摸索着,划着圆圈,企图能掰动几块砖,好让自己钻出这死亡之地。
  对方的冷笑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池禺就像一只被绑在屠场上的羊。小子,你走不了啦,跟我走一趟,何苦做人呢?做鬼挺好的,不愁穿不愁吃。对方的话带有诱惑性。
  池禺再看墙壁,奇怪的事出现了。墙壁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门,门内空空如也,透着月白的光。这便是空门?池禺惊讶地想。遁入空门,便是遁入这个空门?
  再不能想太多了,池禺连爬带滚往门里钻,他只想逃避后面的危险,而来不及想像前面的是否也是凶险。池禺的头部一伸入门内,身体瞬间也滑了进去。回头时,没有门,也没有墙壁,只有一大片的荷田,沐浴在月色中,舞动着风的影子。
  太神奇了,我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了。池禺站了起来。他记起在清河公墓的荷花池内,曾来过这块地方,但那时的人呢?
  走在阡陌中,池禺感觉到一种出奇的静。这种静隐隐然藏着不祥的预兆。
  走出了荷田,顺着小径,爬上了一个小山坡,不远处传来阵阵枪声与痛苦的嚎哭。池禺伏在地上,看着发出声音的方向。那里有一株大树,一大群人聚集着,像是在开会。
  池禺尽量隐蔽着向大树靠近。大树周围是一大片长得比较高的黄茅草,大概是秋季了,长长的叶子已开始衰枯。爬到离大树五十余米处,池禺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几十名村民被一群日本兵押着,跪着或坐在地上。这样的情景决不是开会,而是屠杀。池禺看了看大树,这是一株很古老的樟树,清鲜的樟脑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有一个人在树上挂着东西,池禺仔细看着,但看得不太真切,不知挂的是什么。那个人挂了好一会,也没有把东西挂得稳。旁边有一个人粗鲁地抢过了绳子,把那个东西,狠命地向池禺所在的方向掷来,骂道,笨手笨脚,要不老子一枪毙了你!
  那东西在池禺面前滚动着,滚得跟前,池禺捧着看了看,吓得差点晕了过去。这竟然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人头上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认准了目标,以待日后算账。
  池禺急忙把人头抛在一边,全身大汗淋漓。再往前爬了十余米,伏在草丛中,再看时,清楚点了,树上吊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头,血还一滴一滴往下掉。
  月亮很清,天空万里无云。月光照在地上,像照在一面镜子上。池禺心跳加速,更感孤独无助。
  村民被一个一个拉成一排,跪在地上,然后又一个一个村民被拉成一排,站在跪在地上的村民身后,手上都拿着大刀,被更后面拿着上了刺刀的枪的日本兵威吓着,再向外一围还有一群拿着上了膛的枪的日本兵监视着。池禺明白过来了,这是日本兵在勒迫着村民杀村民。
  日本兵在叽叽呱呱地喝令手拿大刀的村民动手了。一个手拿大刀的枪民给刺刀捅了,发出痛苦的惨叫。其余手拿大刀的村民有的向跪在地上的村民斩去,有的则向自己的身体斩去。大树周围顿时一片痛哭啼啼。不到三分钟,跪着的未死的村民也给狞笑着的日本兵给杀死了。然后手拿大刀的未死的村民给卸去了大刀,被捆绑着跪在地上,换上另一批村民来手拿大刀。
  池禺从没看见这么残忍的事情。而杀人的人却似乎在享受杀人的快乐。
  日本兵在编排好村民后,又喝令手拿大刀的村民动手了。喝令再三,手拿大刀的村民都没有动手。拿刺刀的日本兵便往前刺去。有一个村民反抗了,一转身,大刀往前狂砍,一个鬼子的头便骨碌碌地掉了下来。其余的村民看有人带了头,也纷纷进行反抗。但枪声四起,反抗声很快沉寂了。
  死了的村民的头被一个个挂在大树上,人头在绳子的穿套下或长或短地从树上垂落,不仅整个地方,整个时代也充满在悲愤与恐怖之中。
  难道这一切都无能回力,只能任人宰割?池禺的眼睛像要流出血了。不要活在这个时代里,不要活在这个时代里。池禺低声地沉吟。
  不。池禺旁边有一个人坚决地作出了回答。池禺吓了一跳,这才留意到有人已爬在身边了。这人三十来岁,是个很壮的男人。
  那人说,这个时代虽然凄苦,但也只有靠我们才能走出另一个时代。逃避了这个时代的责任,那么下一个时代也不会是好的前景。
  池禺惊讶于此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池禺说,假如有人能把这个时代的人带到另一个时代呢?你忍心那么多人死在这个时代吗?难道他们都该死吗?他们只是一群淳朴的村民,他们与政治与战争毫不相关的。
  不,他们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便是政治与战争的一部分。那人说。
  他们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不,他们的命是注定了的,改变命的方法是自己争取的运。国运亨昌,有赖民运蓬勃。
  你选择了?
  我选择了。那人说完后,霍地说了起来,向外冲了出去。未至大树,他便给子弹打中了,跌倒在地。
  池禺心中一阵伤感。这个人宁愿为了所处的时代而牺牲,他的生命对于这个时代可能并不算什么,但他的生命对得起这个时代了。既然这个时代的关键词是反抗与死亡,那么就让下一个时代的人在反抗与死亡中查找上一个时代的踪迹。
  池禺不清楚这样轻易地把生命付出,是值得还是不值得,但他知道在慷慨赴死的人看来,是完全值得的。死亡也不过是一种反抗的工具与手段罢了。
  树下的村民给全部杀死了。池禺发觉这些死去的村民,全部都是男的。女人们被驱赶在大树右面几十米的地方。
  一个日本兵往树上叽叽呱呱地叫,大概是喝令树上的人下来。过了一会,从树上跳下了两个男人,日本兵又玩起他们的村民杀村民的把戏。他们给了一个村民一把大刀,让他斩杀另一个。手拿大刀的村民在再三催促下,回头给了那个正嚷着的鬼子一刀,然后抛下刀,与另一个村民往池禺的方向跑来。
  子弹追逐着他们的脚步,有的便在池禺的头顶飞过。一个村民给扫倒在地了,另一个则仍在飞奔。池禺这时真希望空门再现,能让他迅速走出这个空间。
  


凌扬:2005-10-13 14:02:00

  那人快走至池禺身边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池禺以为对方给子弹打中了,立即爬出草丛,把他扶起往后奔跑。那人说,我没事,你是谁?池禺借着月色看这人的面孔,原来是曾在荷田见过的那个男人。
  池禺说,是你?
  那人问,你认识我?
  见过。
  可惜我记不起你。
  池禺。
  何风吹。
  两人自报家门后,继续发脚狂奔,日本兵在后叫嚷着,子弹乱飞。何风吹突然把池禺拉在地上,两人压着黄茅草匍匐前进。何风吹一边爬行,一边用手试探,并用眼睛四处辨认。爬了十余米,何风吹示意池禺向右爬。爬了七八米,何风吹向一块比较秃的泥地拍去。泥地迅速陷落,露出一个黑深深的洞。池禺看了看何风吹,率先爬了进去。何风吹殿后。池禺一钻进了洞,便扶不稳,骨碌碌地往下滑。池禺想,这应该是下坡了。
  这一路滚下去,池禺昏头转向的,同时心中充满疑虑,不知会否在出口处,等来日本兵的子弹。到停止了下滑态势时,池禺便坐下了,想让发晕的脑袋镇定一下,哪料何风吹却没有停止惯性,把他的身体又转动了。过了一会,身体骤然凌空,砰的一声,池禺跌落在一块荷田里,溅起水花夹杂着泥浆。
  池禺与何风吹一进入荷田内,马上悄悄前行几十米,躲在荷叶下。很快,日本兵追来了,沿着田基走了几趟,胡乱往荷田内扫射了一会,便嚷嚷着走开了。待日本兵的声音走远了,池禺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何风吹也伸直了腰,展了展腿脚,打了一个呵欠。
  正在他们以为危险已过时,一把声音在他们五十米外响起。池禺吓了一大跳,这分明是日语,他没想到这些日本兵这么狡猾,会留下人来监视动静。池禺与何风吹马上涉水躲避。可走了一会,没发觉日本兵赶来,便停下来看情况。远远的看见一个日本兵提着裤子从荷田中站起,想来刚才的声音可能是这家伙便秘塞住了屁眼,所以在骂娘。
  他妈的,干掉他!何风吹愤恨地说。
  他们只是日皇的工具。池禺说。
  管不了那么多,眼见着就是他们害死了我们全村的男人!清河村没希望了,要消失了!
  池禺想起大樟树下吊着的一个个人头,也不由得义愤填膺,说,好,干掉这萝卜头。在心内,池禺想,反正在另一个时代,杀人不用偿命。
  两人迅速向那日本兵接近。那日本兵好不容易走上了田基,还骂骂咧咧的,可能是责怪同伴没有等他便走了。池禺趁这家伙思绪混乱,一块淤泥迎面向他掷去。日本兵猝不及防,何风吹已欺近他身前,抢过了他手中的长枪,顺手一枪托把他打倒在地。日本兵张口想喊,池禺一块泥浆塞进他的嘴巴里,然后把他扯到荷田里,死死地按着他的头。
  池禺与何风吹搞定了日本兵后,爬上了荷田内的一条小船。夜未央,月色皎洁,晚风轻拂,荷香扑鼻,可惜血淋淋的画面总在两人的脑海中翻涌。
  你妻子与孩子怎么了?池禺明知这个问题,会引起对方的伤心,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
  孩子没了。妻子中了枪,子弹虽取出来,但气息奄奄,正躺在家里,恐怕也挨不了多久。何风吹脸上的肌肉一块块纠结着,看得出是强忍着悲痛。
  你姓池?你不是我们村的人。清河村的男人都姓何。何风吹说。
  我不是清河村人,只是迷路误走进来的。以前也没听说过清河村的名字?
  清河村这么有名的村子也没听说过?清河村的莲藕、莲子、荷花、荷叶在本地区是数一数二的特产!
  一方水土一方人,可惜如此美丽风物,都教日本兵糟蹋了。
  我恨死了他们。他们要经我们村子筑一条铁路,以便把资源掠夺回日本。于是他们每天逼迫着清河村的男人去干苦力。今天铁路修好了,他们便要把我们全部杀掉,说我们以后会为中国军队卖力。他奶奶的,我们身为中国人,当然要为中国军队卖力。
  你们就那么老实为他们修路?
  我们当然不情愿,也想弄些隐患,但关键的工作,就算上螺丝也轮不到我们干,只好把愤怒埋藏于心底。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我只想把挂在树上的人头解下来,然后存放在一块隐蔽安全的地方。
  那你希望什么时候动手?
  过一会儿。
  我帮你。
  好。
  你不问我是哪里人,为什么迷路进来?
  这重要吗?你是一个好人,我看得出。
  两人在小船上休息了一两个小时后,悄悄走出了荷田,爬上了山坡。他们蛇行着下坡,向樟树接近。
  樟树的四周一片寂静,樟香轻托着血腥味,在空中一缕缕飘荡。一个个人头从树上吊下来,诡异非常,风一送,人头便急速地旋转,仿如马上要复生一样。
  池禺向樟树旁掷了几块石头,试探虚实,。没有动静,大概日本兵以为村子的男人都死光了,所以心安理得地把女人们押走了。
  两人走近樟树,樟树下的无头尸体也被搬得一干二净了。何风吹自言自语地说,希望他们能得到妥善的保存。
  如果不能保存又怎么样?池禺问。
  那么,女人们死后就不能安息。女人需要男人的保护。这是规矩。清河村的规矩。
  什么样的规矩?
  清河村的夫妇,如有一方死了,另一方也必须选择死。下葬时,妻子在下,丈夫在上,同处一穴。这样,家族也能安宁。
  有没有夫妇一方死了,另一方却不愿意陪葬,逃跑了的?
  逃跑了的,会被村人逮住后,拉回村内,就地处斩,头颅抛进洗魂祠,身体与伴侣同葬一穴,即使不被村人逮住,也会自此神经失常疯言疯言。
  池禺咬了咬嘴唇,在心里想,妈的,什么规矩?简直就是咒语!看了看何风吹,池禺问,万一你妻子挨不住了?
  我会在她死后自杀。
  池禺不敢再问下去了,于是爬上了树,对何风吹说,你在树下接人头,我在树上解绳子。
  何风吹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点。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池禺才把人头全部解下来。
  还差一个。何风吹说。
  没有了,池禺说,你在下面仔细看,还有没有?
  没有。
  池禺想起他捧过的那个人头,于是说,有一个人头在黄茅草丛中,你找一找。
  是,记起来了,是何夕的人头,那时鬼子嫌我的手脚慢,抢过去,抛往外面的。何风吹说完,走到黄茅草丛里找人头了。
  池禺欲顺着枝干爬下树时,感觉不对劲,往上望了望,看见有一个人头还吊在头顶。池禺想,明明全部解下去了,何风吹也说没有了,怎么还有的呢?他又往上爬,接近人头时,池禺仔细看了面孔,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差点失去重心跌落树下。这人头竟然是何风吹的!
  




凌扬:2005-10-17 02:19:00

  找到了!何风吹在树下高喊着。
  池禺想,我也找到了!再看人头时,却没有了。
  莫非是我的幻觉?池禺有点犯糊涂。
  下了树,池禺走近何风吹,拉着他的手,感觉热热的,不像是死了的人。
  何风吹问,怎么了?
  我刚才看见你的人头也挂在树上。
  真的?哦,是的,我也是要死的人。
  但一转眼又不见了。
  清河村的规矩是有难同当一个也不能落下,所以你看到我的人头一点不奇怪。
  怎么能不奇怪!你既然未死,人头哪会挂在树上呢?
  我的人头已与他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了。
  不明白。
  清河村规矩第一条:凡清河村人因外部力量致身首分离,对受害人善后的清河村人,身首也得分离。
  池禺觉得腿有点软,暗自庆幸自己不是清河村人,否则也得身首异处了。想了想,问,这样推断下去,岂不只要一个清河村的人身首分离,除非有人不对受害人进行善后,否则一条村的人也会身首分离全部死光?
  正是这样。
  但是你刚才说,逮住一些因伴侣死亡而逃跑的村人,也要处斩的?
  对这些不守规矩的人,清河村的长老会设坛唤起亡灵来善后。
  清河村人会召唤亡灵?什么亡灵?
  建立清河村的一对夫妇。也就是我们的老祖宗。
  他们还活在你们的周围?虽然只是灵魂,你们不害怕吗?
  不害怕。他们是我们村的创立者,也是我们村的保护神。
  但现在你们村看来要不复存在了?
  老祖宗早预见到今天了。清河村规矩最后一条:清河村将存在528年又125天,之后将湮没无闻。528年又125天后,便是三天后。那一天之后,清河村将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就像以前许许多多的村落一样消失,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记得。
  不会再有重现的一天了?
  不会了。
  你肯定?
  我,我也不太肯定。有一个传说,老祖宗夫妇……
  那对夫妇叫什么名字?
  丈夫叫何今世,妻子叫金何氏。
  何今世,今何世,池禺沉吟着,今世何世,这是什么名字?一定不是本名。于是问,当清河村消失的时候,何今世夫妇也会消失吗?
  不太清楚。
  你继续说那个传说。
  据说大大太公是5月28日出生的,大大太婆是12月5日出生的,所以他们决定清河村存在528年又125天后毁灭。但在一种情况下,清河村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什么方式?
  不知道,只是传说。
  既然何氏的清河村人已全部死了,另外一个清河村又如何建立?
  不要问我,要问,问我们村子的老祖宗好了。
  池禺打了一个激凌,说,还是不问了,我又不是你们村的人。
  对,你还是别问了,我也泄露得太多了。
  我们把人头放到哪里好?
  何风吹说,前面三百米处有一株老樟树,因年深日久,中间已经空了,形成一个大树洞,比较隐蔽,我们可把人头放进那里。希望来得及在村子消失时,清河村人的丧葬能按规矩进行。
  如果日本兵继续在这里驻守,恐怕这种机会变得很微。
  那便只能靠老祖宗保佑了。
  池禺苦笑一声,说,倘若何今世夫妇真的是为子孙着想的,便不会立下期限让清河村毁灭。你是快死的人了,还相信他们干嘛?
  不许这样说,老祖宗只是为了清河村的纯粹干净,不受外界的污染。
  如果真的是为了不受外界污染,那么应该提前十余年让清河村消失,而不是按他们的什么出生月日来确定清河村的寿命。
  不管你怎么说,老祖宗这样做,一定是有他们的道理的。你也不要太多疑问,他们在我们身边听着的。
  池禺条件反射般四围看了看,四肢有点冷,汗毛倒竖,说,何风吹,我叫你大哥了,你别吓我!
  我吓你做什么?我隔壁的何大沙有一次采藕时,掰开一支藕,笑着说,两位老祖宗会不会也是藕断丝连?结果当晚何大沙被一个莫名的声音叫出了屋子,然后糊里糊涂地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半月下不了地。
  池禺摆了摆手,故作镇定地说,别吓我了,还是赶快把人头安置好吧,否则日本兵回来,那就麻烦了。
  当下,两人找了两个筐子,来回十几次,把人头全部放进了树洞里。夜已深,风渐凉,池禺觉得染满了血的双手有点发烫,低头看看树洞里的人头堆,似有雾幛升起来。池禺吸进了一口空气,腥腥的,搔痒着鼻子,接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才停下来。
  何风吹说,兄弟,萍水相逢,如此帮助,太感激了。
  我该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回家看看妻子,然后等着村子的结束。
  我带你走出这个时代?
  时代是不可改变的,而且无论走到哪里,我也是清河村的人,都要受清河村的规矩限制。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无期。
  池禺没有再说话了,转身便走。其实他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如何走回清河公墓中,上次是因为对讲机的呼叫把他送了回去,现在谁会用对讲机呼他呢?
  池禺,你等等。何风吹在后说。
  池禺站定,回头,问,什么事?
  看你对我们村这么感兴趣,我手头有一份清河村规矩,你要吗?
  你不怕会影响清河村的命数?不怕老祖宗会责怪你?
  作为对你帮助清河村的回报,我相信这不会有问题的。
  池禺现在最想的是立即与清河村的关系脱得一干二净,但何风吹说得盛意拳拳,好像不收下他的清河村规矩,他便死也不安乐一样,于是说,如果问题不大的话,我也希望看看,好仔细研究清河村的风俗。
  何风吹从颈上解下了一条银项链,坠子是一个小银盒子,递给池禺,说,清河村规矩在小盒子里。清河村人都随身携带一份的。
  池禺接在手上,说,你不如把规矩拿出来,项链还是你保管着。
  你拿着,又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
  正说时,一声哨子响起,然后是一大群日本兵叽叽呱呱的声音追赶过来。两人大惊失色,急忙奔跑。
  走了一会,何风吹说,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兄弟,你先走,我拖着他们。
  池禺一边走,一边用手在前面不停挥动,说,我们一起走,走回荷田中。在手挥动的范围,空门出现了,池禺大喜过望,来不及思想空门是为什么出现的,一跃,进了空门。
  



凌扬:2005-10-20 23:52:00

  池禺从楼梯转角处爬起来,上下望了望,担心那个提着鬼魂的家伙还在附近游荡。听不到任何声响,四周如墨一样黑,池禺往楼上走去。刚走上二楼,池禺便瞥见一条黑影窜进了恒久阁内。会不会是他呢?难道他还在搜寻第十个鬼魂?池禺想。
  很快,那条黑影进入的房间内传出响亮的声音,仿佛是手掌拍着墙壁。池禺蹑手蹑脚地走向那个房间,从门边探出半边头往内张了张。那黑影对着墙壁一轮乱敲后,像个巡兵一样仔细检阅着骨灰盅。池禺看此黑影身材很宽大,不像是提鬼魂的那个家伙,心内也就没那么怕了。
  黑影检视了一排骨灰盅后,来到第二排骨灰盅前,拉开面前的玻璃门,两手各拿着一个骨灰盅,在空中互相敲击着。陶瓷相撞的声音在漆黑中显得很可怖,仿佛是两个野狗在争吵。
  过了一会,黑影把骨灰盅放回原位,合上玻璃门,装模作样地咳嗽着,然后用手指尖轻轻划过玻璃,一遍又一遍。吱吱吱刺耳的声音,或长或短或重或轻,如风过山谷,拖行在福寿宫的空气中。
  这家伙弄的什么鬼?池禺心里狐疑着。
  划了几分钟玻璃后,那条黑影鬼鬼祟祟地走出房间。池禺躲在门侧,趁他不注意,把脚慢慢伸出。黑影的腿果然被池禺的脚绊了一下,身子向前倾侧,踉跄几步,跌至围栏。
  池禺此时已断定这黑影是一个人,而不是幽灵了,于是冲上前去,抡起拳头,狠命地向黑影的背脊凿了几下。那黑影哎呀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来,与池禺面对面地来回了几顿拳脚。池禺把对那个所谓济灵世家的家伙的愤怒,一咕噜儿发泄在眼前此人的身上。那人开始受不了了,被池禺一脚踢在肚子上,倒于地下,滚着,池禺抬起腿,正要一脚踹向黑影的脊骨时,那人大叫一声,池禺,是我!
  池禺听得声音,连忙收腿,问,陈队长,是你?干吗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年事艰难地爬起来,扶着栏杆喘气儿,没有回答池禺的话,你小子真狠,真狠,差点让你打死我了!
  谁叫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学母鸡叫!告诉我,这是什么回事?池禺想起他进入清河公墓时,陈年事对他说过的话,顿时明白了,说,这便是今晚为了考核我们的内容?
  算你小子聪明,萧主任让我们今晚在清河公墓内鼓捣一下,把你们吓一吓,吓走的,便是不合格的,要淘汰。就是这个意思。陈年事的气息渐渐调匀了。
  池禺忍不住鄙夷地哼了一声,说,你丫这么划几下玻璃便能吓跑我?妄想!你也太不敬业了。或许你能在其他区吓跑人,但决不会是我与代收!今晚我真的是遇着鬼了,好在能死里逃生,所以你这几下招式没用,只会招来一顿拳脚。
  你真的遇着鬼了?
  你以前也曾对我说过清河公墓内的怪事,我想,这些怪事都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幻觉。刚才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提着袋子的家伙?
  没有。我是先在宁和区闪跳了半小时,才跑过来福寿宫的。一到福寿宫,我便爬上了二楼,到这里弄点响声。那个提着袋子的家伙怎么了?
  那家伙提着的袋子装着九个鬼魂?
  鬼魂?陈年事的语气透着吃惊,鬼魂长的是什么模样?
  很难描述,个个不同,只要你在清河公墓工作,保证你能看到。那家伙说要凑够十个鬼魂才下班,不知现在找到了没有,你得小心。对了,陈队长,现在是什么时间,快天亮了吗?
  凌晨两点了,大概还有三个多小时,天便亮了。
  池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
  怎么了,你的话里带着消极情绪,不像你的性格。
  这很正常,有谁经历过今晚我所经历的事情,可能早就魂留公墓了。
  陈年事拍了拍池禺的肩膀,说,小伙子,加把劲,相信自己,你说过要取代我的位置的,我相信你有这能力。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池禺现在真的需要别人的鼓励,陈年事的话不啻于久旱逢甘霖,于是点了点头,说,我想,我已经被卷进了一团谜一样的雾里了,往左往右往后走都已不可能,只能继续向前走,身不由己了。
  这不是很刺激吗?你就当是一场特殊的游戏吧。记着,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要亏待自己,即使受苦,也要享受受苦带来的乐趣。
  你他妈的陈年事,真贱!池禺脑海中不由掠过一串画面,忍不住笑了。
  你想哪了?人便需要一点苦中取乐的精神,不是吗?陈年事说。
  说的是。把对痛苦的承受能力调低至死亡,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渡过?
  人有时就要这样的态度。最悲观处正是最乐观时。我得继续我的工作了,祝你好运,池禺。
  池禺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能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遇到陈年事聊几句话,池禺觉得他的运气还没散尽。
  听着陈年事远去的脚步声,池禺又重新被福寿宫内诡异的空气包围着。
  不知道代收与宛湘现在怎么样了?池禺轻轻地说。从过道走到楼梯,再走向三楼,池禺想,希望他们不要遇上大麻烦。
  池禺在三楼跑了几个房间,没找到代收与宛湘。拿过对讲机便喊,A2A2,你在哪个位置?
  没有应答。
  代收代收。
  没有应答。
  池禺想,代收这孩子是不是看着宛湘漂亮,与她销魂去了?还是已成为了那家伙的第十个鬼魂?
  刚把对讲机挂在皮带上,对讲机却响了,我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救我,救我们!
  是一把女人的声音,异常的凄冷,仿佛在绝望中用最后一口气说出。
  池禺莫名地打了一个冷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条条倒竖。池禺重新把对讲机捏在手上,问,你,你们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你来吧。
  我去哪里?
  你来吧。
  哪里?
  你已经来过了,何必再问?
  你他妈的陈年事,是不是你弄的鬼?小心我煎你的皮拆你的骨!哪里凉快哪里去,别烦老爷!
  你既然把人头藏起来了,就得把人头找回来。男人们没有人头,会认不了路回家的。
  池禺头皮一阵发紧,眼珠子死死盯着对讲机,明白此刻的对讲机正在搭通了天地线。
  你们找何风吹了吗?他也死了?池禺问。
  你来吧。从空门入。
  池禺真的不想再进入清河村了,用手旋了旋调频,天,不知什么时候,对讲机的频道给调至4频了,连忙调至1频。A2A2,你在哪里?
  我在一楼。代收马上应答了。
  池禺扯至喉咙结的心才慢慢复归原位。
  




凌扬:2005-10-23 17:32:00

  代收,你在一楼干嘛?
  你快下来,有一个家伙被我们缠住了。
  池禺想,不会是陈年事又遇着了代收吧。于是急急忙忙跑至一楼。来至一楼骨灰楼内的空地,往上望望,池禺有一种很郁闷的局促感。此时,从一座房间内冲出一个人,看不太清,但此人提着的一个袋子,池禺却是不可能忘记的。
  不要让他逃了。代收在后面说。
  池禺虽心有惧怕,可借着人多,也挺身而出拦住了面前的人。
  是你?识趣让开!那人喝道。
  没错,还是我!池禺摆开架势,准备搏斗。
  好吧,找了这么久,你终于还是自动献身了。我的任务今天可以超额完成了。多谢。
  谢你副骨头!
  那人舞着袋子扑来,池禺闭着眼,不看鬼魂,凭感觉挥拳打向对方。扑的一声,池禺一拳打在一堆湿糊糊的东西上,然后觉得拳头被一团冷冰冰的物体包裹着。呀。池禺惊慌地大喊一声。
  嘿嘿嘿,知道鬼魂的厉害了吧。那人奸笑着说。
  池禺张开眼,自己的拳头竟是被一只鬼魂长长的手缠绕着,拼命想抽出,抽不出,怕得要命。
  此时,代收已从后扑上,使出扫堂腿向那人攻去。那人连忙跃起,手中的袋子也被带高。池禺的拳头因此得已摆脱鬼魂的包裹。
  那人落地后,池禺与代收已对他成夹击之势,池禺想,量你也使不出什么招数了,况且还有暗处的宛湘在助战。
  代收,我攻他上部,你攻他下部,先把他撂倒再算。池禺说。
  好的。代收说完,狠命向那人踢出一腿。同时,池禺向之一拳擂去。
  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向左一闪,便从池禺与代收的拳头与腿脚中逃出。来回了几个回合,两人就是击不倒对方,气愤得不得了。
  池禺大叫,宛湘,出来帮忙。
  代收愤怒地说,宛湘被这个人抓到袋子里了。
  池禺一听,火冒三丈,拳拳生风地向那人勾打过去。代收却再没攻对方的下身了,而是改攻对方拿着袋子的左手。那人被池禺两人缠打半小时后,渐渐招架不住了。代收趁他狼狈接池禺的拳头时,一手抢过了他手中的袋子,然后解开绳结,把袋子抛向空中。鬼魂大概被囚得太久了,一个个竟掉在地上。
  看到此情形,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过了一会,代收冲上前,把一个物体抱了起来,迅速撤离几步。
  池禺根本看不到代收手中抱着的东西,只是凭感觉认为代收手中是抱着物体的,于是问,代收,你抱着一团空气干什么?
  是宛湘。你看不到?
  我看不到。
  那人拾起空空的袋子,张开袋口子,其余的鬼魂竟顺从地要爬进去。池禺大喊,你们被他卖了后,只能沦为别人的财产,结果将是很凄惨的。
  对于我们来说,结果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我们只能把握开始。一个鬼魂在进入袋子时,听得池禺的话,转过头来说。
  如果开始已经是错的呢?池禺说。
  但是我们已经厌倦了流离浪荡,只是想开始一段固定的生活。太自由是一种痛苦,我们无所适从,受够了,我们宁愿过一种被奴役的生活,虽然被限制自由,毕竟有家可归。
  那不是你的家,那是主人的家。
  这有分别吗?我们现在不希望别人为我们考虑什么结果,只需要别人为我们考虑开始。谁尊重我们开始的想法,我们便感激谁。
  但你们会后悔的。
  谁不会后悔?
  你们以后的生活……
  以后再说。
  池禺无话可说了,看着那个鬼魂一扭头钻进了袋子里,突然想起了自己几天前写的那个售卖灵魂广告,似有相通之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暗忖,生活对于人或鬼来说,终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听到了吗?那人说,我是做好事。
  你是什么人?代收问。
  阴曹。济灵四大世家之首族第68代后裔。
  既然是世家,哪会折堕到做小偷?代收讥笑着问。
  你刚才没听到那位仁兄说吗?我是帮助他们?
  这叫帮助?小孩子晚上要含块糖睡觉,你也是帮助?
  如果他们能安心睡觉,为什么不让他含一块糖?
  他日后牙疼的时候,牙齿早早掉光的时候,会怨你的。
  这可是他们选择要吃糖的。
  但你对此没有责任吗?
  尊重别人的选择权,便是尽了我的责任。
  什么济灵世家,我从未听过,但如果一个世家是抱着这样的宗旨传承下来的,是相当的可悲。
  都是些小孩子,不跟你们说。阴曹向代收怀中的宛湘问,你进不进来?
  我是被你抓进去的,不是自愿的。宛湘说。
  那好。阴曹把袋子打了一个结,搭在肩膀上,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且慢,池禺说,我与代收身为清河公墓的待聘保安员,你如此走出福寿宫,把我们置于何地?
  你想怎么样?
  把袋子里的灵体放回。你在没有得到公墓负责人的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偷取公墓内保管的东西,这是不允许的。
  他们还会受苦的。
  会好起来的。
  阴曹把袋子放在身前,拍了拍,说,听到了吗?不是我不帮你们,是他们不让我带你们走?
  说得那么好心,别忘了你曾告诉我,你是把他们拿去卖的。池禺说。
  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宛湘说,我不容许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公墓内发生。
  于是池禺两人与宛湘又向阴曹发起一轮攻击。
  阴曹看形势大变,把口袋向空中一倒,说,不能帮你们了,自求多福吧。
  九个鬼魂从口袋中飞出来,张牙舞抓扑去池禺代收与宛湘。阴曹则迅速溜出了福寿宫。
  池禺看鬼多势众,说,我们也撤出福寿宫吧。
  两人与宛湘好不容易解除九个鬼魂的怒侵,走出了福寿宫。池禺坐在离荷花池十余米的路面上,喘着气,说,我们是帮忙呀,怎么人家一点也不领情?
  只要我们认为是好意的,又何在乎别人的不理解。代收说。
  池禺心内也是矛盾的,究竟谁该理解谁呢?哎!
  


凌扬:2005-10-24 00:17:00

  夜空中出现了一两颗暗淡的星星。四周寂然,热闹的对讲机也毫无声息。黄河大道上升起的一层光雾,很浓,像是吸聚了过多的尘埃。池禺贪婪地看着头上的星星,直看得星星似乎又要隐没在漆黑中。
  池禺,你刚才去哪儿了?呼你都不应。代收问。
  去清河村了。池禺有气无力地说。
  又是清河村。遇到什么事情了?
  现在很累,明儿告诉你。对了,你与宛湘是怎么回事?竟然这么护花不力,让阴曹抓了宛湘。
  代收尴尬地迟疑了一会,说,我也累,明儿告诉你。
  有屁你就放!池禺一手拍向代收的大腿。
  池禺,你能不能口里干净一点。宛湘嗔怪着说。
  池禺猛然记起一件事,问,代收,你说你能看到宛湘,可我看不到!
  你想看?代收问。
  我很丑的,一个丑陋的女鬼。宛湘说。
  代收都能看了,我为什么不能看?池禺说。
  代收不同。宛湘说。
  有什么不同,你们勾搭成奸了?池禺一边躺直了身子,一边说。
  去你的!代收用手在池禺的肚子上拧了一下。
  宛湘说,让你看吧,反正也是个残花败柳,一个死女鬼而已。
  代收在池禺的头顶敲了三下,然后在池禺的眉心也敲了三下,最后从荷花池内捧了一掌水,拍在池禺的眼睛上。池禺张开眼睛时,果然看见身边多了一个人,赶忙合上,叹了一声,说,代收,你好呀。
  奇怪,你看的是宛湘,却对我说好呀,什么意思?代收问。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怎么让宛湘教你法子能看到她的。
  宛湘说我人老实。
  老实的人都死光了。
  可我是这世上最后的一个老实人。
  你丫既然老实,那么告诉我,为什么宛湘长这么漂亮,不早点帮我开灵眼?
  你问宛湘吧,人家想让你看,你就能看,不让你看,你便看不成。
  果然是了,你们,你们是有路了。池禺摇着头说,宛湘,不久前,你还说爱上了我。
  宛湘羞得跺着腿,说,不准再说,不然再不让你看到我。
  女人怎么总是喜欢反口覆舌的呢?池禺开心地笑着说,放心,从你的眼神,我便知道在过去的几小时内,你已成功沟了代收这傻小子了。
  正在这时,陈年事拿着几瓶矿泉水与一盒蛋挞来到跟前,说,你们累了吧,先吃点东西。
  陈队长,今晚的待聘保安员被你们考核得怎么样?池禺问。
  已经有三个人走了,现在还余下七个人。
  那么,我们做同事的机会越来越大了。
  哎,真说不定。陈年事轻声地说,走的这三个人,不是我们吓走的。
  哦?代收插口进来,问,这三个人身上有没有伤,神智如何?
  身上都没有伤,不过呆头呆脑的,只知道叫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鬼。跑。
  他们走了,你们不怕他们回去传播清河公墓内闹鬼吗?

  公墓内当然有鬼,没鬼是什么公墓!况且,在这个科技发达的社会,人们只会认为是他们内心有鬼,而不是公墓内有鬼。
  陈队长,我想问你知道不知道清河村这名字?池禺问。
  听父亲说过,不过现在已经消失了,位置好像便是现在清河公墓的这个位置。听萧主任说,当初给公墓起名字时,是找了一位老教授。老教授接到萧主任的邀请后,拿出毛笔,饱蘸浓墨,一挥而就写下了清河两字。你们看到公墓门口写着的那两个草体清河,便是他写的。
  原来如此。那就是说,那位老教授对清河村是有一定研究的了,否则不会想也不想便决定以清河为名。

  我看也是这样。两个月前,他来清河公墓参观。我看过他,他应该有90岁的样子了,骨子很硬朗,走路不用人扶,只是脸上很阴沉,仿佛不是很愉快。他一边走,一边与方总低声交谈。
  这位老教授叫什么名字?
  崔面寒。
  池禺默默背诵了这名字几遍,感觉此人会与眼前发生的事情有关。
  陈年事离开后,池禺说,快天亮了,代收,你送宛湘回去吧。
  代收点了点头,说,好,那你好好休息一会。说完,扶着宛湘走向福寿宫。
  池禺往后移了移身子,他想离荷花池远一点。对讲机此时又响起来了,我这里是宁静区,请求其他区的朋友帮忙。
  池禺把对讲机捏在手上,说,我是A1,E区出什么事了?
  E区好像有人在掘墓,如果你没其他事情的,请来帮我一帮,E2已经因为受惊过度退出考核了,我一个人恐怕对付不了。
  好的。我便来,你站在宁静区路口等我。池禺回答着,A2,听到了吗?你有事便呼我。
  收到。代收马上回答。
  池禺站了起来,沿着水泥路快步走向宁静区。这宁静区前不久还说有火光出现,现在却说有人在掘坟,看来真不是一个宁静的区域。池禺想。
  来到宁静区,遇着了E1。
  你好,我是秦时月。E1伸出手来。
  池禺。幸会。池禺礼貌地握了握对方的手。
  谢你的帮忙。
  什么回事,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是这样的,我与蓝球刚来到宁静区不久,便看到坡顶有火光出现,但走至跟前,却看不到。如此反复了几遍,我们都累了,以为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两小时前,蓝球一个人再次走向火光出现的地方,不想却燃着了衣服,一边跑一边喊,鬼,跑。之后,再没有回来了。我看他是退出考核了。刚才,我伏在一块碑上打盹时,朦胧中听到有人用铁锹挖泥的声音,于是悄悄接近,找了一会,却找不到。为免公墓造成损失,我只好请求其他区的朋友来帮忙。你仔细听听,那声音仍在继续。
  池禺静心倾听,果然听到坡顶传来铁锹铲泥的声音。我们去看看。池禺说。
  好。秦时月说。
  当他们接近坡顶时,秦时月说,你比我胆大,你上去看看究竟,我在这里照应,怎么样?
  这也好。大家说话也不要用对讲机了,大声喊即可。
  池禺放慢脚步拾级而上,声音越来越响亮了。在第89排56号位,池禺站定了。
  你是谁?池禺大喝一声。
  坑下有一个人慢慢把趴着的身子,站直,突然用铁锹把一撮泥土挑向池禺。池禺早有防备,闪过了,跳入坑中,一手打下对方的铁锹,接着一拳打在对方的面门上。对方哎呀一声,倒了下去。
凌扬:2005-10-26 22:55:00

  池禺弯腰把对方揪了起来,问,是不是胆子长毛了,居然挖坟挖到公墓来,你是真癫还是假疯?
  好汉,放条生路。
  池禺听对方这一说,差点笑出来,靠,你以为现在是梁山贼寇打家劫舍?好汉好汉,我看你现在就满头大汗,有屁都不懂得放。
  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刚出生的一双儿女……
  池禺想,这家伙大概听张悦楷说古典书籍多了,开口闭口像个跑江湖的。于是打断了他的话,问,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掘人家的墓,况且,你也真是一个大笨贼,这样的新墓,有什么东西值钱的呢?要挖也得挖旧墓。
  大哥,原来你是一个行家。
  小罗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大哥,不要拉我去坐牢呀,我新买回来的猪崽子还未养大,刚泡下的绿豆还未发芽,前不久相亲的妹妹还未嫁……
  池禺见这家伙罗里罗嗦,一掌抽向他嘴巴,说,你家伙就是欠打,看你还吱喳不吱喳?
  那家伙呆了呆,便正经了,说,家里穷,所以出此下策。
  别跟我文绉绉的,挖坟便挖坟!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下手?
  以前来过。
  以前?
  清河公墓未建之前。
  接着说。
  这块地方曾是一块墓地,现在也是。
  这就是说,你是挖以前的坟,而不是现在的坟。以前的坟在清河公墓建立时,竟没有全部挖出来?
  以前的坟有些是挖出来了,有些则因为太深,所以没有挖出来。
  挖的那些坟里都有些什么东西?说!
  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副尸骨,连头颅也没有。
  无头尸骨?既然没有值钱的东西,为什么你现在还要挖?
  穷得慌,希望能交上好运气,没想到会遇上了你。
  谁指使你来挖的?
  没有,是我。
  你一共挖了多少个坟?
  只是这一个。
  以前呢?
  以前……没有,没有。
  老实说。不然立即打110,让警察来拉你去坐牢!
  不关我的事的,那时我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种菜农民,某一天,有一个人给我一天50块钱,帮他在夜晚挖尸骨,我想这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便干上了。
  偷尸骨来做什么?
  我是听命行事的人,哪里知道呢?
  让你挖尸骨的人,你认识吗?
  他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便砍死我全家,所以我不会告诉你的。即使你让警察来,也只是拉我一个,不会连累其他人。
  好,现在我把你送进公墓保安室,让这里的负责人审查你。
  谢谢。
  池禺大感奇怪,这人居然说谢谢,好像他与公墓的负责人是亲戚?于是问,是不是你收了公墓负责人的钱,所以来挖坟的?你知不知道公墓今晚在考核应聘的保安员?
  我没有收公墓负责人的钱来挖坟。挖了别人的坟,如果坟主家属追究起来,公墓要赔很多钱的。是我自己来挖的,不知道今天有什么考核保安员?
  刨人家的祖坟,你不怕损了阴德,遭报应吗?
  我不是刨新葬上去的坟,而是刨以前葬下去的坟。
  新旧你都一次过刨了,有分别吗?
  以前的都投胎了吧。
  这样说来,是坟下有坟?
  是坟下有坟还有坟。
  池禺倒抽一口冷气,你从何得知?详细情形是如何的?
  就是挖坟的时候感觉到的,陪的土里夹杂着地面的腐殖物。上次那个人要我们挖的是上一层的尸骨。我曾继续向下挖,可挖了两米深,也没看到尸骨,所以放弃了。此后,我一直不忿气,总想弄个明白,所以今晚便来挖了。
  你不是说穷慌了才来挖吗?
  主要是心里不忿气。
  刚才你说那个人让你们挖尸骨,看来挖尸骨的不止你一人,其他的人呢?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能告诉你的,你拉我到公墓负责人那里吧。
  公墓负责人是你的亲戚?
  不是。如果是,我还用来挖坟?
  公墓负责人是你的老板?
  现在不是。
  过去是?
  过去,过去也不是。
  池禺知道再难从这家伙口中探听得什么消息了,便大声喊,秦时月,来把这个刨坟的家伙押到公墓保安室,让他喝口热水养养精神。
  秦时月应了一声,赶了过来。
  池禺问那刨坟的人,叫什么名字?
  田头。
  此时,秦时月已来到坑边了,池禺反剪着田头的手,把他托上了坑。秦时月捉紧田头,然后用膝盖向他肚子顶了一下。田头发一声闷哼,迅速弯下身子,痛苦地抖索。秦时月剥了田头的衣服,用衣服反绑着他的两手,押着他向坡下走去。
  待秦时月刚走开,池禺便两手压紧坑边,准备借力一跃跳起,哪料着力的地方,泥土往下掉,便整个人摔在坑里。这个坑高有1.6米,长有两米左右,占了几个墓碑的位置。池禺想,水泥铺的表面,怎么会这么不扎实呢?再试了试,还是给摔了下来。池禺心慌了,清河村发生的事情涌现在他脑海中。他这时真想把秦时月喊回来,帮他一帮,但这样会很失面子的,池禺于是决定再试一次。
  他捏紧水泥表面,两腿用力一蹬,但身体并没有蹬起来,而是把坑给踩陷了,而且奇怪的是踩下去的地方仿佛是空的。池禺身不由己了,脚踝像被一双手抓着往下拉一般,似乎要拉向幽深的地狱。到哪里呀?池禺想,是回到清河村吗?但为什么不让我从空门入?
  池禺给摔在一堆细软的河沙上。仍是月华如水,风轻似练。池禺舒服地躺在沙上,身边传来河水慢慢流过的声音,转头果然看见一条美丽的河流,淌着丰收稻谷的喜悦。池禺静静的看着,有一种跳进去沐浴的冲动。这是个什么地方?没有荷花?不是清河村?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几缕荷香送进鼻孔,池禺想,还是清河村好,不想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再慢慢熟悉了。
  池禺抓起一掌沙,放在肚皮上,感受着纤细温柔的按摩。不知现在何风吹怎么样了呢?现在是何今世夫妇预言清河村要毁灭的日子了吗?还是何今世夫妇初来这里的时候?池禺想着一大团的问题,开始担心他能否顺利回到清河公墓了。
  在一片静谧中,池禺的耳朵渐渐从兴奋中冷却下来,听到了一种不太和谐的声音。声音来自于河的对岸,像有一大群人在活动,夹杂着粗鲁的谩骂声。
凌扬:2005-10-28 18:30:00

  月影泻在河面上,泛起一鳞鳞黄澄澄的波纹。池禺站起来,看见河的上游有一条桥,于是走了过去。走至桥前,发现这是一条用竹搭建而成的简易桥,大概二十米长,一米宽,桥面离河面约四十公分,人坐在桥上,两腿便垂在河里。河流很清很宽很浅,仿佛最深处也不过膝部。池禺想,淌水过河与走桥过河都不失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桥的末端是一个竹棚子,面积不大,应该是为了村民避雨或歇脚用的。
  池禺走在桥上,竹筒与竹筒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进入竹棚子时,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让人休息的空间。棚内摆着一张大竹桌子,桌子上有两个香炉,香炉上点燃着香烛,香烛后是一男一女两尊泥塑像。火光中,两尊塑像的神态显得很安祥,仿佛在倾听着河水与微风敲击的声音。在这种静穆的气氛中,池禺忍不住向两尊塑像合掌拜了拜。
  走出竹棚,是一片稻田。新鲜的稻叶气息,成熟的稻穗香味,还有偶尔一两声随风而飘起的青蛙鸣叫,让人心旷神怡,不知今世何世。池禺托起一串沉甸甸的稻穗,像捧起一掌金珠子。稻田延伸的地方是一个山岗,杂音便是从那里传出。池禺沿着田基,两腿荡开秸秆,慢慢地向山岗走去。
  接近山岗,池禺已听到了一串串的日语在吼叫。赶忙伏下了身子,避免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池禺手脚并用地爬向山岗。究竟又发生什么事了呢?池禺压制不住好奇心。当看到了人影在不远处晃动时,池禺才停止了前进,隐藏在一丛灌木中。
  那是一群女村民,有几十人之众,正被十几个日本兵强迫着挖洞,一筐一筐的泥土便倾倒在池禺左边约十米的地方。日本兵让她们挖洞来干什么呢?难道是在造防空洞?池禺想着的时候,鼻子嗅到了一股异常浓烈的汽油味。池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日本兵是让女村民把洞挖好后,便把她们赶进洞里,然后在洞口倒上汽油,燃着,活活烧死或用浓烟让她们窒息致死。
  远处河水擦过堤岸的声音,像揉碎了的茉莉花一般传过来。夜空中万里无云,一轮明月显得格外孤寂。月光仿佛流水一般,随风而泻。所有的女村民已被勒令放下手中的工具,统统赶尽山洞里。日本兵在洞外倾倒了几罐汽油,在汽油上放了几捆木柴,把山洞塞死。一切都如池禺所想像的一样。
  一粒火苗像魔鬼的眼睛般划过神经质的空气,跌落在汽油上。大火迅速上窜,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浓烟在山洞口积聚不散,山洞内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池禺看得惊心动魄,感觉全身麻痹了。有五个人从山洞内跑出来,全身着火,空气中弥漫着煮肉的味道。四个人被当场射杀,一个人则在日本兵面前挣扎着,直至痛苦中死亡。大约一小时后,火熄灭了,烟散尽了,只有清冷的月亮向大地滴下一串串的蜡。
  池禺慢慢向山岗下后退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到清河村看见的都是血腥的残杀,难道清河村便只剩下恐怖的场面让人记忆了?走了十余米,脚下一滑,人便趴在地上,接着便向山岗下滚去。几颗子弹在池禺后退的方向飞过,池禺急忙站起,急奔下岗。后面是嘈吵的呦喝声,杂乱的脚步声,池禺猜想自己这一次凶多吉少了,很可能回不到文明世界。
  下了山岗,池禺在田基中狂奔,锋利的稻叶把他的手臂割出了一条条血痕。走出了稻田,过了竹桥,池禺仍是没命地跑。进入了一条村子内,一排排的土砖屋整齐地分布着,很有美感,也很有气势。池禺钻进了一条巷子内,看见一座房子的门虚掩着,于是推门而入。屋内静悄悄。池禺想,大概屋主已经死了。月光从天井中落入,一眼水井内盛着天上的一轮月亮。池禺看见厅内摆着一张酸枝木桌子,桌上摆的东西与桥头竹棚内摆的东西一样。两尊泥塑像依然是那样的安祥。清河村的人为什么这么崇拜他们?他们保佑清河村民什么了呢?池禺走近桌子,仔细观看塑像。塑像穿的是古代的服饰,梳的是古代的发型,不是中国人传统祭拜的神,如关公、妈祖、女娲。
  池禺伸手想把塑像拿起来掂掂重量,一声咳嗽在屋内响起,吓了他一大跳。掀起垂在一个房间门前的布帘,池禺钻了进去。房间内有一扇窗子,月光照在一张床上,床上躺着一个病恹恹的女人。
  你是谁?那女人问。
  池禺。
  你来这里干嘛?快点离开。
  我不知道怎么离开了。请问该走哪个方向?池禺此时已看清这女人的面容了,她正是那个在荷田里被日本兵射了一枪的的女人。那么,她的丈夫是何风吹了?池禺想。
  沿着清河的上游走,看见一座祠堂,祠堂左边有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便可离开清河村。千万不进入祠堂内,那是本村的禁地,外人不得擅入,擅入者,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丈夫是何风吹吗?池禺想证实一下。
  是的。他现在怎么样了?女人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惜挣扎不起,痛苦地轻咳着。
  他现在很好。日本兵没有能杀死他。池禺不忍心让这个女人再受伤害。
  但他很快要死了,我也得死。
  池禺想,今天是清河村毁灭的日子吗?门外传来日本兵的叽呱声,池禺把床上的女人移到床下,找了一块白布盖在她的脸上。池禺说,日本兵最怕进死人屋子,你忍一忍,如果他们进来看见你时,你就屏住呼吸,装死,蒙过他们。
  女人拉着池禺的手,说,假若你看到何风吹,就对他说,一定要回来把我埋葬,我不想与他分开。
  池禺答应了一声,走出了门外。出了巷子,便让日本兵发现了。池禺只好急急跑向清河,然后沿着清河上游走。走了二十分钟,果然看见了一座祠堂,匾上写着何公祠三字。祠堂门前放着两个石狮子,地面用大青石铺砌的。池禺听着日本兵军靴敲地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考虑到继续在路上跑一定会被日本兵抓着或杀死,不如找一个地方暂时避一避,于是他迅速地去推祠堂的门。但门给锁上了,推不开。祠堂的围墙不太高,池禺找了几块石头垫脚,爬上围墙,跳入了祠堂的院子内。
  围墙虽然只有两米高,但池禺下地时居然站不稳,两腿一软,跪下了。站了起来,池禺觉得周围的气氛很阴森,仿佛随时都有身陷死境的危险。不知从哪里冒起的两层雾在祠堂内轻悠悠地缭绕着,一层在脚腕附近,一层在头顶附近,给人脚底透凉头顶发麻的感觉。池禺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硬着头皮走出了院子,走向内祠。祠堂的大厅内,摆了一张更大的桌子,桌子上摆了两尊更大的泥塑像。池禺想,他们便是何今世与金何氏夫妇了。
凌扬:2005-10-30 00:42:00

  往油盏里注满了油,剔亮了灯芯,池禺看见泥塑像后面的墙壁上有一幅大壁画。壁画是两尊放大了的泥塑像,神态更逼真,色彩更鲜艳。在男性人物的旁边写着:先祖何公今世之肖像;在女性人物的旁边写着:先祖何金氏何氏之肖像。
  祠堂的大厅很大,可以容纳二三百人。池禺想,清河村人召开会议时,多半是在这里举行了,一可以以何氏夫妇的名义下决定;二可以让村民对决定有严肃和畏惧之心。大厅左右各有一道没有安置门板的门。池禺托着一盏油灯从左门进入了一条回廊。回廊中间是一个院子,里面种了些花草,安放了几张石桌、石凳。池禺绕过回廊进入了一条过道,过道两边有很多房间,有的设了门板上了锁,有的则没有上锁。池禺试着推开一个房间的门,里面空空落落的,不过房间里原来还有门可进入另一个房间的。这样一间一间的走下去,兜兜转转,池禺开始头晕了,这不是一座迷宫吗?好不容易,池禺才回到回廊,舒一口气,说,比孔明的八卦阵还厉害!
  把油灯放回神桌上,正想休息一会,然后看看从右门进入的情况是否也如从左门进入的情况一样,祠堂外响起了枪声。池禺连忙走出厅,站在院子中间。日本兵正用机枪扫射着祠堂的大门,但因为大门很厚,用的也是很坚实的木材,子弹只是发出铮铮的声音后,便掉落在地上。有一个日本兵爬上了墙头,看见池禺站在院子中央,便大声嚷叫着招呼其他人。池禺情知不妙,急忙后撤,躲在一条柱子后。如果他们追来,便引他们从大厅左门进入,看他们能不能走出迷宫。他在心里盘算着。那个爬上墙头的日本兵向池禺躲藏的的方向打了一枪,子弹从长而又圆的大青石柱子上折射在池禺脚边,冒着滚烫的烟。池禺暗叫一声,好险!
  趁那个日本兵从墙头往下跳时,池禺急速后退到大厅的门侧。从门侧可看到日本兵的一举一动。那个首先跳进祠堂大院的日本兵,长嚎一声,倒在地上,挣扎着,竟然爬不起来。池禺想,这鬼子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给摔断腿了?还是脚板给扎进了玻璃?一层厚厚的雾在日本兵仰着的脸孔上缠绕不散,像一碗浓浓的豆汤慢慢向下倒倒。那日本兵溺水一样,痛苦地扭曲着身体。这时,其他的日本兵也跳进了院子内,看见此情形,不禁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一个日本兵去拉那个躺着的日本兵,不想反被拉得倒在地上。两个人互相纠缠着,张开了口,想喊,但好像一张口便被水灌了。过了五分钟,两个日本兵便没有了动静。
  池禺数了数,总共有8个日本兵跳进了祠堂内,但现在已经剩下6个了。6个日本兵看见同伴莫名其妙地死去,慌张地嘀咕着,有退出祠堂的迹象。池禺也是看得心慌意乱,联想起何风吹曾对他说过,清河村的长老会唤起何氏夫妇的亡灵对违规的村民执行斩刑,顿时觉得身后寒风阵阵。
  有两个日本兵走在院子中央,向大厅张望,池禺虽然身在暗处,却以为对方看见了自己,急急往后退。后退时踢翻了一条板凳,差点跌倒在地。日本兵听得声音,吵嚷着向池禺追来。池禺钻进了左门,经过回廊,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他不敢再深入,生怕迷失了方向,连自己也给困住了。过了不久,日本兵的脚步声在房间外响起,池禺屏住呼吸,准备对方一进门,便推开位于身后两米的一道房门。日本兵并没有推门进来,而是用枪打断了隔壁房门上的铜锁,进了房间。池禺仔细听着日本兵的动静,很快听到他们又用枪打开了房间内另一个房间的门锁。
  池禺以为6个日本兵会因此陷于迷阵内,于是打算离开房间,出大厅,爬墙头,跳出祠堂,但他估算错了,日本兵从另一个房间进入了他这个房间。池禺急忙推开身后的房门,进入了一个只能容纳一张床的房间,在这房间里,池禺又推开了另一道房门。如此,池禺也不知推开了多少扇门,进入了多少个房间,累得身上汗流浃背。直至池禺进入了一个大大的房间,房间内竟有十二扇门,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太多选择,反而让池禺怀疑每扇门背后是否都有着一个阴谋。
  日本兵在房门外停下了。池禺从门缝往外张望,6个日本兵好像没有发现房间内还有房门一样,用手到处摸索着墙壁。有一个日本兵拿出手电筒,把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照过了,有几次,亮光打在池禺的脸上,让池禺眼睛一阵发涩发痛,但池禺身前的这扇门仿佛在日本兵看来是隐藏了的一样。
  6个日本兵摸索了几次后,站在进入该房间的房门前,狠命地用手拉用脚踢。池禺想,这门分明是能打开的,怎么现在房门像是给堵死了?十几发子弹向那扇房门射去,全无作用。手电筒的光柱随着日本兵狂乱的手臂乱纷纷地飞舞着。飞舞的光柱中,池禺分明看见一男一女的部分轮廓,这正是壁画上的人物:何氏夫妇!
  日本兵好像也发现这个现象了。几支手电筒齐刷刷射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是一幅何氏夫妇的壁画。但这一幅显然不是壁画,因为它会动的。手电筒内的小灯泡一个个相继爆裂,玻璃碎屑向着日本兵眼睛飞去。天花板上的人物突然消失了,但6个日本兵一个个却痛苦地呻吟着,互相扭打着,互相撕咬着,仿佛中了魔一般。
  当一切沉寂下来时,池禺拉开房门,想从原路走回大厅。经过一个日本兵时,一只手抓着了池禺,池禺大惊失色,飞起一脚踢在对方身上。对方身子硬硬的,早死了,估计是死不眼闭,经池禺踢了踢,喉咙中便跳出一个字。池禺听不明白日语,但猜想肯定说的是鬼之类的音符。池禺去拉走出房间的房门,居然是拉不开的,拉了几次,撞了几次,房门如千斤闸一般,池禺只好放弃。看着6个日本兵的尸体,池禺感觉死亡的气息也向他袭来。
  再次进入那个有十二道房门的房间,池禺在琢磨着房间内有没有机关或暗语引导人打开正确的一道门。黑暗中,池禺看见有两线萤光在手腕上亮着。细看,原来是李愁予在他出发往清河公墓时为他戴上的腕表。这块表一直不走不亮,为何现在却亮了?池禺看着表,计时针依然没有走,还是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十二道房门中,有一道是进来的门,但这一道门虽然可以打开,但其实已经被堵死了,另外的十一道门,哪一道才是通往平安的出口?池禺看着时分秒针都指向12点的腕表,沉吟着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腕表突然发亮,肯定不会无缘无故,那么,暗示的是什么呢?池禺越想越觉得希望的接近。
  重新站在每扇门前,池禺觉得每一扇门背后既是一种危险,同时也是一种希望,诱惑着人不顾一切地把门推开。十二扇门,就像十二个小时,那么,这个房间便是一块表了,池禺想。计时针指向哪里是否便意味着哪一扇门便是生路?池禺站在房间的中间,伸出手腕,看着腕表上的计时针。可是我该站在哪个方位才是正确的?向东、向西还是向南、向北?池禺在准备孤注一掷时,犹豫了。
凌扬:2005-10-31 01:43:00

  不知是身体开始旋转,还是房间开始旋转了,反正池禺觉得头很晕。决定,一定要下决定!池禺明白继续胡思乱想,自己会疯掉的。从哪里进来,便站在哪个方向!池禺决定了后,摆正了位置,伸出手腕,腕表的计时针指向了左方的一道门。池禺不作他想了,几步赶上前,推开了门。门后并不是另一个房间,而是一团空气,池禺失足掉了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间,池禺便落地了。站起来,池禺发现自己竟处于那个墓坑里。艰难地爬上了墓坑,躺着,看着天空中那微弱地发着光的星星,池禺想,这工作是拿生命换来的,如果考核成功,一定要向萧主任要求加月薪。再看看腕表,仍然亮着,时分秒针也分开了,腕表正在走动。池禺看见那三条荧光线,把腕表的周围都照亮了。休息了一会,池禺走下了宁静区。
  晨风很凉,像是等待着阳光的到来。快天亮了,一晚上的劳累得结束了。池禺觉得眼皮很重,想睡。小予怎么会有这块表的呢?她为什么又会预知到我会用得着这块表呢?池禺想像着回家时,看见李愁予的快乐。嗯,是该回家了。
  正走着,对讲机传来呼叫,C区请求增援,我的拍档受伤了。
  池禺听了,立即加快脚步向宁和区跑去。天空已经开始透白了,在宁和区的入口遇到了代收。池禺问,福寿宫没有再发生其他的事?
  我把宛湘送回去的路上,没遇到特别的事情。代收回答。
  小子,宛湘怎么样?
  怎么样?
  别跟我扮无知。
  代收擂了池禺一拳,说,有人受伤了,快去看看吧。
  我先要看看你。池禺说着便回头向代收的位置抓去。
  代收笑着,避开了,说,别玩了,让萧主任看到,我们都会被考核不通过的。
  靠,你这家伙以后就6点半上班吧。
  为啥要6点半?
  池禺扬了扬腕表,笑而不答。
  代收想了想,明白过来,说,晕,你丫太损了。
  走了几十步石级,看到有一个人向他们打招呼,两兄弟于是快步上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说,我是白山水,三十分钟前,我与同伴王家乡在路口处坐着聊天,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他,于是王家乡便来到这里,想不到却是一去不复返。
  当时,你没有陪他一起吗?代收问。
  没有。他不让我陪着,他说是叫他不是叫我。
  然后呢?代收问。
  过了25分钟左右,我还没见王家乡回来,便爬上来看看他。想不到却看到他已经死在一块墓碑下。我刚才说他只是受伤,是怕你们不来。
  他在哪里?池禺问。
  白山水用左手往碑林一指,说,便在30号墓碑下。
  王家乡是怎么死的?身上有伤吗?代收问。
  你们去看看吧,天还黑,看不真切,只是摸着他身体时,全身都凉了,没有了气息。我一直在附近,并没有听到他发出任何声音。
  池禺三人围在王家乡旁边,脸上不约而同都露出很吃惊的神情,因为王家乡的死相很恐怖,面容严重扭曲,眼珠子像死去几天的鱼儿突出的眼睛,两块嘴唇好像要各走一边一样。代收蹲下身,用手揭了揭王家乡的衣服,说,没有被攻击的痕迹,像是给活活吓死的。
  这时,其他区的待聘保安员也来了,过了一会,萧主任也到了。萧主任看了看尸体,问明了情况,说,公墓自会处理了,你们做得很好,也累了,先回家休一下,等待通知吧。
  白山水问,萧主任,王家乡是不是给鬼吓破胆子而死的。
  你看到鬼了吗?萧主任立即问。
  我看到一些奇怪的现象,譬如我经常看到有人影在公墓内飘移。我怀疑它们是鬼。白山水说。
  是呀,都是鬼,公墓内有十万个鬼,而且还会不断增加的。萧主任面无表情地说。
  经白山水一说,其他的人也说了昨晚遇到的怪事。萧主任也只是阴着脸,然后说,在公墓内看着那么多墓碑,难免会有鬼影幢幢的感觉,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读那么多书干嘛,都是白读的?这世上本没有鬼,疑心多了便有了鬼。记着了吗?把钱塞进你们的口袋里了。
  正在这时,一串警铃向公墓飞奔而来。在众人向黄河大道眺望时,两辆警车已经来到了宁和区。萧主任气愤地问,是谁报的警?
  是我,白山水说,我看见王家乡没了呼吸,于是便报了110……
  还未等白山水说完,萧主任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说,王家乡死了,你怎么不跟着他一块死?你报什么警?未经我同意,竟敢擅作主张?
  白山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捋起衣袖,作势要与萧主任对打,说,姓萧的,你什么货色,居然敢打老子?别以为我来应聘,我便什么也要听从你的?哪里不能找到一份工作,你丫居然狗仗人势欺善怕恶?我报警怎么了?报警有罪吗?报警会把你姓萧的拖进囚房吗?
  萧主任大概平时威风惯了,此时气得满脸涨紫,但毕竟见的事多,情绪很快调整好了,缓和了口气,说,白山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家吧。
  走便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里那么多鬼飞来飞去,跪我也不愿在这里打工!白山水说完便顺级而下。
  萧主任说,白山水,你绕那边的路离开吧。
  我行得正站得正,干嘛要绕来绕去兜路离开?白山水说着的时候,几个警察已经快来到跟前了。
  池禺早认出了花亮,趋上前,说,你也来了。
  晕,你小子在这地方说这话,吓人呀?花亮说。
  萧主任与上来的五个警察握手后,说,公墓里有人出了意外,麻烦你们照料一下。然后指着王家乡的尸体,说,就是他,好像是中风死的,公墓会对死者作出合理的赔偿。
  花亮看了看死尸,说,像是中风,但得检查过后才能确实是否如此。
  萧主任把花亮拉在一边,小声说,能不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们把车开回派出所,或继续巡逻,这里的事由公墓和死者者家属私下解决。
  花亮连忙摆着手,说,不行,这样不合规矩?我们既然来了,这事便由派出所负责了。
  
凌扬:2005-11-6 11:40:00

  萧主任说,派出所的王所,我常与他吃饭的……
  你常与胡锦涛吃饭,我也得按规矩办事!花亮最恨这种企图以关系来处理案件的人。
  萧主任讨了一个没趣,拿出手机,拔了号码,等待了一会,说,王所,你好,我是萧声夜,刚才我们公墓里发生了一起突发事件,有一个人受了伤,只是个人身体方面的原因。是,就是一个意外。你们的手足正在处理这件事,麻烦你告诉一下他们,公墓会处理这事,行不?是,公墓会尽最大的力量来赔偿给受害者的,这个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萧声夜说完后,对花亮说,你们现在可以走了。这只是一起意外事故,不涉及任何刑事方面的问题。
  对不起,我还没有接到指示要离开,况且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还是一起刑事案件,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们要调查。
  萧声夜有点动气了,说,好,那你再等一会。
  花亮手中的对讲机响了,花亮,是怎么一回事?
  邱队,有一个人死了,像是中风。
  你们继续调查吧,如有必要把相关人等请回派出所做笔录。
  好的。邱队。
  花亮转头看了看萧声夜,没有说话。然后对着对讲机,说,北区所值班室,清河公墓宁和区发生一起死伤事件,请拔120来处理一下。
  重复。
  清河公墓宁和区发生一起死伤事件,请拔120来处理一下。
  好的。
  天渐渐亮了,池禺已能看到在场人员的面部轮廓。他听着萧声夜与花亮的对话,感觉此事已不可能私下解决了。池禺清楚花亮的为人,他不会屈服于任何权力之下的。
  花亮问萧声夜,请问昨晚这里正在进行什么活动,三个小时前,派出所里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一个男人在公墓里进行应聘考核时,给弄得疯了,正在竹露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我们只是进行一般性的应聘考核。萧声夜冷冷地说。
  但是有人疯了,有人死了,你能说这是一般性的应聘考核?
  个别事件。
  就算是个别事件,也得切实处理。

  萧声夜哼了一声,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方总,是,是,我会处理的,你放心好了。
  萧声夜刚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一个女人飞快地沿着梯级跑了上来。这个姑娘大概25岁的年纪,面容颇为俊雅。萧声夜连忙上前拦着,问,你是什么人?
  姑娘说,我是接到有人报料,说这里发生了一起离奇的案件,所以来访问的。
  萧声夜转身,怒喝着问,是谁报的料?
  是我,白山水说,辛苦了一晚,还不让我拿一二百块钱的额外奖金吗?
  萧声夜冲上前,又准备给白山水一记耳光,但白山水早有预备,两手捏成拳头,两眼狠狠地盯着对方。萧声夜说,你没有通过考核,现在可以离开了。
  你还没有给我结算昨晚我为清河公墓工作一个晚上的工资。
  那只是考核,不是工作。
  不是工作,为什么要一整个晚上守在公墓内?
  你想要多少?
  公墓内鬼怪乱飞,差点吓破胆了,因此,工资可以不用给,毕竟是为了死者尽责,但精神损害费得给我1000元。
  我让我老婆给你睡一晚,怎么样?萧声夜给气得口不择言。
  你老婆长的什么样子?皮肤不滑的,我不要。
  白山水,告诉你,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无理要求。
  那好,我到劳动局告你,到法庭起诉清河公墓。
  萧声夜给弄得没辙,说,好,我答应你。你先走吧。
  我也不走。
  还要给你好吃好喝的?
  我可没那么贪心,待会儿我要拜祭一下安放在公墓内的朋友的坟墓。
  萧声夜摆了摆手,说,随你的便,不过也得小心,天气热了,不要想着朋友那边凉快也钻进去乘凉。
  那位记者来到白山水身边,问,原来是你报的料?你好,我叫白糖儿。都是姓白的。刚才我走了一圈,想问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
  白山水说,总之是鬼鬼怪怪毛毛祟祟的事,结果是有人疯了,有人死了,你们记者大人自个儿发挥想像力吧。
  那么你遇到了什么离奇的事情?
  我听到有一大群女鬼的哭声,然后不久前有一个声音叫死者,死者到了这里找叫他的声音,原来发觉是他的丧音,给活活吓死了。
  你确定公墓内有一大群女鬼在哭?
  夜静更深的,不是女鬼哭,难道是野猫子在叫春?
  这时,陈年事得了萧主任的指示,要来赶白糖儿走。白糖儿便与陈年事发生了冲突。池禺走了过来,说,别吵了,大家都是为了工作罢了。这样吧,白糖儿记者,我们往上再挪一挪,我跟你说说发生在我身上的离奇事情,怎么样?昨晚,我也是这里应聘考核者之一。
  白糖儿答应了一声,向池禺递了一张名片。池禺接过,说,我叫池禺。
  太阳已钻出来了,红红的,像个塞口球。池禺与白糖儿稍稍离开了案发现场。白糖儿说,清河公墓从今天起,一定会比以前热闹了。
  以前也是很热闹的吗?池禺问。
  是的。不过以前的热闹在公墓大门外。那一段的黄河大道是有名的夺命门,你不清楚?
  我听过,但当然没有你们记者那么消息灵便神通广大。
  说笑了,眼下这件事,你却是比我知道得更多。
  池禺问,你知道清河村这条村子吗?
  白糖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印象,与清河公墓有关的吗?
  绝对有。我看现在这一切和将要发生在清河公墓内的一切都与此有关。
  可以说详细一些吗?
  清河村在抗战胜利前,不知是因为在日本兵的屠戮下消失,还是在一个古老的预言下毁灭,总之,它现在便不复存在于竹露市的地图内了。而它往日存在的地方,便是今日清河公墓坐落的地方。
  你是说我们脚下的这个地方,是以前清河村的地方?那么,清河村既然已经消失,它对现在又有什么影响呢?
  清河村作为一个地理名称确实是已经不存在了,但清河村作为一个集体的符号并没有消失。
  集体的符号?
  就是一群灵魂的标识。
  白糖儿身子抖了抖,自言自语地说,鬼魂并没随清河村消失而消失。他们因为自己的地方被占了,于是出来报复?
  差不多是这样了,当然这也只是结合我的一些经历和个人猜想的话。
  这篇稿子,让我如何写呀?
  你最好老老实实与表面发生的事情,作为新闻稿件,然后利用你那大胆的想像力与细致的文笔写一篇灵异小说。这个题材,只要出现一个起爆点,便让人很兴奋,有创作的欲望了。白大记者,是这样的吗?池禺面露微笑地说。
  白糖儿也笑了笑,说,可是我怕鬼。
  没问题,当你决定写这篇小说时,我陪在你身边就是了。
  救护车已停在宁和区下了。几个救护人员来到现场,观察了一下死者,然后把死者裹好,放在担架床上,抬往救护车上。其中一个救护人员向萧声夜问了一下死者的一些简单资料,然后也乘车离开了。
  花亮拿起对讲机,问,北区所值班室,清河公墓内的死者已被救护车送走,请问下一步我们该如何处理?
  如果暂时没有事主追究,也了解了大概的情况后,撤吧。
  好的。
  池禺向花亮睃了睃,花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与几个辅警离开了,然后白糖儿也离开了。偌大的清河公墓,于是便只剩下了萧主任与几位待聘的考核者。萧声夜对着众人说,都散了吧。
  


凌扬:2005-12-17 00:54:00

  五月的晨风轻轻地拂动着公墓内的柏树,柏树荫蔽下的墓碑静静地伫立着,冷眼看着这无奈的尘世。池禺与代收默默地走出了宁和区。池禺本来还想与代收说说昨晚的事情,但因为一宗意想不到的死人事件,弄得全没了心情。
  代收,你是坐公车来这儿的?池禺问。
  是的。
  我有摩托车,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还想到别的地方走走。
  那好,我先走了。
  池禺说完,别过代收,到停车棚内取出摩托车。一出公墓门口,池禺便看见李愁予在焦急地等着。
  怎么了?你?李愁予趋上前问。
  没事。看来考核已经通过,以后可以在此上班,拿1200元的月薪了。
  我不是问这些?
  哦,是说你给我的手表?池禺故意岔开话题,说,你给我的手表很有用,像指南针一样,让我辨别了方向。
  池禺说完,把手表脱下来,递回给李愁予,真奇怪,这表不用修理不用调教,自动运转,刚才我看了看管理大楼的时钟,时间竟然完全相同!
  李愁予接过手表看了看,低头不语,过了一会,把手表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说,你大难不死,我很高兴。
  高兴?高兴你为什么不笑?
  李愁予笑了笑,说,知道你很想看到谜底的。
  是呀,我真想看到你的秘密。
  秘密揭露的时候,两个人间便没有了模糊地带,正如两个军事大国失去了缓冲区,战争会很容易爆发的,然后只能是两败俱伤。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好奇那么执着于结果?
  可以,但现在先让我看看你藏在手镯下的是什么宝贝吧。池禺边说边伸手去退李愁予手腕上的手镯。李愁予也没有躲,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池禺的一举一动。
  手镯退下来了,一圈黑黑的发丝缠绕在李愁予的手腕上,像黑夜的颜色落在皎洁的月亮上,份外的分明。
  黑发下面是什么东西呢?池禺笑着说。
  黑发下面是伤痕。
  伤痕下面呢?
  伤痕下面是一生的痛。
  不会消退的吗?
  不会了。
  我也不能让它消退?
  李愁予没有作声,跨上了摩托车,两手扶在池禺的肩膀上。池禺没有听到李愁予肯定的答复,心里多少有点失望。
  现在去哪里?池禺问。
  还能到哪里,你一夜未睡,赶快回家吧。
  回家与你一起睡?池禺嬉皮笑脸地说。
  李愁予说,一起睡不等于睡在一起。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翻起了风,卷起沙石纸屑到处飞扬。池禺刚发动了摩托车,风沙里赫然便看到了昨晚那个古怪的老太婆站在车前。池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老婆婆,请借一借路,可否让我们过去。池禺忐忑不安地说。
  我借路给你,谁借路给我们?都是你们,霸占了我们的地方,偷取了我们的男人。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老婆婆干瘦的脸庞露出一个阔大的没有了牙齿的口。
  池禺看着这一张嘴在风沙中一张一合,比昨晚看到的树上人头还害怕。冤有头债有主,老婆婆,这不关我的事,你能不能让让路?池禺再次恳求。
  老婆婆没有让路,反而蹲下来,抱着车轮哭过不停。池禺没辙了,回头对李愁予说,那怎么办?
  我来试试。李愁予说完,下了车,走到老婆婆的身边,弯下脸,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部。
  老婆婆举着一双哭得模糊不清的眼睛看了看李愁予,目光一接触,身子晃了晃,说,你,你,你来这里干什么?回到你应该回去的地方吧。
  李愁予呆了呆,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回去的地方。
  但我们的地方让人给霸占了,我们回不去了。死去的人回不来,未死的人回不去。
  你放心吧,位置是编排好了的,都能回去。你眼前的这个人,叫池禺,他日后会为你及你们完成心愿的。
  池禺想,怎么说着说着会说到我的?我是什么人?未死的人,我或许还有可能让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死去的人我如何让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开什么玩笑。
  池禺。你是池禺?老婆婆站了起来,满脸皱纹顿时展开,很快又缩在一起了,对着李愁予问,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愁予。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老婆婆一边嘟哝着这三个字,一边迎着风沙走开了。池禺趁此机会,招手让李愁予上车,然后驶上了昏暗的黄河大道。走了大概一半路程,雨便掉下来了。两人也不想停下来避雨,于是在雷声与暴雨中回到家。
  天很黑,像光明偷偷来了人间一会儿,便给黑暗狱卒抓回牢房去了。
  池禺走出浴室的时候,李愁予已经捧着一大碗通心粉出来。池禺笑着说,这通心粉那么快便煮好了,用的什么秘诀?
  空了心的东西往往是一煮便熟的。
  可是平时我要煮二十多分钟才能熟。我看,煮通心粉的秘诀是心意相通。
  扯淡。吃吧。
  池禺劳碌了一晚,此刻就算看到一只苍蝇也想吃下肚里,偏偏这通心粉又不像面条一样易进口,得慢慢咀嚼,然后才能下咽。池禺说,对肚饿的人,应该让他吃粥,不用咀嚼,直接把食物倒进胃里,便解决了饥饿的问题了。
  最好是剖开了你的肚子,切开你的胃,往里倒一袋米,这便一个月内也饱饱的,直接解决了你一个月的温饱,还节省了不少吃饭的时间,以便用来睡觉呀学习呀,多好。
  池禺说,这提议富有创造性,建议提案卫生部,不仅用在人的身上,还用在动物的身上,譬如当一只小狗出生的时候,对它实施一年胃部食物储存手术,以后狗主人便不用天天拖狗出街时担心它不顾廉耻地随处大便了。
  晕,这是虐待呀。李愁予大笑了起来,但很快便用手掌掩着口。
  想笑你便笑吧。池禺说。
  我知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李愁予看着手腕上的一重黑黑的发丝,说,你想知道黑发下面的皮肤是否隐藏着伤疤。
  是的,我想看看那门把你的手腕夹成什么样子。池禺一脸关切地说。
  你认识这些发丝吗?
  谁的?
  你忘了。
  我,让我想想。
  不会想到的了。
  想起来了,你还保留着?
  这一束发丝是你趁我熟睡时剪下来,当分手那天,你却又塞回给我的。
  对不起,小予。
  李愁予嘴角微微拉了一下,凄然一笑,说,不要说对不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池禺说,我不想解开发丝了,也不想知道黑发下的真实。
  李愁予反倒把手腕递在池禺的面前,说,你解开吧,答案很快要出现了。
  如果你不想让我看,我不看。
  我想让你看,只是当解开了发丝后,以后也不要哄我笑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与你在一起呀。
  池禺看李愁予的手腕一直没有移开,以为李愁予真的是让他解开发丝,于是便用手解起来,但是发丝缠缠绕绕的,很难解。李愁予递给池禺一把剪刀,池禺没有接,还在专心地解结。
  古人说,头发是烦恼丝。李愁予低着头看池禺的手指在翻动。
  所以我要解开。池禺回答。
  为什么不剪开?
  剪开只能让烦恼增多,不如解开,理顺,让它寂寞着。池禺解着解着,眼前的发丝越来越多,接着眼睛越来越模糊,头重得很,很困。试着合一合眼,结果再不愿意睁起来了,挨着沙发便睡着了。
  


凌扬:2005-12-20 22:57:00

  雨渐渐收了,天慢慢的放晴,阳光穿过轻微的雨丝温柔地安抚着湿漉漉的大地。池禺睡了一觉,美滋滋的,还想睡,但接着的睡眠中,清河村的影像不断在他的梦中出现,弄得他烦乱不堪。
  当李愁予抚摸他的额头,试探他是不是发烧时,他醒了过来。他拉直了身子,这才发觉自己竟以李愁予的大腿作枕头了,桌子上的碗碟还没有收拾。
  怎么了,你的大腿麻不麻?池禺说时,用手揉搓李愁予的大腿。
  没事,很好的。好啦,让我把碗碟收拾起,再为你弄一顿吃的。李愁予便要起身进厨房。
  池禺捉着她的手,说,不,这一顿让我来煮,你坐着。
  李愁予坐着没有动了,说,好,等着你的美味珍品。
  池禺放开李愁予的手时,发觉她手中的发丝已经给解除了,连忙又捉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看。发丝是第六重包裹,你说有七重,究竟揭开了七重包裹后,会是什么奇景呢?池禺看到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条长长的血痂,仿佛已经凝固了有一段日子了,并不是这一两天所受的伤所致。轻轻摩娑着疤痕,池禺问,那门夹得这么严重,你为什么不到医院看一看,不能消退怎么办?
  不能消退便不能消退吧,谁叫你有人来敲门时,你迟迟不开门呢?你的门夹坏了别人的手,你自己也会受到伤害的,但千万不要为我伤心。李愁予眼睛低垂着,仿佛在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怕开门后,迎接的人会破坏我现在的生活。
  我破坏了你现在的生活了吗?
  这倒没有。你为我的生活增色不少,我的生活少不了你。
  所以,永远不要怕改变,要相信改变会为你带来快乐。
  池禺点了点头,站起来,收拾了碗碟,准备到厨房。李愁予说,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好吗?
  你唱什么歌?
  《盛夏的果实》。
  池禺想,柴情唱的是《宁夏》,李愁予唱的却是《盛夏的果实》,都是夏天,可是歌曲的心情完全不同呀。
  这首歌不好,你换一首,好吗?
  我只懂得这一首。
  那你唱吧。
  李愁予便躺在沙发上,两眼看着天花板轻轻地唱起来:
  也许放弃
  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
  你才会把我记起
  时间累积
  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我要试着离开你
  不要再想你
  虽然这并不是我本意
  …………
  池禺踩着李愁予轻悠中带着无限伤感的歌声走进厨房。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歌声,池禺连忙走回厅里。李愁予此时两眼轻轻地闭着,几条干净
  柔软的黑发覆着她的鼻翼。池禺在李愁予的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衣服,然后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李愁予的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均匀起伏的腹部。
  李愁予的左手伸出了沙发,手腕上的血痂像落在地上的桑椹。池禺想把李愁予的手放回她的腹部上,但当血痂在眼前停留的那会儿,他的心突然很痛。他又一次轻轻抚摸着血痂。摸着摸着,池禺发觉血痂的边沿有些翘起,可以整块儿撕下来,于是他便专心地慢慢地用指甲刮血痂,刮一会,便用指肉来回按摩一下血痂,以免弄痛了李愁予。
  过了一会儿,血痂给退掉了。李愁予的手腕上露出一条长长的新肉,粉红的,仿佛成熟的无花果。池禺想,如果不能消退,小予也不愿意这伤疤跟随着,我便陪她去医院用激光把它消除掉。
  池禺用拇指轻轻地按在李愁予的疤痕上,想,只一两天,伤口便复原了,小予的抗病功能真厉害。可是,池禺慢慢觉得到不对劲了,他的拇指有粘糊糊的感觉。天,血!
  李愁予的伤疤竟裂开了口子,血液汩汩地流出来。池禺一下子吓得六神无主,一边喊着小予快醒,一边用手按着她的手腕。
  李愁予睁开了眼睛,脸上浅浅地露着笑容,对着池禺说,你现在知道谜底了吧。
  快,我们到医院!池禺撕下了自己衣服的下襟,然后包扎了李愁予的伤口。但血仍是不可控制地狂奔而出。
  池禺站起,弯下腰,正欲抱起李愁予跑出门去,李愁予说,别动了,其实,我早已经死了,三年前,我便是这样看着自己的血液离开这个世界的。
  可是,你,池禺没法相信这是事实,整个人愣怔着手足无措。
  抱我,那时,我是多么希望死在你的怀里。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池禺扶起李愁予,自己坐在沙发上,把李愁予的头放在自己怀里。他的眼泪不可抑止地狂流着,惊惶、恐惧、愧疚、自责、茫然,他发觉他难以掌握自己的身体与情绪。
  三年后,你拾起了我的那顶牛仔帽子,我终于又与你重逢了。李愁予用缓慢的语速说着,看见池禺又想抱她出门,她摇了摇头,说,别想着到医院了,到了医院,医生会被吓晕的,让我静静地留在你的怀内。
  池禺的心像裂成一片片纸屑,他就像一个孤独的老头无奈而又绝望地看着洪水迅速摧毁他的家园。为什么?他狂喊着。此刻,他唯一能说的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喊出这三个最无用但也是最痛苦的字了。
  李愁予说,没有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你看到的谜底,也是这次我来找你想让你看到的谜底。池禺,我要告诉你,昨晚你跳下去的墓坑,便是我的墓地。你能跳进去,我便心满意足了,你毕竟与我躺过同一个墓坑。
  呀,我,池禺竟然说不出声音来。
  你一定很奇怪前两晚那个幽灵为什么会叫我的名字,也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一些你想不起的事情,更会奇怪我为什么能预先给你一个手表让你走出迷宫。这一切,都是因为一项交易。
  



凌扬:2005-12-22 13:43:00

  交易?什么交易?池禺好奇地问。
  一宗让我能重回人间的交易。条件是让我来烧掉你的那张售卖灵魂的广告。我跟你说过,那张广告烧掉了,交易便成功了。
  你与谁达成的交易?
  与一群在公墓下栖息的女鬼的交易。虽然她们现在总是在公墓内捣乱,但她们真的很可怜的,原来的地方给霸占了,男人也不再守护他们了。前些日子,我与她们中的一个鬼交了朋友,她知道我的死因后,感叹不已,说,我们现在将与一个人达成一项售卖灵魂的交易,只是他还不知道如何进行交易,我想你帮我们去与他完成这项交易。我问,你们为什么需要这项售卖灵魂的交易?她说,他活得累,不想要自己的灵魂了,希望有人来操纵他的身体,我们刚好也想找个人来替我们办事,所以便选择了他。我问,这是双方愿意的吗?她说,当然是,他售卖灵魂的广告也写好了。我问,那么,这个人是谁?她说,此人叫池禺,住在竹露市郊。我一听,便呆了,我想你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再一想,是不是你是因为思念我,所以宁愿放弃灵魂?没有多说,我对她点了点头。她笑了笑,说,我知道,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因他而死,此时仍不忘情,如今,机会来了,你得好好珍惜,有什么不明白的抓紧问清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了它。
  如果你不能完成她们提出的条件,将是什么后果?池禺紧张地问。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五百年后才能集聚成形,重有投胎的机会。
  这你也愿意?
  为了你,死我都愿意了,还在乎那五百年?
  池禺看着李愁予手腕上一滴滴向下掉的殷红的血液,只想一把刀也插向自己的心脏。我现在便烧了那张广告。池禺抖索着去拉茶几上的抽屉。
  别拉了,那份广告,我已经收起来了,你找不到了。你要好好的活着,你开心,我便安心了。
  池禺拉开了抽屉,果然没有发现那份广告的存在。他一脚把茶几踢翻在地,他从来未试过现在这样绝望。
  池禺,别这样!你要提防那个阴灵。它虽然是那群清河村女鬼的怨气所成,但只要它开始活动,它便只遵从原先的怨气驱使,不再因为女鬼们的怨气被消解而停止当初的决定。也可以这样说,它有它的固执,现在不再受它的母体所影响了,一心一意报复,还有报复那些阻止它向被报复人报复的人。阻止阴灵报复的人中,有一个便是你池禺。你不应该扑熄那串火,现在惹火烧身了,昨晚,大概你又见到它了吧。没有什么好方法能对付得了阴灵,除非它彻底地完成了任务,才化于无形。
  我不要听了。小予,你不要说了,说了,对我也没有用的。没有你,我不想要自己。
  李愁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你一定要活着,你也不会现在死的,因为既然我不能为她们达成交易,她们可能也会亲自来找你的。于我来说,我不愿意达成这项交易。但当我离开后,我已再没有力量来为你做任何事了。你一切要小心。我现在很担心你,你卷入了这场纷争中,有很多事恐怕也是身不由己的。刚才在公墓门口的那个老太婆,我看她是知道公墓内发生了什么事的,且她一眼便看出了我不是人,要我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记得吗,她临走时,不断地喊着不是你,不是你。如果与你一起的那个人不是我,那么会是谁呢?你们两个人以后命运是不是注定了的?池禺,我不知道你注定的命运是否你所喜欢的,但我希望当你发觉日子不好过时,便选择跳出原来的框框,走另外的路。别人为你选择的命运,只是别人所喜欢的,并不一定是你所喜欢的。
  池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们都是鱼,终要相忘于江湖的。李愁予的语气中颇有怨叹的味道。
  不,我要记着你。一生,一世。
  能听到你这句话,也不枉我的苦苦等候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罪,我宁愿现在滴着血的是我。
  池禺,记得吗?前两天,你说,不谈过去,只谈现在或将来。我希望,当我离开后,你不要想我们的过去了,想你的现在与将来,找你的幸福去。我在三楼的床上看到了一套婚纱,你要结婚了吗?那我先恭喜你了,我不能来喝你的喜酒了。
  小予,不是,不是的。那套衣服是一个有点神经病的女人留下的。我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池禺连忙解释,说话时,接连打了几个结。
  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们走在一起了,不要告诉我,想办法不要让我知道,我会受不了的。我不能忍受你的家里住了两个女人。
  我只有你便足够了。
  傻子,跟你开玩笑罢了。你一定要找一个比我好的姑娘。李愁予手腕上的血落地的速度渐渐变得缓慢了,她说话的语速也慢了许多。清河村的事千头万绪,池禺,你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试图去揭开该村的什么秘密。我的那块手表,只能让你逃出清河村,不能让你摆脱清河村的纠缠。你昨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的,因为这是她们计划的一部分,她们要让你了解一下清河村,然后更老实地为她们办事。在公墓内,其实新搬进的鬼都是那群女鬼的受害者,我也是。如果你真有本事的话,帮清河村的女鬼了结了心愿,也就是为清河公墓内新入住的鬼解除痛苦了。不过,我真的很担心你,你千万不要太沉迷清河村的事,要知道什么时候抽身,清河村以前或许是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地方,但现在或将来却只是一个虚虚幻幻存在的地方,一旦进去,便与现实世界隔绝了,因为它所处的年代还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
  池禺看着李愁予的脸已变得苍白,紧紧的拥着她,眼泪如血一样一颗一颗落在李愁予的额上。
  池禺,我要走了。以后有人敲门时,不要怕,不要拒绝,记得开门,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你的门钥匙藏在什么地方的。池禺,那个你拾到我的牛仔帽子的晚上,你在房间里睡着,我坐在阳台的转椅上,静静的嗅着茉莉花的芳香,静静的看着天上的星星,那是多么美好呀。然后,你说的那个有点神经病的姑娘也来了,她也坐过那张转椅,她也喜欢茉莉。她一点也不神经病,你要好好珍惜,毕竟能找到你的门钥匙藏在什么地方的人很少。池禺,你说,五百年后,我还认得你吗?
  认得。
  但你会不认得我了。池禺,吻我,永别了。
  池禺低下头,慢慢凑近李愁予的脸庞,但是他的唇再也不能碰触到对方了。李愁予的身体连同地上的血液像雾汽一样突然蒸发掉,好像这间屋子里,根本只是池禺一个人在做了一个关于两个人的梦。
  




凌扬:2005-12-23 21:06:00

  天渐渐黑了,初夏的凉风从遥远的国度吹来,体态轻盈,却一路风尘。茉莉花的清香被阻塞在阳台外,房子里封闭了一个人痛苦的心。所有都失去了,没留得下一件看得着的东西,如一阵晚风清洗过的湖面。厨房里的水早给火烧干了,锅子也给烧溶了,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池禺木然地坐着,他的头低垂到怀内,那个位置不久前还是李愁予躺着的地方。
  煤气瓶里的气慢慢燃尽了,炉子熄灭了。今夜星光灿烂,可惜花香不再。林暗打来的电话惊醒了池禺,池禺当手机响第二遍时,才拿起来接听。
  刚才听花亮说,你有很大机会考核成功了。究竟怎么办样?通过了?工作了?喂,怎么不说话。我与花亮在小栖鸦等你来呢。啤酒都热了,赶快,与我的老婆一起来,看你这小子有没有虐待她。林暗说完一连串话后,大概因为仍没听到池禺的回答,又说,池禺,你上次要求我查的那个20022045的电话号码,我已经查出来了。你过来一下,我当面告诉你关于这个电话号码曾经被谁拥有过。喂,你底怎么了,好歹说句话,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我倒是情愿自己已经死了。池禺叹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
  在清河公墓内守了一晚,真的遇鬼了吧,然后便看透世情,要四大皆空遁入空门了?去你的吧,小子,你以为死是那么一回容易的事?我告诉你,前天我单位的一个同事从八楼跳下来,只是断了一条腿;昨天我看见路上有一个孩子给超速的车撞上了,人飞起老高,可落地后,照样蹦蹦跳跳,没事儿一样;还有就是刚才,我看见有一条狗追着一个人来咬,那个人抡起一根铁棒照准狗头就是狠砸了几下,你以为那狗死了吧,不,那狗躺地上半会儿,便汪汪叫两声,站起,精神奕奕地往回跑了。花亮,你来说说,你说死容易吗?此时,手机大概转到花亮手上了,池禺听到的是花亮的声音,池禺,别那么磨磨蹭蹭了,公墓内死一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人不是你吓死,也不是你打死的。你过来小栖鸦,我跟你说个秘密的事,关于清河公墓的,保准你很有兴致。
  池禺只是想静,不想有人在耳边聒噪,说了一句,我烦,你们乐去吧,便关了机。走出阳台,凉爽的风反而让他不适应。他走在那张转椅上,坐下,看着星光,却看不回往日的景致。
  远处楼房上的灯相继熄灭,四周死一般静。池禺的头脑有时空空如也,有时会想起很多东西。空空如也时会觉得生无可恋不如归去;想很多东西时,会为父母而感到愧疚,为李愁予而觉得负罪。而自身,池禺觉得是多余的了,这令他又想起了那份售卖灵魂的广告。灵魂何所依何所栖?无所依栖!行尸走肉胜于灵魂痛苦。池禺走回屋内,掀箱倒柜,到处找那份李愁予藏起的广告。累了,他挨在三楼什物房的床边,床上是柴情留下的那套婚纱。
  池禺,池禺,池禺。屋外的漆黑中有人在尖声地喊叫。
  阴灵,你来吧,我不还手了。池禺对这声音已经很熟悉了。
  你过来吧,我知道李愁予收藏起来的那份售卖灵魂的广告在什么地方?
  哪里?不在屋子内?
  在我手上。
  真的?池禺说完,走出房间,在露台上凭栏看着虚悬在空中的那张带蓝泛黑的面孔。
  来,来我身边。阴灵毫无感情的话,听起来是那么毛骨悚然。同时,天空中响起了哀怨的《盛夏的果实》的歌声,仿佛是李愁予仍在咏唱。
  池禺莫名的便想翻过栏杆,向阴灵走去。天地虽大,失去一人,便失去世界了。池禺站在栏杆上,就如山顶上的一块圆石,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落山去。
  来吧,来吧,失去了李愁予,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以后也再没有人对你好了,你想一想,曾经的,过去的,以前的,昔日的,点点片片,片片断断,段段行行。
  似乎再没有什么力量来阻止池禺迈出这一步了。便在这时,池禺的肩膀像被一个捞钩搭着,然后捞钩一用力,它便往后倒。疼痛让池禺虚空的头脑回复清醒。他也不想动了,躺在露台上便睡着了。悲伤消耗的体力比跑完一程马拉松比赛还多。
  早晨,池禺醒来,收拾完厨房后,电话响了。池禺赶忙走出厅,拿起话筒,喂,谁呀?
  池禺吗?
  我是。
  我是萧主任,你通过清河公墓的考核,已被录用了,现在立即来上班吧。
  萧主任,我不想上班了。
  咋了?
  池禺一直在李愁予说的不要太沉迷清河村的事及解除清河村女鬼的问题便是解除新搬进清河村的鬼的问题中矛盾着。不管怎么样?小予是希望我好好的活着,并为清河公墓内的亡魂做点东西的,池禺想到这里,说,没什么,太累,不想立即上班。
  小伙子有什么累不累的,快来报到,方总希望看到你呢。
  其他的人也选定了?
  选定了,你来便知道是谁了。
  代收怎么样?如果你们不让他通过,我不来的。
  池禺,你什么态度,倒像是我们求你来公墓上班一样!立即过来,来了,什么都好商量。还有,你小子为什么不开手机,没钱了吧,没钱还不上班,有你这么懒的吗?
  昨晚睡不好,现在全身酸软,我再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到。
  你最好快点,不要让我点名的时候,你还未到来。
  池禺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后,驾驶着摩托车,走出了黄河大道。他的心情仍然很忧郁,车速开得比平时的慢得多,还常常靠着人行道走。
  清河公墓对出的路面又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抱着小丸子玩偶的小姑娘被抛出了车外,静静的匍匐着。池禺稍稍看了一眼,便把车转入了公墓。保安亭内的陈年事向他招了招手,说了一声早晨。池禺点了点头,懒得说话。
  



凌扬:2005-12-26 00:22:00

  把车泊好,池禺走上了管理大楼二楼。在厅里看到了代收,池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觉。毕竟他们前晚一起面对过共同的困难,齐心协力地互相帮助过,这份战友般的感情,是会深深地烙印在彼此记忆中的。代收向池禺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位置。池禺便默默地坐在代收的旁边。
  代收问,怎么来得这么迟?你看,这位万户,这位刘阳河是最早到的,还不这位秦时月,你不会不认识吧。萧主任说,我们五个人被录取了。
  除了王家乡死了,蓝球被吓跑,白山水顶撞萧主任估计不被录取外,其余的人是因为什么退出的?池禺淡淡地问。
  还能因为什么退出呢?还不也是给鬼吓跑的!秦时月插口进来说。
  我与魏都守宁祥区时,墓碑总是被什么东西敲打着。坐在秦时月旁边的刘阳河说,后来我们便决定不分开行动,走哪里都一块儿,但还是因为将要到凌晨零点时,那敲打的声音竟然到了魏都的背上,然后是他的头顶上,魏都觉得被敲打的地方是火热的痛,最终忍不住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便离开了宁祥区,回家了。昨天,那小子还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清河公墓真死了人。我说,如果不是你小子走得快,死的可能是你。他便劝我,你也不要干了,人怎么能跟鬼斗呢?别被鬼缠上了,弄得家宅不灵。我说,管他呢,没有了这份工作,我过不了一天就死,有了这份工作还能好歹多活几天,你小子本就是寻刺激而来的,老爸随便扔你一小片儿,便够你花费一世了,离开是正确的。
  你呢?代收问万户,你的拍档又是因为什么退出的。
  万户说,宁远区好像有几个女鬼在跳腾。伍金起初还看到福寿宫内有黑影,提醒了你们一下,只是过了不久,披着长发的女鬼真跳出来,对伍金掐脖子绊蹄子,我远远的看着,都不知如何帮忙,伍金被弄得失魂落魄,大喊着,鬼鬼鬼,跑跑跑,便冲出了宁远区。据说,后来被家人送进了医院,现在还在医院内治疗,昨天我去医院探望过他,口沫乱流,整个儿的神智失常了。
  对了,池禺问秦时月,那个掘墓的小贼怎么样了?
  你是问田头?秦时月说,我在管理大楼门前遇到了萧主任,萧主任问了问情形后,便对我说,没事儿了,你走吧,这个家伙交由我处理。说也奇怪,那个田头看到萧主任像看到亲爹一样,眉飞色舞的。
  然后你就走了?
  走了。我还能怎么样呢?再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了王家乡的死讯了。
  池禺没有再问了。一些谜团的再次涌起,让他暂时忘却了对李愁予的思念。清河公墓以前的这块地方是清河村的地方,据田头的供认,这里还是埋葬清河村人的墓地,那么田头说的坟下有坟还有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同一个穴里埋葬了三个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最上面一层的肯定是现在清河公墓内有纪录的死者了,而第二层呢?第二层的死者,田头说大多是无头尸骸。这些无头尸骸现在到了什么地方?第三层的死者会是谁?那些女鬼,包括那个老太婆也说什么偷抢了她们的男人,这样说来,第二层埋葬的是清河村的男性,第三层埋葬的是清河村的女性。一穴一对夫妻,夫在上守护,妻在下安息。想到这里,池禺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然后惊慌地站起搜索着衣服,坐下来,仔细想了一遍,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个装载着清河村规矩的银盒子放在家里的电视机顶上。
  池禺继续想,清河村女鬼要报复的对象:一,残害了她们生命,灭了他们村的日本兵;二,把守护她们的男人偷挖了去的人;三,新搬进公墓的死者;四,霸占了她们们地方的人。第一个对象,她们可能通过阴灵或自己正在报复了,以前的那群日本兵恐怕早已经死了,死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他们的仇是没法直接报了,于是便间接把仇恨报在只要与日本有沾边的人身上,如此的报复,只是一种渲泄,迟早会过不了良心一关而停止的;第二个对象,她们不仅要寻找的是直接的偷挖者,还有幕后的主脑,她们到底找到还是未找到,通过田头还能平安无事这情况来看,起码是还未动手;第三个对象,她们完全是报复错了,天真地以为是新搬进的鬼被赶跑了,清河公墓便要倒闭,然后清河公墓这块地方便再次属于她们,殊不知她们报复的这群鬼,是无辜的;第四个对象,如果她们认为是新搬进公墓的鬼,那么报复的对象便与第三个对象相同,如果她们认为是把清河村这块地方卖给清河公墓负责人的领导,那么事情可便有点大了,如果她们认为是千方百计得到清河村这块地方然后建造清河公墓的人,那么这个报复对象便可能是方有数和萧声夜等清河公墓内的负责人。
  照此看来,清河村女鬼真正能报复的是偷挖了他们丈夫尸体的人,以及霸占了他们地方的人。她们的男人才是她们所真正关心的,这是问题的主要症结所在,解开了这个症结,一切都会迎刃而我解了。池禺慢慢梳理了一下问题的脉络后,事情似乎有点清晰了,因为清河村女鬼对日本兵的怨恨一时半会还难以消除,所以清河公墓大门对出路面的车祸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只要清河村女鬼的丈夫给找回来,安息了她们的灵魂,清河公墓对出的夺命门便不会存在了。当然,新搬进公墓的鬼如巴航、宛湘等,也能安静地栖息了。至于结局是一个什么具体的样子,未到结局一刻,也只能寄予美好的期望罢了。
  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千头万绪,该如何起头呢?鬼都无法解决的事情,我池禺又该以什么方法解决呢?现在,池禺拍了拍脑袋,现在,首先是要查明是什么人偷挖了清河村女鬼的丈夫的骨殖,而这个突破口便要从田头处着手了。而这个田头看来与萧主任有关系的,弄不好,还是这个萧主任雇请他或他们那一群盗墓者的人。那好,便从田头与萧主任两人开始调查。田头住在什么地方,这个需要搞清楚,弄清楚后,便恫吓他几句,他一定会说更多的话儿来。萧主任嘛,那便要多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了,旁敲侧击的试探口风,不能硬来,一硬来,便吃不了兜着走。
  想什么来着,这么入迷?代收用手肘轻轻撞了池禺一下。
  池禺笑了笑,说,想一个棘手的问题,到时可能要用上你的。
  宛湘说你这人鬼精灵,想什么没人知道的,好,如果用得上我的话,我一定帮你,谁让我在福寿宫内抓着你的腿荡过秋千呢?
  


凌扬:2005-12-29 01:07:00

  你家伙还提宛湘?
  为什么不能提她,她怎么了?
  正在这时,一位女秘书让他们五人到会议厅开会。萧主任已坐在会议厅的主席位上,五人便分别选了座位坐下。
  池禺、代收、万户、秦时月、刘阳河,恭喜你们五人通过了考核。以后,我们便是同事了,希望你们能齐心协力共同抓好公墓治安等方面的问题。萧主任说,现在公墓除了你们五人,还有已有的两名保安员:陈年事、年业,总共七人。陈年事是公墓内的保安队队长,年业是副队长。你们对此不要有意见,有意见也不要在这里提,用成绩用行动来证明你有当队长或副队长的资格,众人看在眼里,到时自然会让你来当队长的。各位,好好的干,只要你们的工作对得起这份工作这份工资,同时对得起你的为人便可以了。七位保安员没有职位高低之分,所谓的队长只是虚名,工作时也只是一名保安员,你们互相监督吧。
  萧主任说到这里,陈年事与年业进来了。萧主任示意他们尽快坐下。池禺这时才认识了年业。年业面色较黑,身体瘦长,但看起来很健康。
  陈队长与年业刚才有点事要处理,所以来晚了,你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的。萧主任解释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我现在分配一下工作情况,一天三班倒,每两位保安员一组,每组工作八小时,每一个星期组与组之间转换一下工作时间,这些具体情况由陈队长与你们商量决定吧。如果遇到突发情况需多人处理的,必须立即到齐。池禺与代收一组,万户与年业一组,秦时月与刘阳河一组,陈队长负责协调处理公墓内发生的大小纠纷。基本是这样决定了。另外,因为有七名保安队长,所以也可弹性安排工作人员的,比如请假呀有事外出呀等,与陈队长商量,相信陈队长也不会不通情达理的。至于身为保安员所要遵从的纪律任务,待会儿,陈队长会发些资料给你们,你们最好读一下,到时如果遇到问题了,也知道是否应该由自己处理。萧主任停了停,向外叫,小钱,把工作合同拿来。
  很快,刚才那个让池禺他们五人进会议厅的姑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纸。小钱在池禺代收等五人的桌面上放了一份合同,然后走开了。萧主任说,你们先看一看,如果认为合同的条款还算合理的,那么便签下你们的姓名。
  池禺大略看了看,无非也是员工需按时上班、辞职需提前报告这样的事情,拿起笔便准备签,代收用手肘撞了撞他,然后用手指指着一行字。池禺看了,写的是,如员工在公墓内或公墓外发生精神类事故,公墓不负任何责任。池禺想,这不明摆着是说公墓内有鬼吗?管它呢,如果合同有违劳动法的话,这合同也是违法的。池禺便第一个签了名字,其他四人也飞快地签了名字。
  萧主任待五人签好了名,小钱也来收了合同后,说,关于前一个晚上,公墓内发生的死伤意外,我希望你们在言谈时能保持谨慎,特别是在外面说话时,最好用链子把嘴巴封上,设若让我知道你们乱说话的,立即解聘!希望你们能理解现在公墓所面对的困难,共度时艰。好吧,就说到这里为止,各位开工的开工,未轮到上班的,阅读一下相关的纪律任务。
  池禺正要走出会议厅的大门时,萧主任叫停了他。池禺走在萧主任身边。萧主任对他说,方总想见你。
  池禺应了一声,便出了门,敲开了方有数所在办公室的门。方有数示意池禺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座位上。池禺问,不知方总有什么吩咐呢?
  池禺,方有数说,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感谢你那天帮我扑熄了烧向我的那串火苗。一位术士说过,最坏时我会被烧死,但如果碰到能帮我把火苗扑灭的人,那个便是我的贵人,有此贵人相助,我可平安度过眼前的劫难。至于什么劫难,你大概也估到了吧,身处公墓,难免会惹上一些不干不净的事,便是因为这些东西作怪,让我这段时间心神不灵。但自从你出现后,我再没有肌跳,睡觉也安稳了。
  池禺想,那串火被我惹上,你当然平安无事了。但想到自己竟然是方有数需要倚赖的贵人,不由有点得意。我乐于为方总抵挡排除任何困难。池禺说。
  好。我欣赏你这话。以后跟我吧,我有吃的,你不会饿了;我有玩的,你不会闷了。
  多谢方总的提携。
  今晚带你到新龙城下下火吧,看你这家伙一脸的暗疮,小心憋死你!
  俺平时都是找汽水瓶的。
  哈哈哈,汽水瓶,进去容易出来难,假如找错了,是个汽油瓶怎么办,还不给活活烧了?
  是的,是的。
  那么今晚跟我去赴宴吧,让你开开眼界。
  好的,好的。
  池禺走出办公室,看见白山水刚好经过面前。池禺拉着他,问,怎么了?
  来拿钱。
  昨天还没有搞妥?
  搞个屁。
  你打算怎么办?
  刚才与那个姓萧的吵了几句,还是不给,我打算到外面帮清河公墓宣传宣传。
  这样吧,我帮你在方总面前说两句,1000元也不是大数目,相信他会愿意给的。说到斗法,你哪里是人家的手脚?
  池禺踅回方有数的办公室,说明了事由。方有数立即把财务会计叫了来,让她以误工费的名目入账,把1000元交给白山水。白山水接过1000元,向池禺道谢后,迅速离开了管理大楼。
  池禺接着也离开了管理大楼,因掂念着李愁予的墓,急急向宁静区走去。几个建筑工人正在修理墓地,池禺走近看时,有一个建筑工人正想把一块表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池禺喝止着他。那位工人只好把手表交出来,池禺轻轻抚摸着这块前晚还戴在自己手腕上的表,心中禁不住一阵难过。这表还是与小予一起走吧,让她到五百年后时能知道时间回人间。池禺把腕表扔进墓坑里,一铲泥土瞬间便把表埋在地下了。
  池禺静静地看着建筑工人在修理墓地,想起李愁予的好,鼻子一阵阵的酸楚。当建筑工人想把骨灰瓶放回原处时,怎么也拿不起,像有千斤重。池禺说,我来吧。然后蹲下身子,说,小予,是我。瓶子里突然冒起一股轻浅的烟,缭绕两圈便消失了,几个建筑工人吓得走得老远。池禺捧起瓶子时,只觉轻轻的,里面像空无一物。把瓶子安放好,池禺把碑也扶正了。看着李愁予的名字,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凌扬:2006-2-18 01:43:00

  晚上六时三十分,方有数、萧声夜与池禺一起来到了新龙城酒店。新龙城酒店是竹露市的五星级酒店,曾接待过国内外的重要领导人。对于池禺来说,新龙城酒店虽然时常出现在自己眼前,却是一块不可进入的禁地,如今有幸能进入这一座高级建筑物,心里倒有几分满足感。
  新龙城酒店位于竹露市的西区,紧靠白露河。白露河像一条围巾一样缠着竹露市的脖子。从新龙城酒店的顶层阳台环眺白露河,白露河则成了一条白龙,把竹露市盘起来,携之欲飞。
  池禺跟着方有数与萧声夜进入新龙城酒店第五层的中餐部。在中餐部靠白露河一壁排列着约十个房间。萧声夜径直走向一个编号是I001的房间,轻轻推开了房门。池禺一路上东张西望的,好像艾丽斯追逐兔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此刻也踩着方有数的脚印,走上了一个本不该有他的位置的阶级。
  房间内的正前面是一部大电视机,左右两面的墙壁上挂着凡高、莫耐等名家的复制画作,后面是一个宽阔的窗台,可以饱览白露河两岸的风光,正中央则摆了一张圆桌,转盘上放了一些时鲜果子。有五个人已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了。方有数满面春风地与他们一起握手,并不住声地说来迟了来迟了。
  萧声夜向那五个人介绍池禺,说,这是我们清河公墓新聘请的保安员,他叫池禺。
  那五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有点愕然,脸上分明写着:一个人小小的保安员是什么身份?居然被方有数这么器重?
  池禺大声地说,各位好,今日我池禺总算被方总带到大海,见识过五位竹露市首屈一指的大哥了。
  萧声夜说,各位不要小看这位池禺,他可是我们方总的福星贵人,以后方总的运程走势,便落在他的头上了。
  五个人方才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难得难得。
  方有数微笑着,不置可否,对着池禺说,我介绍他们给你听,指着一位长瘦身材的中年人,说,这位是赵士哲,竹露市公安局局长。指着一位中等身材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说,这位是肖明生,殡葬局局长。还有这边三位,分别是李子熟,竹露市初级人民法院的法官大人;水一方,竹露市工商局局长;王冠,竹露市北区派出所的所长。
  当方有数每介绍完一个人时,池禺便久仰大名、三生有幸、如雷贯耳、闻名已久地唱着,脸上堆起笑容,心里却咒道,原来一个个也只是这个猫样,并不是三头六臂夜叉托世。
  八个人甫一坐定,萧声夜便招手吩咐侍应起菜。方有数随即拿起一支53度的茅台酒往众人桌面上的杯子上斟,斟匀了,方有数举起酒杯,说,来,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意兴隆!众人吆喝一声,一仰头把酒都喝干了。池禺只觉得喉头处点燃了一把火,然后火球一直向下滚,滚到心脏里躲起来,脸上便烧得红红的。
  赵士哲拖了拖身边一个女侍应的手,说,靓女,斟酒。斟完后,赵士哲举起来酒杯,对众人说,话不多说了,各位赏面,干!
  池禺拼命又把酒倒进了肚里,呛得他火山爆发一样咳起来,众人哈哈大笑。肖明生说,小伙子第一次喝这么贵的酒吧,虚不受补了?到窗口处看看白露河的夜色,顺便吹吹风散散酒气。
  池禺摆着手,说,跟着方总,以后这样的场面多着呢,现在正好让各位爷们陪我锻炼锻炼。
  众人继续轮番敬着酒,好像这茅台酒是自来水兑的。池禺喝了第三杯后,酒便常常倒进脖子里。萧声夜笑着对众人说,你们看,池禺就在这里撒尿了。
  池禺其实并未醉,只是头有点晕,有意无意地便把酒倒掉。这时听了萧声夜的话,趁势说,是的,醉了,各位就饶了我吧。手一挥,差点把侍应手中的一碟鸿运当头给拨在地上。
  上完了菜后,萧声夜让侍应全部离开房间,并关上门。方有数对赵士哲说,老赵,昨天早晨那宗死人案件,你要高抬贵手。
  赵士哲说,放心,这件事我担保没问题,那个叫王家乡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心脏病发作死的,纯属意外,你像征性赔给他的家人一点钱便可了结,其余的事,我会吩咐我的手足处理了。王冠,这件事,你知道怎么干了吧。
  王冠立即说,保证不出岔子。
  方有数高兴地点了点头,举起酒杯。众人碰杯,一饮而尽。
  池禺偷闲数了数桌上的菜肴与桌下的酒瓶,心中不由伤感,钱呀,就是这样的容易赚!
  正在各位酒兴正酣时,从白露河上吹来一股阴森森的风,仿佛天气一下子回到初冬,众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萧声夜赶忙看了看冷气机的摇控器,然后又看了看窗子,说,奇怪,没人动过摇控器,窗子也是关上的,这风从哪里来?
  方有数哈哈大笑,说,这是酒风。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你看我们喝的酒多了,后面都纷纷刮起风来了。
  


凌扬:2006-2-18 23:32:00

  肖明生拍着手掌,说,方总真不愧是一个风雅有趣的人。还记得蝴蝶效应吗?亚马逊河流域一只蝴蝶轻轻扇一下翅膀,密西西比河上便翻起了一个龙卷风。我看方总的屁一放,印度洋上便能引发一场海啸呢。
  赵士哲接着说,去年印度洋的海啸,我想到了咱中国便只成了方总的一个屁。方总小小的一个屁,便让中国减少了一场伤亡数百万人的自然灾害,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肖明生说,方总应该在清河公墓内为自己树一块高800米的碑,比将要在迪拜建筑的世界第一高还要高,让中国人当生神仙一样祭拜,受四时祀贡。
  酒足饭饱后,萧声夜打开房门,让侍应清理餐桌上的饭菜,然后让侍应请他们的经理来一下。很快,楼面部经理来了,萧声夜说,老规矩,找一些新鲜粉嫩的,又老又丑的退回给你。
  楼面部经理与方总几人说笑了几句,走出了房间。池禺想,五星级酒店的三陪服务一定是皇帝般享受了。这时,一字儿进来了八个姑娘,像鸟儿一样各选择了一条树枝便坐定。
  池禺平时最多也只是在迪厅酒吧摸摸啤酒妹的屁股、泡泡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何曾见过这样像选美一样的架势。看见方总、肖明生等人早坐在左右两壁的沙发上对姑娘们动手动脚,池禺想起了李愁予,对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女孩的挑逗,没有一点儿兴致。那个姑娘看见池禺没反应,也没了兴致,自个自的抽着烟剥着瓜子吃。过了好一会,她问池禺,你是不是喜欢男的,我借屁股给你用一用。
  这话让肖明生听到了,对方总说,你看你什么作派?人家是逼良为娼,你可是逼人嫖妓,白白糟蹋了祖国的栋梁之材。
  方总转头问池禺,你不喜欢那位小姐吧,我把我的这位与你的那位换一换,你总不至于是东方不败,自个儿挥刀自宫了。
  池禺笑着说,方总,肖局长,不是这回事,中午的时候,我已玩来了,现在小弟弟还在别人身上,忘了拔出来。
  方有数说,你那家伙要么是象鼻子,要么是橡胶造的?还要说下去时,房间的电灯突然全灭了,一阵风冷飕飕地盘旋着。
  那些姑娘早就惊叫起来。池禺看见窗口处紧贴着那张比漆黑还黑带蓝泛光的面孔。是阴灵!池禺差点冲口而出。
  池禺打着了火机,微弱的火光中,池禺看见一个姑娘披头散发地用两手掐着方有数。池禺情急之下,跨上一步,用火机的火烧向那位姑娘的手肘。姑娘痛苦地吼了一声,松开了双手,跳前一步,转而掐肖明生的脖子。
  十几个人看着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一时都有点不知所措。那个姑娘轻轻地把肖明生提起来,慢慢走近窗子。窗子没经人拉动,竟自己张开了一个血盆大口。身强力壮的王冠毕竟当过兵,当女人走近自己身边时,一拳挥向她的面门,哪料女人张开口,狠狠地咬向拳头。王冠好不容易收回拳头时,手上竟留着女人的两颗门牙。
  众人此刻都意识到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鬼缠身了。
  肖明生被搬在窗子上,吓得哗哗大叫。窗子下是缓缓地流动着的白露河。池禺手中的火机扑的一声熄灭了,整个房间一片漆黑。房间的门子被撞开,冲进来手提着强力电筒的楼面部经理。经理见此情形,大叫着,阿芳,你干什么?
  池禺对经理说,你别管她了,你现在马上组织人员在这个窗子下面的水域等候,当客人落水时,及时援救,否则你们酒店明天将会成为全国新闻的焦点,同时警告任何人不得走漏一点儿风声。
  经理把电筒交给池禺后,飞一般走了出去。池禺拿着电筒在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只见他们那种吃惊的表情仿佛被冰凝固了,强光最后定格在阿芳的脸上。肖明生仍在惊慌地喊着,大概他仍然不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情。
  阿芳,你放下肖局吧。池禺明知此刻控制着阿芳身体的很可能是阴灵,但也只能这样说,唯有希望能拖延一点时间,让楼面部经理分派好人手。
  池禺,都是你!阿芳一开口说话,池禺便确信是阴灵搞的鬼了。
  强光下,阿芳的脸孔完全扭曲,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池禺说,如果是我,你便针对我,不要伤害无辜。
  你认为他便不应该死吗?阿芳纤瘦的双臂把肖明生的身体慢慢推出窗口,大吼着,还我丈夫!
  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身体有什么特征?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池禺心里想,几十年的尸骨,要到哪里还给你们呢?
  阿芳阴笑着说,我丈夫得罪了他们什么呢?竟要让他与我们从此分离。说完,继续把肖明生推出窗子。
  池禺冲上前去,想拉拉肖明生的腿,延迟一下他落河的时间,但阿芳像看穿他的心计,把肖明生的两腿一提,一推,肖明生便从窗子上消失了。几秒钟后,池禺听到了一声巨响,水花声随之荡漾。
  房间的灯再次亮了,阿芳瘫坐在窗子下面的位置,众人这才嘘出一口气,抹抹额上的冷汗。池禺走近窗口,看见下面有十数个人在活动的声音,猜想肖明生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一直不喜欢说话的李子熟对众小姐说,你们全部离开,今天的事情不准对任何说。
  方有数向萧声夜使了个眼色,萧声夜拿出一沓钞票交在众姑娘的手上,说,最好大家合作,否则以后不好相见了,还有这三百元是给那个叫阿芳的姑娘的,你们先把她扶到房里休息一下。
  众小姐只是点了点头,惊魂未定地抱着阿芳走出了房间。
  方有数往自己的杯里倒满了酒,呷了半口,说,肖局长不会有问题吧。好在池禺有先见之明,设或肖局真有三长两短,在座各位恐怕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李子熟站在窗前往下瞧了瞧,说,没事了,肖局上岸了,我们去看看他有没有伤着?
  楼面部经理走了进来,说,不好意思,刚才电线短路,导致中餐部暂时停电,给各位老板造成不便,酒店决定不收取各位老板的任何费用,万望各位见谅,以后继续来这里玩。
  萧声夜说,小徐,不是我说你,你们酒店实在太疏忽了。你知道一条人命值多少钱!

  方有数对萧声夜说,你出去付账,我们不惯吃别人送的晚餐。
  萧声夜应了一声,走出了房间。
  楼面部经理接着又赔着笑脸说了一大堆好话。方有数说,肖局现在什么地方,带我们去看一看他。
  经理说,肖局他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身体没任何损伤,我们的员工在他下水的位置放了救生圈,他落水时刚好坐在救生圈上,所以……
  赵士哲说,少罗嗦,带路。




凌扬:2006-2-19 21:29:00

  众人看到肖明生时,肖明生已换上了一套干爽的衣服。池禺看他神情呆滞地坐在椅子上,好像被勾了魂魄一样。方有数走上前,拍打着他的肩膀说,肖局没事吧,都是我招呼不到,连累你受惊吓了。
  肖明生一手抓着方有数,问,那个女人是不是鬼缠身了?那么这一段时间以来,社会上关于公墓有鬼的传言是真确的了?
  方有数说,肖局你是共产党人,又是殡葬局的局长,你信这个?根本没有的事!
  肖明生还是不依不挠,说,你说没有?可我听人说你买鬼来守屋。
  方有数看肖明生不是路,对众人说,肖局还未恢复过来,萧经理你帮我把他护送回家。
  萧经理便上前扶肖明生。方有数说,我们也在这里散了吧,有空再联络吃饭。
  一场夜宴弄得不欢而散。方有数在停车场坐上了自己的保时捷,问旁边的池禺,你帮我分析一下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思绪很乱。
  池禺说,公墓内有鬼这是确信无疑了,而这些鬼是带着报复的目的而来的。昨天早晨,我曾抓到一个在公墓内挖坟的人,他叫田头,我看从此人身上能追寻到一系列的线索,而这些线索所关涉的人肯定便是鬼要报复的人,从这些人曾做过的事慢慢排查,可以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那些鬼会如此凶残地制造车祸和导致人员伤亡。只要对事情作出弥补,相信那些鬼便不会出来闹事了。
  方有数闭着眼,说,现在那个田头呢?
  池禺说,据说萧经理已经放了。
  方有数嗯了一声,说,放了就放了,一个小无赖能知道什么事情?
  池禺说,现在最可怕的是一个叫阴灵的东西对我们死缠不放,他的目的便是千万百计折磨人,然后把人杀死。
  阴灵?方有数睁开眼睛,说,你知道阴灵?那可是怨气所聚的东西,不达目的不罢休。
  刚才在房间里我便看到它了,紧贴在窗子的玻璃上。方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在清河公墓曾做过什么事情,让安息的灵魂不安地走出来?
  放肆!我们做过什么事?我们建清河公墓只是为了广大市民安放祖先骨灰提供方便。池禺你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胡乱猜想。好了,我有些不舒服,你自己坐车回家吧。
  池禺走出车前,说,方总,刚才我说阴灵对我们死缠不放,那是因为那天我帮你把火扑熄后,我也惹怒了阴灵。说句你不中听的话,现在我们是绑在一起的蚱蜢,谁比谁蹦得多高也没用。
  你是怎么知道阴灵的存在的?
  是同我一起应聘保安员的代收告诉我的,他说只要化解了阴灵背后怨气所聚的集体的仇恨,阴灵便能消灭了,但我的一位很亲密的朋友却说,阴灵只要一出世,它便遵循原有的意志,与母体分离了,所以阴灵要到它的目的达到的那一天才消灭。现在我在想,如果不断有人阻止它实现目的,那么岂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将成为它报复的目标?譬如它想报复我,代收阻止了它,它想报复代收,他的朋友阻止了它,如此循环,不堪设想。
  方有数沉吟了一会,说,过虑了。池禺,虽然我连累你惹火烧身,但你要保证不能再把火引向我。
  池禺点了点头,走出了车,向司机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开车了。
  保时捷走远了,池禺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清河村是如此遥远,竹露市是如此不可深入,他,刚失去了小予,到处都是不公平不尽如人意,报复,唯有报复,还是安息,就此安息?池禺坐在新龙城酒店大门前的阶级上,像都市里的一片竹叶,枯了,也就枯了。深夜的竹露市,虽然不久前还是热闹,但此刻已是寂静,池禺搓了搓手臂,季节虽然已是初夏,但还是凉爽。
  池禺站起来,打了一个电话给林暗,说,很累,能否借你的一半床板来睡觉。
  林暗说,你这小子三更半夜在竹露市找床位?竹露市市长老婆的一半席梦思在等着你呢。
  我靠,没心情跟你罗嗦,我现在在新龙城酒店大堂前,你在哪里?
  我的老婆有没有带来?
  还在公墓内。
  好,你现在依我的话来见我。你走出酒店的阶级,沿中山路左面走大概五百米,那是竹露市新建的竹露广场,将是竹露市未来悠闲的中心,那里有一个公车车站,现在是11点10分,五分钟后,市公交车公司将有最后一班车开出,你上车,投币,40分钟后,你看到公车将要回到起始站时,你会看到一幢辉煌的建筑物,那是竹露市新建的地标,叫新龙城酒店,你在那里下车,然后沿中山路右面走一千米,那里有一间叫蓝色妖姬的酒吧,你从大门进出,坐在吧台前用背脊向你say hello的那个人,他叫林暗,坐在旁边的那位会侧着身子,用半边脸贴向你,那人的名字叫花亮。
  池禺笑了起来,呸,那么多口水,为什么不去灌溉撒哈拉大沙漠,弄出几个绿洲来造福世界人民。
  五分钟后,池禺已与林暗、花亮坐在一起了。池禺要了一杯冻滚水。林暗问,做好人了吗?
  池禺说,你嗅嗅我的衣服?
  林暗果真低头在池禺的衣服上嗅了嗅,说,好大酒香,你小子喝高档酒,也不找上我们。
  池禺说,你们两个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刚才与本市几个大人物一起喝酒吃饭!他娘的,那才叫喝酒,那才叫吃饭,那才叫饭后服务!如果不是鬼迷心窍做了公墓的保安员,我一生人恐怕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看你小子这口气,好像现在接过了胡锦涛的位置,当上了国家主席。林暗问,说来听听,认了那几个城中名望做干爸了?
  池禺说,其中便有花亮的顶头上司。
  王冠?花亮说。
  还有王冠的顶爷赵士哲。厉害吧。
  切,这有什么了不起?古代有一个富户,所有人都以能与他说上一句话为豪,某一天,一个乞丐非常高兴地从富户家跑出来,然后到处向别人炫耀富户与他说话了,别人问富户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乞丐说,富户对他说,这里有一碗昨晚吃剩的冷饭,你拿到墙角吃,吃完就滚出去吧。
  花亮,你别吃不了葡萄便骂是酸的。如果你现在叫我两声大爷,下次我与赵士哲、王冠吃饭时,我便向他们推荐一下你,让你当刑警队的队长。
  吹吧你,花亮笑着说,小心清河公墓内的冤鬼索了你的命!



  对了,你两个家伙昨晚都说有关于清河公墓闹鬼事件的新发现,真的还是假的?这件事不弄清楚,看来你们以后得少点来酒吧泡女,留着些银两准备给我做丧葬费了。
  花亮说,你真的相信清河公墓内闹鬼?那个王家乡,经尸检,只是心脏病发作而死,没检查到什么离奇的情况。
  那么他以前的心脏有过问题吗?
  他的家人说没有。
  我说,花亮,到此刻为止,我是确信这世界上是有鬼的,也不是你信便有不信便没有这回事,是不由你不信。这几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也太乱了,不知道如何跟你们说。而且,我也不想跟你们说,怕连累你们。如果你们确实有什么发现的话,便告诉我,希望凭我的力量能摆平清河公墓内的闹鬼事件。
  林暗擂了池禺一拳,说,那你是不把我们当兄弟了,你很伟大吗?你说的那个电话号码:20022545,我从我爷爷留下的电话簿中找到了,你猜这是哪个单位的号码?是原竹露市殡仪馆的!
  池禺打了一个寒噤,问,是现在位于东郊的竹露市殡仪馆?那可是十年前建的,当时《竹露日报》还登了广告。
  不是。现在的殡仪馆是迁建的,原竹露市殡仪馆在环城东路白露岗上,那块地方因为以前是殡仪馆的地方,很多开发商都不愿购置,所以现在还是存在的。如果你有空,可以到哪里走走,或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有助你解开谜团。
  花亮说,白露岗上的旧殡仪馆,我前几年去过一次,破烂不堪了。当时有一个在社会上影响很恶劣的悍匪,在那里偷偷被枪决的。
  林暗说,昨晚我打过那个电话号码,被告诉此电话号码不存在,我看那个地方也不会有人住的了。池禺,设或你真要去那里查线索的话,叫上我与花亮。看见三个人,什么鬼都会避开的。
  池禺笑了笑,说,到时遇见了鬼,林暗用口水淹他,花亮则施展散打揍他。
  林暗说,好,就这样。说到这里,电话响了,看了看屏幕,一下子呆了,递给池禺与花亮看。
  20022545
  接不接?林暗的语气有点玩笑性质。
  我接。池禺说。
  不,林暗笑嘻嘻地说,我来接,我想听听鬼是什么声音的?按了接听键,喂,谁?
  林暗的脸上起了变化,有点僵,然后把电话递给池禺,说,他,他,他找你。
  池禺把电话放在耳边,说,我是池禺,未知阁下是谁呢?
  没有回答。
  喂,你是谁?
  依然静悄悄的。
  搞什么鬼?池禺把手机递回给林暗,说,没人听。
  林暗把手机放在吧台上,说,不是吧,刚才确实有声音传来的,冷冰冰,刮玻璃的样子,还知道我是林暗。

  花亮说,看你们两个人,哎,都遁入空门吧,佛法无边,能压万千鬼众。
  你们还记得小予吗?池禺喝了一口水,说。
  李愁予?林暗说,当然记得。
  怎么,你找到她了,她还好吗?花亮说。
  我找到了她,不过她又离开了。三年前,她已经死了,昨天她却在我面前重演了死亡。林暗、花亮,你们说,怎么会这样?池禺有点伤感,她的墓虽然在清河公墓内,但她的灵魂已经无法集聚了。
  池禺,等等,你说的话,我们怎么不明白的。你是做梦?还是真的遇见了?林暗问。
  真的。我亲见看到她流出的血!
  三个人便沉默了,然后付账离开了酒吧。
  凌晨的风没有一点热情,冷漠地在寂静的街道上散步。一生都在战斗的街灯,被漆黑打得低下了头。
  池禺早上八点便从林暗家回到了清河公墓,他上的是早班。刚踏入公墓便听到了一群人在管理大楼门前大吵大闹。池禺在保安亭内换了衣服,然后把对讲机夹在衣服上,问万户发生了什么事?
  万户说,是关于赔偿方面的问题。你去调解调解,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池禺走近管理大楼,看见陈年事、年业与代收站在大楼前维持秩序。池禺问了问代收,才知道事情的大概。原来是王家乡的亲属不满意公墓只赔他们三千元的举动,而且某些警察更恫吓他们不准闹事。
  池禺大声说,你们不要吵了,吵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王家乡死了,我们也很痛心,毕竟我们都做过一晚的同事。这样吧,你们选一个或两个代表,与我们平心静气地坐下谈判,直到达成双方满意的结果,好不好?
  你既然说曾经是家乡的同事,便应该为他出点力,帮他查明真相,他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我宁愿不要赔偿,但一定要知道他是因什么而死的。一个已呈老态的男人说。
  池禺问,你是谁?
  那个男人说,我是家乡的父亲,其余的都是我的亲戚。
  伯父,你是真心解决问题,还是来吵架泄愤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吗?可是你们的负责人在哪里?这像是解决问题吗?
  池禺问陈年事,陈队长,萧经理知道这事了吗?
  陈年事把池禺拉过一边说,我刚才打电话给他了,他说很快便到了。他还说,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们赶跑,不要把事弄大了,声名不好。
  池禺说,人家得不到合理的说法,怎么会让你赶跑呢?用了暴力,事情搞大了,更难处理。钱能解决的问题,又何必在乎那些钱呢?倘若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钱便没有效用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每一个人都有尊严,当尊严跑出来的时候,生命也只是一株寄生植物。
  陈年事说,萧经理便是如此说的,我们也只有这样做。
  池禺走回那十几个人前,说,大家安静一点,不如到管理大楼的厅堂内坐坐,等我们负责人回来与你们妥善处理这件事,如何?
  那一群人便把高举的红色横幅收了下来,跟着池禺进了管理大楼一楼的大厅内。陈年事拉了拉池禺的手,池禺说,如果出了问题,我负全部责任。
  池禺与代收为王家乡的亲属每人倒了一杯水,安抚他们稍安毋躁,最好先商量好条件,等萧经理回来时,能顺畅地表达自己的要求。
  半小时后,萧经理回来了。一进大厅,看见这样的场面,脸便拉长了。


  萧主任问,是谁让他们进来这里的?
  陈年事没有作声。
  池禺说,是我。
  池禺,你来公墓才多少天?难道你的职位比我的职位还大?萧主任显然动气了,觉得自己的权力受到挑战。
  萧主任,我只是为公墓着想,本着息事宁人合理解决此事的态度来处理问题。如果你认为非要让他们全部站在大楼外面吵吵闹闹才是解决问题的合理方式,你现在可以让他们立即从厅堂内走出去。池禺想,大不了不干这份工作,难道还会饿死街头?
  萧声夜说,既然你这样有把握,便全权负责这件事,但所有的决定我不拍板,你直接与方总联络吧。说完自个儿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池禺看萧声夜走了,一时也愣了。王家乡的父亲问他,那怎么办?不管了吗?
  池禺说,伯父,保证没问题。我现在先与方总报告情况。刚才主任都说了,此事由我着手全权处理。你们放心好了。
  池禺走出大厅,拨了方有数的电话号码。
  方总,是我,池禺。
  池禺,萧主任刚刚向我汇报了情况,你也忒大胆的,竟敢擅作主张。我现在问你,你有什么好方法摆平目下这件事?
  我的意见是,给他们一定数量的赔偿。
  已经给了他们三千元了,还想让我们赔他公墓一年的收入?
  方总,我们现在不能刚想到眼下的小利益,得想想可能产生的后果。现在的人哪,不是以前的人,都是有知识的,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权利,更懂得利用媒体的力量。万一我们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天天来公墓扰攘,到劳动局里申诉,甚至从医院里把王家乡的尸体拉到公墓来摆放,那时势必会吸引传媒的注意,你说,到时公墓有多少力量来应付?公墓的生意还能做下去吗?
  池禺,你想得太多了。昨晚,你也听到的,赵局与王所都应承解决此事了。
  如果他们真能解决这件事,那么为什么这十几个人会来公墓要求合理赔偿?方总,小麻烦不能用小眼光来看待。钱能买到的生命,生命反而不值钱了。如果让他们意识到这一个道理,恐怕到时方总你付多多的钱,也不能赔偿人家无价的生命。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人的傲气,它一爆发,局面便不是公墓所能控制的了。
  哈哈,池禺你还教训我哪,你真有胆量,不过听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好,就权当少去新龙城酒店吃一顿饭,你处理这件事吧。处理完后,也不用向我说赔了多少,直接找财务拿钱给他们吧。
  我代王家乡谢方总的大量了。
  谢你的狗头,好好的办,不要留下尾巴,否则隔三差五的来勒索,我不放过你。
  是的,感谢方总的信任。
  池禺回到大厅内,与陈年事他们说了方总的话。陈年事拍了拍池禺的肩膀,说,你果真有魄力。
  池禺本想在大厅内商讨赔偿,但人多口杂,根本说不了话,便让王家乡的父亲选一个代表与他们到会议室里商量。王家乡的父亲便选了他的一个弟弟与他一起作代表,池禺与陈年事带着他们到了会议室。
  坐定后,池禺对王家乡的父亲说,伯父,事已至此,所有人都难过,也没有人故意让这件事发生的。应聘保安员的时候,我看了家乡一眼,便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想不到我们只做了一个晚上的同事,便阴阳相隔。这两天,我心里也为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好同事而难受。前一两天,公墓内对这件事重视不够,我代表公墓向你们道歉。家乡出殡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我还要在他的面前叩两个头。
  说到这里,王家乡的父亲已经想哭了,眼泪吧吧的掉下来,他摆了摆手,说,你有这份心,我知足了。
  池禺继续说,伯父,我知道家乡在你心中是一个好孩子,世间的财富都不能与他相提并论,但为了让家乡隆隆重重开开心心地走,你说一个数目出来吧,你说多少是多少,我一分钱不减。还有,如果你认为有需要在清河公墓选择一块地方作为家乡的房子,公墓送他一套。
  三万。王家乡的叔叔说,我们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全部怪公墓,只是家乡福薄罢了。
  太多了,二万吧。王家乡的父亲纠正了他弟弟的开价,家乡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清河公墓如果能出到这个数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同时,我也相信家乡是不希望在这个伤心地安息的,我们会另外为他找地方。多谢你的好意了。
  好,三万元,就这样决定吧。伯父果真是一个快人快语的人。我现在立即出去找财务拿钱给你。当然,为了以后避免出现争拗,我们也得订立一份协议,说明双方对于这件事已达成谅解,以后互不追究。你看中不?
  这是应该的,王家乡的父亲说,家乡有你这个朋友,没白活了。
  池禺站起来,走出了会议室。找着了小钱,让他在电脑里写一份双方愿意以三万元作为最终赔偿结果的协议,然后立即打印两份出来。接着,他找着了财务,告诉了方总对他说过的话。财务说,方总已向他打过招呼了。池禺听了,对方有数增了两分好感。
  池禺拿着一捆钱,经过小钱办公桌时,拿起桌上的赔偿协议瞄了瞄,说,小钱,你真是才思敏捷,七步成章,不愧是美貌与智慧兼备的公墓之花。
  小钱跺了池禺一脚,说,咒我是花圈,只配给死人看的嘴脸吧。
  池禺笑起来,说,哪里哪里。我前天守了一晚清河公墓,看见鬼影幢幛,于是逮了一个来问他们为什么不投胎,你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舍不得小钱你这瓣公墓之花,生怕投了胎便看不到你了。
  去死吧你。小钱举脚又想跺池禺。池禺早有准备,闪开了。
  池禺说,美女,麻烦把桌上的另外一份赔偿协议递来,我还要到阴间向王家乡要一个签名。
  池禺走回会议室,把协议拿给王家乡的父亲看。王父看完后,池禺问,伯父觉得这份协议怎么样?如果还有什么要求的,尽管说出来,为了家乡,我宁愿辞去这份工作,也不让你们感到受委屈。
  没问题了。王家乡的父亲说。
  于是王家乡的父亲签了名,按了指印,池禺也盖上了清河公墓的专用章,按了指印。
  看着王家乡的亲戚走出了清河公墓,池禺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方总,汇报事情的经过。
  


凌扬:2006-2-23 21:32:00

  下班的时候,陈年事对池禺与代收说,公墓旁边有一座大镬饭农庄,可以吃到新鲜的家禽与蔬菜,每天人潮涌涌的,不如我们也去吃尝尝鲜吧。
  池禺笑着说,陈队长,有言在先,我与代收都是因为穷到叮当响才来公墓守坟的,这一顿饭如果太贵,我们付不起。
  陈年事说,我邀请你们吃饭,当然是我埋单,你们请我吃的机会还在后头呢,不急。而且这家农庄的菜肴丰盛便宜,最令人兴奋的是,最近来了一个美女,吸引不少狂蜂浪蝶。
  代收看了一眼池禺,说,陈队长真是观人于微,一眼便穿某些人有便宜就想占。
  池禺连忙分辩,说,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好像我是一等一的嫖客。告诉你们,我是风流在口头,不像一些人下流在裤头。
  说谁呢?代收问。
  说你,池禺说,你看你脸色这么白,今晚回家时,让你妈买些猪肾子来补补身子吧,不然你会很短命的。陈队长,我问你,这两晚代收是不是早早进了公墓内却直到早晨才离开。
  陈年事说,好像有这回事,但记不大清楚了。你们说的什么跟什么呀,我一点不明白。
  代收说,陈队长你别听他胡诌。既然你说到我们的邻居农庄生意那么兴隆,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拜访的,现在就出发吧,迟了找不到座位了。
  大镬饭农庄便位于清河公墓右面。清河公墓的一部分墓穴占据了三青山的左坡,大镬饭农庄则建在三青山的右坡。尽管大镬饭农庄与公墓为邻,但因菜式的大众化,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品尝。陈年事三人步行进入了农庄,这家农庄果然环境雅致: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用竹子与杉皮搭建而成,而且都只是一层,给人原始纯净与古色古香的感觉。大镬饭农庄占地大概有一二千平方米,有大型的停车场,有独自成畦的蔬菜种植园与圈养在一起的各类牲畜。农庄的右边挖了一个大湖,湖水清澈,湖边的位置一字儿设了一列杉皮房间,作为独立的用餐场所。
  陈年事三人在主餐厅选择了一张桌子,坐下。池禺看看外面,日色渐无。在收款桌的后面坐着一个身材颇为苗条的姑娘,不过只看到背面。池禺觉得眼熟,怀疑是自己童年时的朋友。
  别看了,就是她,果然有眼力。陈年事对池禺说。
  她来这里工作多久了?池禺问。
  不到两星期。陈年事说。
  她叫什么名字?池禺好奇地问。
  我是来吃饭的,管人家叫什么名字?你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去问问人家。
  池禺便招手吆喝,喂,那位美女转脸过来看看。
  美女转过脸来,池禺一阵气喘,只呀了一声眼便直了。
  美女木无表情地看了看池禺,也不问是否叫我?,生硬地又把头转回去了。
  怎么了?代收问,认识的?
  池禺没想到在这里看到柴情,最可气的,是她此刻竟然像不认识他一样。池禺想,她咋能这样呢?她不是说要嫁给我吗?再细想,有点怀疑了:那天晚上那个女孩肯定不是现在这个女孩,那个女孩那么有钱,用得着来这里抛头露面的打工?
  陈年事点了香芋扣肉、大薯焖鸭、蒜蓉炒菜心以及一盘萝卜糕。等了约半小时,上菜了。池禺与陈年事、代收边吃边聊,还一边抽空瞄一眼柜台后的那个像柴情的姑娘。到现在为止,池禺还不敢太肯定她便是柴情。
  陈年事对池禺说,你那晚说碰上了一个偷鬼魂的人,最后怎么了?让他跑了吗?那么那些鬼魂呢?
  池禺正想回答,发觉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齐刷刷地把耳朵凑过来,便笑着说,玩笑玩笑,莫信莫信。
  陈年事与代收也笑了笑,说,确实是不可信。
  漆黑的夜空突然打了几个响雷,然后哗哗啦啦地下起了倾盆大雨。整个主餐厅内于是充斥着雷声、雨声、食客的嘈吵声,像一个大市集一样。但很快地,主餐厅内的食客嘈吵声全部寂灭,只有雷的霹雳与雨的哗啦在跳荡着。在这雷雨声中,池禺听到了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凄厉的哭泣声。这是女人的哭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如利箭一般贯穿到人的耳朵里。
  主餐厅内的食客都停下了手中的餐具,神情惊惶地用眼睛互相询问对方。十数个女服务员聚集在收款柜位前,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主管模样的女人茫然地在食客之间走来走去。
  池禺用手肘碰了碰代收,代收会意地点了点头。池禺想,清河村的女鬼干嘛跑这里来了?难道这里也是原清河村的地方?
  代收轻声地问池禺,现在该如何处理?
  池禺说,还能怎么处理?我们又不是捉鬼敢死队的队员,只能呆呆的坐着,静观其变。
  忽然,两只大白猪像受了惊吓一样冲进了主餐厅,撞倒了不少桌子椅子,弄得杯盘碎裂人喊马嘶。池禺看着这样一个场面,真是哭笑不得。陈年事踢了踢池禺,说,刚才那个女孩看着你。
  哪个女孩?池禺其实知道陈年事指的是谁,把视线移向收款柜位,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两条大白猪横冲直撞了一会,找到了来时的路,迅速窜了出去,但一出了门外,众人便听到了两条猪的生命戛然而止的惨叫,接着是一个巨雷压将下来。所有人屏息静气时,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彻底释放出来了。
  一分钟后,一大群人像落汤鸡一般跑进了主餐厅,令主餐厅显得更局促狭窄。池禺问一个东张西望后终于在他旁边坐下的人,你们是来避雨的吗?
  不是,我们是湖边棚屋内的食客。
  那为什么跑来这里?棚屋内渗水?
  风太大,棚屋的杉皮被全部吹进了湖里。这还不是重要的,你们这里听到女人的啼哭声吗?哦,不,那肯定是厉鬼的哭声,与冤魂索命无异。声音便是从湖上传来的,你想想,我们坐在她们的旁边,那是多么的恐怖!
  那么有没有人被吓晕了或被杉皮打伤了?
  这倒没有,不过我跑出棚屋时,听得有人喊救命,说有人掉进湖里了。
  



凌扬:2006-2-25 01:52:00

  是一个什么人?掉在什么位置?
  这倒不清楚,只顾跟着别人的脚步跑来这里。起初,我们只是彷徨地龟缩在棚屋内,手足无措。后来有人率先跑出了棚屋,其他棚屋内的食客听到声音才急急离开,否则我们此时还站在那儿。
  那就是没人知道掉进湖里的人是男是女,现在是生是死?
  有吧,那就是那个喊救命的人。
  棚屋内的食客没有一个回头去救人?
  那个人尴尬地说不出话,面红耳赤地低着头。池禺看了看陈年事与代收,言下之意是你们认为去救不救人?
  代收说,我们死的人也救过了,难道活着的人却见死不救?就算我们不是保安员,只是一个乞丐,也得尽尽为人的责任。
  好,池禺站了起来,带头冲出了座位。经过收款柜时,池禺特意瞧了瞧收款员,想确证一下她是不是柴情。收款员本来神情自然的,一与池禺的眼神接触,脸上便没了善意。池禺想,她一定不是柴情了,许是在责骂刚才对她的冒犯。如果是前几晚那个蛋白质女孩,决不是这个样子。
  三个人走出主餐厅,迎着风雨,艰难地向湖边跑去。好在道路上的照明灯具没有被破坏,池禺三人踩着泥泞,绕了几个车棚,来到了湖边的棚屋旁。那些哭泣声更响更亮地传进三人的耳内。池禺想,看来那个人的怀疑没有错。
  陈年事问,究竟在什么位置?你们看,这湖也是比较大的,湖边又被棚屋遮盖,未知落水者在什么方位落的水?不如我们分开找寻吧。一方找寻到了,立即大声喊叫另外两人。
  代收说,我负责左侧五间,陈队长负责右侧五间,中间位置便由池禺负责。
  代收话一完,三人便立即分头行动了。池禺出入了两间棚屋,也在棚屋向湖边一面的露台位置,扶着栏杆注视了一会湖面,没发觉湖上有人在沉浮,倒是啼哭声如群蜂出巢,听着极不舒服。池禺想,如果有人落水了,那肯定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那个人是否清河村女鬼的仇人?在露台远远的瞧见陈年事与代收也探出头来询问,大家都摆了摆手。
  池禺的身上粘满了泥浆与杉皮屑,都是被风刮送所致。走进了中间第三间棚屋,池禺发现这所棚屋顶部的损毁程度并不太大,还可以遮风挡雨。棚屋内,灯光昏暗,一个女人瑟缩在一角呜咽。池禺走上前去,问,需要帮助吗?
  女人没出声,依然坐着,把头深埋在两臂内哭泣。池禺看她的衣服很破旧,露出袖子的手背皮肤黯哑皲裂,几个手指细而长,指甲内满是泥垢。池禺想,长得这么干瘦,会不会是一个老婆婆,因为走不动,只能坐着哭泣?于是拍拍她的肩膀,说,你看见有人掉进湖里吗?
  那个女人也不抬头,伸出一个食指向棚屋外的露台弹了一弹。池禺走出露台,看见湖面风吹浪逐波纹翻动,哪有人的迹象?走回棚屋内,再次问那女人,落在湖里的那人被救起来了,还是已经死了?
  不知道。声音尖长而阴森,与湖面的啼哭遥相呼应,池禺打了一个寒噤,毛骨悚然。
  那你是一个什么人?你是一个人来这里吃饭的,还是与你的家人来的?你的家人呢?他们全走了?你是怎么看见那人掉进湖里的?池禺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罗列,倘不是他意识到自己快成了问题青年,还要继续问下去。
  我的家人走了,你背我走吧。那女人有气无力地说。
  池禺想,一个老婆婆行动不便,太可怜了,不如背他到人多的主餐厅,找回他的家人,免得如此凄凉。于是在女人的面前蹲下,用背脊对着女人,等女人爬上他的后背。女人果真站起,伏在池禺的背上。池禺全看不到女人的容貌,只觉得后背上凉丝丝的,像一块冰贴着自己的脊梁。池禺想,这女人快死了。
  外面仍是风雨交加,没有减弱的态势。池禺背着那女人飞快向主餐厅奔跑而去。灯光迷离,新开辟的泥路经不起雨水的冲刷,成了一块烂地。池禺只顾奔跑,可跑了几分钟,发觉不对劲了。按路程,按时间,这时本该到主餐厅了,可抬头看看,莫说主餐厅看不到,连杉皮都没发现。池禺一阵恐慌,才发觉天空早已经不下雨了,月色朦胧,罩着大片的荷田。
  清河村!池禺倒抽一口冷气,看看垂在胸前的两只干瘦的手,心中暗叫了一千一百个苦。
  急急回头,后面的女人却开始动了,池禺记得进入清河村时,他曾在空中无意画了一个圈,空门便出现了。特别是从何公祠内通过推开一扇门,便逃离清河村的事,池禺更坚定了这个想法,只是由于心有余悸,一直不敢试验。现在已是不由他不试了。池禺边跑边伸出右手,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空门果然出现。池禺一阵高兴,背着女人从空门逃离了清河村。
  池禺,你到哪里了?我们找你不到。你背上的是什么东西?代收在喊他。
  池禺看看环境,自己正处于棚屋的露台上,风声如涛,雨下如注。池禺回答,我在哪里?我到阎王殿跑一遭了。
  你背上的是什么东西?代收重复问。
  一个女人。
  女人?
  难道不是?
  你背上的东西,自己竟然不晓得?你把它放下来自己看看?
  经代收这么一说,池禺越发怀疑了。他捏着女人的两个手腕,蹲下身子,慢慢把她脱离自己的后背。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一幅薄薄的头发遮着脸孔,池禺拨开她的头发,终于看到这女人的面容了。
  面上无肉,颧骨高耸,眼眶深陷。池禺立即松开捉着的女人的手腕。
  一个骷髅!

  代收说,你小子闲着玩刺激?背个死人骸骨想吓谁?
  这时候,池禺也没心思答理代收了,只想赶快跑回主餐厅,吸收一些人气,让自己体内的感官神经回复正常。
  骷髅向池禺走近一步,张开双臂,说,池禺,你还留在这里干嘛,还不快把灵魂出卖?
  池禺大惊失色。惊魂未定时,已被骷髅的两臂一下子抱在怀内,然后一起飞进了湖里。



凌扬:2006-3-2 23:07:00

  骷髅把池禺抱得紧紧的,池禺在水里挣扎了几下,也不能摆脱。
  我命休矣!池禺差不多要张开口鼻来对生命说再见了。正在这时,池禺还感觉到身体下面有一只手在死死地捏着他,像是把他当救命稻草,也像是把他拉下水底作同伴。池禺想,清河村女鬼要的是我出卖灵魂后的躯壳,一个没了生命的池禺并非她们的初衷。只是,她们现在改变决定了吗?
  代收,你不来救我?池禺开始喝水后,抱紧他的骷髅松开了手臂。
  到清河村避一避吧。池禺想到这里时,伸出手在水里画了一个圈。他不知道空门在水里能不能呈现,但水浸眼眉,只好试一试。漆黑的水里,池禺只觉眼前一亮,一扇敞开的大门便出现在面前。池禺双脚一蹬,摆脱了抓着自己一条腿的手,然后两手一划,钻进了空门。
  莫非逼迫自己进入清河村,才是今番清河村女鬼玩弄我的真正目的?池禺刚有这个念头时,自己已处于一个土坑里,头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把一袭银色的轻纱撒向大地。
  准确来说,这不像是一个坑,而像是一个井,池禺往上看明月,看到的是狭窄的一片天空。这个枯井大概有12米深吧。池禺想。吸了吸鼻子,井内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同时还能嗅到了一股腐败的味道,池禺怀疑是死了十天八天的老鼠。
  池禺用手四处摸了摸井壁,长方形的,不像是平时挖成圆形的井。那么,这可能还是一个坑。池禺想到这里时,一双手在旁边摸到了一堆软软的东西,顿时吃了一惊。接着,池禺摸到了一丛杂乱的头发样东西,于是赶忙缩手,想,现在自己呼吸着的根本不是死老鼠的气味,而是死人的气味,这是一个埋葬死人的坑!池禺呀池禺,你是注定要死的了,只是换一个位置躺下罢了。
  池禺想爬出坑,可是坑那么深,他又未跟武林高手学过壁虎游墙的轻身功夫,忙乱了一会,弄得一身大汗。只好坐在死人旁边,希望上天放一张梯子下来,或埋葬尸体的仵工发现他后,抛一条绳子给他。听到脚步声在坑上响动,池禺大喜过望,向上喊,救命,有人吗?
  可是坑上的人像没有听到一样,一小堆泥土向坑内飞下来。池禺想,难道我就这样被活埋?继续大声喊叫,救我出去,我还活着!
  你已经死了,不死也得死。全村的人都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声音从坑上传下来,池禺听出是一把女人的声音。
  可是我不是清河村的人,我是竹露市的人。我叫池禺。池禺。不是姓何的。池禺用手挡着从上面抛下来的泥土,拼命地喊。
  你是借尸还魂,算你倒霉吧。

  我不是借尸还魂,我是一个大活人。我旁边的那个死人,才是你该埋葬的,不要误杀无辜。
  何小溪,你安心地去吧,在另一个地方,也许仍有一个清河村。稍后,当找到我丈夫的尸体后,我也会下来与你们一起生活了。
  坑上的姐姐,我是池禺,不是什么何小溪。救我,我不想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上面的人不再答理池禺了,只顾一锹子一锹子地往坑里抛土。池禺在坑内躲躲闪闪,一边还继续嚷嚷。到了后来,池禺只好把口闭上,以免吃了泥土。
  当池禺满头满身泥土地顺着坑内泥土的增多而往上走了一段路时,女人也停止了往坑内填土,离开了。池禺向上看看天空,估计离地面大概有五米的距离。
  过了一会,女人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件重物,又回到坑上。池禺跳了几次,抓不到可借力地方,累得趴在泥土上,只是喘气。
  你为什么还缠着何小溪呢?何小溪生前虽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死了一个月后,还是什么美女呢?你走,你走。女人像是自言自语地对池禺说。
  池禺坐了起来,说,姐姐,池禺,我是池禺。我是通过空门,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死人坑里的,真的不是借尸还魂。你救我上去吧。
  你不用骗我了。我的祖父在我小时候向我说过借尸还魂的事情,你便是想借尸还魂的一个鬼。
  池禺真是哭笑不得,说,你说的那个何小溪已经被埋葬在坑里了,我是没法借她的尸体用了,你仔细看下来,我是一个大活人。
  既然你说能通过空门进来,那你便通过空门出去吧,嚷有什么用?而且,你也快点离开吧。何小溪的丈夫将要在你现在处身的位置安寝。
  池禺听得又有一个死人要放下来,心就急了,说,我一个大活人,为什么总要我与死人为伴?回想女人说的前半句话,又觉得有理,于是在坑内画圈,画了几次,居然没见空门。池禺想,奇怪,越黑越见鬼,平时随便画一圈便可以了,现在究竟是哪回事?会不会坑内阴气太重,所以空门不能呈现,又或深坑本身已是一个空门,在空门内画空门是被拒绝的?想得头昏脑涨,眼前一花,看见一个老头向他咧嘴笑了笑。池禺打了一个激凌,那老头不是清河村的创村始祖何今世吗?天,放过我吧,不要选上我,我是路过的,很快要离开了。
  两条绳子慢慢地垂下来,绳子是绑着一个物体的,池禺想,这肯定是尸体了。尸体落在坑内后,池禺本想随着绳子爬上去的,哪料绳子一抖,也落了下来。这不是分明要活埋我?池禺开始绝望了。
  一锹子一锹子泥土再次撒下来,池禺只好东躲西避,有时更踩在死人身体上。泥土又向上增高了三米左右,池禺想,女人再往坑内填二十公分的土,我便跃上去。女人像知晓他的想法,突然搬了一块厚厚的石板要把坑口盖实。池禺慌了,赶紧用手在坑壁凿了几个坎,不顾一切地爬出了坑。

  女人看见池禺爬出了坑,也吃了一惊,说,你是何小溪,还是何小溪的丈夫?
  池禺想,我早告诉你了,我是池禺了,女人怎么这么罗嗦?池禺只想跑远一点,可一不小心,又掉落了一个深深的墓穴里。
  怎么清河村这么多的墓穴,这个女人在搞什么鬼?猛然想起,清河村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一对夫妻一个墓坑,这个地方当然是墓连墓穴连穴了,池禺,你没脑子,你就该死!池禺咒骂自己也没有用了,好在是双手狠狠地抓着坑壁往下滑,否则他准给摔个半死。




凌扬:2006-3-7 00:03:00

  清河村的人真古怪,一个墓穴也要弄至那么深,真是难为活着的人了。池禺用手探了探周遭,没发现死尸,刚庆幸还算交了好运,忽然又想,这个墓穴会不会专门为自己而设呢?
  这真不是一件出奇的事情,清河村的鬼几十年后还能出来报仇,还有什么干不出?这么一想,却开始怀疑墓坑上的女人是一个鬼了。到了这个时候,池禺只能听天由命了。一条绳子垂了下来,坑上的女人说,抓紧,爬上来,我在上面拉着。
  池禺如获天恩,想,原来不是鬼,是一个好人,但清河村的人都死了,为什么她还活着?
  两手捏紧绳子,池禺用脚蹬着坑壁往上爬了几米。可惜坑上的女人似乎没有足够的力量,大喊了一声,小心,绳子便脱了手。池禺真惨,又一次摔了下去。
  坑上的女人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人,不是借尸还魂,但我实在没有力量把你拉上来,你还是按刚才一样走出来吧。
  池禺苦笑着说,也只有这样吧。
  那么辛苦你了。
  两条绳子绑着一条尸体垂下了墓坑,然后泥土纷坠,填到大概离地面五米左右,又垂下了一条尸体。月亮刚好处于墓穴的正中位置,池禺能清楚看见这条尸体,身体健壮,显然是一个男人,只是项上缺了一个头颅。不容池禺多想,坑上的泥土随锹子的挥动又如雨般撒下来。
  好不容易,池禺才爬上墓坑。女人也不管池禺,继续她的埋尸工作。风轻轻地吹着,月亮偶尔被一两片薄薄的云掩盖一小部分,但很快又光光亮亮地俯视这块属于过去的时空。喘息了一会,池禺联想起在清河公墓进入清河村的情景,想,清河村遭遇灭村惨剧,死了的男男女女,清河村的始祖决不会让他们曝骨荒野不能入土为安的,现在便是让死去的人得以安息了吧。
  想到这里,那个女人大概也是累了,坐在他身边,问,你是池禺,来清河村干什么?
  我来清河村躲命的?
  清河村的人都死光了,你来这里躲命?
  你不是还活着吗?怎么能说死光?
  我是将死的人。
  谁不是将死的人?
  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我把眼前的工作做完,我便要死了。
  谁杀你?
  我,或丈夫。
  你丈夫呢?
  女人沉默了一会,说,我仍在找他,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或是死了,只是不知死在什么地方。
  刚才听你说,你只能找到你丈夫才能死,否则你的死是得不到保护的。
  保护?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是谁?你知道我的丈夫在什么地方?
  池禺猛然想起那个在屋中将死的女人,反问,你是不是何风吹的妻子?
  我就是。那个把我从床上移到床下的人是你吗?
  池禺点了点头,说,是我。你也姓何?
  我叫何曲子。告诉我,我丈夫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那晚,我们被日本人发现了,于是没命地奔跑,然后就走失了。他没有回家?
  没有。我找遍了村子,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如果他是逃出了清河村,纵然把命留下了,还是何风吹吗?只可惜苦了我。
  何风吹对我说过,他也是将死的人,我想他不会逃出清河村的,而且他也深知逃出清河村是一种什么结果。
  但是,他现在哪里呢?
  池禺看看满山头的墓坑,问,这些墓坑都是你挖的?你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怎么能挖了这么多坑?
  不是我挖的。这些坑是每一对夫妇生前挖好了的,坑深12米,先葬女的,然后在5米深的地方葬男的,是为了让男人在上面守护女人。假如一个女人失去了男人的守护,女人便魂魄无所依归不得安息。
  为什么要挖这么深的坑?浅一点,岂不省事?
  那是清河村的规矩,谁说得清楚?据说,是因为创村女始祖是12月出生,男始祖是5月出生,所以墓穴的深度才有这样的安排。
  那天,鬼子有没有进你家的门?
  有的。他们到处窜跳了一会,在床下发现了我,骂了几句便走了。他们果然是怕死人。说也奇怪,鬼子走后的第三天,我身上的枪伤便神奇地痊愈了。当我走出家门时,整条村子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像死了一样。后来我在后山的山脚找到了男人的无头尸身,在山上的一个洞内找到了被烟窒息而死的很多女人尸体。那真是恐怖,想不到鬼子那么凶残。我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认清每条尸体的面目,并把他们送至各自生前挖的墓坑旁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让我活着呢?我死了,便不用看见这惨不忍睹的事情了。
  这也许是安排。
  也许吧。可既然是有安排,如何却让我活着?不是说村子在预定的日子里得毁灭吗?如果还有我活着,岂不是预言未能实现?预言未能实现,那是不是先辈说的话只是一个唬弄后辈的谎言?
  池禺想,是呀,既然清河村的何今世夫妇那么有法力,怎么会有这样的疏忽?难道真是一个谎言?如果不是,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漏洞呢?
  我是活不成的了,何曲子说,我也心灰了。
  找不到何风吹,你也要死?
  死。我现在埋葬的清河村人,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活着,他们照样不能合葬一穴。也许清河村夫妇不能合葬一穴,才是清河村毁灭的命数,如今得已合葬便有了重生的可能了。
  你也相信清河村会重新出现?
  会吧。谁知道呢?对了,你来了,就帮帮我吧,还有三对夫妇要埋葬。
  池禺想,应该把代收带来,他可是做仟工的好手。
  两个人也不再多说了,一起埋头苦干。月亮向西滑落了一大截,清光冷冷地照着新填平的墓穴。一些鸟儿躲在草丛里,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凌扬:2006-3-8 00:04:00

  看着何曲子为最后一对夫妇的墓穴放上最后一抔土,池禺放眼看了看周围:一个长长的山坡,到处是新翻的泥土,没有粗大的树,都是些矮小灌木。灌木向死者的墓穴投下灰灰的一团阴影。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可以听到墓穴下的每一对夫妇在窃窃私语。池禺觉察到十米外,还有一个未填的墓坑,想,那是谁的呢?
  是我与何风吹的。何曲子看见池禺定定的望着那墓坑在出神,于是仰起头来说。
  月光下,何曲子的脸容因汗水而泛着光润,也因劳累而显得憔悴。风拉着她薄薄的衣襟,弄乱了她的头发。池禺记得初见何曲子是在荷田的莲船上,那时的她彰显着青春的风韵,现在的她却是弥漫着厌世的哀叹。
  你的孩子呢?池禺突然好奇起来,一个墓穴一对夫妇,那么小孩子或未婚的清河村人葬在什么地方?
  死了。何曲子迟疑了一会,才带着哭音说出这两字,但这个回答不是池禺期望的答案。
  苦命的孩子,他现在埋葬在什么地方?
  未成亲的清河村人是不能埋葬于泥土之下的,他们的身体会存放于洗魂祠内,等待来生。村人历来相传,清河村女人怀的孩子前生都是存放于洗魂祠内的未婚死人,但只有最高辈的长老才知道孩子的前生是谁。长老往往由此判断这名孩子该起什么名字,以及教授他什么知识,让他在清河村中司职什么位置。
  洗魂祠不是用来存放那些叛徒的头颅吗?

  洗魂祠内有许多房间的,就像药铺的药柜一样,每一个房间放什么东西,只有村内最高辈的五位长老明白。而今他们都死了,这个秘密便永远成为秘密了。清河村人全部死绝,洗魂祠内的未婚者,是决不会再有重生的机会了。
  你刚才说清河村会重新出现?
  没错,那是可能。就算清河村重新出现,也不代表以前清河村的村人仍会代代轮回重生。
  你好像知道很多东西?你的前生是什么人?
  我的父亲是村内最高辈五位长老中的一个。至于我的前生是谁,我不知道,父亲也没有告诉我。擅自告诉别人的前生是谁,即使是贵为长老也得遭立时诛灭,死后不得重生。
  谁会知道呢?
  大大太公夫妇知道。
  何今世夫妇?池禺不禁又打了一个激凌,用手把两臂上的鸡皮疙瘩扫平。
  你们夫妇都说何今世夫妇仍然活在你们的周围,但他们死了几百年了,真是不可思议。
  不信也得信。我也知道在你一个外村人眼中,清河村充满了奇怪的规矩,甚至是一条被诅咒了的村子。清河村确实与其他的村子不同,这是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条村子都是独一无二,清河村也是。
  池禺想,你说了等于没说。继续问,你为什么不求求何今世夫妇,让他们告诉你丈夫在什么地方?
  清河村的后辈是没资格求大大太公夫妇的,只能等他们前来照顾。如果他们不照拂后辈,那肯定是有其不可照拂的理由。他们是清河村绝对的权威,所有人都会敬畏,甚至每一个家庭用餐时,当把饭菜摆上桌后,都得全部离开屋子,以便首先让他们享用。
  池禺不想再听到有关何今世夫妇的事情了,于是换了话题,问,现在那些清河村的孩子和未婚者呢?
  我把他们放在洗魂祠前的一排大青石上,他们的灵魂能不能进入洗魂祠内,我也没把握。
  包括你的孩子。
  没办法,只能如此。
  你为什么不进入洗魂内看看哪一个房间可放什么东西?反正整条村子现在就你活着。
  要不,何曲子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坡下的清河,此刻偷眼瞧了池禺一下,说,要不你进去看看,如果里面的房间是分门别类的,你便走出来,把对应的死者搬起,然后放进去。我把每一个人的身份告诉你。
  池禺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气体顺着他的气管进入他的肺部,感觉天气已是寒冬。想推托,画一个圈走人,但想想现在整条清河村便只剩下何曲子一个女人,于心不忍,同时又想到,何曲子是决计要死的了,为什么不在她死前完成她的心愿,不让她留下遗憾呢?
  池禺说,好吧,我们走。
  何曲子脸上露出丝丝的喜悦,说,太感谢你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回村内。池禺突然想起日本兵曾经肆虐这条村,为何现在却不见踪影,于是趋前两步,问,日本兵到了哪里了?
  我也不清楚,我病愈走出屋子后,再也没有见过日本兵了,也许他们在这里修的铁路已完工,所以全部撤离了。
  池禺摇了摇头,不会,即使撤离了,也会留下三五个来善后照料的,辛苦修了一段铁路,难道就不怕别人拆毁破坏吗?毕竟这段铁路并不是光明正大地修建的,只是利用了当地人的血与汗。
  他们不会有好报的。何曲子骂了一句。
  池禺一边走,一边想,在何公祠内,几个日本兵在密室内看到天花板上的何今世夫妇,因而全部死翘翘,在清河村内的其他的日本兵断断不会把这几个日本兵的生死置之不顾便撤离的,肯定是当他们发现有几个战友失踪了后,便四处寻找,于是沿着脚印找到了何公祠,在何公祠内,何今世夫妇再度显灵,把来搜寻的日本兵吓死,之后,来一批,没一批,清河村内的日本兵也就全部完蛋了。但是,驻守清河村的日本兵突然人间蒸发了,驻守在别的地方的日本兵便不来探问一下吗?
  池禺想到最后,居然涌出这样的问题,难道日皇也不探问一下?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何今世夫妇有如此高强的法力,为什么不帮助中国人民去抗日呢?
  笑了笑,池禺怪自己想远了。
  很快,两人已站在洗魂祠不远的地方。洗魂祠前,一个个躺在青石板上的尸体,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死相丑陋。池禺到了此时此刻,只能壮着胆子,对何曲子说,如果你还是不想进去的话,便在这里待一会,我进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不如等到天亮才进去吧。
  池禺想,如果等到天亮,陈年事与代收在湖里找不到我,一定打电话通知我父母关于我的死讯了。



凌扬:2006-3-9 23:51:00

  洗魂祠在夜色中透着寒意,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大概因为清河村人对此地是敬而远之的,洗魂祠的大门居然只是虚掩着。池禺用力推开两扇厚重的乌木门,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
  一地的珠宝散乱地被丢弃在各个地方。从天窗透下的月光触及到这些珠宝时,折射出五颜六色的朦胧的光。整个洗魂祠前厅便被这种光线填塞着,仿佛一碗八宝豆汤,浓浓的,厚厚的。池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宝物。这是翡翠吧,这是玛瑙吧,他娘的,池禺喊了一声,说,如果让我全部带回家,我准发财了,以后老爸不用那么辛苦工作,妈妈的胃疼也可以有钱治疗了。
  可这些珠宝为什么不好好的摆放,却要弄得乱七八糟的?池禺回头看了看了门外的何曲子,继续想,这肯定不会是故意的,倒像是外人进来捣乱抢夺过。那么,会是谁呢?何风吹?还是其他未死的村人?抑或是那些日本兵?池禺弯腰拾起了一块椭圆形像橄榄一样的玉,这块玉小巧玲珑晶莹剔透,触手冰凉,表面浮起一层像雾一般的彩。这玉最适合戴在柳永词下的姑娘的颈项上,池禺叹了一句,把玉放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突然心念一动,不如把它送给何曲子。
  池禺拿着玉,走出了洗魂祠。何曲子连忙问,出事了?这么快出来?
  给你,池禺把玉递给何曲子,你看,表层这圈光晕像彩虹一样的。
  何曲子接过看了看,大惊失色,问,你是从什么地方拿到的,这可是本村的宝物,由五位长老保管。有一次,我听父亲在梦中说过,这是大大太婆心爱的饰物,死的时候由大大太公亲自佩戴的。
  管它呢,你拿去吧。池禺说。
  何曲子把玉塞回给池禺说,你立即放回原处,擅自动用洗魂祠内的东西,会有杀身之祸。
  可是这块玉是随便丢弃在地上的,不像是值得珍而重之的东西。或许有人比我更早进入洗魂祠内了。
  这可不得了。进去的人估计现在已经死了,不死也疯了。洗魂祠的地位在清河村中仅次于何公祠,据说都是大大太公夫妇经常流连的地方。何公祠是清河村人聚会优憩的地方,而洗魂祠则属于清河村的禁地。何公祠尽管有些房间是禁止进入的,但村人还能接近,可洗魂祠是安放清河村人前生未来的地方,同时也是刑律的执法地,外人擅入,岂不自投罗网?
  池禺啊了一声,说,你现在才说!我是自投罗网了?你想杀我,干脆一刀宰下来,死在你手,我还明白一点。
  何曲子呆了一会,说,你不进去也已经进去过了,倘若你会因此遭到责罚的话,你是逃不掉。你如今是为了清河村人的事情,我想,你保准会没事。
  池禺想,如果不是阴灵时不时来追命,以及答应了小予要为清河公墓的新鬼营造一个安乐的死后居庭,谁愿意像一个活僵尸一样穿梭阴阳两界。
  怎么样?何曲子问,我进去吧。
  还是我进去吧。自从卷入了清河村的事情,我那儿有过主动的时候,都是被动的。那一只只看不见的手,天知道最终会把我推到什么地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了也难过。池禺回想这几天的事情,越发相信他被选中了,或许时机一到,他便要走马上任了。希望他们能大人大量,在此之前让我过几天好日子。
  何曲子点了点头,说,谢你了。
  池禺硬着头皮又走进了洗魂祠。把手中的玉放在一条凳子上,又弯腰拾了一块发着橙色光的玉珠,托在手上,池禺想,也不知道何今世夫妇或其子孙是不是专事杀人夺货的汪洋大盗,要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宝物?池禺也不拨开珠宝了,直接便用脚踏在珠宝上行走。反正也拿不了回家,踩一踩也显出自己对钱财的蔑视。池禺这么一想,心中竟有几分得意。
  前厅的正壁位置也是安放着何今世夫妇的画像。池禺仔细留意何金氏脖子上是否挂着那块像橄榄一样的宝石,这一看不打紧,一看又吓了一跳,画像上的那块玉石竟是如真的一般,表面也是泛着彩虹一样的光晕。池禺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手伸了半截,回头看看凳子上那块相同的玉,竟是不见了。
  池禺倒抽了一口冷气,神经质地对着何今世夫妇鞠躬。
  画像下的桌子给弄歪了。池禺拉正了桌子,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本册子,揭开,上面列明了哪一个房间该安放什么东西。左手捏着橙色珠照着书页,池禺读了起来,孤苦零壹号房间,存放胎死腹中孩童;孤苦零贰号房间,存放未及一岁寿夭孩童;孤苦零叁号房间,存放未及二岁寿夭孩童。池禺翻了几页,又读了起来,凄冷零壹号房间,存放13岁未嫁而死姑娘;凄冷零贰号房间,存放14岁未嫁而死姑娘。池禺又翻了几页,继续读了起来,地笼零壹号房间,存放胆小怕事而遭斩杀者;地笼零贰号房间,存放背叛婚姻而遭斩杀者;地笼零叁号房间,存放涉露村规而遭斩杀者。池禺又翻了几页,读道,灭绝零壹号房间,存放未经批准闯入洗魂祠而遭轰顶之本村人;灭绝零贰号房间,存放未经批准闯入洗魂祠而遭轰顶之外来人。池禺读到这里,觉得头顶凉丝丝的,想像着过不了多久自己便可能被轰顶诛灭了。
  池禺一手托着橙色珠子,一手拿着书,从前厅左侧门走了进去,想,看来,这是清河村的地狱所在地。走不了多远,便看到了长长的一列房间,以孤苦为序列号。紧接着孤苦房间的是伶丁序列号房间,然后是凄冷、无助、迷惘、分裂、失意、悲鸣……地笼、灭绝,这一列列房间就像人的肠道一样绕来转去。
  池禺大致明白了各个房间的方位后,便走回前厅,把小册子放回供桌上。走出洗魂祠门前,池禺看见何曲子坐在死人旁边,低着头,像是在假寐。大概听到了池禺的脚步声,何曲子抬起头来。
  池禺说,洗魂祠原来是一个地狱,里面有孤苦号房间,还有……
  不要说,不要说,我不想听,何曲子两手捂着耳朵,说,这不是我应该知道的。
  池禺只好关闭了嘴巴。


凌扬:2006-3-11 00:16:00

  何曲子看池禺一脸懵然,倒有点不好意思,说,对不起,我失礼了,实是本村的规矩有不可逾越之处。
  池禺笑了笑,说,没关系,是我冒犯了。对了,你把这些躺在青石板上的清河村人的年龄、身份、性别等因素告诉我吧,我把他们放进适合的地方去。
  好的,只是洗魂祠内有足够的光线吗?你不会放错房间吧。何曲子有点担心地说。
  不怕,池禺说,你看,这珠子在黑暗的地方会发出很强的橙色光,像个灯泡一样。这珠子不会又是何今世夫妇身上佩戴的饰物吧?
  这个我不清楚了。你一切小心。何曲子说完后,指着身边一个婴儿,说,这个是我的儿子,是去年11月出生的,死的时候刚好七个月大。你先抱着他到洗魂祠内,看看有没有危险出现,也算为其他的死者探探路。
  婴儿的脸异常苍白,虽然是死了一个多月,但丝毫没有肌肉腐烂。何曲子抱起他,低首把面贴在婴儿的脸上,眼睛中充满了母爱。宝贝,别怕,如果清河村还能重现,你还当我的儿子,好吗?那时候,我一定好好的宠着你护着你,让你长命百岁。来,叫我一声妈妈,不然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你会认错妈妈的。何曲子喃喃自语地说着,像唱着一支摇篮曲。
  池禺只觉鼻子泛酸,不由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天快亮了,把孩子给我,我会把他放在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的。池禺张开两手,对何曲子说。
  何曲子依依不舍地把孩子放在池禺的两臂上,说,宝贝,记着哦,别的女人的肚子可能有糖果,但你千万不要口谗钻进去,要记得妈妈的肚子内有一个拨浪鼓。
  池禺生怕何曲子越说越傻,赶紧抱着婴孩走进了洗魂祠。
  洗魂祠前厅满地的珠宝很碍脚,一不小心会摔个仰八叉,那时死人与活人都得做滚地葫芦。池禺想到这里,把婴孩放在一张凳子上,然后蹲下身子,在珠宝堆中开出一条路。直起身子,正好与何今世的眼睛对视着。何今世再次对他咧开嘴笑了。池禺连连忙眨了眨眼睛,再睁开,何今世依然是宝相庄严地坐在挂像中。池禺突然想自己也许命不长了。父母可怎么办呢?林暗、花亮、代收这群小子没有了我陪伴会怎么办呢?池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能活着。
  何今世,池禺不知哪来的勇气,指着挂像,直呼清河村人顶礼膜拜的创村始祖的名字,你是龙,飞给我看看,是虫,那就爬在地上,别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不就是要与我达成一项灵魂交易吗?老子我现在不做这宗交易了,我比谁都更爱惜我的灵魂!
  池禺听不到何今世夫妇回答,也看不到两幅画像有什么地方会动,心中失望了。但如果何今世夫妇真的说起话来,池禺会更失望,失望于自己居然那么鲁莽,自取灭亡。
  抱起了婴孩,池禺来到了孤苦零壹号房间。房间内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池禺是没法想像的。用牙齿咬着橙色珠子,光线到处,照见房门上有一个苍蝇居然是背贴着木板,静止不动地看着门外。池禺打了一个突兀,抽出手来,一掌把苍蝇拍死了,顺手推开房门。
  房间内摆着像奥斯维辛集中营一样的睡柜,池禺想,拉开一个睡柜便有一条咸鱼,恐怕还是新鲜热辣尸骨未寒呢。每一个睡柜上都标明了死者的前世今生,一长串的,池禺看了几个人的前生种种,觉得做人也很儿戏,无非就是三更富五更穷今天长寿明天早死,颠来倒去都是些固定的灵魂在玩排列组合。
  来到另外一壁的睡柜,在最后一个抽屉上,池禺看到了关于何风吹与何曲子的儿子的身份资料。池禺拉开睡柜,里面空无一物,显然是清河村的先人早有预料了。池禺把手中的婴孩放进了睡柜内,然后把它推回原位。
  为了验证是否整个房间内只有一个空着的睡柜,池禺随手又拉开了几个睡柜。睡柜内都是躺着死者的。
  走出洗魂祠,池禺想对何曲子说说他的发现,但终于没有说,怕引起对方的烦躁。
  何曲子也不问池禺房间内是什么环境,指着面前一个死者对池禺说,何毕,死于日本鬼子刀下,男,16岁,父亲何去,母亲何从。
  池禺一手抱起了验明正身后的死者,快步又走回洗魂祠,找到了对应的房间,拉开最后一个空着的睡柜,把死人塞了进去。如此往复,池禺很快便把青石板上的死尸搬放了一大半。
  只剩下最后一个尸体躺在青石板上时,何曲子对池禺说,要不要休息一下?
  池禺揩了揩额上的汗,说,不用了。俺可要七步成尸了。这一个晚上,埋尸、背尸、抱尸,眠干睡尸,得得尸尸,尸尸入扣,君尸骄杨我尸柳,今我来思,杨柳依依,真不愧是一首首好尸!

  何曲子禁不住咬了咬嘴唇,忍着笑,说,来吧,最后一个了,何苦,死于日本兵刀下,男,20岁,父亲何山,母亲何水。
  好的,最后一首好尸,尸尸动人。池禺把何苦背了起来。
  推开命定零陆号房间,池禺把何苦放进了他命定的睡柜内。掩了房门,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一项艰巨的任务终于结束了,池禺打算走出门后,不管何曲子选择死还是选择活,他也要画一个圈子回到大镬饭农庄去。走了几步,一阵怪风在他面前旋转了一会,然后池禺听到了不远处一个房间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
  日语!池禺想,原来那群日本兵被困在这里!循声走去,最后池禺站定在一个房间的门前。抬起头,门上写着:灭绝零贰号。
  这房间是存放未经批准闯入洗魂祠而遭轰顶之外来人的。池禺在门外徘徊着,不敢推门,因为他也是未经批准而擅闯了洗魂祠。推开了门,岂不是肉包子进了狗嘴子?




凌扬:2006-3-13 23:10:00

  池禺摸着漆黑的木板,一丝丝寒凉的气体渗进了皮肤内。感觉手指粘糊糊的,池禺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橙色珠子来照看,天,是黑油!这木板竟然是刚才髹漆的,但整个清河村还有其他人吗?池禺用橙色珠子贴近门板,门板仿佛就像从漆油里刚捞出来一样。用鼻子吸了吸,气味又不同于漆油,带着一股腥味,池禺猛然想起这可能是血,是流出来很多日子的血,是已经淤化了的血。不知哪里飞来一只蚊子在池禺耳边嗡嗡地哼着歌,池禺把身体固定,就等蚊子来咬。蚊子的腿一放在池禺的脸上,池禺早已准备好的手掌便拍了过去。橙色珠子映照下,掌中的蚊子竟是被一滴厚厚的血胶着了。池禺吓了一跳,想,这蚊子真厉害,刚贴近皮肤便能吸了那么多的血。把掌中的血蚊弹走,刚好弹在门板上,池禺又想,我的血没理由一经蚊子的肚子便凝固了,那么这血肯定是别人的血。
  这血便是蚊子吸了尸体的血了。池禺想到这里,转身欲走。
  前面是一堵墙,墙中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错落地挖了一些足球大小的孔子,黑暗中,便如一只只眼睛在窥探张望着,随时准备扑食。左右两边都是狭窄的走廊,只容一人行走,而池禺后面的一列房间可是放着一具具尸体的地方。橙色珠子的光在黑夜中如十里之外的一点火柴光,虽然能给予人一些信任,但也太微弱了。池禺想自己现在身陷洗魂祠,便如这橙色珠子在黑夜中,微不足道,也随时有被淹灭的危险。
  后面房间内的声音继续传进池禺的耳朵内,凄惨痛苦,垂死一样。池禺的心异常忐忑,他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佐罗以救济天下为己任,何况那还是些在中国肆意横行的日本兵。他们死有余辜,才不管他们是如何死法!工具有时比利用他们的主人还残忍。池禺开始想那一个正处于狂风暴雨中的农庄,还有眼看着自己被一个骷髅抱着跳入湖中的代收了。
  夹杂着痛苦的嚎叫,门板的后面传来手指划刮的声音。一声声,如骨头在碎裂。先前的房间并没有把门锁死的,这个房间的门应该是上了锁的吧,不然里面的人便不用如此受罪了,池禺一时好奇,又转过身来,拿着橙色珠子在门板上找锁。根本没有锁,只看到一层厚厚的蚊与血浆的结合体,突然,门板卜一声被戳穿了,一只露出了深深白骨的手掌差点击在池禺脸上。池禺闪避已是来不及了,门板上的血浆溅在他身上。
  手掌在门外扭了扭,又缩了回去。池禺只觉得心脏一直在沉下去,好不容易才提回原位。门上穿了一个小洞,池禺想,刚才经过的房门都是用很厚的实木做的,这扇门怎么这么薄,像是一片纸皮。池禺试着摸摸木门,不想门吱嘎一声开了。
  篷的一声,从房间内飞出来一大群东西,池禺只好蹲下来躲避。听声音,这是蚊子的呐喊。一个个蚊子的肚内都是一滴滴血,一个人得多少血才够供这么多蚊子享用一个多月的盛宴?池禺想像着一个人被困在房间内喂蚊的凄惨,真是宁愿撞墙死了算了。
  当感觉蚊子在空中的数量急剧减少后,池禺才站了起来。橙色珠子的光线下,门板的反面是一凹一凸的,显然是因手指频繁刮削而变薄的。这是人间地狱,最悲惨的折磨。池禺看见十数个人状的东西或站或俯在房间内,一些蚊子应该还是舍不得他们身上的血的。
  满地死蚊与血浆,像一块泥地,池禺被这样的景象吓得气也喘不过来。
  池禺缓缓地后移着脚步,觉得身上也又痒又痛了,仿佛一个个蚊子已密密麻麻地钉在他的身上。
  救命。房间内一个人以不纯正的普通话叫喊。
  池禺才不管他,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刚迈出了一大步,房间内冲出一个人,把他拉扯进房间内。两个人倒在房间的血浆上,池禺觉得自己如一条蛆虫一样。
  救我。仍然是同一个人的不纯正的普通话。
  很快,房间内所有的人都学着那个人的腔调喊,救我。
  我怎么救你们。到了这时,池禺只好回话了。
  出,出去。池禺面前是一个骨瘦如柴,十个手指头都露出了骨的日本兵。
  池禺此时又矛盾着了,一时想想清河村被杀的男男女女,一时又看看眼前的悲惨景象。最后,池禺站了起来,可站不稳,又趴地上了。原来一条条长长的链子锁着每一个日本兵的脚踝,池禺刚才是给链子绊倒了。
  解锁。那个勉强懂一点中国话的日本兵继续说。
  对不起,我没锁匙。池禺回答。
  刀。刀。日本兵的声音很急速。
  你要刀?要刀来干什么?
  斩,斩脚。
  池禺听得这话,一下子傻了,想,他们真的是一刻也不愿停留在这个房间里了,为此宁愿把脚也斩除掉。
  快,快点。
  池禺说,我没有刀。
  哎。天皇陛下。
  池禺看看四壁的睡柜,说,不如我把你们放进睡柜里,这样蚊子便不能咬你们了。
  好。好。
  池禺想,也许天意,是你们说好的,我没强迫你们。于是一个个把他们放进了睡柜里,说也奇怪,每一条链子都连着一个睡柜,像预备好了的一样。池禺明知这样把把日本兵搬进睡柜里,便等于把他们活活地放进棺材里,但他也只能这样。
  当一切结束后,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一大群正伺机扑向他的蚊子。池禺晃了晃橙色珠子,珠子到处,蚊子迅速躲避。蚊子怕了这珠子的光?池禺也不管那么多了,他要立即撤离,因为这个房间内还有一个睡柜没有放进人。
  这个睡柜是为我预备的!池禺匆忙欲走时,一条链子像蛇一般向他的脚套来。
  池禺来不及细想了,伸出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空门一定要开呀。池禺闭着眼向前冲去。


凌扬:2006-3-15 23:42:00

  仍然是在水里。池禺在清河村忙碌了一晚上,估不到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还是身在水里,仿佛他只是到清河村待了一两秒钟。水下的一双手再次抓着池禺的脚,池禺踢了几下,反而身体继续下沉。
  没办法,池禺只好弯下腰掰开捉着他的脚的手掌,然后顺势把他抱起来,向水面游上去。刚到水面,一张大网便撒下来。池禺没法避了,乖乖地做了网内的鱼。撒网的人看见池禺浮上了水面,急急收网。池禺便一手捉紧鱼网,一手抱着一个人被拉到了岸边。
  此时仍是狂风骤雨,湖内的哭声呜呜咽咽。池禺被扯上了棚屋的露台上,立即被几个人包围着,电筒光齐刷刷地射向池禺的脸上。池禺眼也睁不开,用手挡着光线。众人把电筒光移开一点,池禺站了起来,想看看被他抱上岸的人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一具骷髅。面前的是一个约五十岁的男人,身体健壮,大概是不懂水性,所以才落水后爬不上岸。
  代收与陈年事拍了拍池禺的肩膀,说,没事吧。
  池禺说,没事。
  三个穿着绿色迷彩服的人,像是农庄的保安员,把被池禺救上岸的人扶了起来。那人吐了几口水后,虚弱地说,回去。
  池禺问一位穿迷彩服的人,说,兄弟,你扶着的这个人是谁?
  他是我们的老板,就是这座农庄的老板。谢你救了他一命了。
  池禺也没有说什么了,对代收说,我们也回去吧。
  众人刚要走时,湖内的水突然翻滚着升高了约一米,然后湖水回复原来水位,大大小小的鱼却从湖内蹦上空中,仿佛湖中的水被突然加热了。众人被这样的奇观震惊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湖面平静了,湖内的哭泣声也停歇了,一切安静得让人不敢相信。
  走了没几步,池禺看见那位像柴情的姑娘跑了上前,一手搀扶着农庄的老板,说,爸,怎么样?到医院吧?
  农庄的老板摇了摇头,说,休息一下没事了。你代我谢谢这位小哥,他救了我一命。
  姑娘看了池禺一眼,嘴角掀了掀,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像没说什么,然后扶着她爸走了。
  池禺尴尬地笑了笑,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回到主餐厅,池禺才觉得活过来了。看看所有的餐桌上都坐满了人,只有收款柜位上空着一个位置,便大模施样地坐下,叫代收泡一壶茶。代收从邻桌拿了一壶茶,放在池禺面前。池禺也不用杯子,嘴巴对壶嘴便咕噜了几口。
  外面的雨势渐弱,风也止了。主餐厅内的人听得哭泣声已停,也没兴致打听究竟发生了一回什么事,纷纷站起来要回家。经过了收款柜前,客人们掏出钱包准备付账。池禺左右寻找那位像柴情的姑娘,找不到,大概扶着她爸到一个温暖的房间里歇息了。
  池禺便摆出一副农庄老板救命恩人的架子,对着众食客说,对不起,各位受惊了,今晚农庄的饭菜及服务全部免费,各位回家后睡一个美觉,记得有空的时候继续来本农庄捧场。本农庄不仅提供一流的家乡特色美味佳肴,更有意想不到的节目为胆大的人士进行心理测试。
  众食客半信半疑地看着池禺,池禺招手让他们走。众食客便问服务员,服务员因为收款人与老板不在,餐饮部的主管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不敢擅作主张。众食客等不到回答,也没耐心等了,有些向池禺道了声谢了,下次见便离开了,有些则向收款柜上掷下一些钱,也匆匆地回家去了。
  待主餐厅上的众食客全部走了,池禺数了数收款桌上的钞票,竟也有四五千元。
  陈年事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代收说,起码得等到这农庄的负责人回来。
  池禺说,我们真是好心肠,天下难觅的大好人。

  代收问池禺,你下水后,看到了什么?
  池禺说,没看到什么,只是一直被一双手抓着,后来觉得与其一起死不如一起活着,于是把拉我的人也拉上了湖面。你们呢?我下水后,都做了些什么,还有鱼网来困我?
  代收说,你下水里不久,农庄的几个保安员也来了。后来,我跳下湖里潜水了几次,找你不着,于是想到用鱼网把你捞上岸,想不到网一撒下,你便浮上水面,我们收网也来不及了。你小子真是命大,被一个骷髅抱了这么久,出水后竟是没事儿一样。
  池禺想,没事儿?老子差点儿死在清河村的洗魂祠内,若不是俺祖宗有灵,恐怕已经躺在灭绝贰号房间的睡柜内了。
  正在这时,餐饮部的主管回来了。池禺也知趣地站了起来,对陈年事与代收说,我们该走了。
  女主管满面笑容地对池禺说,我老板想当面答谢你们。
  池禺说,没什么好答谢的,只要保证以后我们来农庄吃饭全部免费便可以了。我们是农庄隔壁清河公墓内的保安员,来吃饭的日子长着呢,所以包我们吃是对我们最大的感谢了。
  陈年事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这都是你们老板的福气。
  女主管说,好吧,今晚大家都累了,那么一言为定,以后得多多来农庄吃饭,如果老板不请你们,我请。
  池禺三人走出农庄。站在黄河大道上,池禺问,我们是在这里各自散,还是回到清河公墓内?
  陈年事说,回公墓吧,都别回家了,反正公墓内有宿舍有床位。
  代收与池禺笑起来,说,是呀,公墓内有许多宿舍床位,仅福寿宫这座宿舍已有几万床位了。
  陈年事也笑起来,说,那里的床位比我们的床位还贵呢。
  池禺说,陈队长放心,你一定有机会躺上福寿宫的床位的
  陈年事说,人有三衰六旺,特别是这几天清河公墓发生的一些事情不由不让人早作安排。现在说好了,我死了后,你一定帮我住上福寿宫,如果我住不上,一定把你小子活活折磨死。
  算了吧,陈队长,你看我的面相是长命的人吗?你不如求求代收,他的女朋友就是住在福寿宫的,到时他不能为你找到床位,你直接与他女朋友睡一床上。池禺一脸嬉笑地说。
  代收说,我求你了,你放过我吧。你是不是怪责我抢了你的女朋友?我把她还给你。
  三人嘻嘻闹闹地回到清河公墓。池禺抢先洗了澡,然后倒在床上睡了。

凌扬:2006-3-16 23:21:00

  之后的整整一个星期,清河公墓内松柏长,蝉儿唱,一派安乐祥和,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觉。在这一个星期内,阴灵、清河村女鬼、清河村,甚至与以前相似的诡异事件统统没有出现在池禺的视线范围。池禺除了每天上班外,不是跟着方有数出席宴会,便是与花亮、林暗、代收等人四处鬼混。
  五月下旬的天气,忽晴忽雨,让人捉摸不定。宁静的背后,仿佛潜藏着一只巨兽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进行猎食。
  5月24日的早晨,池禺刚值完夜班,走出清河公墓大门时,看见一个姑娘站在保安亭外。池禺从头到脚看了她一遍,只见她染了金黄色的发,头发还是烫过的,蓬蓬松松,两个耳朵分别挂了两个大得惊人的银环外,还挂了两颗像樱桃一样大的石头,眼影描得很深,涂了紫色的眼盖膏,两片嘴唇像擦了猪肝一样色泽的口红,瓜子型的脸却是不施脂粉,上身穿一件薄薄的丝织短袖衣服,篮色的文胸若隐若现,脖子上围了一串鹅卵石一般大的珠子,倒是有几分光泽,左手腕戴了十数个小手镯,右手腕戴了一个面盆一样大的手表,十个手指中有八个套了戒指,穿一条牛仔布料的超短裙,鱼网状的丝袜从脚拉至膝盖以上,脚穿一对粉紫色的高跟凉鞋,两个脚踝各戴一条闪着金色的脚链,十个脚趾甲涂了菠菜一样色泽的油彩。池禺差点以为清河村的女鬼又出现了,哭笑不得,径直从她旁边走过。
  走了几步,后面的姑娘便追上来了,大声喊道,死鱼,你这条死鱼,前几天掉进水里咋不把你淹死呢?
  池禺其实从看她的第一眼,便肯定她是柴情了,只有她才会做出这些古灵精怪的事情,只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对她不瞅不睬,看看她的反应。此时,听她出口成脏,也懒得回头,沿着黄河大道向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等候车走去。
  柴情在后面一步高一步低地走着,说,你现在是个高尚的人了,为千千万万的灵魂做保护人了,从此便不认识以前的结发妻子,要跑到京城去做陈世美了,是不是?死鱼!我告诉你,你别诈作不认识我,我进过你家的门,睡过你家的床,你跑不掉了你。
  池禺想,你骂吧,公共汽车一到,我便跳上去,如果你跟上来,我一脚踢你下去。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星期清静日子,想不到大清早又遇上了一个疯人院跑出来的病号。前几天,看她坐在收款桌上,文文静静的,十足一个贤良淑德的小女人,一转眼又走火入魔自暴自弃如此,真是暴殄天物。
  一辆摩托车在池禺身边驰过,然后拐进人行道,车上的人对着柴情大吹口哨,然后停下来,说,美女,要到哪里?
  到你妈的穴里。柴情继续向前追赶池禺。
  摩托车主显然动怒了,骂道,操,好心好意问你做不做生意,那是照顾你。你以为你是黄花闺女冰清玉洁,你只不过是一个站街叫卖的娼妓。你身上染的梅毒花柳到什么程度了,艾滋病严重到恶性病变了吗?
  柴情气得大骂道,你这个母狗养的畜牲,屎渠里养大的老鼠,我切你的砸你的卵了吗?上天保佑你出门被人打死,开车被车撞死,游水被水淹死,爬山被山压死。
  摩托车主气得驾着车便向柴情撞来,柴情吓得跳上了花圃,脱下了高跟鞋便向摩托车主飞去。不偏不正,正好掷在摩托车主的头上,那尖尖的鞋跟立即便带出了血。摩托车主跳下了车,凶神恶煞地便向柴情扑来。
  死鱼!你就这样看着我被人欺负也不出手?我死了,你便可以左拥右抱,然后续娶继室了,是不是?柴情到了这时候,仍是咒骂着池禺。
  摩托车主一巴掌打在柴情的脸上,柴情一手抓紧对方的裤裆。池禺早已经站定,密切注视事情的发展,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就如弹破了鸡蛋壳一样,心中紧了紧,接着看见柴情捏着对方的小鸡鸡,赶忙冲上前,防止摩托车主老羞成怒,把柴情砸个稀巴烂。柴情放开了手,摩托车主痛苦地扭曲着身体,池禺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对方立即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柴情跳下花圃,拖着池禺边走边把路上的高跟鞋拾在手里,经过那辆摩托车时,还不忘放了两个轮胎的气。池禺起初还感觉窝囊,无端端被柴情拖进了一场打斗里,后来与柴情一起跑了几十米,被柴情拖着的手便有了知觉。刚好一辆公车到站,两人急忙上了车。正是上班高峰期,车上塞满了人。池禺只好挨着车门往收款箱里滚进两个一元硬币。
  公车是开往竹露市区的。柴情问池禺,你要到哪里?
  到哪里关你什么事?
  你是这样说话的吗?
  我不这样说话该怎么样说话?
  该怎么样说话还要我教你吗?
  你不教,我就是那样子说话的了。

  原来你是真不懂说话。
  我不懂说话难道你懂?
  所有人都懂说话就你不懂。
  两个人便在车上为了说话不说话而刀来剑往,足足吵了约二十分钟,车上的乘客纷纷避之则吉,最后司机也停下了车,对两人说,总站了,继续吵吧,驾驶座旁边有两支喝过的矿泉水,口渴了便灌两口再吵未迟,反正日子流流长。
  司机让两人继续吵,两人反而停了口。大概吵出感情来了,很有默契地一起走下了车,只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死鱼,你傻不傻,你走那边,撞墙去吗?
  我喜欢撞墙壁是我的事,我要练习铁头功,你管得了吗?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死了,我得守寡了。
  就你这德性,能守多少年寡?
  你又未死,我守什么寡?你死了,我守多少年寡,你能知道吗?
  池禺还想反驳她,柴情早穿上了高跟鞋,一下子搂着池禺哭了起来。池禺顿时方寸大乱六神无主,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死鱼,我妈昨晚进医院了,恐怕不行了。
  池禺这才明白柴情这一大早的反常表现,其实是对一个极端的无所适从,结果表达时却是以另一个极端出现。
  陪我到医院,好吗?
  池禺点了点头。



凌扬:2006-3-19 00:44:00

  柴情松开搂着池禺的手,退后一步,尴尬地笑了笑,说,不过,我得先换一个形象,如果让我妈看到现在的我,她一定受不了。
  池禺说,随便你吧。我今天便租给你用,不过话说在前头,我按小时收费的,当然,不提供男女关系服务。
  呵呵,每次见面都说钱,俗不俗?如果钱能把彼此的诚信固定,你开一个价。
  柴情毫不遮掩的问话,倒让存心开一下玩笑的池禺呆住了。好在池禺的脑筋还是比较灵活的,本店刚肄业,提供一星期免费服务,未知尊贵的小姐有何吩咐?
  到露芙蓉商厦。柴情说完走出车站,轻车熟路地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两人上了车,很快到了目的地。
  池禺在美发厅里坐着看了一会杂志,觉得很无聊,想想待会儿结账的不会是自己,于是让发型师为自己剪发。待剪好了发,洗了,吹了,柴情仍然未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池禺便挨着沙发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池禺的鼻子被捏紧,顿时呼吸困难,以为大限将至,努力张开眼睛来看看这世界的最后遗容。柴情放开手,说,你好享受,走吧。
  池禺看看柴情,与不久前判若两人:头发变直变黑变柔了,脸上扫了淡淡的妆,颜色鲜艳的油彩给卸了下来,过份夸张的饰物也给卸了下来,上身穿一袭粉红色的上衣,下身穿一袭白色的碎花裙子,脚穿一双浅红色的皮鞋,肩上挂了一个琥珀色的手袋。池禺笑着说,原来还是一个女人。
  觉得我还是美丽的吧。柴情说完便要走。
  池禺装模作样地说,结账了吗?
  柴情也没答理他,急急走出了门。两人坐着出租车到了竹露市人民医院。
  池禺边走边问柴情,你母亲因什么病进医院?
  我也说不清楚,昨晚凌晨过后,我接到了肖叔叔的电话,说妈妈受了惊吓进了医院,我赶到医院时,看见她脸色发青,两眼直直的,好久也不眨一下眼睛;叫她,她也不应,好像不认识我了;躺在病床上,就如一个植物人一样。我问肖叔叔我妈因什么受了惊吓,他说当时他正在睡觉,只听得妈妈莫名其妙地下了床,走出房间,然后便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于是急急下床走出睡房,已经看到妈妈晕在地上了。柴情说的时候,声音有点哽咽。
  肖叔叔与你妈住在一起?池禺想弄明白这一层关系。
  父亲在我三岁时与母亲离了婚,那时我说谁也不跟,跟奶奶。母亲是在我五岁时嫁了肖叔叔的,至于父亲在我四岁时已帮我娶了一个后妈。我对你说过的,我之所以姓柴便是跟了奶奶的姓,而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的姓。
  池禺想,想不到她的身世还比较复杂,大概这一冷一热的性格便是这样型成的。
  柴情的母亲住在住院部的一间贵宾房内。池禺想,怪道柴情那么阔绰,原来她的妈妈嫁了一个有钱人。
  敲开房门,池禺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满脸笑容,并不像是一个将死的人。另外,还有两个男人在房内。病床旁边坐着一个男人,回头与柴情打招呼。池禺吓了一跳,这人不就是前几天在新龙城酒店掉下水的肖明生吗?真想不到柴情的后父居然是竹露市殡葬局的局长!肖明生看见池禺也打了一个突兀,但很快便笑着说,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听说那晚在酒店内因为你的先见之明,我才避过一劫。
  池禺说,是方总吩咐的,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罢了。
  哈哈,现在很少有像你这样谦虚的年轻人了,难得难得。
  你是池禺?柴情总是骂你是死鱼,哈哈。这时一直在窗边看风景的男人也转过身来,向池禺打招呼。
  原来此人正是大镬饭农庄的老板,柴情的父亲。池禺想,床上的病人真幸福,一先一后两个男人居然毫无妒忌,一起来照顾她。
  老吴,救你一命的也是池禺?想来我家柴情不嫁给他,我们是忘恩负义了。肖明生笑吟吟地对吴子山说。
  你们两人为了感恩,把柴情出卖了,你们觉得不觉得害羞?病床上的柴母插口道。
  小阙,肖明生说,你看他们两人郎才女貌,一个是方有数的得力干将,虽然现在还是一个保安员,但日后肯定是一个有出息有成就的人物;另一个不用我说了吧,我们家柴情谁见了不赞漂亮不说聪明呢?
  咦,肖叔叔你不要说了,我快要找地洞钻了。柴情走近母亲身边,问,妈,你好点了吗?
  好许多了,我对你肖叔叔说要出院,但他不批准,希望我留院多观察几天。
  昨晚,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不能见到你了。
  是呀,我也担心自己不行了,可是睡了一会后,醒来便像没事一样,真的很奇怪。莫非我看到的东西只是我疑心生暗鬼?
  妈,你看到鬼了?不怕的,这个池禺是看坟的,每天接触不少鬼,他保准能把缠着你的鬼赶跑。柴情指着池禺对母亲说,仿佛池禺是一个万能术士,专门为打救她的家人而来。
  池禺笑了笑,想,真是哪壶不开揭哪壶。但想到肖明生因为阴灵而掉进白露河,不由怀疑阙心月是不是也看到阴灵了。于是问阙心月,你是真的看见鬼了?
  好像是。
  是不是比漆黑还黑带蓝泛光的?
  啊!阙心月颤抖着问,你怎么知道的?!这样看来,那是真的,不是幻象。
  这时,肖明生、吴子山与柴情都专心地听着池禺与阙心月的对话,好像他们的对话将会揭开病症的源头。
  池禺拉了一张椅子,坐在病床边,说,伯母,你详细说说昨晚的事情。
  阙心月点了点头,确切地说,那已经不是昨晚的事情了,而是今天的凌晨。大约一点钟左右,我口渴,走出卧室,到客厅里倒了一杯水。喝完后,关了灯,可就在灯熄灭的那一瞬,我看见一个面无表情,比漆黑还黑带蓝泛光的东西向我走来。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伸手拦阻,它却张开口一截一截把我的手吮进肚内。我顿时惊呆,大声尖叫,然后晕了。到了医院后,我虽然手脚僵硬,可心里还是清楚的。打了针,睡了一会,刚才醒来时,神清气爽的,我的身体也活动自如了,正在怀疑自己可能不是受了惊吓,而是中了风。不过,听你那么说,那东西可是真的了。
  池禺想,阴灵应该是向肖明生报复的,但是报复前却让阙心月看到了。但肖明生因什么事得罪了阴灵呢?难道他也是糊里糊涂地阻止阴灵向方有数报复,结果阴灵也找上了他?
  

凌扬:2006-3-20 22:59:00

  病房内的气氛很压抑,各人都觉得空气很重,呼吸不畅。肖明生问池禺,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吗?是一种视觉幻象,还是一个确切的幽灵?
  阴灵。这东西叫阴灵。是一个集体的怨气所成。出生便是为了报复,不达目的不罢休。最可怕的是它不会死不会毁灭,不会因为生成它的集体的戾气得到化解而消失,它会一直追寻最初的目标,任何阻拦它报复的人都将被视为报复的目标。目的完成后,它才大功告成,彻底地灰飞烟灭,然后或许又在等待另一个悲情集体的孕育。池禺想当然地加进了一些自己的臆测,但说话时,同时想到了自己,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明生,我们好好的生活,不伤谁不害谁,为什么会招惹了这个阴灵?阙心月哀伤地看着肖明生,语气明显地带着惧怕,是不是你身为殡葬局局长,有些死者误会了你?
  肖明生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我一切按手续办事。
  我们不如请几个道长来驱鬼吧,这样的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求心安。阙心月提议。
  明生,我看心月也说得对,不如做一场法事,有鬼驱鬼,没鬼换得心安。现在想来,那一个晚上,我也可能遇上阴灵了,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能及时从棚屋逃离回主餐厅,我却偏偏鬼使神差地往湖里跑。吴子山脸上也是现出惊疑的神色。
  爸,那你是没有看到那个比漆黑还黑的东西吧。柴情问。
  没有。一阵风掀过来,我便掉进水里了。当我觉得快支持不住时,碰巧遇上了池禺的脚,于是我便拼命地抓紧,终于能逃出生天。吴子山回忆那晚的劫难时,仍然心有余悸,声音略显颤抖。
  那么,这也可能是偶然事件,并不是阴灵害你。爸,你多心了。平时你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变得这么疑神疑鬼。柴情像是安慰也像是责备吴子山。
  但那晚,湖里有许多女人的哭泣声传出来,好像要跳上岸把农庄内的人都碎尸万段。吴子山提出了另一个怀疑。
  池禺想,哪一个人没有三衰六旺,这样推理下去,所有人都被阴灵追杀了。吴子山的落水,恐怕是柴情所说的偶然性罢了,而其实那群女鬼的真正目的,一可能是农庄位于原清河村的原址或附近,当风云突变时,清河村女鬼便从地下一齐涌出来借着这气势渲泄不满;二可能是自己无缘无故地卷进清河村的事件中,清河村女鬼要把自己再一次送进清河村,让自己熟悉她们生活的环境并知悉她们受害的事由,好找出破解的办法或等待她们与我的灵魂交易成功后利用我为她们办事;三可能是她们不想等待了,想通过哭泣声来传送她们的决心,然后夺回她们原来的土地并对侵害她们的人进行大报复。种种迹象表明,阴灵与清河村女鬼正在蓄势待发,一俟时机成熟便实行它们的报复大计了。而到了那时,我池禺对于它们来说是没有利用价值了,因为它们决定通过自己来手刃仇人,而不是通过间接方式找一个代理人来替它们报复。这样,我不是死于阴灵的手下便是死于清河村女鬼的手下,横竖也是死,逃不了了,谁来救我呀。
  想到这里时,池禺很沮丧。想放弃生命时,不能及时抓紧那股勇气,过一会,对生命便又重新珍惜起来了。柴情用手推了推池禺,问,发什么呆?我爸问你为什么知道阴灵这东西?
  池禺支支吾吾地说,一位仵工的儿子告诉我的,还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也是这么对我说。其实,我也是被阴灵缠上了,但我的经历比你们复杂。肖局长,你真的没有隐瞒我们吗?按道理,阴灵不会随便害人的。
  柴情惊呼一声,说,你也被阴灵缠上了?
  肖明生却有点动怒地说,隐瞒?我有什么隐瞒的?虽然我身为殡葬局的局长,每天得面对许多关于死亡的事情,但我并不是像你老板方有数一样那么迷信的!我一生光明磊落,阴灵是找错人了。
  既然肖明生已经誓神劈愿地把话说死了,池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敷衍着说,阴灵一定是找错人了,阴灵毕竟不是人。心下却是想,或许他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不是小予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把烧向方有数的火扑熄而导致被阴灵缠上呢。不过他身为殡葬局局长,难保某一天为了利益而得罪了死者,于是阴灵便觑上了他。唉,总而言之,这世界太多可能了,连小布什也有可能是萨达姆的儿子。
  阙心月小声地问池禺,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办法或好的法师来消弭这场灾难?
  看着阙心月脸上那股病后的憔悴神色,肖明生欲言又止。池禺想,能什么好办法呢?我现在也只是在被动地探索破解的方法,前几天曾经与代收一起在附近的村落找那个叫田头的偷墓人,可总是找不着,这个线头断了,即使知道萧声夜与方有数知晓此事的部分或全部来龙去脉,可是以什么理由来询问呢?猛然间想起了阴曹,一个捉鬼来卖的人会不会驱鬼呢?他说他是济灵四大世家之首族第68代后裔,这话可信?于是说,听说过济灵四大世家吗?我也仅仅是听说,不知是否存在?
  阙心月以求助的眼神先看了看肖明生,然后看了看吴子山。肖明生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吴子山想了想,说,前几年在一次宴会上,听一位老勘舆学家说过有这样一个济灵四大世家,不过自从满清政权陷落后便集体消失了,然后国人再没看过四大世家的传人出现。
  阙心月叹了一声,说,看来是躲不过了。
  肖明生抚摸着妻子的后背,说,没事的,别多心。然后向着池禺,把脸向门外轻微动了动,池禺心知肚明,这是肖明生怪责自己说了些鬼怪的事情,令她的妻子不舒服不开心。池禺也觉得自己说话不节制,破坏了病者的情绪,于是站了起来,说,我有些事情要忙,得先走了,你们慢慢聊。其实,我说的话都是不大可信的,阙伯母你不要在意,好人自有好报。
  阙心月说,谢谢你的探访,有空多来。我家柴情平时比较任性,都是因为我与她父亲没有好好的约束她所致,你得多多迁就她。
  池禺嗯了一声,想,你的女儿神神经经,要不是她说你病了,我出于同情心,才懒得与她一起出入,以后最好不要让我再碰上这个女人。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凌扬:2006-3-21 23:22:00

  在走廊上走了几步,身边的病房内转出一个打扮得很斯文的男士,手中还拿着一个公文袋,池禺差点撞在他身上。那位男士向池禺点了点头,笑了笑,不介意的意思。池禺也没说什么,往病房内看,只见一个小伙子躺在床上四肢乱动,口沫横飞,旁边的人好好的劝着他,大概是他的亲人。
  一个患精神病的人,大概要死了。那位男士说。
  池禺奇怪此人为什么平白无故的与自己说话,于是回答,他叫什么名字?
  伍金。一个在清河公墓招聘考核过程中受了鬼怪惊吓的人。
  伍金?池禺惊奇地说,唉,可怜的伍金。
  你认识他?
  认识。池禺突然对眼前这位男士感到好奇,问,你是伍金的什么人?
  非亲非故,我只是一名律师,专门来为伍金打一场官司的。
  池禺想,靠,原来又是一个想敲诈清河公墓的人,看他意气风发的,碰谁都想说一通,炫耀他的成就感。于是问,胜算多大?
  非常大。
  池禺没有接着话题说下去。律师觉得被冷淡,便走了。池禺走进了病房里,毕竟一起工作过,他也想安慰一下伍金及伍金的家属。一进病房,池禺顿时觉得有一股阴气,看了四周,没发现阴灵,也看不见清河村女鬼,只看见邻床的五六个病人及其家属皱着眉头。伍金看见池禺时,乱动的手停下了,乱踢的两腿也停下了,好像突然看到了天使的打救。
  池禺对伍金的家属说,我叫池禺,曾经一起与伍金在清河公墓考核的。伍金的病情有没有好一些?
  一个与池禺的年纪相仿的姑娘说,你好,我是伍金的姐姐,这两位是我的爸爸妈妈。伍金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从发病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天了,可是依然不见好转,医生说,如果仍然是这样的话,最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真的这么严重?公墓有没有向你们赔钱?
  当晚,便有一个自称叫萧声夜的人给了我们五千元,当时我们以为事情不会太恶劣的,而且警察也来调解了,所以便私了并签了协议,没想弟弟的病情却越来越糟糕。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为弟弟的病花了二万多元,家里的电视机也卖了。
  池禺听了,心里难过,想,这清河村的女鬼也许无意于伤害无辜,但她们在清河公墓内游走,有时甚至仅仅是出于玩耍,或恼怒别人擅闯了她们原来的土地而惊吓活人,而活着的人又怎么能理解她们的初衷呢?于是精神便接近崩溃,再难康复了。
  这真是可惜。希望伍金吉人天相,平安度过这次意外。池禺走近病床,轻轻地捏了捏伍金的手。伍金的眼神顿时集中了,对池禺微笑着,像要说话。
  只能这样希望了。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可指望了。伍金姐姐的话显得很无奈。
  刚才,那位走出病房的律师是你们请来的?池禺问。
  不是。我们哪能请律师,是他自己来的,说是免费,要告清河公墓。他说社会同情弱者,如果到法院申诉,一定胜。
  池禺想,哪里滚出来这么一个律师?免费?不可思议。是不是受人指使的?但看着眼前的伍金,又怪责自己太没同情心,于是说,假如你们认为补偿不足,可以再到清河公墓与萧主任商量的。在这个社会,一到法院,看的便是谁的关系足,我想,你们决不是公墓负责人的对手。
  是的,当时我也是这么担心,但律师说不怕,因为有更关系足的人在后面撑着。
  原来真的有幕后主使人,池禺想,这下子,清河公墓可热闹了,方有数要出席的活动也变得频繁了。
  池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一百元钞票递给伍金的爸爸,说,伍叔,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这钱也是找老板预付的,你先拿着,等发工资的时候,我再给一些。伍金会好起来的,你们不要太难过了。
  伍金的爸爸没有接池禺的钞票,用一只粗糙的手挡着,说,你有心了,大家生活也是不容易的,你留着用吧。阿金没福气,为什么你身上毫毛未伤,他却弄成这个样子呢?
  池禺看着眼前这一只未老先衰的手,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可是每天施肥耙地摘菜挖泥的手呀,那指甲缝内还是黑黑的泥垢,想想,要走多少路卖多少斤菜才能存下二万块钱,本想着为女儿为儿子做点什么,结果家人一病什么积蓄也没有了。池禺觉得有点泪意,说,你收下吧,我求你收下了,你让我好过一点。
  伍金的爸爸便没有说话了,拿过池禺手中的钞票,说,太谢谢你了。希望你以后多来,你看,你一来,阿金便不吵不闹了,这是他除了睡觉外第一次这么安静。
  池禺点了点头,说,好的,我先走了,我保证一有空便来探望阿金。
  池禺刚要转身走时,伍金抓着他的手。池禺说,你好好的休息养病,我明天还来看你。
  你不会看到我了,那个女鬼还在掐我的脖子绊我的两脚。你没看到吗?她说我在她的家里撒尿。我是无心的。伍金这时说的话,一点也不像是有病。
  我明白。那可能是你的幻觉。这世界没有鬼。你不要胡思乱想。池禺安慰伍金。
  我知道我没有幻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整个清河公墓都是鬼,新鬼旧鬼男鬼女鬼,你得小心。我过两天就死了。你真的要小心,因为我听那些女鬼提到你的名字。
  提到我的名字?说的是什么?池禺紧张地问,但立即改口说,这世界没有鬼的,我不相信有鬼,你不要总是想着鬼呀死呀,这样会让你的爸爸妈妈与姐姐担心。
  她们说,只要你承认那份交易,她们可以少些杀生。池禺,你救我。我只有两天命了。
  池禺冲伍金的姐姐笑了笑,迈步离开。伍金在后面说,救我,池禺!
  池禺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一定。
  走出病房,便看到柴情在左右张望。柴情高兴地说,原来你真未走。
  走走走,风大雨大,我能走到哪里?
  走进我怀抱里吧。
  我宁愿回到我妈的肚子里。
  原来你是恋母的。
  池禺正烦着,真想说,恋你的老母!话到了舌尖,急忙咬碎吞回肚子里,但恋你两字可是轻轻地吐出来了,收也收不回。
  柴情笑着说,你不讨厌我了,真好。
  池禺只觉得很饿很累很困,想睡觉,也不答理柴情了,自顾自的走了。阴灵要杀我,清河村女鬼要我与她们达成交易,杀就杀吧,交易就交易吧,不过先让我睡一个好觉。
  
凌扬:2006-3-22 22:34:00

  走出了医院,阳光在马路的上空砸下来,池禺只觉得一阵晕眩。昨晚只是趴在一块墓碑上睡了一会,那是一个刚埋下的死者,死者家属把许多吃的东西如烧鸡烤鸭蛋糕饼干咸花生葵瓜子之类的东西砌在墓碑前,池禺与代收本着中国传统的节约精神,为死者消耗了一些食物,最奇怪的是碑前还有一副麻将牌与三副扑克牌,都是没有烧掉的。两兄弟便借着路灯光在碑前打扑克牌,互相捧了一堆瓜子来赌。
  柴情在后面赶上来,说,你把我妈吓成那样子,怎么就走了?
  不是我吓的。要来的始终要来,大家自求多福吧。池禺看见公交车在面前走过,连忙招手,向二十余米外的等候站跑去。
  你别跑,我有车。柴情也跟着跑。
  池禺上了车,柴情接着也跳了上来。公车上乘客很少,池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店铺关关闭闭。柴情坐在池禺旁边,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是。
  为什么?
  这世界有那么多为什么吗?我为什么会说会跳?我为什么出生在竹露市?我为什么不是亿万富翁?我为什么没有过台湾把陈水扁暗杀了?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袖为什么不是我?发现相对论的为什么是爱因斯坦而不是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多为什么干什么?知道了又怎么样,不知道了又怎么样?去他娘的为什么?
  你愤青?
  我愤青怎么了?
  我一家人都像是被鬼缠上了,你能不能想办法解除?柴情问。
  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况且,我一不是佛陀,二不是安拉,三不是上帝。你快回去照顾好你的妈妈吧,别花时间在我身上,我不是你的目标。
  哈哈,你以为我看上你了?你也太自信了?你以为你是谁?柴情的脸顿时涨红,声音在发抖。
  那便好,那便好。池禺也觉得这样直接的拒绝,让人很难接受。
  死鱼。柴情的眼泛起丝丝的血红,话中似是咒骂也似是哀伤。
  池禺突然看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如此熟悉,如此难忘,啊,是那个算命的老头,是他!他的预言这么准确,他一定会有破解的方法。池禺立即站起来,从车窗跳了出去。落在路面时摔了一跤,一辆自行车来不及刹车,撞在池禺的身上。池禺急急爬了起来,向前跑去。柴情探出头来,说,要走也不急着这时,我又不是夺命的鬼!
  池禺看见那个难忘的身影转入了一条窄道,于是闷着头冲上去,好不容易才在一条巷弄追上了。巷里没人,池禺大声说,你还记得我吗?
  老头转过脸来,仔细端详了一会池禺,摇了摇头,说,你果然交上了恶运。
  师傅,你既然能看出我的未来,一定能想出为我解除恶运的办法?池禺气喘嘘嘘地说。
  老头沉着脸,说,跟我来。
  池禺跟着老头又走了两条巷子,在一间老旧的屋子前停了下来。池禺想不到在繁荣的竹露市腹中,居然还有这么一堆很有历史价值的房屋,枉他不久前还宣称为了寻找工作,对竹露市的街道情况比竹露市市长还熟悉。老头在裤头掏了许久才解下一条钥匙,又仔细地找了许久才找到锁孔,费力地转了转,锁开了。老头说,这是外国货,以色列摩帝士防盗锁,锁芯内置防钻珠,不怕电锯电钻的。
  池禺想,锁虽是新潮防盗的,可房子是古旧的,人家爬梯子跳进去,或干脆把门锯开,甚至把一面墙推倒也是可以的。房屋是古的,可惜人心不古了。
  老头把池禺引进内屋。这屋子的确是太狭窄了,而且光线很不充足,老头连灯也不舍得开。池禺嗅着发霉的家具散发出来的气味,感觉进了一个防空洞内。老头说,都是些从外面拾回来的东西,将就着用,日子能过一天算一天。
  池禺坐在一张黑黑的木椅上,问,师傅,那天是我不对,对你失敬了。
  老头坐在池禺的旁边,说,没关系,很多人起初都是不相信的。
  这十余天,池禺想向老头说说经历,我遇上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特别是有一个叫阴灵的东西阴魂不散……
  你不用说了,看你的面相,我已经知道大概了。你的问题很复杂,你的命运看来已经注定。除非能找到我家主人,否则你的生命活不过这个五月。唉,有些事情,并不是偶然的,一切早已在别人的计划中了。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无财无势的无赖,怎么会走进了别人的计划中呢?
  谁知道呢?有些事情很奇怪的,正如路边有一只羊优哉悠哉地溜逛着,但它却没想到自己已被别人选择了。
  选择做什么?
  做食物。机缘吧。谁叫你出现在他眼皮下呢?自从遇见你后,我也没有摆摊了,翻了不少书籍,也许对你没用,但会对解决缠绕你的事情有用。
  池禺想,解决了缠绕我的事情,我不就可以解脱了吗?于是心情便轻松起来,说,什么方法?
  天机不可泄露。到本月30日端午节这一天便见分晓。老头故作神秘地说。
  竹露市一带的人一般都会在端午节去祭拜先人,他们认为清明节只是让新鬼出来探探家,端午节才是先人出动的日子,所以别的城市在这一天以龙舟竞赛等活动来纪念屈原呀伍子胥呀曹娥时,竹露市一带的人却带备香烛纸钱等东西到祖先的坟头祭拜,清明节当天反而只是象征性地在家内挂一张钟馗像来镇宅驱鬼便算了。池禺想,也许我的日子便是在这一天决定是否延续下去了。
  其实,近段时间,竹露市发生了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我早有耳闻,作为一个只是算命看相的老头,我本不应多管闲事的,可是主人家一向以天下为己任,因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老头从一个布满泥迹的茶壶内倒了一杯水给池禺,池禺没有接,老头喝了。
  你的主人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请他们来化解这场凶险呢?池禺对老头提到的主人感到好奇。
  我的主人早已经不问世事了。
  听说江湖中曾有一个济灵四大世家。
  老头笑了笑,说,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在清河公墓应聘保安员时,遇到一个叫阴曹的人,他自称是阴家的后裔。
  放他娘的狗屁!这个杂种,我迟早要为主人清理掉他,以免败坏主人家的名声。阴曹其实姓苟,后来恢复先人姓敬,算起来,他是我的侄辈。敬家与我重家以前都是在阴家办事的,后来主人家决定退出江湖后,把敬、重两家全部遣散,而阳、风、雨济灵三家也同时销声匿迹了。你所说到的阴曹原名叫敬砖,这几年打着主人家的旗号,利用些邪法到处招谣撞骗。老头说到阴曹时,恨得咬牙切齿。
  

凌扬:2006-3-24 07:46:00

  请问老人家尊姓大名?池禺很有礼貌地问。
  重义。老头说,便是那个情义的义。
  池禺问,济灵四大世家听说是在满清政权陷落后退隐的,要找他们来化解眼下的事情,确实是难。差不多相去一百年了,你家的主人现在也不知还存在不存在了?
  重义叹了一声,说,这正是我担忧的。我今年七十岁,济灵四大世家的事情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当年济灵四大世家门前每天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上至宰相王爷下至贩夫走卒都投帖相询关于吉凶破解之法,而四大世家的人都会一视同仁进行化解。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便把他知道的一些知识传授给我,可惜我为人愚钝,只能以看相为生。你看,活成这样子,真的是愧对父亲,愧为济灵世家的奴仆。至于敬家,他家倒是人丁兴旺,而且颇有资财,不过都是以干有违阴家家规的事而发迹的。那个敬砖是敬家离开阴家的第三代人,这几年以贩卖鬼魂发了财。
  你知道济灵四大世家为什么选择隐退江湖吗?池禺觉得只有找到济灵世家的人才能挽救他的生命,否则他的生命只有六天时间。
  不知道。父亲没有告诉我。我想,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怎么能容于新建立的政权呢?于是便选择退隐了。济灵四大世家的预见能力那么强,他们能不看到未来的日子?
  我想这完全有可能的。池禺猜测着说,那么他们现在会不会已经不在中国,而在外国了?
  有可能的。重义说。
  师傅,你再给我看看面相,一定要为我想一想办法。我要成为中国的比尔·盖茨,我不想那么早便死?池禺很不甘心。
  重义摇了摇头,再没有说话。池禺怏怏地走出重义的家,想着现在过一秒便少一秒的寿命,愁得不得了。
  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家的,中午饭也懒得煮来吃了,闷头闷脑便倒在沙发上睡了。但是只睡了不到一小时,睡不稳,惊醒了。我不能睡了,池禺自言自语地说,得想想有什么事还未做的,趁还有三寸气在,赶紧去做了。一,在家乡建一座大屋,让父母好好的享受,这么短时间内,是办不到了;二,在银行存下五千万元的人民币,让亲人以后不再操劳,现在连这个月工资也未发下来,是办不到了;三,娶两个妻子,一个如花似玉,另一个聪明伶俐,可惜小予去了,是办不到了;四,环游世界,到北极看看雪,到南极看看企鹅,生命太短,坐穿梭机也来不及了;五,做一个人肉炸弹,不炸拉登炸鸡腿,不过近段时间禽流感厉害,市场上的活鸡都是斩了鸡腿才卖的,是办不到了;六,吃一顿饱饭,用父母种的稻米煮成,好的,这个可以办到了,可是明天得向萧主任请假,现在是办不到了。
  池禺越想越心酸,本来一百岁的寿命,结果无端端被人截了一大段去,真的是惨绝人寰的旷世奇冤。呆了一会,开了电视,看见电视机顶上的那个银盒子。池禺骂道,他奶奶的清河村规矩!摸了摸口袋,一星期前从清河村跑出来时,竟没把那颗橙色珠子放下。何曲子说过,擅自拿用洗魂祠内的东西会被处死的。横竖也是死,不在乎不计较了。池禺想着死一次是死死一万次也是死,还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把橙色珠子放下。
  一直不敢打开银盒子来看,是因为不想过多介入清河村的事情,以免再次惹火烧身。现在池禺盘算着自己的六天寿命,决定以前不敢做的,一定要鼓起勇气来做。于是打开银盒子,里面是一块黄黄的薄薄的丝绸,上面用隶书写了几行黑黑的字。池禺边看边念,清河村取河清海晏之谓,故名清河。村中原有一河谓小白露,因村故,亦改清河。凡我村人须遵守以下规矩,否则将遭责罚:
  一,创村始祖为何今世、金何氏夫妇。何公伉俪灵魂不灭,凡村人不得对之进行侮辱、攻击及思想上之抵毁,违者一律斩首,由五大长老执行,以后不得重生;
  二,凡清河村人务须于何公夫妇生忌及死忌日顶礼膜拜,进餐前必让何公夫妇先行品尝,饭菜上桌后应立即出门,一小时后方许进门用膳,违者斩首;
  三,何公祠为清河村人集会、优闲之地,内设禁区,村人应回避,洗魂祠为重要禁地,凡清河村人未经批准不得擅入,更不能擅自偷取内部物件,违者皆斩首;
  四,凡清河村人咸有权选举或被选举为五大长老之一,长老应为清河村年过五旬及有功绩之诚实正直男性担任,舞弊者天必谴之,五大长老共襄村内大小事务,不得产生龃龉及阴谋,违者天必谴之;
  五,凡清河村人不得向外泄露本村之大小事务,出清河村须提前五天向五大长老提出申请,违者按叛徒论,立即斩首;
  六,凡清河村人应纯良守业,不准打架,应以种田纺织为生,不准囤积居奇大买大卖,以自给自足为主,违者由五大长老在洗魂祠前杖笞;
  七,凡清河村人因外部力量致身首分离,对受害人善后之清河村人,身首也得分离;
  八,凡清河村人夫妻一方逝世,另一方须殉葬,墓穴须深十二米,先葬女方,填土七米后,再葬男方,再填土至地面,丈夫为妻子守护六十五年后,双方可重生,违者双方不许重生;
  九,清河村将存在528年又125天,之后将湮没无闻。
  池禺念完后,说,这是什么规矩?简直就是黑社会组织!什么重生什么灵魂不灭,纯属扯淡,生在清河村比生在森罗殿一样。那个何风吹说的清河村规矩第一条竟是第七条,哈哈,他是吓傻了,还是清河村的口音一七不分?
  池禺把丝绸折叠后,塞回银盒子内,然后随随便便地把它放在一边。拿起那颗橙色珠子来看,即使是下午,珠子仍然是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池禺想,不知这颗珠子价值几何呢?把它卖掉,过几天好日子也好。
  肚子饿得咕咕响,池禺煮了水,泡了两个方便面,慢慢的吃,一条一条的吃,以前吃得太快,没能够享受吃的乐趣,如今还有六天时间,得仔细享受吃的全过程。做人不能太难为自己。
  


凌扬:2006-3-27 00:54:00

  当晚,池禺回清河公墓上班。尽管知道大限将至,但想到李愁予临走时的情景,便决定无论如何得支撑下去。小予是希望我能为清河公墓的新鬼营造一个安全舒服的环境的,我不能让她失望,同时池禺也真想闹明白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
  清河公墓内静悄悄的,只有池禺与代收两人在守护着,陈年事亲戚的儿子今天满月,老早他便回家去了,其余的同事除非上班,否则都不愿在公墓内多留一会。接近凌晨了,黄河大道上来回的车辆像飞起来一样,呼一声走得很远,感觉就像一个人的生命刚刚降生便死亡了。两兄弟坐在保安亭内,天南地北地说些漫无边际的话。
  代收,你的脸怎么这么苍白,身体也瘦了?是不是与宛湘来真的?池禺问。
  这个世界没有谁比宛湘对我更好了。代收犹豫了一会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池禺听得代收间接肯定了他的猜测,心中平添郁闷,想起李愁予躺在他怀内消失的情景,叹了一声,说,那你想怎么办?其实,这一句话,他也是在问自己。人的确是太渺少了,很多时候不能掌握自己,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好像便决定了未来的一生。池禺想,如果刚才不问代收那个问题,我会不会便不用在端午节死去呢?
  代收也叹了一声,说,说你吧,阴灵还缠着你?
  池禺说,我现在不关心阴灵了,只想尽快找出办法,让清河村的新鬼过上不被清河村女鬼捣乱的日子,这也是巴航、宛湘他们所盼望的。
  嗯,你说的对。刚才,宛湘说清河村那群女鬼似乎在酝酿着一个大阴谋,或说是大报复。
  她是怎么得知的?
  她说是她是偷听到的。
  代收,我们到公墓内走走,很久没见宛湘了,怪想念的。
  两人便各拿着一个强力电筒走出保安亭,刚过了管理大楼便看见福寿宫一楼有火苗冒出。急急赶过去,发现火势比较猛烈,池禺骂道,是哪个王八蛋放的火!浓烟四起,消失在漆黑的夜空。再走近一点,池禺明白到仅凭两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救熄这场火了,于是立即打电话给方有数,询问下一步情况。方有数也顾不得宣传方面的负面影响了,让池禺立即拨119请求消防队前来协助。池禺拨了119后,看见代收正在拨打公墓其余保安员的手机号码,让他们立即回来公墓救火。池禺对代收说,用对讲机可以方便一点。代收说,有些同事离得较远,收不到对讲机发出的信号。
  过了不久,萧声夜到来了,问两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们进过火场吗?
  代收说,我们看到火时,已经烧得很旺了,所以不敢贸然进去。
  妈的,你们是怎么值班的?让人进来放火也懵然不知!
  池禺很看不起萧声夜,说,你以为人家进来放火要预先向我们打招呼吗?现在首先是尽快把火扑熄,保存福寿宫内的骨灰,否则公墓将要面对一大堆的诉讼。主任,你要骂也得待火灭后才骂。
  消防车到来了,约十个消防员飞快地架设各种设备,然后水柱向着火头处射去。但是火势仍然不受控制,似要继续向上冒升的态势。代收对池禺说,宛湘不会有事吧。
  池禺说,宛湘怎么会有事呢?她会飞。虽然我看不到,可我感觉到头顶处有不少东西在停留。
  你的感觉?我想,我得把宛湘的骨灰拿出来。
  这么大的火,你飞上去?
  我跑上去。代收说完果然向福寿宫冲进去。池禺看见了,想想自己与其几天后寂寂无名或受尽侮辱之后死去,不如现在光光荣荣轰轰烈烈地死去,让父母家人以自己为豪。于是也跟着代收的脚步冲进福寿宫,有两个消防员想拦着池禺,但池禺还是挣脱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迎着刺眼的浓烟走上福寿宫一楼。让两人觉得奇怪的是,福寿宫内的火其实远比外面看起来弱,只是摆在过道上一些木凳被堆放在一起,然后点燃罢了。从福寿宫内竟然刮出一股风,把火头向外吹,似乎是些亡灵在组织自救。因为这风很怪,把救火的水柱也吹偏了,根本进不了福寿宫内。池禺与代收见状,立即一人拿起一个灭火器喷向火堆,火苗很快熄灭了。这时消防员通过消防管喷出的水柱才赶进来,把池禺与代收射得全身湿透。
  两人站在围栏旁,看看上下左右,福寿宫恢复了平静,思忖着也无必要上五楼了,于是便走出了福寿宫。
  池禺在福寿宫门前,看见方有数也来了,萧声夜正在向他低声耳语着。公墓内不是值班的五个保安员也到了,陈年事问池禺,咋了?
  没事,只是烧了一堆烂木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外面看起来却是如此旺盛,就像一场五级大火一般。显然他们并不是志在烧福寿宫的,那么,池禺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放火的人莫非另有他图?会不会是声东击西?
  方有数走过来问池禺,福寿宫内有没有骨灰盅丢失或破坏了?
  没有。只是一些小火苗,就算不扑救,它也会自己熄灭了,之所以看起来这么大火,我看,池禺说到这里,把嘴凑近方有数耳朵,说,是福寿宫内的鬼魂在自救,另外,我担心这可能是破坏者在有意声东击西,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好实行他们的企图。
  方有数想了想,说,你们立即到宁祥区最上一排看看。
  宁祥区最顶的位置是有财有势的人埋葬先人的地方,据说也是整个清河公墓风水最好的位置,那里的墓地可以把一整副棺材放下。池禺说,你是说他们的真实目的是盗墓?
  方有数说,完全有这种可能。叫来了陈年事,让他们把保安员两人分成一组,到各墓区巡查一下看有没有异常。池禺与代收首先向宁祥区跑去。到了接近坡顶的时候,两人看见有一个人影挺直了身子,然后飞速向坡的另一面跑去。代收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那人一声儿不发,消失在黑暗中了。在最顶一排的位置,两人果然发现一个墓穴被挖开了,棺材盖也打开了,代收用强力电筒往棺材内照了照,死者的头盖骨没有了。池禺立即拨电话向方有数报告情况,很快方有数与萧声夜来到了。方有数沉默了一会,说,这件事就只限于我们四人知道,再不要告诉任何人了,你们清楚吗?池禺、代收,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查出是谁人做的。事情完结后,每人多给一个月的薪水。
  池禺说,方总,这人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偷走,仅仅拿走了头盖骨,我想,这人要么是与死人有仇,一心来破坏,要么是有意来破坏死者亲人的风水, 要么是勒索。如果他是向死者亲属勒索,那事情便闹大了,设若他们是向公墓勒索,影响会少一点。
  萧声夜说,就算是向公墓勒索,倘若是狮子开大口,勒索巨额款项,公墓也是为难的。
  代收说,只要他们联络公墓,他们便会留下痕迹,让我们能追寻到他们的下落。
  池禺看了看墓碑,写着先考肖东西之墓,问,是谁的父亲?
  肖明生。萧声夜说。
  方有数吩咐池禺与代收立即动手对被挖墓穴做好遮掩工作,不要露出太大破绽,以免让人发觉,然后让萧声夜打发公墓内的其他保安员除陈年事外,全部离开。萧声夜的手机响了。你好。头盖骨在你们手上?你们想怎么样?五十万人民币?可不可以降低一点,实在一下子没法筹那么多的钱,十万行不行?好,就三十五万,把钱交在什么地方?黄河大道转入清竹高速路路段?好的,就这样,不过你们得答应头盖头同时也是完整无缺的交到我们手上。现在交钱,没那么快的,银行还未开,明天中午行吗?放心,我们不通知公安部门,我们也怕影响公墓的形象。
  对方挂线后,萧声夜一字不漏地向方有数复述了对方的话。方有数说,按他的数目给予,就当破财挡灾,取钱时记得用新钞,记下钞票的号码,取回头盖骨后,立即通知赵士哲,请他们帮忙缉拿盗贼,要静悄悄的,事前事后也不要过于声张,实在有泄露消息的危险时,宁可不通知警方。


凌扬:2006-3-28

  方有数吩咐完一切后,正欲离开,手机响了,你好,哦,是肖局吗?是,是出了问题,但问题不大,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出乱子……
  池禺从方有数尴尬的神色中,晓得肖明生大概已经清楚他家老子的坟被刨了。但他是如何知道的呢?在此的四个人没有谁主动打过手机。难道是盗墓者不仅向公墓进行勒索,还向墓主的亲属进行勒索,以达到得到两份赎金的目的?池禺不由惊叹现在的坏人确实比好人聪明。
  陈年事赶来了,看到被盗的坟,一言不发,然后招呼着池禺与代收两人去拿薄膜来遮盖,给人以修坟的假象。方有数制止了他的举动,说,等一等,肖明生稍后到来,纸包不住火,让他看,妈的,这段时间碰到太多倒霉的事情了。
  萧声夜安慰道,会逢凶化吉的。
  方有数说,待会肖明生来到后,不管他说什么话,你们一律不准出声,他老子的骨头被人偷走了,他比我们更忧心,而且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作为市殡葬局局长,居然不响应国家号召对其父进行火化,还安葬在高级墓段,你们想,他敢不敢公开这件事?他不知道此事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可能的话,我让他把勒索者向公墓勒索的赎金也垫出来。
  池禺想,果然是高手,看来身处高位也不是弄的花架子。
  代收说,盗墓者事前做足了准备,恐怕取回死者的头盖骨不是一件易事,万一他们取钱后把头盖骨粉碎掉冲进水渠里,那么怎么办?
  萧声夜说,全因你们工作疏忽,导致这事的发生。如果真出现了你所说的情况,我看肖明生会拿你们两人的头盖骨来祭奠他父亲的亡魂。
  池禺说,吵什么?弄不好这事是里应外合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方有数阴着脸,想了半天,然后对池禺与代收说,你们到公墓门前等候肖明生的到来,要好言好语礼貌周到,明白吗?

  两人便离开了宁祥区,站在公墓门前。这两天,一到晚上,天便阴着,但不下雨,闷热得很,蝉儿鸣得像快死一样。公墓门前的车祸明显地减少了,中国人都是善于吸取经验教训的,坊间总结出凡出事的车或人都与日本国的东西有牵连,于是司机们经过清河公墓时都细心检查车辆与车内的物件,确认无误后才放胆进入黄河大道。两人等了十五分钟后,一辆奔驰从黄河大道转进清河公墓。
  池禺与代收两人站在大门的两边,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肖明生看见池禺,停了下来,让他们两人上车。肖明生问,你们两人今天值班?
  池禺说,没错。然后握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肖明生听完后,把车驶进公墓。在宁祥区停下,三人走上事发点。方有数主动走上前,向肖明生伸出手。肖明生皱着眉也伸出手,与方有数的手敷衍式地碰了碰。站在墓坑前,肖明生略带悲伤地看着棺材内的骨骸。方有数说,不好意思,想不到会弄出这么一件事。肖局,你是怎么知道的?
  盗墓者通知我的。方总,我问你,是不是盗墓者不通知我,你便想把这件事一直隐瞒下去。肖明生像是在质问。
  当然不是,方有数微笑着说,我正想通知你的时候,你的电话便到了。
  他们勒索我五十万,真岂有此理!
  有这样的事?卑鄙!他们还勒索我一百万呢,最后降低至七十万,肖局,你也知道的,我方有数平时用钱粗手粗脚的,积蓄并不多,只能筹到三十五万,其余的三十五万得把房屋给抵押出去了。
  方有数,肖明生毫不客气地直呼方有数的名字,墓内的人不是你老子,你倒是大方,居然应承对方七十万的赎金?
  为了能安全拿回你先父的头盖骨,多少赎金我都答应的。
  肖明生听方有数说得诚恳,说,不够的数目,我补上。但我告诉你们,此事切莫声张,否则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当然,方有数满脸赔笑着说,这件事对公墓来说,不值得宣传鼓励,简直是公墓的耻辱。
  代收在池禺身边附耳说,唉,听吧,动不动便几十万人民币,咱们恐怕一生都存不下十万八万。
  池禺说,不如我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代收惊得把口张开了,再合不起来,说,你有什么办法?
  宛湘。
  代收没有再问下去了。
  方有数与肖明生谈妥了条件后,便一起走下坡,要到一处安静的地方继续商谈细节。池禺与代收两人先是清理干净了福寿宫,然后到宁祥区把打开的棺材盖合上了,再在上面盖了一张薄膜,造成正在维修的假象。
  接近黎明时,两人走上福寿宫五楼。一进清心阁,池禺便大声地说,宛湘,巴航,池禺来看望你们了。
  听得骨灰盅盖移动的声音,跳下了两具灵体。池禺前些日子已被代收开了灵眼,能看到宛湘,却看不到巴航。
  宛湘,你好,别来无恙吧,想念我吗?哟,手臂上有绳痕,是代收捆绑你,还是自己捆扎自己?池禺的后半句是轻声对宛湘说的。
  宛湘跺了池禺一脚,说,你少管闲事,哪天看我怎么惩罚你。
  池禺伸了伸舌头,说,灵魂对人的惩罚,可是很另类的刺激,倒想试一试。代收,你小子享受多少日子了?
  代收有点害羞地说,这里很多灵魂在听着的,池禺你丫能不能给点面子?
  巴航问,代收这人不错,时常来探望我,就池禺你小子也太不够朋友了,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吧。我告诉你,你一天不把那群女鬼的事解决,公墓内的新鬼以及你都将有不测。
  池禺说,所以我们现在来与你们继续合作。
  你有什么要求?
  继续借宛湘给我们用一下。
  巴航爽朗地笑着说,宛湘,你有福了,同意给他们两人用一下吗?
  宛湘竟然低下了头,只看着代收的脚,说,有什么事快说吧,尽是在浪费口水。
  代收说,我们想你为我们查出是谁在福寿宫内放火的,也就是偷挖了宁祥区的坟墓的那些人,找到的话,通知我们。
  宛湘想了一想,说,这事不难办,但是现在已快天亮了,追查盗墓者得等到今晚才能进行。
  好的,我看这群盗墓者也不是省油的灯,今天决不会那么顺当交出头盖骨的。池禺说完后,看见宛湘在扯代收的衣角,突然莫名的伤感,知趣地退出了房间,走出了福寿宫。
  天空漆黑一团,看不到里面隐藏着什么阴谋。在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社会,谁能首先洞穿黑暗中的诡计,谁便脱胎换骨堑然一新。可是这一切有什么用呢?池禺想,我的死期也许又临近一天了。



凌扬:2006-3-29 00:37:00

  回到保安亭,伏在桌子上睡了一会,看看天亮了,代收仍未回来,池禺想,宛湘也真是的,这不分明是让代收这小子早死吗?
  秦时月与刘阳河同时回来上班了。当他们问到昨晚的事情时,池禺一边离开一边回答,天降喜象,清河公墓越来越火了,两位如果有先人需要房子,不妨考虑一下福寿宫。
  在宿舍里睡到十点左右,萧声夜打电话让他与代收到管理大楼。池禺在福寿宫内把代收揪了出来,说,你父母就只你一个儿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你的母亲想一想。阴阳相隔,如何是一个好结果?
  代收低着头,说,宛湘可怜。
  你母亲就不可怜了?你忍心抛下她一个人活在世上吗?
  可是我还未死。
  离死也差不远了。
  有什么好办法?
  适当的时候,离开宛湘。我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端午节,你知道吗?生命被终结的步伐越来近的时候,人是多么的希望延长寿命。
  我死也不离开宛湘。
  池禺摇了摇头,也不想说话了。婚姻也许是功利实用的,爱情却只是心情的满足。两人敲门,进入了方有数的办公室。方有数、肖明生、萧声夜、陈年事已经围坐在一张茶几上了。方有数示意池禺与代收也坐下来。
  池禺看见茶几上放了一个大大的旅行袋,鼓鼓的,大概里面装的便是一沓沓新簇簇的人民币。方有数问萧声夜,钞票上的号码都记下来了吗?
  都记下来了,一批是从ZA0000000001到ZA0000050000,另一批是从DA2356……
  方有数摆摆手,说,行了,烦得要命,不用背数字了。肖局,你认为我们有没有必要在得到你父亲的头盖骨后,继续追寻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肖明生沉吟着说,算了,为了几个毛贼一点碎钱,不值得劳师动众,如果惊动了公安部门与新闻媒体,继而引起检察部门的注意,恐怕我丢失的便不仅仅是这几十万人民币与我父亲的头盖骨,连我的头也难以保存下来了。
  池禺想,原来竹露市殡葬局局长这位置是一个捞钱的地方,一百几十万人民币如同一百几十片落叶,一扫一大筐。早听说在殡仪馆里,买一个破骨灰盅也收几百元。什么钱最好赚,死人的钱最好赚,你看,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死人的骨头也值几十万。
  方有数问,那么你认为应该由谁去交付赎金?
  肖明生考虑了一会,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就在我们这几人中找。池禺吧,他与我家柴情是熟悉的,信得过。
  方有数说,就池禺一人,可能不够人手,万一打起来,很危险的,不如让他与代收一起去吧,他们两人平时焦不离孟。
  肖明生看着池禺说,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池禺说,既然一切出于最简单的目的,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不过,你把那么多钱交给我,不怕我携款潜逃吗?
  肖明生笑了笑,说,柴情看中的人,如果为了这区区几十万便丧失人格,那是柴情的幸运。
  代收问,人已经死了,何必还要花费这么多钱去赎回骨头呢?
  肖明生喝道,你懂什么!这是尊严,这是风水运程!
  代收还想说些什么,池禺按着他,问肖明生与方有数,勒索者还有没有向你们打过电话?确定是黄河大道转入清竹高速路路段了吗?
  方有数说,估计交赎款的时候,他们会继续打电话来的。
  萧声夜问肖明生,肖局,你认为谁有心跟你作对,存心让你丢面子?
  肖明生说,人生世上,哪能没有几个朋友几个敌人?这事我暂时不想管,关键是你们日后一定要看管好公墓,如果认为保安员不足够的话,应该多招聘几个,我认为现在公墓内就七个保安员是太少了。七个人要负责那么大一块地方,没事还好,有事时千里眼顺风耳三头六臂也照顾不来。
  方有数忙不迭地说,肖局说的是,我会好好考虑的。
  肖明生看看腕表,说,十一点二十分了,池禺出发吧,一切小心,我不想柴情到时候找我偿命。
  池禺的眉蹙了蹙,想,怎么我铁定要成为柴情的人了?
  方有数把旅行袋交给池禺,说,这里总共是120万人民币,你小心些。说完,向池禺眨了眨眼睛。池禺明白他的意思是出了公墓后从中抽出35万人民币。池禺会意地点了点头。
  120万人民币实在是太重了,池禺觉得这是一辈子都没法拿得起的,但是现在,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挽起了。在洗魂祠时,他践踏着满地的珠宝,很有一种破坏的快慰,如今,他却很有一种获得的自豪。这些钱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只属于我。池禺向代收招了招手。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情走出了办公室。
  萧声夜追了出来,把一串车匙交给池禺,说,这是方总的车匙。你们要小心,多余的事情切记避免招惹。为了公墓,拿回失物才是最重要的。
  代收接过车匙,说,我们知道自己的责任。
  光亮的保时捷慢悠悠地开出公墓。在黄河大道上奔跑了一程,池禺停下来,在路边的刀具店里买了两柄锋利的匕首,把一柄塞给代收,说,最好用不着。
  车继续前进着。代收说,旅行袋里是120万人民币,你不先把35万取出来?
  池禺说,管他呢。有钱人的钱是钱吗?人家现在是劫富济贫,我们还为有钱人的钱着想,什么奴才理论!
  代收说,可能只是有钱人之间的争斗。
  应该是有钱人之间的游戏。这样,桌上的筹码更不能少了。代收,如果过一会来取款的人与我们玩捉迷藏,我们乐于奉陪,如果他们太过直接的话,我们却不能那么直接,倒要与他玩玩捉迷藏。池禺颇有兴致地说。
  我们要面对的可是贼人。
  贼人有什么了不起?俺池禺与你代收难道倒比不上他们有智慧?看着来吧,这事件有内里乾坤,好戏还在后面。
  两人说着说着,已快转入清竹高速路了。池禺的手机响了。池禺停下了车,问,方总,怎么了?把钱放在路边一丛大红花下便可离开?好的。但是他们把头盖骨放在什么地方?半小时后,放在清竹高速路小西村路段?好的,到时我们把它取回来。
  池禺挂了线后,代收问,看来勒索者采取了直接方式,知道不会有警察跟随埋伏,而我们也会对他们有任何的抵抗行为。
  池禺说,这事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
  如果你是勒索者,你会不会如此直接?
  电视剧还少看吗?当然是把交赎款的人点来指去,以免暴露自己。
  正确。但是这群勒索者的行动看起来像是新手。池禺想了想,继续说,他们志在赎金,那么我们便跟他们玩。等到晚上,宛湘便可以走出公墓追寻勒索者的身份了。


凌扬:2006-3-30 00:37:00

  正是中午,外面的阳光像是沥青一样,一落到人的身上,马上便得撕去一层皮。代收问,现在离晚上还有六七小时,这么长的时间,盗墓者能等,方总与肖局能等,恐怕我们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等。
  放心,有办法。池禺说完后,倒车到路口,在一家餐馆里弄了两个快餐、两大瓶可乐和一箱矿泉水。两人饥肠辘辘,放开肚皮便吃呀喝呀,根本不像是来交赎金的人。刚吃完,方有数便打电话来了,池禺说,方总吗?什么?勒索人说看见我们在交赎金地点逗留了一会,然后走开了?是呀,我们看不到有人来收赎金,于是担心赎金会被过路的人拿了去,所以又拿回车上了。好的,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把赎金放在指定地点,以后赎金能不能到勒索者的手上,已不关我们的事了?嘻嘻,不好意思呀方总,第一次干这种事,缺乏经验,下次会精明一点了。是是是,我该骂,这种事情一次也嫌多了。还有,方总,你交待的事情,我已经办妥当了,公墓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池禺挂线后,代收问,我看,拖也要找到能拖下去的理由,干在这里等,万一方总亲自来交赎金,或让萧声夜与陈年事,这事不就坏了?
  池禺骂了一句,说,让警察跟着我们,贼人便只能变换交赎金地点了。
  代收说,好的。于是走到旁边的公话亭,拨了110,说黄河大道转入清竹高速路路段发生一起打斗,请尽快派警察来处理调停。
  两人上车坐了一会后,才慢慢把车驶向约定交赎金的地点。约三分钟后,一辆公安车驶来,池禺把车加速开远了。大概勒索者害怕了,果真便打电话给方有数,方有数对池禺说,交赎金的地点改在308国道松果隧道内,时间是下午三时。他们怀疑你们故意拖延时间,甚至报警来缉拿他们,有没有这样的事?池禺说,当然没有的事,方总,你想想,你平时怎么待我,我不好好待你我还是人吗?是了,这段时间我们是回公墓,还是继续在路上晃悠,然后直到三时交赎金后才回来?方有数说,回来吧,车上装着120万元,比一般的解款车解的款还多!池禺说,但回来后,万一肖局要点算钞票,发现少了35万怎么办?我把那35万放在另一处地方了。
  池禺没有听到方有数立刻的回答,却听到方有数与肖明生在讨论进一步的行动,最后是肖明生跟池禺说,如果你不回来公墓,有什么地方可去?回来!
  池、代两人于是回到公墓。萧声夜默默地坐在办公室的一角,方有数与肖明生脸对着脸像是轻声交谈,陈年事帮池禺挽着旅行袋。池禺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正准备把赎金放下时,来了两个警察,吓了一跳。
  萧声夜说,这样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如果不是拖拉的话,失物已经拿回来了。
  池禺反驳说,待会儿,由你去交赎金,如何?
  萧声夜便没了声音。
  接近下午三时,池禺与代收驾驶着车再次启程。一进入黄河大道,池禺便骂,萧声夜这狗头,迟早揍他一顿!
  代收说,看他的神态,极度怀疑我们在从中作梗。
  他们想复杂问题简单化,我们偏要简单答案复杂化。不顺藤摸瓜查一个水落石水,我不心甘。招聘考核那些会儿,已经有人在挖坟了,我怀疑这起盗墓与前一起的盗墓有牵连。倘若查到是谁,相信便能查出清河村女鬼的丈夫骨殖是如何丢失的。
  代收说,也许只是一个个案,根本没有什么关联。
  你丫别泼冷水,我如今死期不远,让我完了心事才死好不好,你发慈悲吧。
  说死就死?儿戏!说不定过会儿,贼人给我们一人一粒花生米,得用鲜血脑浆来灌溉发芽。
  池禺拨了花亮的手机号码,告诉他先到308国道松果隧道内等候。花亮说,那个地段不是北区巡逻范围。池禺便骂他朋友有困难也不来帮助,是不是待他死了才后悔?花亮便只好答应了。
  就这样,池禺利用花亮身上的警服,弄得勒索者又改变了两个地点,最后勒索者要求在晚上八时,把赎金放在竹露市环市东路花岛内,否则将砸碎头骨。方有数与肖明生几次打电话给池禺和代收,两人都说民警好像盯上了他们,所以总是难以交取赎金。
  池、代两人累了半天,在天全黑的时候,总算看到宛湘站在身前了。池禺大喜过望,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人民的大救星了。
  宛湘问,你们两人想我怎么办?
  池禺说,把勒索者落脚的地方查出来,最好利用你的美色迷得他们半死。
  宛湘点了点头。
  刚好八时,代收把装满了钱的旅行袋放在花岛内,然后便与池禺开车假装走远了。十分钟后,方有数让他们到竹露广场右面的第三个果皮箱内,把失物取走。两人到竹露广场后,果然在指定地点拿到了肖明生父亲的头盖骨。
  不久,宛湘回来了,对他们说,原来是三个附近村落的本地人,看不出他们居然会有这样的胆量。
  于是,池禺、代收与宛湘迅速赶往三名勒索者窝藏的地方。
  在一片荒地的一间泥砖屋内,有一盏煤油灯在忽闪着黯淡的光。泥屋内有两辆摩托车,在一张木桌上放着一个大旅行袋,木桌旁边则是三个农民模样的人在抽着烟。宛湘轻轻吹一口气,煤油灯便灭了,三点烟光在忙乱地舞动。最后,大概三人都看到了宛湘冰冷的样子,吓得惊叫连连。池禺与代收趁势闯进了泥屋,用匕首指着他们。代收把煤油灯再次点燃,然后解下三人的皮带,把他们的手反缚在背后。
  池禺拉开旅行袋,钞票仍然在。仔细看了看三人,池禺认得其中一个便是田头,说,田头,你好,我们又见面了,最近过得还好吗?
  田头抬起脸,看见池禺,说,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是小卒子。
  代收说,勒索几十万款项,你认为你们三个人还能活下去吗?老实的话,我们问,你们答,也许还有一条生路。
  三人也许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唯有认真配合,才能有一线生机,于是一齐点了点头。
  池禺问,看你们老实巴交的样子,盗墓的事可能会做一两次,但决不会想出勒索巨款的点子,是不是你们背后还有人在发号施令?

凌扬:2006-3-30 23:22:00

  是清河公墓的萧主任。田头说。
  他?代收有点愕然,说,为什么?
  他这个好人赌,在外面欠下人家一身债,他不偷不抢不勒索,怎么有钱还给别人?
  池禺便打了田头一巴掌,说,这是你问我们,还我们问你,老实点。萧声夜为人稳重,老谋深算的样子,他会去赌钱?
  他会。前一次,也是因为赌钱欠下人家的债,让我们炸了一个墓穴,偷取了里面的珠宝。
  还有其他原因吗?
  他说,他恨他的上级方有数,还有一个叫池禺的新来保安员,说这段时间方有数总是依赖池禺,对自己冷冷淡淡的,不比从前。所以他要报复,勒索一笔巨款,然后辞职走人。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代收问。
  萧主任这人只是空有外表,内心很孤独的,大概认为我们是朴实没伤害,往往便把憋积的话说出来。
  田头,我问你,池禺说,你们总共干过多少宗这样的事情?
  没有了。就这两宗。田头扭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有蚊子在叮咬他。
  你们得手后,下一步是什么计划?池禺也不计较田头他们究竟作案多少宗了,自己不是警察,知道了也没有用。
  田头说,凌晨时候,他会来这里与我们会合。这个地点是他选中的,离大路较远,他说不会有人怀疑。然后,他会每人给我们十万元人民币,让我们先不要急着用这些钱,等一两年后才拿出来用,否则会引起别人怀疑,惹来牢狱之灾。
  上一次,你为什么要到清河公墓内盗墓?池禺每次想起田头竟然挖李愁予的墓,便满腔怒火,说完后,给了面前三人一顿拳脚,直打得他们一个个蹲在地上哭爹喊娘。
  代收制止了池禺的继续击打,说,别打了,让他们回答吧。
  那一次,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想赚点钱。见到萧主任后,他给了我三百元,让我走了。田头哆嗦着说。
  你们是怎么认识萧声夜的?代收问。
  大概一年前,萧主任到我们村说要聘请一些男工,是为了平整清河公墓内的土地。其实是让我们在晚上,把埋葬在泥土内的尸骸给挖出来。我一个人也挖了二十具,整个山坡密密麻麻地都是死人骨殖。只是这些死人也埋得太深了,我们村的仵工便不会挖那么深的墓穴。
  池禺想,清河村的男人原来是这样给从地里挖出来的。要安抚清河村的女鬼,一定得把她们各自丈夫的骨殖安放回原来的位置,可是现在清河公墓已经很有规模了,谁敢再去破坏,还有,谁知道清河村每一个女鬼埋葬的确切墓穴、哪一个男人的骨殖才属于哪一个女人,更令人丧气的是,现在还不知道这些骨殖放在什么地方。
  代收问,那些骨殖最后都放在什么地方?
  田头说,一具具骨殖包扎得好好的,然后用车运走,可能是送去竹露市殡仪馆。我父亲也是送去殡仪馆火化的。
  池禺想,火化了?骨灰撒在什么地方了?连骨灰也不存了,清河村女鬼如何愿意安息下来呢?唉,一切都是天意。
  代收问,可能?你不知道确实情况?
  天黑黑的,不知道车子把尸骸运到什么地方。
  代收从摩托车尾架上解下两条绳子,把田头三人的腿绑在一起,然后示意池禺走出泥屋。在泥屋外面,代收问,答案已经出来了,确实也是简单的,只是萧主任为了报复你的受宠及偿还他的赌款,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头痛的是以下四件事,一,泥屋内的三人;二,旅行袋内的巨款;三,是否揭发萧声夜;四,对前三项作出决定后,如何周旋方有数与肖明生。
  池禺想了想,说,如果让公安部门介入,这件事便功德圆满了,可是这是有违方总与肖局的初衷。
  代收说,对呀,我们别那么伤脑筋了。不如我们通知派出所吧,一了百了,还能做英雄。
  傻了呀你,倘若这样,以方有数与肖明生的力量,我们恐怕死得很难看。

  那怎么办?你说说。
  对泥屋内的三人,放了他们吧,警告他们不准乱说话,最好立即躲起来。
  你就这么相信他们?
  难道你想我杀了他们?池禺说完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划。
  代收吐了吐舌头,说,但愿他们从此改过自新。
  那批巨款,你认为怎么样?是交回给方有数与肖明生,还是我们要了?
  我们要了?代收惊讶地看着池禺,不敢相信这是出于池禺的口。
  我们怎么就不能要了它。这批巨款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不伤筋骨。交回他们,他们不嫌多,不交回他们,他们不会动气。你以为他们的钱都是来路合法?方有数,他什么人呀,仗的不就是他的亲戚在竹露市做大官吗?靠的竟是挖走别人的坟场来经营自己的坟场,赚的都是昧心钱;肖明生更不用说啦,一个小小的官吏,一个上午便能拿轻易地拿出几十元万人民币,不是干的坏事安安份份哪能赚那么多钱?
  可是人家赚黑心钱是人家的事,我们怎么也赚这些不是光明正大的钱呢?
  就当我们是罗宾汉吧。这钱我们要定了。以后拿去捐助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上学读书是另一回事。
  万一让方与肖发现我们欺骗了他们,怎么办?
  这便到了解决第三件事了,我们不明揭萧声夜的阴谋,让田头打一个电话给他,说事坏了,已被警察抓住,他肯定立即便要逃跑了。萧声夜逃跑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恐怕以后有没有胆量回竹露市也未知。总之,萧声夜这狗头,最好死了。呀,是了,他也是挖了清河村女鬼丈夫骨殖的人,阴灵会放过他?他死定了。
  余下第四件事如何应付?代收不由不佩服池禺在这时候仍然条理清晰地思考问题。
  把35万元交回方有数,间接把他的命也放在我们这条船上。以后他查出我们出了猫腻也好,肖明生查出也好,他都不敢轻举妄动,害怕我们把这件扬出来,甚至帮我们护短。至于肖明生,好办,他老子的头盖骨拿回来了,他九成会收手了。如要追查,他势必不敢明里查,暗里查的话,查到何年何月?万一真查到是我们最后鲸吞了赎金,除非他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否则我们便威胁要把事情传播开去,说一切只是听从方有数的吩咐,把方有数拖下水,怕他不投鼠忌器?最好我们在适当时候,透露是萧声夜主谋这件事,得手后已经携款潜逃了,这样便一切天衣无缝。他们的结局,我想也不会走出阴灵的魔罩下了。池禺说到这里,竟然涌起一阵悲怆,暗自想,我也不能例外。
  宛湘笑着说,你们两人原来也不是善男信女。方有数与肖明生错信你们了。
  池禺看了看不远处,呆了一下,问代收有没有看到。代收叹了一声,说,阴灵来了。泥屋内三人都是在清河公墓挖过穴的,现在要为他们提前默哀三分钟了。
  池禺说,也许顺便把我们也结果了。
  代收看了看宛湘,说,宛湘不会见死不救的。
  回到泥屋内,池禺搜了田头的衣服,找了一台手机,教田头对萧声夜如何如何说,不然立即打110来把他们抓走。池禺拨了萧声夜的电话号码,田头战战兢兢地说自己正被一群警察包围着,他们准备自首。
  池禺关了手机后,塞回田头的口袋里。代收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禁锢,语带悲哀地说,你们去吧,一路顺风。
  三人快要走出泥屋时,说,你们把自己的摩托车开走,不要留在这里。
  田头他们走远了。清理了一下泥屋内的现场,池、代与宛湘也提着旅行袋坐上了堑新的保时捷。刚走上黄河大道,便看见一宗交通意外,两辆两轮摩托车被一辆泥头车压在车下,三具尸体血淋淋地倒卧在路上。


凌扬:2006-4-2 17:08:00

  经过大镬饭农庄时,池禺把车拐了进去,在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停下来,对代收与宛湘说,你们说,旅行袋里的赎金该放在什么地方?
  总不能放到银行吧。萧声夜都记下了号码。代收说。
  你小子疯了不吃药,萧声夜是主谋,他会真的记下钞票的号码?代收,你老实告诉我,你想不想得到这笔赎金的全部或部分?
  我没有横财的命,勉强得到了,可能还会飞来横祸。我家穷,也不在乎再穷一会儿。如果一下子让我母亲看到这么多钱,她还不知道如何生活呢。你刚才不是说,用它作慈善用途吗?
  不如捐给爱护动物协会?宛湘说。
  中国数以亿计的人还未得到爱护,却要爱护动物?爱心有这么用的吗?池禺说,我有一个朋友叫林暗,她的女朋友在竹露市红十字会工作,不如我们让林暗把款项转交给他女朋友。
  林暗或他女朋友不会起疑吗?代收有点犹豫地问。
  林暗是可信赖的,但他女朋友可能会怀疑,但我们现在,一,不能把钱放在你或我的家里,担心方有数与肖明生会查探;二,不能存银行,现在银行都关了,就算仍然营业,一大笔巨款的存储,极容易让人查询到,当然也不能分开存储,难保肖明生已把把钞票号码记下;所以只能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你说咋的便咋的,不过可不可以把其中的20万元捐给爱护动物协会?代收提出了要求。
  池禺笑了笑,说,咱们三个,你们两个是一大半,我少数服从多数。
  宛湘呸了一声,说,如果因为你是人,便要以人为本,那么我是鬼,是不是我也得以鬼为本?假如我让你把这笔钱全部烧掉,存到冥通银行,帮助那些穷鬼饿鬼,你愿意不愿意?我也能抛开以鬼为本的羁绊了,你便不能敞开胸怀,以动物为本?
  池禺笑着说,好,你说啥是啥,反正这钱是个流通物,不知购买过多少动物的生命了,用他来爱护一下动物也是好的,只是这样,你不觉得钱这家伙也太虚伪了吗?
  宛湘说,这是动物与货币的循环链,不懂多读点书。
  池禺也不跟宛湘斗嘴了,拨了电话给林暗,让他十分钟后到达大镬饭农庄停车场,然后拨了一个电话给方有数,说车子在路上被钉子砸了,刚才差点把修理店的老板打晕,这老板也太缺德了,居然在路面撒钉子。方有数说,一切办妥就好。池禺说,方总,我把35万元放在车尾箱内,你到时验收。方有数便连夸池禺办事精干,果然是他命中的贵人。
  代收把85万元款项放在一个麻袋内,然后将余下的35万元仍留在旅行袋里。刚把旅行袋放进车尾箱,林暗来到了。池禺把他拉进车厢内,对他说,我们做了一宗大买卖,目的只是为了慈善用途。我希望你对你女朋友媛媛说,这是一笔无名人士的捐款,他不想作任何宣传,行吗?
  林暗拍了拍麻袋,显然被池禺的话惊呆了。池禺说,你不要问这是一回什么事情,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我与你有过接触,即使花亮问,也不能对他说。
  林暗似乎明白过来了,说,不义之财人皆取之。放心,我保证媛媛不会多说一句话。能够拉到一笔巨款捐助,她还管来源?只是你们希望这笔钱如何用途?
  代收说,一半捐给爱护动物协会,一半捐给贫困山区的学生上学念书。
  林暗说,明白。然后抱起麻袋,离开了农庄。池禺舒出一口气,说,盗墓事件终于结束了。
  希望如此吧。代收说。
  把车开回公墓。两人拎着肖明生父亲的头盖骨走上管理大数。一进入办公室,方有数便迎上来,说,辛苦了辛苦了。
  池禺把失物交给方有数,由方有数交给肖明生。肖明生解开包裹着他老子头盖骨的塑料袋,仔细看了看,重新包裹好,说,总算无惊无险。不如都出去吃一顿饭,我可是肚子饿了。
  池禺说,肖局,不是我不给面子,实在是忙碌了一天,很困,想睡。
  肖明生说,那好吧,待我父亲的墓修复好,再好好谢你们。
  方有数对肖明生说,放心,你父亲的墓,我负责修复得让你百分之一百满意。这本来是公墓的疏忽,倒让你破费了那么多钱,我真的觉得很内疚。
  肖明生拍拍方有数的肩膀,说,花钱花钱,钱是赚来花的,不然总是呆在银行里,不能给国家的GDP增长提供任何贡献,有什么用呢?反正钱是赚不完的,只要我们共同努力,还怕不能捞回来?
  方有数笑着说,肖局果然是一个豪爽大方的人,以后咱们便同心协心的赚钱。对了,肖局,我觉得现在公墓的范围还可以适当扩大……
  肖明生还没待方有数说完,说,我早觉得清河公墓现在的范围太少了。你想想,竹露市接近一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人口也有700万,现在的清河公墓根本不能满足竹露市市民对墓地的需求。
  池禺在一旁想,一个是殡葬局局长,一个是公墓的负责人,一起赚死人钱,唉,这世上活不起人,也死不起人。
  方有数的提议得到肖明生的允诺,高兴地说,陈年事、池禺、代收,你们明天可以不用上班,但今晚一定得陪我们一起出去。活在这个世界上,开心的日子并不是太多,特别还是在大悲之后出现大喜。先到竹露宾馆吃一顿,然后到天香楼桑拿按摩沐足。
  池禺早发现萧声夜不在办公室内了,但还是故作好奇地问,萧主任呢?不叫上他?
  方有数说,他老婆摔下楼,到医院去了。
  池禺说,萧主任真是可怜。
  直到第二天早晨六时,池禺与代收才回到公墓的宿舍内。没想睡至下午四时左右,一阵混乱的嘈吵,把他们都惊醒了。代收揉了揉眼,说,出去看看吧。
  池禺翻了一个身,又睡下,说,管它呢,继续睡,公墓没有特出表现奖。
  但外面的嘈吵声实在是太大,无法入睡。池禺气得跳下了床,说,他奶奶的,本老爷只有几天寿命,想预习一下长睡不醒的滋味,不想偏有人跟俺作对。
  两人于是走出宿合。嘈吵声来自管理大楼门前。远远的,池禺便看到伍金的家人了,心想,不好,伍金果然是死了。
  伍金的尸体便躺在管理大楼的门前,池禺趋上前,看见伍金的嘴巴张得很大,两眼竟然没有闭上,似乎不舍得这个世界,也想对这个世界说些想说的话。陈年事与万户、年业在劝解着伍金的亲属。
  代收问陈年事,咋了?
  陈年事说,几十号人好像准备好了似的,人一死便把尸体拉到公墓来。
  池禺问,萧主任知道了吗?
  陈年事说,萧主任的手机打不通。
  那么方总呢?代收问。
  方总说,上次是池禺搞定过一起同类事件,他有经验,这次也交有池禺处理。陈年事说。
  池禺听说方总这么器重自己,顿时自信倍增,走近伍金的父亲,问,阿金是什么时候死的?
  两小时前。
  那你想得到怎么样的补偿,我想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
  你有什么要求?
  我想阿金活过来。
  池禺便没有话了。
  过了一会,竟然有一大群穿着道袍的道士拿着各种器具走进公墓,他们先是在尸体前叽叽哦哦地嘟囔了一通,然后围着尸体划剑烧符,忙得不可开交。伍金的亲属更是群情汹涌,嚷着要见公墓的负责人,讨一个合理的说法。



凌扬:2006-4-4 22:30:00

  池禺再次询问伍金的父亲,阿金过世了,我们都很伤心,但是这么干是无济于事的。要不,我们单独找个地方好好的商量,达成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好不好?
  伍金的父亲说,记得前天,你离开病房时,阿金怎么跟你说的吗?你有没有去努力救我儿子的生命?
  陈年事走过来说,你们早前已经与公墓签了一个协议,现在还来这里捣乱,是你们的不对。
  伍金的姐姐反驳,说,那是你们骗我们的,我们不同意。
  池禺只好拨了电话,向方有数汇报情况,询问下一步行动。方有数说,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让王冠来处理这件事。
  过了不久,北区派出所所长王冠带着一群民警进入了公墓,调解了几句,伍金的亲属毫无退让的意思。花亮把池禺拉过一边,说,我听得消息,说现在这起纠纷,有幕后策划人?
  这是存心跟公墓过不去?谁那么大胆?
  便是公墓旁边的那个高级住宅区的负责人。当初高级住宅区建起的时候,公墓还未建,但自从公墓建成后,住宅区的房价急剧下降,所以住宅区与公墓打了几场官司,不过都以败诉收场。看来住宅区是憋不了这口气,一直在伺机找茬子,给方有数好看。
  池禺想起那天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律师,想,原来人家真的已经预计到今天的情形了,也肯定许诺了伍金的亲属不少好处。于是说,那依你看,这怎么收场?
  花亮说,按以往的经验,清场,把全部人带返派出所问话。
  池禺看看哭得差点晕过去的伍金的母亲,的确是不忍心,问,没有其他办法了?
  没有了。
  但你们总不能把全部人都判三五年吧,倘若问话后,他们再次来公墓扰乱,怎么办?
  再处理。这些事情,只是大人物之间的利益扯皮,把小人物作棋子。
  池禺叹了一声,说,那么现在公墓的指挥权交由你们处理了。
  王冠调了几辆车来公墓,三下五除二把一大群人,包括死人、道人都抓上了车。
  管理大楼恢复平静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燕子啁啾一声掠过空中,蝉儿唧唧一声转择别枝,一轮近乎看不见的月牙儿,淡淡的,薄薄的,在空中,像随时会被海浪吞噬的一条睫毛。
  池禺与代收躲在保安亭里打瞌睡,可池禺哪里睡得着,被挖掘了的骨殖去向问题一直缠绕着他。清河村女鬼为此而闹事,只要找回尸骸,她们的怨气恐怕也消了一大半了吧。池禺想到这里,推醒了代收,问,你想不想知道清河村女鬼为什么要害人?
  代收伸了伸腰,说,不是说过了吗?是萧声夜等人挖了她们丈夫的尸骨。
  就算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可那些骨殖哪里去了?
  问萧声夜。
  萧声夜现在也不知生还是死了,我看索性问方有数。方有数肯定知道这件事的。
  怎么问?明天看到他时,对他说:方总,你知道原来公墓范围内的死人骨殖放在什么地方了,这样吗?
  池禺说,你别使气儿,我自然有办法。伍金死了,我们不如便利用伍金去吓一吓方有数。 方有数这人最怕死,平时信神信鬼,每次出门都得找人算一算该穿什么衣服,从什么方位跨出第一步。他受了惊吓,还怕他不回答我们的问题?
  他家在什么地方?你去过吗?而且我们现在正在值班,离开了,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方有数住在西郊,晚上是不许任何人进入他家的,即使是白天,他也只是到外面会见客人,他家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一样。至于值班这问题,管他呢,只去一会儿,没人会发觉的。
  好,说做便做。不如叫上宛湘,可能会帮上忙的。
  也好。
  代收急急走入福寿宫,把宛湘带了出来。两兄弟与宛湘在路上也没有说些什么,很快便到达了方有数的家门前。
  方有数的家座落在千秋山山脚,是一座豪华的三层别墅。池禺对代收说,待一会儿,宛湘把方有数吓得魂不附体时,我们便躲起来变声问方有数问题。我们现在还不能与方有数挑明的。方有数如果死不了,明天动个手指头,我们便得死翘翘。
  宛湘说,你们以为真那么容易进入方家?他家有十余个小鬼呢。
  代收问,方有数家竟然请了鬼来镇守?
  正是。我已经嗅到它们散发出来的气味了,前院有三个,一楼有三个,二楼有三个,三楼有六个。看来方有数一定住在三楼,不然三楼不会多了一倍鬼的数量。
  那怎么办?代收问。
  放心。鬼与鬼打交道总好于人与鬼打交道的。我只要喊一声,鬼们听到声音便会聚过来。鬼大都孤独,所以一遇到陌生的鬼,便要找点事证明自己的存在。
  那么,你把它们全部引在一边,然后我们爬上三楼,逼方有数就范。代收说。
  好的。宛湘说完,正想飘进前院时,一个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池禺与代收也不用看这人,听他行走带起的风声,便知道便是那晚在公墓捉鬼的阴曹,也就是敬砖了。池禺顿时明白过来,说,原来这人与方有数是一伙的?
  宛湘摇了摇头,说,我看未必,可能是买卖方的关系。如果他们是合作的,他当晚便不用偷偷摸摸的去捉鬼。
  我们好不好打他一个出奇不意?池禺问。
  还是别碰他了。这些人好歹有些法术,如果制不了他,还会破坏了我们今天的目的。


凌扬:2006-4-4 22:31:00

  敬砖走进了停在门前的一辆轿车,启动后,转过弯儿,开走了。宛湘对池、代说,我把屋内的鬼都引到前院的白兰树旁,你们看准机会便走进去。
  好的。代收说。你也小心。
  宛湘仿佛只一步便进入了方家的前院,她娇喊了一声,连池禺听到了也震了震,心想,宛湘果然有办法。
  过了一会,听得宛湘大声地说,你们都来吧。
  池、代晓得这是宛湘对他们说的暗号,于是赶进了屋里。一直走上三楼,看见有一个房间里漏出橙黄的光线。池禺指了指楼梯旁的一个电箱,代收走过去,刷的一声关了三楼的照明电源。池禺躲在房门前,方有数果然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池禺一脚把他扫倒,方有数正想反抗时,代收也跑过来了。脱了方有数的皮带,绑了他的手,池禺与代收把他推回房间内。
  房间内黑漆一团,池禺抓着自己喉咙问,你可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但我告诉你,我叫伍金,另一个叫王家乡,都是招聘当保安员那晚死的人。我们本不想打扰你,但实在是公墓内有些事情,我们不明白,想请你回答一下。
  方有数侧躺在地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口中支吾了一会,像是异常惊慌的样子。池禺踢了他一脚,说,快回答,不然取你狗命。
  方有数说,你还没有问。
  池禺差点笑出来,原来错在自己。于是问,建设公墓时,萧声夜找人挖掘骨殖,你知不知道?
  不,不知道。
  代收也向方有数踢了一脚,大概员工对老板总是憋着一股气的,所以一碰着机会便要泄泄怒气。
  方有数这下子便老实了,说,知道,是我让他找人挖掘的。
  为什么?池禺喝问。
  出于生意考虑。死者的亲属怎么会愿意让死者躺在旧坑里呢?所以便把它们挖了出来。
  不见得吧。以前的骨殖都埋在离地面五米以下,碍了谁?你老实说。
  那时,竹露市下达了火化达标率,要求全市的市民把先人的骨殖挖出来火化,以便综合利用土地。可是竹露市的市民大都不太理会市的这个决定,把先人的骨殖挖出来后,便用一个缸盛着,放在认为安全的地方。市殡葬局局长肖明生为了这个达标率愁得要命,于是找着了我,我对他说,建设公墓时,有人从地里挖出了骨殖,不如把它们拉走充数。肖明生便应允了,说,按规定,每火化一具骨殖,市补助五百元,这些补助我们便平分了吧。我听了,当然满口答应。只半月时间,便从公墓内拉出了几百具尸骸。
  池禺记得在前年,家里确实收到过一份限期迁移土葬先人遗骸的通知,那时村里还有不少人到村府门前抗议。于是问,那么现在那些骨殖呢?
  火化了。
  骨灰放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可能用来作肥料栽培大白菜了吧。


凌扬:2006-4-6 00:53:00

  阴曹与你是什么关系?池禺问。
  他卖鬼给我镇宅。
  现在,跟你镇宅的鬼哪儿去了?
  啊,我正糊涂着。他骗我,我一定找他算账!
  池禺与代收要问的话也问完了,于是把方有数绑在床上,然后转身走出房间。一出方家,代收便喊,该下班了。宛湘闻声,眨眼已在两人身旁。代收把刚才的经过说出来,宛湘说,现在关键是找出让清河村女鬼安静下来的方法。她们男人的尸骨给烧了,骨灰也不知道在哪里?就算找到了骨灰,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她们满意?
  池禺说,倘若要变回原来的样子,她们才肯罢休的话,那是决计办不到了。
  代收叹了一声,说,最好与她们商量一下。

  宛湘说,她们是自成一体的,对外界的任何靠近几乎是天然的排斥。偶尔与我聊两句话的清河村女鬼,往往也像犯了天条一样,说一句吞半句。所以想面对面与她们商量办法,那简直是缘木求鱼。
  池禺说,算了,设若这是命,所有人都不要试图改变了,否则改变了的命,便不是我们的命了。
  宛湘笑着说,这下子又这么悲观了,奇怪。
  池、代与宛湘说着聊着,很快便回到公墓。宛湘看两人疲态毕现,走回福寿宫去了。两人当夜也懒得巡逻了,或伏或躺,在保安亭内睡了。
  第二天,池禺接近中午的时候,回到家里。两扇门打开着,楼上的电视机开着,音量大得惊人,池禺第一反应是贼人入屋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毛贼,是胆大包天穷凶极恶的大贼。
  在门角处抄了一条木棍,蹑手蹑脚的走上二楼,池禺看见厅里没有人,仔细搜索了一下厅内的物品,没有什么丢失的,于是把电视机关了。正想回自己的睡房里看看,转头却发现一个女子大模施样地坐在沙发上。
  你还来这里干什么?池禺把木棍丢在地板上,问。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来看看我的衣服。柴情动也不动地说。
  你的衣服?怎么我一直不觉得你身上穿着衣服?
  见识了,原来你是这么一个人!一眼便扒光了人家的衣服,第二眼便想把人家吃掉。
  第三眼,我便想把你制成有机肥。池禺对柴情总是没有那种怜香惜玉的感觉,一看到她,便觉得是自己的敌人。
  你饿了吧,我刚好制造了一些好吃的东西,你吃不吃?柴情带着下战书的味道向池禺说。
  池禺一来是真的饿了,二来也禁不得柴情那轻蔑的目光,于是也坐在沙发上,说,有什么东西是我不敢吃的?拿来!
  柴情站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盘子。把盘子放在池禺面前,然后柴情紧俟着他坐下。池禺移了移身子,不想与柴情贴得太近。
  盘子里是十几粒凝结了的冰珠子,缓慢地向上散发着寒气。这便是我为你准备的食物,你敢吃?柴情说。
  难道还是毒药?池禺一下子把一盘子冰珠子倒在口里。
  好吃吗?当池禺把冰珠子全部吞咽后,柴情焦急地问。
  有什么好吃的,吃没味的冰棍一样。池禺觉得自己上当了,但一时间又说不出落入了一个什么陷阱。
  真的没有什么味道?你没有吃出一点无奈、一点痛苦、一点怨恨、一点不甘吗?
  我神经病呀?吃几滴水,我便喝出痛苦无奈?
  我跟你说一个故事。
  我不听。
  你不听也得听。从前有一个公主在她生命最灿烂的时刻,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无赖。本来,这个公主是要嫁给一个风流倜傥的王子的,可公主偏偏喜欢上这个无赖。为了这个无赖,公主宁愿放弃一切,然而无赖并不领公主的情,甚至还在一辆公车上断然拒绝了公主的爱意。公主于是哭呀哭呀,把太阳哭得一会儿在东半球一会儿在西半球……
  听到这里,池禺哈哈大笑,说,太阳也怕听到你的哭声了。
  是呀,我的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往下掉……
  慢,慢,你说你的眼泪像断线珍珠,是不是夸张了点?
  一点也不夸张,刚才盘子里盛着的便是断线珍珠。你现在感觉到断线珍珠里包含着的一点无奈、一点痛苦、一点怨恨、一点不甘了吗?
  池禺此刻一点感觉也没有,只觉得胃里有十几条蝌蚪在慢慢变成青蛙。
  相传男人吃了女人的眼泪,他便一生一世爱着这个女人了。柴情的眼中竟然充满期待。
  废话,应该是,相传女人骗了男人吃她的眼泪,她便要下地狱。池禺也并不是因为吃了几滴泪感到苦闷,而是为一直在柴情面前处于下风感觉窝囊。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的目的是达到了。你看,我还戴上了你送的礼物了。柴情把左颊的头发拨了拨,现出一颗镶着橙色珠子的耳坠。
  池禺伸出手便想摘下来,说,这个你不能戴,还给我。
  这时,一阵风轻轻地吹进了室内。池禺嗅到一股焦味,问,这是什么味道?
  爱情的味道。
  你烧什么东西了?

  你呀,就爱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随便放。譬如有一个银盒子,里面放着一张什么清河村规矩,还一款一款的列着这样不许那样禁止,像邪教一样;还有一张售卖健康纯净灵魂的广告,死鱼,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池禺的心开始慌了,问,那张纸是不是有我的签名,还有成交两字的?
  是呀。是我在你的枕头内找到的。柴情很得意地说。
  那么,它现在哪里?池禺焦急地问。
  烧了。
  烧了?
  那么不吉利的话,我想最好把它烧了。烧的时候,是与那份清河村规矩一起烧掉的。死鱼,我这么为你着想,你该怎么感激我?
  池禺脑内一片空白。烧掉了那份广告,交易便算完成了。李愁予把售卖灵魂广告收藏着,柴情却鬼使神差地找出来,并烧掉,这莫非是我池禺逃不掉的命数?
  好半晌,池禺才活过来。三天前,当听到义重说他过不了端午节,他还只是将信将疑,现在,他是彻底地觉得末日降临了。他一句话也不说,走回自己的睡房里,关了门,想哭。
凌扬:2006-4-7 01:20:00

  柴情拍着房门,问是不是她做错事了?池禺没有理睬她。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池禺头昏脑涨,哈欠连连。窗外的世界像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渐渐化为黑色的空气,天黑了。池禺躺在床上,睡了一个又一个不安稳的觉,他决定回山蝉村看看他的父母。
  拉开房门,倒下了一个人。原来柴情挨着房门竟然睡着了。池禺扶了她起身,也不说话,下楼了。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池禺想打一个电话给陈年事,让他帮自己值班。后面的柴情追上来,问,你要到哪里?
  我要回家。你以后好好地生活吧,可能我们不会有再见的日子。池禺也想通了,这事不能怪柴情,如果没有柴情,清河村的女鬼照样会有办法把售卖灵魂广告烧掉的。
  是不是我做错事了?柴情再一次询问。
  你没有做错事,是我一开始便做错了。你的后父恐怕会遇上麻烦的事,如果你看到了,千万不要去帮助,那样你也会被伤害的。
  你怎么不跟我拌嘴了?我听着心里发慌。那份广告是真的吗?真的有清河村?
  没有你说的那回事。你走吧。我还要上班。
  我想去医院探望妈妈,你陪我去,好不好?我怕黑。
  池禺想,也许在医院能遇上肖明生,到时问问他清河村女鬼丈夫的骨灰放在什么地方也好。如果能问到骨灰收藏的位置,对我或许没用,可对重义或许会有用,他说过,他有办法解决缠绕我的事情。现在缠绕我的事情,便是清河村的事情。他能把清河村的事情弄妥,我池禺即便是死,也对得起小予与巴航、宛湘等的期盼了。于是对柴情说,好,我陪你去。
  两个人坐了十五分钟的车程,到达了竹露市人民医院。进入住院部精神病科,池禺在值班室看见一个护士在低着头写字,很想问问她伍金死的时候有没有特别现象,于是对柴情说,我有些话要问问护士。
  柴情心里正内疚着,说,那么,你问完了就来,千万不要自己离开了?
  池禺点了点头,然后敲了敲低低的木门,护士抬起头来。池禺问,姑娘,我可以进来吗?我有些事想问你。
  你问吧。护士阻止了池禺进入值班室的行动。
  我想问问,昨天这里有一个叫伍金的病人死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让人奇怪的现象?
  护士好像对这话题非常感兴趣,站起来,走前几步,说,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告诉我的。
  真奇怪呀,那病人的身边有一些雾状的人形物体,我用手赶也赶不走。我问医生有没有看到,他说没有看到,还说我该配一副眼镜了。
  那么病人有没有说话?
  他说,我已经向池禺说了,你们放过我吧。对了,你是这里的病人吗?
  不,我是来探病人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池禺。
  护士吃惊地看着池禺,立即合上了嘴巴,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下。
  池禺远远的看见柴情仍然站在病房门前,仿佛面前没有路,想,怎么了?难道给她母亲赶出来了?走近柴情身边,才发现房门竟是关着,于是问柴情,你母亲不让你进去吗?
  不是,我一直在拍门,但里面却没有人开门。
  是不是你敲门的声音太弱,你母亲没有听到?
  当然不是。你试试?
  池禺于是用力地敲了几下门板,真的没有人开门。柴情说,房门上有一个小窗子,你抱起我,让我看看里面的情况,我担心妈妈是不是出了意外。
  你到相邻的病房借一张椅子吧。池禺有点不愿意。
  那么我蹲着,你站在我肩膀上,帮我看看病房内的情况。
  柴情把话说到这份上,池禺还怎么好意思拒绝,于是把柴情直直的抱起,过了约三十秒,池禺问,看到什么了?你母亲只是熟睡了吧?
  也不由柴情愿意不愿意了,池禺把柴情放在地上,这才看到柴情脸上那惊慌及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了两次,柴情也没回答,像是丧失了语言能力。池禺只好急急从邻房拉了一条椅子放在病房门前,站上。从窗子中望进去,昏黄的灯光下,病房内柴情的妈妈在床上熟睡着,肖明生也伏在病床上睡着,池禺想,这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柴情会吓成那个样子?又想,肖明生与阙心月都是大人了,应该很醒睡的,决不会敲了那么久的门也没醒来?在病房内搜索了一会,终于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比漆黑还黑带蓝泛光的东西。阴灵!阴灵在伺机向两个个熟睡中的人报复。
  这时,柴情也站在椅子上,大声喊,妈妈,肖叔叔,你们醒醒!可被叫的两人似乎处于失聪状态。
  过了一会,肖明生伸了一个懒腰,醒来了。抚摸了一下床上的妻子,然后在床头柜上倒了一杯水,喝下。便在他喝水的时候,池禺看见阴灵从后窗窜走了。
  柴情在叫肖明生,肖明生依然听不到。当肖明生还想倒另一杯水时,他的头发突然全部竖了起来,两个鼻孔喷出烟,嘴巴喷的烟更大。肖明生的表情异常古怪,像是痛苦,也像是惶乱。他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身体很热,让他受不了。他的皮肤很白,可只一会儿,身体上的肌肉便如煮熟了一般,一块块扑扑的往下掉。口里最后竟喷出了火,接着全身便燃烧起来,不到一分钟,肖明生便如一块塑料一样给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池禺跳下椅子,立即跑到值班室,喊护士召集医生来帮忙,说有一个探病的人发生人体自燃,已经给烧没了。
  当众人把病房门撞开时,一股浓烈的肉香味抢出来。柴情抱着一脸茫然的阙心月哭着。阙心月这时才醒来,看见众人忙上忙下,还以为自己快不行了,对柴情说,你肖叔叔呢?我有话跟他说。
  池禺退出了病房,离开了医院。夜已深,他觉得这么晚回山蝉村,父母会怀疑出坏事,于是决定还是明天才回家。回公墓的路上,他想,看来阴灵真的要展开彻底的报复了,田头他们三人直接挖坟的已经死了,现在是最高指挥肖明生也死了,余下的便只是萧声夜、方有数,还有其余参加挖坟的人员,当然还有像我这等阻止过阴灵报复的人。报复吧报复吧,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死吧死吧,无事生非无中生有,无你无我无欲无求。
  站在清河公墓大门前,池禺眼前看到的是一片墓海碑林,脑海里呈现的却是宁静的清河村。仅仅是同一块地方,却存在着两个时代两个世界,重叠却水火不容。


凌扬:2006-4-10 01:28:00

  翌晨,池禺告知陈年事与代收,他有事要回家,或许不回来上班了。在山蝉村,看见了熟悉的亲人,熟悉的环境,池禺心情宽慰了。他也不敢把过去一段时间遇到的奇怪事情说出来,怕引起父母的担忧。池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父母感到无限的爱意,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父母对此感到非常愉快,想儿子终于长大学好了,不用自己费神了。
  在父母身边过了一夜,中午的时候,陈年事打电话给他,说,明天便是端午节,公墓缺人手,就算辞职也应该以大局着想,过了端午节才商量。池禺说,我考虑一下吧。然后方有数也拨电话给他,问他是不是嫌工资少,还说过了端午节后便让他接萧声夜的位置,最后更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说他是自己的贵人应该有福共享。池禺想,反正是死,找一块没有那么多人认识的地方死掉,尽量减弱亲人得悉死讯时的悲痛也好。而且既然是避无可避,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不积极一点,也显出对死亡的蔑视?于是池禺答应了。
  傍晚的时候,池禺回到清河公墓。陈年事马上召集了其余六个保安员,开了一个会议,安排了明天的计划与任务,并说北区派出所为了协调策应明天的人流,会派二十名民警、辅警来帮助处理大小治安事务。
  凌晨时分,池禺与代收坐在荷花池旁,强力电筒发出的光线能射到宁静区。代收问,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化解清河村女鬼的问题?
  我们能查的只是她们丈夫的骨殖去向,现在连肖明生也死了,线索是彻底的断了。等她们来,什么也好,大不了一死。
  肖明生死了?代收用不太相信的语气说。
  池禺塞给代收一张当天的《竹露晚报》,第二版的头条写着:竹露市殡葬局局长医院中逝世。以后的内容无非是赞扬肖明生工作勤恳,为人正直,廉洁守法,一心为公,想不到天妒英才,在探望病中妻子时身体离奇自燃,只余一套衣服云云。
  代收说,一个人死得合时,坏人也是好人。
  池禺便背诵起《三国演义》里的一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但对于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来说,无论什么时候死,也不会有人去探究哪真哪伪了。代收说完后,沉默了一会,问,你怎么一直没有问考核保安员那个晚上,我与宛湘在福寿宫的事情?
  池禺说,有什么好问,白痴都看出你们好上了。不过,如果你想说,现在我倒愿意听。
  那晚,你走开了的时候,我与宛湘进入了传来呻吟声的房间。房间里很黑,但是一阵阴风削面,呻吟声便停止了。宛湘说,三个清河村女鬼走了。我问,怎么我没有看到?突然,那些阵阴风又刮回来,扑向宛湘处身的位置。我看不到宛湘,但能听到她急速的喘气声,非常痛苦的样子。于是我便挥动拳头乱打一顿,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宛湘忙。过了一会,宛湘笑着说,停下来吧,傻小子,她们走了。我这才站定。我问,你真的没事了?宛湘一听便哭了,说,很久没有人像你这么关心我了。
  我们走出房间,靠着围栏,坐着。宛湘问,想看看我的样子吗?我说,你如果不愿意我看的话,不勉强。宛湘便给我开了灵眼,并教我给别人开灵眼的方法。我问,刚才巴航说你因为贪玩,所以才丢失了性命,真的是这样吗?宛湘便伤感地说,你想听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如果你听了,一定要帮我保守秘密。我说我会的。宛湘说她很少的时候,便喜欢束缚自己,20岁那年,在远离工厂与家庭的一条村子里,她租了一间旧屋来住。有一天,她又自个儿关起门来玩游戏,把钥匙都拴在一个猫子上,哪料那个猫子不知是不是思春在当晚钻出了房屋。她竟然没法把自己解放出来,结果足足饿了八天,然后死去了。因为乡村人对旧屋不太重视,所以直到三年后,她的尸体才被发现。那时的她只剩下一堆骨头。凭着证件,警察找到了她的亲人。亲人把她的骨头火化后,于一年前,把她送进了清河公墓安住。
  宛湘对我说,你是第一个知道我死因的人,我喜欢你。我说,你很漂亮,上天对你不公平。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一晃,一手把哀伤中的宛湘捉进了他的麻袋里。接着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宛湘在我们的同心协力下,给抢了回来。
  池禺叹了一声,说,宛湘死得太可惜了,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后来,我便与宛湘好上了。她很体贴,对我总是关怀备至。以前,我一直比较腼腆,所以从没主动追求过女生。这是我的第一次恋爱,想不到却是阴阳恋。
  那么你们有什么打算?毕竟你们是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池禺此刻很想跑到李愁予的墓前坐一会。
  巴航对我说,只要每天往宛湘的骨灰里放一滴血,九九八十一天后,宛湘便能还原人形,即使在白天也能行走了。因为宛湘的阳寿本来未尽的,只要得到一个爱她的人足够的血液,她便能再活二十年。
  那么你呢?你会受伤害吗?
  宛湘的血液便是我的血液,所以宛湘失去血液的时候,我身上的血液同时也会失去。
  你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
  但你的母亲呢?
  过了好一会,代收才说,母亲会喜欢宛湘的。
  池禺知道代收为难,也不再重复问题了。于是说,祝你们好运。
  你呢?代收问,真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再玩交赎金的游戏。
  池禺苦笑一声,说,没有机会了,一定没有机会了。池禺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清河村的事情全说出来,代收现出惊惧的神色。
  不知什么时候,宛湘已站在他们的身后,她说,真的还是假的?明天?啊,是今天了,你过不了今天?
  代收问,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吗?
  池禺摇了摇头,说,我连她们为什么要与我交易,交易后将把我用于什么位置都不清楚,谈何帮助?一切还得看重义。希望他能找到济灵四大世家,帮我度过此劫。

凌扬:2006-4-11 01:27:00

  晨雾悄悄地洒下来,铺在荷叶上,慢慢凝成晶莹的水珠,于微风中滚动着。5月30日,端午节,大雾,闷热,让人窒息。池禺与代收从福寿宫门檐下爬起来时,雾把整个清河公墓笼罩着,就像一床被子卷着一条尸体。池禺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这一天,注定不是一个平凡的日子,或许还会深深地铭刻在竹露市的肌体上。
  为什么?代收趴在地上做了几个掌上压。
  因为池禺会在今天死去。多可惜呀,一个有为的上进青年,就这样把灵魂卖给了清河村的女鬼。从此便要像机械一样伺候她们。池禺的话中听不出是无奈还是傲气。
  那么多女鬼,你一个人,行吗?代收顺着池禺的话说,轻松的话题毕竟是吸引的。
  希望可以吧,如果实在照顾不来,最多把你也拉下去,分担一下我的压力。池禺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方有数拨给他的电话,说有一个叫崔面寒的学者,是他的朋友,今天要来参观清河公墓,并体验竹露市市民在端午节祭祖的风俗,又说崔先生正在大镬饭农庄吃早餐,希望池禺去作公墓的礼宾,帮他招呼客人,至于费用方面,只要崔先生喜欢的,不要担心报销问题。
  池禺记得这个崔面寒便是为清河公墓书写清河两字的人。方有数也曾对池禺说过,他之所以认定池禺是他的贵人,便是崔面寒算出来的。池禺一直对这位老人感到好奇,觉得神秘,问过方有数关于他的身世经历,方有数只说崔先生无所不知,特别是在研究风土人物方面,当初建设清河公墓时,便是他主动与自己接触的,否则也不能攀上这个清高的学者。
  池禺走进大镬饭农庄时,雾开始散了,一轮暗红的太阳仿佛被泥浆糊住了。问了问服务员,池禺走向靠湖的一列棚屋。只经过几天时间,湖边棚屋又已修葺一新了。进入第三号棚屋,池禺看见一个老者正在与一个女孩说笑着,于是敲了敲杉皮,问,请问你是崔面寒先生吗?
  老者转过头来,说,对,我是崔面寒。
  崔先生,你好,我是池禺,方总担心你不熟悉路径,让我来帮你带路。
  好,好,池禺,你是池禺,很好。崔面寒看了看池禺,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微笑。
  崔先生,你吃过了吗?
  还没有。来,坐下,我看你与这位女孩很相配的,估计你们日后会成为一对共患难的夫妻。崔面寒笑吟吟地说。
  崔先生,你怎么能说这个呢?池禺瞥了柴情一眼,怀疑她是不是教唆崔面寒为她说话。
  柴情挨在崔面寒身上,说,我们一见如故,崔先生就像我的爷爷一样,很亲切,他咋就不能说这个呢?

  崔面寒笑着说,说得没错,我今年已经95岁了,就让我倚老卖老一次吧。
  柴情白了池禺一眼,说,崔先生喜欢吃藕做的食物,你快点去厨房弄些过来吧。然后对崔面寒说,我们这里有一个莲塘,产的藕很甜很脆的,待会你试过肯定要赞不绝口。
  池禺把柴情拉出棚屋,问,你肖叔叔的事情怎么了?来这里干什么?
  柴情显然被池禺问到痛处了,说,我也想多陪妈妈,但是那里那么多的人来吊唁,我根本插不上手,我爸看我这两天也累了,让我回农庄里照料一下,于是我便回来了,我这样也有错吗?
  池禺看柴情的眼里噙了泪水,也不敢问了,便说,你什么时候认识崔先生的?
  刚才。我说我是柴情,他便像听到你的名字一样笑得很有成就感。
  你说他的笑容里含着成就感?
  大概是这样吧,管他呢。柴情说完后,走回崔面寒身边,让崔面寒给他说有趣的历史掌故。
  池禺在厨房里拿了一碟糖莲藕,一盘炒藕丝,还有两碟藕饼。殊料送到崔面寒面前,崔面寒尝了尝,说,与我家乡的风味不同。
  接着,池禺亲自做了藕丸子、藕夹子,在最短时间内做了一盘桂花藕,结果崔面寒也是尝了尝便摇头说,还是有些差距,真的很怀念家乡的小食,可惜已经不能吃到了。
  柴情问,崔先生,你的家乡是哪里?
  崔面寒说,不远,就在这里。
  竹露市?但藕丸子不就是竹露市的特色小吃吗?柴情问。
  崔面寒笑而不答。
  池禺想,看来崔面寒并不是对藕的做法不喜欢,而是对做点心的材料不喜欢。那么,他是不是嫌刚才的藕不够新鲜?想到这里,亲自到莲塘里挖了一段藕,做了一盘姜汁藕,但崔面寒仍是摇头。池禺真的来气了,心里暗骂这老头子难道就不能赏面吃几口吗?只是用舌尖舔一舔,分明是在玩弄人。
  池禺的脑中骤然涌起了清河村中的荷田,初到清河村时,何曲子给他的藕确是另有一番风味的。池禺也没有想太多了,走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画了一个圈,进入了宁静而阴森的清河村。还算池禺走运,闯入清河村的第一步,便踏在皎洁月色下的荷田上。急急挖了两段藕,然后又急急画一个圈回到农庄,池禺竟有点后怕,身体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哆嗦了一会。
  把藕的皮擦去,池禺也不再对藕进行特别的刀工处理了,只用一个大盘子盛着,直接便端在崔面寒身前的桌上。崔面寒仔细地嗅了嗅,喜出望外地说,那时候,我在家乡便爱这样吃的。说完,拿起一段,大口大口地吃。
  崔先生,你知道清河村吗?池禺猜测崔面寒肯定了解清河村的事情。
  崔面寒边吃边说,知道一点。
  那么现在清河村呢?

  你刚才不是到清河村了吗?崔面寒说。
  池禺吃了一惊,想,难道他是济灵四大世家的人?但他是姓崔的,显然不是。不过这名字会不会是一个假名字?于是仔细端详着崔面寒,看了一会,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崔面寒,吹面寒,他的家乡很可能是清河村,清河村多是姓何的,何,吹,何风吹!池禺打了一个激凌,颤抖着声音,问,你是何风吹何大哥?
  是呀,你终于认出我来了,我也终于找到你了。一别65年,你仍然是那个样子,我可是老得须发尽白不成样子了。何风吹把藕段丢在桌子上,高兴地说。
  柴情呆着,说,65年?死鱼你今年多大了?


凌扬:2006-4-12 01:37:00

  池禺把柴情推出棚屋,说,你回去招呼客人吧,今天来订桌或吃饭的人一定不少,万一走了单,或怠慢了客人,你父亲非骂你不可。
  柴情只好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走了几步,回头对池禺神秘地笑了笑。池禺想,不知道又想出什么古怪的事情来了。
  池禺重新入席,心中有很多难解的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何风吹呷了一口普洱茶,说,你一定最想问的是,我为什么没有死?是吗?
  是呀。池禺突然觉得像有人在他浑热的脑袋里浇了一勺冷水,思绪顿时轻松了。
  那是因为你!
  我!
  没错。你走的时候,画了一个圈,我回头看着奇怪,跟着你的身后也钻进了圈内,于是我便走出清河村了。不过,我走出的只是清河村,而不是那个年代。我从那个年代起,一年一年活过来,直到现在,你看,我的脸上有那么多的皱纹了。我看你依然那么年轻,你一定是从圈内直接来到这个年代了?
  池禺说,我本来就是这个年代了,只是偶然的机会进了清河村。你走出清河村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幸运,有一个有名的民俗学教授收了我做他的学生。以前,我知道的知识不多,可现在我已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学者了。这真要多谢你。何风吹说话的语气很淡定,即使说到多谢池禺时,也是心平气和的,仿佛一切只是理所当然。
  可是清河村规矩里不是说你该身首分离吗?为何你仍然活着。你活着,清河村不就是没有湮灭无闻吗?池禺其实对这两个问题最感兴趣。
  规矩里是这么说的,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何风吹说到这里,转脸看着露台外的湖面。
  湖面上铺了一层淡黄的涂彩,波光粼粼。太阳终于收复了大雾,让竹露市的天空湛蓝如洗。池禺看何风吹说话不直接,像有掩藏,叹了一口气,说,不过清河村倒是湮灭无闻了,如今几乎没有人知道清河村的位置与历史。
  何风吹说,我老了,迟早要死的,以后还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清河村人。
  池禺感觉何风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他还是有话要问,你找到你的妻子了吗?
  我一直找不到她,她可能死了吧。何风吹脸上现出一点伤感。
  如果她在清河村,你想不想回去?
  想。何风吹斩钉截铁地说。
  池禺吃了一惊,接着问,你知道清河村的事情吗?清河村男人的骨殖被挖出来烧了,女人都不肯安息,要报复,你有没有办法帮助她们?
  我知道。这都是安排了的。何风吹面无表情地说。
  池禺又吃了一惊,想问,不问了,还有什么好问呢?
  池禺与何风吹离开棚屋时,已近中午,农庄内车水马龙,忙得不亦乐乎。经济发展了,人们祭祖扫墓时花点钱,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实在是一件乐事。太阳伸着毒毒的舌头舔着竹露市的生殖器。竹露市早已经是一个性病患者,五年前便被世界卫生组织确诊了。这下子,太阳也肯定被竹露市传染性病了,估计到了明天,太阳便会把性病传染给世界与太阳系内的星球,无一能幸免。
  清河公墓只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当然也可以用鬼头涌涌来形容,因为在眼睛不能看到的地方,很可能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鬼,他们正挽着自己的亲人或拖着别人的女儿。根据方有数的安排,把何风吹带进了管理大楼。方有数在办公室内迎出来,一脸凝重,估计将有不少疑团需要何风吹的解释。
  池禺在管理大楼门前碰着陈年事,问他上午有没有发生特殊情况。陈年事说,一切很好,老天爷也帮忙。气象台说今天有雨,我看今天是太阳有语:不准下雨。
  池禺想,但很可能会死一条池鱼。
  回到保安亭里,穿上制服,佩带了对讲机,池禺看着黄河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中矛盾。代收回来换对讲机电池,池禺问他有没有一些预感。代收说,预感你平安无事,一切只是你的多虑。池禺便笑笑,说,也许的确是这样。
  整个清河公墓都响着一个重复广播:请各位小心火患,不要燃烧爆竹,不要燃烧任何祭品,做到文明扫墓,一旦因为扫墓人违法引起事故,当事人要承担责任。池禺对代收说,这声音不像是小钱,倒像是宛湘说的。
  代收点了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虽然广播在三令五申,可扫墓者依然是焚烧着各种祭品,也燃放着爆竹,整个公墓内烟雾缭绕,响声不断。两人走出保安亭,在各个区巡逻着,沿途看见一些民警在指挥人流前进与后退。在停车场,池禺看见花亮站在路中,禁止车辆随便停泊。于是走上去,与他打了一个招呼。花亮说,热死了,给瓶矿泉水来救命吧。也真是的,你们公墓是这样对待人民警察的吗?
  池禺便把手中的一瓶水给了花亮,花亮仰头咕噜了一会,然后说,我喝了你的水,你这条鱼不会给烤熟吧。
  池禺说,去你的人民警察吧,受一点苦便埋怨人民大众,还说什么人民警察为人民。
  但现在好像不仅是为人民,还是为鬼民呀。花亮笑着说。
  池禺与代收走到宁远区时,第二十六段第二十号墓因为扫墓人没有在铁罐内焚化香烛,把碑后的一株柏树点燃了,风一送,左近的几株柏树也燃烧起来。代收立即用对讲机呼叫陈年事带灭火器前来。过了一会,陈年事、年业、万户分别拿着灭火器到来时,池禺与代收已用水管接上水龙头,把火扑熄了。
  把当事人叫到身前,池禺与代收破口大骂了他们一顿。当事人也不好意思反驳,待池、代骂完后,才低着头走开。
  吃过了午饭。池禺看看天空,居然看到天空中有一大块乌云,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那形状,细看竟如清河村那一片整齐的房屋,隐约间还能听到一丝丝细碎的清河水声。乌云快速地掠过太阳,光线顿时暗了下来。风加大,云增厚,太阳的热力如高潮后的疲沓,渐渐便隐没在乌云之中,没有再出现。
  一声惨厉的叫声,把池禺从遥远的猜想中吓回现实中的清河公墓。代收说,萧声夜,你看那个跑过来的人是萧声夜。
  池禺也看到萧声夜了。只见他头发脏乱,一脸污秽,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赤着脚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把来扫墓的人吓得争相躲避。池禺与代收走上前,把萧声夜捉住,但萧声夜语不成句,只是喊叫着,好像被吓疯了。
  池禺大声问他,阴灵在哪里?
  萧声夜全身哆嗦着,然后奋力挣脱了两人的控制,怪叫着向前狂奔,便在这一刹,天空裂开一条缝,众人眼前闪过一条银色的线,接着一个暴雷在清河公墓上空炸响。雨下来了,但萧声夜已被电击中,全身焦黑。急救车来时,医生奇怪地说,一进清河公墓便下雨,外面多好的阳光。


凌扬:2006-4-13 08:05:00

  几十万的人流要在一天的时间内进出清河公墓,那是一顶多么浩大的工程。清河公墓上空的乌云一直压下来,池禺感觉伸手便能绞下一团。半空中,突然响起了凄厉的女人哭泣声音,渐高渐高,像要把乌云压下再压下。公墓内所有的人都僵直了身体,恐惧着,竖起耳朵,希望获得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心安理得地干余下的事情。
  午后如同黑夜,公墓内所有的灯都亮了。池禺看见一个个灰亮的影子从空中跳下来,不禁颤栗,她们要对这里所有的人都攻击吗?扫墓的人开始大批大批地离开,秩序异常混乱。代收说,如果其中有一个人跌倒,践踏事件便难以避免。
  池禺苦恼了,烧掉了售卖灵魂的广告,他以为清河村女鬼针对的只是他一人,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子,那么,她们究竟想干什么呢?难道真的是要把清河公墓夺回来,然后由她们掌管?

  池禺与代收尽量控制着人流的速度,可根本不济事。也许面对死亡的威胁时,所有人都有一种逃生的直觉。代收把一个小女孩赶回她母亲身边时,无意中看见几个长发的人形东西,一声不响地站在池禺身后。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狠狠地用手肘撞了池禺的腰,示意他回头看。池禺也不用回头了,身后的一股股阴风已透过的他的衣服,渗进肌肤内,全身仿佛快冻僵了。
  跑!代收用手推了池禺一把。
  池禺也不知道跑有没有用,但还是响应了代收的号召向前跑了。跑了约一百米,一个人把他拉住。池禺看看,高兴地说,师傅,你来了,我的后面有东西。
  重义从口袋里拿了一张黄纸,在空中挥了挥,也不知怎么搞的,黄纸便燃着了。纸烧完后,重义说,她们走了,不过只是暂时。
  池禺把重义带至一块少人的地方,问,你那天说,我可能过不了端午节,但有办法解除缠绕我的事情,你有什么办法?
  你说的是清河村的事情?
  没错。
  第一步,找到清河村女鬼丈夫的骨殖;第二步,用她们丈夫的骨殖引她们到一个合适的地方,集体合葬,消除怨气;第三步,设坛超度全体亡魂。如果得不到正确的疏导,她们便要毫无目的地报复。
  但清河村女鬼丈夫的骨殖已被火化,骨灰已不知所踪。
  我卜过了,在白露岗上。
  白露岗?池禺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电话。原竹露市殡仪馆便在竹露岗上,自从林暗向自己说过神秘电话的来历,池禺便在去与不去查探之间犹豫着。现在,重义点出了白露岗的位置,看来这地方实在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关键。
  我去找找,希望能找到。池禺忐忑地说。
  你一定能找到的。重义很有信心地说。
  如果灵魂安息后,我是否便平安?池禺走出几步后,又走回来问,很想重义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重义却没有说话。
  池禺有点失望了,说,如果我把骨灰找回来,你在什么地方等我?
  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吧。
  池禺飞快地向清河公墓大门跑去。一出公墓大门,便看见一辆桑塔纳刚好停下来。一个人头从车窗内伸出,说,进来,我等你一会了。
  池禺别无选择,只好坐上了车,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公墓。
  柴情说,崔先生告诉我的。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池禺总觉得何风吹突然出现在清河公墓,不会仅仅为了研究风俗。
  他对我说,无论你到哪里,我也要寸步不离。
  他说他的,你为什么要听他呢?他这个人神神秘秘,你呢,天天真真,小心让人给卖了。
  希望是卖给你。
  你认为这有可能吗?我过不了今天。你跟着我,岂不是要一起死?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即使是死,与你一起死,也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浪漫?小朋友,快回去让你妈喂两口奶吧。
  路上的车辆很多,柴情像是新手,伸头吐舌,怕极了的样子。池禺想,似这情形,恐怕到达白露岗时,已是傍晚了。于是不由分说,与柴情换了位置,自己驾驶车辆。
  清河立交桥上下共四层,七弯八绕,像谜宫一样。车子上了立交桥,才发现桥上塞车很严重。池禺走出车子,发现前面发生了一起交通意外。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一辆自行车擦花了一辆大奔,于是双方吵呀闹呀。池禺气得不得了,走上前去喝骂,屁大的事情,大家忍一忍便没事了,为了一口无聊的闷气,阻了一大群人前进的机会,也拖延了中国发展的步伐!
  其他围观的人也跟着起哄,当事双方看群情汹涌,估计身体承受不了众人的砸打,走回自己的车上,把一条路让出来了。池禺回到车上,此时天空灰蒙,下着微雨。在立交桥上绕了几圈,居然没走出去,迷路了。池禺万分奇怪,不过看看其他车辆,也释然了,一辆辆全像失去了方向感的苍蝇,跑起来左拐右拐的。有一辆捷达车突然冲出了立交桥第三层上的防护栏,砸中了从隧道里跑出来的一辆奇瑞。
  池禺一连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让自己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才转上环城东路,池禺舒出一口气,说,刚才那辆捷达差一个车位便砸中我们了。
  柴情说,所以说你今天有运气。
  运气是你的。池禺实在不相信今天的他还有运气。
  柴情笑着说,你终于相信我会给你带来好运气了?
  为了让柴情不要跟着自己,池禺简略地把清河村的事情说了出来。柴情吃惊地问,是真的吗?那却是我不好了,烧了那份纸。
  池禺说,待会我下车后,你便开车回农庄,以后也不要跟我了,否则你的灵魂也堪忧。
  说着说着,已到了原竹露市殡仪馆。池禺走出车,对柴情说,你回去吧。
  柴情也走出了车,说,今天我是不会离开你了。
  池禺真的拿柴情没有办法,难道要揍她一顿吗?于是说,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说你听了,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要埋怨我,也不要后悔,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柴情与池禺并肩走着,说,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用为我担心。
  这座破旧的原殡仪馆,沿路是高大的桉树、马尾松。密密的叶子遮盖下,空气显得很诡异。柴情挨着池禺走,池禺在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推开她了。踏着湿湿的腐叶,池禺感觉殡仪馆的前院很大很大。有一个人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一样,迎着池禺与柴情慢慢地前进。
  柴情抓紧池禺的手臂,池禺也有点发毛。那人脸上长着烂疮,衣服上穿了几个大孔,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池禺想,反正自己的大限便在今天,还怕什么?于是喝问,你是谁?
  那人嗯呀了一会,把盒子递给柴情。柴情不敢接,那人便指手划脚地舞。池禺伸出想拿,那人却不给。柴情看池禺得不到,接下了。
  柴情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原来是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纸盒,用一条黑色的布条一纵一横地捆得结实。池禺觉得这样的礼物很可疑,抬起头来,想继续追问来人时,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了。柴情语带惊惶地问,怎么走得那么快?
  是个鬼吧。池禺自言自语地说。
  柴情吓得把盒子掉在地上,说,那么,拆不拆来看?

  可能是定时炸弹,或炭疽菌,一打开,肯定没命了。池禺说的像是笑话,其实此刻他却是有几分相信的。
  柴情听了,倒勇敢起来,说,你站在我身边,要死一起死,黄泉路上共携手。说完,把盒子拾起来,扯掉黑色的布条。盒子里只有一张黄旧的纸。借着昏淡的光线,柴情拿起了纸。纸上有字,柴情读了起来:你好,柴情,在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社会里,你与池禺一起被幸运地选中了。经我们一致决定,今天是你们离开眼前这个世界的日子。来吧,我们等得太久了。祝一路顺风。
凌扬:2006-4-15 00:14:00

  一滴水珠从桉叶上掉下来,跌落在池禺的后颈,顺着脊骨一直滑下去,池禺感觉是一只冰冷的手把他一分为二。柴情颤抖着身体,软软地靠着池禺。两个人同时感到死期已近。
  过了一会,池禺想起仍在公墓中的重义,像是自己给自己鼓励一样,说,不怕,重义会有办法化解这件事的。
  柴情问,谁是重义?
  不要问了,快去找清河村女鬼的丈夫。池禺说完,立即跑进了礼堂。礼堂内阴阴湿湿,蛛网乱挂,灰尘遍地。柴情紧紧地跟着池禺。池禺让她回车上等他或回家。柴情又不愿意,说,现在我们不仅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还是秋后的蚱蜢,蹦不过今天了。我没想到那么快死的,都是你,都是你!柴情说着,泪水便溅出来。
  池禺的心更沉了,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或责怪柴情不该纠缠他,但看了看柴情那慌张的面容,话便死在肚子里。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人家不是告诉了吗?这是商量的结果。即使埋怨、争吵、悔恨,也是浪费精力。池禺大骂道,他奶奶的,你们作出一致决定前,为什么不询问一下当事人的意见?这简直是强盗、流氓、恶棍!
  骨灰放在什么地方?柴情问。
  骨灰存放处。池禺想也不想地说。
  两人于是到了骨灰存放处。池禺看见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部电话。不知哪里跳来了一只猫,掀翻了话筒,用爪子在上面乱踢,然后喵喵地叫了两声,坐在旁边。说也奇怪,池禺的手机响了。看了看显示屏,20022545!看了看那只猫,一双绿色的眼睛正好与池禺的目光相接。
  柴情抢过了池禺的手机,按了接听键,你好。
  过了一会,柴情把手机塞回池禺手上,说,他说找你。
  池禺关了手机。
  两人来到遗体告别厅,厅内有几副破旧的棺材,棺材盖散落在地上。走近棺材看看,池禺没发现里面有骨灰状的东西。柴情推推池禺,指着一副没打开盖的棺材,说,骨灰可能在里面。
  池禺想,就算里面真有骨灰,但怎么能确定是要找的骨灰呢?
  池禺与柴情一起把棺材盖揭开后,还没来得及往棺材内看,棺材内突然传来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是哪个小鬼动了我的床。
  柴情吓得哗地一声,丢下了棺材盖,搂着池禺。池禺也是怕得要命,大声问,谁,谁,你是谁?
  棺材内站起了一个老女人,看了看池、柴,张开两手,说,麻烦抱我出来。
  池禺仔细一看,认识的,原来是那个公墓门前碰到的老婆婆。他把柴情的两手掰开,对她说,别怕,是一个人,半个月前,我见过她。
  把老婆婆抱出了棺材,池禺问,原来你是住在这里的,你没有家人吗?
  我有什么家人?我的家人差不多都死了。
  那你可以向政府申请救济呀。柴情说。
  老婆婆定神地看着柴情,柴情的心更加慌乱,老女人突然伸出手便要摘下那颗镶着橙色珠子的耳坠。柴情退后两步,缩在池禺背后。
  你肯定是柴情,你肯定是柴情。池禺,你把她带来了,很好,很好。老婆婆的话是那样的充满欢喜,可在池禺两人听来,与丧钟一样。
  池禺记得李愁予是向她说过他的名字的,但她居然能知道柴情的名字,这便不可思议了。
  你是谁?柴情问。
  我是谁?池禺,你忘了我吗?老婆婆那枯黄且布满老人斑的脸孔,仿佛下一刻,她便要死。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池禺说。
  是的,你怎么能认识我呢?我老太婆了,快死了。即使是我,见了你两次,也认不出你呢。几十年的时间,如果不是前一阵子,做了一个梦,还真忘记你的存在了。老婆婆坐在棺材盖上,说。
  何风吹出现了,他的妻子何曲子,会不会也接着出现?毕竟我并没有看到她死了。池禺一边想,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老女人,可怎么也不能与清河村中那个清丽的少妇对上号,但口中仍是试探着问,你是何曲子?
  你终于认出我来了。没错,我是何曲子。那晚,你到哪里了,我在洗魂祠外等了你三天三夜,以为你死在内面了,想不到你还活着。你是不是从空门离开的,这世界真有空门吗?
  池禺完全糊涂了,清河村死剩的一对夫妇竟然让他都遇到了,这预示着什么呢?
  你不是说你会在埋葬所有的清河村人的尸体后,便自杀吗?池禺奇怪何曲子居然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是试过自杀的,可总是死不了,后来我干脆走进村后的一个山洞躲起来住。这个洞一直以来是作为生活用品寄存处的,相传死了的清河村人每天会到那里拿食物。我在洞里住了很久很久,从未走出洞一步,但前几年,洞突然塌了,我走出来一看,清河村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何曲子说到这里瞧了瞧池禺,说,但梦里,有人告诉我,只有你们两人才能把我带回清河村。好极了,你们终于一起出现了。
  池禺问,你知道被挖掘起来的清河村男性的骨灰放在什么地方?
  当然知道,我藏起来了。前年,梦里有人告诉我,让我到竹露市殡仪馆门前,把两大包东西拿走。于是我把它带来了这里。后来,我打开看了看,原来是骨灰。联想到清河公墓正在建设,便相信这肯定是清河村的男性的骨灰了,因为深层的女性骨殖被挖出来的机会太微了,费时费力,不划算。
  柴情插口问,你的梦怎么那么准?
  何曲子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好像在思考怎么回答。池禺想,难道是何今世夫妇报梦给她?
  我一向相信梦的,只有梦才能给予指示。何曲子说。
  我便不相信梦了。柴情脸上的慌张神情已没那么明显。
  池禺问何曲子,你知道你的丈夫还健在吗?
  知道的。
  那你见过他吗?
  没有。
  想见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死不去,因为他还没死。我们会像清河村所有的夫妇一样死去的。


凌扬:2006-4-17 23:20:00

  遗体告别厅里晃荡着细碎的声音,仿如一层层经年啼哭的叠进。池禺想,他们夫妇需要我带他们回清河村,但他们死了后,一定要埋葬的,清河村规矩第七条是,凡清河村人因外部力量致身首分离,对受害人善后之清河村人,身首也得分离。那么,是否预示着我也得身死分离?
  柴情问,老婆婆,那些骨灰放在什么地方?我们急用。
  池禺连忙说,对,现在我们需要把骨灰带回公墓,让清河村的女性能够安息。我相信,你也不希望清河村的鬼魂不能获得平静。
  何曲子说,骨灰放在前院的一辆运尸车上,你们把它取走吧。
  池禺问,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哪会不跟你们走?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们,不会轻易让你们跑掉的。
  于是三人把骨灰取走后,匆匆回公墓了。路上的车辆堵得很严重,池禺仗着对附近的道路较为熟悉,七弯八绕后,终于回到了公墓。池禺肩托着两大包骨灰在人流中走至重义面前。柴情也跟了来,但何曲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重义帮池禺把骨灰卸下,说,第二步,是要用骨灰把清河村女鬼引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便是白露河。清河村内有一条河,原名叫小白露河,是白露河的一条支流,所以只要把骨灰倾进白露河,河水便会把清河村的男女鬼送回原来的地方,让他们停止躁动。
  池禺问,但外面堵车很严重,到白露河必须要经过竹露市几条最繁忙的道路。万一车辆在路中堵塞的时间过长,那么大群的清河村女鬼会不会干些不安份的事情?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你看,她们伫立在公墓的上空,把人流玩弄得上窜下跳,恐怕不耐烦的时候,她们便会胡乱杀人了。我们最好是通过空中的途径,把她们引进白露河。
  空中的途径?放风筝,行不行?柴情问。
  风筝太轻便,不能负载那么重的骨灰,不行。重义说。
  航模呢?柴情问。
  航模也不行,池禺说,距离太远,遥控受限。
  不如你不当鱼,当个鸟,背着两大包骨灰引她们到河里吧。柴情有些烦了。
  池禺没心情跟柴情吵嘴,说,竹露市公安局有一架直升机,是为了便于寻找贼人踪迹与布控突发事件用的,不如我们借来用一用?
  柴情说,你倒说得轻巧,那是市公安局的镇局之宝,他们愿意随便借出来办这些貌似迷信的东西吗?
  池禺想了想,对重义与柴情说,我有办法,你们在这里等等我。说完,跑向管理大楼。
  池禺是想通过方有数与赵士哲的交情,让赵士哲同意借直升机来办事。正准备敲响方有数所在办公室的门时,池禺看见灰蒙天色下,阴灵附在大楼的外窗上,想,我一定要赶在阴灵的行动前,让方有数说服赵士哲。敲了门,也不待方有数做出反应,推开门,直奔方有数的面前。何风吹仍在办公室内,看见池禺进来,向方有数笑了笑,走了出去。
  王冠刚才告诉我,他们完全有办法有能力疏导公墓内的人流,你不用焦急。方有数喜气洋洋,大概是何风吹正确而且详尽地解释了他所遇到的困惑。
  方总,不好意思,打断了你与崔先生的谈话,但实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的帮忙。如果这件事不解决,公墓内的人流仍然得不到合理疏导的。
  是什么事情?
  现在扰乱清河公墓的是原清河村的女鬼,她们丈夫的骨殖因为被拿去烧掉了,所以她们才日夜啼哭,并且实行了一连串的报复。我已经找到了她们丈夫的骨灰,只需利用一架直升机,把骨灰放在机上,即可把清河村的女鬼引向白露河。有一位叫重义的人,他的父亲曾是济灵四大世家的奴仆,他告诉我,白露河与清河村内的一条河相通,只要把骨灰撒进白露河,女鬼便会潜入河中,从此消失,不会打扰清河公墓了。
  可是我那里有直升机?
  竹露市公安局有一架直升机。池禺提示着。
  但现在天气不好,而且赵士哲怎么愿意冒这个险呢?
  方总,你站到窗前,看看外面的扫墓人流,他们像全没了方向感一样,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如果情况继续下去的话,会酿出大宗死亡事件,那时,恐怕你得负上责任。我看,你可以打个电话给赵士哲,告诉他情况紧急,需要出动直升机来监视公墓内的人流,以便作出合理妥善的方案,把人流迅速疏导出公墓。如果他还犹豫的话,你可直接跟他说清河村女鬼的事,告诉他这事的严重性。
  赵士哲最近少与我来往了。不如,再看看情况。方有数面有难色。
  方总,我刚才看见阴灵附在管理大楼外的窗子上了。池禺索性进行恐吓了。阴灵已经取走了肖明生、萧声夜、田头几人的生命了,下一个便是你。清河村的事不了,阴灵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好好想想吧。
  一番真真假假的话,果然让方有数拿起了电话。经过了一阵交情以及利益上的讨价还价,赵士哲同意派出直升机来协助,但一切开销与由此产生的后果,由方有数赔偿。方有数对池禺说,我把命交到你身上了,我相信你是我命中的幸运星,你千万不要害我。
  得人恩果千年记,方总,你对我的照顾,我永记于心。此生此世,我只为你着想,否则,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池禺的目的达到了,乐于表忠心。
  过了十五分钟,一架直升机降落在清河公墓管理大楼楼顶上。正在等候着的池禺,拿出一小撮骨灰撒向空中,把清河村女鬼吸引聚集过来,然后提着两大包骨灰登上了机。但是令池禺感到异常奇怪的是,直升机飞了一公里左右,清河村女鬼居然没有跟来,而是全部掉头飘回清河公墓。池禺只好让机师把直升机重新在管理大楼降落。
  无功而返。池禺看到重义便忍不住骂了,你家伙弄的什么事情,白忙了!是不是忘掉了什么东西?
  重义问了问经过,挠着脑袋想了想,问,是不是骨灰有问题?
  骨灰能有啥问题?都是一样的。
  重义打开骨灰包,看了看,说,这些骨灰中没有头骨灰。
  那么怎么办?
  把死者的头骨找回来,只有骨骼完整,才能引清河村女鬼投向白露河。
  池禺猛然想起,他曾经与何风吹把一个个人头搬进一株老樟树的洞里。可一想到要进入清河村,他便打了一个寒噤。矛盾了一会,他还是决定进清河村搬人头,一是因为劫数难逃,横竖也是一死,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二是为了还小予的心愿,李愁予是希望公墓内的新鬼有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
  池禺问柴情拿了车钥匙,柴情问他干什么?池禺说要到清河村。柴情执意要跟去,池禺也懒得说话了。走到车头位置,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启动,放离合,开进了月色皎洁的清河村。



凌扬:2006-4-19 06:59:00

  柴情还是第一次进清河村,看见天空中一轮皓白的月亮,映照着一大片飘着新鲜荷香的莲田,不禁欢呼起来。池禺只觉得一阵阵的痛苦,在这里,他亲眼目睹了清河村人的惨被屠杀,还帮着何曲子埋尸与藏尸,如今,为了清河村女鬼能安息,再一次进入清河村搬人头,所有的一切仿佛有人已安排了一样,自己只是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而自己却懵然不知。
  一路上颠颠簸簸,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车子开进那株放着人头的老樟树旁。樟香浓郁,提神醒脑,池禺努力吸了几口,让焦躁的脑袋有片刻的安宁。钻进樟树洞里,一股血液的味道呛得池禺差点窒息。池禺提了两个人头走出树洞时,柴情吓得尖叫一声,掩眼欲晕。两个人头像是刚刚给斩下来一样,肌肉没有腐烂,连眼珠子也是透着死前的恐惧。池禺看了看, 想,难道是我前脚刚离开了清河村,后脚又回到了同一晚的清河村?
  车尾箱塞满了人头后,便把人头放在后座上,整个过程,柴情六神无主,连话也说不出了。池禺把人头全部搬好后,坐回驾驶座上,推开另一边的车门,对柴情说,你是想留在清河村,还是想回到清河公墓?
  可是后座有那么多的人头?我怕。柴情的脸在月光下,一点血色也没有,倒像是一朵没了香味的白兰花。
  那你是想留在清河村了。池禺想起忘记在车头前画圈,于是走到车头前,用手迅速画了一个大圈,急忙又跳回驾驶座上。
  我走不动了。柴情焦急地说。
  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待会儿再来接你。
  不要。
  池禺把柴情一边抱上车,一边说,早告诉你不要跟来,现在知道意气用事的坏处了吗?
  车子穿过空门,重新回到清河公墓。雨渐渐的稀疏,粉尘一样筛下来,只是天色依然灰暗,让人压抑。柴情首先从车子里走出来,坐在石阶上,茫然地看着仍然在公墓内徘徊的扫墓者。
  重义走过来,凑近车窗,看了看,说,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黄昏一到,黑夜降临,公墓内的人流将会成为女鬼的大餐。
  池禺问,人头倒是找回来了,可是这么多,恐怕不能把它们搬上直升机吧。万一警察看到人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还有没有其它的办法?
  重义掐着手指,弄来弄去,说,总是感觉这事透着古怪,是不是我又漏掉了什么?
  你开什么玩笑?有你这样的算命先生吗?算少这样漏掉那样,人家可是指望着你来消灾解厄的。
  这么大的事件本来便不该是我等小角色出头的机会,我呀,给人指点一下眼前的方向,化解一些个人的小灾难还可以,碰着数以百计的鬼魂报复,只有济灵四大世家的人出手才能搞定。
  那么,你找到济灵四大世家了吗?
  没有。
  池禺对重义说,你觉得那里有疏漏?
  对于患者而言,煲好的药固然重要,可药引也是重要的。没有药引进肚子里,先清除掉一些阻碍吸收药物的积秽,或没有药引推助药物的发挥,药物对患者来说也只是事倍功半,甚至无济于事。我怀疑,骨灰与人头固然是让清河村女鬼安息的良好药物,可还欠一副药引,让它们彻底地归于平静。
  药引?莫不是小儿的尿布,或九年的甘蔗头、三岁的处女蝉、正在交配的苍蝇两对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笑。你们两人显然不是药引,药引另有其人,但会是谁呢?重义低着头思忖着。
  解铃还需系铃人,清河村的事情还需清河村的人做药引。池禺灵机一触,冲口而出。
  没错,正是这样,可据我推算,清河村已经毁灭了,哪里还有清河村人的存在?重义马上又陷于思索的困顿中。
  谁说没有清河村人的存在?池禺说,清河村还有一对夫妇活在这个时代。只是我却有可能是他们进入清河村的药引。
  正在这时,何风吹与何曲子互相搀扶着,打着伞缓缓来到车子旁边。池禺对重义说,他们便是清河村人。
  重义仔细打量了何风吹与何曲子一会,然后把池禺拉过一边,对他说,现在没有你的事情了,你与那个女孩赶快离开公墓,离开竹露市,一定要在明天凌晨到来之前离开清河公墓一百公里,否则你们的结局将异常凄惨。
  我已经被宣判死刑了,恐怕离开一万公里也不济事。池禺叹了一口气,说。
  但你总应该试一试,你与他们伴在一起,不会有好处的。重义摇了摇头。
  池禺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而代价便是一定要把清河村女鬼送回老家,让公墓的新鬼能安静的生活,所以他只对重义点了点,便走回何风吹夫妇旁边。柴情已经站了起来,向何风吹讲述刚才进入清河村的恐怖。
  池禺把两大包骨灰也塞进后座上,对何风吹说,你们不是一直想回清河村吗?我引你们进去,但是公墓内的清河村灵魂也需你们引回村内。
  何风吹说,当然,清河公墓的事情到今天要暂告一段落了。
  那么,你们先上车。池禺走到车头前画圈。
  何风吹夫妇坐在后座的骨灰上。池禺仰头看看头顶的天空,也许这将是自己留给眼前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瞥了。别了,生命;别了,世界。

  重义已经走了。柴情却坐在副驾驶座上。池禺上车后,推柴情下车。柴情说,这车子是我的,我有权坐下来。
  池禺说,那好,你自己驾驶吧,我下车走人。
  柴情说,崔先生让我陪着你的,不然他便不回清河村。
  池禺一时语塞,回头看了看何风吹。何曲子说,对,我们是这样对她说的,你也不要怀疑了。其实你们不用担心,既然一道空门可穿越时空,你把我们送回清河村后,完全可以画一道空门,回到这尘世。
  池禺想,这也有理。不过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到时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何风吹催促道,开车吧,我已经看见空门里的清河村了。
  池禺启动车子时,何风吹夫妇两人低声喃呢一会,大概在轻唤清河村女鬼的集聚。车子钻进了空门,正好落在清河桥前。
  河水倒映着月色,清澈,柔和,几乎是静止不动的。偶尔一阵微风翻起,便挑起河面一串串泛着银光的波纹。池禺与柴情走出了车,看见头顶一具具灰白的灵体在涌动。柴情死缠着感觉脖子已经凉飕飕的池禺。
  何风吹与何曲子也下了车,先把一个个人头从车上拿出,抛下了河里,然后两人各抱着一包骨灰,走上竹桥。池禺想,一切很快便要结束了。
  何风吹站在桥上,对池禺说,感谢你把我带出清河村,让我又多活了几十年。咱们夫妇感谢你,咱们清河村人感谢你。过一会儿,到何公祠找回你们的出路吧。
何曲子待何风吹说完后,撕开骨灰包,把骨灰当空一抖,骨灰满天飞扬,同时何风吹也把骨灰抛掷于清河之上。骨灰渗进了月光里,就像一滴血搅混了一杯纯净的美酒。便在这时,池禺看见何风吹夫妇手上各执着一把刀,刀光一掠,取了对方的人头。身首分离的何风吹夫妇掉进了清河里,撞击起哗啦哗啦的水声。河里的人头载沉载浮着,空中的灵体终于也纷纷跳进了水里。很快,河面上恢复了平静,没有人头,没有骨灰,没有鬼魂。微风弄妆,月色撩人。
  21世纪的空气与20世纪的空气有什么分别呢?也许20世纪里死去的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便组成了21世纪供人们每天呼吸的空气。池禺呼吸着清河村内冰凉的空气,仿佛已是一个将死的人在苟延残喘。波平如镜的清河,突然把何风吹与何曲子的人头及身体送上了水面。池禺想起山坡上那一个深深的空穴。它一直张开着口,等候埋葬何风吹夫妇。
  然而埋葬了他们,埋葬者也是何风吹夫妇同样的下场,池禺虽然不是清河村人,但他却不敢冒这个险。何风吹夫妇的尸体带着无奈的气息,再次沉进了河里。柴情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目瞪口呆,问池禺,她是不是在做梦。池禺告诉她,这是别人的一个美梦,他们两人的一场噩梦。
  在车前画了一个大圈,两人走回车上,启动,但是空门没有出现,车子由于车速过猛,掉进了清河里。两人心慌意乱地淌着水走上岸,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池禺接着又画了一个接一个圈,可惜弄得手臂酸痛,空门再没有出现。一直以来,除了有一次钻进墓坑内,画圈而没有出现空门外,池禺的每一次望空画圈都能成功从空门穿梭两个时代,莫非这个能力,只是到今天为止?
  遁入空门。现在进来了,可怎么走出去呀?池禺绝望地看着同样满脸伤悲的柴情。
  柴情说,让我画一个圈试试看。说完,她也在身前画了一道空门。她从空门走进去,出来的地方也是清河村。她没有这能力。
  到何公祠,池禺说,上次,我是从何公祠的一道门走出清河村的,刚才何风吹也对我们说,出路在何公祠。我们没有选择了,只能如此。
  崔先生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他还值得相信吗?柴情用怀疑的目光瞧着池禺。
  池禺说,就算明知他是在算计我们,我们也得按着他的话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个明白。
  死?我们真的要死了吗?柴情自言自语地说,在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世界里,没人知道我们存在,没人知道我们死去,没人知道我们的痛苦。
  嗯,是没人清楚。我是死有余辜,谁叫我救了方有数,你却是无辜。池禺觉得很对不起柴情,同时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现在,他们只能彼此取暖了。
  不,是我自愿的。有你,我还是不怕。池禺,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说的是真话。我们能死在一起,这是一个结局,早与迟,有什么所谓。柴情的眼中荡漾着期待,爱意已把恐惧吹散了。
  池禺叹了一声,说,我们到何公祠,清河村的世界不属于我们。
  两人经过了田陌,踏在清河村整齐的青石路上朝前走。一排排的房屋,古旧,却干净。路边,长了一些野草,或小树苗,房屋的院子里响着虫鸣,偶尔伸出一片两片竹叶或石榴叶,显得异常的安谧。如果村子里仍然住着人,这将是热闹和宁静的。池禺与柴情在空荡寂寥的清河村里行走着,而清河公墓里的扫墓人流也许已经全部离开了。
  何公祠的两扇大门张开着,好像是要隆重接待尊贵的客人。两人走进了祠内。柴情看见神桌上的何今世夫妇,问,他们便是清河村的创村始祖?
  池禺说,没错。他们亲手创建了清河村,也亲手毁灭了清河村。清河村人都是他的子孙,他们竟然下了那么恶毒的诅咒。
  清河村规矩是他们制定的?
  就算不是他们制定的,也是清河村人按他的指示制定的。
  神桌上的一盏油灯映着何今世夫妇的泥塑像,昏昏暗暗,明明灭灭,似幻如真。池禺托着油灯,从大厅左侧的门走了进去。他想沿着旧路,找回当日的那个有十二道门的房间。柴情跟在池禺的身后,一句话也不说了,生怕跟丢,落下她一人。绕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了要找的房间。池禺站在正中,让柴情托着油灯,对她说,等一会儿,我推开左面的门,跳下去,如果没有喊出声音的话,这便意味着我已通过了空门,回到原来的世界里。见此,你不要犹豫,立即也跳下去。
  柴情点了点头。池禺于是去推左面的门,但门怎么也打不开,用脚踢也踢不开,推其他的门,也是如此。池禺泄气了,瘫坐地上。柴情说,大厅右侧也是有门的,或许那里能找到出路。
  池禺想想也对,于是站了起来,与柴情一起走至大厅,跨进了右侧的门。依然是回廊,依然是一个连一个的房间。走到最后,居然也看到一个有十二道门的房间。池禺照例去推正左面的门,推开了,可是门后仍是门。门的两侧有对联:生命无终点;灵魂可中转。横批:进我陷阱。
  池禺想,即使是陷阱也得进,因为只有这一条路了。推开了门,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内有另一道门,门侧有十条短短的木棍插进了墙壁里。池禺推门,推不动,用手碰触了一下木棍,可伸缩。柴情把油灯贴近木棍,木棍上分别写着:壹、贰、叁,直到拾的数字排列。
  这是什么意思?池禺嘟囔着。
  会不会像开锁一样,得按密码。柴情说。
  对,一定是这样。但密码是什么呢?
  一般人的密码都喜欢用自己的出生日子。
  可是,应该用谁的出生日子?池禺沉思着,过了一会,说,会不会是何今世与金何氏夫妇?何今世是5月28日出生,金何氏是12月5日出生的。
  池禺首先去推五号木棍,推至一定位置时,墙壁内传来咯一声,木棍停下了,然后继续去推二号木棍,最后再推五号木棍时,木棍弹了回来,房门自动开了。柴情高兴地说,找到出路了。然而门后仍是门,门边依然是十根木棍。池禺又按何氏夫妇的出生时间来推木棍,推完后,门却没开,推也不动。
  是另一个密码。柴情显然对这一种游戏很感兴趣。
  会不会是你我的出生时间?池禺想到这里,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了。
  一定是这样。柴情说完,把油灯交给池禺托着,她首先按自己的出生时间,推了相应的木棍,然后从池禺手中接过油灯,池禺也按自己的出生时间按了相应的木棍。门果然开了。门楣上掉下了一片东西,池禺拾了起来,是一张黄纸,有字。柴情把油灯凑近,写着:池禺、柴情,你们已正式成为清河村第二循环之创始人;清河村因你们而再现,可喜,可贺。
  池禺与柴情同时惊叫,油灯落在地上,灯芯上的火,滚动了两下,点燃了地上破碎灯盏溅出的油。柴情问,是不是我们从此要在这里生活了?
  池禺头脑很混乱,这样的结果比死更难受。
  这个房间里,正前面的墙壁上也有一幅何今世夫妇的画像。画像上,金何氏挂在右耳的一个耳坠闪出橙色的光。柴情走上前去,摘下自己左耳的耳坠,把镶着橙色珠子的耳坠挂向金何氏左耳的耳洞里。说也奇怪,两夫妇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弹出一个银盒子,池禺接在手上。裂缝继续扩大,成为了一道打开的门。两人走出了门外。
  门外,是一堵墙壁,沿着墙壁拐了一段路,居然回到何公祠的正前面。天上的月亮很淡很淡,东方朝霞艳丽,隐隐欲曙。清河村新的一天,马上便要来临了。
  池禺揭开银盒子,银盒子内是一块黄黄的薄薄的丝绸,上面用隶书写了几行黑黑的字。这不是清河村规矩吗?池禺想。展开来一看,在第九条规矩:清河村将存在528年又125天,之后将湮没无闻后,还有第十条规矩:何今世伉俪在清河村第一循环结束时,将选择适合的人选来重建清河村。清河村在第一循环毁灭后,已不能与时间同步前进,将被与时俱进的世人所遗忘。所有的一切,全部在何今氏伉俪的计划之中。何风吹夫妇不死,乃借他们俩之存在而证明清河村已消失65年。65年后,死去的清河村人通过何今世伉俪选定的人选而得以重生。另一个528年又125天期限的清河村,现在开始。清河村第二循环第一代人:池禺、柴情。
  两人看完后,都感觉一股寒流从头顶直灌到脚心。池禺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柴情的腹部。清河村的灵魂会通过什么方式重生呢?柴情跟着池禺的目光也移向自己的腹部,身子一软,吓得池禺的手也抖了抖。清河村规矩从手中滑落,随风飘向了空中,仿佛骤然给烘干了一样,然后碎裂成一块块碎片。风一送,飘向了清河村的每一个角落。
  
  
  凌扬/2005.7.2---2006.4.19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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