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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话向谁说

(2009-09-04 22:18:01) 下一个

心中有话向谁说


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一位还是相当熟悉的回乡知青在抄写 “ 高考复习大纲 ” 。兴奋之余,赶快找来纸笔准备抄写,不想却遭到了他的严词拒绝。当时真是悲愤莫名,以至于在后来的复习中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就冲那家伙拒绝让你抄复习大纲,你也要考上给他看看。这是 77 年的十月一号的事。

山沟里的消息就是闭塞,在这以前还没有什么高考的特别消息。虽然学校的老师在几次来信中都分析预测大学要恢复考试招生,但到了真正看到 “ 复习大纲 ” 时内心还是猛地震动了一下。下乡前下乡后大家心里想的都是 “ 招工 ” ,那是主要的出路,现在终于有了一条不须去巴结求人,靠自己本事就可以达到的出路。

到了十月中旬, “ 高考 ” 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了。公社已打来电话,说每个人都可以去报名。场里那天放假,愿去的人都去了公社。复习大纲也已是人手一份,手抄本居多,据说是省里某学院主导搞的。此外还有很多不知来源的题目。大家议论最多的还是作文题目。一些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五花八门的题目,其中印象最深的一个题目是 “ 每当我唱起东方红 ” 。一些平时喜欢舞文弄墨的已在开始埋头写些什么老农的高大形象,先进事迹之类的文章。后经老师指点:参考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因此作文就不可能只局限于知青生活,象: “ 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 , “ 当我走进考场的时候 ” 就具有普遍性,据说这是南京和株洲 “ 试考 ” 考过的题目,于是大家就绞尽脑汁想些 “ 具有普遍性 ” 的题目。

高考的消息一传开,以往冷冷清清的学校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那些手脚快的早已 “ 拜访了 ” 数理化语文政治老师的家,有用的教科书,教学参考书被悉数 “ 借走 ” 了。待那些慢几个节拍的再来 “ 寻宝 ” 时,哪里还有什么课本的影子?曾几何时,那些老师苦口婆心,劝学生们多学点东西,很多人还不买帐。如今看到校园里到处都是那些当年的老学生,老师们似乎有点 “ 受宠若惊 ” ,也似乎发现了自己的价值。现在想想,那时的老师真的是为人师表的 “ 师 ” ,他们的所求只是你的好学,你的虚心求救。

到了十一月初,可能是被学生的好学精神所感动,也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历史责任,学校便举办了一场完全免费的大型补课活动。所谓 “ 大型,就是课堂选在学校的礼堂,几百人坐在下面,没有课桌,由学校精选的文革前毕业的老教师,数理化语文政治轮流上,下面是什么学生,哪里来的,哪年毕业的一概不问。如果说那时学校和老师存有什么私心的话,那就是希望自己学校毕业的,或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多考上几个。

老师还是那几位曾教过自己的老师,他们的言语还是那么熟悉,听着那课,中学年代好像就是昨天,但听到那内容,却已是那么生疏,所以虽叫 “ 复习补课 ” ,却实在是在不断追寻遥远的记忆。

补课那几天,整个学校热闹得如同赶集,小镇也似乎沸腾了,不宽的街道上一下子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好多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老熟人又在校园里相逢了,看得出人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一种渴望,一种期盼,这眼神分明要表达的就是,我能考上吗?

经过了两个多月的复习准备,终于走进了考场。打开卷子,先看作文题: “ 心中有话向党说 ” 。心想这个题目出得好。其实也真就和 “ 当我走进考场的时候 ” 异曲同工。粉碎了 “ 四人帮 ” ,有了考试上大学的机会;经过这么些天的准备,走进考场,触景生情,心中自然有些话要说。再看其它题目,一道汉语拼音 “ 翻译 ”(5 分 ) :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真是送分的,笔一挥, 5 分到手了;再看第二道题,古文译白话文,以前读过的,出自 “ 孙子兵法 ” : “ 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着,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以治待乱,已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 ” 不难。再看下面几道是语句改错,简直就是送分子给你。所以主要的时间是用来作文。

这考场正好是当年上初中时的教室。重回当年的教室来参加高考,确实是没有想到的,于是还真来了点 “ 激情 ” 。于是想起了初中高中在这里度过,但由于 “ 四人帮 ” 的干扰,知识学得那样少,浪费了多少大好时光;祖国四化建设多么需要有知识的人才,自己多么渴望到大学深造,成为国家需要的人才;自己在广阔天地得到了锻炼,学习了贫下中农的好思想,好品德,但也看到了农村的落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多么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然后还写了场里贫下中农的嘱托,说临来考试前,老农叮嘱道:好好考,上大学,以后再回来建设家乡。最后写道,我抓紧时间,写出了上面的文字,就把它作为自己要向党诉说的心中的话。

平心而论,那年的考试的确没有什么太难的题目,有的题目甚至是明显送分的,但这一切都是与那个年代相对应的,数理化试题中有几道都是课本中的例题改换了几个数据,但即便这样,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很难的,由此可见那时的学业荒废到什么程度,那时的教与学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考试过后,自己经常问自己,你那些话真的是心中的话?应该说,很大一部分是心里话,至少想上大学是心里话,只是把它写得冠冕堂皇一点而已,作文嘛,而且还是决定命运的作文,怎么能写得太 “ 真 ” ,太露骨?怎么能把一些太灰暗的东西全写出来?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心中的话又还没有全说出来。你还不能很直接地否定 “ 开门办学 ” ,尽管一无所获,却曾经被吹为 “ 与劳动生产相结合的典型 ” ;你还不能说是劳动课太多耽误了学习,尽管那时一个学期下来,每班至少有两个星期劳动课。知识学得少,少到什么程度?写从初中到高中从来没有一门课程从头到尾学完过?写到了初二还在 “ 补火 ” 学拼音?写考试基本是开卷?不妥;写知青生活中一些灰暗的东西?写他们时刻都在想怎么离开农村?不行;写农村十分贫穷落后?写贫下中农思想其实很狭隘?也不行;写 “ 扎根农村一辈子 ” 是自欺欺人?写在 “ 广阔天地 ” 接受 “ 再教育 ” 是无稽之谈?那会闯祸,除非你不想上大学。

顺着这个思路,不禁想起了很多具体的人和事来,有些虽然有些是带有灰暗色彩的,有些是 “ 上不得台面的事 ” ,但却对自己以后对事物的看法有着很大的影响。

刚下去时,男知青都被安排在一幢木房的阁楼顶上,因为住的地方不够。阁楼上四面透风,我们找些绳子把蚊帐挂了,木板上把草席一铺,就可以睡人了。前三天,是集中学习,场领导领着我们绕着整个场子走了一大圈,告诉我们这里准备栽水果树,那里准备做养牛场之类,向我们描绘不久的将来的 “ 宏伟蓝图 ” ,并反复告诫我们要有在这里 “ 扎根一辈子 ” 的准备。这种豪言壮语大家都听惯了,当然谁也不会说自己不扎根一辈子,但不看别的,就看看那安置在阁楼顶上四面透风的床, “ 扎根 ” 也就渐渐变成彼此间调侃的词了。

高中毕业那个学期,学校就组织了好几场批判 “ 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 ” 的大会。其中最有力的证据莫过于让那些有哥哥或姐姐已下乡的来报告哥哥姐姐们年终分了多少红,带回家多少大米,以此来证明上山下乡并非 “ 变相劳改 ” 。 “ 入场教育 ” 自然也少不了这一项。但大家关心的只是自己分到那个生产队,生产队每年的分红情况。经打听,知道了这整个公社的平均水平也就每个劳动日 4 到 5 角, 6 到 7 角的生产队已属很好的了,最好的也没有超过 9 角。头年来的一个女孩被 “ 照顾 ” 到附近的一个生产队,全年除去粮食,拿到手的只有 19 块多。 所以 “ 入场教育 ” 时,大家只在关心自己生产队的收入,听到 4-5 角的便面有喜色,听到 1-2 角的,便唉声叹气。

场长是位典型的工农干部,最多也就是个小学毕业,干农活是把好手,所以也就经常讥笑那些不会干农活的知青。知青们也就经常躲着他。好在他年纪也来了,懒得每天和知青们出工收工。高考的消息来了,开始场长好像并不关心,还在强调怎样抓生产。渐渐地来找他请假的人多了起来,今天这个 “ 家里有事 ” ,明天那个 “ 有病 ” ,场长知道挡不住了,也就听其自然,于是场里一下子基本上空了,剩下的就是那些觉得在场里复习还好些的和那些没报名,留在场里做事的人。那几位懒得回家躲在场里复习的,一天就吃饭上厕所时露露面,但还是少不了要遭到那些老农和场长的白眼和讽刺。当然最大的问题还是晚上灯油不够用,所以这几位仁兄没坚持几天也赶紧溜回城里去了。

剩下几个没报名的 “ 留守男士 ”“ 留守女士 ” 照旧做着他们的事。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个女孩敲开了一位 “ 留守男士 ” 的门,说她好怕。 “ 留守男士 ”“ 收留 ” 了她。后来的故事是那女孩 “ 珠胎暗结 ”, 自己却没去感觉,等到已不便做流产手术时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 何况那时做流产术需出具结婚证明 ) 。那女孩被母亲接走了,每天躲在家中,天黑了也不敢出来散散步。在我第一学期放假回家时,听说了 “ 就是前几天的事 ” :那女孩生了个男孩,被一家 “ 铁路上的 ” 领养走了,给了那女孩一些钱和营养品。

食堂的大锅饭倒是很香的,只是菜都是自己种的,萝卜南瓜冬瓜轮换着吃,这还算好,最难吃的是一种又苦又涩的菜叶,用开水淖一下,切了再和辣椒炒,大家都说这是 “ 刮油水 ” 的菜,因为连着吃几餐后,肚子里有了那种嘈杂感。一个月也难得看到一回肉,这是常事。食堂每餐炒菜还有四两菜油,这是场领导最值得骄傲的事。因为据知青办领导说,县里有一两个知青点炒菜基本上没有油。每次开会提到这一点,场领导脸上都要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这年春天辣椒种得少,而这又是佐菜的主料。当辣椒断档,水煮冬瓜吃了几天之后,大家都开始抱怨说,嘴巴里有潲水气了。于是场长就叫大家各显神通去找辣椒来炒菜。

刚下去没两个月,一位前年下来刚满了两年的女孩被保送去了卫校。去的虽不是大学,但从大家的眼神里看得出,都还是很羡慕的,终究是跳出农村了。送女孩走的那天,就听见几个跟她一年下来的男孩在一边叹气,望着那女孩去的方向发愣。我们刚下来的这些人,则是愣头愣脑,还找不到感觉。没人说话,也许每个人都在想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也许是大家觉得在这种场合说什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因为当时场里盛传着另一个知青场的故事,说是一个男的,已被推荐去一所有名的医学院,这位仁兄以为十拿九稳了,就对自己的 “ 好友 ” 说了 “ 就要刑满释放了 ” 的话,被 “ 好友 ” 告到知青办,结果是大学没上成,还有了不好的记录。

后来又出了一个女孩靠色相 “ 拉拢腐蚀 ” 知青带队干部的事。原来那女孩看着陆陆续续已有好几个同来的被招工和推荐上学走了,自己家里又没什么靠山,以为这 “ 选拔 ” 的大权掌握在知青带队干部手里,于是这女孩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沉默寡言的她一下子变得 “ 活泼开朗 ” 了,也不管旁人的感觉,经常和那带队干部有说有笑,甚至在一些公开场合也来些打情骂俏的举动。大家也是 “ 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 。终于有一天,几个胆大的知青带头策划了一次捉奸行动,搞得那带队干部 “ 出了名 ” ,公社县里都知道了。没多久,带队干部被调走了,可怜那女孩什么也没得到,还落了个不好的名声。

日子稍一久,知青们就知道了场长最深恶痛绝的两件事,一是劳动中停下来扯谈开玩笑,二是男女间的交往。知青们在田间劳作,有时便不由自主停下来扯谈,那是常事,但得小心别让场长看见了,那会遭到他的训斥和讥笑。所以大家都怕跟场长一起出工。

知青们刚出校门,多的是书生气,即便有些农活不会做,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也就很少有什么 “ 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 ” 的事。 场里的几个老农,是公社下任务给大队,由大队选派的,都是党员,农活做起来都是一把好手。看到这些知青下来,他们其实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做起事来多半都是自己埋头苦干,实在看不过眼时就说一下。多数知青对他们还是尊敬的,真正遇到一些捣蛋的,老农们也生气发火。他们经常对这些人说的话就是,你们要学好呢,你们以后招工进城上学,还要靠我们举手呢。这些人于是便也收敛些。

男女交往是不可避免的,也有些男女暗暗的相恋了,但从来没有相好的男女敢在林间小道上散散步,他们怕场长,怕如果因为这事出了名,影响以后的回城,所以最多也就是串门串得比较勤快, “ 晚上坐得比较晚 ” 。每到晚上十点刚过,场长就会到处巡视,去敲那些还没熄灯房间的门,要他 ( 她 ) 们赶快熄灯,理由当然是要节省灯油。的确,那时每人每月发一斤煤油,得省着用,而这油又是从好几里路外的供销社担进来的。

一天晚上,附近生产队放电影,知青们基本上是倾巢而出,因为知青们也是一年也难得看一场电影。电影放映前,场长注意到有一男一女没有来,而这一对正是他认为有恋爱倾向的,于是叫来他的心腹,让他赶快回场去 “ 密切观察两人的动静 ” 。这件事以后,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在受监视之中,行为也就更加谨慎了。

场里在我们下去前就有个小卖部,其实东西也都是从公社供销社靠扁担担来的,免得大家买点日用品也往公社跑。附近的贫下中农也有因为一包火柴,一斤盐光顾小卖部的。一天天快黑的时候,一个汉子在小卖部旁边磨蹭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卖货的女孩道:你们有谁要鸡蛋?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鸡蛋。那女孩要了鸡蛋,给了他两毛钱。这位老兄就用这两毛钱称了一斤盐,拿了一盒火柴走了。后来我们了解到附近几个生产队都很穷,很多人没钱买盐是常事,于是就在傍晚专门在小卖部旁边等那些用鸡蛋来换钱的人。

可以说,在知青场看到听到的很多事完全颠覆了下来前的很多观点,可以说是 “ 世界观 ” 发生了很大转变。时间的推移,有些事慢慢淡化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些灰暗的, “ 上不得台面 ” 的事反而变得更加记忆清晰。很多的话不可能在作文里向 “ 党 ” 诉说,所以自己时常问自己,这些心中的话又该向谁去诉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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