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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风雨流年(一)

(2006-07-11 17:04:51) 下一个

第一章 桃园梦的破灭

  春天。宁静的早晨。凤河之滨的玉山村。


  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的哭声,震天动地地从方本善的宅子里传了出来,惊动了四邻八舍。一向他们只知道方本善的儿子赖生好哭好闹,却从来没有听见他哭得像今天这样可怕。这哭声好像部队长官下达的命令一样,瞬间唤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东邻家赖生的本族四叔方本寿,还有前邻家赖生的本族大娘——一位矮个子瘦脸的女人,她是赖生的好朋友方云水的妈妈。


  这时候,只见赖生正在磨台前的地上打着滚儿哭,浑身沾满了泥土,鼻涕泪水纵横了一脸,嘴里嘟哝着。他的母亲周月英——一个身躯高大、脾气暴烈的女人,手执笤帚站在一旁,用刺耳的尖嗓门教训她的儿子道:


  “你还不起来?看我这笤帚疙瘩轻饶了你!起来!你听见了没有?”


  接着是劈劈啪啪地一顿打,没头没脑地,像狠心的人在打一只小动物似的。


  那个小名叫赖生、大名叫云汉的孩子,由于皮肉之苦,本能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一只手撑着地面,斜着身子,扭过头去,用红肿的眼睛望望站在他身后的母亲,哭着说:“把我盖的高楼糟蹋了,还打人!”


  “月英,你打得太没道理。你弄坏了他的宝贝,他能不哭吗?”方云汉的奶奶宋氏停了舂米的活儿,从走廊里跑过来,一面用枯瘦的身子挡住儿媳,一面说。她气喘嘘嘘地揩着额上的汗珠儿,时不时拢拢垂在额上的灰白头发。


  她那张脸是慈祥的,她目光是善良的,但是,当有人侵害她的孙子时,她的脸也就阴沉起来,目光也变得叫人害怕了。


  “都是叫你和他爷爷惯的,任性!”周月英冲着婆婆愤愤地说。


  宋氏知道,她的儿媳是那种有理无理都要占上风的人,因此不愿意跟她争吵。她弯下腰,一面爱抚地用手抹着云汉脸上的泪水,一面哄他道:“别哭了,好孩子,起来吧,抽空儿我帮你做一个更高的高楼”。


  经这一劝,云汉坐直了身子,哭声也变小了,只是偶尔抽泣一声,肩膀随之耸动一下。


  然而他的母亲并没有罢休,继续用尖而高的声音刺她儿子那心上的伤口:“没出息的东西!老鼠生来就会钻地洞,你也只会玩弄泥蛋子!”


  “嫂子,对孩子是不能惯,可也不能像你这样打骂。要是有人把你喜欢的针线弄坏了,你不发疯才怪呢。将心比心吧”。方本寿插嘴道。别看他只在速成班学了几个字,可他懂得的道理不少,口才也好,连目空一切的周月英有时也讲不过他。


  虽然如此,周月英是不会作任何让步的。


  “滚开,小鬼儿,没你的份儿!”周月英用不屑的目光瞥了方本寿一眼道,“要是你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你也这么惯他?你看他这手,都裂了一个个小孩嘴似的血口子。整个春天,他不干别的,从早到晚地耍那黄泥巴,忙着盖什么楼啊阁的”。她指着窗子下面那一摊“楼房”倒塌形成的废墟叫大家看,那些“砖瓦”已被踩变了形,狼藉了一地。


  “要是我的孩子,我保证不会动不动就打,你不知道打人犯法吗?”方本寿不服气地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我自己的孩子,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谁管得着?”周月英望着方本寿的背影,理直气壮地高声说,她的脖子都鼓得发了红。


  “他婶子,不是你嫂子我说话不好听,”这时候,方云汉的大娘插嘴道,“咱当爹妈的,当然不能惯孩子,惯子如杀子嘛。可管孩子也得有个分寸,咱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人呀。俺那小的时候,用麦秸编个蝎子,叫俺娘给烧了火,俺还哭了一天呢。大人不当回事的东西,在孩子手里比命根儿还重要呀!”她说话用的是南山腔,声音柔和,叫人听起来很舒服。


  然而周月英却不为所动。“不管你们怎么说,孩子是我养的,我怎么管都是对的!”她固执地说。


  这时赖生的父亲方本善从外面回来了。他肩上扛着把大镢头,手里拿着把羊角葱。


  “又作孽了?”方本善看了看妻子那发怒的脸色,目光掠过众人的脸,问道。


  方云汉见机地站了起来。他虽然任性,又有爷爷和奶奶的庇护,但也深知他父亲那手掌的厉害。别看方本善当着村支书,他对妻子却是唯命是从,只要她向他递一个眼色,他准会像老虎一样扑过去,把他的儿子穷揍一顿的。七岁的赖生曾多次吃过他的苦头,屁股常常被打得又红又肿。


  奶奶宋氏怕孙子吃亏,便向赖生的大娘递个眼色,大娘便牵着赖生的手出去了。


  他在大娘家吃了饭,便把刚才在家挨打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跟着他的好朋友方云水出了大门。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他们像燕子飞似地跑着来到凤河边。


  凤河是天然的儿童乐园。它蜿蜒东来,至玉山村北,河面宽出了不少。清澈的河水像琉璃一样,在细密的红沙上滑过去;又像透明的薄纱一样铺展在河面上。这水是从凤山上流下来的天然泉水,喝一口也是甜的。“花条”、“白跳”逆水窜游,在水面上犁成一道道浅浅的沟纹。水边,姑娘们一面用长杵捶着衣裳,一面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或者愉快地纵声谈着,笑着。河这岸隆起了一大片沙滩,仿佛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一块,新鲜得好像刚刚被河水冲洗过,上面还有一些细小的“浮柴”。不时飞起一两只沙禽,又缓缓地落下。沙滩的南面是一片杨柳,已被灵巧的春风雕刻出嫩黄的细叶。而林中的沙土地也叫初生的小草染黄了。不时有几只白嫩的小蝴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小心地扇动着它们的翅翼翩跹着。而小鸟儿们早在树枝上嘀呖鸣啭了。


  云汉和云水就是从这片树林间穿过,上了沙滩,来到水边的。


  旧历三月的河水还是有些凉,但他们却毫不犹豫地脱掉鞋子,把它扔在沙滩上,又将两只脚插进河水。他们拍着巴掌,像念咒语似地喊着“‘花条’——‘白条’,‘白条’——‘花条’”跟在鱼屁股上往河的上游赶着。鱼儿在没命地往上窜。后来它们累极了,想稍事休息,却被他们迅疾地用手捕获了。


  他们折一根柳条儿,把一二寸长的鱼儿穿了起来,由一人拿着,另一人又去捉,直到把那根柳条儿穿满为止,才提着银光闪闪的鱼串儿上了岸。


  “你拿回家去吧,叫我大娘煎了给咱吃”。方云汉将鱼串儿递给云水说。


  “还是你拿回去吧”。云水推让道。


  “不,我要是回家,他们就不叫我出来了”。


  于是,方云汉在河堤上等着,云水把鱼送回家去。


  此后的两个星期里,方云汉不再玩弄泥巴了,每日里都是在凤河上玩耍。他捕蝴蝶、逮蚂蚱、捉沙虫儿,有时到田野上捉蜥蜴,到树林里听鸟儿鸣叫。


  几场春雨润湿了大地,在煦暖的阳光照射下,杨柳的叶子变青变大了,草儿也蓊郁地生长起来。云水和云汉兄弟俩也不断变换着玩耍的方式。


  凤河是一条利河,它源源不断的流水给两岸的人民以捕鱼、灌溉、洗浴之利,它是当地人民的母亲。但是它不惟温柔平静,也有暴怒之时。每年的夏末秋初,凤河总有一两次涨水。当暴雨倾盆、山洪一泻千里之时,它便开始横溢了。这时两岸村庄往往墙倾屋摧,伤及人畜。


  但是这一泻千里、四处漫溢的河水,却造成了另一方面的奇观,它将植物的种子从一地带到另一地,使它们在新的地方发芽生长。我们往往惊叹凤河两岸那些叫不上名堂的树木花草仿佛是神力造成,岂不知河水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其中最为儿童们所喜爱的,就是借助春温和雨水而张口发芽的桃和杏。在凤河两岸,如果你有心寻找的话,那么在沙滩、林间、田头、路旁、宅边并不难找到。儿童们将一株株可爱的小桃树或小杏树,小心地用铲子掘起,带着原有的泥土移植到家中或园里,勤恳地浇水施肥,使之长大。他们的目的不在于将来享受它们所结出的果实,而在于从这种活动中取得快乐。


  云水和云汉所进行的就是这样一种活动。


  这天上午,他俩相约来到河边。在一片蛙声中,他们低头寻觅在潮湿的沙滩上,不久就有了收获。


  “我找到了一株!”方云汉像发现金子一样激动,蹲下来,颤抖着双手挖那株小桃树。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扒掉它旁边的沙,生怕碰坏了刚发出的嫩芽,那种认真的态度,不亚于园艺家在搞嫁接。


  像破卵而出的小鸡,这株小桃树的幼芽刚刚撑破了桃核,从里面探出头来呢。连着根的桃仁有一层深红的表皮,叫人看着感到亲切。


  几乎同时,方云水也找到了一株。


  当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俩分别找到了四五株。回家时,方云汉又在路旁的菜畦头上找到一株。他从园边的洋槐枝上折了一根枯枝作铲子,用它挖出了他的宝贝,于是满载而归。


  方云汉回到家里,正值奶奶端上饭菜的时候,全家已开始就坐吃饭。可是方云汉哪里顾得肚饿,他找到了一把笨重的镢头,在靠近猪圈的地方开辟了一个小小的园地。他不住地嘘着气,不时地抹一把汗水。尽管非常吃力,他还是刨起了坚硬的地皮。然后他蹲下来,用手把土挼松,接着挖了几个小坑,小心地栽下小桃树。又在每一株周围垒起了一圈坎埂儿,分别给这些幼芽浇了水。


  而此时,奶奶喊了他多次叫他吃饭,他都跟没听见一样。直到他的种植工作完成,又满怀欣喜地欣赏了一遍他的劳动成果之后,这才放心地来到饭桌旁,津津有味地吞下两个煎饼。


  此后数天,他又到野外找来不少小桃树,把它们请到他的“桃园”里。方云汉对待这些幼芽,仿佛慈母对待婴儿,在他的精心护理下,这群幸运者居然健康地成长起来了。而在这段时间里,方云汉就是做梦也在管理他的桃林。


  一天早晨,他被梦中的情景笑醒了。


  “笑什么呀,赖生?做了什么美梦?”奶奶慈爱地看看睡在自己怀里的小孙子那张憨憨的小脸儿,问道。


  “奶奶,”方云汉坐起来,兴高采烈地说,“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梦见过年了?”奶奶猜道。


  “不是”。


  “梦见吃饺子了?”


  “也不是”。


  “那你梦见什么了?噢,是不是梦见爷爷给你买来爆竹了?”


  “没有。奶奶,你想也想不到,我梦见我的小桃树长大了,开花了,像晚霞一样好看”。方云汉眉飞色舞地说,显然仍陶醉于他的梦境,“后来——奶奶,你猜怎么着——花谢了,树上结满了小桃子,小桃子上还有一层白毛呢。小桃子长成大桃子,大桃子又红了腮帮儿,可好看了”。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桃子的大小。


  “你没摘几个尝尝吗?”奶奶故意逗他道。


  “我刚要摘,就笑醒了。可惜呀”。方云汉遗憾地说。


  “你梦里的桃树长得是快,可是,赖生,你没听说‘桃三杏四’吗?一棵桃树从栽下到结桃子要三年呢,杏要四年,这还得好好浇水施肥”。奶奶说,一面从床前的长凳上给孙子取过蓝夹袄和大脚裤儿来。


  方云汉皱了皱小小的眉头,不再言语,好像在思考什么。奶奶帮他穿好衣服。


  三年,在七八岁的孩子脑中,是一个十分悠长的时间。方云汉使劲地回忆着已经过去的三年中他的经历,就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天边慢慢走过来似的,远模糊,近的清晰。可是时间再长,他也要盼着他的桃树长大、开花、结果。他要在十岁那年摘到他的桃子,用它来孝顺奶奶和爷爷。


  从此小云汉再也无心干别的,天天围着他的“桃园”转,浇水,松土,再浇水,再松土。每天清晨起来,他都观察一下小桃树的变化,用草棒儿量一量它们长得多高了。当他觉察到他的桃树有明显变化时,他心里是无法形容地愉快。


  然而,悲剧发生了。


  一天早晨,方云汉早早起了床,他要给他的“桃园”插一个篱笆,以免他的桃树被鸡啄掉叶子,也防止被人不小心踩倒。他先在“桃园”周围浇了些水,让它渗湿泥土,又弄来一些树枝,将它们截得一样长短,然后一根一根地插起来。


  “赖生,跟你妹妹抬水去”。他的母亲周月英发话了。原来这一带人一般都吃河水,他们在河边的沙滩上挖一些泉子,经过简单的过滤,便用来烧茶煮饭。大人可以用泥罐挑水,小孩儿则两人抬一罐。像方云汉这么大的儿童,跟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云芬也只能抬半罐。


  云汉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吩咐,仍像虾一样继续弓着腰插树枝,而云芬则已将一根竹扁担伸到罐系底下了。


  “我叫你去抬水,你耳朵聋了?”周月英站在堂屋门口催骂道。她鼓起脖子筋,气得脸发红。


  方云汉这才漫不经心地直直腰,歪着头瞅瞅他的母亲,说:“我这就插完了呢。”


  说是这么说,离整理好篱笆其实还有相当一段时间。方云汉继续进行他的工作。


  像迅雷一样,周月英猛地窜过去,狠狠地揪住儿子的耳朵,问他听话不听话。


  云汉疼得龇出了牙,说不出话。周月英稍稍松了一下手,方云汉才哭出声来。


  云芬也吓得哭了起来。


  正在厨房里烧火的奶奶闻声跑来劝阻,却被周月英一把推到一边;待宋氏又过来时,周月英已经把云汉的小桃树拔了个精光,并且用铁锨全部铲断了。可怜的小桃树们只剩下断肢残臂,像被无辜滥杀的人一样,残缺不全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方云汉目睹眼前的惨状,想到他桃园美梦的破灭,特别是,他想到他不可能再用这些桃树上结的桃子孝顺奶奶了,便号啕大哭起来。


  奶奶心疼地拉过孙子,把他抱到厨房。谁知这时锅底下的火已蔓延出来,引着了锅灶旁的碎柴草,浓烟滚滚,眼看发生火灾。


  恰巧方本善从外面回来,他用铁锨拍灭了火。


  火是救下了,方云汉却在劫难逃。待方本善问清了缘由之后,便迎合着他的妻子,扒下儿子的裤子,将他的屁股着着实实地打了二三十八掌,直到那屁股高高地红肿起来,他也觉得累了,这才住了手。


  在这种情况下,身体羸弱的奶奶是无能为力的。她领着自己的孙子,哭着往门外走去。究竟要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幸好在外面拾粪的爷爷方世儒回来了,他把妻子推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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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ibbean 回复 悄悄话 这么好的故事,为什么不继续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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