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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师,汉奸?郁达夫与三个女人的乱世情缘 (图)

(2007-09-17 15:11:27) 下一个



图1:1926年与郭沫若(后中)、成方吾(右)、王独清(左)等人创造社成员在广州



        图2:郁达夫与王映霞




    图3:1938年与郭沫若(中)、埃德加·斯诺合影


  1945年8月29日傍晚,郁达夫吃完晚饭,在家中与蔡清竹等三位朋友喝茶聊天,商讨结束土都朱华侨农场的事情。这时,一位印尼当地(苏门答腊巴爷公务)青年匆忙走进屋来,把郁达夫叫到门口讲了几句话。郁达夫回到客厅,即向大家告辞,说是他先出去一下,暂且失陪。他讲话的语气相当平和,神色也无异样,甚至都不曾换件衣服,当时他身穿睡袍,脚趿木屐,就这副模样离家,实在不像是外出料理要紧事。谁知郁达夫这一去便杳如黄鹤,从此消逝得无影无踪。事隔多年,才有一个令人信疑参半的说法勉强固定下来:郁达夫被骗出家门不久,日军宪兵即将他绑架杀害。郁达夫在日军宪兵队做过半年翻译,知道鬼子不少罪证,在盟军远东军事法庭即将开启之际,他非死不可。可悲的是,郁达夫牺牲在异域他邦,而且牺牲在抗战胜利之后,居然尸骸无存,究竟是葬身大海?还是埋骨荒郊?惟有天知道。

  郁达夫的死是一个谜团,他的生又何尝不是一个谜团?


  一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郁达夫:《寄映霞》

  1916年,郁达夫在日本写信给大嫂陈碧岑,谈的本是家事,结尾处他却掉转笔头,大发感叹:“弟看世界女人,都恶魔之变态,此后关于女色一途,当绝念矣。”这年,郁达夫刚满二十岁,黄口乳牙讲大话,未免言之过早。

  郁达夫的运数和劫数都始于一局恋爱一桩婚姻。这位风流才子,阅尽人间春色,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王映霞之外,那些五分钟热度的恋爱都可以忽略不计,那两桩貌合神离的婚姻也是平淡无奇。郁达夫生命中的华彩乐章奏响于1927年1月14日,一切并非偶然。

  那一天,郁达夫在上海尚贤坊孙百刚家初见王映霞,惊艳不已,他再度燃起追求“完美”的心灵之火。他对昔年留学日本时的好友孙百刚说:

  “老孙!近来我寂寞得和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样,满目荒沙,风尘蔽目,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只希望有一个奇迹来临,有一片绿洲出现。”他的运气不错,奇迹出现了,“绿洲”就在眼前,她是正值十九岁芳龄的王映霞,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杭州少女在孙百刚的《郁达夫传》中不仅外形美好,而且气质绝佳:“她的亭亭的身材,健美的体态,犀利的谈锋,对人一见就热络的面庞,见着男子也没有那一种忸怩造作之态,处处都显示出是一位聪明伶俐而有文化教养的女子。尤其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张略大而带有妩媚曲线的嘴唇,更给人以轻松愉快的印象。”郁达夫惊鸿一瞥已倾心,他意乱情迷,只要王映霞偶尔跟他谈上几句话,他全身的细胞神经就像经过熨斗烫过似地舒适服帖。尽管他明明知道中年热恋的后果常不佳妙,但还是忍不住要在日记中拿定主意:“我的心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在1927年2月17日的日记中,郁达夫表白得更为清晰:“咳嗽总是不好,痰很多,大约此生总已无壮健的希望了,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想尝一尝恋爱的滋味。”

  《堂吉诃德》中有这样一句议论:“一个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独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剑,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会烧人,也不会伤人。”那么靠近它呢?难道真会被灼伤和斫伤?天底下只有懦夫才不敢去尝试与美女亲密接触,郁达夫也许内心潜存着自卑感,然而一旦有人唤醒了他内心的那头豹子,他就绝对不是一名懦夫。

  郁达夫以往的恋人和情人大都出身于贫苦家庭,他自传中写到的十三岁时的初恋对象“赵家少女”,在日本留学期间拥之于怀的后藤隆子、田梅野、玉儿,以及回国后在安庆结欢的海棠姑娘,她们不是农家女、小家女,就是侍女、妓女,哪有一位是王映霞这样毕业于新式学堂(浙江省立女子师范)的大家闺秀?至于郁达夫的结发妻子孙荃,虽也吐属风雅,但她相貌平凡,一桩包办婚姻,质量可想而知。郁达夫初识王映霞时,就是这么个尴尬的处境,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约,但他毫无退缩之意。两人相识仅两个礼拜,郁达夫居然就交浅言深,写信去劝导王映霞:“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考虑的路。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绝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这就是郁达夫为王映霞勾画的未可乐观的婚姻(与别人结婚)前景,他劝导她摆脱一切束缚,做一位“自由的女王”,这顶冠冕肯定得由他亲自给她戴在头上。王映霞经不住郁达夫“举着火把的狂热追求”,内心很有些松动,她仰慕郁达夫的才华,同情他的身世,但又害怕充当不光彩的“第三者”,插足对方的婚姻,招致外间舆论的谴责。有一次,孙百刚劝王映霞回避郁达夫,让他及早死心,王映霞说:“倘若断然拒绝他,结果非但不能解除他的烦恼,也许会招来意外。”在她犹疑不决的那段日子,郁达夫的书信攻势极为猛烈,一会儿说自己如何如何苦闷,一会儿说自己准备到法国去了却残生,一会儿说自己真快要死了,一会儿说自己的爱朝不待夕,“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一会儿说王映霞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他甚至想出几条王映霞不爱他的理由:“第一是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当然是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总之,郁达夫把自己放到很低很低的位置,恋爱时,放低姿态确实不失为高招,容易打动对方的心。王映霞情窦初开,自然吃受不住这种“地毯似的轰炸”,尽管她偷看了郁达夫1927年2月27日的日记——“我时时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儿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泪,但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离的在追迫我”——知道郁达夫并未狠下与妻子断绝感情的决心,确实有过一时的恼怒,但经过郁达夫一番巧言解释并发下毒誓(三年内他若不与孙荃离婚,他就死给王映霞看),她终于转嗔为喜,不再顾忌举世非笑,不再固执少女的虚荣,不再计较郁达夫未经她的同意即出版《日记九种》,曝光他们的情事。

  1927年4月,郁达夫前往杭州王府拜望王映霞的祖父和母亲,他心中原本惴惴不安,惟恐遭到冷遇。始料不及的是,一切担心纯属多余,他居然受到东床娇客规格的款待,不禁喜出望外。“在祖父的宽容、妈的勉强下”,王映霞与郁达夫订立婚约。此后不久,南社诗人柳亚子赠诗给郁达夫,赞美他和王映霞是“富春江上神仙侣”,令人羡煞,令人妒煞。

  如花美眷也得食人间烟火,偏偏郁达夫囊中羞涩,手头拮据,喜兴未消,就要把《零余者》中叹穷的老调再弹一次:“袋里无钱,心头多恨。//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富裕是最上的幸运。”此调弹过之后,他早已记不起昔日情书中所写的那句话,他娶的这位王女士“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做定了“一个家庭的奴隶”,到这时她才知道他答应让她去做的“自由的女王”,原是一句梦呓般的许诺。郁达夫与王映霞结婚后,租住在上海赫德路嘉禾里1476号,家具都是从木器店里租来的。墙壁上挂一副蔡元培写的对联,用的是龚自珍的诗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十分切合郁达夫当时的处境。住所紧靠静安寺公墓。天天与墓地相邻,真够碜人的。身边有美妻相伴,郁达夫叹穷归叹穷,总还不至于寂寞无聊。他可以从饮酒、购买旧书中获得乐趣,酒喝到醉卧大雪长街,书买到堆至满坑满谷,王映霞这时还只是心疼他,并不特别怪怨他不知节制地胡乱交朋友,胡乱花钱。郁达夫的口头禅是:“我们无产者惟一可靠的财产,便是自己的身体。”于是,王映霞的兴趣集中在办好伙食上,他们不讲究穿,只讲究吃,一门心思享口福,王映霞在自传中自豪地说过这句话:“当时,……我家比鲁迅家吃得好。”

  然而羡煞神仙的好日子难以持久。郁达夫想把王映霞留在家中,供他一人欣赏一人享用,这在事实上不可能做到。

  1931年春,王映霞怀着第三个孩子郁云,已有七个月身孕,只为喝酒的事两人发生几句不愉快的争吵,郁达夫便拿走五百元存单,精神和肉体一同重返“故乡”,回富阳去跟元配夫人孙荃同居了一个星期,他与王映霞的感情因此降至冰点。事后,为了补偿妻子的精神损失,在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的督促下,律师徐式昌、北新书局经理李小峰临场作证,郁达夫签署了一式三份的“版权赠与书”,受益人是王映霞,这事才算平息下来。

  王映霞是新派女子,有很强的个性,除了亲情、爱情之外,她还渴望友情滋润心田,这要求一点也不过分。1932年,王映霞浙师的同学刘怀瑜独身一人到上海旅行,她到旅馆去探望,同窗故交久别重逢,彻夜畅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郁达夫却十分生气,为此出走半个月,还写了一篇《她是一个弱女子》,影射王映霞与刘怀瑜搞同性恋,他这一招大出王映霞意料,令她恼怒不已。好一番折腾后,王映霞在自传中写道:“我原谅他的病态,珍惜他的不健康的身体,另外,还感佩着他的才华。于是,只能言归于好。”但每一次和好背后都积累了新的隐患。

  王映霞最不满意的是郁达夫于婚后感情渐趋冷淡,家书中往往只有稿件如何处置、银钱如何分配、亲友如何交道等琐碎内容,很难再找寻到几句能令王映霞温心暖怀的话语,郁达夫早期情书中常常出现的那些鬼头鬼脑贼头贼脑的“love”、“kiss”字样更是扫地以尽,完全绝迹。1938年10月18日,她在写给郁达夫的信中抱怨道:“别人都会在文章中称赞自己的妻子、爱人,只有你,一结婚后便无声无息,就像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这个人一样。做你的妻子,倒不如做个被你朋友遗弃了的爱人来得值得,就如徐亦定一样。”郁达夫将浪漫的爱情视为阶段性产物,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王映霞当然不满足,而且心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幻灭感。

  郁达夫的好友曹聚仁颇具犀利的眼光,看到问题的实质,他在《也谈郁达夫》一文中指出:郁达夫身体一直不好,尽管激情澎湃,但玩的多半是精神体操,无法与美女打持久战。打井人胃口小,怨不得井水要四溢了。曹聚仁说的没错,王映霞虽未做成“自由的女王”,但她逐渐成长为“刚强的女士”,身体强,个性强,欲望也强,郁达夫一介书生,蒲柳弱质,只能小范围开发,要使之全面开花,则力不从心。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映霞的灵与肉从他身旁剥离开去,渐行渐远,终成路人。


  二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鲁迅:《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1930年后,郁达夫过得非常不顺,在家庭中他与王映霞口角不断,在文坛上他也被一群左派小将利用得陀螺直转,攻击得体无完肤。他在1930年5月21日《致周作人》的信中感叹道:“沪上文学家,百鬼夜行,无恶不作,弟与鲁迅,空被利用了一场,倒受了一层无形的损失。”当时有一位名叫史济行的文学青年将郁达夫的稿件偷去发表在《红杂志》、《玫瑰杂志》等下三滥的刊物上,又盗用郁达夫的名义四处借钱,弄得乌烟瘴气。有一次,美国记者史沫莱特采访郁达夫,郁达夫讲了这样一句话:“我不是一个战士,只是一个作家。”想不到,他的这句肺腑之言在当时的上海文坛引发轩然大波,惹得那些只打算努力做战士、不打算认真做作家的左氏少壮派勃然大怒,他们毫不留情,一脚将这位“反动老朽”踢出“左联”。

  1933年,郁达夫决意离开上海这片是非之地,搬到杭州居住。郁郎锐气磨灭殆尽,他开始求田问舍,搬迁书籍三万多册,打算在西湖的清风朗月下终老此身。他拿出全部积蓄,另外还从一位富阳籍丁姓女弟子处筹得一笔款项,合计一万五六千元,在杭州城东大学路场官弄购入一亩一分四厘地,建成风雨茅庐,请马君武题写匾额。然而茅庐建成之后,只见女主人的笑容若隐若现,不见男主人的身影时进时出。在四十岁前两天(1935年12月26日),郁达夫写了《和赵文龙》诗二首,第一首绝句是:“卜筑东门事偶然,种瓜敢咏应龙篇?但求饭饱牛衣暖,苟活人间再十年。”末二句可谓诗谶,郁达夫自此以往,果然只活够了十年。

  在上海时,郁达夫、王映霞交往的基本上都是文人、画家、教授和学生,他们举家迁至杭州后,则与杭州市长周象贤等官场人物交往甚密,郁达夫来钱更容易了,名士派头也更足了,牢骚大减,怨言大减,文气也大减;王映霞则结交了一些官太太,受到她们的影响,开始看重物质享受,她认识许绍棣,接受其殷勤,更是埋下破家的伏笔。

  1936年2月上旬,元宵节前三天,郁达夫离开杭州,前往福州,意在“游五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还抱着热切参政的念头。郁达夫早年考外交官被黜,一直耿耿于怀,走仕途乃是他的一个未了心愿。经葛敬恩介绍,郁达夫结识了福建省主席陈仪。陈仪急于找到一位特殊人才:他必须精通日语,有声望有地位,足以应付蜂涌而至的日本政客、军人、特务、浪人。郁达夫再合适不过。郁达夫名士习气重,疏狂任性,不胜公务之烦,都没关系,他的实职是公报室主任,月薪二百元,对外则宣称是省参议,月薪三百元。王映霞一度想去福建陪伴郁达夫,他生怕自己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的“单身汉”的自由生活遭到干涉,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一再阻止王映霞成行,弄得她起了疑心。1936年3月7日,郁达夫在日记中没头没脑没肝没肺地写下这样一段话:“自前天到今天,为霞即欲来闽一信,平空损失五十多元。女子太能干,有时也会成祸水。” 1937年春,王映霞还是去了福州,夫妻感情稍有修复,就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芦沟桥事变”,国难当头,无数家庭随之破碎,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婚姻也未能幸免于难。

  为逃避战火,王映霞偕同老母亲和三个儿子辗转于富阳和丽水两地,当时浙江省政府的民、财、建、教四厅都已搬到丽水县城,条件比富阳要好许多,王映霞得财政厅长程远帆的援助,住进省政府临时宿舍。这样一来,她自然就与住在楼上的教育厅长许绍棣朝夕相见。许有三个女儿,王有三个儿子,年龄相当,常常玩在一起。许绍棣年轻时留学日本,与郁达夫既有乡谊,也有交情,他为人风趣,生性温和,颇能识情揣意,王映霞尝够了郁达夫疏狂任性的苦滋味,更觉许绍棣是做夫君的上等材料。小孩玩成一堆,大人也粘在一处,一个是鳏夫,一个是怨妇,一个是官场干员,一个是名士美眷,流言立刻插上翅膀,四处嗡鸣。

  当初,鲁迅并不赞成郁达夫移家杭州,所以写了上面那首诗送给王映霞。郁达夫后来在《忆鲁迅》一文中写道:“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了,结果竟是不出他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与其说鲁迅有先见之明,还不如说郁达夫在感情方面逆水行舟,却不思进取,迟早会要出事,无论他移家杭州,还是移家别处,结果都一样。


  三

  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

  ——福州天王庙中的签诗

  1937年底,战祸孔亟,生命惟危,许多人愈加迷信神佛的开示,郁达夫在福州天王庙抽得这样一支下下签(签诗应该是经过了郁达夫的润色,或是再创作,否则不可能用典如此贴切,也不可能被郁达夫收入《毁家诗纪》),他该是何等感慨而又感愤!他本就是自卑的,不放心王映霞与外界多接触,害怕她接触之后,就会看轻他头上仅有的那两道“才子”、“文学家”的光环,而她的势利眼和虚荣心将全面占据上风。然而,在战争年代,流离颠沛无可避免,在杭州虽有风雨茅庐,王映霞却无法安身,她被迫单独接触社会,接触许绍棣,她此时此际的心思已然不是郁达夫的双手可以遮捂得了。郁达夫读完签诗,那句“鸣鸠已占凤凰巢”太刺眼了,不由得心烦意乱。他风闻一些流言,说是许绍棣“新借得一位漂亮夫人”,女方会是谁呢?会不会是王映霞?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事情很快就穿了帮,郁达夫回到丽水,在家中发现许绍棣的信件,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他的精神受到强刺激,已无理性可言,王映霞既然红杏出墙,该吵架就吵架,该离婚就离婚,又何必将家丑暴露无遗?“纵齐倾钱塘湖水,奇羞难洗”,太夸张了。当年他追求王映霞时,妻子孙荃正呻吟于产褥之上,他又何尝设想过孙荃的精神苦况?这就是他自私的地方,不公平的地方,只准许自己自由寻找爱情,不准许王映霞也去自由寻找爱情,只许自己动别人的奶酪,不许别人碰自己的奶酪,在郁达夫则是浪漫,在王映霞则是浪荡,完全是双重标准,双重评价。他在《贺新郎》一词的注释中说:“许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为我们的民族复仇!”这简直就是荒腔野板的胡诌,且不说许绍棣对王映霞并非“奸淫”,家丑与国仇也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女人红杏出墙的事何日无之,何年无之?并非只有抗战时期才有这种“丑闻”发生,将二者强相牵扯实为荒谬。此外,他还将王映霞委身许绍棣归咎于她贪慕富贵,更失公允。他说:“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他的倾倒于许君,也因为他是现任浙江教育最高行政长官之故。”这一推论未免失之简单,王映霞真要是贪慕富贵,当初她怎么可能看中郁达夫这样病病歪歪的文人?她资本最雄厚的时候尚且不贪慕富贵,岂有资本消蚀将空时再去贪慕富贵的道理?何况郁达夫此时也在官场打拚,也有个省参政的荣衔,已不是纯粹的文人。他还说:“姬企慕官职,以厅长为最大荣名,对人自称为厅长夫人,予以取乐。”这就是把玩笑当真,既缺乏幽默感,又显得鸡肠鸭肚。王映霞曾在1938年10月18日致郁达夫的书信中表明她的愿望——“作一个很贤惠、很能干的大家庭中的媳妇,让翁姑喜欢,(在)丈夫宠爱的和平空气中以终其身”,你可以讥笑她胸无大志,但你绝对不能唾骂她俗不可耐。郁达夫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昔年赞之为天仙,今朝贬之为俗妇,处处走极端,我们该相信他哪一句?

  1938年,郁达夫自暴家丑,许绍棣深知人言可畏,还哪敢顶风作案,谋娶王映霞为妻?他终究还是有些本事的,并非完全为了遮人耳目,他娶了徐悲鸿的情人孙多慈为妻,彻底从这桩丑闻中拔身而出,洗刷得一干二净。他只是玩一回心跳,枕边的誓言到底靠不住,苦了的只有王映霞,他与许绍棣挥泪而别,还得跟着郁达夫踏上颠沛之途,前往武汉。郁达夫感到极为耻辱,心气总不能平,就这样,他与王映霞的争吵再次升级,王映霞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住到朋友曹律师夫妇家。郁达夫慌了神,以往都是他玩出走游戏,这回却更换了主角,他又气又恼,丧失了残余的那点理智,竟然老虎吃砒霜,自己害自己,去《大公报》上刊登侮辱性质的《启事》,向外界暴露家庭生活的负面:

  王映霞女士鉴:

  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搬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惟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郁达夫启

  郁达夫精神狂躁,他一不做,二不休,又影印了许绍棣的三封“情书”,声称这是“打官司的凭证”,还请郭沫若等人前来勘察“现场”,要他们看一看王映霞“卷逃”后的痕迹,甚至致电浙江军政府,吁请查找王映霞的下落。一时间,舆论哗然,流言四起。郁达夫从曹律师那儿得知王映霞的行止后,又急不可待地接她回家,王映霞自然不依。结果是,郁达夫乖乖认错,同意在《大公报》上再登一则《道歉启事》,稿子是王映霞起草的:

  达夫前以精神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映霞女士,并登报招寻。启事中曾误指女士与某君的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致歉意。

  此致

  映霞女士

  郁达夫启

  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郁达夫弄得王映霞十分难堪,自己也没讨到一个好,最终两败俱伤。事后,他们又重新订下了“让过去埋入坟墓,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更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的誓约。郭沫若居中调解,亦认定错在郁达夫,这场风波纯粹是他的自卑心理暗中作祟所致。

  1938年深秋,武汉岌岌可危,郁达夫听从易顺鼎之子易君左的建议,举家迁至湖南汉寿。在汉寿安家后不久,正徘徊歧路的郁达夫接到陈仪之邀,再次赴闽,决心为国牺牲一切。王映霞与老母幼子则暂时滞留在汉寿。

  郁达夫千不该万不该在王映霞怨怒未消之际,又误信流言,说是许绍棣当初送给王映霞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王映霞怄得手足冰凉,她在回信中写道:“这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的存折,于我们死后,都留在这里转赠你,让你再去买一个有这样身价的女子,因为你是喜欢有价钱的女人的。我始终未要你一个钱,这似乎亦是你怕我会收别人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的原因。”郁达夫在战乱时期采取撒手主义,任由妻儿处在缺钱缺粮缺安全感的苦况中,却还要纠缠“第三者”旧事,往妻子的伤口抹盐,这种做法,不仅不智,而且不仁。王映霞忍受着锥心之痛,终于写下悲愤的感慨:“假如我有女儿,则一定三世都不给她与不治生产的文人结婚!自己是一切都完了,壮志雄心尽付东流江水,我对你的希望与苦心,只有天晓得!”她原本也主张,在婚姻触礁时,“大家把一切的气愤全都丢弃了,来计划计划以后的家计”,但郁达夫心不在焉。

  纯性情的浪漫文人精神上极容易陷入感伤境地,变得神经质,极端者还会具有歇斯底里的倾向,他们并不适应家庭生活,郁达夫将夫妻感情弄得一团糟,势必如此。所幸他不曾像卢梭那样弃子,也不曾像徐渭那样杀妻,总而言之还算是中庸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是郁达夫的名句,然而他只能做到醉酒使气,却做不到怜香惜玉。


  四

  急管繁弦唱渭城,愁如大海酒边生。

  歌翻桃叶临官渡,曲比红儿忆小名。

  君去我来他日讼,天荒地老此时情。

  禅心已似冬枯木,忍再拖泥带水行!

  ——《毁家诗纪·十五》

  1938年冬,郁达夫受《星洲日报》聘请,离开福州,投荒南下,前往新加坡。此前,王映霞前来与他会合,途经长沙时,正巧赶上“文夕大火”,行李、照片、书信和《版权赠与书》都付之一炬。换一个相对安全相对陌生的环境,本来对他们修复感情不无好处,可是郁达夫却在这节骨眼上再次犯晕。当时,香港《大风旬刊》主编陆丹林向郁达夫约稿,他很快就收到了郁达夫寄来的二十首加添注释的旧体诗词,总题为《毁家诗纪》。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名人丑闻,而且是一堆令人难以启齿的“珍闻”,最能满足“扒粪族”的特殊爱好,其中一条尤为刺眼:郁达夫、王映霞二人在金华重逢时,王映霞以刚来月假为由拒绝与郁达夫行房,两天后却与许绍棣驰车夜奔碧湖。陆丹林如获至宝。他本可弭患于无形,婉言规劝郁达夫慎重此事,但他把朋友之间的道义撇在一旁,全然不顾忌这组诗词一旦发出有可能使郁达夫妻离子散的可怕后果。1939年3月5日,第三十期《大风旬刊》出刊,果然洛阳纸贵,万人争诵,连印四版,轰动海内外。王映霞在新加坡读到这二十首“家丑”全纪录的诗词,真是如雷轰顶,怒不可遏,两人早就讲好了不再互揭伤痂,郁达夫背地里却又弄出这些诗词,弄出也罢,他还要拿去刊物上发表,将家丑大白于天下,将谴责公告于世人!王映霞认为,郁达夫出此昏招,与当初在《大公报》上登载启事性质已经不同,那一回他可能是一时冲动,这一次则显然早有预谋。王映霞彻底寒心,作为应对,她写了《一封长信的开始》和《请看事实》两文,想要漂白真相,可是收效甚微。在《一封长信的开始》中,王映霞甚至发誓离婚之后不再嫁人:“实在说,又有谁逃出了棺材,而再爬进另一口棺材里去的?对于婚姻,对于女子的嫁人,那中间辛酸的滋味,我尝够了,我看得比大炮炸弹还来得害怕。我可以用全生命全人格来担保:我的一生,是决不致再发生那第二次的痛苦的了。”经此变故,覆水难收,他们终于以“协议离婚”的方式分道扬镳,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至此凄然收场。

  郁达夫与郭沫若交情至深,可谓患难兄弟,他们曾自称为“孤竹君之二子”。郭沫若肯定不会厚诬自己的铁哥们,他在《论郁达夫》一文中曾谈及《毁家诗纪》这一组诗词,他的看法并不离谱:“那一些诗词有好些可以称为绝唱,但我们设身处地替王映霞作想,那实在是令人难堪的事。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是成了一种病态了……说不定还要发挥他的文学想象力,构造出一些莫须有的家丑。公平的说,他实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为什么还要暴露自己的爱人?而这爱人假使是旧式的无知的女性,或许可无问题,然而不是,故所以他的问题就弄得不可收拾了。”莫非暴露得越彻底,就越能解气消愁泄恨,摆脱心中的烦苦?浪漫文人都向卢梭看齐,那一部《忏悔录》已成为他们的《圣经》。可是自暴隐私还得视国情差异而有所不同,各民族的道德承载力有大有小,评判眼光有高有低,在法国,大文人怎样暴露都会招来喝彩声,在中国,这把双刃剑还是束之高阁为妙。

  郭沫若在《郁达夫论》中还写道:“(达夫)爱喝酒,爱吸香烟,生活没有秩序,愈不得志,愈想伪装颓唐,到后来志气也就日见消磨,遇着什么棘手的事情,便萌退志。”惟有这一回,郁达夫很快就收起了颓废的外套,毕竟国难的阴影比家祸的阴影更为沉重。郁达夫强撑精神,主编《星洲日报》和《华侨周报》的副刊,写下近四百篇政论文章,宣传抗日,在东南亚读者中产生很大的反响。他的感情空白也很快得到填补,才貌双全的女播音员李筱瑛走进了他的生活。李筱瑛是福建福州人,在上海长大,毕业于暨南大学,中英文俱佳。她年轻浪漫,十分崇拜郁达夫的文学天才,乐意以身相许。两人相爱一段时间后,李筱瑛即以郁达夫“契女”的名义搬至坐落在中鲁忠坡路的郁家居住,协助郁达夫翻译《瞬息京华》。巴人(王任叔)在《记郁达夫》一文中写到郁达夫与李筱瑛的恋情:“达夫对于这位同住的女人,十分关心留意她的謦欬、笑貌和烦躁,忠顺与卑屈,已到奴隶的程度。而那女人呢,大有法国贵妇人气质,自恃青春,傲慢而骄横,在不可一世的气概之下,包着一颗实利主义的灵魂。尽可把一个男子作为工具而使用,但必须和她站在平肩的时候,既须有名士的才气,又须有达官的权势与巨贾的富有。”郁达夫去旧迎新,这件事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他的儿子郁飞。尽管李筱瑛待郁飞不薄,给他买玩具,买食品,多方争取,郁飞还是坚决反对父亲跟李筱瑛同居。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李筱瑛随英军撤退到爪哇岛,郁达夫逃亡到苏门答腊,彼此消息隔绝,这段恋爱即宣告无疾而终。

  当时,国内一批流亡南洋的文化人在苏门答腊的巴爷公务开办了一家“赵豫记”酒厂,郁达夫为了躲避日本人迫害,掩藏真实身份,化名赵廉,出面当老板,张楚琨任经理,胡愈之任会计。郁达夫让人用汽油桶装酒,卖给日本兵,他开玩笑说:“我虽无力杀死日本人,我要用含酒精度的烈酒醉死日本人!”由于他暴露出日语专长,被迫做了日本宪兵队的翻译,为期半年多,他利用这一敏感职位保护了陈嘉庚等一大批进步侨领和中共、印共地下党员。出于安全考虑,郁达夫娶原籍广东、年仅二十岁的华侨女子何丽有为妻。她相貌平平,文化不高,连中国话也似懂非懂,郁达夫用马来语称之为“婆陀”(傻瓜)。直到郁达夫遇难后,何丽有才知道郁达夫是中国文坛鼎鼎有名的人物,她如同潘兰珍认不出丈夫“李老头”竟是天字第一号钦犯陈独秀一样,心头不知是悲是幸。

  郁达夫万里投荒,横死绝域,对于他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赞的人称之为天才,为大师,为烈士,为现代诗坛执牛耳的龙头大哥,贬的人则骂他为花痴,为,为病态狂,为颓废文人和堕落文人。香港学者梁锡华甚至批评郁达夫“忠奸飘忽”,因为郁达夫得到过日军大将松井石根的礼让,而且在印尼当过日本宪兵队的翻译,所以梁锡华指证他身上有洗刷不净的嫌疑。古语云,“知子莫若父”,实则知父也莫若子。在郁达夫的众多子女中,郁飞与父亲相处最久,相知最深。1992年,六十四岁的郁飞曾对新加坡记者说:“我的父亲是一位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至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刻意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郁飞这话不仅说得诚恳,而且说得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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