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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境遇,不同的人生..夾邊溝 ZT

(2007-03-13 09:28:48) 下一个
相同的境遇,不同的人生

──解讀高爾泰筆下的幾個「犯人」

⊙ 魏邦良



  夾邊溝,是甘肅酒泉縣一個關押右派犯人的勞改勞教農場。從1957年10月開始,那裏羈押了近三千名右派分子。1961年10月,上級糾正了甘肅省委的左傾錯誤,並開始遣返右派犯人。此時幸存者還不到一半。

  高爾泰是夾邊溝農場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在其近作《尋找家園》中,高爾泰以細膩的筆觸,冷峻的語調回憶了幾個夾邊溝難友,幾個難友相同的悲慘遭遇令人唏噓不止,而他們在嚴酷的環境下所呈現的不同的人生品質又讓人掩卷沈思。

一 安兆俊:「記住,不光是要活下去,還要活出意義來。」

  1958年10月1日,高爾泰所在的新添墩分場四個大隊全體人犯,天不亮即起床趕路,步行兩、三個鐘頭,到達場本部所在地夾邊溝,參加慶祝國慶大會。

  慶祝大會一開始是全體人犯合唱《國際歌》,接著是劉場長訓話。照例都是套話,聽得高爾泰昏昏欲睡。「突然有幾句話,像錐子似地鑽進了耳朵:……個別人狗膽包天,竟敢記秘密日記……沒有馬上治你,是為了給你一個主動坦白的機會……你不坦白,就看你表演……我腦子裏轟地一下,響起了無數蟬鳴,完全清醒了。」1

  原來,高爾泰一年前進農場時就帶了一堆書,還有一本日記。「裏面都是那種懵懂年齡裏一個自由愛好者一閃一現的小感想。諸如『一個社會裏個人自由的程度,是這個社會進步程度的標誌』,或者『我的世界是這麼大,這麼千山萬水無窮無盡;我的世界又這麼小,這麼咫尺千里寸步難行』之類。毫無操作意義,本身微不足道。但要是被別人拿到,後果卻十分嚴重。在那右派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年代,沒人代為保管,又不甘心銷毀,只有帶在身上,終於一直帶到農場來了。」2

  聽了場長的話,高爾泰直感到天旋地轉。「一時間我覺得,好像腳下的土地在往下沈。別說是外面的形勢,周圍這些捉蝨子縫紐扣打瞌睡的人們,也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幻影了。想起了父親母親姐姐和妹妹,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我擔心,再也見不著他們了。」3

  當然是一場虛驚。

  農場的農業隊第一大隊的大隊長安兆俊已偷偷把那本日記燒了。安兆俊是歷史學家,原先在民族學院研究新疆史。是夾邊溝農場第一批關進來的右派分子之一。當時,在勞改隊和勞教隊,用犯人來管理犯人是普遍的事(這一點與納粹集中營的做法很類似),安兆俊便當上了農業大隊的大隊長。因為是隊長,管教幹部們忙不過來時,也把一些雜事交給他做,其中包括把沒收來的東西分類登記。這樣,他才有機會看到了高爾泰的那本日記,他知道這日記是禍根,就冒險偷偷藏起來,「趁幫竈時,丟在爐膛裏燒了」。

  奧地利醫生弗蘭克曾被囚禁在納粹的集中營裏,關於集中營裏的俘虜,他說過一番發人深省的話:「集中營中的生活經驗,顯示出人的確有選擇的餘地。有太多太多的實例足以證實:冷漠的態度是可以克服的,暴躁的情緒也可以控制。人『有能力』保留他的精神自由及心智的獨立,即便是身心皆處於恐怖如斯的壓力下,亦無不同。

  在集中營呆過的我們,都還記得那些在各房舍之間安慰別人,並把自己僅餘的一片麵包讓給別人的人。這種人即使寥若晨星,卻足以證明:人所擁有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被剝奪,惟獨人性最後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選擇一己態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剝奪。」4而「正是這種不可剝奪的精神自由,使得生命充滿意義且有其目的。」5

  可以肯定地說,安兆俊正是沒有被苦難、被嚴酷的環境剝奪了「人性最後的自由」的人,所以,儘管身陷囹圄,儘管飽受折磨,他仍做到了「使得生命充滿意義且有其目的」。

  安兆俊看了高爾泰的日記,很喜歡這個有思想的年輕人,也為他擔心,怕他承受不了農場非人的折磨,於是,他冒險找了個機會,對高爾泰說了一番推心置腹而又語重心長的話6:

…… 真擔心你的承受能力。處境越是絕望,人也越容易沮喪。特別是我們這種,都是些孤獨的個人,沒有個組織的支援,沒有個輿論的聲援,也沒有個社會的同情,…… 我們這裏,名演員偷別人的饅頭,大音樂家涎著臉乞求一丁點兒施捨,在外國拿了兩個博士學位回來的學者,為搶著刮桶,打架不要命,這樣的事,多得都不奇怪了。至於自打耳光,告小狀、一年到頭不洗臉不梳頭不補衣服的,那就更普遍了。這都是精神崩潰的表現。現在死掉的人越來越多,我想除了餓和累,精神意志的崩潰,也是一個原因。你還年輕,一定要堅強些,再堅強些,要學會經得起摔打。這個,誰也幫不上忙,全靠你自己了。說著他瞟了一下鬧鐘,站起來,說,回去了好自為之。記住,不光是要活下去,還要活出意義來。

  這番話很諔??埠芫?V,對身處絕境看不到出路的高爾泰來說,安兆俊這番開導堪稱及時雨。高爾泰由此意識到,即使在這樣讓人絕望、讓人窒息的環境下,也能夠「活出意義來」。事實上,對於任何年代、任何處境下的人,安兆俊這番話也如暮鼓晨鐘一樣令人警醒。

  安兆俊這番話讓我想起弗蘭克的名著《活出意義來》(我疑心安兆俊可能看過這本書,並深受影響,因為身處夾邊溝的安兆俊的一言一行酷似集中營裏的弗蘭克)。在這本書裏,有這樣一段話7:

忙碌而積極的生活,其目的在於使人有機會瞭解創造性工作的價值;悠閒而退隱的生活,則使人有機會體驗美、藝術或大自然,並引為一種成就。至於既乏創意、又不悠閒的生活,也有其目的:它使人有機會提升其人格情操,並在備受外力拘限的情境下選擇其生活態度。

安兆俊就是通過冒死救助他人,冒死開導他人,而使自己被囚禁的生命變得富有意義,可以說,獄中生活為他提供了「提升其人格情操」的機會。

  俄國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也曾被囚禁在寒冷的西伯利亞集中營裏。他說:「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安兆俊在高壓下不屈從於強權的淫威,冒死守住完全的內在自由,從而使自己的生命抵達一個崇高的精神境界,可以說,夾邊溝險惡的環境為他提供了獲得精神價值的機會。如果他聽說過陀斯妥耶夫斯基那句話,他完全可以自豪地說:我承受痛苦的方式,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內在成就;我的言行舉止完全配得上我的痛苦。

  「人在世間要受到許多痛苦與災難,但是,當人們身處這些痛苦與災難仍然能夠自覺地選擇某種道德及利他的行為時,他便無形中把痛苦與災難轉換成了某種人生的成就;因其有此成就,而使他在痛苦與災難之中獲得了意義與價值;因其有意義與價值,而使他有了活下去的願望與追求;因其有了這樣的願望與追求,他就有可能在最為艱難的處境下、在最最痛苦的狀態裏生存下去,從而使自我的生命保有了尊嚴,顯示出熠熠光輝來。」8

  我想,把這番話用在安兆俊身上,也是十分貼切的。

  不過,夾邊溝農場的生存環境實在太惡劣,血肉之軀要經得住非人的折磨,光靠意志還不夠,還得有恰當的方法。

  納粹集中營裏的弗蘭克某一天實在厭倦透了,於是,他強迫自己把思潮轉向另一個主題。「突然間,我看到自己置身於一間明亮、溫暖、高雅的講堂,並且站在講壇上,面對著全場凝神靜聲的來賓發表演說。演說的題目則是關於集中營的心理學!那一刻,我所受的一切苦難,從遙遠的科學立場看來全都變得客觀起來。我就用這種辦法讓自己超越困厄的處境。我把所有的痛苦與煎熬當成前塵往事,並加以觀察。這樣一來,我自己以及我所受的苦難全都變成我手上一項有趣的心理學研究題目了。」9

  身處困境,只有「把所有的痛苦與煎熬當成前塵往事」,才能「讓自己超越困厄的處境」,因為,人必須有一個未來的目標,才能啟動內心的力量。用弗蘭克的話來說,就是「人就這麼奇特,他必須瞻望永恒,才能夠活下去。」

  安兆俊也用了同樣的方法,讓自己超越了眼前的困境。

  高爾泰第一次去安兆俊的號子,裏面一疊整整齊齊的《工地快報》,引起了他的注意。「靠裏面的一半,放著碗筷面盆暖瓶衣服包裹之類,還有尺來厚一摞子我們農場右派們編的《工地快報》,疊得整整齊齊,捆得嚴嚴實實。這東西新添墩也有,每天一張,發到各小隊,是大家做捲煙紙和手紙的材料。除了最新的,全都消失了。」別人用來捲煙或當手紙的材料,安兆俊為何當作寶貝一樣珍藏?許是看出高爾泰眼中的困惑,安兆俊對他說:「那個,你時常看見吧,別看它廢紙一張,將來都是第一手歷史資料,珍貴得不得了。我一直留心收集,一張都沒有少掉。著眼於將來,現在就有了意義。」10

  安兆俊的「著眼於將來」,與弗蘭克的「把所有的痛苦與煎熬當成前塵往事」簡直如出一轍。或許是安兆俊受到了弗蘭克的影響,或許是兩顆高貴而聖潔的心靈在相似的困境中獲得相同的體悟,兩位不屈之士不侄?弦酝瑯拥姆椒ǔ?搅搜矍暗睦Ь常?惨酝瑯訜o私的行為提升了自己的情操。

  令人痛心的是,安兆俊最終沒能活著走出夾邊溝農場。不過,即便面對死亡,一個人也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因為,正如一位偉人所說的那樣,死亡,也有「重於泰山」與「輕於鴻毛」之分,你可以像英雄那樣有尊嚴去死,也可以像懦夫那樣在哀號中死去。

  弗蘭克雖然很幸叩爻蔀榧{粹集中營的幸存者,但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且決心讓自己「死得有點意義」。

  「在病人營舍的第四天,我才剛被分派去值夜班,主任醫官就沖進來,請我以自願方式,前往斑疹傷寒病人區,負責醫療工作。我不顧好友的苦勸,不顧沒有一位同業願效此勞的事實,而決定前往。我知道我在工作隊裏,必然不久於人世;然而我如果非死不可,總得讓自己死得有點意義。我想,我與其茫無目的地苟活,或與其在生產不力的勞動中拖延至死,還不如以醫生的身份幫助難友而死去。這種死,我覺得有價值多了。」11

  即使你無緣獲得這種「有價值」的死(指因救助他人而死),你也可以讓你的死變成一項「成就」──以勇敢和尊貴的方式等候死亡。

  一位身患半身不遂的年輕人在給朋友的信中說,他剛獲悉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即使接受手術也是徒勞;他又說,他看過一部影片,裏頭有個人以勇敢和尊貴的方式等候死亡。當時,他覺得能那樣迎接死亡,實在是一大成就。如今──這位年輕人在信中寫道──命咭步o了他一個類似的機會。

  1961年夏天,夾邊溝農場因死人太多,面臨關閉。高爾泰被送到另一個農場──靖遠夾河灘勞改農場。在那裏,高爾泰遇見另一個夾邊溝農場的幸存者劉文漢。從劉的口中,高爾泰得知,安兆俊已死在夾邊溝農場。

  「他說,那傢夥迂得很,已經不行了,還要天天擦臉梳頭。沾一點兒杯子裏喝的開水,就這那麼擦。分飯的時候別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還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不管是甚麼湯湯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樣。別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門外邊地上鋪一塊東西,背靠牆坐著看天。有時候還要唱點兒歌。咿咿唔唔的,不知道唱的甚麼。他就是這麼坐著死的。」12

  看來,安兆俊就是「以勇敢和尊貴的方式等候死亡」的。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安兆俊之死為自己的短暫而富有意義的一生劃下一根醒目而堅硬的驚歎號!

  北島曾云: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我以為,只有安兆俊這樣尊貴而有尊嚴的死,才會振聾發聵,警示後人,才會有「冗長的回聲」。

  要活,就活出意義來;要死,就死得有價值。安兆俊正是這樣的人。

二 龍慶忠:藍皮沂撬???畼渖献钺嵋黄?G葉

  在夾邊溝農場,龍慶忠是個很特別的人,他是夾邊溝農場的首批犯人,但身上的那件衣服始終保持著初來時的光鮮。「他愛惜那件衣服遠超過愛惜自己,也因此出了名。」他是怎樣愛惜身上那件藍皮业模扛郀柼?Υ擞性敱M的描繪。

  「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瘦得像把筋。衣架子一般頂著那件引人注目的藏藍色的大皮遥?旅婵湛帐幨幹蓖革L。我說只要在腰上捆一道繩子,問題就解決了。他不,他說這是雙面哢嚥迹?ゲ坏茫?荒ヒ坏腊子。?慕浀闷鹄K子捆!說著他一一指給我看,袖口、肩膀、肘關節處磨過的地方,已經發白。他很傷心,撫摸那些傷痕就像撫摸傷口一樣。袖口蓋住手背,勞動不便,他不得不卷起一道,露出兩圈雪白的羊毛。羊毛落上沙土,拍不掉,越拍打越往裏鑽。他時不時摘掉眼鏡,眼睛貼著羊毛,頑強地尋找那裏面的異物。休息時也不躺下,只是坐著打個盹。我躺著看他,那纖細的脖子和深陷的兩頰,垂著的下巴和吊開著的嘴,都無不呈現出深度的衰弱和疲勞。但他頑強地要坐著,勸不睡──衣服要緊。」13

  龍慶忠如此愛惜身上這件藍皮遥?斎皇怯性?虻摹K?仟氉樱?杂讍矢浮J毓训哪赣H千辛萬苦把他帶大;供他上學,直到大學畢業。畢業後分配在中國科學院蘭州分院,快三十了還沒結婚,一心想把老家的母親接來同住,但母親是農村戶口,按當時的制度,不能住在城裏。龍慶忠對此想不通,就人前人後發了一通牢騷。反右邉又校?麄儐挝弧赣遗伞箿惒粔驍担?o了他一個名額。來夾邊溝之前,他不敢告訴母親,第一次對母親說了謊,說是出差下鄉,可能時間較長,請她放心別急。臨走前收到母親一個郵包,裏面就是那件使他在農場大出其名的藍皮摇K?匀粚⑦@件藍皮铱醋髅??右粯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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