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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上海赋》(ZT)

(2005-07-13 05:13:47) 下一个
木心 木心(1927- ) 画家,作家。浙江乌镇人。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八十年代初定居纽约。主 要著作有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马拉格计画》等;诗集《西班牙三棵树》; 小说集《温莎墓园》等。 只认衣衫不认人 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 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明打明把服装称为“行头”、 “皮子”,四季衣衫满箱满橱,日日价叫苦,“呒没啥好着呀”,最难对付的是 腊月隆冬,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女的没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门”,尤其 别上人家的门。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 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懒懒接过名片,门又带上,你且等着,怎能让你 入内?主人家会呵斥:“不看看是什么人”,什么“人”呢,当然是指什么 “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时令一过,着毋庸议,若非告贷便是求 情,上门来有啥好事体? 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妙龄时装女子, 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舔舔唇、掸掸衣襟, 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 这些个动作无愧为中国早期电影的“神来之笔”,所以每片都要神来一下,明星 无不驾轻就熟。因为在生活中还不是这样的吗!看戏的女人和作戏的女人都觉得 有味道,当年的价值判断是:一个女人出来“交际”,如果鬓发不整、口唇干燥、 衣襟沾屑、鞋尖蒙尘,那就是“完了”。是故在门将开未开的刹那,全会本能地 紧扣细节,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谋事在人,何况是年 纪轻轻的女人。 上海人一生但为“穿着”忙,为他人作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作嫁衣裳。自 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还得去为他人作嫁衣裳。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 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 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有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 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 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镂空边、 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钮计明钮、暗钮、包钮、 盘香钮等等。尤以盘香钮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 状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 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里 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衬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 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飞过海”。 与旗袍相对而言的长衫,同样分单、夹、衬绒、驼绒、二毛、大毛。做面子 的丝织品、毛织品,色泽文样完全独立于旗袍料之外,两者绝不能混淆,稍有涉 嫌便是奇耻大辱。男女衣料如此壁垒分明,诚不知据于什么律理。当年的社交场 合,长衫加罩马褂方才正宗合格。公式是“蓝袍黑褂”,大庆盛典,蓝黑济济, 便算汉官威仪。那种马褂选料贵重,贡缎、毛葛,裁制十分讲究,是华夏之“礼” 的体现,可是敢情长到脐下就没有了,预兆着“礼”的气数殆尽,格物致知者大 可幸灾乐祸释作:一褂成识。按旗袍和长衫系由满清服式演变而成的汉族绅士淑 女装,当年一般正经男女是不穿两截头的衣裤的,妇姑御袄,必系长裙,即便平 日家居,亦复旗袍长衫,起坐裕如。五十年后实难想象此种从容岁月斯文生涯。 当世人也决计料不到子孙竟有短衫绔上大学讲堂,那还了得,庸讵知不了则已, 一了就把长衫旗袍了个干干净净,这种时代的“代沟”,没有什么可以发人深省 的,所以还可以“赋”下去。 冬季,北人南下到上海,都说够呛。因为冷得阴湿,透入骨髓,而上海人棉 絮不及身,丝棉也只有垂垂老者才纡尊迁就。天寒地冻大家照样丝袜绸衬衫,确 保身材窈窕动作活络。是故室外非得有丰隆的外套不为功,西装固有大衣者,中 装也另有长可及地的兜篷、披风、一口钟,沪谚“若要俏,冻得格格叫”,从落 叶纷飞到白雪落地,男男女女咬紧牙关挺胸健步,潇洒苗条坚持不败。手背脚踵 都生了冻疮,“勿冷勿冷,我是勿怕冷格”,嘴唇明明在抖,大家不说穿大家要 漂亮。 春江水暖女先知,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 臂膊,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从“五 四”时代的翩翩倒大袖,缩小缩短,直缩到肩胛骨。夏天了,旗袍无袖可言,四 十年代初,那大袖一度翩翩归来,很快又过时哉。领子则高一年低一年,最高高 到若有人背后相呼,必得整个身体转过来,那颈项箍在领圈中,扣著三四档钮攀 里。高领力求挺括,内衬细麻再上了浆,作领自毙苦不堪言。申江妖气之为烈于 此可见一斑。 然则长衫旗袍自有其玄妙在,长衫要不宽不紧中显得大有余地。设:身高一 米八十,其衫长可一米五十许,要使这一米五十许的线条或隐或显地上下呼应摆 动,才够得上风度。不仅裁缝师傅务必高明,穿长衫的先生更得涵养有素,不温 不火,周身线条流贯宕扬,实在玉树临风,儒释道三美皆备而莫衷一是。大学生 则长衫配西裤,足登车胎底皮鞋,围巾前挂后垂,单手插入裤袋,长衫下幅就斜 成帆形,快步行走,乘风破浪,落拓豪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细考当年社会上 流行的口头禅:“一盘散沙”、“五分钟热度”、“毕业即失业”、“结婚是恋 爱的坟墓”,那就不是区区长衫所能任其咎了。 而纵横洋场已成压倒之势者是“西装”。西装店等级森严,先以区域分,再 以马路分,然后大牌名牌,声望最高的都有老主顾长户头,价钱高得你非得到他 那里去做不可,否则何以攀跻人夸示人?当年是以英国为经典,老中绅士就之; 法国式为摩登,公子哥儿趋之;意大利式为别致,玩家骑师悦之。 西装第一要讲料作,那时独尊英纺,而且必要纯羊毛,稍有混杂,身价大跌。 夏令品类派力斯、凡力丁、雪克斯丁、白哔叽等,冬令品类巧克丁、板丝呢、唐 令哥、厚花呢等,春秋品类海力斯、法兰绒、轧别丁、舍维、霍姆斯本、薄花呢 等,所谓“英国花呢”,厚薄两型纷繁得热昏。国际最新时装杂志汇集上海,中 国缝工无疑世界第一。 大牌名牌的店家陈设优雅,氛围恬静。欢迎、请坐、奉茶或咖啡,寒暄几句, 言下十分自负,“先生光临本店,想是慕名而来……”然后除了几上的一叠时装 杂志,又从内部捧出最新的样本来。这时是顾客显骨子的当口了。如果你边看边 品评,眼光凶,门槛精,店伙就起劲奉承。其中夹进微妙的辩论,最后完全听从 你的抉择,就更加满足你的自尊心。 接下来是看料作。美奂美仑,像图书馆那样庄严肃穆,凡你中意的,一匹匹 拿下来,近看,远看,披在肩上对镜看,裹在腿上假设为裤脚管看--结果决定 几套,三件头、两件头、独件上装,两粒钮、三粒钮,单排、双排,贴袋、嵌袋、 插袋。还要商量夹里,半里、全里、羽纱?至于衬垫,“放心,阿拉勿会用白麻 格,总归是黑炭,垫肩全羊毛,棉花是勿进门格”。 然后是量尺寸,手势轻快果断,颇有舞蹈性。如果你身材好,就量到那里赞 到那里,“搭侬先生做衣裳,真开心,电影明星也呒末侬介司麦脱”。尺寸单的 项目极其细致,填满了,还要想想,加附注,长期保存,作下次的参考,而且说: “假使侬在外国,要做了,请关照一声,我伲打包寄过来。” 等到试样的日期,更是双方显骨子的时候。虽是他从旁帮衬,你动作要灵敏, 程序要合拍,他手捉划粉,口噙别针,全神贯注,伶俐周到,该收处别拢,该放 处画线,随时呢喃着征询你的意见,其实他胸有成衣,毫不迟疑。而你,在三面 不同角度的大镜前,自然地转体,靠近些,又退远些,曲曲臂,挺挺胸,回复原 状,并腿如何,分腿如何,要“人”穿“衣”,不让“衣”穿“人”。这套驯衣 功夫,靠长期的玩世经验,并非玩世不恭。 上海人玩世甚恭,既要应和重视别针划粉的全套动作,又务必贯彻“唯我独 尊”的见解要求。试样的过程是一个辩论的过程,若有不恭者不知趣,冒充行家, 事态会激化到“本店牌子有关,还是另请高明吧”。真正懂得“衣经”者却娓娓 清谈,双方表示钦佩,“侬先生真讲究,讲究得真有道理”。“不然我也勿会定 规要到宝号来哉”。复试,如果你无兴去店家,他可以到府上来效劳。初试仅一 袖,这次两袖全,整套款式俱在。万一你又有新的意图,他不惜拆掉重做,是故 往往要三次五次试样,双方绝不嫌烦,直到你的满意就是他的满意,临了说“先 穿两天,假使有啥勿称心的地方,尽管请过来指教”--双方自始至终不提一个 钱字,落落大方对大方落落。 从前上海人穿着普遍高水准,其中自然就不乏大师级者。一套新装,要经 “立”、“行”、“坐”三式的校验,立着好看,走起来不好看-―勿灵。立也 好走也好,坐下来不好看--勿灵。立行坐三式俱佳,也不肯连穿两天。“衣靠 着,也靠挂”,穿而不挂,样子要废掉,挂而不穿,样子要死掉。 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家店做的。佣 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习惯性地一瞥商标牌子,凡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 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 衬衫、手帕也都特制绣名。衬衫现熨现穿,才够挺括活翻。领带卸下就用夹 板整形。衣架和鞋楦按照实况定做。穿鞋先拿鞋拔,不论长袜短袜,必以松紧带 箍好吊好,如果被看到袜皱了,“此人太没出息”。夏季穿黑皮鞋是贻笑大方的, 全是白皮鞋的市面。黄皮和合色的--春秋,黑皮与麂皮的--冬季。 上海人特别注重皮鞋,名店也以地段分档子,也都是定做的。先将尊脚作立 体几何的测量,然后特制木楦。也要试着,不满意,这一双就归店家吃进,另外 重做一双。皮张也先供挑选,式样也根据欧陆的专业范本。做工也是世界一流。 上海人把皮鞋视为圣物,也不肯连着几天,为了保持干燥和上楦定型。路边、公 共场所的角子上,到处有叫“擦皮鞋哀〔加口傍〕擦皮鞋伐〔加口傍〕”。每天 上油打光,上午下午两次也不稀奇。似乎一生事业爱情,关键在于皮鞋。上海人 的生活信条是:宁可衣裳蹩脚(差)点,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说也奇怪,一个 人,如果细软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美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衣衫普通,甚而 寒素,倒反显得练达脱略,啥也不摆勒心上的样子,上海人真会卖弄风情。当然 限于平日家居,出客则必得全副銮驾,连烟匣、打火机、票夹、雨伞,都要令人 肃然起敬,否则就遭人嗤之以鼻,就是这样势利得淋漓尽致。 因为上海人太爱出风头,西装店里的伙计,趁一套华贵的新装完工而尚未交 付的夜晚借穿了上娱乐场,顾盼自雄,以为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总优势。数日后, 那订户来找经理,要退货,原因是这套行头的“初夜权”被侵占了--上装的胸 袋里两张戏票根。 因为上海男士出门都戴帽子,巴拿马金丝草帽、兔子呢礼帽、水獭皮罗宋帽, 价值昂贵,坐黄包车三轮车及桥顶,刚开始下坡的刹那间,帽子被人摘去了。在 公共厕所登坑的当儿,也容易遭遇“落帽风”。生活中总有此种客体或主体欲罢 不能的顷刻,为歹徒所趁--干这一行的叫做“抛顶功”。 因为上海男女出门不能不穿得奢侈戴得齐整,夜间雇黄包车,几个转弯,拉 进冷僻的暗弄堂,喊也来不及了。衣帽、首饰、手表、皮鞋、金丝边眼镜、钱包 钞夹,照单全收。他拉车飞跑而去,你虽不一定赤条条,而受惊、受气、受寒, 深夜里,光穿袜子,两眼迷糊,怎生走得回来。平明,为路人所见,指指点点, “侬看,剥了猪猡哉!”--“剥猪猡”这个专门名词谅必是“剥”的一方定的, 强抢了你,还把你作猪猡观。 因为上海的赌台非常阔绰,进门入局后,名烟佳醑香茗美点,随心所欲不计 分文。并设有典当的部门,赌客光临之初,呢帽大衣洋装革履全是名牌精品,气 势果然磅礴。到后来现钞输个精打光,便典掉钻戒金表,继之大衣洋装、呢帽、 背心、领带、衬衫、皮鞋、裤带、羊毛内衣裤统统落花流水进了典当柜。外面风 雪交加,总得走呀,这时便可在后门的角落里取一片稻草席,一根稻草索,把身 子裹了,拦腰束紧,赤脚奔回家去--上海赌徒的终极时装,赌台老板的最后一 份想象力。这种“稻草茄克”,当年上海街头是经常邂逅的。当闻某公馆喜庆, 婚礼既成,送入洞房,发觉新郎不见了,各处寻遍。当丈人、丈母、亲爸、亲娘 联袂赶到赌场,蓦然回首,那女婿即儿子者,正在阑珊处用草席包装自身--他 接住递过来的开许米大衣时的反应是:快去典了,上台再决雌雄! 然则还有大家一丝不挂相聚而谈笑风生的上海人--“浑堂”,江浙两省称 澡堂为“浑堂”,倒也说明群体入浴沆瀣一气的特色。风尚大抵发源于姑苏。不 是说早在春秋战国申江就受阖闾的影响了吗,“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 便是苏州人的一日之计。聚坐在茶馆,合孵于浑堂,理想主义紧贴现实主义,中 华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厨,自然乐于群浴。 那浑堂招牌高挂,门庭若市,进门便买一根火烙印的竹筹:上中下三等。 “下等”者灯光昏暗,陈设敝旧,毛巾旧而泛黄,长条的板铺上乱躺着出浴后的 肢体,一派战时俘虏营的景象。“中等”就明亮得多,铺位上摊着蓝白阔条的浴 巾,几张小几,供茶水,侍者少而默然,但已像个“人间”。那“上等”则亮得 受宠若惊。高背躺椅弹簧软垫,厚质毛巾新雪般耀眼,茶是小壶现泡的,侍者手 脚轻快,口齿伶俐。际此,上海人的服装功能又发作了。如果周身光鲜入时,侍 者便眉动目闪礼貌有加,倘若衣履晦暗背时,侍者就眉淡眼细照常办事。那末, 衣裤总得脱下来,侍者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将衣裤叉了挂在你的位置上 方,很高,可望不可即,既对下面无影响,也免了那种非分之想,人心隔肚皮呀。 手表交给侍者,若是名牌,他就套在自己腕上,一般的就锁入小柜的抽屉里。 那些已经浴罢而摊手摊脚憩息于高背躺椅上的人,说说笑笑,闲看别人脱衣,情 况不能不分四类:外强中干,外干中强,外干中干,外强中强,其一者进来时神 气活现,愈脱愈蹩脚,内衣裤旧而且破了--空心大老倌,呒没家底格。其二者 外观平常,里厢件件蔟崭新,贴身开许米一套--哦,讲究实惠,好人家出来格。 其三者最灰溜溜,满心强恧,强作镇定,快快脱光钻进池里去。唯外强中强者气 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时装表演--存心别苗头, 倒是拿伊呒办法。 待到身外之物全部高高挂起,众生俱平等相了。干巴巴、光致致的上海人, 像缴械的败兵,狼狈窜入浴池。浴池很大,水蒸气郁勃氤氲,人都糊成灰白的影 子,个个俯仰转侧剧烈活动着,皂沫、汗秽、油污使池水混浊得发稠发臭。水里 站满了蓬头的、秃头的、癣疥的、疝气的、骨瘦如柴的、痴肥似豕的、殚垂惨白 的、多毛刺青的,塞塞足足一池子,这样的浴池上海叫“大汤”。据称大汤是经 仙人点化,不病不传染,信也罢不信也罢,鉴于池中人满为患,你得找空档快点 下海,愈犹豫人就愈多了。既已到此,你只能“入世”,不能再有“出世”之想。 要之,你毕竟不是上海人,但凡上海人从小就把浑堂当作外婆家。请看池中 物多么生动活泼,如此烫人的混水,他们毫不在乎地浸没全身。先是泡,泡够了 再擦,擦透了,以小木桶挽水自泼,然后仰卧在池沿的平面上,闭眼,似乎困着 了。四周笑的笑,唱的唱,口哨,下流话,击水作嬉,打起来了。真的打了,肉 声夹水声劈劈拍拍,浪花溅入小孩子的眼里,尖厉哭叫,男孩,女孩呢,是做爷 的带来的,不用买筹,乐得便宜。小人懂啥,勿搭界的。那为父的不顾孩子皮肤 薄嫩,抱之入水,烫得她惊呼流泪,顿时全身绯红,面孔尤其充血,好像融蜡似 的变了形。那爷嘴里不停地自问自答:“开心伐〔加口傍〕?开心伐〔加口傍〕? 邪气开心来!” 真正开心的人在另一边,那大池的尽头,盖着湿黑的木板,沸水贮存库,几 个中年老年人,船民般地蹲在木板上,将毛巾从板隙中缒下去,拎上来,就此嵌 入脚趾缝间抽动,一吊一吊,手势纯熟到了优美。两眼瞪着没有远方的远方,斜 翘嘴角,发出嗞嗞 声,一吊一吊一吊一吊……据考这是脚气病杀病之妙法,大抵 欲仙欲死云云。 助浴。北方称“搓背”,沪地叫“擦背”。你坐在池沿上,那青壮汉子左手 控制着你的身体,右手紧裹毛巾,使劲从后颈开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竟有那 么多的老垢滚滚而出。难为情?喜欢?男人真是泥做的!你仰卧,前胸、肚腹、 胯间、大腿、小胫,也是滚滚的老垢。膝盖要弯起来擦,脚背脚踵趾缝,无微不 至,这才用肥皂周身揉抹,结论性地挽起一桶热水整个浇下来--他像气功师, 像屠夫,更令人回想起古代的奴隶,满头大汗,喘着……而你,全体表层微微作 痛,脱了壳蜕了皮似的,份量减轻不少。快去莲蓬头下淋一遍,回大厅。侍者帮 你擦干身子。躺下,腰间搭上浴巾,喝茶,你也不禁闲眺了。 侍者分二代,成年的是正职,少年的是学徒,做的事一样是接筹、领位、挂 衣、送茶、递毛巾……那正职而年龄趋老的几个,可谓阅人多矣,稳重而油滑, 鉴貌辨色,洞若观火,谁有钱谁有势,他十分清楚。奉承阿谀有钱势的浴客,对 他并无实际好处,然而他要奉承、要阿谀,似乎是一种宿瘾,凑趣,帮腔,显得 绰绰有余。那个不得志,那个败落了,他也明白得很。你若与之兜搭,他的回话 和笑容寡淡如水,忽然他代你感叹“现在的世界做人难呀,呒没钞票是啥也不用 谈”。听上去是同情,正好揭了你的底牌--何苦呢。再不得志,再败落,也比 送茶水递毛巾的要强三分哪。然而他鄙视你,他用的是有钱有势的眼光看你的。 这又是一种瘾头,要在你的身上过过瘾。 他待学徒是严厉的。指派、提示,都用骂人的话来吩咐,学徒总是瘦拐拐, 钩头缩颈,稀发乱耸,得坐便坐,有靠处就靠着发呆挖鼻孔。“小赤佬拿毛巾 去!”一惊而奔,身手扭得脱了骱似的。其实,当他长大变老时也将油滑稳重到 不可捉摸。 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脚师傅。老人的趾甲大抵病变增厚,嵌进肉里去,故需 用斜口的扦脚刀,趁浴后骨质软化,细细切薄剔净。那师傅特备一盏简装手术灯, 戴起老花眼镜,一边闲谈一边操作,很像一位终生敬业的工艺美术家。 而真正神乎其技的当推敲背的那个。敲背之道应属按摩科,妙在握拳着点的 多花式,发声就匪夷所思。时而春风马蹄,时而空谷跫音,时而啾啾唧唧,时而 惊涛拍岸,轻重强弱的节奏变化,远胜于“击鼓骂曹”,但不会是浑堂中人有何 悲愤要宣泄。接受敲背的那一方,据云臻于醍醐灌顶之化境。只是天下没有不散 的筵席,夜渐深,浴客流连忘返,侍者可要等大家走光之后,冲洗整理还有好一 番忙碌。于是资深的师傅用叉衣的竹竿,权仗似的咚咚咚咚舂楼板,口中喊道: “下雨了!下雨了!” “啊?下雨了?” “就要下雨了!就要下雨了!” 纷纷起身,披衣套裤,争先下楼,夺门而出。对马路高楼黑影后面星月皎洁, 不觉暗自失笑,想想也是对的--上海话叫做“拨侬面子”(给你面子)。 面子第一要紧,上海人讲究穿着为来为去为了“面子”,因此服装的涵义或 可三而述之:一、虚荣,二、爱好,三、自尊--凡虚荣每含欺骗性,是达到目 的前的手段,故属权术的范畴。凡爱好,虽说发乎天性,而外向效应也是取悦人 引诱人,内向效应则形成优越感,自恋自宠、乐此不疲。凡自尊,为了确保身分, 成全个人的存在证觉,伦理观念流于生活细节,细节累计为大节--虚荣心态蔚 为社会风尚,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个人没法冲破,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 而爱好的心态呢,或先认衣衫后认人,或既认衣衫又认人,近乎中庸,其实模棱 两可,衣可人可,自己也只要做个“可人”。那第三类所谓伦理观念细节化的, 是精于“衣道”者,细认衣衫细认人。能从衣衫上辨别判断“人”,必要时,达 到不认衣衫只认人的明哲度--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关系推论上, 也许总不外乎这样的吧,因为后来上海人就不虚荣了,继之不爱好了,终于不自 尊了,再后来又想虚荣又想爱好又想自尊,已不知如何个虚荣爱好自尊法。所以, 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广义关系的考辨推论上,总不外乎,就是这样 的吧。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 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 种族的女人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人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 椭圆,方才与旗袍怡然相配。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 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颸相随,\r 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士林布做旗袍 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 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 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 粹华也过去了。 后记 本篇原定九章,既就六,尚欠三。此三者为“黑眚乾坤”、“全盘西化之 梦”、“论海派”--写完第六章,因故搁笔数日,就此兴意阑珊,再回头,懒 从中来,只好这样不了了之了。剩下一滩斑驳的残绪,不妨表其大概,也算是无 尾之尾。盖“黑眚乾坤”者,拟析述当年上海的黑社会的潜显架构,帮派内部运 作的诡谲剧情,素材虽非全部勘证得来,而少时听上辈人讲得真多,记忆半新, 道来或可十不离九,且半世浪迹江湖,自有高人赠我多部幽史僻典,籀读一过, 犁然心动,异哉,盗亦有道,道亦有盗,恶业与义气俱飞,游侠共流氓一色。然 而真要写,就迹近掏酱缸了,毕竟非我所愿,还是低头袖手而过吧。那“全盘西 化之梦”呢,有点像歌剧中的咏叹调,溯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之际,上海租界 及西区的高等市民,生态之欧化,确乎渐臻熟能生巧的境界,即小如饼干面包冰 淇淋,洵可谓冠绝全球。耶诞将临,家家枞树,户户彩烛,徐家汇教区号称东方 梵谛冈,主体建筑媲美巴黎圣母院。二战后巴黎也要从上海移植法国梧桐,足见 上海城市绿化的优美,但国之宿命,注定了上海无缘全盘西化,区区忝为实践 “欧倾”的过来人,也不想恋旧唱挽歌,昔日申江繁华,可不是长春藤,倒成了 竹子开花,而今而后,只有异化,全盘异化指日可待的。最后说说“论海派”, 按古赋作法,篇末应有一“乱”,总发其要旨也。昔鲁迅将“海派”和“京派” 作了对比,精当处颇多阐发,然则这样的南北之分刚柔之别,未免小看小言了海 派,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灵而人杰,后人杰而地灵,上海是暴 起的,早熟的,英气勃勃的,其俊爽豪迈可与世界各大都会格争雄长,但上海所 缺的是一无文化渊源,二无上流社会,故在诱胁之下,嗒然面颜尽失,再回头, 历史契机骎骎而过,要写海派,只能写成“上海无海派”,那末,不写也罢。呜 乎于戏,有道是凡混血儿或私生子往往特别聪明,当年的上海,亦东西方文明之 混血也,每多私生也--我对海派辄作如是观,故见其大,故见其失,故见其一 蹶不复振一去不复返。再会吧上海。 原载《上海文学》2001/7 p.50-p.55 此文的原始编辑校对不甚严,陈村斟酌文意,擅改若干文字。例如: “使劲从后劲开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一句,后一“劲”字费解,径改为 “颈”。 “说说笑笑,间看别人脱衣”,“唯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间”两句,“间”字当是 编辑错识繁体的“闲”字而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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