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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胸

(2009-04-30 01:15:39) 下一个


这一夜,我又梦魇了。

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如蝴蝶在一秒钟之内扇动十万八千次翅膀一样妙不可言。我像君主,逡巡着自己那枚蛋壳形的梦境:那是一颗光彩夺目的蛋,在它的顶部透射出明亮的光芒。恍惚之间,我的灵与魂与魄渐渐剥离开来,以至于我分不清哪个是源我,哪个是茎我,哪个是本体的我,哪个是喻体的我,哪个是肉体的我,哪个是灵命的我。我急切的想要了解我的领地,于是像水母一般朝梦中的梦中潜落下去,终于进入了蛋壳梦境的谷底。那里有一片珊瑚一般的田地,中间插着一个稻草扎成的小男孩,他有白净的脸庞和瘦弱的身躯,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双眼,仿佛在安详的沉睡。我端详着他,猛然发现,原来我认识他啊!于是我叫了起来:“旗旗,旗旗!”我喊道:“你还记得我么?”可是旗旗不理我,他就那么死沉沉的站着,我又对旗旗喊道:“旗旗,你醒过来呀!”于是旗旗突然睁开了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他盯着我,对我说道:“可是我已经死了啊!你却活得好好的!”他的这句话使我醍醐灌顶——是啊,旗旗早就死了啊!——于是我被多年前死了的旗旗吓得醒了过来,与此同时,耳边压过一阵寂静而巨大的轰鸣,如同逃逸的死兽,我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我摸到了床头灯,晕黄的灯光转眼间驱散了死亡与黑暗的恐惧。我将右手放在左胸上,在那一片柔软之下,我的心脏强壮的跳动着,而在这枚跳动的心脏的某一个地方,也许就是那段被铁丝缠绕的地方,旗旗的一个魂安静的冬眠于此,等着,被我的梦境——或者我的香水——或者我的泪水——再次唤醒。我对心脏说:“别怕,我们还活着。”于是我的心点了点头,重新蛰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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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永远无法完成这个开头并继续下去。我咬着当作笔头的手指头,思索了起来。在这四月的,散发着白玉兰花香的午后,昨晚的梦境显得如此不真实。好吧,我承认,我坐在这里是想要写一个关于旗旗的故事。可是我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逼真,以至我开始怀疑旗旗是否真实的存在过,又或者他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当我没有办法弄清这篇文章的立足点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开始我的叙述。为了找到支持我的论据,我从电脑里调出了一九八四年四月在上海拍的那张黑白照片,看了起来。照片上有一个肥胖的小佳人,她凝视着远方,严肃的思索着人生的问题。她的左口袋里露出一条华福巧克力,右手拿着一个软包装的桔子汁。很好!我安心了。因为如果这个小姑娘曾经存在于一九八四年四月的上海,则必然那家医院也是有的,而如果那家医院存在过,则必然王中美,毛华青,耿护工,陈医生,当然还有旗旗,他们都是存在过的。而如果他们和我一样都存在过的话,那么我会感觉自己不是在瞎编故事,而是在对一个事实做着艺术加工。这是一项非常严肃的事情,带给我一种庄严而神圣的使命感。

这样一来,我的故事就找到了它存在的依据,剩下的事情就是讲述了。可是慢着,讲述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你得确定从什么地方讲起。确切的说,你想要说的第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想不好的话,整个故事就只好烂在肚子里了。多少文人骚客都是被这第一句话活活憋死的啊!我们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

于是我很当心的想着,慢慢敲下了第一句话:
“很久很久以前……”
但是一九八四年并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于是我换了一个方式:
“在一九八四年四月的上海……”
然而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于是我又写下了一句话:
“耿护工带着我走进了那个病房,指着门边的小床说……”
可是我的眼里出现了耿护工那张猥琐的脸孔,真让人倒胃口!

接着我又开了另一个头:
“那是一个豪华的,超现实主义的蛋壳……”
这使我感觉我在写一部伟大的穿越小说。

我写不下去了,急得哭了出来。可是我忘啦!旗旗是会被泪水唤醒的,就像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于是旗旗随着被我的心脏泵出的血液流到了指尖,他对我悄悄的说道:“你去展开每一句话吧,像花朵绽放出她的一瓣又一瓣的裙摆一样。”

旗旗的出现使我越发的确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了。并且他的明喻让我安静了下来。我收住了泪水,按照旗旗的嘱咐,写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我写道。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国已经建立了一个伟大的社会制度和一个完善的社会秩序。具体说来,我们的国王把全体人民分成士农工商僧五个部分。从事每一种职业的人,都住在每个城市被划定的区域里面。如果爸爸妈妈是学数学的,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数学家,如果是种田的,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得去犁大地,如果是搞艺术的,他们的孩子必定有点疯疯癫癫。但是虽然大部分孩子都在给他们做好的模具里健康快乐的成长,却必定有一些孩子生下来不让人省心。他们的缺陷,按照医学专有名词来说,叫做“一颗不安分的心”,而这些孩子,就被人称为“倒霉的先天性心脏病患童”。

我就是这样一个倒霉的孩子。

我的爸爸是学原子物理的,我的妈妈是学分子物理的,我的大姐姐是学粒子物理的,我的大哥哥是学等离子物理的,可是轮到我,我却要求他们给我唱紫竹调和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太荒唐了!我的要求把爸爸妈妈吓得要死,他们带着我,从北京奔到上海,从广州窜到武汉,我们进了一所又一所的医院,看了一个又一个的医生,他们在给我做完检查以后,都无一例外的说道:“她有先心病。”

“阿呀呀!”妈妈哭了起来:“我还想让她学相对论呢!”

医生就挠了挠头:“学相对论也不是不可以,治好就行了。”

“阿呀呀!”爸爸叹起了气:“不治行不行?开刀孩子可受罪呢!”

医生的脸就严肃了起来:“那怎么行!孩子是祖国的未来,我们的祖国需要物理学家……并且你们也知道,要是二十岁她还通不过国家考试和体检,那是要被毁灭的。”

“阿呀呀!”爸爸妈妈就齐声叫喊了起来:“我们怎么忘了!我们怎么忘了这一茬呢!”

医生的脸缓和了下来,他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一个心脏模型,安慰我们道:“现在国家昌明,医学发达,感谢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医学工作者吧,他们前仆后继,终于发明了人造心脏,你们看!”他举起手上的模型:“孩子只要换上这样一颗心,别说相对论了,连天体物理都学得!你们赶紧带好钱,找一个好医院,给孩子做换心手术吧。”

“说来说去,囡囡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的脸就红了:“她的病有点复杂,具体来说,她有一颗‘轻浮的钝心’,轻浮,本身就是作科学工作者的大忌,她又迟钝,这病不早治,将来很有可能发展成花痴。你们赶紧吧,别耽误了孩子的身体。”

于是爸爸抱着我,妈妈用手绢捂着鼻子,呜呜的哭着,走出了医院。



“那确实是你!”旗旗在我的指尖评论道:“你是有点笨笨的,长得笨,脑袋也笨,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鹦鹉。当年我没有把那颗慧心给你,看来是正确的。”
“旗旗啊!”我喊了起来。
“别喊你这个笨蛋!让我们去论证下一个命题吧!”



于是我只好委屈的闭上了嘴巴,继续写了下去:
“在一九八四年四月的上海……”

在一九八四年四月的上海,我们有了华福威化巧克力。它的包装纸红艳艳的,让人一看口水就忍不住流下来,这玩意儿十分好吃,咬到嘴巴里酥脆酥脆的,可以慢慢的含化,也可以大口大口的嚼,巧克力甜甜的香味就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我们还有软包装的桔子汁,吸管用透明的塑料薄膜包着,但是最最让我中意的却是新娘和新郎的布娃娃。他们被一些商们扔在三轮车后面,满大街叫卖,却让人心碎的不属于我。新娘穿着花边做成的洁白婚纱,新郎穿着黑色的燕尾服,他们手挽着手,赛璐珞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布:“从此以后,我们将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我真是喜欢那件漂亮的婚纱,于是用左手摇了摇妈妈,想让她给我买一个,可是换来的却是妈妈不安的一瞥。她侧过了头,对我右边的舅舅轻轻说道:“这么小的年纪就……”妈妈的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写着“上海火车站”的铅灰色皮包,里面装着我的换洗衣服,脸盆,一块华福巧克力,一瓶桔子汁,一本“趣味物理”小人书,还有我的那条叫做阿不哩姑的毛巾。见到妈妈这个样子,我知道没戏了,只好用右手摇了摇我的舅舅,可是舅舅也没有搭理我。舅舅不是我的亲舅舅,待我却像亲舅舅一样好。他是上海纱厂的八级车工,他又高又瘦,稀疏的头发上渗着汗水,舅舅的目光也像妈妈一样,在我和布娃娃之间不安的摆渡着:“没关系阿姐”舅舅悄声对妈妈说:“做了手术就好了……”。“舅舅!”见他们不理我,我跺着脚又叫了一句,这次舅舅低下了头,他咧开那张兔子嘴朝我笑了一笑,把我抱了起来,大踏步的走向了公共汽车。

车越开越远,我朝着那些玩偶娃娃惆怅的凝望着,终于失去了他们的身影。



“如何?”我问旗旗道,心里很有点得意。
“啊呀,要是青青来写,肯定比你写得好上一百倍!”
“哦……”我的心突然像二十五年前一样,涌上了一股恶毒的嫉妒。但是我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问旗旗:
“说到青青,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是一个又美好又善良的精灵,贞静,美丽,无私,勇敢,大度,喜乐,慧秀,灵透……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用在她的身上都不过分!”
“你闭嘴罢!”我朝旗旗喊了起来,抓起我的西汉字典朝手指头砸了过去。
旗旗哈哈的笑了起来。真可怕!他控制着我的手指,在电脑上打下了“哈哈哈”几个字,随后逼着我写了下去。



“耿护工带着我走进了那个病房,指着门边的小床说……”

耿护工带着我走进了那个病房,指着门边的小床说:“这是三床,你就睡这里。”

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手续,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病房。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摆着十几张小床。白色的天花板,臭水沟一样死绿的墙腰,窗户上镶着铁栅栏。我悄悄的对妈妈说:“这颜色真丑啊!要是我,就把房间涂成粉红色,上面画上竹子,还有一个一个小鸟一样的音符,还有……”但是妈妈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她惊恐的看了看耿护工,而耿护工只是轻蔑的瞅着我,问妈妈道:“孩子是什么病?”

“这个……轻……”妈妈含含糊糊的不肯说下去。

耿护工也没有问下去,反正,他迟早都会知道的。他只是神气活现的对我重复道:“三床,你就睡这里!”

我不喜欢三床,三床不靠窗,每次开门一股厕所的臭味就传了过来。我想睡五床。五床靠着窗户,可以看到蓝天下自由飞翔的白鸽,可是五床的被子拱着,好像里面躲着个小人精一样。我也不喜欢耿护工,这个老家伙丑死了,像个癞蛤蟆,咕咕呱呱的,有什么好神气的!

“从此以后你就叫三床,懂吗?”耿护工又大声的叫了起来。

他的叫声引起了在门外玩耍的几个孩子的注意,两个女孩子溜进了房间。其中一个小姑娘长得像瓷娃娃,她可真漂亮啊!她走到耿护工的身边,捞住了他的手,娇声娇气的说道:“耿叔叔,我姆妈什么时候来看我啊?”耿护工的脸马上笑成了一朵菊花,他摸摸瓷娃娃乌黑乌黑的长发,对她说:“别急啊青青!今天不是星期二嘛!再等几天你妈妈就来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旗旗最最喜欢的毛华青,青青,她住在我的对面,十床。她总是那么高贵,那么漂亮,那么勇敢,打针从来不哭……要形容她很容易,就是那么“完美”——旗旗强迫我写下了这个词——好在他只能呆在我的一个手指头里,于是我用其他没有受到旗旗控制的手指头敲出了下面的字:“那么完美,简直人见人爱得让人讨厌!”

“青青得的是什么病?”妈妈偷偷问耿护工。

“她啊!她那是小毛病,不用换心脏的,她只是太完美了,以至于我们需要在她的心脏上蒙上一层防护网,否则没有人可以抵挡住她的美丽。”耿护工笑着说道。

“哦……”我怎么听都觉得妈妈的声音中含着一种嫉妒,不止是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的嫉妒,还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妒——因为,一个物理学家,她首先是一个女物理学家嘛!

另一个溜进来的女孩子叫王中美,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她睡在我旁边的四床,她的头发又黄又稀,瘦瘦的脸无精打采,穿着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脚上一双带袢儿的黑布鞋,她在我身边转着,对我像土狗一样嗅了起来,随后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道:“你口袋里有五毛钱,是不是?”

我惊奇的瞪大了眼睛。

耿护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孩子本来该着锄大地的,可是心里满是钱眼,和你这个小孩一样,得换心!”

“哦……”这次妈妈的声调中带出了一丝明显的优越感。再怎么样,她的囡囡将来是要学相对论的啊!

妈妈忙着帮我摆放东西,耿护工神气的给我说着一二三四五,青青和王中美在旁边坐着,就等耿护工一走,就要带我去走廊上玩了。正在这时,五床的被子动了一动,一个男孩像一头冬眠出洞的幼熊一样从床脚懒洋洋的拱了出来。他一出现,就吸引住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我望着他,这可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子!他的脸白净净的,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他那么小,那么瘦弱,可是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使我们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旗旗,旗旗!”毛华青欢快的叫了起来:“原来你在啊!和我们一起玩吧!”
“旗旗!”王中美也跟屁虫一样的叫了起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这一次耿护工连哼都没有哼,他直接给了旗旗一个大白眼,然后对妈妈说道:“这孩子没救了,在这里等死呢。”

“哦……”我分不清妈妈的语调里含着什么,是轻松?是惋惜?或者是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妈妈的叹息使我的心忽然疼痛了起来。

于是我就这样认识了毛华青,王中美,还有旗旗。

现在有必要描述一下我们住的地方了。

这所医院住院部的三楼全是儿童病房,住满了像我一样倒霉的先天性心脏病患童。从小到几个月的娃娃,到大到十几岁的哥哥姐姐:他们的脸上比我们更多的显出一种焦虑,因为如果不在二十岁之前换上一颗合适的心脏的话,他们是要被毁灭的——或者,像十二月党人一样被放逐到西伯利亚也未可知。我们的病房全在走廊的左侧,这里是安全地带,我们可以在这里玩耍和串门子,拉拉家长里短。但是另外一面就有点危险:首先是厕所,每个礼拜都有一天,护士阿姨要带我们在这里洗澡。我最恨洗澡了,冷不说,还要听她们的呵斥。另外几个房间就要危险得多,你要是不幸被护士捉住了,就要被领到那里,用手臂一样粗细的针管抽血,还要扎针,那你就一整天别想动弹了,能无聊死你!我们最最中意的地方是走廊尽头的饭厅,一天六次,我们所有人都要在那里吃饭,而你简直想象不到饭菜有多么的丰富:小笼包子,鸡蛋,香肠,金华火腿,大肉丸子,烤鸭,滴着奶油的蛋糕,香喷喷的牛奶……吃完饭以后,所有的孩子都要被赶回床上睡上一个小时,你就是再睡不着也不能下床。每天下午五点,我们都要去走廊右侧的一个大房间里报到,由一个护士给我们量腰围称体重。达标了以后,护士就会笑嘻嘻的在这个孩子的名字上打一个勾,和蔼的说:“好啊好啊!可以给你安排手术了。”这个孩子的脸上就会露出骄傲的神情,在我们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下,走进另一个房间和医生见面——总之,我们所有人——除了王中美和旗旗以外——都被渐渐养得又白又胖,我们都盼着能够赶快做手术,变成一个正常人,好为祖国的兴旺发达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所以越发努力的吃了起来。



刚才旗旗有点不屑的对我说:“你这一段花的笔墨太多了。好比一个人,头大,脖子细长,但是突然来了一个胖大的身躯。你该写写那个超现实主义的蛋壳了。”

“你懂个屁!”我冲着我的中指喊道:“那叫胸。你懂不懂!叫G妹儿!”

旗旗打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作为一个从善如流但死不认罪的人,虽然我吼了旗旗,可还是决定接受他的建议。我断然刹住了我最喜爱的吃的话题——我承认旗旗说得对,如果他不提醒我,我可以就吃这个方面无穷无尽的发挥下去,那就不是G妹儿而是巨乳症了。于是我停下了其他的手指头,由着旗旗为我敲下了下一段主题。



“那是一个豪华的,超现实主义的蛋壳……”

那是一个豪华的,超现实主义的蛋壳。我屏住了呼吸,把眼睛凑在门缝上,盯着房间中央拱起的穹顶,在蛋壳的顶端镶着很多很多圆圆的眼睛,像苍蝇的复眼一样亮闪闪的,仿佛自己就有生命一般。他们的瞳仁都朝下望着,但是他们并没有忘记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着我们,似乎他们的眼光里满含着高傲的讥诮。

“这是什么地方?”我悄悄的问带我来到这里的王中美。那一天,王中美说要带我去探险,于是我们避开护士的耳目,偷偷溜出三楼,爬下楼梯,来到了二楼空荡荡的走廊里。

王中美鬼鬼祟祟的将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对我说道:“给我五分钱我就告诉你!”

我白了她一眼,从兜里掏出五分钱,递给了她。

“这叫手术室,我们将来都要在这里换心。”王中美又凑近了我的耳朵低声说。她的呼吸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

“你知道怎么换心吗?”王中美问我,这一次不等我回答,她就迫不及待的说了下去:“我们被麻醉以后——(什么是麻醉?我问。就是你睡着了以后)——就被抬到这里,他们切开你的胸膛,把心挖出来,再给你放一颗新的心脏进去。——(那你站起来,心脏不得掉到肚子里去吗?)所以他们会用一根铁丝把你的心脏挂在骨头上啊!然后医生就伸出手,把你的心脏那么一拨,你的新心就像钟摆一样摇了起来,这样手术就完成了。医生就把你的胸膛用浆糊粘起来,你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怀疑的转过了头,看了看王中美。
“就这么简单?”我问。

“就这么简单。”王中美肯定的回答。

“那——”我想了一想:“万一钟停了呢?”

这时王中美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忧伤,这忧伤是如此的高贵,使得她丑陋的脸庞也显得美丽起来。

“所以我们到底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王中美说道:“我们必须生活得特别小心。并且妈妈说,村里的年轻人都会嫌弃我们,不愿意和我们结婚呢。”

“哦……”我没有反驳王中美,但是心里暗暗的觉得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物理学家和“村里的年轻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和王中美的命运肯定也是不一样的。我要做一个物理学家,将来也要嫁给一个物理学家。而王中美呢,将来不过是一个农妇罢了!这么一想,我看着王中美的目光就变得同情起来。

在王中美带我去看手术室的那天下午,我们照例量了腰围称了体重,这一次,护士笑嘻嘻的对我说道:“三床,你过关了!你去旁边的房间,医生在等着你呢!”

我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飘进了旁边的房间,爸爸妈妈和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等着我呢,他们欣喜的目光注视着我,使我觉得,我是一朵多么美丽的香喷喷的祖国的小花朵啊!

医生小心的捧出了一个酒精瓶,里面泡着一颗小小的,小小的心脏。它在酒精里鲜活而有力的跳动着,看到我以后,它就跳得更欢实了,仿佛随时都要蹦出瓶口,随着我的嘴巴,滑落到我的胸腔里一样。

“你们看!”医生指着这枚红宝石一样的心脏,对我们说道:“第十万两千八百五十六颗心脏。这里是编号。”

于是我们就凑了上去,看心脏右下方那一排小小的阿拉伯数字。数字的下方还有一行曲里拐弯的文字。爸爸念了出来:“Made in Swiss”。

“瑞士制造,全新工艺,”医生喜滋滋的搓着手说:“三十年免费更换,八十年保修,换这样的心,对医生而言,简直是一种享受啊!”

“那么物理方面……”妈妈面有难色的问道。

“不用担心,这是一颗物理心。瞧它那么精致,能和农心商心相比嘛!”医生很不屑的抬起了下巴,朝放在书架上的另一颗心点了点头,和这颗红宝石一样美丽的心脏相比,另一颗心就显得灰扑扑的。而——那会是王中美的心吗?

“三床不用担心,”医生低下了头,对我和蔼地说道:“我们有成熟的技术,你的手术会成功的。现在你回病房去,躺在床上乖乖的睡觉,睡醒了起来,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就给你换心,好吗?”

“妈妈……”我牵了牵妈妈的手。

妈妈赶紧摸了摸我的头发。“去睡吧去睡吧,”她说:“妈妈还要和爸爸和医生商量一点事情呢。”

于是我只好悻悻的回到了病房,躺在了床上。

夜色渐渐涌了上来。王中美在我的床边转悠了又转悠,用嫉妒的目光盯着我。我对王中美快活的说道:“你得可劲的多吃点啊!争取早做手术!”于是王中美就像牙疼一样咧开了嘴:“我吃得很多啊!可就是长不胖。”青青前几天已经做了手术,这会儿正下地练走呢,她也来到我的病房视察了我:“厢厢,你没问题的!别怕!”那天看青青我是格外的顺眼,于是也就谦虚了几句:“向你学习啊!”然后我们就把目光投向了五床的旗旗,他似乎比前几天又瘦弱苍白了一点。他会对我说什么呢?这个好看的男孩子,这个我暗恋着,却从来不跟他说话的男孩子。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和激动。可是旗旗只是朝我笑了一笑,他的笑容里,似乎充满了悲悯和怜惜。

后来,天就越来越黑了,护士赶王中美上了床,夜色好像一头巨大怪兽一样挤进了窗户上的铁栏杆。这头怪兽的胃口可真大,他先是吞灭了病房里的灯光,又吞灭了走廊里的脚步声,又吞灭了王中美的鼾声,看到没有什么可吃了,他就把嘴巴拱向了我,轻轻一吸,刚才面对王中美的那些优越,得意还有勇气就被他吞到了肚子里。我对自己说:“明天就要换心了啊!”“那么也许明天的现在我已经死了。”我对自己说。“不用多浪费十几年国家的资源,我就已经死了。”死了,死了,我对自己说。我不太明白死到底是什么,但死一定不是个好东西,于是我开始哭了起来。我哭啊,哭啊,我想我的眼泪一定流成了河水,把王中美那双带袢儿的黑布鞋都飘走了。我撒娇的哭着,执拗的哭着,委屈的哭着,把头埋在散发出消毒药水味道的枕头里哭着。我想我是有理由哭的,这么一想,我就哭得更起劲了。

这时我感觉到一双冰凉的小手在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阿厢,”旗旗唤我。

我从枕头上抬起头,旗旗站在我的床边,他瘦得似乎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远处的街灯透过他的身体,把我的泪水照射成了万花筒里一朵又一朵的鲜花。

“旗旗,”我抽抽噎噎的说道:“我怕……其实,我很怕……”

“我知道,”旗旗掀开我的被子,躺到了我的身边。他的瘦瘦的,长长的胳膊搂住我,在他的怀抱之中,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平静,我打着嗝,渐渐收住了眼泪。

“你要好好的睡觉,”旗旗那么温柔的对我说道:“你的心情要是好,明天的手术肯定成功。”

“你怎么知道?”

旗旗看着我神秘的笑了。“我会看手相啊!”他拉起了我的手,“你看,你的生命线多长啊!你一定会没事的。”

旗旗搂着我,我也搂着旗旗,我们安静的躺着,渐渐的,心跳的声音就浮现在了夜色中,仿佛一颗又一颗悲伤的音符,他们有的跳成了八分音符,有的跳成了四分音符,有的变成一段急促的跳音,有的又变成了休止符。我们静静的聆听着这心的音乐,旗旗随着他哼唱了起来,随后悄声对我说道:“你听,这是b小调,最悲伤不过的调子了。”

“嗯。”

于是我们安静的躺着,听着这无词的歌曲,我的心跳是右手的旋律,正在做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变奏,而旗旗的心跳伴随着我,他分解开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温柔的和弦,低沉而辽远的吟唱着生命的悲歌。

“旗旗,”我低声问他:“他们说你要死了,这是真的吗?”

旗旗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但是随后他笑了起来:“他们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嗯。”我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死,是去另一个地方,你相信吗?”

“嗯”我点了点头。

“你这个傻丫头,你怎么只会说嗯!怪不得他们说你有一颗钝心。”

我的脸红了。

“那么如果你不是死,而是要去其他地方,你到底要去哪里呢?”我继续追问旗旗。

旗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我道:

“阿厢,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些换下来的心会怎么处理?”

“这个……”我想了想,迟疑的说道:“听说要被埋起来,或者被火烧掉,因为这些心脏是有传染性的。”

旗旗神秘的笑了起来。“那是假的,”他悄悄的说道:“我……我们那里的人都叫我攒心使,因为我像收集花种一样收集着各种残缺的心脏,马上我就要带上这些心脏回我的地方去了。我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我会把心种进土里,一年四季,他们将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种心吗?”

“是的,”旗旗肯定的点了点头:“种心……阿厢,将来你的心开出花以后,你想那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我想不出来,但如果那朵花可以像南翔小笼包一样好吃,我就满意了!”

旗旗笑了起来:“这么说你不反对把你的心给我带回去种啰?”

“嗯。”我肯定的说道。如果我的心可以被我所喜欢的男孩带走,被他种在花园里,那不是一件最美妙不过的事情吗?旗旗真傻,他还说我傻呢!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明白!

旗旗伸出手,点了点我的鼻子:“那么我也要给你一件礼物。”

“嗯?”

旗旗说:“我有三个魂,每个魂都带着一颗不同的心,我将慧心给了青青,要她做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孩,我也准备将黠心送给王中美,要她做一个狡猾的农妇——这是我和这个世界的秩序开的一个玩笑——我还剩下一颗锦心,送给你好不好?”

“好啊!”

“不要答应得那么快啊!收我的锦心是有代价的,你收下我的锦心,就会失去自己的绣口,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我回答旗旗。啊!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年轻啊!我不明白什么是锦心,也不明白什么是绣口——而如果那时候的我知道,我是否仍然愿意用我的绣口,去交换旗旗的锦心呢?我想了想,觉得仍然是愿意的:旗旗是我中意的男孩子,他的锦心,是留给我的关于他的唯一的纪念。

旗旗笑了起来。他抱了抱我,说道:“阿厢,你还害怕吗?”

我摇了摇头。“现在不害怕了。”

“那么睡吧!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我们一起闭上眼睛好不好?”

于是我和旗旗一起闭上了眼睛,我们的心跳交织在一起,现在那些停顿和呻吟都消失了,在病房里流淌着的,是一段宽广的旋律。“C大调,”我悄悄的对旗旗说道:“最清新不过的调子了。”

旗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甜美的微笑。

就这样,我被换上了一颗物理学家的心。王中美说得对,换心手术很简单——当然,我指的是原理——她说的唯一错误的地方,是我们的胸膛不是用浆糊粘起来的,他们使用一种粗大的针和麻线,将我们像布娃娃一样重新缝了起来。这是一种新的技术,是我国科学家一项伟大的发明。这样一来,我们再也不用像玻璃人一样害怕别人的撞击了。

我像所有物理学家的孩子们一样,在一九八四年的九月份上了物理初等学校。我们在开始学写字的时候,也学起了压力压强密度加速度。但是这时候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老师发现了我用左手写字。她找来了妈妈,对妈妈严厉的说道:“用左手写字是不允许的!这是违反我国神圣的写字法的!如果您的孩子继续用左手写下去,我们将保留追究她及家长责任的权利!”

妈妈点头哈腰的朝着老师笑着。她把我领了回去,把左手绑了起来,命令我用右手算出北极熊掉到坑里的加速度。

那么好吧,用右手写字就用右手写字吧!只是左手不能写字,罚起作业来速度不免就慢了一倍。可是当我的右手渐渐熟练了以后,另一个问题出现了,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旗旗所说的“用你的绣口换我的锦心”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就是,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结巴!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对这个问题并不担心,“物理学家嘛!”他们轻描淡写的说:“搞研究的,要那么会说话做什么?又不是说单口相声!”

行,结巴就结巴吧!不说话多深沉啊!

作为一个结巴,我慢慢的长大了,也慢慢的意识到,确实,结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那些谢顶的男同学和戴黑边眼镜的女同学并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因为我毕竟是“不一样的”,是做过换心手术的,是不那么纯粹的物理学家。但是有的时候,在攻克了一个新的科学难关,攀登上了另一座科学高峰,当我们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和我开玩笑:“艾厢,你的胸前长着一棵树,很好看哪!”

我先是不理他们,但渐渐的玩笑的次数多了起来,我便恼怒了。

下一次开玩笑的时候,我就在胸前用红圆珠笔画了两个苹果,下面添了一个头发蓬乱的牛顿。

“艾厢,你胸前的树很好看哦!”

于是我就解开上衣的扣子,告诉他们:“是啊!牛顿就是这样发现万有引力的。”

全班同学就拍着桌子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懂得自己和他们比起来要笨一点,毕竟我的心不是原心嘛!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不好笑的笑话,会使这帮绝顶聪明的年轻的物理学家们,笑得比我更像一堆傻子。

父母觉察到了我的变化,具体来说,我不那么乖了,似乎心换得不那么成功,不那么彻底,还保留着原来一点“轻浮的心”的影子,比如我喜欢花衣裳和香水,也喜欢搞怪和反抗,可是既然我的行为一直没有触动法律,再加上我远离家乡,去外地读了大学,他们也就对我听之任之起来。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对美的爱好和稀奇古怪的主意,嘘~~~~~~~~那不是我,那是旗旗留在我心上的灵魂。而要召唤旗旗,其实也很简单:在左胸的伤口洒上五滴香水,在左手腕的伤口滴上一滴,旗旗就会随着我那颗红宝石一样的心脏泵出的血液,一直流到我的指尖。

“阿厢,活着,是什么感觉?”旗旗问我。

阿厢想了一想:“太酷了!”

“怎么个酷法?”

“比……比云霄飞车还要刺激,比对墨……墨西哥人吐唾沫还要酷,比……性高潮还要激动,比莫扎特的奏鸣曲还要温柔,比春天的花香还要微妙,比白云的行走还要急……急速,比中药还要苦涩,比阅读圣经还要感动,比河姆渡人还要辽远,比刀口还……还要疼痛,比中了大奖还要高兴,比意淫一个摇滚歌手还要让人绝望,比那个藏族男孩的胡子还要乌黑漂亮,比大麻还要让人心醉神迷,比破坏别人的家庭还要更费尽心思,比……”我还想继续的比下去,但是旗旗温柔的银铃一样的笑声响了起来。于是阿厢喘了一口气,她抬起左手,将那枚指头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唇边。



文案:
这是第二稿,我已经把原稿改了个面目全非。放弃了很多事实,添加了很多想象。

旗旗死在手术台上,但我还记得他的妈妈,她在我对面的空床上哭泣着。那哭声似乎失去了悲伤的含义,只剩下空洞的哀号。她的手里是否攥着旗旗的小衣服,或者他的洗脸毛巾,一边哭一边亲吻着她的小宝贝的遗物?这一幕永远的刻画在我的脑海里,那么的清晰,是那么温柔的音乐一般的夜色,和那么惨白的白炽灯光——倘若要我选择,我会将这一幕定成A大调,一个非常静谧的,星夜的旷野和大河的调子。我总在想,那一夜,所有住在那个病房里的,现在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小朋友们,这一幕是不是同样会被他们想起?而这共同的回忆是否有一种力量,能招来暗域里旗旗稚嫩的灵魂,使他飘荡而枯瘦的魂魄,可以短暂的回到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之中?

我的“咧着兔子嘴巴”朝着我笑的舅舅,其实从小是一个兔唇,后来虽然缝好了,但是仍然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舅舅三十多岁就死去了,是胃癌。现在如果有人说,上海人精明,小气,我是不同意的。舅舅虽然不是我的亲舅舅,可是回想他对我的点点滴滴,我经常感到不能自持。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姑娘会喜欢这个在孩子的心目中,如此善良,正直,富于同情心而英俊的男孩子。

耿护工,使我对他印象深刻的是,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王中美的妈妈路过我们的城市,来拜访了我们。他们谈起了耿护工,说道:“他被逮起来了!”
“?”
“因为在工作的时候猥亵女童,被人发现了喏!”
我一时失语。在那个童真的世界里,在那些暗夜,其实有着我们那个年纪的人所不能了解和深深了解的许多许多的苦闷,挣扎,与生命和灵魂的疼痛。

我郑重的把这篇文章献给旗旗,这是对你死亡的二十五周年的祭奠;献给我的舅舅,我依然记得你结实的臂膀;献给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你们给了我一个感知世界的美丽的生命与心灵;当然,最后要献给我的陈小中医生,听说你很早以前就移民去了加拿大。你会看到这篇文章吗?你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对于你来说,我只不过是无数病例中的一个病例,而对于我来说,这个病例的意义是重大的,你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而只有曾经游走于生与死的边缘的人们,才能如此深刻的体会生命是如此的可贵,也是如此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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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k2climb 回复 悄悄话 小时住过医院的孩子有着不同一般的想象力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过耳风的评论:
我希望我是骑桶人,可我不是……伤心地很!

看来你也喜欢骑桶人啊,握手,呵呵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你的小说结构也相当巧妙,总之十分惊艳。很奇怪以前居然不知道你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佩服!文字不是一般的好
冒昧地问一声:你就是骑桶人?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谢谢你的评价:)
evector 回复 悄悄话 这篇真神了, 文字感觉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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