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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评深度:金希教论韩国的战略选择

(2023-11-22 01:12:24) 下一个


韩国光云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大学校东北亚文化产业系教授金希教(受访者供图)

  中评社北京11月22日电(记者 郭至君)谈及中韩关系,当前有不少声音认为韩国正在过度倒向美国,协同美国遏制中国,影响中韩关系发展。日前,中评社记者在北京大学专访了来中国研修的韩国光云大学教授金希教,请他就目前的中韩关系、中美关系、东北亚国际格局等问题发表见解。金希教对中评社记者表示,当前尹锡悦政府盲目追随美国的策略并不是为了美韩关系一个健康的未来而做的明智选择。他认为,韩国应当最大限度地运用基于国家利益的独立战略自主权建立朝鲜半岛的和平体系,这既符合韩国依赖出口生存的经济利益,又可以稳定国家发展,从而增强政治实力。“朝鲜半岛和东北亚地区的稳定和和平,是关乎公民最重要的生存权的问题。现在正是在朝鲜半岛建立和平体制的最佳时期,因为美国的霸权地位正在受到挑战,而中国则主张和平发展。全球南方正在崛起,推动多边主义和多极化也在进行中。因此,我认为在坚持建立朝鲜半岛和平体制这一基本原则下,现在是进行与美国和中国的政策对话的时机。”金希教说。

  金希教,韩国光云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大学校东北亚文化产业系教授,韩国延世大学硕士,中国复旦大学博士(历史系专业),历史问题研究所研究委员,曾任《历史批评》编辑委员。主要研究中美关系对东亚的影响和亚洲民众的增长对国际关系的影响,现在关注东亚和平体制的构建。其代表作有:《掌柜主义的诞生》(2022) 、《寻找我的46个问题》(2019)、《你好?中国!》(2014)等。

  以下是专访全文:

  中美不是“新冷战” 韩国不可盲目追随美国

  中评社记者:从韩国学者的视角看,您如何评价当前的中美关系?您认为这是一种“新冷战”吗?

  金希教:我不认为现在是新冷战时代,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首先,美国的同盟国和以中国为中心的势力相互冲突。但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根本的结构性冲突,而是由于出现了追求新冷战的政治势力而导致的暂时性冲突。1945年以后,东亚的战后秩序有两个主轴,一个是美国把中国和俄罗斯组织成敌对阵营而建立的“旧金山体制”,另一个是从中美建交开始的全球供应链体系,我称之为“基辛格体系”。现在的危机是因为美国试图破坏“基辛格体系”,并回归到“旧金山体系”这一单一体系。

  但我认为,美国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瓦解“基辛格体系”并回归到一个全新的单一体系。首先,中美在经济上有太多的互相依赖关系。美国不可能完全与中国脱钩,尤其是这可能会直接导致自己国家工业的崩溃。另一个原因是,美国能动员其盟友封锁中国的时机只是暂时的。美国无法单凭自己的力量封锁中国,所以尝试动员盟友一起来封锁中国,但现在美国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给盟友的。

  以韩国为例,美国正在禁止韩国向中国出口高技术半导体,以延迟中国的半导体技术发展。但这种行为能持续多久,取决于美国愿意付出的代价。美国目前仅仅是强制韩国承受损失,而没有提供相应的补偿。结果,韩国的企业已经开始对此表达不满。据美国彼得森研究所的研究,自1970年以来,美国的制裁成功率仅为20%左右。如果没有提供给盟友的补偿,成功的可能性只有10%。鉴于此,如果韩国政权发生变化,很有可能背离美国封锁中国的政策。因为韩国的经济高度依赖中国。当前,尹锡悦政府参与了美国的对华封锁政策,导致韩国经济严重下滑。澳大利亚也是这样,政权变化后,其对华政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所以,我认为现在不是新冷战时代,而是由于各国出现了追求新冷战的势力,试图将现有的战后体系拉回到冷战时期。新冷战是否会真正到来,我们还不知道,这完全取决于中美之间的关系的发展。目前来看,中国对抗美国追求新冷战的实力要比想象中强大得多。尽管受到半导体封锁的影响,但中国仅用了四年就实现了7纳米的自主生产。另外,“全球南方”也不希望新冷战,上海合作组织和金砖国家的合作也正在加速进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追求新冷战的势力只会加速战后体系的崩溃。

  中评社记者:您如何看待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持续化?这是否会给其他周边国家造成“选边站”的压力?

  金希教: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美国国内开始出现了“中国威胁论”,因为他们发现,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美国已经很难掌控中国,但那时的美国官方还没有对中国如此定调。到奥巴马政府第二任期时,美国官方开始将中国明确定义为威胁,不仅是对美威胁,还威胁到世界,但这不是事实,中国只是走自己的发展道路,不管美国是要与中国“脱钩”也好,还是“去风险化”也好,我认为都不会成功,因为美国已经不具备这样的力量。

  从当前国际格局来看,中美关系的走向有三种可能路径:第一、新冷战;第二、美国继续延续“基辛格体系”,与中国合作共赢;第三、全球南方发展壮大,提出新的非同盟的合作路线。刚刚已经说了我的对第一点的判断,即中美之间不会有新冷战。第二个路径则要看美国是否能承认中国的力量,我认为十年内还不会看到美国进行这样的选择,当然,明年底美国大选,如果特朗普再上台,那么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巨变。第三个路径则是比较长期的,我认为这是最好、最优的发展道路,美国应该加入与全球南方的相关国家共同发展。

  中评社记者:您如何看待尹锡悦总统强调的“价值观外交”?有声音认为,尹锡悦总统的“价值观外交”其实就是靠向美国一边的“阵营外交”,对此您怎么看?

  金希教:尹锡悦的“价值观外交”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盲目地跟随美国,试图复兴“旧金山体系”的策略。韩国的保守团体可以分为经济保守主义和安保保守主义。安保保守主义强调朝鲜的威胁,主打反共立场,他们更倾向于军事对抗而非对话或妥协,并追随以美国为中心的外交策略。尹锡悦政府的外交策略延续了这一传统,并且相比之前任何时期的安保保守主义都更为极端。他们甚至使用了西方极右翼使用的种族主义,对中国的厌恶与这种策略高度相关。以前没有任何政府完全与安保保守主义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可以说,尹锡悦政府的外交策略与韩国的国家利益大相径庭,非常像新殖民主义式的外交。新殖民主义意味着沉溺于大国所设立的“自由”和“民主”等抽象概念,而非本国的利益,从而盲目跟随大国的外交意志。现在,尹锡悦政府的价值观与美国的价值观是完全相同的。他们认为,与美国在所有事务上站在同一立场,即代表韩国的国家利益。这种外交策略只在20世纪70年代或冷战时期才有可能选择。这种误判时代的外交策略不会持续很久,一旦美国选择与中国和解或政府更迭,这种外交策略很可能立刻发生改变。

  中评社记者:今年是韩美同盟七十周年,您如何评价当前的两国关系?有人说,中韩关系转差是因为韩美同盟更加紧密而导致,您对此如何看?

  金希教:如前所述,中韩关系在尹锡悦政府期间的恶化是由于韩国顺应了美国的对华政策。当美国试图瓦解“基辛格体系”,转而回归到“旧金山体系”时,韩国的保守派政权紧随美国的全球策略。朴槿惠政府部署了“萨德”反导系统,而尹锡悦政府则寻求经济“脱钩”,这完全是为了配合美国的保守反动策略。如今,韩国几乎完全失去了战略自主性。

  我认为,这种盲目追随美国的策略并不是为了美韩关系一个健康的未来而做的明智选择。盲目追随美国的结果很可能是失去中国市场,还可能为朝鲜完成其核武器提供了时间。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韩国的公民很可能会质疑美国在韩国的存在意义。与过去不同,韩国现在有能力在战略上与美国保持自主性。如果韩国经济崩溃,而朝鲜的核武器体系得以完成,韩国社会可能反而会出现排斥美国的举动。从这个角度看,美国仅考虑韩国的安保保守主义来进行外交策略,可能会导致其在朝鲜半岛的策略产生重大失败。

  中评社记者:在中美战略竞争常态化、长期化的背景下,您认为韩国应该如何处理与这两大国的关系?

  金希教:我认为,韩国应当最大限度地运用基于国家利益的独立战略自主权。韩国的国家利益可以有多种定义。但在当前时期,最重要的国家利益可以简单概括为建立朝鲜半岛的和平体系。这既符合韩国依赖出口生存的经济利益,又可以稳定国家发展,从而增强政治实力。尤其是,朝鲜半岛和东北亚地区的稳定和和平,是关乎公民最重要的生存权的问题。现在正是在朝鲜半岛建立和平体制的最佳时期,因为美国的霸权地位正在受到挑战,而中国则主张和平发展。全球南方正在崛起,推动多边主义和多极化也在进行中。因此,我认为在坚持建立朝鲜半岛和平体制这一基本原则下,现在是进行与美国和中国的政策对话的时机。

  尹锡悦政府自主改变对华政策的可能性不大,但中美双边关系的好坏会即时影响韩国对华政策与态度,因此旧金山的“习拜会”非常重要。如果三年之后的韩国总统选举是现在的在野党执政的话,韩国对华的政策路线应该会改变,所以明年的国会选举是一个重要的观察窗口。

  美日韩三边同盟不可能 需警惕阵营化对抗

  中评社记者:今年8月的美日韩戴维营峰会颇受瞩目,在您看来,美日韩有可能在将来形成三边同盟吗?

  金希教: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一直努力构建中、日、韩三角联盟体系,但这一努力一直未能实现。即使是保守政府,也很难在没有对日本侵略战争进行反思的情况下推进与日本的联盟。这是因为韩国的民众认为,如果在没有清算日本的侵略对韩国带来的影响,刻意追求与日本建立双边联盟可能将导致东亚再次遭受不幸。在尹锡悦政府执政期间,韩国民众的这种观念并没有发生重大变化。大多数韩国公民不希望半岛再次爆发战争。因此,即使尹锡悦政府一意孤行推进与美日两国的军事联盟,而忽略民众的诉求,这种推进也很可能不会持续。如果这样,韩国民众很可能会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反抗美国在东亚的政策。

  当然,拜登政府和尹锡悦政府有可能忽视韩国公民的诉求,继续推进实质性的军事联盟。但我认为这种努力也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它会面临中国的强烈反对以及韩国民众的强烈反抗。目前,美国和尹锡悦政府都没有能够在不顾民意的情况下强行推进军事同盟的的力量。但我认为,制造东亚的实质冲突并推向新的冷战的可能性仍然存在,这是东亚各国民众最应该警惕的部分。

  中评社记者:您怎么看待当前韩日之间的“穿梭外交”?

  金希教:中日韩彼此之间都是邻居,民众之间应该有良好的交往。但现在的问题是岸田内阁的军国主义倾向,这令韩国民众非常担忧,也非常反对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侵略战争重演。因此,如果岸田内阁的发展路线不改变的话,韩日之间的关系也不会真正变好。

  中评社记者:您是否担忧目前东亚地区正在形成“美日韩”VS“中朝俄”这样的阵营化对抗?我们应该如何淡化这种色彩?

  金希教:当然,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担忧的现象。过去30年,东亚在基辛格体系下扩大了相互关系并持续和平发展。这种发展方向应当得以持续。我认为韩国需要采用最近由全球南方阵营提出的“积极不结盟”策略(positive non-alignment)。避免国与国之间的联盟,而是采取针对具体问题的团结策略。对于朝鲜使用核武器的问题,我们可以与美国合作。而对于全球供应链的扩展,我们应该与中国合作。在朝鲜半岛建立和平机制时,可以与中国和美国的某些进步势力合作。韩国现在有这样的实力。从摆脱美元、反军事主义和多边主义的角度来看,与全球南方联盟的合作也是必要的。

  中韩双方需摒弃民粹主义 设定共同目标加强交流

  中评社记者:您怎么看韩国政府在谈及中韩关系时强调的“互相尊重”?

  金希教:我认为,“互相尊重”讲尊重也要讲互相。韩国一些政客在与中国打交道的过程中尊重中国了吗?不能说在不尊重中国的前提下,要求中国尊重韩国。当然,中国的确指责过韩国,需要分清楚的是,中国在指责韩国政府还是韩国民众?当前一些韩国民众受本国媒体舆论的夸大误导,认为中国是指责韩国民众,不尊重韩国民众,这样的误解以后要更加小心处理。

  现在民粹主义盛行,两国在网络上的“口水战”很多,这个问题两国都需要注意。文化总有共同共融的部分,两国完全不必要因为服装、泡菜等小事产生争议,双方都应该避免因为这种问题而导致两国关系恶化。

  中评社记者:现在韩国年轻人对中国负面印象很强烈,原因为何?将来要怎么加强两国人文、青年交往,减少彼此误解?
 
  金希教:国家间的厌恶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殖民主义现象。人不应该相互厌恶,从逻辑上讲对任何人和国家的厌恶都是错误的。没有完美的国家、完美的人种。国家间产生厌恶,是因为受到了西方的殖民主义者所采用的种族主义和军国主义的影响。当前,韩国社会蔓延的对中国暂时性的“厌恶”,与韩国国内没有完全清算的殖民主义有关。日本侵略时期形成的殖民主义没有得到完全清算,又加上美国权力的影响。美国以军国主义的方式煽动对中国的种族主义。不幸的是,因为尹锡悦政府主张殖民主义与安全保守主义,这种现象愈演愈烈。

  当然这不仅仅是政府的责任,韩国青年的殖民性也不容忽视。韩国虽然采取了代议制民主主义的制度,但是没有对殖民主义进行彻底清算。在代议制民主下,人民不关心对殖民主义的清算,而青年人享受代议制所带来的自由,因此青年人很容易被韩国保守媒体的种族主义的言辞所迷惑。当然,这并非比较中美两国孰优孰劣。对国家进行优劣划分本事就是一种种族主义。现在很多韩国青年对中国表现出的厌恶,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种族主义倾向。

  为了消除这种现象,两国需要做些什么呢?就像“基辛格体系开”始时一样,单纯增加人际交流或人文交流是无法解决这一问题的。两国青年的交流要超越战后的体系,要在共同的目标下加强交流。如果这一目标无法实现,那么东亚地区可能将面临相当长时间的冲突时期。

  新时期两国青年的交流要与在二战后的体系下交流有所不同,过往的交流模式重视“量”而忽视交流的“质”,这样做所带来的负面效果在过去四年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现在要创造新时代的交流。要进行反对彼此仇视和种族主义的交流,进行抵抗殖民主义和军国主义的学术交流,并建立学术共同体。

  (本专访为2023年中评智库韩国系列深度专访之一,更多内容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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