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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看了我一眼

(2007-02-02 20:23:26) 下一个


我出生在农村,直到读小学二年级才进城。

那天,刚过年,爸爸只带了我一个人进城,妈妈在城里等着我们,奶奶带着弟弟妹妹还住在乡下,因为他们的城市户口还没有办好。奶奶牵着弟弟妹妹到村头来送我们,看着我们沿着山道,走上村前的那道山梁,我回头看,隔着山涧,看见弟弟妹妹哭啊,哭啊,哭得在地上打滚,他们以为爸爸不要他们了。

奶奶向我们挥手,示意我们赶快走,于是爸爸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走。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我是父亲的长子。

那半年,我想念家乡,暑假一到,我立即要求爸爸带我回去,刚好爸爸在暑假要回乡去办事,于是父子俩又一道出发。我迈进家的堂屋时,只有弟弟一个人在,他正在唱一支没调的歌:“哥哥啷格回来哟!哥哥啷格回来哟!”

爸爸一回家,当天就要去起猪栏粪。

农村人家养猪,不仅仅为了猪肉,还是为了猪栏粪肥。农家的猪栏,一小半边是干地,另外大半边则是个烂泥塘,猪拉撒全在里面,泥塘里定时要加一些稻草,让草烂在里面,几个月半年一次,就可以起猪栏粪了,是极好的农田有机肥料。起猪栏粪肥只能让男人干。我家就只有爸爸能干。我跟着去看过,爸爸脱去鞋袜,把裤腿挽到大腿上,走进泥塘里,站在齐膝盖深的猪粪烂草中,用钉耙把粪肥挖起来,再挑出来,送到田里去。

我重会了我的小夥伴们,跟过去一样,大家一起去田间去玩耍。七月份,正是收割了早稻,种晚稻的时候。小夥伴们是要帮父母下田干活的,他们回头看见我还站在田埂上,于是就喊我,叫我快下田来。

我低头看,我脚上穿着凉鞋,小夥伴们是光脚的,他们下田只要裤腿一卷就可以了,我还要脱鞋。我再看田里,到处撒着猪栏牛栏粪肥,田里已经开始蓄水,粪肥松松垮垮地泡在水里,黄黄黑黑的。

我迟疑着,小夥伴们又在叫我。我这时下了决心,我说:“我不下来,我怕脏。”

我并不是突然间觉得粪肥脏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此之前,从四五岁我开始下田起,每次看见田里的粪肥,我都感觉脏,总是尽量躲得远远的。我也清清楚楚地记得,我那天心里对粪肥的恶心感觉,并不并过去更加厉害。按理说,小孩子说话不懂得忌讳,可是一两年前我更小,更不懂得忌讳,可是我那时候没有说嫌下田脏的话。实际上,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那天我嘴巴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田间的大人小孩,都听到了我的话,笑声震天。等到晚饭掌灯时分,我已经成了全村人的笑料。

奶奶边给我盛饭,边笑话我,啊!才进城几天?!就嫌乡下人脏了!这米这菜,都是泼了大粪才长的,你怕脏就别吃!爸爸开始不在家,饭吃到一半时才回来。他不仅要干农活,还要到处奔走,为弟弟妹妹和奶奶的城市户口问题到处托人。奶奶笑着把我白天的话说了。

爸爸也笑,说:“真的?他这么说?”

笑着,爸爸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相信父亲是比较意外的,但是我也相信,父亲也没有觉得有多大的不对,因为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更何况他有事,根本就没有把这放心里去。果然,他一笑之后,转口就和奶奶谈起办事的进展来了。

我不知道是我从小敏感呢,还是所有的小孩子都这样。从我的记忆来看,小孩子,时时在巴望着父母的爱怜关切,父母长辈的喜怒哀乐,特别是跟自己直接相关的情绪变化,哪怕不过是一个眼色,一句不经意的言语,都深深地烙在心里。

父亲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深深地不自在起来,惶恐不安起来,甚至让我记了好多年。因为从这一眼中,虽然我是父亲最为钟爱的长子,我没有觉察到父亲的喜爱;虽然父亲在笑,我没有感到父亲真的高兴;事实上,如果父亲不高兴,甚至训斥说我不该忘本,我都不会那么不自在,问题是父亲没有任何不高兴,他只是看了我那一眼。

我讪讪的,不舒服了很久,因为我没法定义父亲看我那一眼的意思。多年后的今天,我自认为更加理解父亲,如果真的要用两个字来概括当年那眼神的意思的话,那就是

“生分” ──那一刻,父亲和我是陌路人。

父亲肯定是忘记了这事,他也未必觉得他需要特别做什么来引导我,告诫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不要忘记自己的根本。他大概认为我在这方面做得还不错,因为后来我即使到了国外,还常常提起自己当年在农村的生活,还不忘记那些还在农村的亲戚,他一直对我这种态度表示赞许的,甚至是得意的。

而在于我,为了这,我要感谢父亲,感谢他是那样的人。




小记:前些日子,认识一家人,一家三口,夫妻二人,还有一个十岁的男孩。男孩出生在中国,四岁时来美。那父亲很得意儿子的聪明,为了证明,当着我的面问儿子:“你要不要回中国?”那小孩雄赳赳气昂昂地答道:“不去,中国那么脏!” 然后父亲就得意地看着我,意思是说,我没吹牛吧?

又一次,也是不久前,一个父亲,抱怨七八岁的儿子不肯学中文,他也买了国内的小学语文课本给他上,可是儿子理直气壮地反驳:“这全是extravaganza,我不看!”于是儿子至今中文奇差。话语中,这父亲似有憾焉,实则深喜之。

再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读一篇志摩的散文,记一个早夭的叫做“宝儿”的孩子,徐志摩感叹这个孩子的聪慧,如何懂得艺术,如何听见人拉小提琴就聚精会神,听见锣鼓就捂耳朵不迭。实话说,从此我把徐志摩以及和他类似的精致优雅的才子佳人们的文章诗词,列入不读的名单。

有人说,海纳百川,我就不纳这个!有人说,你因此会有损失,呵呵,损失这样的,我损失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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