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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林徽因和她的客厅

(2007-09-08 12:14:15)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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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曾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我们太太的客厅》 。这篇小说到底写的是谁,至今还是一桩无头案。而冰心后来辩解说,她写的并不是林徽因,而是陆小曼。张爱玲说: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人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通的赞叹,知识阶层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这就是中国女人生存的背景,一个女人得把道德看得比什么都重,得在道德上没有说词,才能立得住脚。而一个抛头露面呼朋唤友的女人,总有被人说三道四的地方。

  现实中的30年代,存在一个太太的客厅,这客厅自然是林徽因的客厅。一个女人的客厅。一个漂亮的、热情的女人的客厅。但这个女人的客厅却不是一般社交场合中的应酬场所,人们来这里当然是因为主人具有吸引力,但这吸引力却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生得漂亮,而是因为主人的热心,但更主要的是因为这里的女主人知识渊博、思想独特、个性特别、语言幽默。还因为她比一般人更人性化,能够理解人。也比一般女人落落大方,全没有过去女人的虚伪神容。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北京城知识界最优秀的学者、教授,当然以男士为主,也有女士来,大多是周末陪着丈夫一起来的,只要你不小心眼,没有一般女人的嫉妒心,就会成为主人的朋友。萧乾回忆说:“ 她话讲得又多又快又兴奋。徽因总是滔滔不绝地讲着,总是她一个人在说,她不是在应酬客人,而是在宣讲,宣讲自己的思想和独特见解,那个女人敢于设堂开讲,这在中国还是头一遭,因此许多人或羡慕,或嫉妒,或看不惯,或窃窃私语。”

  这客厅是有些特别,它不同于权贵的客厅,不同于交际花的客厅,也不同于社交界一般的客厅。徽因的客厅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它不带这些功利特色和无聊成分。徽因客厅的客人,是一班知识分子,为了谈文论艺,或者干脆就是为了休息和友谊聚到一起。

  这些朋友都是关心徽因和思成的朋友,最初他们与徐志摩时不时地上香山探望徽因的病情,后来当徽因回到北总布胡同的家中后,他们就常来家中坐坐。这群人其实是老金(金岳霖)在大学里的亲密同事。当时,身在其中的费慰梅回忆说:“除了其他人以外,其中包括两位政治学家。张奚若是一个讲原则的人,直率而感人。钱端升是尖锐的中国政府分析家,对国际问题具有浓厚的兴趣。陈岱孙是一个高个子的、自尊而不苟言笑的经济学家。还有两位年长的教授,都在其各自的领域中取得了突破。在哈佛攻读人类学和考古学的李济,领导着中央研究院的殷墟发掘。社会学家陶孟和曾在伦敦留学,领导着影响很大的社会研究所。这些人都和建筑学家梁思成和老金自己一样,是一些立志要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中国的过去和现在的现代化主义者。到了星期六,一些妻子们也会出席并参加到热烈的谈话中去。”她又写到:“徽因的朝南的充满阳光的起居室常常也像老金的星期六‘家常聚会’那样挤满了人,而来的人们又是各式各样的。除了跑来跑去的孩子和仆人们外,还有各个不同年龄的亲戚。有几个当时在上大学的梁家侄女,爱把她们的同学们带到这个充满生气的家里来。她们在这里常常会遇见一些诗人和作家,他们是作为徽因已出版的作品的崇拜者而来的,常常由于有她在场的魅力而再来。”这其中就有沈从文,还有后来的萧乾,等等。“徐志摩的朋友、大家都叫他‘老金’的哲学家金岳霖,实际上是梁家一个后加入的成员,就住在隔壁一座小房子里。梁氏夫妇的起居室有一扇小门,经由‘老金’的小院子通向他的房子。通过这扇门,他常常被找来参加梁氏夫妇的聚会。到星期六的下午老金在家里和老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流向就倒过来了。在这种时候,梁氏夫妇就穿过他的小院子,进入他的内室,和客人混在一起,这些人也都是他们的密友。”显然这是一群饱学之士,他们学贯中西,多才多艺。他们各有各的专业方向,又有共同的理想追求,后来都成为中国第一流的学者、专家,成为自己学科的带头人。他们独立于腐败的政权,绝不同流合污。但他们却是一些以天下为己任、关心国家大事、怀抱一腔爱国热血、具有良知和责任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目标是教育救国,通过奉献知识,传播现代思想,改造未来国民,达到将中国带入现代文明社会的目的。他们与梁启超、林长民的最终目标一致,通过自己的奉献期望一个民主、现代国家的诞生。但他们又都鄙视政治,不与政治同流合污,他们更愿意钻研自己的学问,为后世留下自己的探索成果。

  金岳霖后来回忆道:“三十年代,我们一些朋友每到星期六有个聚会,称为‘星六聚会’。碰头时,我们总要问问张奚若和陶孟和关于政治的情况,那也只是南京方面人事上的安排而已,对那个安排,我们的兴趣也不大。我虽然是搞哲学的,但我从来不谈哲学,谈得多的是建筑和字画,特别是山水画。有的时候邓叔存先生还带一两幅画来供我们欣赏。就这一方面说‘星六集团’也是一个学习集团,起了业余教育的作用。”当然,这些人不仅具有非常前沿的现代学科知识,而且个个是雅士。金岳霖说:邓叔存是我朋友中最雅的。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有绝招,在切磋学问、谈论时局、谈文论艺之余也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聚在林徽因的周围 一方面是因为她美丽可爱、活泼动人、直率、真挚,但更重要的是她有宽广的胸怀,对人性有透彻的了解,对情感多有包涵,对事物有独特的见解。还因为她心性极高,悟性极好,见多识广,她比别人更具理解力。她不仅能够理解自己了解的情感和事物,也能理解自己所不了解的情感和事物。当朋友需要她解决问题时,她有能力给予帮助。当沈从文因为感情纠葛烦恼时,她能说出真诚而惊世骇俗的一番言论来,她既敢作敢为,也敢说真话。她说:“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她说:“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 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把自己变成丰富,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

  他们的聚会舒心、舒服、有趣、有益、热闹。在这些聚会中,吃的咖啡冰激凌,喝的咖啡都是老金的厨师按老金的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不过有时候,星期六下午在老金家的聚会时常移到一家中国饭馆继续进行。这些聚会的中心人物当然是林徽因。费正清回忆说:“她是有创造才华的作家、诗人。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审美能力和广博的智力活动兴趣的妇女,而且她交际起来又洋溢着迷人的魅力。在这个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场合,所有在场的人总是全都围绕着她转。她穿一身合体的旗袍,既朴素又高雅,自从结婚以后,她就这样打扮。质量上好、做工精细的旗袍穿在她均匀高挑的身上,别有一番韵味,东方美的闲雅、端庄、轻巧、魔力全在里头了。”

  当朋友们散去之后,她的音容、表情,特别是她的观点、见解,让朋友们感慨不已。下一次朋友们又会为她的魅力、见解吸引而来,这些聚会几乎成了朋友们的精神食粮,成为这个小圈子的生活方式。去徽因客厅聊天,意味着单调生活的中断,新的活力和激情的注入,生活中的一点点涟漪,让人们回味无穷。这样具有激情、才华、创造力的女子,在中国四平八稳的传统社会中,就像夜空中闪亮的星星,让人景仰、愉快、幻想。

  客人走后的一周中,徽因或趴在画板前画图;或在桌前写诗;或写作她的建筑学论文;或为准备外出考察阅读典籍;或外出离开交通主干线考察,等到周末,她把自己一周的趣闻、生活经历、工作情况、思考所得出的思想、阅读书籍的内容和感受讲给朋友们听。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也没有因为需要扶养儿女、支持丈夫、操持家务就放弃自己的专业和追求;也从没有忘记过自己心灵的追求;也没有屈服于社会、他人的舆论而放弃自己的生活方式。当别的女人不由自主地接受传统思想的熏陶束缚自己;当别的女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社会现实的安排,安于在家相夫教子时,她有意识地挣脱了男权社会安排给女人的命运和角色。当她与中国最优秀的男子高谈阔论的时候,当她的足迹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当她流连忘返于世界名胜古迹,当她奋笔疾书的时候,别的女人做着传统的女性角色要求于她们的毫无创造性的事情,屈服于生活,或喟叹自己的命运。

  她没有把更多的时间给予她可爱的孩子们,但她把平等的友谊和尊重给了她的孩子们,给了他们自然的爱。她成为最杰出的妇女;成为男士理想中的女性;成为吸引年轻人的偶像;成为大家乐意接受的朋友,是因为——她要“做自己”。

文章来源:国际在线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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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 中华网

冰心和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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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我们太太的客厅

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温煦而光明。地点是我们太太的客厅。所谓太太的客厅,当然指着我们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厅,不过客人们少在那里聚会,从略。

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 “ 沙龙 ” 的主人。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金丝雀。阳光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纸。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几张是青春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回眸含笑,阶旁横伸出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子,微侧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正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会想起 “ 长眉满镜愁 ” 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张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个人的 —— 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北墙中间是壁炉,左右两边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 “ 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 ” 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 E.E.Cummings 的诗,和 Aldous Huxley 的小说,问的人简直没有听见过这几个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 

南边是法国式长窗,上下紧绷着淡黄纱帘。 —— 纱外隐约看见小院中一棵新吐绿芽的垂场柳,柳丝垂满院中。树下围着几块山石,石缝里长着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张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后面立着一盏黄绸带穗的大灯。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盘上摆着茶具。盘侧还有一个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盘子,盛着各色的细点。

地上是 “ 皇宫花园 ” 式的繁花细叶的毯子。中间放着一个很矮的大圆桌,桌上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四围搁着三四只小凳子,六七个软垫子,是预备给这些艺术家诗人坐卧的。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 “ 二九年华 ” 时的那般软款了!

我们的太太四下里看着,口里唤着Daisy,外面便走进一个十七八的丫头,浓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双颊也很红润 —— 客人们谈话里也短不了提到我们的Daisy。当客厅中大家闭目凝神的舒适的坐着,听着诗人们诵着长诗的时候,Daisy从外面轻轻的进来,黑皮高跟鞋,黑丝袜子,身上是黑绸子衣裙,硬白的领和袖,前襟系着雪白的围裙,剪的崭齐的又黑又厚的头发,低眉垂目的,捧进一炉香,或是一只药碗,轻轻的放在桌上,或是倚着椅背,俯在太太耳边,低低的说一两句话,太太抬头微微的一笑,这些情景也时常使这听诗的人,暂时,完全的把耳边的诗句放走。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 “ 菊花 ” 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问: “ Mrs.is in bed,can I take any message? ” ① ——

太太说: “ 你看你还不换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换好,回头客人来了,把她带到这里来喝茶。 ” Daisy答应了一声,向后走了。

—— 彬彬就是画上抱着我们太太的颈项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们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几乎延长到两年。我们的先生是银行家,有的是钱,为着要博娇妻的欢心,我们的先生在旅途中到处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国的话,虽然他对于太太所欣赏的一切,毫不感觉兴味。我们的太太在种种集会游宴之中,和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争执着,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静听,往往倦到入睡。我们太太娇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从矇卑中惊醒,茫然四顾,引得人们有时失笑。我们的太太这时真悔极了,若不是因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许他就不再是我们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终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对于我们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处。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对着她最忠诚的爱慕者虽然常常怨抑的细诉着,而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木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终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关公,打着红脸,威风凛凛。跟前的那个小马童,便永远穿起绿褂子来配衬关公。关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马童便会在关公前一连翻起十来个筋斗。我们的彬彬,便是那个小马童 ——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接着外院橐橐的皮鞋声,Daisy在小院里扬声说: “ 陶先生到。 ” 一面开着门,侧着身子,把客人往里让。

太太已又在壁角镜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发上,臂肘倚着靠手,两腿平放在一边,微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

—— 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 “ 二八芳龄 ” 的时候,陶先生刚有十二三岁,因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叶的机会。见了面只讷讷的涨红着脸,趁着我们的太太在人丛中谈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静默的领略我们太太举止言笑的一切。我们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终而鄙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 ——

太太笑说: “ 你找个地方坐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 ” 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那。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衣,线绿边的白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而打扮彬彬的。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下,掠一掠头发说: “ 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 ”

外面Daisy又扬声说: “ 袁小姐到。 ”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

——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 “ 沙龙 ” 中的唯一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的心里。

我们的太太说,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们的太太在客人前极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谈笑风生,远远看见别的女人们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 “ 沙龙 ” 客人的眼中,自然很丰富的含着艺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 ——

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进门来,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衣,长才过膝,橙黄色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视眼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 “ 别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个批评家的气? ” 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 “ 什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的把我送出园门。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 ”

我们的太太笑了: “ 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 ”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着她俩。

太太招呼陶先生说: “ 你过来谈谈,你正需要这么一个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个艺术家,一个女人,一个豪爽的谈话者…… ” 陶先生嗫嚅着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进一群人。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过头来,陶先生拉着彬彬的手赶紧的便溜到门外去。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 “ 白袷临风,天然瘦削 ” 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 “ 女人的男子 ” 。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 “ 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 ”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的说: “ 好久不见了,太太,你好! ”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我们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学者招呼,回头看见,便嗔着诗人说: “ 你真是!搅他作什么?我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各人应该挑着自己心爱的事去作。 ” 哲学家抱歉似的,鞠躬笑着说: “ 书呆子真没有办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书。 ” 诗人在一旁嗤嗤的笑着。

太太回身问着政治学者: “ 你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创造舆论?近来的市政越来越不像样了。自来水把我们喝病了还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画画,这一道的汽车,险些没有把我们颠死!亏那站上的巡警还有脸拦住我们的车,问我们要车捐!我问他: ‘ 你们把这些捐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刀山般的汽车道! ’ 真是,尽让我们来说话是不行的呀,你们这些 ‘ 政治家 ’ ! ” 太太一口气说完,回身自己点着一支烟,坐了下去,又问袁小姐: “ 是不是?你说? ”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 “ 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 ‘ 在野党 ’ 呀! ”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头叫 “ Daisy看茶! ”

Daisy轻盈的蹑着脚尖进来,递过杯盘,便递着糕点。门外有两个白长衫,黑缎子坎肩的仆人,屏声静气的在伺候传递着汤水。

我们的太太捧着茶杯,走到文学教授面前。文学教授正和袁小姐讲着前天北海的画展,看见太太过来,赶紧握着茶巾站起。我们的太太笑说: “ 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 ” 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 “ 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 ” 袁小姐忽然笑说: “ 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 “ 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 ”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 “ 彬彬,你进来。 ”

彬彬两手牵着衣角,笑嘻嘻的走进,挪到我们太太跟前,仰着头说: “ 妈妈,陶叔叔叫我告诉你,说他还有事,先走了。明天早上他还来带我上公园去。 ” 我们的太太从沉思中微笑说: “ 他倒有工夫 —— 彬彬,你看这些个客人,你也不招呼一声! ” 彬彬笑着向大家说了一声: “ 您好! ”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的太太,说: “ 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 ” 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说: “ 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来,他催的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 ” 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书,微笑说: “ 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 ” 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 “ 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你趁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呼的说: ‘ 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 ’” 回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 “ 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 ” 文学教授赶紧说: “ 是。 ” 哲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

彬彬挣脱了我们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学者和文学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树下低低的谈着话。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一个很深的笑涡。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欢呼了起来: “ 露西,你好呀,什么时候到的? ” 露西直奔了文学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说: “ 我是今午十一点五分的快车到的,行李一搁在饭店里,便到处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说你吃过午饭就走的,没有说到哪儿去,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你看把我累的! ” 一面又和政治学者拉手,笑了一笑。回头又对彬彬呼唤着,操着不很纯熟而很俏皮的中国话说: “ 哈罗,彬彬,你又长高了,你妈妈呢? ” 说着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认识,又回头去同政治学者说话。

这时哲学家也走了出来。诗人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来,伸铺在桌上,同我们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轻轻的念着,笑着,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是笑,刚要叫唤,回头看见我们的太太,也望着窗外,微蹙着眉尖,便敛了笑容,轻轻的拍着我们太太的肩: “ 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应酬应酬去。 ” 说着便走出去 —— 登时院子里便满了人声。

袁小姐走了进来,看见我们的太太两手支颐,坐在书桌前看着诗,便伏在太太耳边,问: “ 这个外国女人是谁? ” 我们的太太一面卷起诗稿,一面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懒懒的说: “ 这是柯露西,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国死了,她才回去,不想这么几天,她又回来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完!我常说,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垄断一切的糖业,她呢,也到处想垄断一切的听众! ” 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来喝着。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们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学教授便带她来拜访我们的太太,谈得很投机。事后我们的太太对人说露西聪明有礼;露西对人说一个外国人到北平,若不见见我们的太太,是个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会之中,她们总是形影相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们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 “ 喧婢夺主 ” 。我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Daisy轻轻的进来,站在太太椅旁,低低的说:“小姐,柯太太来了一会了,在院子里说话呢。 ” 太太抬头皱眉说: “ 知道了,她自己还不会进来! —— 你打电话到老姨太那边,问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厢定好了没有?我也许一会儿就过去。 ” Daisy答应着,轻轻的又退了出去。

诗人拉着露西进来,后面跟着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着,左手推着诗人的臂膀说: “ 你放手,我还没见主人呢。 ” 我们的太太微笑着站了起来,一面也伸出手来,一面说: “ 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接你。 ” 露西早已又回过头去,看着袁小姐,笑说: “ 这位是谁,请哪一位给介绍介绍。 ” 诗人赶紧过来笑说: “ 等我来,这位是袁小姐,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 ” 露西连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说: “ 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读诗罢,我幸得躬逢其盛。 ” 袁小姐踧踖着,搓着手说: “ 不,不,我今天是来听诗, ” 一面指着诗人: “ 他倒是有一篇长诗要念。 ” 露西已自挑了一张矮椅坐下,背倚着矮桌子,两腿直伸着放在软垫上,一面笑说: “ 来,来,念出来让我们听听,让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尘秽。 ” 一面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很娇慵的慢慢的便闭上眼睛。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发上。诗人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从我们太太的手里,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向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 “ 我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 —— 》 ” 于是他念:

给——

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

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 ——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

“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 ——‘ 跳动的是你的心 ’ , ‘ 星,心,轻,亲, ’ 你又在凑韵…… ” 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 “ 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 “ 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 ” 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 “ 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

Daisy站在门边说:“小姐,电话打通了,老姨太请您说话。”太太皱着眉头说: “ 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 ” 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 “ 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 ” 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 “ 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 ” 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 “ 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 ” 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 “ 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 ” 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 “ 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 ” 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 “ 小姐,周大夫到。 ” 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个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 “ 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 ”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 “ 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 ” 周大夫弯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 “ 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 ” 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 “ 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 ” 周大夫说: “ 本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 ” 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 “ 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 ‘ 乍暖还寒时候 ’ ,一加上 ‘ 最易伤风 ’ ,成个什么话! ” 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 “ 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 ” 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 “ 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 ‘ 湿气 ’ ,谁给你治! ” 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 “ 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 ” 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 “ 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 ” 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 “ 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 ” 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 “ 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 ‘ 人 ’ ,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 ”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 “ 别忘了还有口福! ” 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 “ 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 ” 我们的太太笑了,说: “ 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 ” 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 “ 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 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 “ 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 ” 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 “ 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 ” 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 “ 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 ” 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 “ 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 ” 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 “ 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 ” 哲学家笑说: “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 “ 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 露西回头说: “ 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 ” 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 “ 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 ” 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 “ 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 ” 太太不答。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 —— 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 “ 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 ” 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 “ 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 “ 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 ” 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 “ 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我吃饭,而且 —— 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 —— 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 ” 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前说: “ 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 —— 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说: “ 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 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诗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 “ 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 ” 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

诗人也坐下,说: “ 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 ”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隐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口红,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过去,抱住笑道: “ 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 ” 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抚着。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 “ 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 ” 我们的先生看着诗人,踌躇的说: “ 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 ”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 “ 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 ”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紧说: “ 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 ” 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烟头扔在炉里。我们的先生也默然,只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肩背。彬彬本来只坐在父亲膝上,睁着大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便溜了下来,走到我们太太跟前,说: “ 妈妈,你不去了,我呢? ” 我们的先生抬头看着诗人说: “ 美倦了不去,由她罢,你带彬彬去,怎么样? ” 诗人还不及回答,我们的太太已连忙坐了起来,说: “ 别烦他了!人家还有饭局呢! ” 先生说: “ 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

Daisy站在门口,臂上带着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这里便微笑着进来,俯了下去,在彬彬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彬彬忍着泪,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说了声 “ 明天见 ” ,便牵着Daisy的手出去。

我们的太太隔窗唤着Daisy,说: “ 你再打电话告诉老姨太太,说我又觉得不大舒服,不能来了。也吩咐厨房里把我们的饭开到这里来罢,这里有火,暖和些。 ” Daisy一面答应着便走了。

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 “ 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要回去写几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 ” 我们的先生站了起来,说: “ 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走。 ” 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 “ 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 ‘ 惭惯了单寒羁旅 ’ ! ” 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小院门口了。

门外是暮色逼人,诗人叫来了拱腰缩颈站在墙隅的车夫,一步跨上车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 “ 走,六国饭店! ”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① 英语:“太太还没有起,我能不能给您带个话?”——作者原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933年9月27日第2期至第10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北新书局1935年5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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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细细:才女也刻薄

在民国女作家中,冰心不知因为太红还是别的原因,很不讨人喜欢。公然说出刻薄话的就有苏青和张爱玲。

张爱玲说 : 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苏青说 : 从前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的文章了。

张爱玲不喜冰心是因为她的文字,苏青看不上冰心则是由于她的容貌。看女人刻薄起女人来,比男人更甚。

说到冰心自己,她也有个明里暗里较劲的对象,那就是美丽又有才华的林徽因。

冰心与林徽因在早些年曾经有过交集的。那时冰心的爱人吴文藻与林徽因的恋人梁思成是室友,在美国留学期间,他们四个曾经有过相聚,并留下一张野餐聚会的合影,但这样的相聚并没有给她们带来什么友谊。

林徽因聪明、心直口快又好强,很难和女性交上朋友,而心高气傲的冰心在林徽因面前,几乎没有什么优势。容貌自不必说,写作方面的才情也是有目共睹。更何况,在当年还有徐志摩为林撑着。又因为与梁思成在一起,她在建筑史上也留下了一笔。由此,纵然冰心怎么努力,似乎都不能明确自己的才华高出林徽因。

上世纪 30 年代的时候,在老北京,林徽因与梁思成的影响,他们家每逢周末便有一次文化沙龙聚会,被称之为 “ 太太客厅 ” 。

“ 太太客厅 ” 的座上宾都是当时颇有影响的人物,徐志摩、沈从文、金岳霖、胡适,而林徽因虽为人妻,那样的优雅大方也是让男人们为之心怡的。每逢聚会,几乎都以林徽因为中心,谈论文学上的问题。

冰心不去参加这样的聚会,也看不惯林徽因被众人捧的局面,便写了篇《太太客厅》的小说影射林徽因。连金岳霖也说 : 像是 30 年代的少奶奶们不知亡国恨。

林徽因看了文章,恰巧从山西回来,就把带的一瓶醋送给冰心,让其享用。看起来已是火药味实足了。

抗战时期,流亡西南的林徽因与冰心同在昆明居住三年,曾经一度两家相隔十几分钟的路程,也从不交往。

在志摩死后,冰心说 : 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

志摩的女人,无非说的是小曼与徽因。本来志摩的死就让很多人把罪责推在林徽因身上,冰心的这番话更是让两家的后代也心存了芥蒂。后来林徽因的儿子提起冰心时,也是怨气溢于言表,在后来柯灵编选民国女作家小说经典时,也未能得到林徽因的著作,原因是丛书请了冰心做名誉主编,而林徽因的儿子说什么也不肯授予版权了。

总之,冰心与林徽因之间,相处从未友善过。不像苏青和张爱玲,两人文字相当,却相互欣赏。也许是冰心对林徽因得来的才华到底不能欣赏吧。如果不是志摩相帮,林徽因那么容易就混成诗人和小说家吗?而建筑史上的名气,也多少借了些梁思成的光。绯闻甚少的冰心,在文字上,无不是靠自己一点点努力出的。更何况,林又生得美,这一点纵是冰心如何追赶也是无奈的。两个人之所以会较着劲,也是在才情上相差无己吧,正是一个比一个高不出太多,才会处处攀比。

女人是作家没有什么,但如果是作家还生得美就有什么了,一是绯闻多,二是她身边的男性朋友肯定要远远超过女性朋友。

有趣的是,冰心靠《寄小读者》传世后代,林徽因靠与徐志摩的绯闻被后代牢记。民国真正被大众认可的女作家则是政治问题多多,婚姻并不完满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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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冰心、梁思成、吴文藻、徐志摩、凌叔华

    林徽因与冰心的祖籍同为福州,算是同乡。二人的丈夫梁思成和吴文藻是清华住一个宿舍的同学,算是真正的同窗。由于梁思成遭遇车祸腿部受伤,比吴文藻晚了一年出国留学。1925年暑期,已是恋人关系的冰心与吴文藻,到康奈尔大学补习法语,梁思成与林徽因也双双来到康奈尔大学访友。于是两对恋人在绮色佳美丽的山川秀水间相会,林徽因与冰心还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生活照。有人认为,这是林徽因与冰心作为友情的纪录。想不到返国后,二人公开结怨并成为仇敌。


    当时住在京城北总布胡同一个四合院内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周围聚集了一批中国知识界文化精英,如诗人徐志摩、哲学家金岳霖、政治学家张奚若、物理学家周培源、考古学家李济、文化领袖胡适、作家沈从文和萧乾等,自美国来华的学者费正清、费慰梅夫妇也加入了进来。这些学者与文化精英常常在星期六下午,陆续来到梁家品茗,坐论天下事。每逢相聚,风华绝代、才情横溢的林徽因思维敏锐,擅长提出和捕捉话题,具有超人的亲和力和调动客人情绪的本领。梁家的交往圈子影响越来越大,形成了20世纪30年代北平最有名的文化沙龙,时人称之为太太的客厅。对于这个具有国际俱乐部特色的客厅,曾引起过许多知识分子特别是文学青年心驰神往。但也有人颇不以为然者,其中之一便是冰心。

     193310月,已在文坛成名的冰心写了一篇《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小说,于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连载。小说一发表,就引起平津乃至全国文化界的高度关注。文中,无论是我们的太太,还是客厅中的诗人、哲学家、画家、科学家、外国的风流寡妇,都有一种明显的虚伪、虚荣与虚幻的鲜明色彩,这三虚人物的出现,对社会、对爱情、对己、对人都是一股颓废情调和萎缩的浊流。冰心以温婉加调侃的笔调,对此做了深刻的讽刺与抨击。金岳霖后来曾说过:这篇小说也有别的意思,这个别的意思好像是30年代的中国少奶奶们似乎有一种不知亡国恨的毛病


    当时尚是一名中学生,后来成为萧乾夫人的翻译家文洁若在《林徽因印象》一文中说:我上初中后,有一次大姐拿一本北新书局出版的冰心短篇小说集《冬儿姑娘》给我看,说书里那篇《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女主人公和诗人是以林徽因和徐志摩为原型写的。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而不幸遇难后,家里更是经常谈起他,也提到他和陆小曼之间的风流韵事。

    对于冰心冷不丁射来的子弹,林徽因的反击方法比较特别,据与林过从甚密的作家李健吾回忆说:我记起她(林徽因)亲口讲起一个得意的趣事。冰心写了一篇小说《太太的客厅》讽刺她,因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为中心谈论种种现象和问题。她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给冰心吃用。从此,二人结怨并成为仇敌。

    抗战期间,流亡西南的林徽因与冰心同在昆明住居了近三年,且早期的住处相隔很近(冰心先后住螺蜂街与维新街,林住巡津街),步行只需十几分钟,但从双方留下的文字和他人的耳闻口传中,从未发现二人有交往的经历。倒是围绕冰心的这篇小说与徐志摩之死又滋生了一些是非恩怨,且波及后辈,这可能是冰心与林徽因当时都始料不及的。

    徐志摩遇难后,冰心给梁实秋的信中关于徐的部分是这样说的: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人死了什么话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还是‘‘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

    冰心所暗示的女人是谁呢?想来冰心与梁实秋心里都心照不宣,不过世人也不糊涂。在徐志摩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的鼎盛时期,与他走得最近的有三个女人,即陆小曼、林徽因、凌叔华。而最终的结局是,陆小曼嫁给了徐志摩,林徽因嫁给了梁思成,凌叔华嫁给了北大教授陈西滢。

    关于徐志摩与凌叔华的关系,当年在圈内和坊间并未传出有与情爱相关的桃色新闻,凌叔华后来也曾公开表白道:说真话,我对志摩向来没有动过感情,我的原因很简单,我已计划同陈西滢结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朋友。况且当年我自视甚高,志摩等既已抬举我的文艺成就甚高,在此种种原因,我只知我既应允了志摩为他保守他的遗稿等物,只能交与他的家属小曼,别人是无权过问的。尽管凌叔华没有给徐志摩多少好处,似乎也未从可考的资料中发现给徐多少坏处,因而凌叔华应排除在冰心所说的女人之外。那么冰心所指就只能是林徽因与陆小曼。


     凌叔华在致友人陈存周的一封信中说:可惜小曼也被友人忽视了,她有的错处,是一般青年女人常犯的,但是大家对她,多不原谅。而林徽因之子梁从诫则说:徐志摩遇难后,舆论对林徽因有过不小的压力。如果冰心不是专指林徽因,至少是把林与陆同等相视,而指林徽因的可能性当更大。后来,当梁从诫对一位叫陈学勇的学者谈到冰心时,怨气溢于言表。陈说:柯灵极为赞赏林徽因,他主编一套民国女作家小说经典丛书,计划收入林徽因一卷。但多时不得如愿,原因就在出版社聘了冰心为丛书的名誉主编,梁从诫为此不肯授予版权。


    林徽因与冰心公开结仇,表面上缘于一篇小说,不过就二人的性格而言,即便是没有这篇小说作为导火索,结怨也似乎是注定的,除非她俩毫无交往、毫不相识。林徽因与冰心均为一代杰出女性,但性格、气质乃至处世态度、人生哲学等则很不相同,二人共同生活在一个文化学术圈内,各自心比天高,看对方不顺眼且最终由朋友成为仇敌则成为一种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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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林徽因的金岳霖

说起最爱林徽因的男人,很多人会提及徐志摩和梁思成。其实最爱林徽因的并不是这两个男人,而是哲学家金岳霖。

   他一生痴情于林徽因,终生未娶。

   金岳霖早年留学欧洲诸国,讲一口漂亮的西式英语。他一米八的个头,看起来十分魁伟。

   回国后,金先生在西南联大教书,也是出名的怪人。他言语木讷,总是戴一个遮光帽,据传是因为他眼睛不好。他上课也戴帽子,对同学说:我不是不尊敬大家,而是眼睛怕光。

   于是这个总戴着帽子的金先生,在大学讲坛上或走来走去地讲课,或坐在讲桌上面对着同学。他很少板书,没有点名册,记不住大家的名字,提问时就说: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

   台下穿红毛衣的同学又紧张又兴奋,后来听他课时,穿红毛衣的女生越来越多。

   金岳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有时也办些呆头呆脑的事情。

   他一直单身,为了多接触生活,又不想走路,就约一个三轮车夫,每日拉着他去王府井转一大圈。还养了只斗鸡,脖子可以伸得很长。每日他吃饭,斗鸡就立在一旁,也伸长脖子叨桌上的饭,他也不恼,久了就习惯了与斗鸡同食。

   他还买大苹果、大石榴和教授的孩子比大小,输了就将苹果石榴送给孩子,自己再买。

   有时,他竟连生命也不知爱惜。抗战时期,警报拉响,金岳霖只顾在书房苦读,并不知日本飞机来空袭。结果几枚炸弹丢在金岳霖住处的前后,他才惊醒过来。待跑出时,发现前后的住楼已不复存在。

   就是这样一个热爱文学,喜欢读《江湖奇侠传》的哲学博士,对待感情问题却相当理性。他钟爱的一个学生因为爱情受挫,萌发轻生念头。他对学生说:恋爱是一个过程,恋爱的结局结婚或不结婚,只是恋爱过程中一个阶段。因此恋爱的幸福与否,应从恋爱的全过程来看,而不应仅仅从恋爱的结局来衡量。

   如果用此标准来衡量金先生对林徽因的爱,那么他对她的精神之恋远远超过了梁思成与徐志摩。

   金岳霖评价徐志摩追林徽因是自不量力。事实上徐志摩是他的好友,他认识林徽因还是志摩牵的线。他说:林徽因和梁思成两小无猜,两家又是世交,连政治上也算世交。徐志摩想钻进去怎么可以?

   也许,哲学家和诗人对待感情问题确实无法相同。一个用感情战胜一切,不顾一切地与发妻离婚;另一个则用孤单的一生,守望着一份永恒的爱恋。

   要说金岳霖也不是没有机会。据梁思成的续弦林洙转述的回忆,说在30年代,林徽因、梁思成住总布胡同,金岳霖就住他们的后院,平日走动很勤。一次梁思成从外地回来,林徽因有些沮丧地对梁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同时爱上两个人,不知怎么办好?梁思成痛苦而震惊,想了一夜告诉徽因: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老金,祝愿你们幸福。说毕,两个人都哭了。末了,林徽因又将此话转告给金岳霖,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他退出了,并不代表他对她的感情很轻,恰恰相反,他对林徽因的爱已超越了肉欲,他与林徽因的心灵沟通早已非同一般。这让他在得不到徽因时,依然可以待她好。他关心她的写作,很多年后,依然可以背出她写的诗句;与梁思成也保持友好的关系,这让他可以自如出入梁家。那时,林徽因与梁思成喜欢在家里召集聚会,金岳霖每次都是坐上宾;他与林徽因和梁思成经常毗邻而居,偶尔不在一地,只要有休假,金岳霖便跑来住在梁家。而徽因和思成有了磨擦,也总是找金岳霖调解。

   林徽因生前,徐志摩追不到她,便改追陆小曼,成就一段姻缘;林徽因死后,梁思成也再娶。独独金岳霖用一生的痴情守望着林徽因。林徽因刚过五十岁,便因病早逝,金岳霖异常悲伤,在挽联上题字: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梁思成也承认:最爱林徽因的人,其实是金岳霖。

   林徽因去世后,金岳霖依然独处,时常去给徽因扫墓。某年,他又在北京饭店请朋友吃饭。众人赶至问请客原因,他说:今天是林徽因生日。

   她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金岳霖依然无法忘记她。在《林徽因的诗集》出版时,编辑曾去拜访过金岳霖,当他看到编辑手里一张32开大的林徽因的照片时,竟孩子气地问能不能给他?那时他已八十八高龄。当编辑说明来意,请他作序时,他好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

   晚年,金岳霖一直和林徽因与梁思成的孩子住在一起,待孩子们如同己出,并被他们送终。

   柏拉图有句名言:理性是灵魂最高贵的因素。金岳霖用浪漫的一生,诠释了他对林徽因最高贵的爱。这样保持了一定距离的情感,成为他一生最幸福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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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岳霖:一生痴迷林徽因 

1956610日,一位60岁的老先生向他的朋友发出了聚会的邀请。收到请柬的人很纳闷:今天既不是他的生日,又不是重要的节日,他为什么要请客呢?待所有人都来到聚会地点北京饭店时,老先生只轻声说了一句:今天是她的生日。听了这话,在座的人无不感叹唏嘘。
  
  这位老先生就是被称为中国哲学界第一人的金岳霖,他所缅怀的人,就是建筑学家梁思成的妻子、现代才女林徽因。因为这一天是林徽因的52岁生日,离她去世正好一年两个月零九天。
  
  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来形容金岳霖对林徽因的痴恋,一点都不为过。因为迷恋林徽因,金岳霖终身未娶,且与情敌梁思成比邻而居,在现代文坛演绎出一段爱情佳话。
  
  恋上太太的客厅
  
  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在中国有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修养好,学问好,待遇好,经常聚集在一起谈论文学艺术。在这些文化沙龙中,尤以林徽因家的客厅最受瞩目。
  
  林徽因美丽、健谈,她的家里经常聚集着一群名重一时的学者。也许是风头太劲,冰心于1933年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很多人相信,冰心精心塑造的那个庸俗、势利、以勾引男人为乐事的阔太太,是在影射林徽因。据李健吾撰文回忆,刚从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的林徽因反应很直接,她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了一坛子给冰心吃用。
  
  不管冰心是不是真的在暗讽林徽因,太太的客厅深受名人学士的欢迎,在众多的拥护者中,金岳霖无疑是其最忠实的拥趸。
  
  自1914年毕业于清华后,金岳霖先留学英美,后又在欧洲各国游学近十年。按照当时风行一时的清华——留洋——清华的模式,金岳霖从欧洲回来后,在清华大学驻足,当起了哲学教授。由于长时间接受欧美文化的熏陶,回国后的金岳霖生活已经相当西化。他出入清华总是西装革履,打扮入时。再加上一米八几的高个子,举手投足都极富绅士风度。据说他在国外读书时,曾得到很多妙龄少女的青睐,其中有一位中文名叫丽琳的美国姑娘,还不远千里追随他来到北平,并同居了一段时间。但这段关系随着金岳霖迷恋上林徽因后就悄然结束了。
  
  早在林徽因和徐志摩在英国恋爱的时候,金岳霖就经由徐志摩的介绍认识了林徽因。为了追求林徽因,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时,金岳霖还是见证人之一。后来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金岳霖还做了徐的伴郎。费正清的夫人费尉梅回忆,徐志摩对梁家最大和持久的贡献是引见了金岳霖——他最挚爱的友人之一、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老金’” 老金就是金岳霖,因为他比梁思成大6岁,比林徽因大9岁,所以他是梁、林名副其实的老大哥。
  
  由于在逻辑界的声名显赫,金岳霖在太太客厅中显得特别耀眼。再加上早年的留学经历,共同的志趣爱好,金岳霖很快与梁、林夫妇结为好友。情到浓处,金岳霖甚至卷起铺盖,提了自家的锅碗瓢盆,住进了林徽因位于北总布胡同三号的家。金岳霖晚年坦承:1932年到1937年夏,我们住在北总布胡同,他们住前院,大院;我住后院,小院。……除早饭在我自己家吃外,我的中饭晚饭大都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七七事变为止。抗战以后,一有机会,我就住在他们家。他们在四川时,我去他们家不止一次。有一次我的休息年是在他们的李庄家过的。抗战胜利后,他们住在新林院时,我仍然同住,后来他们搬到胜园院,我才分开。
  
  金岳霖说,只要一离开梁家,他就局促不安,就像丢了魂似的。
  
  几十年的柏拉图之恋
  
  由于长时间的相处,金岳霖与林徽因之间产生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火花。徐志摩死后,两人的感情更是日益升温,最后达到心心相印、难舍难分的程度。
  
  1932617日黄昏,梁思成从河北宝坻调查完古建筑回到北平,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踏进家门,想把他在宝坻发现的建于辽代的三大士殿广建寺这个好消息告诉林徽因时,林徽因却哭丧着脸对他说: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林徽因所说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梁思成,另一个就是金岳霖。这个消息对梁思成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当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梁思成日后对第二任妻子林洙说:我一方面觉到痛苦,一方面也很感谢徽因没有将我当成一个傻丈夫,她坦白而诚实得好像是个小妹妹招惹了麻烦向哥哥讨主意。我问自己,徽因到底和谁在一起会比较幸福?我虽然自知在文学、艺术上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乏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及不上他。
  
  第二天一早,梁思成就把自己思考的结果告诉了林徽因: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说完这句话,梁思成与林徽因都哭了。当林徽因把这番话转告给金岳霖时,金岳霖被感动了,他说: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这之后,梁思成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相信金岳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林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三个人始终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难题也常去请教老金,甚至连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来仲裁,因为他总是那么理性,把我们因为情绪激动而搞糊涂的问题分析得一清二楚。
  
  这是目前为止金岳霖终身未娶的惟一可靠的说法。
  
  金岳霖虽然爱慕林徽因,却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他以柏拉图式的爱恋,与胸襟开阔的梁思成一起共同尊重和呵护着林徽因。作家徐鲁在《哲学家的爱》一文中曾经提到:金岳霖先生对林徽因爱得很执着。那时林徽因患有肺病,身体不好。有人曾亲眼看见金先生体贴入微地给林端来一盘蛋糕。那年头,蛋糕是个稀罕物,只有哈德门的法国面包房和东安市场的吉士林才能买到那么好的蛋糕。
  
  为林徽因终生未娶
  
  金岳霖虽然不结婚,却很关心同事的婚姻问题。他任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期间,经常在新年或春节假期,邀请系里到了适婚年龄却没有结婚的男同志到他家聚餐。觥筹交错之间,金岳霖总是要说很多鼓励大家赶快结婚的话,他甚至一本正经地说:谁先结婚,我就给谁奖赏。但是他自己却自始至终没有一点结婚的念头,也许除了林徽因,再也没人能打动他的心。
  
  但是,体弱多病的林徽因并没有在金岳霖的视线里停留太长的时间。19554月,因为肺结核久治不愈,林徽因撒手人寰,年仅51岁。对于林徽因的死,金岳霖的痛苦心情难以描述。在追悼会上,他和朋友送了这样一幅对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四月天正是源自林徽因一首诗中的名句:你是人间四月天。整个追悼会,金岳霖的眼泪自始至终没有停过。
  
  追悼会过后,金岳霖对林徽因的离去久久不能释怀。1955年春的一个上午,逻辑学家周礼全到北大哲学楼办事,顺便去看金岳霖。周礼全曾经因为失恋想自杀,经金岳霖相劝才摆脱念头。据他回忆,金岳霖一见他进来就说:礼全,你等一等,我有事同你谈。等办公室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金岳霖和周礼全后,金先生要我把办公室门关上。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先不说话,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他一边说,一边就嚎啕大哭。他两支胳臂靠在办公桌上,头埋在胳臂中。他哭得那么沉痛,那么悲哀,也那么天真。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不知说什么好。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停止哭泣。他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没有了林徽因的陪伴,金岳霖孤独地活到了20世纪80年代,而照顾着他安度晚年的,正是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梁从诫以尊父之礼,称金岳霖为金爸,这让金岳霖倍感欣慰。
  
  在临去世的前一年,金岳霖接受了学者陈宇在发掘林徽因的作品和相关史料时曾采访金岳霖,当陈宇问他想对林徽因说什么话时,金岳霖沉默良久,最终一字一顿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
  
  林徽因在天之灵,听到这番话定会感念涕零,泪湿衣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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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不相识 回复 悄悄话 谢谢dongfangshaoer 来访~~
dongfangshaoer 回复 悄悄话 好文,好图。谢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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