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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党,为国,为了人类!”(短篇小说)

(2008-01-10 19:35:25) 下一个

“为党,为国,为了人类!”

一个共产党员的肖像

 

一.

电话铃响了。患有心脏病的知名艺术家李豪亮慢慢走过去,拿起话筒:“喂?”

“爸,是我,李梅。”话筒里传来远在美国的女儿的声音。

“哦,你好你好!说吧。”李豪亮提高嗓门儿简单地回答道。虽然他们之间有半年多没通电话,李豪亮说话仍然带着很重的官腔。

女儿愣了一下,沉默的两秒钟:“没什么事,打电话问问你身体怎样?”

“还好,还好。前两天又住院了。这几天又好一些。”

“那就好。”

“嗯,你怎么样?在做什么?”李豪亮琢磨着应该表达一点感情,也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大事,比较忙一点。今年本来计划回来看看你们,但可能会来不了。”

“嗯,为什么?”

“生意上不好,再说很多事情也让我走不开,。。”

“哎呀,没关系!又没有什么事,回来干什么吗?”李豪亮想了想,觉得还有必要把以前的建议再重复一遍,“其实,你把买飞机票的钱寄回来,用处大得多。

。。。”

“我现在想要画几张大画,没空间,一楼光线又不太好,想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你这么大年纪,还画什么大画,好好休息养老吧!”女儿以关切的口气劝道。

 “咳!这人啊,哪里只能想到休息!我看我也没几年了,多画几张画,多写一点东西,觉得更充实一些。”

“还在想要为党为国作贡献?”

“我哪里才只是为党和国家作贡献啊,”女儿的略带讽刺口吻显然没有被父亲察觉,李豪亮还一时激动起来,“我是在为整个人类作贡献!”于是滔滔不绝起来。。。

 

是的,李豪亮就是这样一个人,七十几岁了,还想着事业,想着为党和国家甚至人类做贡献!

他出身在农村一个贫农家庭。小时候正值中国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时期。上下兄弟姐妹十三个(大概是由于没有任何节育措施)只存活下来三个,可谓苦大仇深。十几岁时他一个人流浪到某大城市,在一个商店里帮工,挨骂受气,日子就这样过得很艰苦。全靠后来共产党解放了中国,他才有了机会读大学,找到稳定的工作。

李豪亮喜欢画画。从十几岁打工时就开始画。很久以后李豪亮在一次和朋友的闲聊时谈到大师徐悲鸿,说到自己之所以喜欢画画,就是看到徐悲鸿画的马能卖了那么多钱。其实那句话是非常真实的。只是后来脑子被左洗右洗,就变成了之所以选择从事美术,是因为它是“表现劳动人民的深仇大恨,揭露反动派的丑恶嘴脸的最好工具”。

解放后李豪亮考取了一所美术学院,对这个“工具”有了更系统的掌握,加上政治表现积极,毕业后就顺利地留校在团支部工作。李豪亮对工作是一心一意的。可谓党叫干啥就干啥。很快,李豪亮就当上了团支部书记。后来又参加党校学习,评为先进党员。最后又在党的关怀下接了婚。

       其实李豪亮本来是不需要结婚的。女人和家庭这种事情根本不是他生活的议事日程中。在李豪亮看来,女人,不过就是满足自己下半身的需要的一个工具而已。而这个“工具”,也是在党的关怀下才得到的。当初由于自己一心工作,没时间谈女朋友,也不懂怎么谈,三十几了,还是个光棍。终于党组织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同志”(尽管李豪亮心里面把她们叫做“女人”,嘴里仍然平等地称她们为“女同志”)。于是他积极地和党组织一起,调查了那女人的历史。最后觉得,这女人虽然不是像自己一样的出身良好,但似乎还能和自己地主出身的父母分开界限。于是李豪亮就终于结了婚。

这下半身的需要得到了满足后,李豪亮一时间还是比较幸福,对党加倍感激。一次在大会上,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说道:“没有共产党,我李豪亮能结婚吗?”

这口号式的名言在美院同学和老师中一时间传为佳话。

就这样,党既给了李豪亮满足上半身的工具,也给了他满足下半身的工具。作为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的后代,到一个大学毕业生最后又当上大学教师,更不必说还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员,他觉得自己真是幸福无比。

然而,李豪亮的生活并不完美。

 

二.

首先是当妻子的也要和他争着为党和国家作贡献。这样就严重影响了这个“工具”的本质事务 --- 在床上的业务。

李豪亮认为,像为党为国这样的大事,不是谁都能做的。女人嘛,就是生孩子,养家。李豪亮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记得在自己小时候,母亲一天到晚忙得都是家务活,还只能在父亲吃完了饭后才上桌吃父亲剩下的饭菜。这段故事李豪亮后来常常给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提到,是忆苦思甜的固定节目。由于李豪亮出身在这样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他自己也不自觉的,或者情不自禁地歧视女人。但是党教导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使李豪亮很无奈,所以他也不能像自己的父亲教训母亲一样,用拳头和棍棒去教训这个“工具”。更使他难受的是,有时他还不得不“谦虚”地听取妻子的意见,配合这个“工具”去充当另一个“工具”。毛主席都亲自说过“男女平等”,没办法。

但有些事他觉得是坚决要坚持的:就是那些属于劳动人民的本色之类。比如妻子抱怨他不爱干净,每天早上要漱口,过一段时间还要洗澡。对这些要求,李豪亮给予坚决的抵抗:

“你大概从来没有挑过大粪?”有一次在妻子早自己麻烦时李豪亮问道,口气中有一股做主人翁的自豪感。

“什么?”

“我是农民出生,什么脏的东西都见过,一样很健康。要那么干净来干什么?”

“你这是不讲理!”觉得自己顶着半边天的妻子愤愤不平地要和他讲理。

“讲理,你讲啊,你把那个为什么要这么干净的理由将出来啊?”

妻子的智力似乎的确要逊一筹,一时间还真找不到理由和他辨,急了:“看看这房间又脏又乱,和厕所一样。你能在厕所里睡觉么?”

“有什么不能?”李豪亮不急不火,“要是这房子塌下来,我就能抱起铺盖去厕所住。”

妻子很无赖。气得不知再说什么。

是的,对于李豪亮来说,这个劳动人民的本色,就全在于一个“脏”字。对于不漱口习惯,李豪亮也能讲出“科学”的理论来。那就是由于不漱口,在牙齿间堆积的废物长期之后就会结成如化石一般的坚硬物质,使牙齿不再松动,对牙齿起保护作用。不信么?李豪亮还真有一口好牙,老了后一身是病,就是牙齿没问题,不但没问题,还一样吃自己喜欢的坚硬食物。当然,对说话时覆盖方圆15米的口臭,李豪亮是察觉不到的。对别人的反应,李豪亮也从来不注意,也不在乎。艺术家嘛,全在于“个性”二字。

李夫妇俩结婚没多久就为很多事吵吵闹闹。大概原因虽多,主要还是两人对事情的看法的角度不一样。比如那年李豪亮的母亲在农村去世了,妻子曾建议他回去一趟,但李豪亮却斩钉截铁地回到道:“当地自有政府照顾!”

“你这是不孝,知道吗?”妻子辩驳道。

“不孝?为党为国努力工作,就是最大的孝!”

妻子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由于李豪亮百分之两百地保持劳动人民的卫生习惯,地主出身的妻子很多时候拒绝在床上当他的“工具”。这使李豪亮很觉得恼火:

“别以为你以前是地主,就能怎么了?!现在的时代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你就得让我把你压在下面!

于是李豪亮干脆就采取强制行动。在平息了自己的下半身的冲动之后,李豪亮通常就呼呼大睡,第二天精神抖擞地投入为党为国的工作之中。而妻子却一夜未眠。

渐渐地,除了在工作上面和李豪亮合作以外,妻子开始长时间地不和李豪亮在床上“合作”。多年后还不止一次地提出过离婚。当然,李豪亮是绝对不会离婚的。“那太丢人了!”李豪亮大声嚷嚷说道,“老子就是死,也不离婚!”

于是夫妻俩就这样硬拉扯在一起,三天两头吵闹。李豪亮不时怒火中烧,压抑在心头的怒火又不能发泄出来,渐渐地觉得非常的不幸。好多时候他都想痛打自己的“工具”一番,但无奈解放后“工具”们都有共产党的保护,所以他从来不敢对妻子动一根毫毛。

直到多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合法”的出气对象:自己的两个女儿。

 

三.

       这其实是李豪亮一生中的第二件不如意的事:生了两个女儿:李林和李梅。

李豪亮是这样认为的,养孩子首先不是自己的事情,其次女儿根本不值得养。所以两个女儿刚生下来后,他都建议把她们送人,或者和别人交换儿子。当然,虽然他有这样的想法,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强迫妻子扔掉两个女儿了事。从这个角度看,他还是一个有良心的父亲。按传统的标准,这也是李家两个女儿的福气,能够不缺腿不缺胳膊地在自己亲生父母身边长大成人嘛。

妻子生孩子住院时要李豪亮去陪陪她,李豪亮觉得简直不可理解,坚决不去。在估计妻子生了以后,李豪亮在才抽了一点时间去了医院看是儿是女。当得知是女儿后,连看都没看新生女儿一眼,立刻扭头就走了,很为浪费了自己的宝贵时间而后悔。

“那个农村妇女可真是!”后来李豪亮带着羡慕的口气赞叹着乡下妇女的“朴实美”,“生孩子的时候,她们自己去马棚里生,生完了自己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床上弄好,又接着烧火煮饭,等男人回来了,孩子在一边娃娃的哭,这边晚饭也准备好了。那个能干的!咳!”他长叹一口气,总结道:“那里像现在城市的女的,还要去什么医院!”

是的,李豪亮很惋惜自己的妻子不具备那样的朴实美以及原始美。人是越来越远离自然啊!李豪亮在心里感叹道。

 

两个女儿年龄相差两岁多。孩子生下来自然有拖累,但李豪亮是坚决不愿意为任何私事而连累自己的工作的,妻子的态度也是一样的坚决,所以两个女儿生下来都基本上都是请人代看了。直到两个女儿先后都差不多5岁左右夫妇俩才把她们接回来。这段时间他们又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当女儿们最后回到李夫妇俩身边时候,都已经基本知事了,也能做事了,于是他们开始了对女儿们的教育,尤其是“品德教育”:做家务事。凡是能让她们做的事情,李夫妇都尽量给女儿们做。从洗碗,打扫卫生,甚至到简单的厨房事务,统统教会女儿们做。总之,要变负担位助手,最大程度地减少他们对自己生活和工作的拖累。

“不然,生她们来干什么?!”这一直是李豪亮经常问自己有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但女儿们毕竟还小,常常做不好,于是李豪亮便大打出手。反正, 党只教导过男女平等,并没有说过父子父女平等。 古话说“黄金棍下出状元么”,李豪亮自己就是被打出来的。

大女儿李林身体很差,老是生病,睡不好觉,还成天动不动哭哭啼啼,“就像是林黛玉一样!”。当母亲的还是有点心疼,处处要顺着女儿一些,但当父亲的就完全不理解:“什么身体不好?我们小时候的生活条件比现在差多了?身体不一样的很好吗?!”

李豪亮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小资产阶级的的生活方式,女人个个都是娇小姐一般,毫无劳动人民的本色。自己的女儿,决不能堕落成那样!所以李豪亮对自己的两个女儿采取的都是军事化管教:不管晚上又没有睡好,早上统统不能睡懒觉,起来去食堂买早餐。

在李梅的记忆中,童年的早上都是漆黑的,因为她和姐姐从来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拿着饭盒去饭堂买早饭。厨房还在蒸馒头的师傅们常常以诧异的眼光看着她们俩。而这个时候,父亲正在家里抽着烟,在一张又一张的宣纸上挥毫作画,以奔放的笔触,富于激情地表现一幅幅农村丰收的喜悦场景,讴歌着祖国的大好河山。

李梅的身体相对好一点,做家务事业就多一些。李梅记得自己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放假,因为一放假就要和父母带在一起,不但听他们吵闹,自己还得随时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打。所以他总是巴望着老师能找到什么理由把同学们留下来,这样在家里的时间就相对少一些。

一次李梅问父亲星期天她能不能去学校大扫除,心里暗暗祈求父亲答应自己的请求。

“星期天去学校大扫除?!哪有这种事?!星期天应该在家里为父母做家务!”李豪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似乎,为党为国作贡献这种好事,不由分说地是他李豪亮的专利。

李梅默不作声。于是那个周末只好在家里帮妈妈洗被子。后来班主任给家长通报李梅成绩优秀,就是课外活动几乎没有参加过,政治思想分数可能会不及格。于是李梅又被父亲痛打了一顿。

其实李豪亮打女儿根本不需要任何借口。他随时都能找到“打人”的“激情”。不管自己本来有多好的情绪,但一看到自己两个傻乎乎的女儿,情绪马上就可以调整过来。他常常对女儿说“打一次管两三天”。李梅后来觉得,这话大约也是针对他自己而言的。

每次要打人,李豪亮都总要说一句“老子打不死你”的口号给自己助威。对什么打耳光打屁股之类,李豪亮是很不屑的。那显然属于雕虫小技,没有实际作用。他喜欢的是挥动鞭子的效果,柔软不伤骨头,但却产生强烈的皮肉之苦。当然,李豪亮手里是没有鞭子的。这种东西商店里没有卖的,自己为党工作太忙,也没时间制作。好在在门外面到处都见得到的一种叫“夹竹桃”的植物,帮了他的大忙。这种植物是一种柔软而实心的枝条,长满了细长的叶子,把叶子潇洒的一抹去掉后,使起来和鞭子也差不多。

每次看着外面遍地长得繁茂的夹竹桃,李豪亮心里就很踏实。不是说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用的么?深谙传统哲学的李豪亮暗地里佩服着道家的思想。

 

由于大女儿李林的性格“古怪”,老是娇里娇气,哭哭啼啼。不但爱哭,李林脾气还非常倔强,挨打时还大声反抗叫骂“刽子手”等等。所以李林挨打的时候比李梅多一些,也自然地成为夫妻俩“教育”的重点。

“一幅林黛玉的样子!”李豪亮和妻子谈到李林时说道。

 “是啊,”作妻子也很担心。自己由于是地主出身,惹了很多麻烦,生活很不容易,所以一定不能让自己这个女儿养成一幅娇小姐脾气。虽然她痛恨大男子主义,但对严加管教子女的传统美德,她是非常赞赏的。所以,很多时候丈夫打女儿她是不会去调解的,只有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她才会出面干涉一番。

然而不论怎么管教,李林脾气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改造。于是做父母的决定把她送到自己亲戚家里去管教一些时候,想象可能亲戚家里的人有更好办法改变自己的女儿,并且自己也有更多的时间专心工作。于是有一个学期夫妇俩把李林送到李豪亮的妹妹家。临走前李豪亮警告自己的女儿说道:“你姑姑的性格和我一样,也是要打人的。”

一个学期后李林回来后,还是老样子。亲戚们还说,你们这个孩子脾气太怪,不合群,不讨人喜欢,并完全同意李林性格像林黛玉的说法等等。于是夫妇两人找了一个晚上教育自己的女儿。先是做母亲的一样一样地数落女儿在姑姑家如何不懂事,如何不听姑姑的话等等。李林不服,不但不服,还骂了母亲,于是李豪亮一时间豪情喷发,冲过去要撕烂女儿的嘴。

但人的嘴好像不像一片纸那样容易被撕烂,李豪亮试了好几个角度,力气也用了,但还是没把李林的嘴扯开裂。只是女儿的尖叫基本传达出她还是遭受到了极度惩罚,李豪亮也就做罢了。

出了气以后,李豪亮觉得就像体育锻炼了后或者性高潮之后的感觉,上下疏通,晚上睡得很好,第二天更加积极投入了工作。

只是第二天李林的嘴肿了起来,嘴角充满了血丝和死血淤积的乌黑点。她觉得自己样子很丑,不愿去上学,见人。而姐姐的撕声呐喊的尖叫,李梅一辈子都没有能够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

 

四.

如果读者在此对李豪亮留下的是一个完全的暴君或“刽子手”形象,那也是不完全公平的。李豪亮对女儿们也有关怀的时候。

比如夏天乘凉的那些晚上,他也有点闲情意趣,给女儿们讲点什么笑话之类,展示一下自己的幽默感,有的时候也会出几道智力题,考考女儿的智力。当然他出的题女儿们一般是答不上来的。李豪亮也没期望他们能答上来。有时候出公差回来,李豪亮还会把几个糖果或者巧克力什么的拿给女儿:“你看,这些糖爸爸都舍不得吃,专门留给你们的。”他还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们小时候,哪里见得到这种东西?!”说完他看看自己有吃有穿的女儿,再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情景,不由得摇头感叹道:“你们生活在新社会,可真是太幸福了!”

有吃有穿,对李豪亮来说,是共产主义的全部内容,更是新中国人民的幸福生活的见证。李豪亮虽然从来不吃糖果,但他却非常的讲究吃。有一个说法是,人没有得到性欲的满足后就会在食欲上去弥补。这个道理在他身上其实很讲得通。当然他对这个理论闻所未闻,只知道“民以食为天”这样传统智慧。

对中国的“食文化”的精致,李豪亮是很有研究的,尤其是“鲜”“活”二字。他曾经给女儿们提到过“猴脑”,“一品红”,“活靠鹅掌”等等传统名菜。在李梅的记忆中,父亲对“活吃”似乎是非常地崇尚,在描述细节时也特别的绘声绘色,尤其是说到猴子在一边被吃一边“眼泪水不定地流啊流啊”,鹅被关在笼子里被烤得“跳啊跳啊”的时候,表情也特别丰富,还似乎有几分同情猴子和鹅们的意思。

至于那猴子是否真掉了眼泪,李梅不得而知。她倒是真希望那些猴子的痛苦仅只于那些眼泪。而更让年幼的李梅感到不安的是,父亲讲述的重点似乎完全不在于此,而在于菜肴送到嘴里时的那种鲜味,和对孩子们由于太年幼而不能理解这种鲜味的“宽容”。

“那鹅掌都烤熟啦,鹅还是活的。想想哪有多鲜?”

“。。。”李梅不知道如何回答。

“咳,说这些你们也不懂!三岁孩儿,食而不知其味啊!”李豪亮常常这样感叹道。

 

五.

一转眼,两个女儿都到了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了。李豪亮夫妇决定让两个女儿都学美术,读美院附中。其实两个女儿在学校的各门功课都拔尖,完全可以顺利进入其他高中,但是,李夫妇是不知道这些的,也不太关心。按他妻子的话来说,有父母的指点,孩子会学得更好。

在女儿们考附中的时候,李豪亮夫妇除了偶尔指点孩子们的专业成绩以外,一刻也没有松懈她们的品德教育 --- 分担家务。看着别人的父母为儿女的升学考试忙里忙外,李豪亮很是不解:“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如临大敌。我就不信,洗一顿碗,煮一顿饭就会考不起学校了?!”于是女儿们一边画着画一边做着饭,也都先后顺利考入附中,证实了李豪亮的判断。

由于美院附中和美院本科是在同一个校园里,女儿们虽然都住校,离家还是很近,所以管教她们是很方便的事。更何况,女儿们都先后进入了青春期,尤其李林,爱打扮,有小资产阶级的倾向,做父亲的尤其不喜欢。

李林身体娇弱(“林黛玉嘛!”),似乎继承了母亲的神经衰弱症,常常在早上不能按时床,引起李豪亮的极大关注。有时他会工作的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突然出现在李林的宿舍里,检查李林是否在睡“懒觉”。如果发现李林还没起床,就会把被子一下子掀开,把她打起来。有一次甚至说:“如果明天我再看见你在睡懒觉,老子会把宿舍门大打开,让所有的男女生都能看到我在这里打人。”有的时候李林是通宵不能入眠,第二天不能正常上课。李豪亮听说后便决定要给她予严厉的教训。但他没有想自己许诺的那样在宿舍里把门打开打人(感谢上帝!),取而代之的,是把她关在家门里痛打了一次。

李梅很久以后听邻居说,那一次父亲是把李林捆起来打的,是邻居们知道的最惨的一次。李梅没有再去追问更多的细节,觉得不知道可能更好。

在附中三年级时,李林的成绩开始严重下降,精神上有了巨大的压力。渐渐的,班上的同学会看见李林一个人晚上在教室里傻坐着对着画架发呆。她的性情也越来越古怪,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

终于有一天,李林大笑不止地突然来找到李梅,说自己找到了画画的灵感,要李梅一块儿去看她的画。李梅跟着姐姐来到她的教室,看到姐姐的画,画面上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裸体女人,张着一张大嘴,有点像是蒙克*的作品“呐喊”中的人物形象,苍白而贫血。

“这就是我,”李林对李梅说到,“你看像不像?哈哈!哈哈哈。。。”

李林又一边大笑不止地冲出了教室。李梅站在空荡教室里,耳边充满了回荡在空间中的笑声,一时间明白了一切。

那年李梅十五岁。李林刚过了十七岁。

 

六.

这就是李豪亮生活中的第三件不如意的事:大女儿李林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其实开始李豪亮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本来就不认为女儿会有什么出息。“精神病有什么了不起?自有精神病医生照顾!”所以他继续奋斗在为党为国的第一线,甚至增加了自己出公差的机会,以便远离家庭,不受干扰地专心工作。

李豪亮真正开始感觉到自己的不如意,大概是在李林的病情严重,多年不见好转,自己的工作受到非常严重的影响之后。由于李林除了住院就是呆在家里,李豪亮也不可能长期出差在外,所以很多时候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女儿。女儿的脾气现在是不但怪,更是狂躁,动不动就率盘子砸碗。因为女儿是精神病人,李豪亮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动辄出手打人,所以更加压抑。但李林一发起狂来也没完没了,李豪亮有些时候也忍无可忍,干脆又大打出手,扬言要和李林“同归于尽,杀了这匹‘害群之马!”

由于有妻子和李梅的劝阻,他没有能够和这匹“害群之马”同归于尽,倒是女儿试图自杀了三次。但自杀很不成功。最后一次李林服了几瓶安眠药,结果被母亲发现,及时送了医院。

于是这匹“害群之马”继续留在家里,成为夫妇俩生活和事业的严重障碍。

 

李林断断续续地住院,病情时好时坏。后来母亲坚持让她在家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住院,再托自己的亲友关系给李林在美院找到一份工作。于是李林的病情在这一段时间相对稳定了一段时期。后来进过多次介绍,还找到一个男朋友,最后结了婚,生了个儿子。

由于自己的外孙是个男孩,李豪亮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他对这个外孙是百般宠爱。不但宠爱,还一定要叫外孙是“孙子”,要外孙叫自己叫“爷爷”,以满足自己没有儿子的失落感。

外孙也的确出落得很可爱。李豪亮夫妇请了保姆,外孙就一直呆在他们夫妇俩身边。每次一看到他,李豪亮心情就格外开朗。都说隔代人之间更亲近,这个道理在李豪亮身上是一点不假。李豪亮从没对他动个一个指头。不但如此,连说话的语气都非常的讲究。有一次他对外孙说话重了一点,外孙不太高兴,李豪亮赶紧道歉:“哎呀,爷爷错了,爷爷错了!”

就这样外孙一天一天的长大,渐渐懂事起来。遇到母亲从医院里回来,便去陪陪母亲,成了在李豪亮和李林两代人之间的“调解剂”。

此时,上了年纪的李豪亮在事业上已经是成绩卓著,开始享受名家待遇了。他时常被人邀请,不时有外出的机会躲开女儿的干扰。生活中的不幸,都在事业的成就中得到补偿。回忆自己走过来的路,李豪亮觉得无悔无怨,非常自豪。

“人活一世啊,还是要想到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什么。” 看着可爱的外孙,李豪亮怀着一份得意的情怀说道。

 

然而无论怎样得意,李豪亮的现实生活,似乎不得意的时候更多。

李林虽然有了自己的家庭,除了住院时候以外,对父母的和平生活还是有很大的威胁。李豪亮也渐渐老了,又一身是病,行动开始迟缓,不能和女儿对抗,在与李林的争斗中渐渐占了下风。李林的“发病”似乎就和李豪亮当初殴打女儿一般,不需要有任何借口,或者说,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她“发脾气”的理由。终于有一天,悲剧发生了。

那天,李林和母亲发生了纠葛,狂怒之下找到一把锤子要砸向母亲,李豪亮正出里屋走出来,想要挡住李林,结果李林的锤子刚好扎在了他的左眼上。眼镜被炸成了碎片,眼球砸烂,缝了几十针。眼球虽然保住了,但没有了视力。住院很长时间。

这件事,也是李豪亮生命中更大的一件不幸之事,在亲友中间招来了很多同情。大家都对李夫妇有这样一个女儿感到很无奈。

咳,就这样想吧,至少你们还有一个好女儿李梅。是吗?”亲戚们勉强安慰他。

 

七.

是的,还有李梅。

李梅在美院附中和本科一共读了八年。这八年中,她是一边读书,一边在给父母分担家务,尤其是花了很多时间和姐姐在一起,以减轻父母的这个“负担”。四年后大学念完后,李梅在外地找了个教书的工作,终于离开了父母的身边,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亲友们的印象中,李梅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人。她分担的家务最多,成绩也好,给人一个印象就是父母的教育很成功。至于李林的精神病,那自然是天性所致。不是说生来就是个林黛玉么?

后来李梅读了红楼梦,才发现林黛玉在书中是个被歌颂的正面角色。而林黛玉如何在自己的父母和其他亲人中形成这样一个极端的负面形象,她很久都没有找到答案。

李梅在工作几年以后去了美国留学。这给李豪亮夫妇脸上争光不少。他们逢人就提起此事,心里面盼望着李梅衣锦还乡的那一天。然而李梅在美国辗转上下十年出头,似乎一事无成。拿了个什么硕士学位,找了工作,后来又“下了岗”。李梅在有工作时回来过一次,但很快就又走了。之后她的经济情况便一年不如一年。

其实李豪亮真不在乎李梅回来还是不回来。第一次回来,花那些钱,买那些礼物,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用处。李豪亮真得觉得还不如把那些钱寄回来给他们用。这个建议他给李梅提到过好几次,李梅都不以为然。李豪亮最想要的,就是一套宽敞的房子。然而李梅在工作丢掉以后经济似乎越来越艰难,很难再帮助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也罢,李豪亮想到,自己当初对养女儿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这样的结果,正好证实了李豪亮对女儿的判断:没有出息!

 

八。

再回过头来看李豪亮的婚姻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非常不幸。和妻子的几十年的无性婚姻,让李豪亮在生理和心理上造成深刻的积淤。

对于性这个东西,李豪亮是从来不提,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本来,性压抑这个东西对健康很不利的,如果婚姻中无性,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婚外恋,或者妓女。但不幸的是,由于李豪亮是如此正直的共产党员,绝不可能想到那里去。“那是资产阶级国家里才有的东西!”这个观点大概是从一些欧美影片中得来的。改革开放后,美院常常上演一些欧美故事片,李豪亮对影片中的那些“色情”片断感到愤然,常常从电影院里中途退出。

“什么东西?!简直看不下去!”李豪亮在课堂上给学生们教导道,叫学生们一定要抵制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诱惑。

于是这在学生当中又一时间传为了“佳话”,和当初那句“没有共产党,我李豪亮能结婚吗?”前后呼应,相映成趣。

正因为对“不正经的”生活方式的极端不齿,李豪亮宁愿忍受对他来讲其实是极端难熬的无性生活,也不答应妻子无数次的离婚要求。然而,李豪亮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在七十高龄后还能得到“性福”,却完全是因为最后终于和妻子离了婚。

离婚的要求还是一如既往的被妻子提出来的。作妻子的觉得自己一辈子不幸福。首先,自己在事业上一直比不过自己的丈夫;其次,自己的丈夫在管理家务事上除了只管自己喜欢的“吃”以外,对其他的家务一概不问。两口子吵吵闹闹一辈子,完全是冤家。于是在两人都过了七十岁之后,妻子再度提出离婚,态度的坚决胜过以往任何一次。出于无奈,李豪亮终于地答应了。

这个出其不意的晚年离异在亲戚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亲戚从外地专程赶来想劝他们和好,但终究以失败告终。

“没办法!艺术家是和我们不一样!”亲戚们这样评价道。

 

此时的中国大陆,离婚早已不是新鲜事,再婚更是普遍得如家常便饭。于是李豪亮决定干脆再找个老伴。虽然找保姆易如反掌,但正式的婚姻伴侣却不太容易。李豪亮前后换了两三个保姆,但都没有谁愿意陪他“上床”,更不答应作伴侣。于是李豪亮决定给予物质刺激,以自己的财产作赌注,直到保姆答应上床为止。

这一招果然有效。一个从农村来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开始答应照顾李豪亮到他临终,但坚决不答应做李豪亮的老伴,然而在李豪亮提到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给她时,她动摇了,答应做李豪亮的“陪伴”,但仍然不合他结婚。于是李豪亮立刻下遗属,找来了见证人--- 前妻和女婿签了字。

其实男人到了七十岁以后还有性欲,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只是李豪亮不但高龄,还一身上下都是病,仅仅为了“性”福就把自己的所有的财产压上去,儿女,外孙都统统不在考虑之列,实在是具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英雄气概,令人不得不服!

 

九.

由此李豪亮在生活秘书的照顾下,健康地活着。

李林一辈子长期住院,有公费医疗,“自有政府照顾”。只要她不过来找李豪亮的麻烦,李豪亮还是相安无事。李梅的电话也越来越少,当然,即使打来电话,也没有什么说的。外孙也读高中了,不再需要他。前妻有退休金,不需要他的关照。渐渐地,李豪亮的生活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全部围绕着如何多画几张画,多上几次床。

改革开放了,李豪亮也不再有什么思想包袱,对这个下半身的需要毫不隐讳。还常常带着自己的生活秘书参加一些学术活动,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年轻的伴侣而得意。他觉得从未没有过的自在,充分体会到什么叫“尽情享受”。几十年的性压抑,似乎终于得到了释放。

当然,怎么个“尽情享受”法,我们也不得而知。中国传统的养生理论认为房事影响身体健康,但从李豪亮越活越年轻的事实来看,这个理论实在是经不起考验的伪科学。一个年近八十的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和其他不计其数的病症,居然还能“尽情”地奋斗在“云雨沙场”的第一线,实在是人类性史上一个奇迹,值得科学界的有关人士作专题研究。

这,大概也应该算是李豪亮在美术事业之外给人类做出的另一个巨大贡献吧!

 

 

 *蒙克,20世纪初挪威表现主义画家    
     
       1102008 Durham, 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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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8)
评论
consolesys 回复 悄悄话 Your articles are in the first Page of www.SeattleBin.com

Thank you!
Bin
水门汀 回复 悄悄话 叹口气,健康的人格真的很重要。

为自己感到幸运,我母亲是个儿这样明事理,无私的女人。
firefox117 回复 悄悄话 庸俗!
云易 回复 悄悄话 回复科夫的评论:
非常感谢鼓励。
“揭疤时留有许多客观”是对我最大肯定。因为写自己的历史有时会难免主观色彩,不想让成为可怜兮兮的祥玲嫂。
云易 回复 悄悄话 thanks!
科夫 回复 悄悄话
文笔很好

捕捉的现象也不乏有一定的代表

揭疤时留有许多客观

相当不错的讽刺小说

只不过,既然涉及讥讽揭盖,难免令人感到灰暗
Quarx 回复 悄悄话 interesting! very thought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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