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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 恋 (亮轩)

(2007-01-08 00:05:24) 下一个

  天底下什么东西都有人想偷,从钞票到别人家的小孩,从邻居的树头上的果子到价值连城的珠宝。不过,偷这些东西再难,也不如偷博物馆的稀世珍奇来得更难,不是通天本领兼具对于美的极端品味,根本没办法成为博物馆级的神偷。每次看到报纸纸上报道有什么世界级博物馆又被妙贼光顾偷走了什么国宝,就很想知道他们凭什么做到的。深信每一个案子都可以成为一部卖座电影的好题材,只可惜难得真的领教他们的神偷秘方。

  经常有此奇想,真的其来有自,三十多年第一次目睹故宫中那件宋代钧窑天青窑变紫斑三足炉,便生出无法克制那股想把它据为己有的强烈愿望。难怪过去帝王时代会发生为了取一只玉杯,居然把物主满门抄斩的故事。美的魅力非常难以抗拒,因为美是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无法取代的,不论争夺的是美人还是一件艺术杰作。人在活着的时候可能会比较看重金银财宝,却只是为了实用,如果为了死后陪葬,不然是艺术精品。中国人陪葬最多的就是玉器跟陶器,可见这些东西真的让人至死也无法撒手。那只钧窑窑变作品,原本是可以让人亲手摩挲把玩的,及至一入大内,就成了六宫粉黛,即使在经过特殊设计的灯光投射中刻意地要表现她的风华,却再也无法体验人间的温存繾綣。在当年看到那件宝物,只是觉得,如果能够拥有这一件宝物,哪管它只是一天甚至于短短一刻,也就心满意足了,也许不是为了所谓的拥有,而是对于美的不忍。

  这倒可以找出一点端由,因为对其他的国之重宝也是非常之崇拜,却引不起那么强烈的占有欲。以绘画而论,就是把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或是郭熙的《早春图》,这些旷世巨构白送给我,也不一定真要。画本来就是挂在那里给人看的,挂在博物馆里跟挂在家里都是挂着,差别不大,何况博物馆保存这些东西有他们特殊的方法,比放在自家要好得多。太华贵的瓷器也不想要。瓷器以轻与纯为上,一想到这一点就开始提心吊胆,在欣赏明清精瓷的时候,隔着陈列柜厚厚的玻璃,面对着一件件又娇弱又华贵的珍品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不小心因为我们的一动心就迸出一条裂痕。至于金银珠宝就更难得引起兴趣了,那多半是价格高些,以及多了些巧匠在帝王的权威之下不得不付出的谨慎与耐性罢了,很有一些还真的比不上现代的首饰设计师的创意。

  陶器的情形就不一样了。是土就可以制陶,是釉就可以上陶,是火就可以烧陶,甚至可以说是人就可以制陶——谁没玩过泥巴呀?陶艺是没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基础教育跟基础工具,整个制陶过程非要不可的材料就是水火土三样东西,但却能够千变万化,一生一世也学不完看不完想不完,要是做的话,当然也做不完了。如果是精瓷,动不动就是一套一套的,总让人觉得少了一点独特的个性,没有人作兴收藏一套一套的陶器,一个就是一个,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只这么一个,以前不曾有,以后不会有。在二十多年前有缘结识老陶师吴让脓教授,看到他府上屋里屋外无处不是陶器作品,大小色泽形制互异,还真的傻傻地问他为什么看不到两个一样的作品?那个人嘴唇抿得紧紧却轻轻地说:“一辈子都不会重复。”声音好象从泥土缝里出来的。这个永远不重复倒未必是有意如此,陶器有其逃也逃不掉的变数,尽管捏出一模一样的坯子,漆上一模一样的釉色,放进同一个窑里烧上同一把火,最后不免同时开窑吧?那么你看,这边多了一条暗纹,那里少了一点颜色,有的露出素胎有的釉色凝重。你问老陶师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他们说不清还是我们外行听不懂,反正陶器这玩意儿是天意人工的糅合,分不出那边赢那边输,谁也猜不透谁,原因只有那些个瓶儿罐儿自己明白,他们偏不说——打破了也不说,这第一层的神秘就惹得人心痒难熬。

  其次,陶器在博物院里似乎也是个异族。博物馆是何等了得之处?个个收藏品都是来历分明,只这个陶器,虽然是个个面貌互异,有名有款的极少,这种不必以姓名行世的气度海阔天空,了无牵挂。现代人的陶艺大多也刻上姓名,也不表示陶艺作家非得出这个风头不可,而是事随时迁,许多事到了现代只得跟着潮流走,现代人干什么都得报出个姓名。有一回买了一个碟不碟碗不晚的陶器,店员在打包之前主动问道要不要陶艺作家的亲笔签名证书?当下立即摇头拒绝,只有爱一个女人爱的其实是她的家世的那种人,才会在意一张陶器作品的证书。

  件件陶器站在那个地方都表现得自信满满,那个表情就是在说:“我就是我,何劳再问!”你把它兜翻了它也不肯自报履历。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天意人工参半,签了名的也只是其中一个作者,另外一个作者可能是趁隙钻进窑里的一阵风,或是死恋着几道窑工的手痕,在一千几百度高温中烧了许多天也难舍难分的釉彩,也可能是多出来的几根劲柴,或者是,你看过那一件有名的吉州窑木叶纹茶碗吗吧?另一位作者,就是那片落叶了。那片叶子很不情愿辞枝之后就被秋雨化作尘泥,于是偷偷地乘着一缕秋风悄悄潜入碗底,与陶坯共同经历了一阵烈火之后,留下了千古的吻痕。

  告诉你,天下没有一件陶器不是博物馆国宝级的,这就要说到陶器的魂魄了。

  在日本博物馆中有几件他们尊为国宝的陶器。如志野茶碗,这是乐烧白片身变茶碗,初看之下,简直要吓一大跳,这玩意儿也是一级国宝?有的就像从水沟里捞出来的,几百年来不知道多少人都见过,却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想要带回家的东西,表面粗粗裂裂,沙沙麻麻,有的大坛子还歪歪倒倒,颜色更是不明不白的,这样的东西可以称之为国宝?我们只得怨恨自己有欠美感修养了。到了后来,陶器看得多了,方知道这一类作品之价值是作品呈现出来的心情。粗犷、豪放,还是沉着、凝神,但是对于泥土的感觉是要它彻底臣服还是对它无比的虔敬;是把浸过釉药的陶坯放在架上还是弃之墙根;然后又放在什么地方的窑中,在什么季节什么地势跟风向中烧多久……这些条件组合起来,只有一个“无限可能”的结论,何况又有岁月的镂刻与珍藏者的手泽。陶器常常表现一个时代或是一个家族在一个永不重复的时空里的遭遇,却又是永远说不清楚的故事。京都孤蓬庵藏的那件并户茶碗,他们视之为人间第一国宝,却是一件班驳龟裂暗淡无光巴掌大的小碗,连一点不是陶土的颜色也无,要是以为这一件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是国宝那就谬以千里了,它表现的是一种无法更是无意的质朴无华的心情,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的那个窑里的那样的火光中的天人之际的机缘。只见碗而不见心情,那就真的只见一只破碗,连叫花子都觉得不中用的东西。能见到心情的感觉,天下陶器无一不美;没有心情的话,所谓陶器,只不过是经过亿万年才风化而成的泥土复原为本来的矿物质而已。心情是一种绝对,所以,任何一件陶器作品,管它是拿来吃饭还是喝水还是用作拉尿的夜壶,在绝对里就一点也相对不起来了。经过人工依然能够存在的绝对,除了陶,还有什么?

  近代陶器有不少是陶不陶土不土的,新派陶艺家会把陶做成看来是一个瓦楞纸箱,或是一只木头盒子,泥土本来也是随人摆弄搓捏不声不响的,要虐待它还是开它的玩笑悉听尊便,不过大家都在玩各式各样的特技的时候,偶尔在一家百货公司看到吴让农那种碗是碗罐是罐的东西,还真觉得新鲜。随手买回两只茶杯,也只是跟其他百货部门商品陶器的价钱差不多。后来遇到老吴提起此事,没想到他居然说他还是觉得太贵了。我想这个“陶人”不至于说什么门面话。他有他自己的标准,不是价格的,而是价值的,必属心情的价值,一如泥土知道自己的价值。

  那把杯子带回家之后发现这即兴之作的杯口有点斜,登时了不可支,一连用了几十天还是放不下手,料想吴老未必知道此杯有此口吧?此口却成为此杯新近主人之最爱。那么一点点十分隐秘的特征,成为它与我之间无可替代的亲密关系,老陶师也无法得到的缘分。

  所以陶器是没有缺点的,破也好烂也好,无不当下即是,立地成物。石谿心月禅师有诗:

隐密全真处,

浑仑未剖时,

从来只与麽,

不用讨瑕疵。

  此诗本为咏璞之作,不知道怎么搞的,读来读去就像说陶。有一天猛然觉悟:原来石头也是一种无缺点的存在,难怪它们可以共享此诗。不怕麻烦的人可以试试,去找所有能找得到的咏石诗移作咏陶,几乎句句贴切。

  也见过许多爱陶同好,爱着爱着也就亲自做起陶了。这一点我却一点也没有心动过,一如一个人尽管娶了姓陶的为妻,他自己还是可以不姓陶的。我的陶恋看来也是如此,是一生一世有你有我无好无坏至死方休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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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零星 回复 悄悄话 初看时我还以为你恋上姓桃的人呢,西 ̄ ̄ ̄
啊不 回复 悄悄话 感动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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