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完美嗎？

現實殘酷，且又無耐。天災人禍不用說，即使花好月圓，亦是無常。放眼歷史，文明人的行為，有時到頭來一樣野蠻；近看身邊，新生命或新事物，起始時鮮甜甘香，但日久往往走味，竟成苦澀。人生太多的為甚麼？又是為了甚麼？人心因而陷入迷茫，乞靈宗教，渴望拯救，否則便怪罪宗教，藐視那些似終日只會高談闊論寄託無何有之鄉的宗教。

乞靈宗教的人，要一試即靈，不圖改善自己，僅想不勞而獲。求有不應，老羞成怒，轉為怪罪宗教。反教的人，有的始于討厭宗教，但也有的竟然是先趨之宗教。不過無論原因如何，否定宗教的，總是要宗教符合他本人的意願，一見不合，則定為非。反教者常要求很高，尤其對別人，自以為是的，自信全是，故動輒怒指宗教全非。宗教迷信，不見自己迷信科學全知又萬能；定罪宗教，歷史進程中宗教的嘉言懿行一概透明；偏聽傳言，卻缺少坦张c教徒正常過從認識；望文生義，未願虛心先習宗教傳統智慧反行私意解經；執人一失，以偏蓋全大興問罪之師；自己一得，便可不顧別人也自有心得與選擇的情理。更有甚者，自家生命中的怨屈苦毒，不審根源，竟一味去把憤恨向求真求善的宗教發洩，于實無憑，卻成一犬吠影，群犬吠聲。類似瘋狂反教的行為和疑懼受害的妄想，時下竟出現有些自以讀書自命懂科學的人身上，嚴批宗教徒不講理，但自己反不能自抑，要情緒化再三亮相，表演革宗教老命的樣板戲。

現實醜惡，人生殘缺，于是我們寄望完美的宗教。但宗教作為人類的一種集團　實踐，和人類的所有其他建樹一樣，都不可能完美。好好讀科學、法律、政制的歷史，人類有哪一種成就不是篳路藍縷跌跌撞撞走出來的？看不到記載失敗與錯誤的歷史，肯定不是好歷史。就以被人常以為最少錯誤的科學而言，歷史的每一階段，都不缺荒謬的理論、行徑、人物，而一些最差勁的東西，反在那年代當時得令，我們今日認為站得住的，卻為人冷落譏訕排擠打壓。即使現代科學，本科讀的東西多像條條清楚樣樣必然，去到研究生階段，才知一事還有很多分岔，再上名學府的研究機構，走訪那幾個頂頭的特別研究員，可能一間實驗室出來一個說法，還要懂些辦公室的政治，方較為看明白真正差異之所在。愛因斯坦科學巨人，一提起他的大名，人人肅然起敬，但是越來越多有關他晚年的事跡逐漸披露，原來在他學術界的小圈子裡，他形單影隻，是個背後常遭嘲諷的小老頭，對他不以為然的，反而是最應該懂得他的人。法律界也有個笑話，十個律師，就有十一個法律解釋。講究客觀理據的領域，尚且不能完全排除主觀的干擾，更何況甚為依重個人良知感受的宗教呢？外人從外觀察宗教，如見有沒弄懂的教義，或遇上並非全面理解的實踐，便信口雌黃，肆意批鬥，這可算是甚麼道理？

所以宗教完美嗎？當然不完美，不完美的人演繹闡釋宗教，並實踐表現宗教，當然是不完美，加上由一樣不完美的人去看不完美的宗教，宗教便要更加是不完美的不完美！

討論宗教，固毋必一味吹捧，這樣會把宗教弄得像迷信，有些信眾熱心過了頭，如此宏法，結果徒惹反感。我們要以平常心看待的宗教，應該是不完美的人所能夠了解到的不完美的人所能夠呈示的宗教，宣教的須謙卑，問道的也同須謙卑。宗教之可貴，不是因其已經完美，而是所有的偉大宗教千百年來的實踐，確實說出人心對完美的不捨不離，正因有這一堅持，帶引無數失落的心靈，走出了生命的深淵。人與人的關係，並不止于互問吃了飯沒有或是How are you為已足，溫飽、安全以外，人心隱然還有更高的要求，物理生理心理不是究竟的真理，人類的冀待，有更多非同一般，或曰，終極的關懷。有了宗教，人心渴慕本源、絕對、統一、永恒，不會以為怪想，生活追求應然、超越、普遍、圓滿，並非絕不可能。宗教籲請人心向善，勇敢立足現在，諔┫嘀??呦蛑辽疲?词故钱斚氯噪y免還要面對著太多太多的不完美。

這樣的宗教，何罪之有？怪哉有人偏就不肯好好看宗教，硬是要醜化宗教定罪宗教，此屬心態問題，否則為心理狀態問題。湊集凡涉上帝擊殺的經節，沒有前文後理，便圖把猶太－基督教傳統的上帝定性成兇殘的上帝。何以不問問為甚麼歷世研經的學者和天天讀經的教徒竟不會如此結論？難道他們都瞎了眼要背著良心說話嗎？除旁門左道，有哪些猶太教徒不認識耶和華的慈愛永遠長存？基督徒不信上帝愛世人賜下獨生愛子？拿著古蘭經半章數節就定伊斯蘭是個戰爭的宗教，有個暗殺的傳統，難道是為背道偽信的穆斯林及恐怖分子張目，認為他們的言行有憑據？歷來正統學派都沒有人會說冒犯性的攻擊戰爭是合法的而枉殺是無罪的。主流定論不取反等同逆竪歪理，只不過自我暴露鄙薄而已。放下千百經文不管，尋章摘句專為先入為主的觀念翻找理由，費那麼的大勁實在何必？反教的豈需專針對一神教？印度教二大史詩之一的《摩訶婆羅多》，內容多半不離戰爭，聖詩《薄伽梵歌》尤以俱盧、般度二親族惡戰為背景，此怎不最方便作印度教本質殘暴的罪證？其實經文誦詠的絕非殺戮，甚至主題也非戰爭，而是光明與黑暗格鬥，達磨與非達磨在人心深處的正邪矛盾，詩句不知已啟導多少人解脫生死苦樂的業報，走向祥和寧靜的真我。人自己倘不能通經或只知一不知二，半桶水卻叮叮咚咚，態度輕率，學力不逮，根器太薄，本身障礙重重，竟毫無檢點，反以能多嘴既學問，肯罵人便正義。

宗教不完美，但肆意譭謗宗教的，尤其是惡意冒犯宗教的，無助不完美的宗教遷善，尤添此不完美世界的戾氣。不是說不完美的宗教批評不得，宗教的虛偽懷疑不得，只是那種單預設了宗教為惡為假的批評與懷疑，絕對要不得。因為完整的人生，進步的社會，不能沒有宗教所把握的人心裡那個終極關懷向上之一機。生命若未暢其本，不知超拔，只剩下處處物慾、時時權用，僅知利害，心唯損益，全無招牛?嫉没际В?绱巳松??鍪虏豁槪?倘豢杀??椿蛴行倚南胧鲁桑?M又真的可喜？宗教代表的正是人類一股健行不息的常道力量，雖非同科學、民主、法制之客觀具體，但于人生一樣實實在在，且更貼心親切。若要把宗教反了，人類伊始便已有的這一慧命也絕了，人將也不是人了！

社會文明進步的證明，不是因其自詡的完美，而是看其能否通過對待不完美的檢驗，一個缺少寬恕與寬容的社會，不算文明社會，也不會是有太多進步空間的社會。惡行需要定罪並制止，但對犯罪卻已悔過願意向善的人，更需要寬恕。罰罪止罪使現在仍黏滯于過去，只有寬恕，才可能真正邁開腳步，走向未來。宗教若有歧出的事，我們可依法處理，也要合情寬恕；但宗教的特立獨行，無論是看法或做法，只要不違法，文明的社會便要學習寬容。過去宗教曾經以單一教義阻礙政治、法律、科學的正常咦鳎?F在原教旨的宗教試圖振興教權再建這樣的宗教國家，我們應當警惕，不容歷史開倒車重返黑暗的世紀。我們要防止宗教的獨斷，但同時也不容許對宗教獨斷，無論是以政治、法律或科學之名。要認識我們人類的建制無一完美，管你叫作政治、法律、科學與宗教。不完美正是我們現代世界這世俗社會的特徵，我們進入這樣的時代或身不由己，然而留居這樣的社會並參與建設，卻是我們的選擇。我們選擇不完美，因為所謂的完美我們都已受夠了：中世的基督教國度，現代的共產主義天堂，當代的塔里班純正伊斯蘭……，一個又一個完美來了又去，留給我們的，不是幸福，只有災難。選擇接受不完美，是大智慧，這種大智若愚，不會自以為聰明有膽量即席揮毫，簡筆幾下便信描繪出美麗的新世界。似乎只有擺地攤的膏藥，一定萬靈，能醫百病，傷風感冒，刀創蟲咬，再到清除愛滋菌，消滅癌細胞。專業大夫，療骨的療骨，割瘤的割瘤，不是自己一門的不充懂，是自己專科的也不包醫。沒有絕對完美的醫學，才是我們時代的醫學，一樣沒有完美無缺的宗教，方是我們現代真實不欺的宗教。

科學家巴斯卡爾Pascal說過：人心存在的理性，是理性所不知。古人也曾有道：壯士不能自舉。人智人力再有本領也應有其極限，更何況人不免缺陷，如膠手觸物，無物不膠。科學發達，但自然並未告征服，其實連能駕禦也都說不上，人不過正學習與自然共處。對于人之自己，和人自己的同伴，我們更怎有從心所欲之能？事實上當面對這不完滿的生命困境，宗教地說，我們都需要解脫，或謂救贖，或稱憐憫。只要心靈乏于這類觸動，人的明天，仍將不會有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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