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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夫人

(2009-06-11 13:30:40) 下一个
戚夫人爱吃鱼。

家里的人都说,戚夫人是猫变的——或者,她的前世就是一只猫。你看她慵懒的姿态,杏核仁一般的眼睛,傲慢的脸庞,都和猫一色一样。

支持戚夫人前世是一只猫的最有利的证据,来自于戚夫人自己:她依然保留了一点点前生的记忆。她说三十年前豫章有一位姜才子,生平最喜欢吃猫,而戚夫人——不,戚猫的灵牌——就供在这位姜才子的五脏庙里。姜才子是闽南人,猫的吃法和做法,都和我们楚地大有不同。他一般将猫活活扔在石灰里,等皮毛和内脏都烧净了,再捞出来,清洗下锅。这样的猫肉莹白如玉,滑嫩如拌好了蛋清的里脊。姜才子吃猫吃上了瘾,闲着没事就叫上一两个知青,带着网子小鱼捉猫去。附近的野猫家猫,见了他没有不两股战战,屁滚尿流的。姜才子杀业太重,人太过凶狠阴鸩,结局自然很惨:他死在他们家炕上,据说死的时候,皮像鳞一样一片片脱落下来,撒了一床,整个人也被咬得体无完肉了。老人们都说,这是造孽造的,活该!又有人说,在姜才子上地狱那块儿报到的晚上,有个黑影持矛戈,骑着一头黑猫,跟姜才子他们家串门去了。这个故事长久的在我们阳明巷里流传,以致到了晚上六点半,我们都不敢看黑猫警长——以为他是来捉我们的哪!

只有戚夫人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她说,黑影是猫的冤灵合伙请来的巫师,他叫夜星子,夜星子把姜才子捉了去,带到了地狱,他被罚一千世做鱼——诸公,鱼的生命是短暂的,一千世,也就是我们人类的七世而已。

戚夫人是我的姐姐,我叫戚淑人。看了我们的名字你就会知道,我们的父母多么希望我们姐妹能成为一品二品夫人——这可能是小巷女孩最好的出路了。我姐姐长得美,眉目细细的,皮肤黄而光滑,这是被我们豫章的雨浇的,瞳仁像一块墙角终日不见阳光的青石板,短而密的睫毛正如长在石板上的毛茸茸的苔藓,有种小家碧玉的琐碎和机灵。她漂亮,就衬出我不行了,我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一直吃药打针,这些东西把我整个人吹成了一个萎靡不振的胖子。

我们阳明巷在豫章郊区,背后就是岳阳楼。每到夜晚,阁被夕阳映成了巨大的紫色影子,像一头匍匐在地上的巨兽的影子,每日我们都用厨房里散发出的辣椒炒油渣的香火供奉它。一群乌鸦栖息在岳阳楼顶的兽头上,偷窥着我们,像老虎养的伥,或者狼养的狈,充当巨兽暗探的角色,每每看到这幅景色,我都觉得奇怪,因为影子是立体的,存在于四维空间中的,而巨兽的身子反而是平面的。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

每到傍晚,戚夫人总要慢慢踱出房门,站在巷子里,看看火红的晚霞和岳阳楼的黑影,等到这头巨兽的影子吞噬掉我们巷子以后,她就唤我:“淑人,去江边给我买条鱼去!”

我正用毛笔在玻璃板上写大字,很不想去。因为去了,大字就写不完,写不完,我那怀才不遇的爹就要痛扁我一顿。可是夫人是我姐姐,她能打我耳光,我也很怕她。于是只好嘟嘟囔囔的出了门。

走不远就是江边。现在,唐朝的芦苇已经没有了,宋朝的大雁已经没有了,元朝的千里旌旗也已经没有了。江边只剩下几条水泥船,正是枯水季节,江中的沙汀栖着白鸥,渔夫收着网,篓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扑次次的响动着。

“买捏哟!”我说着,就蹲在了鱼篓边。

买回了鱼,戚夫人是要亲自杀鱼的。她意态娴雅的将鱼一下一下的摔在青石板上,鱼就渐渐被摔晕了过去,几片鱼鳞像四散的水花一样溅了起来。等戚夫人的脸上出现了满足的神色以后,她就拍拍手,掠掠自己的头发,好像刚作完一首诗一样肌肤生凉,对我说:“淑人,把鱼给收拾了。”

我就把鱼鳞刮下来,把肥肥的鱼肚子剪开,鱼鳔因为扑画片输了,只好给了对门的阿七。很快的,鱼就分成了三个部分:一堆透明的鱼鳞,一堆血红的内脏,和一块银白色的鱼身。鱼身子被妈妈要了去,和豆腐炖成了一锅香喷喷的鱼汤,内脏给了阿七的肥猫姜丝宝,至于鱼鳞……嘘,别出声,这是我的秘密,我的收藏癖好,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我收集鱼鳞。

从什么时候开始收集鱼鳞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我第一次为戚夫人杀鱼的时候吧!为什么要收集鱼鳞,道理很简单,因为鱼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鱼鳞晶莹,鱼鳞剔透,透过鱼鳞看太阳,鱼鳞上会映出一层虹彩。收拾好一头鱼,将鱼鳞洗干净了,从小到大排列好,他们就散发出迷人的珠光。鱼鳞身上的那股腥味闻起来也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收集了很多很多的鱼鳞,把它们放在一个抽盖板的小匣子里。晃动一下,鱼鳞就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像许多许多细碎的小骨头,也很像好多好多美人被拔下的指甲盖儿,抓挠着收殓它们的棺。


我七岁那年,有一天晚上,戚夫人照例唤着我:“淑人,买鱼去!”

我就去了江边,蹲在鱼篓边翻检着。

这次我想买一条大乌鱼。两年前我吃过一次乌鱼,我病得快要死的时候,我娘问我还有什么遗愿。我说:“娘,我要吃乌鱼片。”我娘正哭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她去给我千辛万苦弄了条乌鱼,做了乌鱼片,我吃完了,就缓过来了。

“鱼鳞呢?”我问我娘。
“乌鱼是没有鳞的啊!”我娘说。
原来没有鳞的鱼这么的好吃啊!我从此记住了乌鱼的味道。

这一次,在江边,我用圆圆的眼睛瞄着圆圆的鱼篓口,正看到了一只乌鱼用一张翕合的嘴瞪着我。我笑开了:“就要这条!”我说。

渔民老伯就把鱼从篓子里捞了出来。这可是条乌黑而修长的乌鱼,它猛烈的在老伯的手里挣扎着,摇头摆尾,一张嘴对着我,愤怒的呵出自己的怒火。这条鱼的愤怒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渔民老伯就用几张马粪纸将鱼包好了,用绳子一捆,递给了我:“小朋友,拿好啊!”

我拎着鱼往回走,鱼在我的手里扭来扭去,像被武松摁住的老虎,又愤怒,又无可奈何。我高高兴兴的往回走着,想着今晚又有乌鱼汤乌鱼片吃了——就算乌鱼是没有鳞的,那有什么关系!在好吃的面前,我的收藏微不足道。

戚夫人站在家门口,长身玉立,她正等着我,等着开始那个献祭般的庄严的仪式。岳阳楼的黑影已经吞掉了她的下半身。她的脸映在夕阳中,像一块黄玉一样闪着神秘的微光。

“姐姐,姐姐,乌鱼!”我高兴的冲她摆了摆手上的鱼。
戚夫人便笑了。她接过我手上的鱼,这头年轻而精壮的乌鱼感觉到了这双柔荑一般的刽子手,挣扎得更猛烈了。戚夫人于是撅了撅嘴,把鱼往地上一摔,鱼便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戚夫人这才捡起了鱼,慢条斯理的解开了绳子和马粪纸,这条乌黑而修长的鱼便赤裸裸的躺在了家门口的石板上。

戚夫人抓起了鱼,一下接着一下往地上摔着,她显得非常非常的沉着和镇定。鱼的乌黑的眼瞪着戚夫人,有时用左眼,有时用右眼,它的鳍在不屈的滑动着,仿佛想乘着这最后的微光,划回天空之湖中。

天已经黑了,姐姐和我都已经被完全岳阳楼吞吃掉了,正在这时,我听到戚夫人轻轻的叫唤了一声:“哎呀……”借着厨房的微光,我看到那条乌鱼咬出了姐姐的拇指。姐姐用力一甩,乌鱼便被甩了出去,连同乌鱼一起被甩出去的,还有姐姐拇指伤口上的几朵血珠。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戚夫人说话。她当晚就死去了,也不晓得是破伤风还是吸血虫什么的怪病。戚夫人没有遗愿,她留给我的最后的声音,是那句“哎呀……”,轻轻的,轻轻的哎呀一句。

但是那并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戚夫人——事实上,当天晚上,我看见透明的戚夫人回来了,回到了我们共有的小房间里。可是她已经完全变了样,她和那头乌鱼结成了双鱼形,在我身边游着。他们一侧的鳍紧紧连在一起,姐姐的脸上,居然还是那副沉着而镇静的神色,我伸出手摸了摸她,她像刚作完一首诗一样,肌肤生凉,丰姿绰约。

姐姐朝我笑了一笑,义无反顾的,像知道自己的命运而顺从于自己的命运并适应了自己命运的聪明女子一样,游走了。

然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戚夫人——直到最近。

很多很多年以后的最近,我开始环游世界。在那片一望无际的高原草甸上,我看见一朵乌云朝我肥胖的追了过来。

“Dame it!”我骂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是龙卷风暴风雨,我这辆小破车可受不住,连带我也得去见上帝。

那朵又胖又沉的乌云,轮着自己那丝丝垂下的云脚,朝我不紧不慢的的踱了过来,它那千丝万缕的脚,像蜘蛛一样,结成了一个密密的网,要把我像一尾鱼一样摄入天空。

雨渐渐来了,风渐渐来了,我抬头望着这朵乌云。忽然之间,我看到了乌云间戚夫人的脸,她的脸像一块匾一样,又大又平。

“姐姐!姐姐!”我大声的叫道,跳下车,朝着乌云奔了过去。

那丝丝的云脚,原来是雨,它们连接着天,连接着地,以致你根本分不清楚,雨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呢,还是从地上升上去的。这些雨轻柔的打着我的额头,像姐姐那些爱抚式的耳光。它们飘过我——我的姐姐飘过我,朝着远方,继续的飘了下去。

“姐姐!姐姐!等等我!”我朝着乌云追着,可是姐姐太高了,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姐姐,你可否告诉我,你的终点在何方?

这时我才想起了我那一匣子鱼鳞,我的宝贝,我的收藏,我赶忙奔回车里,抱起我的匣子,又朝着乌云追了过去。

“姐姐!姐姐!”我跑啊,跑啊,我的长发散开了,我的鞋子散开了,我的长裙子在狂风中飘扬了起来。我沿着公路,徒劳的追着,追着,惊起了路边的野鹿和黑熊,还有那窝野蜂。忽然之间,我的匣子盖板掉在了地上,那些珠灰色的鱼鳞腾空而起,御风飞翔着,随后化成一尾一尾透明的鱼,朝着天边的姐姐游了过去。

姐姐,姐姐,你告诉我,你的终点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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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TBLACK 回复 悄悄话 很好很好。爱看聊斋的女子,文笔是如此凄美。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谢谢二位:)
安静 回复 悄悄话 诡异的故事,灵动的文笔。
wushu 回复 悄悄话 逆反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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