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柞里子:玄武门之变(42)

(2008-09-01 11:52:37)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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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征的主意本来的确不错,只可惜被李世民猜个正着。一个主意无论多么不错,一旦被对手猜中,就难免不铸成大错。李世民的阴谋之所以不是在玄武门外拦路劫杀,而是在玄武门内关门打狗,正是因为猜中李建成一路可能会由薛万徹兄弟护送。魏征叫齐王先来太子府上,然后与太子一同前往玄武门,本意在于集中防范,结果却于无意中替李世民解决了一个难题。

            难题何在?万一太子与齐王进入玄武门的时间相距过大,将如之何?六月初三晚,当李世民在那顿最后的晚餐上宣布次日行刺的细节时,张公瑾提出这个问题。这问题由张公瑾提出,不足为奇,因为他的首要任务,正是用乾坤掌关闭城门。倘若太子与齐王不一同进门,怎么关法?他张公瑾不能不关注。

            对于这个问题,房玄龄首先作了如下答复:“据我的观察,最近这几个月来,每逢朝见,太子与齐王总是在门外会期,然后一同入门。窃料明日亦复如是。”

            “窃料”云云,不过是揣测之词,万一揣测不准,又将如之何?并没有谁这么进一步追问。不过,李世民从众人的眼神看出这问题其实存在于各人心中,于是,他进而做了如下解释:

            “玄龄的观察不错。即使明日反常,两人岔开了,也绝对不会相差太久。他两人都知道皇上一向性急,最烦人迟到。况且明日之会,不同寻常,一准不会有谁姗姗来迟。”

            没人质疑这进一步的解释,也许是确信不疑了,也许只因在座的皆是江湖老手,深悉世上从来没有所谓万全,不敢承担风险则必然一事无成。李世民用眼光向下方一扫,看看没有什么疑惑的眼神了,伸手举起酒杯,向左右一晃,一厅人见了,也都举杯起立,一同干下了这顿晚餐的第一杯,同时也是最后的一杯酒。面临生死一搏,谁都明白不能喝醉。静静地用完晚餐,各自回房,早早歇息,养精蓄锐,以待明晨。

            一夜无话。

 

            六月初四卯时三刻,李建成、李元吉在薛万钧、薛万徹的护送之下来到玄武门外。掌控玄武门的敬君弘一如往常,亲自在门口迎接。

            “秦王还没来?”李建成问。

            “秦王已经先进去了。”

            “先进去了?”李建成听了,心中徒然一惊。

            秦王应当在门口等候太子么?并没有这样的规矩。秦王一向在门口等候太子么?也没有这样的先例。既然如此,李建成为何吃惊?难道又是不祥的预感么?如果有时间,他也许会这么琢磨。可他没时间琢磨,就在他感到惊讶之际,李元吉给了这么个解释。

            “嘿嘿!恶人先告状!”

            李元吉说罢,两腿一夹,坐下骑放开四腿,溜烟泼水一般穿过门洞而去。李建成见了,未遑思索,也将缰绳一提,策马而入。两人一前一后跑出将近一箭之地,李建成忽然产生九年前自玄武门入太原时感到的那种警觉,心头又一惊。不禁勒住缰绳,回首一望,发现玄武门城门业已关闭。

            “不好!”李建成失口喊了一声。

            “什么不好?”李元吉马不停蹄,顺口这么一问。

            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砰然一声响。李元吉慌忙扭头一看:李建成已经中箭落马,口角淌血,双眼翻白。“万徹!万徹!”李元吉见了,慌忙连声大喝。玄武门外的薛万徹听见了么?也许。不过,从玄武门边应声转出来的六七骑人马却没有一个是薛万徹。当头一人,头着龙虎盔,身被黄金甲,一手持弓,一手把箭,不是别人,正是李元吉的二哥。李世民望见李元吉回头,并不搭话,只顾搭箭上弓,弯弓便射。李元吉把缰绳向右猛然一提,令素有箭无虚发之称的李世民失手射空。

            也许是因为坐骑受惊而失控,也许是因为李元吉猜到前边会有埋伏,李元吉躲过那一箭之后,并不曾往临湖殿的方向逃窜,却奔向右边的一片松林。李建成是个呆鸟,一箭便能了结,这早在李世民的意料之中。李元吉身手矫捷,一箭未必能了结,这也在李世民的意料之中。不过,李元吉的窜入松林而不奔向临湖殿,却出乎李世民的意料之外。松林的尽头是什么出处?好像有一条小径直通太极宫后的东海池。糟糕!怎么百密一疏,竟然把这一点给忘了?怎么没想到在松林里也埋伏下人?不过,李世民深知后悔的无益,没去深追,立即吩咐跟在身后的长孙无忌去通知藏身临湖殿后的尉迟敬德,一边把弓箭扔了,顺手接过房玄龄递过来的禹王槊,放马追了过去。

            李世民的坐骑,原本是隋炀帝的御骢,后来落入王世充之手,赐予其侄代王王琬。李世民在阵前望见,赞叹不已。尉迟敬德善讨主子欢心,立即率领手下三骑驰入敌阵,生擒王琬,夺其坐骑献予李世民。这马不仅毛色光鲜出众,而且其快无比。李元吉没来得及跑入松林,李世民已经追及。看准李元吉后心,李世民提槊尽力一刺。岂料李元吉闪过,不仅闪过,而且反手一抄,把李世民的槊杆抓个正着,顺势一拖,把李世民搞个人仰马翻。李元吉随即纵身一跳,不偏不倚,恰好骑在李世民身上。他奶奶的!怎么同那噩梦中所见一般无二?李世民暗自骂了句脏话。不过,他也没功夫仔细琢磨那令他深恶痛绝的噩梦究竟有何实际意义,因为四只拳头紧攥的槊杆正向他的喉管压过来。李世民膂力本不及李元吉,更何况李元吉在上,可以加上半身的重力,李世民在下,全靠胳臂之力仰推。力已不如,势又不如,如何抵挡得住?不出两三个回合,槊杆与李世民的喉管已经只隔着半个拳头。只要李元吉再使一把力,李世民即使不被掐死,也必然因喉管折断而身亡。正当这生死悬于一线之际,李世民听见李元吉一声大吼。

            结果如何?在梦境之中,李世民顿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现实不是梦境,却也有惊醒的时候。李世民显然有片刻失去知觉,惊醒之时,发现李元吉居然被他推倒在一边。怎么回事?他先听到一片马蹄杂沓之声,然后听到尉迟敬德的声音道:“在下来迟,令主公受惊了。”尉迟敬德这句话令李世民想到身为主子的身份,这么仰倒在地,成何体统?想到这一层,说明李世民不仅是惊醒了,而且是清醒了。清醒了的李世民立即挺身一跃,跳将起来,把头盔扶正了,笑道:“嘿嘿!一个不留神,让树枝给绊倒了,幸亏你及时赶到!”

            让树枝绊给倒了?尉迟敬德抬头一看,李世民倒地之处距离松林分明还有三、四步之遥。怎么可能?尉迟敬德没有问。主子怎么说,事实就应当是怎么回事。这道理,尉迟敬德深信不疑。别笑尉迟敬德奴性十足,后世史册的记载正是:“世民马逸入林下,为木枝所绊,堕地不能起。”

            分明是李世民纵马追杀,史册上却下一个“逸”字,好像是信步而至林下,真是妙不可言。李世民既非书生,亦非儒将,多次单骑陷阵、所向披靡。骁勇如李世民而为树枝绊倒,真如阴沟里翻船,怎么可能?李世民信口胡驺,无非是想掩盖武功不如李元吉的事实。当时的史官不敢道出真相,情有可原。后世的纂史者不能辨析,依样画葫芦,就不知是因为糊涂,还是因为别有用心了。

            正史关于玄武门之变的记叙,未可信之处,还远不止于此。比如,史称张婕妤探知李世民的阴谋,急告太子。太子问计于齐王,齐王以为宜托疾不朝,以观形势。太子不从,遂与齐王共入。参与李世民之谋者,并无宦官、内侍。张婕妤身处后宫,缘何得知李世民之谋?李世民之谋,实乃谋反,但凡探听得消息者,势必立即呈报李渊。张婕妤本是李渊身边之人,更不当舍近求远,不投诉李渊而转告李建成。如此机密之事,倘若当真有人泄露,事后断然不会置之不理。而玄武门之变以后,但凡参与机密者,无不加官晋级,未曾有一人因走漏消息而见杀或遭贬窜。可见所谓张婕妤探得机密云云,纯属无稽之谈。史书捏造这么个说法,目的不过是继续续散布太子淫乱后宫的谎言,为李世民的血腥篡夺捞取一个合理的借口而已。

            此外,史书又称李建成与李元吉发觉中计之时,李元吉率先动手,接连向李世民射三箭皆不中。李世民反射太子,一箭而杀之。玄武门为皇城禁区,即使身为太子、齐王,也断无可以带弓箭入内之理。李元吉的弓箭从何而来?策划玄武门之变的是李世民而不是李元吉,先动手的,怎么反而会是李元吉?倘若李元吉当真率先动手,则李元吉当是首先要除掉的危险人物,李世民回击的目标,怎么不是李元吉却反而是不曾动手的李建成?李世民阴谋策划玄武门之变,大节无可辩驳。于是纂史者转而于这等细节上做文章,企图制造一个李世民的动手,出于无可奈何的自卫。委实可发一笑。

           

            且说李世民从地上一跃而起之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一片喧哗之声。不知是因为李元吉的呼救当真传到了门外,还是大门的关闭引起了薛万徹的警觉。总之,薛万徹一面遣人火速去太子府与齐王府搬救兵,一面率领手下急攻玄武门。敬君弘不知高低,跳上女墙大喊:你们的主子已经死了,还在替谁卖命?薛万徹听了大怒,右手一扬,掷出一把飞镖。敬君弘扭腰一晃,以为躲过,不料飞镖顺其躲闪之势一拐,正中敬君弘左耳。敬君弘顿时丧命,麾下大惊失色,幸亏张公瑾及时登上城楼督战,方才免于树倒猢狲散之溃败。

            正当门楼告急之时,高士廉率囚犯五千杀到。薛万徹腹背受敌,渐呈败势。然后好景不长,薛万钧领太子、齐王两府精骑两千旋即赶到。高士廉所率,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原本欺负薛万徹人少,是故斗志昂扬,如今面临大敌,顿时无心恋战,不移时便溃不成军。

            房玄龄在门楼上望见,对李世民道:“主公再不去见皇上,恐怕要坏大事。”

            李世民听了,双眉紧锁,应道:“不错。不过,怎么见,我还真没想好。”

            如此重大的问题,李世民竟然还没想好?难道先竟然没有考虑过?自然并非如此。其实,就在昨夜,李世民一晚都不曾合眼,心中琢磨的,正是既杀李建成、李元吉之后,怎么去见李渊。无奈无论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个得体的办法来。这不怪李世民笨,只缘杀兄杀弟,篡夺政权,史无前例,怎么向老爷子交代?的确是个难题。不敢见,不等于无路可走。连同李渊一起杀掉,未尝不是一条出路。这办法,李世民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叫别人下手,没问题。叫他自己下手,他李世民还真有几分不忍。有别人肯替他下手么?杜如晦点醒过他:杀太子与齐王非他李世民自己下手不可。说明什么?说明至少以杜如晦之见,不会有人替他去杀李渊。杀兄杀弟固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与弑君弑父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手下没人肯干,未必是坏事。倘若有,事成之后那人能留下么?绝对不能。今日能替我杀父者,明日未尝不肯替别人杀我。这道理,李世民懂。不能留,就得再杀。一杀而再杀,杀到何时方能罢休?想到这一层,李世民不寒而栗。急起索衣之时,东方已白。没功夫再琢磨了,没想好也得上。如此这般,所以,玄武门之变的策划,就成了个不完整的策划。

           

            “主公恐怕不宜于此时去见皇上,不如叫尉迟敬德先行。”

            一如往常,每逢李世民犯难之时,解围的总是杜如晦。李世民瞟了一眼杜如晦,这办法妥当么?不错。杀李元吉的是尉迟敬德,他的干系比谁都大,卷入比谁都深,应当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怎么说呢?李世民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措辞。李世民心目中的两全其美,意思是既令李渊明白木已成舟,想不让位给他李世民都不成,又不至于另李渊感到生命威胁,从而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你既然想好了人选,想必也想好了说辞?”李世民试探着问杜如晦。

            杜如晦应声说道:“太子与齐王谋反,秦王已经奉旨铲除。从太子、齐王作乱者攻打玄武门甚急,秦王恐惊动陛下,故遣臣宿卫。”

            厉害!不假思索便能想得出这两全其美的措辞!李世民不禁又瞟了杜如晦一眼。杜如晦当真有李世民以为的那么厉害么?其实未必。他那两全其美的说辞,并非是不假思索的结果。昨日一夜,杜如晦也不曾睡稳多时,心中琢磨的,正是事成之后该如何向李渊交待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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