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2007-02-20 18:05:57) 下一个
  序

    人的一生,知遇最可贵,也最不易得。所以《文心雕龙》有“知音篇”,劈头
就发为感慨:“知音其难哉?”学问文章亦复如是,见知于当代,总是比较困难的
事情。所以陈寅恪宁愿相信:“后世相知或有缘。”文化史上一些典范性著作,常
常藏有特定文化系统的密码,由谁来完成这样的作品,接受群体中谁能成为当时或
后世的真正“知音”,参与其中的个体生命角色固茫然若无所知,历史也无法预设。
不只是知识和学养的问题,对他人和前人的著作能否具有“了解之同情”的态度,
尤其重要,甚至还需要“有缘”。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可谓深明此中三昧,他先就对阅读他的作品的人表示了
相当怀疑的态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自《
红楼梦》问世以来的二百多年间,有多少读者、研究者,曾殚精竭智地想解开《红
楼梦》的谜底,颇不乏痴心不改或谬托知己的“解味人”。研红解红的一大特色,
在一个“痴”字,不痴不呆,不足以言红。“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第
三回嘲讽贾宝玉的这首《西江月》,用来形容一些红迷和红学家,再合适不过。上
句称“寻愁觅恨”,当指女性读者;下句以“似傻如狂”相形容,自然是读者中的
男性。“痴人说梦”这句成语,本来寓负面意涵,但如果以之概括历来红学研究者
的痴情状态,反而有若合符契之感。

    因此我的研究《红楼梦》,距离此门学问的专业水准,不知相差有几里许。主
要是我用“情”不够专一,远没有进入痴的境界。不时为另外领域的其它学问所吸
引,研究一段红学以后,就不想再研究了,老想告而别之。可是你看周汝昌和冯其
庸两位先生,研红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周先生已是望九之年,然著书不辍,
文章铺满南北报刊,电视讲论,神采飞扬。而且创辟胜解,愈出愈新,他新近两本
研红著作的书名,一叫《红楼十二层》,一叫《红楼夺目红》。冯先生也已八十有
二,仍研红不倦,不断有新书出版,不久前竟托人送来三大厚册《瓜饭楼重校评批
红楼梦》,装帧精美,气象万千,光是书前的序言就写了三万多字。卷首题诗,第
一首起句:“老去批红只是痴。”第二首结句:“老去方知梦阮颠。”扉页图章,
赫然四个篆书大字,正是“痴人说梦”。研红研到以“痴”对“颠”,晚生后学就
不容易望其项背了。但研红也让他们变得更年青了。

    周、冯两先生毕竟是科班出身,专业如此,成就骄人,精神可敬,但还不至于
让人感到惊奇。值得惊奇的是另有一位出身名门的佳公子,部级干部,政务在身,
却也为曹雪芹和《红楼梦》而神魂颠倒。他承继已故红学家吴恩裕先生的衣钵,深
研曹雪芹被抄家后从南京回到北京后的活动,特别是晚年著书西郊的踪迹。中华书
局前些时出版他一本新书,题目是《说不尽的红楼梦——曹雪芹在香山》。最近他
又发现了考证《废艺斋集稿》的新材料,证明《集稿》中的残文《瓶湖懋斋记盛》,
对明代画家商祚所绘《秋葵图》的记述,渊源有自。我听了他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
所作的论文报告,也看了他在现代文学馆的电视演讲,甄别史料和考镜源流如数家
珍,全身洋溢着学问的快乐。若非沉醉为学,痴心研红,断不是如今这个样子。此
系何人?乃胡耀邦的哲嗣胡德平是也。



    因为有了周、冯、胡三人的推动和带动,当下的红学由不得让人刮目相看。虽
然不一定恢复往日的繁华,上世纪初由王(国维)、蔡(元培)、胡(适之)三大
师儒建立的现代红学,庶几后继有人了。我个人颇敬佩周汝昌、冯其庸两先生孜孜
不倦的学问精神,他们称得上红学的殉道者。孔子说:“人能弘道。”其实,道亦
弘人。也许是基于出版家“审时度势”的敏锐眼光,中央编译出版社愿意出版《红
楼梦与百年中国》的新一版。全书内容不变,只将原增订版后记加上“百年红学说
索隐”的标题,作为本书的第十章。删去了初版跋语,原题序经润改移作后记。为
减少舛误,特请《南方周末》的蔡军剑先生代为校阅。蔡君喜吾书,读《学术思想
与人物》和《庄子》曾为之纠谬,故相识。本人研究方向早已转入其它学问领域,
红学已成为我的旧相知。只不过藕断丝连,仍挥之不去。《红楼梦》十二支曲的《
枉凝眉》写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可以断章比喻我和《红楼梦》
以及红学的关系。

    2005年4 月21日于中国文化研究所

引子

    我所说的百年中国,是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也就是清末民初以来的中
国社会,至今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红楼梦》里叙述贾家的来历,说自国朝定
鼎以来,赫赫扬扬,已历百载。国朝定鼎当然指的是清兵入关,是为1644年,至曹
雪芹写作《红楼梦》,甲戌本的底本是1754年的再评本,已称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上推十年,是1744年( 约为雪芹撰写是书的时间) ,距1644年恰好一百年。而《红
楼梦》研究,如果从 1904 年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开始,也有快一百年的历
史了。  这一百年的中国,闹闹嚷嚷,不可终日;这一百年的红学,也是闹闹嚷嚷,
无有竟时。《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
故乡”,是百年中国的写照,也是百年红学的写照。杜甫诗云:“闻道长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胜悲。”陈寅恪亦有诗云:“一局棋枰还未定,百年世事欲如何”;
“遥望长安花雾隔,百年谁覆烂柯棋”;“此日欣能献一尊,百年世局不须论”参
见《陈寅恪诗集》第126 、127 、107 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百年中国
的事情许多都说不大清楚,百年红学的事情又何尝说得清楚? 潘重规先生写过《红
学五十年》、《红学六十年》,我本人写过《红学三十年》。现在该有人来写《百
年红学》了。

    上篇“遥望长安花雾隔,百年谁覆烂柯棋”

    百年红学,都有些什么值得记忆的事情呢? 这里用得上《红楼梦》第六回作者
自叙结构之难的一句话:“按荣府中一宅人口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
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
百年红学的事情,比荣府的家政要复杂得多。只好举其突出之点,略志梗概。

    我想至少有六个方面的故实值得注意。

    第一,中国现代学术是以《红楼梦》研究开其端的。中国是学术大国,传统学
术经历了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晚清
新学等不同的发展阶段,至清代朴学已经开始有了现代学术的一些萌芽。因为传统
学术和现代学术的分野,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看出来:一是学者是否把学术本身当
作了目的;二是学术研究中是不是有了知识论的因素掺入。中国传统学术是不重知
识论的,也可以说有道德传统,少知性传统。但到了清中叶,传统学术的道德传统
有了向知性传统转变的迹象。章太炎称清儒的治学方法有六;一曰审名实,二曰重
佐证,三曰戒妄牵,四曰守凡例,五曰断情感,六曰汰华辞参见《太炎文录初编·
说林下》,《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119 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把断
情感作为治经的六法之一,说明传统学术所缺乏的工具理性已经在一定的意义上发
挥作用。而按照梁启超的说法,盛清学者的独异之处,是具有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尝言:“凡真学者之态度,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
参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4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因此我们说中
国学术至清中叶已经开始有了现代学术的萌芽,可以得到理据的支持,但也只是萌
芽而已。真正现代学术之开端还是在晚清,欧风美雨袭来,学人产生追求学术独立
的自觉性,并试图用新的学术观念和方法反思固有学术,寻求新解。



    这一转变的时间约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1898年严复发表《论治学治事
宜分二途》,1902年梁启超发表《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和《新史学》,1904年
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现代学术思想和学术规范得到比较集中的体现参阅拙
稿《文化托命与中国现代学术传统》,载《中国文化》第六期,北京三联书店、香
港中华书局、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联合出版。。其中尤以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
最具有学科的代表性,是学术史上文学评论一门第一次引入西方的观念和方法,来
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在时间上,《红楼梦评论》比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早十三
年,比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早十七年。如果说王、蔡、胡分别为红学的小说批
评、红学索隐、红学考证建立了学派的典范,那末王静安先生的《红楼梦评论》不
仅为红学的小说批评建立了典范,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也具有奠基的意义。

    第二,回顾百年以来的红学,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特异的现象,现代中国思想文
化舞台上许多第一流的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卷入红学。有的是自觉卷入,有的是被
迫卷入,有的是不知不觉地误入。王国维之外,蔡元培、胡适之、陈独秀、顾颉刚、
俞平伯、吴宓等,都写过研究《红楼梦》的专著或单篇论文。“五四”前夕,吴宓、
陈寅恪、汤用彤、俞大维在哈佛留学,当时中国学生会曾举行过学术聚会,请吴宓
讲《红楼梦》,后来这篇演讲以《红楼梦新谈》为题,在刊物上公开发表。演讲时
间为1919年3 月2 日。3 月26日陈寅恪为这次演讲题词,写了一首七律: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霄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呛神。原载《雨僧日记》,《陈寅恪诗集》收入,
载于第7 页,写作时间署“1919年3 月”。原诗第四句后面有注:“虞初号黄车使
者”。

  百年谁覆烂柯棋

    吴宓和陈寅恪发表对《红楼梦》的见解,也都在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
》之前。1945年吴宓在成都时又写过《红楼梦》系列论文,连载于《流星》、《成
都周刊》等杂志。直到晚年,吴宓仍以对《红楼梦》有特识独见自居。陈寅恪的著
作中,也每以红楼为喻,增加理趣。

    陈独秀也写过研究《红楼梦》的长篇文章,发表在1920年出版的小说月报上,
题目是《红楼梦新评》,署名佩之。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是索隐派红学的典
范之作。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是考证派红学的典范之作。胡、蔡论战是本世纪
二十年代学术思想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红楼梦》以及红学的影响的扩大,
实际上与这次论战有很大关系。胡适批评蔡元培的《索隐》是“牵强附会”的“猜
笨谜”,蔡元培回答说:“胡先生所谥为笨谜者,正侵泄?娜讼肮摺保?逗炻ッ?
》的内容很“值得猜”。对此胡适起而回应,并在文章结尾处申明:“朋友和真理
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过于朋友了。”论战双方观点截然
对立,措辞亦相当尖锐,但态度温婉忠厚,不失学者风度。

    王、蔡、胡都是当时的学术重镇,他们出面大谈红学,影响是很大的。俞平伯
先生写于1978年的《索隐与自传说闲评》一文,其中有一段话颇值得我们注意。他
写道:

    红学为诨名抑含实义,有关于此书之性质。早岁流行,原不过纷纷谈论,即偶
形诸笔墨固无所谓“学”也。及清末民初,王、蔡、胡三君,俱以师儒身份大谈其
《红楼梦》,一向视同小道或可观之小说遂登大雅之堂矣。参见《俞平伯论红楼梦
》第11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师儒”一词,显然用的是《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田骈之属皆已死,齐
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之义。应该承认,俞平伯先生对红学之所以为红学的历
史过程的辨析,是很有见地的。从而可见第一流的学者参与或卷入红学,就学科的
树义而言具有怎样的学术典范意义。事实上,在王、蔡、胡的影响之下,参与或卷
入红学的中国现代人文学者还有很多,连现在已是新儒家代表人物的牟宗三先生,
在三十年代也曾发表过专业性很强的研究《红楼梦》的长篇论文,题目是《红楼梦
悲剧之演成》,连载于1935年至1936年出版的《文哲月刊》。此外,古文字学家容
庚,敦煌学家姜亮夫,中西交通史专家方豪,唐史研究专家唐长孺,社会活动家王
昆仑先生,文学史家郑振铎、阿英、李长之、刘大杰等,都写过有关《红楼梦》的
专文或专书。

    至于五十年代以后,跻身于红学的著名人物就更多了。翦伯赞、邓拓、郭沫若、
王力、郭绍虞、韩国磐、傅衣凌、程千帆、郑朝宗等等,一口气可以举出一大串名
字,而且不包括专门研究古典小说的学者。我使用的是贾宝玉提倡的“疏不间亲”
的原则。另外旅居海外的赵冈教授以经济学家的身份写出《红楼梦新探》,余英时
教授以史学家和思想史家的身份撰写《红楼梦的两个世界》。柳存仁、周策纵两位
先生,早已被视为红学中人,但他们毕生治学,另有伟绩,重点绝不在红楼。潘重
规先生固然以红学名家,但其研究敦煌学和文字学的成就,早为学术界所瞩目。冯
其庸先生近二十年颇治红学,且成就卓著,但他同时也治艺术考古和谱牒之学。最
近,旅居北美的历史学家何炳棣先生,也对红学发生了兴趣,撰写了一篇近三万字
的论文,汪荣祖先生推荐给我,已发表在《中国文化》第十期,今年七月即可与读
者见面。我初步印象,这是近年来《红楼梦》研究领域颇有特见的文章,相信出来
后红学界会有相当的反响。何炳棣先生主要治中国经济史和人口史,退休以后转而
注意思想与文化,前不久曾在香港《二十一世纪》双月刊与杜维明先生讨论新儒学,
这次又来涉足红学,确不乏心得。文章尝送钱锺书、夏志清两位先生看过,都相当
肯定。



    第三,许多知名作家介入红学,为百年来的红学研究增添了色彩。当然中国现
代作家很少有不熟习《红楼梦》的。我所说的介入,是指发表过研究《红楼梦》的
专著或专论。沈从文、鲁迅、巴金、沈雁冰、冰心、张天翼、吴组缃、周立波、端
木蕻良等著名小说家,都写过重要的《红楼梦》文字。诗人何其芳写于五十年代的
《论红楼梦》,更是代表一个时期学术水准的红学专论。诗人徐迟也著有红楼梦的
专书。林语堂的专著《平心论高鹗》、清宫小说家高阳的《红楼一家言》,人们非
常熟悉。高阳先生不幸作古,他的关于《红楼梦》的奇思傥论,足可以给常常固执
一端的红学界带来刺激和启迪。女作家张爱玲出版过《红楼梦魇》。另外散文、戏
剧家,钱锺书先生的夫人杨绛先生,也写过重要的红楼梦论文,题目是《艺术是克
服困难》,1963年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00 周年而作。杨绛先生以作家的身份兼通中
外文学,她选择渊源研究、比较研究的视角,使文章成为非常规范的比较文学论文。
钱锺书先生虽然没写过专门的《红楼梦》文字,但所著《管锥编》、《谈艺录》两
书中,引证《红楼梦》处俯拾可见。诗人、作家的介入红学,打开了《红楼梦》的
另外一个世界,即艺术创造的世界,使本来容易流于枯燥的学术研究插上了艺术创
造和艺术感悟的翅膀。

百年顿尽追怀里(1)

    最近在中国大陆,又升起了两颗以作家身份研究《红楼梦》的新星——王蒙和
刘心武。1991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王蒙的红学专著《红楼启示录》,15万字,基
本是在1989年下半年至1990年初写成的。当时作者住在医院中。成书之前,单篇文
章曾披载于报刊,读者争相传阅,有洛阳纸贵之势。作家宗璞为《红楼启示录》作
序,称读王蒙的红学文字“有炎炎日午而瑶琴一曲来熏风之感”。她说这“的确是
新星,不是因撰之者新涉足这一领域,而是因文章确有新意,是以前研究者没有写
出,读者没有想到,或可说雪芹也没意识到的”。读过王著的人,会认可这一评价,
不会认为是作家之间的调侃溢美之词。《红楼启示录》第一版印行一万册,不久再
版、三版,现在已经印行五六万册了。刘心武对《红楼梦》中的人物有别出新裁的
理解??⒈碓凇抖潦椤吩又旧系摹痘八嫡砸棠铩芬晃模?挠锌啥列浴:罄椿棺髌?
了红学考证,提出“秦可卿的出身未必寒微”,文章发表于《红楼梦学刊》,周汝
昌撰文呼应,一时在读者中有较大的反响。

    第四,百年来的《红楼梦》研究表明,红学的盛衰似乎与社会变端有一定的关
系。何时《红楼梦》研究变得热门,往往有具体的文化背景。1898年,戊戌变法失
败之后,有人写了一首诗:“说部荒唐遣睡魔,黄车掌录恣搜罗。不谈新学谈红学,
谁似蜗庐考索多。”诗后有小注写道:“都人士喜谈石头记,谓之红学。新政风行,
谈红学者改谈经济,康、梁事败,谈经济者又改谈红学。”参见《古典文学研究资
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二册,第404 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这说明《红楼梦》研
究有自己的现实的关注点。 1921 年,胡适之、俞平伯、顾颉刚通信讨论《红楼梦
》,俞在给顾的信中说:“京事一切沉闷( 新华门军警打伤教职员) ,更无可道者,
不如剧谈红楼为消夏神方,因此每一执笔必奕奕然若有神助也。”参见俞平伯《红
楼梦辨》顾序第4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剧谈红楼”的雅兴,使他们躲
开了不忍观的现实的关注点。今天的《红楼梦》研究和社会变端是否仍然存在什么
关系,我不敢断言。但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凡是红楼走红、全社会大谈红楼,红
运上升、红潮汹涌的时候,似乎并不是什么大吉大利之事,常常国家民族的命运在
此时却未必甚佳。红运和国运似乎不容易两全——不知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以偏概全
之嫌。

    第五,百年红学,大故迭起,波诡云谲,争吵不休,是学者们打架打得最多的
领域。多年来,红学论争和红学公案之多,已成为红学的学科特点。我曾举出十七
次论争、九桩公案,还不免挂一漏万。因此我说红学是一个“拥挤的世界”。而且
红学论争格外牵动人们的感情。清末资料记载的因对宝钗、黛玉的评价不同而“几
挥老拳”的传统看来是承继下来了。一些客串红学的学者,问题还不大。以红学为
本业的人,争论起来大有天翻地覆的味道。而且红学论争绝不以地域为限,哪里有
中国人,哪里读《红楼梦》,哪里就有论争。大陆固不必说,台湾、香港以及北美
的论争,即使没有更胜一筹,也绝不相形见绌。

    如此激烈的红学论争,使许多研究者望而却步,担心一旦陷进去,无以自拔。
余英时先生就说过,《红楼梦》是一个碰不得的题目。李田意先生也说,斩不断,
理还乱,是红学。诗人邵燕祥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怕谈红楼》。我本人也几次
声明,从此洗手不干了。我主编的《中国文化》杂志,决计不轻易发表有关《红楼
梦》的文章。近年我一直在逃离红学。没想到生平第一次到宝岛,参加的又是《红
楼梦》的会议。这只有用“在劫难逃”四个字来形容了。



    第六,近百年来的红学,所以为人们所关注,保持着学科的生命力,与不断有
新材料的发现有很大关系。胡适起而与索隐派红学论战,凭借的就是新发现的《红
楼梦》早期抄本,一个是甲戌本,一个是庚辰本,上面有署名脂砚斋、畸笏叟的许
多批语,透露了一些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家世遭遇和背景情况。随后又有大量
清宫档案出世,对曹雪芹的家世和亲戚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了。再就是曹雪芹朋友的
材料的发现。对一门学科来说,新材料的发现,是这门学科设立的先期条件。王国
维氏尝言:“古来新学问起,都由于新发见。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
之学。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王国维:《最近二三
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静安文集续编》第65页,载《王国维遗书》第五册。
陈寅恪也强调:“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
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予于此潮流者,谓之予流( 借用佛教
初果之名) 。其未得予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
所能问喻者也。”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36 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红楼梦》背景材料的一再发现,为红学研究开拓了新
的区域。所以有脂学出焉,有曹学出焉。事实上,后来的红学研究,已扩大到整个
明清史和文化史的研究,在一定意义上具有超学科的特点。因此现代学术史中的红
学一目,才有那样强的生命力,那样大的吸引力。
 百年顿尽追怀里(2)

    但随即发生一个问题,检讨百年来的红学,研究者对《红楼梦》本文的研究反
而多少忽略了。另一方面,新材料的发现,总是极为偶然的。对已有材料的诠释,
到一定时期也会达到一个极限。其结果研究队伍如此庞大、不时成为学术热点的百
年红学,所达成的一致结论并不很多。相反,许多问题形成了死结。我曾说红学研
究中有三个“死结”:一是芹系谁子;二是脂砚何人;三是续书作者请参阅本书第
八章下篇“红学之谜和红学死结”第402 至403 页。。这三个问题,根据已有材料,
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当然,以后如有新材料发现又作别论。

    对一门学科来说,研究了一百年,在许多问题上还不能达成比较一致的结论,
甚至形成许多死结,我想无论如何不能说这是这门学科兴旺的标志。所谓真理越辩
越明,似乎不屎稀逗炻ッ巍贰5故怯崞讲?壬?档摹霸窖芯吭胶?俊庇崞讲?凇?
红楼梦研究》一书的自序中说:“我尝谓这书在中国文坛上是个梦魇,你越研究便
越觉糊涂。”参见《俞平伯论红楼梦》第372 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不
失孤明先发之见。我把《红楼梦》与百年中国联系起来——百年中国也是欲理无序,
曲折万端,可能也潜蕴着许多未解之谜。《红楼梦》研究扭成了许多死结,百年中
国也扭成了许多死结。话说回来,也许百年红学的命运确乎与社会的变端真有一点
什么关系? 吾不知矣,吾不知矣。难言之哉,难言之哉。

    下篇“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

    二十世纪眼看就要走完了它的行程。百年红学也走到了百年的尽头。世纪转换,
红学将怎样发展? 红学未来的命运如何? 说来很不幸,以我个人的观察,现在国内
的红学,多少有一点“礼失,求诸野”的味道。比如多种版本的《红楼梦》电影、
电视连续剧的相继问世,站在学术的立场,我无法认同这些视觉形象。又比如现在
中国大陆,南北都在大建大观园。红楼服饰、红楼宴大兴其时。红楼服饰虽有混淆
明清两代的迹象,但清代的特点还是明显的。而清代服饰是否代表了中华传统服饰
文化的正宗? 我颇表怀疑。唐宋装是好看的,日人有所承继,我们这故国,却被清
代“剃发易服”而后隔断了。1991年,台湾中央大学的康来新教授首创红楼之旅,
我随喜着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恳谈会。当时我被问及该怎样看待这并不古老的“浪
漫之旅”,我感到很不好回答。我想这创意是极佳的,也许有助于古典文学名著的
诠释与普及。这里有一个如何看待红楼文化问题。我认为红楼文化固好,但要避免
俗世化。因为现在有人提出了“应用红学”的概念。我说“应用红学”如果也可以
算作红学的话,用得上史湘云的一句话:“这鸭头不是那丫头,缺少二两桂花油。”
盖缺少学术是也。



    所谓“应用红学”,不应该成为未来红学的发展方向。

    尽管如是,真正的有学术价值的《红楼梦》研究,仍在继续中。受材料的限制,
考证派红学和索隐派红学很难前进了。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小说批评派红学
不存在无米的问题。小说批评从文本出发,只要《红楼梦》在,就可以做出各种各
样的饭来。何况《红楼梦》本身——文本中,还潜伏着许多未解之谜,足够睿智之
士猜上几个世纪了。不久前,邓云乡先生透露一条消息,说前些年有一次他从上海
到北京看望俞平伯先生,两个人闲聊,谈到有人考证林黛玉是吊死的,因为太虚幻
境里黛玉的册子上,写的是“玉带林中挂”。说到这里,俞老先生非常严肃地问邓
云乡:《红楼梦》第五十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宝玉离席回怡红院,偷听袭人、
鸳鸯说话,然后又出园回到席上。半路宝玉要解手,跟随宝玉的麝月、秋纹都站住,
背过脸去,笑着提醒宝玉:“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俞老先生问邓云
乡:“宝玉为什么要蹲下来解手? ”邓是研究北京民俗的专家,他说北方儿童穿满
裆裤,站着撩衣露很大一块肚子,天冷吃不消,所以北方的父母都教小男孩蹲下来
小解。问题本身自然小之又小,弄得清楚和弄不清楚,都无关宏旨。但《红楼梦》
研究者不同,就是探究得这样深细,所以才出现许多红迷。

    总之,依赖于《红楼梦》文本的红学小说批评,前途是无量的。无论再过多久,
人们仍然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情趣,对《红楼梦》作出新的解释。每个时
代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社会的复兴,文化的建设,总是
伴随着回归原典的活动。《红楼梦》作为一部文化经典,魅力是永存的,红学不红
学,倒在其次。

 一夜难为怨别人

    当然现在的《红楼梦》读者,对作品的关注点与过去已有所不同。百年红学的
一个积极成果,是《红楼梦》这部古典变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只红楼,水浒、
三国、西游等几部具有典范意义的古典小说,一直活在人们的心里,参与人们的生
活,成为人们语言、生活,甚至价值判断的借用符号。如果加以区分,大体上少年
儿童喜欢西游,老年人喜欢三国,农民喜欢水浒,知识分子喜欢红楼。对《红楼梦
》中的人物,今天的读者有不同的选择。青年中喜欢贾宝玉、林黛玉的人越来越少,
而王熙凤备受青睐。《红楼梦学刊》近年多次收到称颂王熙凤是时代新人的文章。
有一年春节,我和内子在深圳,一位朋友带她的十五岁的女儿看我们。这个女孩喜
欢《红楼梦》,不知读了多少遍。我问她喜欢哪个人物,她说喜欢王熙凤。我大感
意外K?顾狄蚕不吨熳郧澹??凑艺煞蚓驼腋鲋熳郧逡谎?娜耍???懈鲇舸锓?
做她的情人。我和我太太、她的妈妈,三个人都惊呆了——她妈妈也是第一次听到
小女儿的如此高论。

    这说明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在发生变化。事实上,就
一个具体的人来说,对《红楼梦》人物的选择也是变化的。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经
验。十几岁的时候读《红楼梦》,最喜欢的人物是晴雯。二十几岁的时候,很欣赏
史湘云。现在想,《红楼梦》中最了不起的人物,应该是平儿。给王熙凤做贴身丫
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平儿做得很好。王熙凤视平儿为心腹,其他的人,例
如李纨,也说平儿是凤姐得力的臂膀。平儿绝对没有对风姐不忠实的地方。但王熙
凤做坏事,平儿绝对不做。不仅不做,她还要背着王熙凤做好事。“相济”而不
“同恶”。“同恶相济”这句成语,不适合用在平儿和王熙凤的关系上。平儿是维
护凤姐的,但凤姐的罪恶,平儿却没有份。贾府上下没有人说平儿不好的。我们可
以设想,假如王熙凤犯事,案情牵连平儿,一定不知有多少人出来作证,认定平儿
无辜。做人做到如此地步,可以说达到了做人的一种极致。要说做人难,没有比平
儿做人更难了,但她却做得最好。所以我觉得平儿其人最为难得。不过这样的认知,
须得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方能取得。就像《红楼梦》里平儿的思想风貌,必须经过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
苓霜”这些纷扰之后,然后方能在“判冤决狱”的大关目上显现出来一样。

    研究者从研究对象身上最终找到的是他自己。文学研究尤其如此。

    但《红楼梦》研究作为一门学科,研究红学作为一种职业,她的盛世恐怕是过
去了。百年红学已经极尽了学术之盛。现在的情势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外
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1991年在新加坡召开的国际汉学会议上,
我曾说红学研究已到了“食尽鸟投林”的地步。实际情形确实如此。国内的红学名
家续有新作的很少。正是在这种情势下,《红楼梦》研究的伪考证之风趁虚而入。
近两年大陆红学最轰动的新闻,是有人撰文说《红楼梦》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
更好。其目的是翻“五四”以来顾颉刚、俞平伯等老一辈红学家对前八十回和后四
十回比较研究成果的案。再就是有人连篇累牍地写文章,说现存各种脂砚斋评本都
是假造的,企图把“五四”以来新红学的研究成果一笔抹煞。主张不应否定后四十
回的功绩,是对的,早有不少学者这样做过了。吴组缃教授于此持论甚坚。但一定
要说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好,恐怕稍具文学鉴赏眼光的读者都不会认可。至于
脂本假造说,尤其缺乏坚实的根据。还有作者问题,近年对曹雪芹是《红楼梦》原
作者的质疑文章明显增多,但也只是提出疑点,证据并没有少许增加。因此这类红
学新闻,大半是“炒”出来的,舆情尽管沸扬,于红学的学术进境却鲜有小补。相
反,这种炒冷饭、伪考证的行时,恰好说明作为一种学术思潮的红学,已经到了梁
启超所说的学术衰落期,呈现出佛家所谓之“灭相”。梁启超论学术思潮,分为启
蒙期、全盛期、兑分期、衰落期,并以佛家“流转相”之生、住、异、灭概括之。
其论衰落期写道:“凡一学派当全盛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曰众,陈陈相因,固
已可厌。其时此派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浚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
诡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遂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会需要别转一
方向,而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
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于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启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终焉。
此衰落期无可逃避之运命,当佛说所谓灭相。”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2 至
3页。



    如果要我来展望世纪转换后的红学,那末我可以作一个比喻:已往的百年红学,
相当于《红楼梦》前八十回,从今而后的红学,最多是后四十回续书而已。也许我
的看法过于悲观。不过没关系,乐观的朋友丝毫不必紧张,因为前面说了——现在
不是正有人力图证明《红楼梦》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更好吗? 王国维撰写《红
楼梦评论》的1904年,曾写过一首《出门》诗,全诗八句写道:“出门惘惘知奚适,
白日昭昭未易昏。但解购书那计读,且消今日敢论旬。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
怨别人。我欲乘龙问羲叔,两般谁幻又谁真。”我草这篇论文此时此刻的心情,和
王静安先生九十年前撰写《红楼梦评论》的同年所写那首诗的心情,实相仿佛,我
也不知我之所论是接近“幻”还是更接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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