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蚯蚓的故事

(2005-01-02 18:07:35) 下一个

一.蚯 蚓

 

我是一只蚯蚓,我生活在泥土里。你知道泥土是什么样的吗?泥土是纵深的,它还是无边的,泥土是肮脏的,它又是肥沃的,泥土像野兽一般旺盛,泥土像创世以前的天地一样混沌,泥土黑暗,泥土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我们,泥土里也充斥着浑浊变质的空气味道,泥土,泥土是我们逃避不掉的家园。

 

作为一只蚯蚓,我们都知道,如果从地底一直奋力往上钻,不远的地方,金色美丽的阳光均匀的洒在地表。阳光炽热,如果在它下面呆得太久,我们粉红裸露的皮肤就会被晒伤,变黑,起皱,差不多像吸血鬼一样,哗的一下就被蒸发了。我们的生命会这样消逝。所以老一辈的蚯蚓总会告诉我们:灿烂的阳光是有毒的,安静的呆在地底吧,泥土是黑暗温暖的保护层,泥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介质,泥土是我们幸福生活的源泉,泥土是我们多子多孙的基础,泥土是我们长命百岁的希望。

 

然而每当灼热的阳光像褪色的印花布一样黯淡,清凉的星空笼罩大地时,从深沉的土地中爬出来,是一件相当快乐的事情。夜风亲切,天空微微的泛着白光。你好象摆脱了重负,深深叹息一声,睡了过去。而当黑夜褪尽,一缕柔和的金光将你从甜梦中唤醒,你揉着惺忪的眼睛望着四周,那么宁静,那么崭新,好象这是你活着的第一天,好象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大地,好象你从来没有这么充满过勇气、活力与希望,“我是在哪里呢?”你问自己,随即你明白了这不过是你无数个白天中普通的一个,你记起了你需要度过的一整天:早晨,正午,黄昏,顺序和昨天一模一样,你记起了你的生活:今天是在重复昨天的,明天是在重复今天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记起了你不过是千万只蚯蚓中孤独的一只。记忆唤醒了你生活全部的经验,却使你丧失了所有的兴趣。你扎了个猛子,深深钻入土地里,那深的程度和你的叹息是一样的。那么深,足以使你忘记睡眠是件多么珍贵的礼物。举目四望,土地像黑水包裹着你,你又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

 

我们蚯蚓并不象人类所想象的,一天到晚只知道这里钻钻,那里挖挖。挖地松土其实是一门学问。打比方说,在被球鞋踢秃了的足球场上和在柔软的草坪上和在板结的土块中穿梭,力度,角度,技术,技巧,都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有足球场大学,草地学院,水泥夜大,柏油高职,我们每天都要学习不同的科目,背诵不同的规则,我们要考试,实习,写论文,而论文题目就像蚯蚓世界一样有序又疯狂:比如,“浅论土地的最小单位与挖掘层次的关系”,“小议挖地心理学”,还有现在比较流行的,“论电子商务对工程挖掘的意义”,等等,等等;我们在毕业以后拼命工作,养活自己,我们每年都会碰上一大批各式各样的同伴,缺乏想象力的优等生,正常的疯子,喜欢日剧的,爱拼命拱的,染色体有缺陷的,怕冷的,有洁癖的……我们钻啊钻,吃啊吃,长啊长,直到有一天,身体突然断裂。我们分裂成好几段,每一段都是自我的延续。我们世代相传,除非不幸被母鸡刨出来,柔软的身躯被石子磨得粉碎,或者有那么几个惧怕永恒的疯子,爬到窗台上躺下来,被灼热的阳光烤成蚯蚓干。每次听到这些丑闻,我的心脏都会情不自禁的收缩,手脚冰凉,有种学着做的冲动,又忍不住害怕的颤抖。但是没关系,激动了一阵子以后,我又会麻木下来,继续往日的生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归根到底,我虽然活了这么多年,却依然缺乏看透世事的智慧与勇气。而也许麻木才是勇敢的,谁知道呢?

 

我就这么不愠不火地活着,偶尔兴奋起来,力图做点什么,大部分时间除了填饱肚子外什么也不想。生活是阴郁而单调的,只有睡眠的甜蜜与初醒的希望能给我带来一丝温情。

 

 

 

二.戴戴

 

戴戴是一只小虫,是我在出门旅行的路上认识的。它长得酷似绿色的大豆荚,胖得好象每节身子都要胀开来一样。戴戴也以吃豆子为生。每天,各种颜色的小豆子都会从树上落到水里,戴戴看见了,就游过去,一口把豆子吃掉。它短短的小身体就会长长那么一截,直到长得太费劲,影响了戴戴游泳的速度与灵活度。于是他的身体就像我们蚯蚓一样,从中间断开。但是注意,仅仅只有这一点才和我们蚯蚓相似。因为断掉的那截身体并不成长为新的自我,而是变成剧毒无比的浮石飘在水面。戴戴要是不小心碰上了它……那好吧,只听得咕嘟嘟一阵水声,戴戴就从头到尾,慢慢的化成一滩清水。但是这种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因为戴戴是相当小心的。只要戴戴愿意,他就永远有短小精干的身材,永远在水里自由自在的生活。

 

戴戴居住的地方,风景异常优美。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一道清澈透明的溪流。我从没有见过比那更美丽的风景,我想人类也不曾见过。我的这种认识不是武断的:有一次,当一个年轻人在我的工程点附近上网时,我偷看了几眼他打开的照片。仅仅那几眼就使我认定了自命不凡的人类去过的都是些怎么索然无味的地方:总是沙滩s,棕榈s和乳房s——他们哪有我蚯蚓见多识广啊!那几张照片拍的哪里我是不记得了,但我记得这件事,记得那个年轻人:他满脸和善,就是老流口水,一个老大老沉的屁股压出我的去路,害得工程进度慢了三天,我被老板一通好骂!

 

可是戴戴居住的地方非常寂静,寂静得心都要碎了。小豆子掉到水里的时候,你可以清清楚楚听到“卟”一声水响;戴戴要是愿意游过去吃了它,又可以听到“胡噜”一声;风吹过的时候,水红的桃花纷纷扬扬,溪水泛出微微涟漪;下雨的时候,细碎的雨声连着隆隆隆隆的雷声,连着噗噗噗噗五颜六色的豆子掉到水里的声音,连着哗哗哗哗戴戴划过水面的声音。整个溪水都模糊了,律动着动人的曲线;看不清戴戴了,戴戴在水里自由的徜徉。又或者,雨停了,晃动的镜子归于平静,月上了,透明的流水几近乌有,可是,地上又分明映着一个月亮:有的时候是银亮的镰刀,有的时候是晶莹的圆盘。盈亏交替,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戴戴是看月亮才知道时日的变迁。

 

我猜戴戴是一条孤独的虫子,也许,差不多像我一样孤独。戴戴一条虫住在这幽谷美地,他唯一可以干的事情就是吃豆子,我一只蚯蚓住在成千上万的蚯蚓中,我唯一可以干的事情是吃土。可是,红艳艳的豆子像浆果,黄澄澄的豆子像玉米,吃豆子至少有些趣味。而我的工作,除了黑糊糊的泥巴,什么也没有。

 

记得第一次看见戴戴的时候,我曾羡慕的称赞他居住环境的美丽,他躲避浮石的敏捷以及他工作的趣味与高雅,可是戴戴厌倦的对我说:

“是吗?当时间变得无限时,乐趣就变得很有限了,可不!”

“喔,要是你住在我那里……”于是我不无埋怨的想起了那浑浊的空气,枯燥的生活,自由的高调,面目可憎的同类,勾心斗角,溜须钻营,更不用说还经常要加班……

“起码在这里,没人逼你吃豆子。何况,你的豆子长得那么可爱,让人一见就想吃。”

“不能因为豆子可爱就老去吃它,男人过了三十岁就是这样长胖的。”戴戴说。

 

想了一会,他又接着说道:

“在你那里,有很多蚯蚓,这是值得羡慕的。当你要找个伴说话时,你只需走出去,就能找到聊天的对象。可是我这里,你看,什么都没有……喔,我有一台照相机,是某天一只大鸟砸到我这山谷里的。必须小心的用它,因为胶片数量有限,而我又没有方法搞到其他胶卷。以前我用它拍风景,后来我用它拍自己不同长度时的相片。现在我什么都不拍了:既然我可以永远不死,我就可以老看这些风景:这些风景比照片要长久得多;而万一有一天我死了,那拍不拍照就更没有意义。因为我没有朋友可以倾诉,没有爱人享受欢娱,没有后代供人怀念,我完全被遗忘了,我要是死了,他们……”他指指掉豆树,又指指栖息的清水,又指指明晃晃的月亮:“他们是不会有知觉的。……”  

“你就不一样。你有同类,你可以和他们说话,要是没人愿意和你说话,你还可以办吉他班、教法语,要是没人愿意听你说话,你就去演讲,做政客,播新闻联播……”

 

“说话有什么意思?”我反驳道:“你可以说成千上万的话却依然觉得孤独,而且,被人叫得上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

“起码,若是有一天我不小心撞浮石死了,谁也不会注意的。连上帝都把我遗忘了。”戴戴伤心的说。

“喔,我会记得你的,我认识你。”我安慰他道。

“这正是让人厌烦的地方,”戴戴说:“你认识我,有一天我若是死了,我的死若是被人发现了(尽管这种可能性不大),你若是在报纸上看到我的讣告,我的死便成了你的谈资:‘我认识一只撞身体而死的虫子,真够笨的!’你以后想起我,不会伤心,只会把我和笨连在一起:‘一只笨虫子,连游泳都游不好……’你不会想到那个我,关于我,关于本我。”

 

“那么我不为你伤心,总可以了吧。”

“喔,这才是矛盾的地方!我渴望有人为我伤心。可是一旦有人真的为我伤心了,我又会觉得恐惧害怕。归根到底,我们是孤独的个体。被你记住,为我伤心,固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是,当我需要为这“被记住”和“为伤心”而付出心血的时候,我不免犹豫了,因为承担责任会是痛苦的源头。”

 

戴戴在水里划着,不发一言,我在岸上看着他,他的这个本我。我不觉得伤心,我倒觉得滑稽。除了滑稽外,我还觉得麻木与坚硬。在麻木与坚硬以后,我终于有了一点点伤感的无奈。

 

我掉头向远处钻去。耳听得戴戴又开始吃豆子了,“呼噜”、“呼噜”、“呼噜”,豆子在悲哀的歌唱着……

 

 

三、 青 蛙

 

我想我已经够坚硬了,坚硬得足以对任何没有见过的事情保持漠然的兴趣。因此,当我被清晨金色的阳光唤醒,享受最后一刻睡眠的甜蜜与第一刻初醒的希望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呱呱呱的声音。我毫不惊奇。我漠然的朝那边望了望,继续享受我的阳光。乳白色的薄雾如半弯镰刀,环绕着一垛垛喷香的麦秸,我的阳光追逐其间,凉丝丝的,甜丝丝的;哦我能用什么来形容我的阳光呢?那甜蜜的、让人忧伤的阳光……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阳光渐渐猛烈起来,我留恋的最后望了太阳一眼,纵身跳入泥土中,朝那些发出“呱呱”之声的青蛙钻去。

 

“你们在干什么?”我问。

“我们在赞美,”青蛙们说。

“赞美谁?”我问。

“赞美神,”青蛙们说。

随后他们停了下来,领头的一个热情洋溢的对我说:

“加入我们吧,弟兄!”

“喔,”我说。

另一些青蛙对着我虚情假意的笑着,假装他们有多么高兴接纳我。

我也只好笑着,表示知趣的感激。

 

接着他们又热情洋溢的唱起歌来:

“放下你的一切忧虑,

跟随我,跟随我,跟随我,

我必使你福杯满溢,

跟随我,跟随我,跟随我……”

 

这次是用四个声部轮唱的,如果说除了阳光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软化我的话,那也许就是这天籁之音了。唱完歌以后,会场一片寂静,领头的那个青蛙架起眼镜,清了清嗓子,望了望我,和颜悦色的说,“你有什么困难吗,弟兄?”

“哦……是的。”我犹豫了一会,回答道。

“告诉主吧!”他说。

 

我想了想:“我觉得孤独。”

“我们是一个教会,我们是一个肢体,我们是一根葡萄藤上的枝子,你有这么多同伴,怎么会觉得孤独呢?”

“我有很多蚯蚓同伴,”我说:“我教他们法语。他们和我离了10米,用顺从的眼光看着我。他们不和我说话,当我提问时,他们集体回答着我。下了课,他们就离去。”

“因此我想寻找一种和神交往不同的方式,我不喜欢教会。”

“你不喜欢教会?你不喜欢我们的教会?”牧师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首先,教会是群体;其次,教会是人的教会,不是神的教会。”

“教会是上帝的太太,”牧师坚持说:“而你竟然忘了!”

“教会由人组成。教会里有各种私欲,不是吗?”

“这是因为我们有各样的弱点,所以我们要求神的怜悯。”

“那为什么不呆在家里要求?要把软弱像法力赛人一样大声呼喊出来?”

“因为我们需要大家的帮助。”

“给我们帮助的是神,不是人。”

“我们需要大家的力量共同祈求,才能被上帝垂听。”

“我们的痛苦有多深,恩典就应该有多大。”

“这样一来,依你说该怎么样?”牧师很不高兴的问我。

 

“你觉不觉得,”我说:“当一个人在教会里祈祷,他站在那里,结结巴巴,激动万分,泪流满面,那么幸福,你觉不觉得那幸福又可笑,又甜蜜?我曾经拥有这样甜蜜的幸福,而今,我只能做一个漠然的旁观者。”

“我经历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我早已看穿了浮在那甜蜜的幸福中的血气,教会是如此让人失望,自我欺骗,自我陶醉,真诚也显得傻头傻脑,让人怜悯。”

牧师与众青蛙愤怒了:

“呔!你把自己放到一个如此之高的地位自我崇拜。你以为蚯本主义是如此蚯性化,如此重视自我,你忘了神拣选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你真以为你有智慧?你真以为你是永恒的?众生不过蜉蝣,转瞬即逝,所罗门王最盛的装饰不如野花一朵。多可笑!你连爱情都无法拥有!”

 

“天哪!”我羞愧的说:“是的,我无法拥有性与爱,不如你们。但愿神也能拣选那些没有爱情而自以为有智慧的,让有智慧的变愚拙。但愿教会不再培养一群以群体思维而思维的傻瓜,至于我,我宁愿犯错误,因为错误使我感到神的人性化,我宁愿与神建立私人联系,我……”

我停下来,我忽然觉得可笑而厌倦,会场上一片敌对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青蛙牧师悲天悯人的摊摊手,

“愿神怜悯你,”他说:“停止这思索吧。”

“我的天哪!”我说:“我该说‘阿门’吗?”

 

我扎进泥土里,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四、戴 戴 (二)

 

我重新回到了戴戴的山谷,看见了戴戴。这一次瞅见他,我发现他比过去有艳福多了,因为正有五位美丽的姑娘,围着他哭泣着。除此以外,山谷还和原来一个样,戴戴还和原来一个样。山谷寂寞了,它便摇落阵阵桃花,落在姑娘们那软软的使人心碎的黑发上,戴戴寂寞了,他便去吃豆子。有那么多颜色丰富的豆子,像鹅嘴一样嫩黄的、像夕阳一样金黄的,像傍晚厨房的灯光一样昏黄的,喷射出阵阵芬芳。

 

我远远的趴着,看着戴戴在五位姑娘之间疲于奔命。

“嗨,你在哭什么?”他问离他最近的姑娘。

“我对他提出分手,但我并不是真的想离开他。你明白吗,我只是想听到他的挽留,看到他的伤心。但他却义无返顾,将烟一扔,说:‘好吧,再见吧。’你说,天下竟有如此这笨的人吗?”

“男人再聪明,又怎能明白女人的伎俩……”戴戴喃喃自语,随即正色问道:

“你为什么想听他对你的挽留?”

“为了确认我的重要性。”

“难道你不知道你对于他是重要的吗?”

“我知道,可我需要确认。”

“用使别人伤心的法子?”

“如果我不能使谁伤心,我怎么知道我对于谁是珍贵的?”

“有很多种方法的,你却偏偏选择心碎的方法,这又是何必呢?”

“因为我是女的,我很骄傲!”她瞪了戴戴一眼,低下头,继续哭泣起来。

戴戴耸耸肩(如果一只小虫子的脑袋下面算是肩膀的话),转向第二个女孩。

 

“你呢?”他问第二个姑娘。

“我想听他说‘我爱你’,但是他反问我‘难道你不知道我爱你吗?’我说:‘我知道,可是我仍然想听。’他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不愿意老说这三个字,真是的!”

“你干吗老想听嘛?”

“因为我觉得焦虑……另一些时候,我害怕我们之间的沉默。”

“这么说你并不喜欢沉默。”

姑娘:“沉默使我感觉无法把握我所拥有的物质实体。”

“可是,他也可口是心非的嘛!”

“听到总比没听到好吧。”

“你的想法可真奇怪,可是感情是会变化的,正如你从童年变作少女一样。”

“我怕呀,”姑娘轻轻的说道:“我孤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怎么会理解这种恐惧呢?教会我如何面对吧。”

 

“你呢?”他来到第三个姑娘身边:“干吗哭啊,看你都变丑了”。

“我想要一条漂亮的裙子,可是,为什么没人陪我去买呢,哪怕是我自己付钱?”

 

第四位姑娘是个女骑士,她坚定的说道:“婚姻是一场战争,谁都想使自己占主导地位。我正在打仗,虽然我现在暂时战败了,但我是不会屈服的。我最终要把他捏在我的手心里,让他变成一堆橡皮泥,我要他圆他就不敢方。”她的眉心紧皱,手恶狠狠的撰成一个拳头。

“那你干吗不去养条狗呢?”

“因为狗不能带来征服的乐趣。”

“被征服的丈夫有什么乐趣?”

“这使我有安全感。”女力士说道。

 

最后的一个姑娘有一头又软又稀、营养不良的头发,夕阳西下,她的发仿佛洒了层碎金般的美丽。

她开口说道:“挺没劲的!”

“看你这没头没尾的!”戴戴责备她道。

姑娘还带着眼泪,害羞的笑了。

“喔,”她轻快的说道:“我很好。我只是在想,我的生活总是重复。”

“我不明白。”戴戴说道。

今天是在重复昨天的生活,明天是在重复今天的脚步,下个星期是这个星期的重演,快乐后是悲伤的循环,这样的重复,在我看来,是没有一个尽头的,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那你还这么高兴!”戴戴说。

“喔,我总得得体吧!我年纪也有一把了。”

“你倒蛮能自嘲。”

“难道我对谁都得表表决心什么的?”姑娘反问道。

 

“……你想念他吗?”戴戴说着:“我是那么了解这种滋味……”

这才是使人觉得可怕的。因为如果我想念他,我就无法不使希望中夹杂失望;如果我对他有所欲求,我就不能使自己平静而自然的生活下去,我好象陷入了一个怪圈无法自拔。

戴戴:“喔!就好象那唱的,‘有什么分别可以呼吸的,就不能留在身旁。’”

姑娘笑了,她说:“我真喜欢这句话。但愿有某种信仰,可以使我平静面对那些可以分别呼吸的东西。”

接着她说道: “我发现你的朋友来了,去安慰他吧。我并不需要你。”

 

戴戴抬起头,看见了我:

“你回来了!”戴戴游到我身边,对我打招呼道:“我真高兴看到你啊!”

“老兄,”我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是啊,安慰别人会使我感到自己到底是有用的。”

“你真是一只可爱的虫子。”我轻轻说道。

“你真是一条可爱的蚯蚓,”戴戴说:“跟我住一段时间吧,拜托!跟我讲讲话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这么答应了下来,一个“OK”,那么的简单。前几天我离开戴戴时他还是一只根本不需要我的,坚强的小虫子,可是,现在的他却变得那么脆弱,显得那么孤单,充满了期盼与渴望。我不知道他转变的原因,我也不太想知道,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某一个姑娘的某一句话……而这句话正好触动了他……没关系的,这是一个荒谬的世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我们,就把它当作一件特别的礼物来接受吧!我静静的看着戴戴,戴戴静静的看着我,互相笑着,我们的耳边,依然回响着姑娘们那细细的啜泣声,如同小猫轻轻的呜咽。“呜呜……”,“呜呜……”,在不知不觉中月亮碎在了这“神秘的眼泪的国度”之中。

 

 

 

                   五、 开心与不开心的生活     

 

就这样,我在戴戴的家里住了下来。戴戴很慷慨,他让我尝了尝他那五颜六色的小豆子,相信我,它们就像它们看起来的那样好吃!

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戴戴收留了我。虽然我总觉得,他仿佛是乘着摇篮,随着水流飘到我身边的拇指孩子。如此说来,戴戴是童话与《圣经》的混合品。而我呢,作为一条坚忍的软体动物,我在漫长的旅程中也感觉有点疲惫了。你知道,我们软体动物,我们是没那么讲究,那么诗意的,我们无法像野鸟一样迁徙,也无法作为一粒苍耳,偷偷的粘上候鸟温暖的羽毛,与他们一道飞行;也无法像坠落的流星一样,悄无声息的在茫茫的沙漠中着陆;也无法像某些幸福的动物——比如小鹿——一样,由主人带着他,坐豪华飞机旅行。我们的旅行是乏味的,在地里钻啊钻啊钻啊……我想这多半也是我为什么往前走,却又回头,来寻找戴戴的原因吧?总之,我想我是需要休息一下了。

 

对于我和戴戴来说,有人陪伴,那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很客气,我努力地表现出自己是一个蚯蚓王国的优秀上进青年:你知道,就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蚯蚓。我会说:“对不起……”,“不好意思……”,“麻烦你……”,“请……”,“谢谢……”,或者:“对不起,不好意思,麻烦你,请把那颗黄色的豆子递给我,谢谢……”,我在戴戴努力的躲避浮石的时候,尽量不去打扰他(要知道,这是他的工作:工作就是为了养活自己!),如果实在很想开口了,我也会说:“对不起,不好意思,麻烦你,左边有石头,谢谢……”而戴戴呢,他也表现出他最好的一面,他会说:“哦知道了”,或者“不如我们一起拍照?我的相机里还有胶卷。”不能对他有过高的要求,因为他到底是一只孤独得生活了很久很久的虫子,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

 

人类王国的托尔斯泰或巴尔扎克说过:“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不幸的人儿各有其不幸。”此话不假。我和戴戴的幸福,和所有相依为命的人儿的幸福多半是差不多的。我们赛跑,比赛吃豆子,看下雨,听音乐,煮茶,半夜醒来聊天……对于一条平凡的蚯蚓和一只平凡的虫子来说,这幸福最初是每天的享受。但是,就一条拙劣的蚯蚓作家而言,幸福多半是乏味的,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东西 : “我很幸福,因为有人陪伴在我的身边。”而我,我只顾得上体验幸福,却不懂得如何表达幸福了,以至于到了现在,我只能这么说:曾经有多么的幸福,现在就有多么的悲伤……

 

有一天晚上,月亮圆了,静静的照在透明的水面上,不刮风了,也没有雨,戴戴吃饱了,他好玩似的用身体轻轻触碰着五颜六色的豆子,却并不吃它们。我从地里钻了出来,在岸边看着他玩耍。

“喂,你爱我吗?”戴戴忽然问道。

我对这个问题一点没有准备,心里一阵乱烦。

“这个……很难讲……我喜欢你,那是无疑的……但是爱……我们有太多的不同……爱是……不知道……”

“那么说你就是不爱我了罗?”戴戴伤心的抖动着身体。

“喂,你说过,害怕承担责任,爱是……最初爱是甜蜜的,可是,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它却是疲惫的……你忘了那5个姑娘了吗?”

“那么说你就是不爱我了罗?”戴戴固执的重复着他的问题。

“那么戴戴,你爱我吗?”

“……我想是不爱的,我只是习惯你,但是,当你不那么干脆的说我爱你的时候,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我感觉爱你了,我是否是很笨的一条虫子?”戴戴停下了动作,狐疑的望着我。

“那不是爱,那是希望得不到满足时的不甘。”

“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戴戴气愤的望着我:

“爱就是一种感觉,如果你爱我,那就是爱,我们一切的差异都不是问题,但是如果你不爱我,这一切都会成为你逃避的理由。‘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能做爱’,等等,等等。”

我感觉很狼狈。

“戴戴,按照你的理论,我爱你,这是无疑的。但是爱并不代表其他的东西。我活得太久了,永远的爱,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不相信,特别是,和一只小虫子在一起……我的意思是,和一个不是蚯蚓的生物在一起……”

 

戴戴没有说话,他伤心的摇晃着身体。五颜六色的豆子,在水波里,也跟着他的身子一道,一摇,一晃,一摇,一晃。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令人心碎的沉默,这比起我的孤独,比起戴戴的照相机的孤独,比起海上夕阳的碎金的孤独,比起徒劳的等待日光流逝,夜幕降临的孤独,比起只能在想像中快乐的孤独,比起作为一个独立的悲观主义者的孤独,都要令人心碎。因为……因为我只想使他快乐,但是我没有想到,快乐的代价是如此的静寂,我还明白,要使戴戴快乐起来,缘由会是多么的简单,我只需要说:“戴戴,我也爱着你,请你相信,我不会离开你。”但是我说不出来。爱是滑稽的事情,爱是占有,如果不能占有,它将成为持续低烧一般的噩梦。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低下头,我离开了戴戴的山谷。

 

 

 

六.伤心人满街都是

 

我到了汉城,遇见了一只长着头发的小鹿。

“你快乐吗?”我问。

小鹿摇着乱蓬蓬的头发,大眼睛瞪着我。他摇了摇头。因为冷,清鼻涕流了下来。

“我想念我的朋友,有带针孔摄像头的黑蝙蝠,塞鼻孔用的防臭兔,会腹语的绵羊和金刚鹿。不和他们一起,我感觉很不开心。”

“即便新鲜的旅行都不能使你开心?”我问。

“即便新鲜的旅行都不会使我开心。”小鹿肯定的说。

 

我去了邮局,看到了发往全世界各地的明信片。

“快乐吗?”我问。

有的明信片五颜六色,一付呆头呆脑兴奋的模样:

“很快乐,我要出发去告诉恋人,重逢的时间就要到了。”

有的明信片素净素净的,一付沉稳的模样:

“快乐,我要出发去告诉父母,一切平安。”

有的明信片花里胡哨,一付假惺惺的模样:

“无所谓,我的存在是一个谎言,男主人正在乱搞呢。”

我找到了发给黑蝙蝠,防臭兔,绵羊以及金刚鹿的明信片。

“快乐吗?”我问。

明信片摇了摇头:

“我要出发去告诉黑蝙蝠,防臭兔,绵羊和金刚鹿,离别的存在是合理的。”

“可不!”我说,想到了戴戴。

“我还要告诉他们,好朋友是不会彼此忘记的,即便他们不在一起,只要互相想念了,他们就朝贴着会发光的星星贴的窗户外望一望,也许哪一天,小鹿会乘着好心的野鸟的背脊,回到他们身边。”

“有希望总是好的。”我说。

 

我问点燃的烟草:“快乐吗?”

烟草画出了一颗破碎的心。

 

我问抽完的烟盒:“快乐吗?”

烟盒朝我晃了晃他空荡荡的肚子。

我问抽水马桶:“快乐吗?”

马桶回答我的是漏水的滴滴答答之声。

 

我问并肩而立的牙刷:“快乐吗?”

其中一只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再使用我了……”

 

我问锅里剩下的粥:“快乐吗?”

他还没有回答,就被倒入了垃圾桶内。

 

 

 

七.错过的时间

 

奇怪的是,我这自以为坚强的蚯蚓,我竟有点思念起戴戴了。我继续我的旅程,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穿过大半个地球,从亚洲,到美洲,仿佛是要逃避思念的根。思念好像一棵大树一样,根系发达,而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它的尽头。

在孤独的旅程中,我偶尔会想,我生活在12个小时之前,却在思念着12个小时之后的戴戴。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什么错过了。我天亮了,戴戴那边就天黑了,而我的黑夜,就是戴戴的白昼。只有一样是相像的:无论是晨曦还是夕阳,在戴戴的照片中,都是那么的相像,一派黄金色,太阳,仿佛不知道要上升还是下降一样,停留在半空中,犹疑不定,好比我的心思。

 

到底有一天,我回头了。不知道是否应该往回走,重新穿过蓝蓝的海洋与漫长的荒漠;还是往下走——我的意思是,穿过炽热的岩浆,从地球的另一面钻出来,直接到达……作为一只成熟而理性的蚯蚓,我当然不会说出我的目的地。但是,我想起我最爱吃黄色的豆子,有一天早上醒过来,我发现面前堆着一堆黄色的豆子,仿佛丰收的喜悦一样,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于是我决定选择最短的路线。

我穿过青草。闻到了草里散发出的清香。青草丛汁液漫溢,旺盛得如同最深沉的,微微发烫的欲望。

我穿过黑土。闻到了土里春药一般的气息。也许在亿万年前,是坠落的陨星与泥土造爱,也许第一只蚯蚓的种子,就藏在神秘的流星的精液之中。

我穿过琥珀与化石,树脂里包裹着的昆虫,岩页里精细的贝壳,在隐秘的微微喘息。

我穿过火红的岩浆,仿佛燃烧的精神之火。

我重新穿过岩石,穿过泥土,穿过草地。感到精疲力竭。我渴望照耀着我的,将会是清凉的星空。

 

我们蚯蚓,经由肉体之爱到达精神之爱,再由精神之爱回归肉体之爱。也许我们最终只需要肉体的爱,岩浆的火花是如此炽热,这让我们都忍不住规避了。

 

我穿过茉莉花丛,连茉莉都想要造爱,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我穿过桃花丛,连桃花都想要造爱,裸露出她那在春风中轻颤的挑逗的花芯。

我于是急不可待的想要见到戴戴,没有任何理由。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也许明天戴戴会不小心触上浮石,也许明天我会在太阳底下晒干。所以,没有明天,我只想做现在想到的事情,我只想见到戴戴。

 

“你好!”我说。

“你好!”戴戴说。

“我回来……”我说:“是因为这个念头突然占据了我的头脑,使我迫不及待,无暇他顾,所以我回来了。但是,我不确定到底能呆多久,我不确定是否能承受‘从此以后,幸福快乐的生活’……”

“你真奇怪!”戴戴认真的盯着我,说道:“你认同了这么许久悲观的生活,却不能认同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那是因为我不确定幸福快乐的定义是什么。家庭之乐,夫妻之乐,天伦之乐,调养儿孙之乐,在我看来,无非是龌龊的平庸的24小时的叠加。如果这就是‘幸福快乐’,我想我多半愿意做一个独立的悲观主义者。奇怪的是,悲观主义与天性快乐是并不矛盾的。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戴戴,或许你明天会撞浮石而死,我,蚯蚓,或许明天会成为母鸡的吃食。因此,有什么必要定一个期限?定期限与誓言的人,无非是他们对自己的决定没有把握罢了……”

戴戴:“我明白。爱是占有,占有之后就是厌倦。如果不占有,不占有之后就是不甘。什么时候,如果摆脱了厌倦和不甘,我们就能快乐的生活。有你无你,都与我的快乐没有太大的干系。”

我忍不住鼓掌了:“戴戴,你真是一只聪明的虫子!”我说。

 

戴戴笑了。但是正在这时候……天哪!浮石!作为蚯蚓王国优秀的青年,我大喊了起来:“对不起,不好意思,麻烦你,前面有石头,谢谢……”太迟了。戴戴撞上了浮石,只听见一阵咕嘟咕嘟之声,戴戴慢慢化成了一滩清水。

 

 

 

八.离别与诗意

 

普通人都认为,离别应该是充满了诗意的。所以大部分人都觉得,离别应该与泪水,手帕,飞吻,“别了,别了!”的喊声,山盟海誓,拥抱等等联系在一起。但是,戴戴果真成为了一次不小心的事故的牺牲品,我们的别离,又简约又滑稽。

我不是一只诗情画意的蚯蚓,虽然有时候,当我想起戴戴,会觉得心好像水晶一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但是,使人心碎的事情还少吗?所以没有关系,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

夜深了,我爬出油黑的泥土,在清凉的星空下躺卧。有一颗小小的星星,他离我最远,在天边摇摇欲坠。也许,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一不注意,就要偷偷溜走。戴戴曾经问:“那最远的一颗星星,鬼鬼祟祟的,准备做什么啊?”

我困了,随口答道:“也许,是要出喝酒吧……”

我仿佛听到了远方传来银铃般的水声与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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