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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舞女〈六、七〉--川端康成

(2007-06-12 06:57:34) 下一个




一进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随着艺人们走上二楼,头上就是屋顶,没有天花板,坐在面临街道的窗口上,头要碰到屋顶.
“肩膀不痛吧?”妈妈好几次盯着歌女问.“手不痛吧?”
歌女做出敲鼓是的美丽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这样就好啦.”
我试着要把股提起来.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要重些,”歌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也尽是一些艺人和走江湖的.下田这个港口象是这些候鸟的老窝.歌女拿铜板给那些遥遥晃晃走进来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歌女就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带我去看电影啊.”

我和荣吉找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领路,一直把我们送到旅馆去,据说旅馆的主人就是以前的区长.洗过藻以后,我和荣吉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我拿这个去买些花给明天的忌辰上供吧,”我说着拿出个纸包,装着很少的乁点钱,叫荣吉带回去,因为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我的旅费已经用光了.我说是为了学校的关系,艺人们也就不好强留我.

吃过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就吃了晚饭,我独自出了下田向北走,过了桥.我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着海湾.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了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哪怕吃一口也不好吗?女人们用过的筷子虽然不干净,可是过后可以当作笑谈.”妈妈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都谈起明天恰好是婴儿的四十九天,请我无论怎样也要延长一天再动身,可是我那学校做借口,没有应允.妈妈翻来复去地说:“那么,到冬天休假的时候,我们划着船去接您.请先把日期通知我们,我们等着.住在旅馆里多闷人,我们用船去接您.”
屋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的时候,我请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好过,走了那么多路,吃不消啦.”她脸色苍白,身体象是要瘫下来了.百合子拘谨地底下头去.歌女正在楼下跟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妈妈让她去看电影,可是接着垂头丧气的,又回到我身边来,给我摆好了木屐.
“怎么样,就叫她一个人陪了去不好吗?”荣吉插嘴说.但是妈妈不应允.为什么带一的人去不行呢,我实在觉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歌女抚摸着小狗的头.我难以开口,只好作出冷淡的神情.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力气好象都没有了.

我独自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泡下面念着说明书.我立即走出来回到旅馆去.我把胳膊拄在窗槛上,好久好久这座夜间的城市,城市黑魆魆的.我觉得从远方不断微微地传来了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来.




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这身礼服似乎专为我送行.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来说:“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也里睡得很迟,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顶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晨风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熏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吃桔子不大好,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我摘下便帽,把他带在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去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笑了.
快到船码头的时候,歌女蹲在海边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楞,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情感,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象是生气的脸上显出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别的人来了吗?”
歌女摇摇头.“她们还都在睡觉吗?”
歌女点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歌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只是我每句话还没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
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老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满可怜的一个老婆婆.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工作,可是倒霉碰上这次流行感冒,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要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网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痴呆的站在那里,她被上绑着一个奶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样子.从她那龌龊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料她.
“拜托你啦.”“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作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向我到谢.
舢板摇晃得很利害,歌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歌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的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一心一意地眺望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歌女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仓里面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边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网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的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是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还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关人家怎样亲切的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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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林贝卡 回复 悄悄话 喜欢伊豆舞女,谢谢分享。

虔谦 回复 悄悄话 哇!好象还记得。。。在班上,回头得来再读。 问候望月明,周末快乐,父亲节快乐!
苏乡门地 回复 悄悄话 不知什么原因,错过这部电影。

川端康成的文笔细腻,真切,仿佛就是在叙述他自己的遭遇。

读完这些文字,人不知不觉就会“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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