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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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九七五(3)

(2007-04-17 20:56:04) 下一个


三 亭外雪初飘

隔几日,晚上自习时,一个脸生的男孩儿叫走了小葳,我一个人晃荡着走出破败的教室。

系楼,从我见它的第一眼就是昏暗的,甚至是腐朽的,令人怀疑漫长空阔的走道是否生满霉菌。一楼并无教室,每一个房间都神秘地紧紧关闭,偶尔会从一扇微敞的门后泄出些缕光,却并不让人感觉温暖,反而有更胜我几分的忧郁。我猜想门后或许是个忙碌的世界,并为此添了不安,觉得自己的无所事事透着点可耻。

夜还年轻,可我却老了。我假装象康德一样仰望我头上的星空,却并没有发现故乡常见的星子。路旁杨树依旧伟岸,即使夜里也站姿挺拔,比教学区门口的保安更加敬业。空气里飘来煎饼的香味,我想我大概是饿了,从兜里摸出个一元硬币,来到了眼哥的煎饼摊前。

对我来说,煎饼果子是象大学一样的新鲜事物。人生的第一个煎饼是小丁请我吃的,之后我请她吃了一碗担担面。小丁不是别人,正是睡在我上铺的姐妹,那时候,她还叫小丁,不叫极品丁。

眼哥看见我,说了声“来啦”,手下不含糊,筢子漂亮地转了一圈,白色的面糊立时滚满了鏊子。我还是照旧嘱咐一遍:多抹辣酱,不加香菜。

我和小丁第一次光顾他的煎饼摊时,思前想后始终认为他的形象和煎饼是割裂的。他文弱而白净,带一幅眼镜,手指修长秀气。对戴眼镜者我天生不免疫,一看见他们就仿佛闻到了书香。自认识眼哥以后,书香有转变为煎饼香的趋势。眼哥摊煎饼时,我一直盯着他看。可能光线太灼人,他抬头瞟了我一眼,我讪讪地问:“你的眼镜多少度的?”

他低下头,打鸡蛋,“平光。”小丁一听乐了。

这时我看到落在面饼子上的刚好是个双黄蛋,不禁叫了一声:“双黄。”眼哥将煎饼先递给了我,小丁嚷嚷着“我也要双黄!”我吃着煎饼,听他们你来我往地聊天,两人都操一口标准的京齿儿,抑扬顿挫,煞是好听。

吃完煎饼离开的时候,眼哥说:“将来上我爸的课千万要多加小心,免得被抓。”

小丁问:“你爸谁呀?”

“本校四大名捕之一,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我走出两步,回头看他,他正巧摘下眼镜,掀起衣角,低头擦镜片,前额到鼻端的弧线因为没有眼镜的打扰,分外流畅。

之后,我每天晚上回宿舍前会去买一个煎饼,眼哥把他的椅子让给我,我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专心致志地吃煎饼,然后走人。眼哥总是能挑中双黄蛋,在小丁的极力渲染下,舍友背后都叫他双黄,只有我,还是叫他眼哥。

可是今天晚上,挑了半天的鸡蛋,打开却是个单黄,眼哥流露出比我更甚的失望。我坐一边儿吃的时候,小葳来了。

“三儿,我回教室找你,怎么就不见了?”

我埋头吃,不理她。

“就知道你一准儿在吃煎饼。怎么样,今天是不是双黄?”

我摇摇头,小葳已经上前一步,抓起我的手,把煎饼送到了她自己嘴边:“我也饿了。”我们俩她一口我一口就着我的手吃完了煎饼。小葳的脸离我那么近,原来满天的星子都跑到了她眼里。

我跟眼哥道别的时候,发现他镜片后的眼睛仿佛固定在小葳脸上,甚至没有象往常一样跟我说“回见”。我想他大概已经忘了单黄蛋的遗憾了。可是,小葳,她还是没心没肺,冲我笑得象个烂梨。她不许我这么说,她说,怎么着也是个红富士。

小葳在我宿舍住了快一周了,每天和我挤一张窄小的单人床。我一三五出操,她则二四六,折腾下来,我一周也睡不了一个好觉。

“小葳,要不回你宿舍睡吧。你一出操就吵醒全宿舍,我都快被骂死了。再说,跟你挤一块儿,我也不能裸睡,挺不舒服的。”

“我不介意你裸睡。”她贼兮兮地道。

“我介意。本姑娘云英待嫁,岂可让你占了便宜。”

“又不是没见过。”她调皮地眨了眨左眼。

我又好气又好笑,抬手要掐她,却让她一溜烟跑了,我在后面追,两人的笑声在夜风里象织锦缎上的点睛笔。

十二月,落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我坐在系楼对面的亭子里,看雪一片一片从容不迫气度雍容地飘落,渐渐一番“万树松罗万朵云”的景象。小葳带着小丁及另一舍友红妮兴冲冲地闪进了亭子,我笑了一下:“小葳,你快成我们宿舍的编外了。”

“别废话,走走走,拍照去!”

我这才注意到小葳手里拿着个相机。

她过来拉住我的手要走,又发现我穿得单薄,皱了下眉头,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密密匝匝地为我围好。白色围巾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就象奶奶暖和的怀抱。

小葳梳了一个象《排球女将》里小鹿纯子的发型,愈发显得两颗虎牙生动调皮。我们在亭子前留下了唯一一张两个人的合影。她搂着我,我的头靠在她肩上,两个人的笑容若有若无。很奇怪,我们俩都没有看镜头。

后来拿到照片时我问她,“你看哪儿呢?”

“看你看的地方。”她说地很认真,我有一丝失神。

初雪的那个傍晚,我去打水,滑了一跤,[卒瓦]了两个暖壶,烫伤了右手。我坐在寝室里为作业发愁的时候,小葳急冲冲地闯了进来。

“小五说你烫手了。”

我抬了抬包着纱布的右手。

“你瞧你,就是没见过雪,也不用这么兴奋吧。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事儿。”

“作业怎么办?跟老师说一声应该不用写了吧。”

“懒得说。”

“你呀,真是的。”

她接过我的书本,趴在宿舍桌子上开始替我写作业。我凑近脑袋一看,大惊失色,“停停停!小葳,这是你写的?”

“怎么了?”

“这字儿长得不象你。”

“你什么意思?”

“我的启蒙老师一直说‘字如其人,文如其性’。”

“你不就练过两年书法吗?”小葳甩下这句话,扔下作业满脸怒气地走了。

我靠在床上,一口气堵在胸口,深悔自己适才言重,右手开始火烧火燎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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