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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异其一 (豫章篇之二)

(2010-01-30 05:40:27) 下一个

一.青枫歌

古诗云:“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我总是用它来安慰我这颗可怜的孤心。

二零零五年的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在出门之前,我和丈夫终于把离婚协议签了。说起来似乎简单,它带来的丝丝缕缕的余痛,却使我经常午夜梦回,无法入眠。我有时在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了:父母虽亲,朋友虽好,却都不是我,也许只有故乡的湿润,故乡的炎热,故乡的水域,甚至故乡傍晚时分传出的烧饭的香气,故乡那些被汽车扬起的灰尘,才能抚慰我之疲惫。故乡具有慈母般的力量,你却不用担心当你将自己和盘托出的时候,会伤害她的柔心。因此这次回乡,除了去民政局把绿本本领回来以外,我还打算在整个故乡作一次漫游。我最好的朋友招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只好拉着我的手说:“海莲,我去搞辆车,陪你一起转转,怎么样?”我当然觉得好。于是在一个夏天明朗的清晨,我们便从豫章城出发,由浔阳,经鄱阳湖口,到了浮梁镇。

浮梁是一座秀丽的城市,与城市的清俊不同的是,市面上充斥着大量丑陋的瓷碗瓷勺瓷杯瓷壶瓷瓶瓷盆。不过,倘若你耐心挑挑,倒也能挑出一两件好东西。我和招娣都爱收集瓷器,招娣找到了一套百子迎福的薄胎茶具,净瓷上烧着各样嬉戏的童子,色彩憨美;我找到了一套雪溪图,却是白雪中掩映的村落。我们一边逛街一边聊天,眼看着日上中天,招娣满头的长发都被汗濡湿了,相信我也好不了多少。我停下脚步擦了擦汗,却见不远处一对情侣正把自己手里的雪糕塞进对方嘴里。我望着他们,想着十五年前的丈夫与我。岁月真是一样可怕的东西,它把所有的美好,都蒙上了一层不堪的灰尘。

招娣拉了拉我:“想什么呢?我饿了,我们吃饭去吧!嗯……鄱阳湖的银鱼炒韭菜,好吧?” 

我们踱进一家小饭馆。老板是一个殷勤的挺着雪花肚皮的胖子,他打着赤膊,一手拿一把大蒲扇,另一手操着个鱼捞子,里面一条鲫鱼泼次次地挣扎着,笑着对招娣说:“小姐,这条鱼怎么样?”我看见他的汗从下垂的乳房里滚下来,留下一道汗迹,最后滚进了肚脐眼。这让我忽然觉得烦躁不已,连头也开始痛了起来,耳边招娣还在聒噪:“你别把鱼给我换了,我认得清的哦!”

这热死人的瘟老天!

等那条鱼端上来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很心不甘情不愿地死了,凸着那双白眼,像八大的画一样,冷冷瞠视着它的坟墓。招娣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鱼眼摘了下来,一个放我碗里,一个放她碗里,然后对我说:“来,你一只,我一只,吃完鱼眼更聪明,再也不上那帮臭男人的当了!”

我“啪”的一声把筷子一摔:“我不吃鱼眼你不知道么!”

招娣瞪了我一眼,将鱼眼一口一个放进嘴巴里:“那我吃两只,今后我比你聪明,你可别嫉妒。”

饶是我一肚子无名火,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又忽然想哭,所以到后来,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吃完饭以后,我们又在饭馆里吹了好久的空调,才懒洋洋地蹭出了门。那些樟树撒下的广阔的浓荫,与夏蝉催命般的嘶鸣,领着我们穿街过巷,白花花的太阳烤着远处的荷塘,蒸发出一阵一阵的浮萍气。“这么腥,该往里面放点老酒了,”我昏昏沉沉地边走边想,正在此时,招娣拉了拉我,指着路右的橱窗说:“海莲,你看那个壶子,可爱不可爱?”还没等我定睛看个清楚,便将我拉进了商店。

这铺子小而整洁,一进门,便见一室白净孤腻的瓷器,满眼浓艳淡雅的青花,却是一家专卖青花瓷的小店。店四周皆为博古架,正中单摆着一个粉彩莲花大瓷缸,内养一金一乌两条尺余长的鲤鱼。我走近架子,拿起一具扁壶细看,那釉色细润晶莹,上面单烧着一株碧枫,下余四只小杯,绘着几笔远山,甚是崇邃,落款却是没头没脑的“柱上鬼”三字。我心中一动,抬起头,却瞥见店北墙上悬着一面漆背银镂小镜,镜中正巧映出了门口的雕花门扇,其上刻着的图案倒有点不寻常,乃是一只夔龙与一只丹凤。夔龙只得一足,看起来甚是古拙,却活灵活现,仿佛随时要挣脱门扇的束缚,飞回天上去似的。正呆呆傻看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便听有人笑吟道:“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风几回落。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着……小姐,我看你的样子,可是喜欢这碧枫壶?”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壶好险没栽在地上。回过头去,却发现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拐着一只脚,曳杖而行,着白衣,穿黑鞋,容貌清癯,举止俊逸,使人见而忘俗。我正想着该如何回答,却见身畔的招娣站了出来。她将我手中的壶放回博古架,朗声说道:“老先生,您这店可真有趣,青花锦鲤,古镜游龙,再加上您如此风采,所有的青年才俊与您一比,那都是庸脂俗粉,都得靠边站。”她不动声色地先拍了一通马屁,为待会杀价做准备,我忍不住在肚中暗笑起来。

“哦?”老者一听果然脸色一亮,正待谦虚几句,我就慢悠悠地截过了话头:“只是……只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几多识货之人,且就算识货,又有几个愿意将您这些宝贝请回去,那还是个未知数哩。”说着将头一摇,显出甚是惋惜的样子。我和招娣是前门大栅栏西单劝业场一起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怎么配合她?

“喔?”老者一听,却不上当,只将手往店里一指,嘿嘿笑道:“小姑娘莫使激将法。我辛道远做生意的规矩,全浮梁谁不知道?不对我脾胃的人来买我这些宝贝,给一千万我也不动心,若是投了我的缘,就倒送我也情愿。我看你们两一个口吻甜似蜜,一个口气大过天,倒像有点门道的,来来来,你们且说个子丑寅卯出来我听听。”

我见那老者明白若此,便也不好再嬉笑下去,只缓步踱到墙西的一溜博古架旁仔细看了起来。那墙上挂着 “瓷辞”二字,每件瓷品上都烧着极细的落款,有“雨霖铃”者,有“踏谣娘”者,有“箜篌引”者,有“蒿里”者,皆是褚遂良笔法,甚是腴润丰丽。每件瓷品都釉着不同画面,有峻岭里的孤驿,有且歌且哭的美女,有欲赴河自沉的老丈,有正提剑自刎的将军。我便指着那只“箜篌引”酒壶,笑道:“老先生的心血自然与市面上的俗品不同,我说无人愿买,只是觉得它们有些不祥而已。您烧的是各种词牌,曲子虽已无迹可寻,老先生却想以辞入瓷,确实有一番玲珑心思。只是这几件瓶钵壶盅,绘的不是失志,便是死亡,不是悲怨,便是讽谏,且人物看来皆有冷峻之气,非人间气象,就算釉色再甜,画工再美,又有几个人肯买了回去,徒增晦气?——不过老先生刚才也说了,不靠这个养家糊口,纯粹以瓷会友而已,只是老先生的待客之道却叫我们寒心——您那面镜子正对着门扇,可是将我们都当作妖怪鼠狗之流,要照出原形么?”

老先生先还怔怔地听着,待我说到那照妖镜,眼中精轮一闪,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你可别多心,那镜子是用来给你们这些小姑娘用的,却不为照妖——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果然有点意思!”

老者的手极重,我被他拍得忍不住往后一退,便苦着脸小声说道:“老先生,我叫应海莲,你也可以叫我甄英莲,因为我最近很是倒霉,急需各种安慰。”

老者一愣,便听他自语道:“海上哪有莲花?真是胡闹!”说完一个转身,却将刚才被我细看的那青枫壶连同四只茶杯取了下来,又从柜台后面掏出一只细瓷茶荷,对我们说道:“我轻易不饮这青枫茶,今天遇到二位,心里高兴,来来来,你们都来尝尝,看我这茶味道怎样,可合不合青枫杯?”

招娣大眼珠子一转,我知道她想到了加拿大那种酸溜溜的枫树茶,便踢了她一脚,警告她不许乱说话。正拳打脚踢之际,却听老先生说:“你们怎么不过来啊?快来品品!”招娣连忙收了伸到我胸前乱摸的手,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边走边说:“老先生,我看我喝的不止是青枫茶,还有吓煞人香,嗯,好香啊……”

老者将泡好的茶倒入杯中,奇的是那茶却是冷茶,茶叶棱棱支在汤上,在嘴里一转,但觉冷冽清寒,如一块冻石一般,待那极峻涩的感觉一过,却有一股幽绝的芳香胶住口舌唇喉,使人欲罢不能。我还未觉怎样,便听招娣大声赞道:“哎呀,老先生,您这茶简直绝了!依我看茶还是其次,您哪儿搞来的这好水?告诉我,我也去弄点来?”

老者得意地笑道:“哈哈,叫你笑话了,我这店后院有一口井,这水便是从井里打上来的,虽算不得绝佳,泡茶倒也够了。”

我因不懂品茶,便不觉得那茶水有多么奇绝,只把茶在嘴里涮着(罪过,罪过!),一边听招娣一句一句马屁递过去,一边在店中随意踱着,不经意却走到了那粉彩瓷盆旁,那两条鲤鱼见有人来,便有些人来疯的样子,游得越发欢快了,两条长须左右摇摆,倒没有寻常宠物鱼痴肥的样子。我看他们游得有趣,便忍不住打断招娣说:“辛先生,您这两条鱼倒养得好。”

老者便道:“吓,两只不中用的东西,只配在盆里当当宠物罢了。”

“您这养鱼的水,可也是井水?”

“没错,”老者说:“虽然有自来水,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喝不惯,平常洗衣做饭,浇花养鱼,都是用的井水。”

招娣一听,便过来凑趣道:“那鱼倒是比我们逍遥许多,它们一天到晚能喝这么好喝的水,真是有福之鱼。老先生,您说这鱼吃起来,会不会格外的鲜美……”

老者哈哈一笑,道:“鱼喝水?哈哈哈!小姑娘,这你可就不懂了,这水对它们来说和我们的空气一样,你只好说它们住的地方空气格外清新罢了。至于吃鱼,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看来两个丫头对我这水感兴趣得很。怎么样,我带你们过去看看?给你们装一瓶带走?”说着便推开北墙上的一道门,那门一开,便见里面框着好豁朗一个院子,院中种着玉兰、栀子、美人蕉、牵牛、金桂、葡萄、枇杷等各色植物,一片花团锦簇,院子正中散放着瓷墩瓷桌,旁边一口古井,还没走到那井边,就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我背后是炎阳,前胸是寒水,再加上肚内的鱼片肉片与冷茶,内外交加,便觉不好受起来,耳边只听招娣一声欢叫:“哇!海莲,这井水真清澈,你快过来,咱们洗把脸吧,我都要热死了!”

我忍着不适,勉强走到井水前,探头一看,却见那井水极是平静,如一面铜镜一般,反照出天上白花花的日光与我的脸。那井水将日光一吸,倒好像越发的冷了,井中的那个我,却又不太像我,少了眉宇间的暮气,多了许多跋扈的神采,让人十分向往。我探头想将那个年轻时代的我看个清楚,却猛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忽的背后有人轻轻一推,便直挺挺地栽入了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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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wushu的评论:
恩,刚从故纸堆里钻出来,研究了一通严武和杜甫,大八卦,原来严武10岁左右就把老爹的妾的头给用锤子砸烂了。

这篇准备慢慢写,写前都写好提纲,争取最后不大动,省得像上篇一样,改到我吐血。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沈漓的评论:
我自己觉得是有点太咬文嚼字,有点太矫情,虽然其实已经比一稿好了很多了。

也许到第二章以后会中和一起。
wushu 回复 悄悄话 酒儿耐下性子来写了,会是个好作品。
沈漓 回复 悄悄话 这小说写得挺鬼的,耐看。
就是稍嫌华丽了一点,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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