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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的 眼 神 ZT

(2007-01-04 08:15:37) 下一个

     

潘一民 

读完韩羽先生《父子之间的怯意》一文,使我想起了父亲,在思念的苦楚中,我不能不感叹天下间这种情感的默切与真实,它几乎演绎在每一对父子之间,如魔幻般的不断地浮现在你的眼前,震慑着你的灵魂,勾起你对往事——尤其是对父亲眼神最深刻的记忆。 

我的祖籍是在苏北的一个贫穷乡村,为了一家老小好一点的生活,父亲仅靠一担破旧的被褥举家到了江南,第二年,我便来到了这个世界。据说,添丁并未给父亲带来欢乐,因为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对于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来户来说已是举步唯艰了。父亲教书的微薄收入仅够一家人单衣薄食,我的降生无疑又给这个贫困家庭带来了许多的负担,给父亲孱弱的肩上加上沉重了包袱。有好心人劝父亲让别人领养我,据说,想领养我的那家人曾到我家要过好多回,但我的寄养人生终因父亲的不忍舍弃而未能成行。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眼神是严厉的,严厉到近乎凶狠。当我在贪玩中不知不觉地触犯了“ 天条”时,一顿毒打是难免的,那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哆哆嗦嗦的我站在门外,听着家中“羹尽撩釜”之声,不时伸头向屋内探望,希望母亲能注意到我存在,能为我留上“一杯羹”(那时饿饭是惩罚,对于家境不好的人家来说也是常事), 偶尔撞到父亲眼神,我赶紧缩回头,不敢与他正视,好不夸张的说,那时父亲眼神直如古龙小说中的小李飞刀,刀刀封喉, 使我不寒而栗,更加哆嗦, 在饥饿与皮肉之苦中作艰难的选择------

父亲打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也是不可预测的, 让人防不胜防, 在他冷冷地看着我的时候, “小李飞刀的寒光就早已让我的肌肉紧张万分, 但我毕竟是个孩子,有时难免心存侥幸, 殊不知, “小李飞刀”瞬间便变成了“贫铀弹”在我的脸上地毯似的轰炸起来------想一想今天的萨达姆面对老布什也决不挖苦。 

当然这种“待遇”绝非是我的专利,直到今天,兄弟之间聊起此事,就连最安分守己的二哥也曾同样受到过父亲的这种“以礼相待”,别的可想而知。 

父亲眼神也曾透露过慈爱,那是温暖的,但少之又少,让人感到“皇恩浩荡”。我曾有过这么一次“谢主隆恩”的机会。记得一年的夏天,天热得可怕,我病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总是想着前些天村子里死去的一个老人,想着抬着上山的红寿材,担心自己会很快地死去,也会被抬着上山。母亲急了,拿不定主意(当时的条件是无法请医吃药的), 父亲当时远在数公里外的公社(现在的乡)开着三干会(是否叫这个会名,我也记不清了)。也许是父子天性吧, 我渴望父亲来到我的身边, 尽管他是那么严厉。父亲终于赶了回来,洗薄了的布衣没了一根干纱,我忽然倍受感动(也许是更加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父亲用他那双满是汗水的双手, 一边抚摸着我滚烫的额头, 一边为我擦拭着泪水: 没事了, 没事了, 爷在呢(, 家乡对父亲的称呼)。看着父亲眼神,温暖而坚定,我的病仿佛一下子好了许多。等到我的病情逐渐稳定后,睡着了,父亲又得赶回公社(那时的会议是没有任何理由缺席的)。我醒了的时候,天已黑了下来,父亲做在我的身边,透过昏黄的灯光,我看出了父亲眼神中的焦急与疲惫,我真想哭,父亲摸着我退烧后潮湿的头发,少有的温柔,说:男孩子,要坚强。事过好多年,“没事了, 爷在呢”成了我大半生的依靠,每当我的人生处于十字路口时,我总能从父亲那里讨得前进的方向;而“男孩子,要坚强”则铸就了我对生活坚定的信念以及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的性格。 

父亲的艰辛与严厉,尤其体现在对子女的教育上。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在那个读书几乎无用的年代里,父亲想方设法供我们读书,让我们多读点书。“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首诗父亲也不知在我们的耳边吟颂过多少遍,时至今日我还是只知其音而未详其字。每当我们学有进步时,父亲便万分高兴,反之我们则会皮肉受苦。父亲的努力终于若干年后在我们的身上有了回报,一个近乎逃荒来到江南的单门独户人家,仅靠他的微薄收入,使我们兄弟四人都读完了高中学业。如今我们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虽不算富裕,却也丰衣足食。 

父亲却一天一天地老了------

晚年的父亲,生活的并不如意,这是与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孝心”分不开的。我们大了,各自有着各自的家庭,忙着各自的工作,过着自己的生活,很少把心事放在父亲的身上,只是逢年过节才去“意思”一下,而这小小的意思,也让父亲万分高兴,眼神中闪烁着喜悦。其实做儿女的都明白,他的高兴不是因为我们的“意思”,而是渴望与我们相见。 

开始的几年父亲过得尚好,有母亲细心的照料,倒也衣食无忧,只是常常渴望见到我们。后来母亲病了,先父亲而去。父亲失去了生活的拐杖(父亲在母亲生前常说母亲是他的拐杖),无奈之下,只好在儿女门下讨活。这时的父亲显得很无助,沉默寡言,没了往日的欢乐。我也曾多次回家看望父亲,但也只是来去匆匆。记得一个冬日的的上午,我在兄长的家中见着了父亲,阳光下,父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倦缩在墙的一隅,我和他打招呼,他很高兴,眼神却已没了过去的神采,更谈不上凌厉了,灰白的头发下,眼神也是灰白的。淡淡的一声:回来了。嗯,我答应一声,这便是我和他的全部对话。因为我要忙着去看望朋友或者打牌消遣去,来不及和他细谈——尽管父亲非常渴望。 

最后一次去看望父亲是在零四年的元旦,还像往常一样,说是去看父亲,其实大多的时间都消磨在牌桌上了。父亲有时也来到我的身边,看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但我那时正在牌桌上争分夺秒,竟未顾及父亲的感受。吃饭时,父亲和我坐在一起,反倒没了话语,只是默默地喝着酒,吃着菜。也许是上了年纪,再加上长年抽烟的缘故,父亲不时地咳着,有时不小心把浓痰吐到脚下,这时我看到兄长面带愠色,再侧身看了看身边的父亲,一丝怯意从他那灰白的眼中掠过,我的心一下子颤抖了起来:天啦,这是我的父亲吗?这是那个笃信“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吗?这是那个当年眼光坚定而自信的父亲吗?这是那个曾经横眉怒目的父亲吗?当年的“小李飞刀”哪里去了。看着年迈的老父,我刹那间没了心思,直感到鼻孔发酸,泪水几欲夺眶而出。这里,我无意也无权责怪兄长的愠色,因为我所做的一切远不足他们的点滴,我只是为晚年的父亲而悲哀,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羞愧,也为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良心而自惭。那一刻,我多么希望父亲眼神能回到我童年时的那般锐利、那般坚定、那般具有威慑-------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但没有。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就是这般的怯意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回家后的第三清晨,天还没亮,我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说真的,当时的恐慌胜过了悲痛,除了我再也看不到的眼神父亲的走也带走了我大半生的依靠——“没事了,爷在呢”。现在爷没了,我的灵魂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当我赶到兄长的家中,父亲的双眼业已永远地闭上了,凌厉、凶狠、慈爱或者是那一丝怯意,瞬间化为乌有,都随父亲静静的离去,没给我们透露出一点消息。 

如今,我时常在梦中与父亲想见,也不止一次地泪湿枕巾,但当我夜半醒来时,依然见不到父亲眼神,只能是在脑海中一幕幕地放映,喃喃有声:爷,那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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