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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佬

(2012-07-08 21:13:02) 下一个

 

 

    人,是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

    一九七二年一月某个冬夜,与建华一起匍伏在宝安边界盐田公路边,不知何处晒谷坪上露天电影散了场,几辆单车缓缓经过,搭车尾的村姑「咯咯」笑著,有人领头唱起客家山歌。尖硬的茅草剌疼了我的皮肤,风又是那麽地冷,但我只听到一阵比一阵强烈的「澎!澎!」声,像一面大鼓在耳边擂响,几可震破耳膜,在寒夜远去的村姑歌声中,这种巨响显得格外可怖,我担心会让别人听到,那一刹居然盼望自己停止心跳!

    心在狂跳的我卧在那里,不再觉得饥饿与疲惫,恐惧唤醒了每一丝神经未梢,像一苹高度戒备的野兽,绷紧全身,伺机扑出为求生舍命一击。时隔三十多年,迄今仍清晰记得那种奇异的感觉,那种自己心跳的巨响。

    九天前我和建华与另外两名偷渡客在惠州马安出发南下,昼伏夜行八天八夜,四人口粮仅馀一袋猪油砂糖炒面粉,那两人竟偷走最後口粮自行离去,我俩断粮後,决意沿公路奔深圳,偷渡香港。

    选择由东线「督卒」,是由於我身材过高惹人注目,所以只能在惠州付近的马安「 堆」(与同行人集合并出发)。

    「督卒」首先要找到居於边防的内应,付钱给他帮忙准备干粮(用面粉加入砂糖和猪油炒熟)、雨衣、药物等物品,在约定地点「 堆」(意即埋藏好行装),再由督卒者自行抵达取出行装出发。

    「督卒」高潮多在夏秋,入冬後至仲春便人数骤减,边防巡逻及沿途民兵守卫亦夏紧冬弛,所以我们决定在春节前「起锚」。

    行装中包括一苹两米长自制的橡皮艇,四只用来作桨的乒乓球拍。从六十年代未起,随著逃港大潮起落,广州大小商店、百货公司,一律凭单位证明购买救生圈、指南针、医用胶布,後来连球胆、汽车内胎也要凭证供应了。我自制公函、公章,做了一张卫生院单位证明,在广州上九路一间医用器材商店买到了六米医用胶布,用修补车胎的胶水,做了一只有两个气囊的橡皮艇,在白云山的大金钟水库下水试航时,时值十一月,南国的早冬还不甚冷,可三男一女一上船,下半身便巳进水,四人奋力挥拍,仍如虫蚁爬行,未足半句钟几近冻僵,上牙嗑下牙口不能言。待力竭时划回岸边,目测结果时速不逾两公里。我们四人要以此单薄充气之舟,在冬未初春的峻寒里,渡过大鹏湾的滚滚波涛,真正是个玩命的生死存亡问题。但他们三人都表示义无返顾,我岂能临阵退缩?

    卒仔过河,只能进不可退,这卒是督定的了!

    四人组合从一开始就不协调,建华是「老卒」,和我肝胆相照,却苦於无人在理想地点「 堆」;另外两人是一对知青情人,阿仁与阿蓉,他们在马安务农,可就近「 堆」,却又须要「老卒」引路。彼此都互有所求,但却缺乏同生共死的一股勇气。矮胖的阿蓉已有身孕,为了照应她,行进将会甚缓慢。

    出马安不到几公里,建华便领著我们走进丘陵山野,背著沉重的自制书包,最後一眼回首望去惠州满城灯火,眼前又出现两岁的女儿那张可爱的脸庞,按「督卒」的传统,回首意味著会被抓回来,便再也没有回头去望那南粤的青郁山峦与纵横阡陌。掏出行前朋友塞给我的萍果与桃子,变质的水果味,在无人的山林里发出一股芳香,与同伴边行边分食,心里在祈求一定要平(萍果)安逃(桃子)港。

    虽然这一带最高峰不过千余米,但夜行山路,没有照明,走得十分踉跄。建华连续开路两夜,双手已鲜血淋漓,脸上也伤痕累累,体格极为壮硕的他,亦疲态毕现。督卒途中必须在黎明前「扎堆」(找到藏身之地),多在竹林树丛中,刨起落叶枯枝,钻入去再将枝叶掩於身上,睡至黄昏,整理行装,待夜幕降临旋即出发。

    第三夜,我著建华退後,由我在前开路,群山鲜见完整大树,拜大跃进所赐滥伐殆尽,今丛生出荆棘与齿瞢类植物,高及下巴,寸步难挪,我用双手拨了一阵,已被割伤,乾脆两手环抱,以身躯冲破树篱,如蛮牛开路,行过之处,草木偃伏,两人都可并肩而行,阿仁笑称,这将是有史以来最好走的「卒路」。

    在望月的银光下,满目都是一片钢铁的青灰,每见一星灯火,建华都低声告诉我离它越远越好。遇到山坳间有眼泉水,四人便坐下小憩,喝足清甜的山水,注满水壶,再吃几口炒面粉,只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难忘美味佳肴。深山人迹罕到处,四人也说些闲话。阿仁和阿蓉下乡三年,因为土瘠地贫,始终无法立足,阿仁评为二级劳动力,出工一天有时只挣九个工分。阿蓉说村中一共十九个知青偷渡,淹死了两人,失踪一人,有一个坠崖跌成终身残废,八人成功去了香港,其馀的被抓回来。他俩靠帮人「 堆」赚些钱,因为阿蓉有了身孕,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是农村户口,所以一走了之。

    在第四夜,正用蛮牛式开路的我,还有建华,突然掉进了布满荆棘的深坑,挣扎了许久才脱身,只觉得遍体火燎般灼痛。这些碗口粗的棘竹,不知是何等毒树,长满逾寸的倒勾刺,扎入皮肉即断,连根留在里面。「扎堆」後建华替我挑刺,从一苹手掌心就挑出了二十多倒勾竹剌,此後这些伤口一直流著青黄色的脓液。

    第六夜下到了平原,面前有一条宽不到两百米的河,河对岸有两条村子,在黎明未到来之前,必须渡河从两村之间穿过,登上南面的高山。河水冰凉彻骨,阿蓉在河心沉了下去,建华急游过去托起她,但她已经把书包甩在河里了。当我们穿过村边那些低矮的坭砖农舍时,狗吠得十分厉害,我总觉得有人发现了我们。

    翻过一道山脊,东南方已见微光,天快亮了,在陡峭的山坡上「扎堆」,盘点口粮,阿蓉过河丢失的那袋炒面粉,使大家减少了三天口粮,只剩下建华背包中一袋,估计仅可让我们四人再支持两天。

      建华告诉我,因为阿蓉老是走不动,我们可能还要再走三、四天。我建议从现在开始节省口粮,定量平均分食,各人都无异议。

      第七夜仍在山上绕,吃得太少体力下降,背包变得越来越沉重,建华除了干粮还撼著橡皮艇,又经常担任开路,他是最累的。天在下雨,山草湿滑,手脚并用,爬上三、四米,往往滑下来一两米,阿仁阿蓉边爬边抱怨建华,怎麽把我们领到这里来了。待登上山顶,才望见山的左右两边全是村庄平原,惟此山一直绵亘往西南,建华领的路十分正确。

      第八夜顺势下山,从这里开始直至海边都是平原,还有一些小丘陵,村庄密集,找了许久,都无法决定在哪里「扎堆」。机灵的建华发现一片木麻黄树林,里面有两个棺材穴,当地村民葬俗,土葬後三年便「起山」,将遗骨收殓於瓦埕之中,这些空穴就成了我们栖身之所。我与建华一穴,阿仁和我俩一起分食了越来越少的口粮,顺手提起建华的书包说:「阿蓉空手走了两天,让她来撼吧!」建华见我个子高大,挤在这麽窄小的长方泥穴里,就取出雨衣和水壶,让他拎走了书包。

      建华掏出一包「丰收牌」烟,取三根点燃置於穴边,口中念念有词:「先人有怪莫怪,今为求前程路经此地,借用宝地藏身,求前辈保?我们顺风顺水到达大港!」望著亲如兄弟的建华,一个多星期长途跋涉,如此年轻力壮的他亦容颜憔悴,再念及家中幼女与老父老母,还有自己经历的奇冤屈辱、妻离子散的惨澹人生,今却藏匿荒冢空穴栖身,冒死寻求一线生机,不禁仰天长啸,悲从中来,泪如雨注。

      抽泣著扭过头在 晨的急雨中睡去,没料到这一觉竟如此香甜。建华推醒了我,说阿仁、阿蓉已经走了,带著最後的口粮和橡皮艇走了。祸不单行的是,此时有人走进了树林,枪剌拨开了盖在我俩身上的枯枝落叶,三个穿黑衣裤的农民拿著长枪指向我和建华。有个戴著褪色草绿军帽的,蹲下来问:「哪里来的?」

      「广州!」建华答道

      「去香港?」

      「是!」

      「你当过兵?」他盯著我身上的军棉袄。

      我告诉他,自己干过体工队。戴军帽的拨开两支还指著我们的刺刀,示意那两个黑衣民兵坐下,「你是哪个部队的?」

      「在沙河顶的军体院里面。」

      「没骗我?」戴军帽的瞪起两眼,「你们在哪里出操?」

       当我描述总长罗瑞卿陪同朗诺访问军体院,观看侦察系学员搏击对打表演时,他伸手过来拍拍我肩膀,叫我坐在棺材穴边,笑著说:「我当时就在侦察系!没准我还见过你打球哩!」

      乖巧的建华掏出「丰收」,敬每位一烟,还递上火。戴军帽的告诉我们,偷渡太危险了,几天前海边还发现几具浮尸,脸都让鱼啄烂了。「依你这麽好的条件,教练当当岂不更好?」也不知为什麽,我的眼泪簌簌流下来。

      戴军帽的捺熄烟头,叹了口气,接过建华递上的三十人民币,带著那两人离去,一边还自言自语:「欺山莫欺水,到那边就抽万宝路啦!」

      建华和我都不敢相信就这样脱了险,我可以肯定戴军帽最後那句话是暗示我们,要走陆路,而且香港不远了。但边境地区民兵暗哨多如牛毛,如果绕过村庄从丘陵间前进,走走停停,可能还须一两个晚上,若走公路几小时就可以了。

      反正弹尽粮绝,最後决定冒险走盐田公路直往深圳付近越境。

      第九夜,午夜後的黄泥公路上,只有我俩急促前行,连续步行了三个小时,西南方香港那边的天空巳如日出般光亮,而过不久,真正的日出时刻就会到来。公路两旁都是水稻与河涌,村屋农舍处处,门窗紧闭。眼看天快要亮,体力亦消耗殆尽,我俩只好躲进了一间猪舍,又饿又累地偎依在一起昏睡过去。

      清晨鸡啼声中,猪舍的破木门打开了,走进来捧著一盆热气腾腾猪馊的农妇,见到我们,那盆子砸在地上碎了,她厉声尖叫:「捉特务呀捉特务!」这可以说是我生平头一次领教到客家方言的威慑力。数十村民持锄握叉拥至,喝我俩举手而出,有人失望地说:「嗤,又是偷渡佬!」

      持锄握叉的村民下地去了,我俩被勒令待在猪舍里,农妇再煮来一锅猪食喂猪,没忘记给我俩也烧了一砂锅白米饭,用瓦 盛满,上面还加了家制客式咸菜和几块鱼干端上,再用衣襟拭乾两双木筷递过来。在她忙喂猪时,我和建华吃光了这顿无法形容有多美味的早饭。

      我们由那种行走起来「突突」直响、冒著浓烟的手扶拖拉机送到公社,再押去深圳收容所。在颠簸得很厉害的拖卡里,那头带去兽医站阉割的黄牛,不停地用瘦削的身子撞我们,我和建华被绑住双手,不约而同地死死盯住西南方那一脉青山,仿佛可见那海湾里里有粼粼波光闪烁,建华被荆棘划破的脸紧贴在车卡栏杆上,脸色死灰,那上面有著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留痕。收容站的门打开了,我深深再吸口气,那是牛粪与田园清风的混和气味,但也是自由的气味。大门关上,那一脉青山就此从我视野中消失了。

      记起「老卒」的忠告,进收容所後先把双手举起来抱头,护住双耳。收容站管教的竹鞭,曾打掉过偷渡客的耳朵。 刚完成这一动作,耳边响起如群犬狂吠的嗷嗷乱叫:「蹲下!」,三几个蓝衣管教挥著竹鞭猛扑过来,臂膀上迅即著了火辣辣的一鞭,蹲下后一望 ,足有两百多人黑压压都蹲在地上。

    太阳升起来了,落在这与香港只有咫尺之遥的大院里,抚照著这一片蹲著的人群。十天里如幽灵入夜出行,白天匿藏於密林草丛不见天日,我贪婪地把脸迎向阳光,感觉到一种痒痒的暖意。「此刻,她无处不在的光芒,一定也映亮了那可望而末可及的一脉青山吧!?」我在猜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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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ww789 回复 悄悄话 没有了吗?继续啊。谢谢。
qqww789 回复 悄悄话 期待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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