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彩（小说）

《九彩》（小说）

 

 

看样子，雪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九彩看看阴沉沉的天，像巨大的雪块似的向地面沉，终于不再趴在窗前眼巴巴地等了。

她又一次低头看手机，黑黑的屏幕一片寂静，一直盼望的那个象征着希望的指示灯始终没有闪烁，让人怀疑是不是手机出问题了。

不过九彩的心里又十分清楚，她的手机没有问题。这个手机九彩刚买了三个月不到，最新款的华为P20 PRO，四千多块钱，快用掉九彩一个月的工资了。其实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买这么高级的手机，她完全不会用。一部手机的功能如果可以算一百分，九彩对手机的使用效率最多有一分。

但是为了这一分也值了！九彩在心里赌气地说。她不是安慰自己，是对着心里的儿子说。

九彩的儿子看到九彩花了这么多钱买手机，立即知道九彩被人忽悠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哪里需要买这么高级的手机呢。

“被卖手机的给骗了？”九彩的儿子瓮声瓮气地问。

九彩一看儿子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就巴不得自己所有的钱都攒下来留给他。九彩心一冷，嘴里说出的就绝对不会是事实了。“我自己要买的！我自己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难道我快八十岁了还不能赶个时髦吗？！”

嘴上这样理直气壮地说着，九彩的神思晃了一下，那神思里是有着说不出的悔意的。

九彩去买手机那天本来是看好了一款最便宜的，不到一千块钱，对她这个敲击屏幕手指已然不够灵活的老人来说足够用了，连那位看上去非常本分老实的销售小姐都连连说那款手机老年人用最实惠了。偏偏这个时候老金头突然出现在面前，一顿抢白：“不是发财了吗？怎么还买这么破的手机。这是穷人用的。买就买最高档的，咱都这岁数了，还省给谁？何况咱都发大财了！”

九彩被老金头说得一股热血涌到脸上，泛起一片又兴奋又羞愧的红。“听你说的，钱还没拿到手呢！”

即使跟老金头争辩了一下，九彩再看那款敦实便宜的手机就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了：它的样子确实是像没钱的人用的。虽然九彩并没有瞧不起穷人。但是她九彩……九彩的腰杆暗中挺了挺，马上就要变成比百万富翁还要有钱的人了！

正是老金头给九彩推介了这个成为富豪的机会。老金头有一天神采飞扬地在一群退休老人面前说起青天股权的时候，九彩正在不远处跟一群老太太一起扭秧歌。

九彩只是隐隐约约听了几耳朵，其实只是几个字眼：习主席，发财，几百块钱，净赚，一百平米的房子，二十二万亿……九彩确切地说是被二十二万亿这个数字给砸晕了。她一边扭着腰一边在脑子里画着零，这要多少个零啊……数学老师九彩的脑容量不够用了。

九彩做梦也没有想过她在快八十岁的时候会从天上掉这么大个金砖砸她。其实她之前也想过，不然不会跟着老钱婆去买区块链。

说起来老钱婆也算有良心的人了。九彩有一段时间可不是这么评价老钱婆的。也不怪九彩看不上老钱婆。老钱婆曾经信誓旦旦让九彩跟着她发财，结果九彩随着她买了两万块钱的一个香港的什么旅游计划，儿子追问起来，到底是什么，九彩怎么也说不清楚。

“反正是赔了。一分钱都回不来了！”九彩赌气地对儿子说。她跟儿子抱怨归抱怨，儿子一旦埋怨起来，她立即就收起抱怨的心情，为自己据理力争了：“投资还能没有风险么？！”

九彩潜台词是什么傻子都听得懂，九彩就是要让儿子听懂的——反正都是她的钱，她爱怎么花怎么花，爱怎么被人骗就怎么被人骗！——一边让他听一边看他的反应。儿子听到这里就不吱声不理她了。九彩就在心里叹口气：“真是谁都指望不上，亲儿子也指望不上！”

老钱婆再次找到九彩让她跟着自己赚钱时九彩不是没有反抗过。“你还好意思找我，上次那两万块钱一分钱都没回来！”九彩冷着脸说。

老钱婆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我的钱不也是都给骗去了么。这年头坏人太多了，谁知道遇到的哪个是呢！不过我这不是又有了赚钱的机会第一个就想着你了么！我觉得亏欠你才把这么好的赚钱的机会第一个告诉你，你要是不愿意，我再告诉别人去。这个可不是谁想赚就能赚到的钱。赚钱也要看缘分，我是跟你有缘分，所以先想着你。”

停了一会儿，老钱婆看九彩没有反应，转头就做走的姿势，“给你白花花的钱你不要我也没办法。你再别说跟我投资都赔本了，投资还能没有个风险嘛！不过这次不一样，好不容易碰到这个百分百赚大钱的机会，你不要就算了！”

百分百赚大钱——这几个字又蒙住九彩的思想了。“真的假的？”九彩半信半疑地犹豫着问。她不知道，但凡这样问过老钱婆的人，就像一脚踩上贼船那样，再也没有能够回头的。

之后的三个月，九彩东拼西借五万块钱就在电脑屏幕上冲着九彩闪闪发光地笑了。“一个月就能赚回不止百分之三十，你数学好算算吧，一年能赚多少钱！”电脑屏幕上的数字虽然没有像老钱婆说的那样往上蹦，但是那个操作给九彩看的男人告诉九彩，“我们公司很快就要在纽约上市了，到时候那个钱，利滚利地往上翻！夏阿姨，您就等着数钱吧。”

夏阿姨那几个字喊得格外甜，九彩的眼睛欢喜地眯成了一道缝。这么有礼貌又有学问的人，九彩想，他是肯定不会骗人了。想想到时候自己的钱借着区块链的平台在纽约那个大地方，雪球似的滚动，九彩快活地要哼起歌儿了。

不过九彩热血沸腾地跟儿子说，希望儿子也跟着去买区块链发大财时，儿子又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妈，你给我说说吧，什么叫区块链？什么叫比特币？一支股票在纽约上市需要什么条件？”儿子皱着眉头，极度烦恼的样子。

九彩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跺着脚。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了？！谁规定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不能遇见贵人跟着发大财了？！“你不信就看着，等着你妈发大财给你看！你就抠门吧！你说你妈会害你吗？！”

九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怀揣着一肚子气走出了儿子的家门。等着瞧吧，等着我发大财看你再这个态度对你亲妈！九彩暗暗发誓，不发财她就不登儿子的门了！

不过九彩很快又来到儿子门前敲门了。

“这次是青天股权。你不知道吗？你听我说，这个老总，他是习主席特地从国外请回来，让他带领全国人民一起富裕起来的。有人已经跟着他发大财了，三百多块钱，结果赚回来一套一百平米的两居室房子。我在网上查他了，我特地找人学会了怎么在网上查。他有二十二万亿啊，二十二万亿！你说发财不发财！他关键是个大好人，要我们跟着他一起发大财！”

九彩不会撒谎，老金头对她说什么她就对儿子说什么。九彩说到动情处，眼睛都要红了。习主席和他的手下多么为人民办好事啊。这是多么大的好事啊！

九彩还没有说完，她看见儿子居然也哭了。也是被感动了吧，九彩想，她一感触，眼泪就真的快要掉下来了。

九彩眼睁睁看着儿子拨了几个号码，那几个号码好熟悉，她一时有点想不起来是谁的，就听儿子对着话筒说，“公安局吗？我要报案！”

九彩跟做梦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儿子家里出来。她居然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她居然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不就是想找他借钱，让他跟着她一起发大财吗？！他居然报警要抓她！抓老金头就是抓她夏九彩！

九彩面作镇定其实心脏砰砰砰地快从嘴里跳出来，她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立在原地，脑袋嗡嗡作响，但是拼命去听儿子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跟警方报案的每一个字。儿子没有说假话。但是儿子怎么可以对别人说实话，何况那个别人是警察！他居然揭发自己的妈跟着别人一起做骗钱的非法集资！

谢天谢地，尽管儿子到处打了一通电话告发，但是没有一处接管这种案子。

儿子状告老妈——真是反了天了！九彩一想到这里心脏就疼。

她那天嘴唇哆嗦着把儿子大骂了一通，“你想大义灭亲，你倒是灭得了我！人家警察都不管这事儿，你凭什么说我们都是骗子！你放心，我不会再找你借一分钱！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九彩没有说出口的话是，等她日后赚个千八百万的，他这个儿子也别想从她这里拿到一分钱去！

儿子没得借了，九彩的发财梦还远不能止息。她不担心没有儿子。等她真的有钱了，还能没有儿子吗！

九彩开始找女儿借钱。九彩的女儿在国外做家庭主妇，两口子加两个小孩全靠女婿一个人养家。女婿也不是什么富家子，一分钱都是靠他们自己赚。九彩知道他们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九彩不去找女儿借钱。当然，在这次青天股权之前，九彩已经万不得已过几次了——她一有发财的机会就会想到女儿，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不是找他们借钱，我是给他们送钱。九彩在跟女儿女婿张口之前这样给自己打气。

“你拿出一点钱来，到时候就等着钱往家里流吧！”九彩在微信电话里对着女儿两眼发出灼灼的光，她想带动女儿看到一座金山就在眼前。女儿他们生活太按部就班了，已经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二十二万亿啊！想想吧！”九彩震聋发聩地喊，他们确实需要被喊醒了！

九彩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好像真的闯了祸了。女儿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一句：“妈，别再找我要钱投资了。我要离婚了。”九彩看到后心急火燎地追着问到底怎么回事，女儿一直也没有给她回消息。

“这个瘪三！”九彩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女婿，不就是要十万块钱嘛，不给就不给，欺负我女儿算什么本事！看我以后发财了，怎么拿钱摔他的脸！

虽然心里颠来倒去地把女婿骂了个遍，九彩还是不停歇地在心里盘算还可以找谁去借点钱回来。老金头说了，“现在还是原始股，还没有到纽约上市，等上市就来不及了，要有钱赶快再往里投，上市了想往里投人家都不要了！”

虽然“上市”，“原始股”这些词老金头也说不清道不明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的话的内容却是很浅白易懂的。其实这些话也不是老金头说的，是一个叫华哥的人说的。

这是九彩有了手机，下载了微信，开始跟世界之外的世界发生神秘的联系之后才弄清楚的事。老金头把九彩拉到了一个百万富翁群，群主就是华哥。具体他叫什么，九彩说不上来，只知道大家都毕恭毕敬地叫他华哥，九彩就也跟着叫，叫得久了，华哥的名字在九彩的心里莫名地高尚，既亲切又金光闪闪。

九彩从不质疑华哥的话。她九彩不是傻子，群里那么多人都不是傻子！

华哥说了，习主席前几天刚刚接见了青天股权的老总，向他询问带领大家赶紧富起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们还一起吃了饭，合了影。这样传达着消息，华哥随手就贴了一张习主席跟老总的合影。那可是真的合影啊！他们站在一起，亲热得简直像亲兄弟！

华哥最后发布了一条消息：“这几天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们的公司马上就要在纽约上市了！大家都打起精神，把最后一分钱投进去，说不定未来的我们不是百万富翁，而是千万甚至亿万富翁！”

华哥刚说完，群里一片三呼万岁声。

九彩也跟着好像有万顷波浪在内心澎湃地起伏着。已经三天过去了，这些波浪仍在不止不息地荡漾。

她不能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了。她已经找她的姐姐哥哥都借过钱了，可惜他们都是鼠目寸光的人，无论九彩怎么许诺，都坚决不肯借给她钱，一个劲儿地说骗人。九彩把手机里的华哥的话给他们看他们也不信。“难道他能对我们这么多人公开骗吗？他以为我们都是傻子？人家在说真话好不好！难道世上就没有好人了吗？人家就是听了习主席的话要带着大家一起富起来！”

真是把钱送到他们手里他们也没那个福气要！等我有钱了看他们怎么打自己的脸！都以为我是傻瓜。以为世界上的人都是骗子！等我有钱了把那些钱都撒给穷人也不给他们一分！九彩气哼哼地在内心里对自己说着，目光不经意扫了一眼窗外：雪居然停了！

九彩于是拿着手机一刻也不停地往外走。

时间就是金钱。九彩边下楼边想到这句名言。她要去找老钱婆，让她想方设法把她投到区块链的那五万块钱拿出来。九彩算了算，按照老钱婆的说法，那些钱现在应当涨到十五万了。提前取出来大概不能拿到这么多，即使给她十万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把本钱的五万给她也行，投到青天股权那里，五万说不定就立马变成五百万。

刚才九彩给老钱婆发了条微信跟她说这件事，老钱婆一直也没有回复。九彩不能在家里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地上积了厚厚的雪，九彩踏下去完全没有注意到雪的厚度，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寒冷。她知道每天下午老钱婆都在保健中心卖保健品到四点钟。以前九彩每天也都准时去开会买保健品，现在她再看那些保健品就没有那么有吸引力了，她甚至后悔这些年把钱都浪费在买保健品上了，不然手里怎么也会多了几十万买青天股权了。那得生出多少钱来！九彩又遗憾又心疼地想。

九彩看看手腕上表盘磨花了的戴了五十年的上海牌手表，指针指在三点半。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了——九彩这样想着，脚下用着力加快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