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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散记

(2006-11-29 13:01:11) 下一个

回乡散记

“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鲁迅 


         时光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于是人们便爱用有形的东西来形容它,譬如流水,又如“白驹过隙”。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弹指一挥间”这一句。即有形,又无形;透着潇洒,也流露出无奈。出国已经快五年了,如果再加上在上海工作的三年,离开北京已经有八年时间了,弹指一挥间!
 
        
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妻子让我叫醒两岁的儿子。没想到他一醒过来便开始哇哇大吐,一直吐到飞机降落,取行李出关,甚至在出租车上还在吐。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也从来没见他那样吐过,把一路上吃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我的身上。妻子说可能是在飞机上喝了北京的牛奶,水土不服。我尽管诧异,却又不得不赞同,毕竟他不是这里生,这里长的。即便是有我这个北京人的基因,也不能保证他能马上适应;更何况我已经离开了八年,自己是否会水土不服,还是个未知数。
        
        
接下来的几天过的飞快,我们妄图用短短的几天来浏览北京的变化。我们看到了新的四环、五环;看到了新的中关村;新的王府井东方商厦;新的什刹海。。。还有老的朋友,有的五年没见,有的已经一别十年。当然也少不了一番觥筹交错,还好我们没有水土不服,连儿子也很快就适应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有一种悄然的陌生:怎么没有回乡的感觉?
         
        
终于在离京的前一天,我和父母说想回老房子去看一看。母亲有些惊讶,说那里只剩些老家具,也一直没收拾,没什么好看的。但看我一心想去,一家五口人便挤上一辆出租,匆匆的去了。
         
        
车子驶过宽敞的平安大道,停在了皇城根街上。街的一边是我上过六年小学的黄小,另一边是我读过六年中学的四中。两个学校的大门几乎正对着。虽然还是暑假,校门口却仍是熙熙攘攘。我在父母的撺掇下照了两张相,全家便沿着林荫道慢慢走起来。
         
        
这是我十二年间每天放学回家走的路。马路并不是很宽,但便道却很宽敞。人行路的两旁是高高的白杨。靠马路一侧的树似乎还是我刚上小学时植的,但好像很快就和另一侧的树一样高大。两边树枝交错在一起,如同一个绿色的长廊。记得每到春天的时候就会有绿绿的小虫子从树上垂根丝掉下来,是男生藏在女生铅笔盒里吓人的工具。夏天便有知了在树上高歌,催得下午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们昏昏欲睡。秋天满地的落叶和冬天厚厚的积雪都会使放学的路变得更长更有趣。中学时常常和好友坐在马路牙子上聊天儿,从放学直聊到满天的红霞都渐渐消退。
 
        
父亲和妻子走在前面,我推着童车和母亲走在后面。母亲向我点数着路旁的变化,父亲向妻子讲我小时的事情。我们一路走回了原来的家。部队大院里还是有不少老邻居,大家见面寒暄着,计算着有多少年没见了。母亲又劝我说,“家里太乱,就别进去了。”我还是坚持要上楼看看,儿子也吵着要和我一起去,于是我拿了钥匙,领着儿子上了四楼。
 
         楼
梯上依然飘荡着从各家厨房里传出来的晚饭的香气,混杂着炒菜的和谈话的声音,只不过餐桌边待脯的孩子已经变成了厨房里掌勺的男女主人。我打开旧家的房门,就像个孩子忽然找到久已失落的玩具一样,兴奋得甚至有点紧张。

         门一开,儿子就先跑了进去,在房间里窜来窜去。而我,则用诧异目光重新丈量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当然知道这套房子不大,两个房间,一个十四平米,一个九平米,但当我真正重新站在这里的时候,却还是惊异它怎么会是那么小。要知道这里曾经住着我们家兄弟三个和父母五口人。大屋曾是我们兄弟的卧室兼客厅,同时放过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柜,一个沙发,一个电视机架,一张四方的餐桌还有几把椅子。我和二哥睡双人床,大哥则每天晚上搭折叠床睡觉。小屋则是爸妈的书房兼卧室,沿着靠门的一面墙曾摆着一张书桌和一张用木板加宽的单人床,对面的是另一张书桌,两个书柜,一个衣柜,四五个摞起来的箱子,还有一个五斗橱,门背后是我的小书架。如今这些家具大都搬走或扔掉了,我站在半空的房间里,用眼睛和记忆在恢复旧日的摆设。我实在不能想象这些家具是怎样摆到这样局促的空间里的,而且直到那一刻,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家是狭窄的,在这里存留的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家兄弟三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大概就是我上小学时的一年。那时我身体不好,又不爱运动,体育经常达不了标。哥哥们就每天早上拉我起来锻炼,在大院门口捡两块砖头当哑铃,围着大院长跑。每次跑步的时候我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后面。望着大哥高高的个子,二哥健美的身躯,我就向往有一天会像他们一样。尽管我至今还是不爱运动,但从那时起就不再羸弱。

         后来大哥上了大学,二哥也到上海工作。小屋就成了我的房间。每天晚上做完作业以后,我常常会把父亲书柜里的书偷偷拿出来看,或是坐在窗边一边听着从远处传来的琴声,一边望着星空发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一切回忆几乎都是美好的,但我也仍然记得那时父母经常争吵。母亲总是抱怨房子太小,责怪老实的父亲失去了一次又一次分房的机会。年少清高的我从来不理解母亲,觉得一家人高高兴兴过日子,房子小一些又有何妨。如今已为人父的我第一次体味到母亲当时的心境,哪一个母亲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住得舒服一点,哪一个母亲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过更好的生活呢?
         
        
下楼的时候儿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这儿可真脏啊!” 我心里一沉,严肃地对他说:“这儿是爸爸和爷爷奶奶以前的家,爸爸很喜欢这个地方。” 儿子很快扬起脸,笑着回应:“我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我笑了,爱抚地摸摸他的小脑袋,却说不出一个字。
         
        
院子里阳光明媚。母亲从我手中拿回钥匙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怎么样?家里很脏吧!” 我使劲摇摇头,心中的话终于脱口而出:“爸爸妈妈,谢谢你们!”眼泪也如决堤的潮水,怎么也控制不住。我痛哭流涕,象个孩子一样。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沿着平安大道走到了北海公园,和三三两两纳凉的人们一起在湖边徜徉。蒙蒙的夜色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独坐在湖边的少年,望着粼粼的湖水,向往着广大的世界和遥远的未来。十几年过去了,他的世界是否真的广大了,他的未来是否真的如他所愿。我不能回答。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梦想依然未变,就如这面前摇荡的湖水和脚下坚实的土地一样。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一日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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